第六章 建六角樓02

過了兩天,龍管家便拿著房契,帶著老婆黃小工雇了馬車去連城縣賣房子,六爪女出門送他的時候,啞哥突然不知道犯了什麽毛病,跳上馬車,還向六爪女不停招手,似乎叫六爪女跟著一起去。六爪女以為啞哥錯會為她也要去,便告訴他:“我不去,你也不去,龍管家自己去。”

啞哥卻不下車,仍然執拗的依依呀呀嘟囔著,非讓六爪女跟著一起走不可。六爪女把他硬拉了下來:“你別搗亂,龍管家去辦重要的事情。”

馬車走了,啞哥卻還一直咦咦哦哦指手畫腳,氣急敗壞的給六爪女說著什麽,六爪女被資金問題攪合得心煩意亂,對啞哥也沒了耐心:“行了,別瞎嚷嚷了,回去吃飯吧。”說完,轉身回了院子,啞哥也無奈地跟著進來,進來以後卻不再嚷嚷,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活像丟了錢袋子。

6

危機在不經意的時候悄然降臨,龍管家走了十多天,竟然毫無消息,六爪女到郵政局給他發了電報,卻沒有回音。按照龍管家的處事風格,到了連成縣之後,不管事情怎麽樣,至少會來個信向六爪女報個平安,這一次卻連個口信都沒有。六爪女此時並沒有想得太多,她最擔心的還是龍管家的安危。

又等了半個來月仍然沒有消息,六爪女等不及了,派胡子去連城縣找龍管家:“一路上你多注意,看看有沒有龍管家的消息,不要悶著頭直接就往連城跑。”至此,六爪女還是擔心龍管家在路途中出事。

黃大工進城催款了,言談之中黃大工說了一句:“頭家,現在的人工費比正常年間低了兩成,你這個土樓蓋得值當。”

六爪女說:“人工費低了,料錢漲的高,總體上算比你的預算高出了十來萬大洋,你還說值當。”

黃大工愕然:“啥料錢漲了?現在人心惶惶,誰還有心情像頭家這樣蓋土樓?石料、木料都便宜,土方基本上就是個人工錢,我算計實際開銷比我的預算還要低一兩成呢。”

黃大工此言一出,六爪女大為驚詫:“龍管家……”話出口了,想到黃大工現在的身份不但是工頭,還是龍管家的大舅哥,就又忍了下去:“龍管家該回來了,走了快一個月了。”

黃大工半是調侃半是認真:“他那個人辦事捉摸不透,也不知道把我妹子拐到哪裏去了。”

六爪女聽到他口吻裏似乎都龍管家頗有點不以為然,追問了一句:“給你妹子說親的時候你不是對龍管家滿意的不得了嗎?聽你的話好像對龍管家不太如意了。”

黃大工嗬嗬笑著說:“那倒也沒有,就是覺得龍管家人深沉得很,跟我們不是一路人。”

六爪女到平和永昌銀號給黃大工提款的時候,順便查了一下餘額,商行的人告訴六爪女,她在商行的賬戶上,大洋不足五千塊。六爪女慌了,五千塊要支付土樓後期工程的開支,無異於杯水車薪。好在黃大工分手時說的一句話給六爪女服了一顆定心丸:“頭家,現在材料都進得差不多了,主要就是人工了,後期木作防蟲、防腐和油漆花費不了多少錢,我粗算了一下,再有三五萬大洋就足夠了。”

六爪女估計,連城縣那宅院子按照現在的價格,至少能賣一萬大洋,所以,賺錢還是當務之急。於是她按照龍管家的意見,重新掛起了六順商行的牌子開始做生意。既要支應土樓開銷,又要養家糊口,還要做生意,六爪女感覺到了錢永遠不夠花的窘迫。好在過去做生意,渠道還是熟門熟路,唯一不湊手的還是資金,沒有大筆的資金,做生意也隻能小打小鬧,賺來的錢也是有限的。

胡子回來了,帶來了一個六爪女難以置信的消息:連城縣的房子已經換了主,新房主告訴胡子,房子是從龍管家手裏買的,一萬兩千塊大洋。

“那他人呢?”

“不知道,我還跑去林師叔的莊園看了,他們說也沒見到龍管家。”

六爪女已經預感到情形不妙,卻還保留了一線希望:“你回來的時候有沒有打聽一下,會不會路上出啥事情了?”

胡子說他一路上打聽,從連城到平和,沒聽說有攔路搶劫、殺人越貨之類的事情,而且他回到平和又跑到車馬店找到了龍管家雇的車夫,據車夫講,他把龍管家送到連城縣以後,就被打發了回來,龍管家根本就沒有再坐他的車。

如果是龍管家一個人,六爪女會馬上想到龍管家卷款潛逃了,可是他是跟黃小工一起去的,即使他想卷款潛逃,難道黃小工也會跟他同謀?再說了,如果龍管家見錢眼開,卷款潛逃,早在林師叔去世的時候,他就完全可以把林師叔留下來的家當卷了,為什麽一直要到現在呢?

六爪女翻來覆去的猜測著各種可能性,理智上明白龍管家真的黑了錢跑掉了,情感上卻不願意承認,龍管家在她的心目中形象太正麵了,猛然間要把他從心裏變成壞人,六爪女不但難以認可,下意識裏礙著自己上當受騙的麵子難看。盡管這樣,六爪女還是開始認真的對賬,這回她對賬的時候,是從根上開始對的,每一張黃大工出具的人工收據、每一張材料單據都跟賬本核對了一遍,結果令她大吃一驚,龍管家賬上支付的人工費和黃大工的收據累積下來差了八千多大洋。更讓她吃驚的是,材料費一項,僅僅是購買木料、石料,收據和賬本上的差價就有一萬多塊大洋,這兩項加起來就有將近兩萬塊大洋被龍管家吞了。再加上賣房子的錢,龍管家黑了有將近三萬塊大洋。

六爪女氣壞了,後悔極了,狠狠地抽了自己兩個耳光,把臉打得熱辣辣地疼,又趕緊揉,抽了自己兩巴掌,腦子倒清醒了,龍管家的貓膩倒也弄清楚了:過去,商行的印鑒、密押都由自己掌握,龍管家沒有機會,現在,自己注意力集中到了土樓現場,為了方便資金交付,印鑒和密押都交給了龍管家,這種出於極端信任的基礎,在於她對龍管家人品的高度信任,也在於對自己掌控能力的過度自信。再回想當初林師叔去世時候龍管家表現出來的忠誠和肝膽,實際上也同樣是因為他沒有機會,連城縣的房子房契上是師父的名字,而且房子不像大洋,能夠帶走,又由他們占著,所以龍管家隻能實實在在的交還給他們。然而,又有一點讓六爪女想不通:林師叔存在永昌銀號的大洋,當時印鑒和密押也都在龍管家手裏,那時候他為什麽不卷了?即使他當時卷了,六爪女他們可能連知道的機會都沒有。

六爪女想到了報警,想到了派人去追查龍管家的下落,可是最終都放棄了,她去找了黃大工,沒有提龍管家卷款私套的事,隻問他妹妹有沒有消息,黃大工的回答不出預料:“沒有啊,到現在連個信兒都沒有,龍管家也沒有消息嗎?”

