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建六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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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家土樓似乎也被時光給磨舊了,灰頭土腦的矗立在山坡下麵,四個碉樓上的銅鈴被風吹得叮叮咚咚的響著,就像呼喚著遙遠的記憶。坡上客家村的斷壁殘垣,經過時光的磨礪,已經變成了一個墳場。六爪女站在村外的坡上,胸腔裏寒風呼嘯,遙遠的日子就像斑駁陸離的碎片,美好和悲傷一起在腦子裏翻飛激**,她突然覺得渾身軟塌塌地,怎麽也站不住,就地坐到了一個土堆上。啞哥也非常激動,領先朝村裏走去,荒蕪的村道上,野草叢生、藤蔓纏繞,如果不是兩旁荒塚仍然在原來的位置上,根本連村道都看不出來了。

六爪女緩了一陣,逐漸恢複了精神,強掙著站起身,隨在啞哥的身後,慢慢的朝村裏走去,她想再到自己的家去看看。然而,即使是斷壁殘垣,也已經頹敗成了丘陵樣的土丘,偶爾露出來的腐朽黝黑的梁椽就像從傷口齜出來斷骨,六爪女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自己昔日的家了。啞哥卻像有什麽感應,站在一個隻剩下半人高的荒丘跟前,激動得熱淚盈眶,咦咿呀呀地呼喚六爪女。六爪女來到荒丘跟前,啞哥比劃著告訴她,這就是他們過去的家。六爪女半信半疑,因為經過十幾年的風吹雨淋,可能還經受過山水的肆虐,整個村落的房屋都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方位、形狀。啞哥趟過淒淒荒草,拔除一簇藤蔓,從灰土下刨出一個銅碗,激動不已的給六爪女看,六爪女看到這隻碗,頓時哭了起來。這隻碗正是她小時候專用的飯碗,有一回父親進城賣豆子,帶著她去玩,她在一個小攤上看中了這個金燦燦的銅碗,死乞白咧的要,最後父親沒辦法,隻好用賣豆子的錢買回了這隻碗,那一回,父親拉了一車豆子,隻換回了這隻碗。

有一回,她媽叫啞哥到家裏吃飯,啞哥用了她的銅碗,六爪女從外麵回來,一把搶過來連飯帶碗扔到了外麵,嚇得啞哥目瞪口呆。過後,六爪女她媽餓了六爪女兩頓飯,才逼迫六爪女重新使用這個用一車豆子換來的銅碗。

六爪女捧著這隻銅碗淚流滿麵,啞哥不知所措,本能的像小時候那樣用髒兮兮的袖筒給她拭淚,六爪女咯咯笑了,臉龐就像剛剛經過細雨的花蕾:“啞哥,送給你了。”

啞哥接過那個銅碗,用袖筒細心擦拭著,六爪女卻已經轉身離開。來到村外西北坡上的墳塋地裏,六爪女和啞哥跪在地上燒紙,這是他們離開客家村十幾年來,第一回回來給父母燒紙,也是給鄉親們燒紙,所以他們帶了很多冥紙,兩個人跪在地上,冥紙燃起的火焰黑灰扶搖直上,然後飄向了山坡下的賴家土樓。

賴老爺年事已高,沒事的時候最大的嗜好就是坐在土樓的高牆上泡茶觀景曬太陽。遠處山坡上的火光煙霧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吩咐家丁過去看看。家丁趕到那片掩埋著一村人的墳塋地時,隻看到了遺留在地上的灰燼,燒紙的人卻早已離去。聽到家丁的回報,賴老爺心裏惴惴不安,他的不安來自於對十多年以來第一次拜祭這些農戶之人的身份一無所知,來自於內心深處對於昔日罪孽的隱憂,這隱憂多年以來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他,就像心上紮的一根刺,什麽時候疼,隻有他自己知道,什麽時候這根刺會紮死他,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茶水泡了三匝,已經寡淡如水,掛在西山上的太陽暗淡無光,已經進入了垂暮時光,賴老爺的心情也倏然灰暗,就如蒙上了濃雲迷霧的荒山。他站起身來,守候身旁的丫鬟、管家連忙過來攙扶他,他憤憤然地甩脫,自己下樓,腳下咯吱作響的木樓梯就像在跟他的老骨頭共鳴,回到二樓他的房間,賴老爺蜷縮進了墊著厚實棉被的太師椅,管家小心翼翼的問他晚上吃什麽,賴老爺不耐煩地說了一聲:“啥也不吃。”管家退出去之後,賴老爺自言自語了一聲:“衰佬,飯還能吃幾天誰能說得清楚。”

就在賴老爺為飯還能吃幾天惴惴不安的時候,六爪女和啞哥已經回到了平和縣,龍管家、黑子夫妻倆已經把他們租賃的臨街院落收拾、清掃得幹幹淨淨。這是一個標準的閩南院落,裏外兩進,石牆黑瓦,高高揚起的飛簷活像振翅欲飛的羽翼,前院正麵是供祖先的堂屋,兩側是住人的廂房,院落用青磚鋪就,角落有水井,水井的附近是廚房。