六爪女沒有再問,回頭看到啞哥呆楞楞地臉皺的像一個苦瓜,驀然又想起了那天龍管家臨走的時候,啞哥的反常表現,不由心中淩然,難不成啞哥對於龍管家的陰謀會有異乎常人的覺察?她比比劃劃,用隻有她和啞哥能勉強意會的動作配合話語問他:“你是不是早就看出來龍管家沒安好心?”

啞哥指指胸口,指指腦袋,又指指眼睛,捶胸頓足做後悔無奈狀,嘴裏配合的是聾啞人慣常使用咿咿嗚嗚吼聲。六爪女卻明白了,啞哥的意思是說,他從龍管家的眼睛裏看出來他的腦子裏沒想好事,心眼壞了,後悔當時沒有堅決攔住他。

接下來的日子,六爪女陷入了困頓之中,胡子、黑子調回來幫著跑生意,卻又沒文化,隻能跑腿,做上貨、卸貨、押車之類的粗活,一切生意的聯絡、討價還價的口舌、結賬付款收錢等等這些事情,都要六爪女自己親力親為,恍惚間她又回到了六順行生意剛剛開始時候的起點,卻沒有那個時候的運氣。

六爪樓麵臨停工,原因很簡單:錢供不上了。先是黃大工前來討人工費,後來禿子、條子、豆子也先後回來報告,由於工錢不能及時支付,雇傭的工人們開始消極怠工,如果不是還企望能夠最後拿到工錢,工人肯定早就散夥了。六爪女最怕的事情發生了,如果這個時候土樓施工停了,半拉子工程扔在那裏,風吹雨蝕日曬,過不了多久已經建起來的部分也會頹敗腐朽,再想重新開工,就沒有多大指望了。

六爪女到永昌銀號核賬,想起銀號是可以貸款的,便找掌櫃的商量這件事情,銀號的條件很苛刻:要有財產抵押,抵押貸款數額不能超過抵押財產的百分之五十,貸款利息也不低,年息為百分之十,而且如果連續三個月沒有歸還貸款利息,銀號就可以沒收抵押財產:“頭家,我給你說的這些不是專門對你的,所有的借款戶都是一個規矩。”銀號掌櫃的接著說:“還有,如果你的款放在銀號不提走,你又是我們的老主顧,隻要每一筆開銷經我們審理,利息可以優惠兩成。”

六爪女馬上拍板:“成,錢我不提走,我借錢就是為了修土樓,每一筆都是用在土樓上的,還是利息低些好。”

“頭家除了土樓,還有沒有別的資產?”掌櫃的這樣問。

六爪女想起了林師叔的宅院,按照林師叔的遺囑,那幢宅院的繼承人應該也是六爪女,然而,如果她把那幢宅院抵押上,萬一還不上貸款,林師叔那些耕讀為生的徒弟、家人就慘了:“沒有了,就押這個土樓。”

銀號對抵押財產進行核價一貫都會壓得很低,交情歸交情,生意歸生意,六爪女理解,最終對土樓的核價才給了兩萬塊大洋,六爪女最多能貸一萬塊大洋,考慮到利息負擔,用土樓抵押,六爪女隻貸到了一萬塊大洋。她盤算了一下,按照目前的生意受益,每個月除了利息之外,還能維持住夥計們的日常生活,再貸多了,光是利息她都還不上。至於本金什麽時候能夠還,她也沒去想,眼前最重要的還是土樓,工程是絕對不能停下來的。

有了這一萬塊大洋的貸款,土樓工程總算沒有停,可是缺口還是很大,現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盡快抓上幾筆好生意,賺的大洋能夠維持土樓不停工。

六爪女安排禿子、豆子、條子三個人在施工現場盯著:“尤其注意質量,多跟黃大工聯係,有啥事情及時給我說。”

禿子、豆子、條子在六爪女印象中能力是比較差的三個,禿子的性格肉肉的,條子的性格悶悶的,豆子就更不用說了,是個離不開老婆的家夥,大家都在工地上忙活一兩個月才回來歇一兩天,唯有他經常跑三十裏路回縣城陪老婆睡覺。他們三個如果用來做生意,作用連胡子和黑子還不如,放在土樓施工現場,與其說六爪女指望他們做什麽,還不如說是給他們找點事情做做。

同住在一個院子裏,老婆孩子之間也難免因為家長裏短的事情磕磕碰碰,剛來的時候在一起吃過幾天大鍋飯,口味不同要求不同胃口也不同,唧唧歪歪的從來就沒有消停過,索性就各過各的,家家戶戶壘小灶自己開火。即使分開過了,幾家人攪和在一個院子裏,空間狹小,也難免鍋碰盆、盆磕碗之類的小衝突,爭爭吵吵的小齟齬不斷。這種事情六爪女一概置之不理,誰要是敢在她麵前嘮叨,二話不說一概趕出去。那些老婆孩子都懼怕六爪女,六爪女要出去跑生意上的事情,就安頓粉粉掌管內務,卻規定粉粉不準跟其他女人打交道,怕她纏到婆婆媽媽的是非裏給自己添麻煩。六爪女把解脫這些女人孩子的希望寄托在土樓上,土樓占地廣闊,有足夠的空間讓她們過各自的小日子,人們在一起生活,是需要充足的空間保持距離、維護平衡的。

六爪女在外麵跑生意,有的時候想起來就覺得自己很瘋狂,也很悲哀,人家做頭家,都是下麵的人掙錢養活自己,自己做頭家卻是自己掙錢養活那幫貨。她在外麵跑生意,跟隨他的隻有啞哥,悶了、閑了,她隻能跟啞哥聊天。六爪女和啞哥的交流讓別人看起來非常怪異,啞哥比比劃劃嘴裏咿咿呀呀,六爪女邊說邊比劃,意思兩個人卻都明白,外人卻一點也看不明白。

“啞哥,你說我們的土樓能建起來嗎?”

啞哥比比劃劃連連點頭,表情極為肯定:“能,一定能。”

“啞哥,你說我們這麽辛辛苦苦的是為啥呢?”

啞哥比比劃劃告訴她:“人麽,就是活著。”

“啞哥,你說龍管家我們能不能抓到他呢?”

啞哥沉默,半會兒問:“抓他幹啥?”

六爪女自言自語:“抓到了他,我要把他千刀萬剮。”

啞哥搖頭:“不要殺他,把錢要回來就行了。”

六爪女為生意的不景氣歎息:“現在生意也不好做,到處都在打仗,到處都是難民,你說這貸款利息還有一窩子人,我都不敢想,想起來愁死人了。”

六爪女這種喪氣話是絕對不會對任何人說的,也惟有對啞哥她才能無所顧忌想說啥說啥。啞哥點點頭,又搖搖頭,然後一聲長歎。啞哥一向是個樂嗬嗬的人,即便有什麽不高興的事情,也從來不會愁眉苦臉,聽了六爪女的話,愁眉苦臉、長籲短歎,反倒把六爪女逗笑了。六爪女做的還是熟門熟路的土產生意,然而,沒有了在連城縣打下的基礎,供貨價格沒有競爭優勢,即使談好了生意,辛辛苦苦做下來了,利潤也很微薄,而開銷巨大,六爪女嚐到了入不敷出的艱難。

“實在不行咱們就再背鹽去?”

啞哥比劃著告訴六爪女,現在私鹽的價格根本就沒有賺頭了,那個生意做不成了。其實,啞哥不說六爪女也知道,現在販私鹽已經幾乎沒有人去做了,原因就是政府放開了鹽務,官鹽價格大跌,或者說現在已經根本就沒有私鹽官鹽之分了。麵臨艱難、危局,六爪女不敢想象結局是什麽,她現在能做的就是盡自己的努力,能做的盡量去做,最終到底能不能達成自己的目的,也隻能聽天由命了。

土樓進入了後期裝修階段,這天黃大工來找六爪女,說是土樓要上匾額了,要舉行一個儀式,正式把匾額鑲嵌到大門上邊去。六爪女此時已經焦頭爛額,銀行貸款利息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生意又一直沒有起色,賺來的錢能維持他們這一夥人的日子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上匾是土樓修建過程的大事,鑲上了匾額,就意味著向世人告知,這座土樓已經即將完工,而且有了名字,就像出生的孩子取了名字。

然而,事情是喜事,卻又要有一筆開銷,六爪女問他:“要多少錢?”

黃大工說:“看頭家的,錢多了有錢多的辦法,錢少有錢少的辦法麽。”

六爪女想了想說:“那就按錢多的辦。”她突然想到,如果在這個時候,在錢的問題上露怯摳掐,會讓黃大工和他手下的匠人們對她的資金實力產生懷疑,萬一哪天錢頂不上去,就沒法穩住他們了。在這件事情上索性大方一些,穩住他們的心,即使哪天錢跟不上,他們心裏會有盼頭,也不至於扔下工程跑來追討薪水:“按錢多辦,要多少錢?”話問出口了,心裏卻別別亂跳,擔心黃大工提出來的數目自己應付不了。

“掛紅、鳴鞭,再雇幾個吹鼓手,還有給大匠的喜份子,總算下來一百大洋應該足夠了。”

六爪女鬆了一口氣,馬上拿出來一百塊大洋遞給黃大工:“你去辦,到時候我去就行了。”

黃大工數出十塊大洋退還給六爪女:“這十塊大洋是要由你親手送給上匾的大匠,你把你們的夥計和老婆娃娃都帶上,人多了熱鬧。”

上匾的日子到了,六爪女雇了幾輛馬車,把夥計的老婆孩子都拉上,浩浩****高高興興地到了土樓工地。黃大工他們已經事先做好了一切準備,高高的門楣上蒙著一塊大紅布,兩掛鞭炮懸掛在大門兩旁,土樓的每個角上都選掛著一盞大紅燈籠,到處都是一副喜氣洋洋的氣氛。夥計的老婆孩子都沒有來過,見到高大雄偉、氣勢宏偉的土樓矗立在青山綠水、青翠田陌之間,新鮮好奇,想到自己今後將要搬進這座土樓裏居住,一個個亢奮的了不得,從馬車上跳下來就往土樓裏衝,門口卻有人守著,誰也不讓進,禿子的老婆是個潑辣貨,跟守門的吵吵:“這樓是我們的,憑啥不讓我們進?我們就是要進去看看。”

有了禿子的老婆帶頭,別的女人們也都有了勇氣,圍在土樓大門前麵鬧嚷嚷的要進去看新鮮。黃大工連忙找六爪女:“頭家,你趕緊把你的人領開,哪有匾還沒有掛上就先進去踩,把福氣都給踩沒了,一定要等到掛上匾以後再進去。”

六爪女來到女人們中間,一把揪住禿子的老婆,對其他女人說:“都給我離這裏遠遠地,沒有我的話誰也不準進去。”

女人們都怕她,見她黑了臉,嚇得一哄而散。六爪女把禿子他老婆揪到了禿子跟前:“把你老婆看緊了,再讓我看見她撒潑丟人,就滾蛋。”

禿子當了這麽多人麵被頭家訓斥,麵子下不來,狠狠地掄了他老婆一巴掌,破天荒地第一次品嚐了打老婆的快感。禿子老婆挨了一巴掌,哪裏肯罷幹休,撲上去兩隻爪子車輪一樣在禿子腦袋上、臉上轉著圈撓,禿子捂著腦袋亂跑,他老婆跟在後麵追趕,工人們、夥計們一齊聲地喝彩,倒也給掛匾的現場增添了熱鬧氣氛。

黃大工專門請風水先生掐算的良辰吉時到了,吹鼓手們開始吹奏,鑼鼓開始敲響,門楣上蒙著一塊大紅布,兩掛從土樓高處一直垂到地上的鞭炮點燃了,劈裏啪啦的震響響徹雲霄,鞭炮鳴完,響樂停歇,兩個工匠抬著蒙著大紅綢子的橫匾走到六爪女麵前,黃大工高聲宣告:“恭請頭家起盤子!”

六爪女按照黃大工的示意,兩手揭開了蒙在石匾上的紅綢子,她也是第一次看到即將懸掛在土樓正麵上方門楣上的匾,這是一塊純黑的花崗岩精磨而成的長方形的石板,上麵用陰文雕刻著一隻大大的手掌,雕刻極為精細,掌上的紋路都曆曆在目,這正是按照六爪女按在宣紙上手印雕刻出來的。這一霎那,六爪女百感交集,心潮起伏,從身上掏出十塊大洋,給兩個工匠每人發了五塊。

工匠接了大洋,道了聲謝,吹鼓手又開始奏樂,兩個工匠把牌匾抬進了土樓,片刻之後,出現在土樓大門上方的圍牆上,然後有人用吊籠把兩個工匠從上麵吊了下來,兩個工匠掀開了蒙在門楣上的紅布,事先雕刻好的凹槽露了出來,凹槽是刻在門楣上麵花崗岩橫梁上的,工匠將牌匾鑲嵌進去,然後在四周楔上了石鉚,最後用特製的泥灰抹平、磨光。

至此為止,上匾儀式結束,守在土樓大門口的人撤離,六爪女和其他人進入了土樓。裏邊的房舍已經搭蓋好了兩層,第三層的骨架也已經立了起來。按照土樓的建造模式,房舍都是用土樓的牆壁作為支撐構建起來的,所以房舍自然而然的圍繞著土樓的牆壁,中間是闊達兩三畝地的院子,院子裏堆滿了已經切割好的木板和準備用來封頂用的磚瓦。女人孩子在已經搭蓋好的房舍中鑽來鑽去,興致勃勃,六爪女自己也很欣喜,盡管修建土樓的過程困難重重,盡管土樓的前景並不樂觀,可是,麵對這已經基本成型的成果,她仍然難以抑製心中的激動,上上下下走了一圈,細細查看每一間房子,黃大工跟隨在她的身後,到了南向二樓中間位置的房子,黃大工專門介紹:“這是頭家專用的房間,朝向好,裏麵是套間。”

六爪女進去看了看,套間裏的規格跟她一向喜歡居住的房子很相像:中間是一個客室,客室正麵的牆上有一個窗口大的壁龕:“這是幹啥的?”六爪女問。

“佛龕啊,供菩薩的。”黃大工解釋:“每個土樓主家住的正廳裏,都要供菩薩的。”

六爪女連連點頭:“對了,我要到三平寺去請一尊菩薩來供奉。”三平寺是一座千年古刹,六爪女幼年的時候,她母親曾經和村裏的鄉親去拜佛求子,六爪女也跟著去過。重回平和以後,她還和啞哥、龍管家一起去為土樓開建去祈過福。

客室兩邊各有一間房子,一間可用來做臥室,另一間可用來做書房、賬房,過去在竹林寨的時候,師父居住的房子就是這種規格,連城縣六順商行的宅院裏,她住的也是這種格局,即使現在在平和縣城裏租的的房子,也是這種格局,顯然,黃大工是看到了她現在住房的格局,按照那個格局安排的。

“頭家的房子安排在二樓,是因為頂層直接受陽光,夏天太熱了。”黃大工又解釋了一句。

六爪女體會到黃大工用心良苦,說了聲謝謝了:“你妹妹還沒有消息?”