第二進院落中間有一個花壇,許是多日未有人打理,花壇裏麵沒有花,隻有幹枯的枝幹和茂盛的雜草。正麵是一幢有三間屋子的套間,從中間門進去,正屋是客廳,兩側各有一間屋子可做臥室,型格跟竹林寨師父的屋子非常相似。院落的兩旁各有一幢廂房,黑子一家三口住到了西廂,龍管家住到了東廂,本來他們要住到前院去,六爪女說人不多,都住後院,相互照顧起來方便,前院就那麽空著。

平和縣位於閩地東南沿海平原與閩地西北山區的交接處,其地理位置很像從沿海通向內陸山區的咽喉。六爪女的家鄉在平和縣東南三十裏的丘陵地帶,那裏也是客家人聚集區,是從漳浦沿海地區進入平和縣城的要津。六爪女扔下六順商行的夥計們,扔下連城縣那一座院落,扔掉了八年來辛辛苦苦創立的生意,也扔下了父母鄉親血海深仇的重負,在縣城裏租賃了一座院子,安頓下來。她渴望扔掉過去的一切,繼續自己今生今世的誓願。滅掉黑煞神,報仇雪恨,完成了自己的血誓,給她帶來的並不是勝利的喜悅,成功的欣慰,而是紅點的羞辱、傷害。“狼女”這兩個字從紅點兒嘴裏無情的噴出來,就像一柄鋒利的刀子,深深地插進了她的心髒,時時刻刻疼痛難忍,鮮血淋漓。

現在,她忍受著內心深處擺脫不掉的刺痛,決心完成她的第二個誓願,她最擔心的就是第二個誓願還沒有完成,自己就會被來自於自以為最親近的人那裏的無情傷害而折磨致死。從老家客家村祭拜了父母鄉親回來以後,她便委托龍管家全力以赴去尋找最好的土木工匠,自己則帶了六順商行老板的名刺,在啞哥和黑子的陪同下拜會了平和縣長。

平和縣長是一個很謙和的人,卻同樣是一個很愛錢的人,接受了六爪女的一千大洋,同時也接受了六爪女購買客家村原址的理由:六爪女自己就是客家村的人,在外經商多年,現在回來想落葉歸根,造福鄉裏,投資開發客家村及其周邊十裏方圓的土地。在縣長的積極推動下,六爪女用了一千塊大洋,便疏通了縣府各個機構的頭家,又僅僅花費了五百大洋買下客家村原址的及其周邊十裏方圓的土地。

六爪女能夠順利、便宜的買下客家村為中心,周圍闊達十裏的土地,關鍵在於客家村已經滅絕,沒有一個活人能夠出來主張所有權。另一個原因就是,她在連城縣已經積累了足夠的社會經驗:對於官方,能買則買,買通了則萬事通,買不通則寸步難行,這個經驗在平和縣再一次證實是行之有效的必殺技。而賴家老爺不過是一個土財主,連縣長長什麽樣子都沒見過,縣長自然也不會把賴家老爺作為一個因素放進自己的思維範疇,於是,賴老爺在土樓裏還在為不知是誰前來給客家村的鄉人燒紙祭奠而憂心忡忡的時候,災難卻已經像天際的烏雲靜悄悄的籠罩了他和他的賴家土樓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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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村的毀滅,對於賴老爺來說,利弊參半。有利的是,過去客家村自耕農的田地自然而然的落入了他的手中,或許來得太容易了,所以賴老爺也就忘記了去辦理一個土地所有權手續,或許,他根本就不懂得這一套。不利的是,客家村全村被殺的慘案演變成了恐怖的謠傳,讓客家村成了人們口中鬼影幢幢、冤魂哀嚎的恐怖之鄉,沒有人再敢遷徙到這裏。人煙稀少,單憑賴家的家族和家丁,根本無力耕種那大片的土地,就連六爪女逃跑時燒毀的柚園都沒有能夠複種起來。所以,隻能眼睜睜看著大片良田逐漸變成荒野,隻能在心理上享受一番擁有大片土地的虛幻滿足感。

虛幻的滿足感畢竟是虛幻而已,這天中午,賴老爺從午睡的噩夢中驚醒,家丁便報告給他一個非常震驚的消息:客家村落的原址上來了很多人,這些人趕著馬車、拿著工具,顯然是來幹活的。最令賴老爺驚愕的是,據說還有穿著軍服拿著槍的人跟他們在一起。其實,家丁沒弄明白,所謂的穿著軍服、拿著槍的人,不過就是縣城裏的保安團。

賴老爺連忙登上賴家土樓的碉堡查看,家丁沒有說錯,那些人已經開始動手幹活,塵土飛揚,馬車穿梭,顯然,他們在平整場地。賴家老爺命令管家立刻去查問,這些人的來頭,管家帶著幾個家丁跑了出去,賴老爺自己則站在調樓上忐忑不安,內心裏他已經感到,這些人善者不來,來者不善。

遠遠地可以看出管家正在跟幾個人爭吵,緊接著讓賴老爺看到了驚心動魄的一幕:幾個穿著軍服的人,拿著槍對準了管家和家丁,然後,管家和家丁狼狽不堪的逃回了土樓。

“老爺,不好了,他們說這方圓十裏都讓他們買下了,要在這裏建一座土樓,他們有政府的公文,還有保安團支持。”