黃大工搖頭歎息:“沒有,也不知道龍管家那衰佬把她拐到哪去了,現在我就怕他連我妹子都給拐賣了。”

兩個人說話的時候,站在屋外麵的過廊上,從這裏能看到整個院落,剛剛提到黃大工的妹妹黃小工,就見院子裏的夥計們和夥計們的老婆一窩蜂地朝外麵跑,就連啞哥也混雜在人叢中從土樓的大門裏跑了出去。

“出啥事情了?”六爪女和黃大工麵麵相覷。

胡子從外麵跑了進來,仰頭對六爪女喊:“頭家,龍管家老婆……”轉眼看到黃大工,又對黃大工喊:“你妹子回來了。”

這一聲喊六爪女和黃大工都楞住了,六爪女追問了一句:“你說什麽?”

胡子說:“龍管家他老婆回來了。”

六爪女又追問了一句:“龍管家呢?”

胡子搖頭:“沒見。”

六爪女和黃大工三步並作兩步從樓上跑下來,樓梯狹窄、陡峭,黃大工還踒了腳,單腿朝外麵蹦。

六爪女跑到門外,隻見夥計們和夥計們的老婆團團圍住黃小工吵吵嚷嚷追問龍管家的下落,六爪女扒拉開眾人擠了進去,隻見黃小工頭發散亂,臉色臘黃,眼神怯怯地活像驚慌的兔子,身上穿的衣裳倒還整潔,見到六爪女便撲過來抱著六爪女哭了起來:“頭家,頭家,我對不起你。”

黃大工也擠了過來:“你個死女子跟那個龍管家死到哪裏去了?你要把頭家害死啊?”

六爪女轟開了圍在身邊的眾人,把黃小工拉到背人處問:“龍管家呢?”

黃小工說他跑到福州去了,我剛開始不知道他做了什麽,後來他說要買房子,我追問他哪來的錢,他支支吾吾不說,我就知道有毛病,趁他不在,偷看了他的箱子,發現那麽多銀票,等他回來我追問他,他不說隻是歎氣,我就跑了回來:“頭家,他是不是黑了你的錢了?”

六爪女點頭:“衰佬現在在哪裏?”

黃小工忐忑不安地說:“頭家你要把他怎麽樣?”

六爪女醒悟,不管怎麽說,他們是夫妻,如果話說得太狠,恐怕黃小工不敢說實話,就說:“也不能把他怎麽樣,就是把錢追回來算了。”

黃小工說:“你千萬不要殺他,我、我、我……”

黃大工急不可耐:“你咋了麽?快說啊,衰佬做出那種事情,把頭家都快害死了,你看你們頭家的形容都變成啥了?”

六爪女自己並沒有注意到,經過這些日子的磨難、辛勞,她的形容憔悴、麵色萎黃,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歲。

黃小工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懷上了他的孩子,我怕孩子出來沒了爸爸,我已經經受過一次了,我再不能讓孩子沒爸爸了。”

黃大工歎了一聲:“你、你、你說你咋辦呢?”

六爪女對黃小工鄭重其事地說:“我保證,不傷害他,隻要他把黑我們的錢還給我,花掉的我也不追究了。”

黃小工可憐巴巴地說:“頭家,你能起個誓嗎?”

六爪女說:“我起誓,看在你和你肚子裏的孩子麵上,隻要他把剩下的錢給我,我絕對不為難他。”

黃小工把龍管家的下落告訴了六爪女:“他在福州一個叫客喜來的旅館裏住著呢,說是要找一處房子買下來,今後就住在福州。”

“客喜來在那條街上?”

黃小工想了想說:“沒在哪條街上,好像在一個叫郎官巷的巷子裏。”

六爪女說:“你跟我回縣城還是留在這裏?”

黃小工說:“我還是跟頭家回去吧,如果他沒有把錢還回來,我就給頭家當一輩子傭人,這一輩子還不完,下一輩子接著還。”

六爪女掉頭叫來了胡子、黑子:“你們和啞哥一起去,馬上動身,到福州郎官巷客喜來旅館去抓龍管家,按住他就行,我隨後就來。”想了想又掏出十塊大洋:“路上用。”

胡子、黑子和啞哥轉身就跑,他們誰都明白,如果能抓住龍管家,討回被他黑了的錢,他們所有人就都有救了。被龍管家黑了錢,六爪女陷入困境,大家都知道,心裏也都明白,雖然嘴上不說,對前景也都非常擔憂,如果不是有土樓這個可期的現實物質存在,他們很可能在各自老婆的蠱惑下,早就又開始蠢蠢欲動了,或者自謀生路,或者找六爪女討說法了,現在,各自有了老婆孩子,每個人也都有了各自的小日子以及過小日子的小算盤。

打發了黑子、胡子、啞哥,六爪女招呼隨來的女人孩子們上馬車回城,回到城裏,六爪女也不耽擱,即刻啟程趕赴福州,心底裏,她有一絲隱隱的不安,去抓龍管家的三個人裏,真正能讓她放心的是啞哥,黑子和胡子會不會像龍管家一樣拿到錢動了黑心,經了龍管家這件事,她對人的信任再也不敢絕對了,尤其是當人麵對錢財的時候,會變成什麽樣子,她心裏沒數。

六爪女夤夜趕路,到了福州已是中午,打聽到了郎官巷的客喜來旅館,又雇了人力車趕了過去。然而,當她跑進那個旅館,看到黑子、胡子、啞哥三個人百無聊賴的呆在旅館的前堂,她就明白,他們撲空了。

胡子告訴她,他們來了以後,還動了點手段,啞哥守在前堂,黑子堵在後窗,胡子向旅館的人打聽龍管家的房間時,旅館的人告訴他們,龍管家一大早就已經退房離去,至於去了哪裏,旅館的人也不清楚。

六爪女之所以派他們即刻啟程趕往福州抓龍管家,就是想到了黃小工離開之後,必然會引起龍管家的驚覺,很可能一跑了之,結果,仍然遲了一步,讓龍管家跑掉了。

黑子罵:“人老奸馬老滑,這狗日的太奸猾了。”

六爪女也沒辦法:“胡子,你留下在打聽一下,實在沒辦法就暫時這樣吧,”然後對旅館的人說:“他們找的那個人要是再來你們這裏住,你們就告訴他,他老婆懷孕了,等他老婆生了我們就把他兒子給賣了。”

旅館前堂站櫃台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瘦子,滿臉虛滑的假笑,聽到六爪女這麽說,邊點頭哈腰:“沒問題,隻要他來我一定把話帶到,他要是不來,我也沒辦法,估計這個樣子恐怕是不回來了。”

六爪女說:“他黑了我們的錢,我們已經到警察局把他告了,他要是回來,你趕緊告訴警察局,不然警察局知道了會抓你們連坐的。”說完,六爪女也不歇歇,叫上黑子和啞哥往回返。

路上黑子問她:“頭家,你真的到警察局告了?”

六爪女說:“告個屁,誰會管這種事情。”

奔波來去,又耗費了三五天時間,回到平和,迎接六爪女的卻是永昌銀號的催款書,催款書提醒她已經有兩個月沒有支付貸款利息了,下個月就是最後期限,如果不如期支付利息,就要沒收抵押財產。

看到這個催款書,六爪女頓時有了天塌地陷的感覺。

7

做生意是一個非常需要集中精神的事情,六爪女的生意做得非常費力,既要動腦子想,還要到處跑,賺了錢先要保證土樓的開銷,結果就耽誤了按時給永昌銀號還息。一萬塊大洋的貸款已經全部投到了土樓上,現在土樓進入了後期,第三層屋舍蓋好刷漆,最後再封上磚瓦,基本上就完工了。就在這個時候,要命的事情發生了,如果不趕緊還上利息,人家就連本金也要收回,本金肯定是還不上的,這一點永昌銀號清清楚楚,所以直接警告如果不支付利息,就要封樓,封樓以後至於是拍賣還是人家自己用,就不是六爪女能管得了的了。

這一切都是當初貸款的時候說得明明白白,貸款的時候合同簽得清清楚楚,六爪女無話可說,而且她也理解永昌銀號,人家放貸是承擔風險的,而且也是要賺錢的,這樣做合情合理。問題是,她根本就沒有能力在規定的期限內支付欠人家的利息,落到這個地步,六爪女自己都沒有想到。在連城縣的時候,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要風有風要雨有雨,現如今,運氣就跟龍管家一樣背叛了她,生意做得比過去費力得多,卻賺不到幾個錢。

六爪女極度失望,放棄的念頭令她痛苦不堪,她卻不能不承認,自己的第二個人生理想八成是要化為泡影,迄今為止的努力要付諸東流了,這個可能的前景令她痛苦不堪。有一陣六爪女又動了野性,恨不得跑到銀號去行搶,念頭到了搶上,她就又想起了當初在連城縣的時候,麵臨山窮水盡的時候,自己和胡子出去賣槍的往事,忍不住嗬嗬笑了出來:“啞哥,實在不行我們再去賣槍吧。”說著,她還做了個放槍的手勢。

多日來,啞哥難得見到六爪女的笑臉,此時見她笑了,連忙把紅點送給他的駁殼槍交給六爪女,還做手勢讓她拿去賣。看到這把槍,六爪女內心頓時絲絲拉拉地痛,就像剛剛結痂的傷口又被撕裂開來。今日的窘境,追根溯源,就是紅點的無情鄙薄與歧視,六爪女近三年來,全神貫注的把所有精力投入到土樓的建造上,內心深處的下意識不過就是企圖用修建土樓這巨大的挑戰來轉移自己內心的傷痛。然而,挑戰眼看著失敗,無意間啞哥卻又挑起了傷痛,六爪女頓時覺得萬念俱灰,心情灰暗,這間屋子似乎成了墳墓,再在這裏呆下去就會被窒息致死。

她從屋裏走了出來,信步朝城外走去,啞哥跟隨在她的身後,臉上是惶惶不安的惑然,忐忑不安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辦。兩個人從街上走過,路人注目,一個老者還湊過來勸了一句:“小兩口有什麽說不開的事情?回家說去,別在大街上丟人啊。”

六爪女沒有搭理他,平和縣城很小,一條街點上一鍋煙還沒有燒盡就已經出了東門,東門外便是一望無際的田疇,遠處是墨黛的山巒。六爪女一路走來,不知不覺就走出了十來裏路,路邊有一塊大石頭,已經鑿成了方形,估計是哪家起屋用的,也不知道是規格不對沒有用,還是剩下來的,六爪女坐到了石頭上歇腳,回頭看去,啞哥卻不見了。

啞哥不見了無法用對常人的辦法呼喚,呼喚他也聽不見,啞哥的本事六爪女心裏有數,倒也不為他著急。正是春分節氣,不冷不熱,柚花盛開的季節,空氣也甜絲絲地沁人心脾,近處田陌裏的稻菽唰啦啦響著,就像溪水流淌,六爪女坐了一陣,心裏舒暢了許多,等候一陣見不到啞哥,就起身往回走。剛剛站起身,就見啞哥從路南邊的樹叢裏趟過稻田跑了過來,一路跑還一路指手畫腳大聲嚷嚷。

剛開始六爪女以為他去方便,跑近了,才看到他神情亢奮,焦急如焚,連忙問:“咋了?”

啞哥手舞足蹈,焦急萬分,可惜,動作太複雜了,六爪女看不懂。啞哥便拉著她走,六爪女跟著啞哥趟著稻田朝田對麵走。稻田的對麵是一個小山包,山包上長滿了鬱鬱蔥蔥的灌木、雜草,點綴著一些紫紅的碎花。走到跟前,六爪女才看到一個人蹲在樹叢的陰影處,見到六爪女,那個人站了起來,六爪女楞住了:龍管家。

一股怒火從胸中騰起,六爪女撲過去就要揍他,沒等她揍,龍管家自己抽起自己耳光來:“頭家,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知道我罪過大了,專門跑回來向你賠罪的。”

人家已經自己動手打自己了,六爪女也就不好再動手:“大洋呢?”

龍管家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包,一層層打開:“都在這裏,賣宅子的錢、還有我占便宜黑的錢,一共是三萬大洋,這是銀票,都沒有花。”

六爪女接過銀票,大概數了數,沒問題,那一刻,她的心突然變成了風箏,在天上輕飄飄的飛舞,卻怎麽也降落不到堅實的地麵上:“你,你這是為什麽?”

龍管家哭了:“頭家,人都有良心,人也都有貪念,見錢眼開的事情不是誰都能遇見的,從做了這件事情,我一天好日子也沒有,你信不信我是有良心的?”

六爪女隻能點頭:“你這樣子我還能說啥,算你有良心。”

龍管家說:“我老婆娃娃都好著呢嗎?”

六爪女把銀票塞進懷裏:“你老婆比你強,你娃娃還沒生出來呢,你現在是跟我回去呢,還是就此離開?”

六爪女想起了黃小工,想起了黃小工的話:我不想讓我的娃娃一生出來就沒有爸爸:“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記得這話你給我說過,你知錯能改,我也不為難你,你跟我回去,黃小工還等著你呢,還有你的娃娃,你忍心讓他出來就沒有爸爸?算了,你回去就說被別的事情絆住了,或者說我派你做別的事情去了沒做成。”

龍管家連忙說:“就按後麵的辦法說,我就說頭家派我出去做秘事去了,沒做成就回來了。”

三萬塊大洋失而複得,六爪女有了死裏逃生的感覺,頓時也就寬容的了不得:“成,就這麽說,回去以後你還照樣做你的管家,除了日常開銷,錢款上你不能再經手了。”

龍管家連連點頭,六爪女又指手畫腳配合著話語給啞哥叮囑了一番,啞哥連忙點頭,六爪女也弄不清她真的明白了,還是沒有明白假裝明白,此時也顧不上這些,叫上龍管家、啞哥急匆匆往回趕。路上,龍管家才告訴她,他自從娶妻成家以後,也不知道怎麽就開始有了私心,麵對白花花的大洋,想著今後能跟老婆孩子快快活活、自由自在的過一輩子,就動了黑心,開始黑錢,後來又有了去連城縣變賣宅子的機會,就索性連變賣宅子的錢一塊都卷了。

“其實我一時一刻心裏都沒有安穩過,想到頭家和眾夥計,想到過去我們一起的日子,手裏雖然有錢,卻一絲一毫的快活也沒有,就連小工也不敢告訴。後來小工知道了,跟我爭吵起來,讓我把錢還回來,到了那個地步,我還怎麽能走回頭路?我覺得回頭路已經斷了,沒有答應她,她竟然扔下我自己走了。”說到這兒,龍管家又抽了自己一巴掌:“我一個堂堂男子漢,道義品行連個女人都不如啊。”

據他講,六爪女他們去到郎官巷客喜來旅館找他的時候,其實他並沒有跑,他還指望黃小工能夠回心轉意回來,可是又怕六爪女他們到警察局報案,警察局或者六爪女他們摸到他的蹤跡來找他,就花了幾塊大洋,買通了旅館前堂的夥計,除了黃小工以外,別人打聽他,一概說他已經走了。六爪女他們離開以後,旅館的夥計告訴他,說六爪女他們已經到警察局報了案,又說六爪女說他老婆已經懷孕,隻要娃娃生出來就賣了頂債。

“頭家,你不會真的做賣我娃娃的事情吧?”

六爪女說:“逼到那個份上了,不單賣你娃娃,還要賣你老婆呢。”說完,撲哧一聲笑了:“你鬼鬼祟祟的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龍管家苦笑:“其實我昨晚上就回來了,實在沒有膽子,也沒有臉在你們麵前露麵,就躲在外麵,我看到你和啞哥出來,就想跟在後麵,到沒人的地方再找你,沒想到被啞哥發覺了,我怕他打我,就跑,我哪能跑得過他,就在那個山包包上叫他逮住了。”

龍管家老臉紅漲:“那怎麽可以?不成不成,老臉沒處放。”

六爪女說:“就當幫你圓謊吧,省得黃小工因為你抬不起頭。”

龍管家差點跪下:“謝謝頭家,我知錯了,也知道今後該怎麽對頭家了。”

其實,六爪女想的是,這些日子來,不光自己,包括夥計和他們的家人,都因為資金告罄的事情而擔心憂愁,雖然大家都沒有說出來,可是心裏受到的煎熬都不容易,心理承受的壓力都很大。龍管家回來了,交回了卷跑的大洋,一切可能的危機頓時化解,應該請大家好好吃一頓、聚一聚,高興高興,也算是否極泰來的慶祝。

回到家裏,胡子正蓬頭垢麵、風塵仆仆的等著六爪女,一看到龍管家胡子楞了片刻,撲過來揮拳就打:“狗日的你把人害苦了……”

六爪女連忙攔住:“算了,我叫他出去辦秘事,怕漏了風聲故意那麽說的,你咋鬧成這個樣子了?”

胡子說:“你們走得急,也沒有給我留盤纏,走了我才想起來,攆又攆不上,隻好往回走,一路上討飯,偷偷搭個便車,沒有便車就兩條腿丈量大路,能活著回來就不錯了。”

六爪女說:“你辛苦了,晚上給你接風,趕緊去洗個臉換身衣裳。”

胡子怔怔地看龍管家:“他真的沒有黑我們的錢?”

六爪女掏出銀票:“黑什麽錢,錢不都在這裏麽。”又對龍管家說:“快去看看黃小工吧,把事情給她說清楚,晚上一起熱鬧。”

龍管家連連答應,還不忘拍了拍胡子的肩膀,說了聲:“兄弟,辛苦你了。”

當天晚上,六爪女在平和縣最大的鴻運酒樓擺了幾桌,名義上是給龍管家和胡子接風洗塵,實際上是要給跟著自己一起擔驚受怕、憂心忡忡的夥計門和他們的老婆孩子鼓鼓勁兒,也想用喜慶氛圍衝衝晦氣。看到龍管家和胡子、黑子、禿子那些夥計們拚酒猜拳嘻嘻哈哈喝得麵紅耳赤,真的像啥事沒有發生過一樣,忍不住在心裏暗罵:“狗日的,老東西真能裝。”然後端了一壇子酒過去逼著龍管家喝,龍管家無奈,咕嘟嘟往下灌,灌了半壇子,就軟塌塌地倒在了地上。

第二天,六爪女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永昌銀號還本付息,了結了沉重的負擔,永昌銀號的掌櫃一個勁說好聽話,解釋銀號發催款通知也是不得不為:“其實,頭家真的一時手裏不方便,拖上些日子我們也不會真的把頭家辛辛苦苦蓋起來的樓給收了。”

土樓竣工那一天,是一個真正熱鬧的日子,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夥計們跟他們的孩子樓裏樓外樓上樓下的到處轉悠著,他們馬上就要搬進這座土樓,從此以後就有了自己永久的可遮風避雨的家。六爪女沒有跟他們湊熱鬧,一個人遠遠坐在客家村原址上的一塊石頭上,啞哥在一旁默默地陪著她。

太陽西斜,土樓向陽的部分閃耀著古銅色的金屬光澤,背光的部分卻像墨鐵鑄就,讓人覺得整座土樓不是用土夯出來的,而是用金屬鑄造出來的。土樓的圍牆有三丈多高,和一般土樓不同的是,它的基礎是用方方楞楞的花崗岩石塊砌成的,石頭砌成的基座有一人多高,再往上才是泥土夯出來的。

土樓圍牆有三丈多高,六個角上的碉樓卻有四丈多高,從高處俯瞰,活像一個六指手掌托著土樓。碉樓上麵有射孔,黑洞洞地活像一顆顆警惕的眼睛注視著四麵八方。朝西北方向大門的門框和門檻都是花崗岩石料製成的,厚實的門扇外麵還包著黝黑的鐵皮,開門關門得有兩個壯漢共同用力才行。門楣上麵的牌匾在夕陽斜光的映照下,反射出耀眼的光,仿佛是用白銀鑄成的,即便是在遠遠的客家村落,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牌匾上那個張開的、有六根手指的手掌。

夢中的土樓,實實在在的矗立在眼前,六爪女癡迷地看著它,不知不覺眼中的淚水流淌下來,遠處的土樓透過淚水看過去,就像海市辰樓一般虛幻縹緲。

“這土樓我看就叫六角樓。”黃大工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過來,說了一句。

六爪女點頭:“好,就叫六角樓。”

8

龍管家確實是一個心思縝密的人,六爪女沒有想到的事情,他先就想到了:“頭家,六角樓裏的房子很多,你打算怎麽安排呢?”

六爪女反問他:“你說咋分呢?”

龍管家說:“頭家不用說,二層朝南那個套間是定了的,其他的人誰都想要二層、三層的,而且朝向也不盡相同,誰都願意要麵北朝南的,東西向的也勉強,朝北的房子恐怕誰也不願意住,我想怎麽住,還是要有個說道好。”

六爪女斷定他肚子裏已經有了道道,就說:“你說麽,有什麽打算。”

龍管家說:“現在我們的人不多,房子多,可是也不能誰想怎麽住就怎麽住,誰想占幾間就占幾間,這樣你看好不好,根據人口,每兩口人一間房子,事先把朝向好的房子都編上號,然後抓鬮,一層的潮濕、采光也不好,先放著,以後再說,夥計們先占二三層吧。”

六角樓裏麵的房舍都是木結構的,所有木件都經過了防腐、防蟲處理,刷上了朱紅的油漆,油漆上麵又蓋了一層老漆,朝外牆的方向有一個窗戶,麵朝院子的方向是門和過廊,這種房子朝向、樓層尤其重要,如果分房子的時候不事先做好準備,到時候你爭我搶打起來完全可能。

龍管家馬上說這樣好,這樣好。於是由他主持,在朝向好的二樓三樓每間房子上都編了號,一個號上有三間挨在一起的房子,安排每家派一個代表抓鬮,誰抓到幾號,就住幾號,每家三間房子。到了搬家那一天,事先抓好了房號,誰也沒有話說,誰也沒有亂占房子,順順當當,興高采烈。家家戶戶安頓下來之後,六爪女告訴大家,以六角樓為中心,十裏範圍內都是他們的土地,誰家開墾出來就是誰家的。從竹林寨出來的老夥計們,過去受的熏陶就是耕讀傳家那一套,現在有了自己的地,勤快、會過日子的豆子、禿子首先開始在四野的荒地上開墾種植起果蔬、糧食。有了收成,人的紅眼定律、從眾心理便被統統激發出來,家家戶戶爭前恐後的開荒種地,害得六爪女聯係了生意找個上貨卸貨的都難了。

六爪女繼續做生意,說來也怪,沒有了沉重的經濟壓力,生意反而做得順暢起來,資金實力大了,生意規模做得大了,利潤也相應的大了。現如今,真正在生意上幫上忙的反倒是龍管家。龍管家有了孩子,黃小工給他生了一個兒子,龍管家激動的要命,見了誰都要嘮叨:這輩子沒敢想的福氣落到了自己頭上,剩下的半輩子就是好好賺錢,讓老婆兒子頓頓能吃好的。

龍管家年紀大了,又沒有種過地,為了養家糊口,死心塌地拚了老命幫著六爪女照顧生意,有的時候,親自動手裝貨卸貨,反倒弄得六爪女心裏不忍,勸他不要太賣命:“你主要幫著記個賬、關照一下往來收款的事情,力氣活讓胡子他們做,實在沒人就雇人,不要親自動手。”

龍管家長歎一聲說,現在局麵很不好,日本人占了上海,也占了閩地的沿海地區,趁現在還有生意趕緊做,下一步的局勢到底會什麽樣子,誰也說不清楚:“你知道現在我們的糧食生意和食鹽生意為什麽好做了?”

“日本人占了咱們沿海地方,糧食、食鹽這些東西運不過來,價格自然要漲,如果日本人進一步向西、向北打過來,我們的生意就沒法做了。”

龍管家說得這些六爪女也有明顯的感覺,過去冷冷清清的官道上,現在到處都是逃避日本人戰火的難民,扶老攜幼艱難跋涉,有的索性就是沿途乞討。對這些六爪女知道自己是無能為力的,對於他們自己的未來,六爪女還是比較有信心的,她的信心來自於六角樓,來自於夥計們已經開始的耕讀傳家的老日子,這種生活方式,正是客家人長期以來,躲避戰亂、故土自守的經驗積累。

龍管家說的事情很快就變成了現實,日本人占了金門、廈門、漳浦一帶之後,不斷向閩西北進擊,他們並不知道,日本軍隊的目的是要打通通向江西、蘇浙的內陸交通線,以便於為即將爆發的太平洋戰爭爭取更加寬廣的內陸戰略空間。整個平和縣成了難民的集散地,為了防止糧食、食鹽、布匹等物資被偷運到沿海地區為日寇所占有,政府和軍隊開始對糧食、食鹽生意進行管製,取消了民商的糧食和食鹽的經營權,糧食和食鹽經營權由政府統一調撥、獨家經營。

生意做不成了,六爪女帶著啞哥、龍管家和胡子、黑子回到了六角樓。回到六角樓不久,北上、西來的難民逐漸多了起來,而且從平和縣城過來的人傳說,平和縣內外住了很多軍隊,說是要開拔到東南方向的漳平一帶,阻擋日本人。過了些日子,又傳說中國軍隊跟日本軍隊在漳平打了幾天幾夜,日本人派了空軍狂轟亂炸,中國軍隊抵擋不住,退了下來。

隨著傳言而來的是大批的難民,有些難民去了縣城,也有些難民不知道怎麽就跑到了遠在平和縣城東南三十裏的六角樓這邊。六角樓裏邊的人們幾乎出於本能,緊緊關閉了厚重的大門,難民們隻能在六角樓四周的田野裏露宿。難民中也有一些老弱婦孺跑到六角樓的下麵,哀求讓他們進去躲避深夜的寒風,要求得到一些食物充饑。六爪女站在六角樓上麵,看著樓外麵的難民,恍若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晚上,就像眼睜睜看到當麵客家村落裏,自己的母親和鄉親在土樓下快快哀求進來避難一樣,心裏不由酸苦:“胡子,你帶兩個人下去把門打開,誰家有吃的給他們弄一些。”

胡子有些擔心:“他們進來亂糟糟的怎麽辦?”

六爪女發火了:“你還是不是人?當年賴老爺就是這樣把我們拒之門外的,你讓我跟賴老爺一樣嗎?你不去我自己去。”

黑子突然大聲叫喊起來:“頭家,頭家,你快來看看這是誰啊。”

六爪女罵他:“大驚小怪的幹啥?誰啊?”

黑子說:“這老頭子好像你剛剛說過的賴老爺啊。”

當初黑子就混在工人中間給賴老爺家的六角樓製造麻煩,當麵跟賴老爺相持的就有他,當時六爪女委派他專門負責指使縣裏派來的保安團整治賴老爺,所以對賴老爺認得清楚。

六爪女有些不相信,據她所知,賴老爺舉家遷徙到了漳浦,沒想到怎麽又隨著難民跑了回來。她跑到樓下,看到人從中有一個老頭佝僂著身軀跌坐在青磚地上,四周圍攏著幾個婦人孩子,見到六爪女,這些人紛紛畏懼的退縮,老頭子的腦袋也幾乎埋在了褲襠裏。六爪女說:“你別怕,我看看你。”

老頭抬起了腦袋,雙手握拳給六爪女作揖:“狼女,我求求你,讓我們在這裏歇幾天,吃點東西,然後我們就走,一定走,你看看,我們老的老小的小,能從日本人的槍口下麵活著逃出來不容易啊。”

這一瞬間,對賴老爺的仇恨就像崩塌的雪峰,在六爪女心裏冰消雪融,強烈的憐憫夾雜著一絲愧疚的柔軟充塞在六爪女的心頭:“你起來,這一層的房子都空著,隨便找一間先住下,到屋子裏頭去吧,我讓他們給你們煮稀飯。”

一層的房子都空著,有了六爪女這句話,逃難的人們紛紛進了屋子,屋子裏麵地麵上鋪著木頭地板,不像院子裏的青磚地那麽潮濕、陰冷。賴老爺千恩萬謝,在家裏人的攙扶下向房子走了過去,進屋之前,站下來四麵打量了一會兒,搖頭歎息一聲然後走進了屋內。

龍管家在一旁讚歎:“頭家宅心仁厚,仁義行善,一定會有好報。”自從迷途知返以後,龍管家經常會讚揚六爪女,有的讚揚應該叫做讚頌,連六爪女聽得都肉麻,可是他卻一點也不難為情,隨時隨刻抓住機會拍馬屁。

“好聽話就攢著慢慢說,你現在馬上叫上幾個女人,支口大鍋,你沒見這些人都快餓瘋了嗎?天黑了冷得很,不吃飽肚子晚上怎麽能撐得過去?”六爪女吩咐龍管家。

龍管家又要稱讚六爪女幾句,六爪女把他堵了回去:“行了,你這個管家管的人越來越多了,把你的家管好比啥都重要。”其實,龍管家要說什麽,六爪女不聽也能想到,又是心地善良、為人肝膽、女中豪傑之類的好聽話兒。

呆著沒事,六爪女就混到逃難的人中間打聽前方戰事,據逃難的人說,中國軍隊剛開始打得很猛,日本人的進攻都被擋住了,可是後來日本人的飛機來了,狂轟亂炸,軍人和百姓被炸得血肉橫飛,老百姓逃難,軍隊撤退:“有一些軍隊還在邊打邊退,可是沒辦法,抵擋不住,看這個樣子,這裏也不是久居之地,過不了幾天,日本人就會打過來。”一個文弱的中年人沮喪地告訴六爪女。

就像是為了證實那個中年人的預言,兩天以後,六爪女剛剛起床,就聽到六角樓外麵喧鬧起來,她以為又過來了難民,連忙跑到窗口朝外麵窺探,隻見一隊隊的軍人從東南方向擁了過來,仔細看看,這些軍人一個個衣衫襤褸、麵目黎黑,還有一些傷兵或被人抬著,或被人攙著,或擠坐在牛車馬車裏,如果這些人沒有背著槍,又都是一碼的青年漢子,真跟那些逃難的老百姓沒什麽區別。

六爪女有些慌亂,她不知道這些軍人會不會像逃難的百姓一樣要求進入六角樓休息、吃飯,也不知道如果這些軍人要求進入六角樓,該不該放他們進來。他們不是難民,而是荷槍實彈的軍隊,六爪女不知道他們進入六角樓將會發生什麽。

龍管家在外麵敲門:“頭家,頭家,起來了沒有?”

六爪女過去拉開門:“咋了?”

龍管家指指六角樓的大門:“外麵圍了一堆兵,不知道要幹什麽。”

“他們是不是要進來?”

龍管家搖頭:“不像,要是想進來,就該敲門,他們就是圍在那裏看,說話的聲音也是小聲小氣的,也可能想進來?”

六爪女上了三樓,來到大門上方的牆上。六角樓的圍牆底部有兩丈多厚,到了最頂上,仍然有一丈多寬,牆麵有一定的傾斜度,鋪著平板瓦轉,既能防水,又能供人行走,朝外的方向有半人多高的牆垛,實際上又是防禦工事。下麵,果然有幾個軍人對著六角樓指指畫畫,六爪女在樓上麵問道:“喂,你們幹啥呢?”

幾個軍人齊齊抬起頭來,其中一個喊了一聲:“頭家,真的是你嗎?”

聲音很熟,六爪女仔細看看,卻不認識那個人:“你誰啊?”

對方哈哈大聲笑了起來,聲音喚醒了六爪女的記憶,大臉貓:“你是大臉貓嗎?”

大臉貓哈哈笑:“正是,我剛才看著你這六角樓的門匾就納悶,原來在六順商行的時候,門上就有這麽一個六指大巴掌,這裏也有,還正在猜想這座六角樓是不是你的呢。”

六爪女飛身跑下去,叫了龍管家和一個正在掃院子的賴老爺的家人,把六角樓大門打開,大臉貓和幾個軍人站在門外。大臉貓已經走形了,過去的大臉盤現在瘦成了骨架子,黑黢黢的就像海邊的漁民。沒有多少肉的大臉盤成了正經八百的國字型,看上去人反倒好像精幹、少嫩了不少。身上的軍服也是破破爛爛,髒兮兮地活像灰色的舊抹布。

大臉貓和那幾個軍人卻止步不前:“頭家,不敢進去,有水有吃的拿些就行了。”

龍管家在六爪女身後答應:“好的,你們等著,有現成的稀飯、饅頭。”說完轉身跑去安排了。

六爪女哂笑:“嗬,大臉貓打了敗仗人也規矩了,忘了你征用我六順行的時間了。”

大臉貓不好意思:“行了,頭家,別拿陳年舊幹屎填塞兄弟了,誰敢擅自進入民宅,軍法伺候,這可是我們頭家的死命令。”

既然大臉貓這麽說,六爪女也不好再跟他耍笑,走到他們跟前嘖嘖有聲:“你看你們,遠看像逃難的,近看像要飯的,咋鬧成這樣了?日本人真的那麽厲害你們打不過?”

大臉貓罵起了粗話:“操他媽的,日本人也是兩條腿一條根,有啥打不過的,他們就仗著有飛機助陣,奶奶的,不然他們別想占什麽便宜。”

旁邊一個軍人說:“日本人的飛機扔炸彈,我們又打不著,隻能被動挨炸,沒辦法,打得過日本人,打不過日本人的飛機。”

六爪女擔心了:“那咋辦呢?你們打算退到哪裏才是個頭?你們都退了,我們老百姓咋辦呢?”

大臉貓說:“我們頭家說了,退到這裏為止,日本人的飛機飛不到這裏,沒有飛機轟炸,誰再敢退一步就地槍決。”

據六爪女所知,大臉貓被軍事法庭輕判了,並沒有槍斃、判刑,緊閉了幾個月,降了半級,就沒事了,現在不知道他在哪個部隊裏混呢:“你一口一個頭家,你們頭家是誰?你現在在哪家幹呢?”

大臉貓說:“還能是誰,你的那個紅點,我沒離開原來的部隊。”

旁邊一個軍人連忙給六爪女介紹:“這是我們團副。”

六爪女這才知道,大臉貓升了一級:“你還升官了?”

大臉貓嗬嗬哂笑:“打仗死人多,升得快,也不是啥好事情。”

此時提及紅點,尤其是大臉貓那句“你的那個紅點”卻勾起了六爪女內心的傷痛,越是來自於親近之人的傷害痛感越強,心裏的傷疤再次被撕開,她頓時心如刀絞,憤恨難忍,冷然對大臉貓說:“你們是為國打仗的軍人,要進六角樓住盡管住,要吃要喝都隨便。”說完,轉身走了。

大臉貓莫名其妙:“頭家這是咋了?”

六爪女回到自己的屋裏,忽然悲從中來,趴在**,用被子堵住自己的嘴,痛哭了一場。

9

仍然居住在六角樓裏的難民就如敏感的蚊蟲察覺寒冬的到來,軍隊一到,馬上開始逃跑:“頭家,謝謝你們,我勸你們也趕緊走,軍隊到了這裏,隨後就是日本人,日本人的飛機往下扔炸彈,可不管是軍隊還是百姓,炸死的百姓比軍人多,六角樓誰也搬不走,命可是自己的,趕緊走吧。”那個文弱的中年人這樣勸六爪女,然後攙扶著老婆背著孩子攜著簡單的行囊,匆匆離開了六角樓,朝西北方向走去。

賴老爺的兒媳婦跑來找六爪女,請六爪女把賴老爺趕出去,那樣他們就可以帶著賴老爺一起逃難去。六爪女沒答應:“這件事情我不能做,他已經那麽大歲數了,怎麽辦就隨他吧。”

於是,整個六角樓除了六爪女和她的夥計們以外,就剩下賴老爺一家,其他難民都走了。六角樓裏麵的人們也開始惶惶不安,豆子按耐不住,跑過來找六爪女,磕磕巴巴的問六爪女跑不跑。六爪女說自願,誰想跑就跑,不想跑的就呆著。豆子問六爪女跑不跑,六爪女說不跑,就想看看日本人長了幾條腿,豆子楞怔半會兒,說:“那、那、那我也、也、也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