客家村在山坡上,賴家土樓在山坡下的平川,如果在客家村的原址建一座土樓,無論從地勢上還是從方位上,都會形成居高臨下的優勢,截斷賴家土樓的風水龍脈。賴老爺急眼了,馬上叫管家去叫他的大兒子回來,管家卻沮喪的告訴賴老爺大少爺進城去了,已經三天,還沒有回來。

帶著施工隊伍進入的是龍管家,六爪女全盤告訴了他自己的計劃,要在客家村的原址上蓋一座比賴家土樓更加壯偉的土樓:“龍管家,土樓蓋好了,我們都搬進去住,後半輩子就在土樓裏過了。”

龍管家心裏納悶:“頭家,就我們幾個人,蓋那麽大個土樓,怎麽住得過來?”

六爪女嫣然一笑:“我要讓所有沒有住處的人都能住進來,就你這個老光棍漢還準備打一輩子光棍啊?趕緊娶個老婆,生養幾個仔兒還來得及。”

龍管家的臉紅了:“頭家,怎麽取笑老頭子呢。”

六爪女心情難得的好:“什麽老頭子,五十五,鼓一鼓,六十三竄一竄,你才多大?剛剛過了五十,按照這個說法,你的個頭還沒長全呢。”

難得見到六爪女心情這麽好,龍管家嘿嘿一笑,半真半假:“好啊,我等著頭家給我做主。”

六爪女神速地抓起龍管家的手拍了一下:“一言為定。”

六爪女的好心情來自於拿到了客家村的地契和附有區域線的地契附圖,圖紙畫得很粗略,構明她所擁有區域的範圍用朱砂紅筆描畫出了一個大大的圓圈,上麵蓋著縣府的大印,有了這張地契和紅線圖,六爪女就可以正式展開她的事業了,在她的心目中,這個事業就是她今生今世要做的兩件大事之一,第一件大事已經了結,現在這就是她唯一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她心情好的另一個原因是,賴家大少爺此刻正在跟黑子貓在縣城裏的暢春園賭色子。黑子在黑煞神匪夥裏熬了三年多,最大的收獲竟然是學成了一套賭色子的偷巧功夫,在連城縣的時候,抽空就跑去擲幾把,每回都光贏不輸,把粉粉高興得要命,給六爪女吹牛,說黑子能賺錢,每天出去一趟就能掙十幾塊大洋回來。來到平和縣以後,六爪女忙著和龍管家跑客家村地契的事情,黑子閑著沒事,跑到暢春園瞎逛。暢春園並非妓院,而是一個集泡茶、聽戲、餐館、博彩各種娛樂活動的大園子,有些類似現代的娛樂城。黑子賭色子的功夫是在黑煞神的匪窩裏練出來的,黑煞神的匪窩裏不乏賭博高手,整天沒事幹了又離不開賭博,幾年下來,賭場上的老千手段、機巧門道被黑子摸得滾瓜爛熟,進了暢春園賭場,他專選擲骰子這一門,因為這一門簡單,作弊難度大,而且投注自由,可大可小,而且見分曉極快。最好的是,投骰子是贏對家,輸贏跟莊家沒關係,莊家隻管抽頭,所以也不怕莊家居中搗鬼。黑子耍了幾天下來,贏多輸少,居然也賺了十幾塊大洋,漸漸小有名氣,有的賭客竟然稱呼他是骰子王。

跟賴家大少爺結識有些偶然,賴家大少爺好賭,卻不太喜歡擲骰子,而是喜歡打牌。那天逢到黑子手氣特好,一把把骰子投下去,大洋嘩啦啦響著朝他的兜裏跑,引來一陣陣喝彩聲。骰子攤上傳來的喝彩聲吸引了牌風不順的賴家大少爺,他轉到骰子攤上看熱鬧,見黑子一把把贏得舒坦,也動了欲念,下場子跟黑子對賭,他哪裏是黑子的對手,幾下子就把身上帶的錢輸光了。賭徒輸光了身上的本錢,就有點發瘋,賴家大少爺脫下身上的衣裳押了上去,黑子卻看不上他那身衣裳,不跟他賭,抽身撤退。在暢春園玩了幾天,跟周圍的人也都熟了,黑子無意間問了一聲那個二貨是誰,旁人告訴他那個就是著名的賴家土樓的大少爺。

黑子曾經多次聽到六爪女提及過當年黑煞神屠殺客家村的時候,賴家土樓見死不救的往事,聽到賴家土樓幾個字,馬上動了心思,又詳細打聽了一番,確認就是六爪女的仇家,便又返回場子,決心把賴家大少爺身上的衣裳贏光。黑子當時隻不過是報了個耍逗賴家大少爺的心思,卻沒想回到賭攤,賴家大少爺已經走了,反倒弄得黑子沒情沒趣。

回到家裏,吃晚飯的時候,黑子當做笑話聊了起來,當時六爪女也沒太在意,過後想起來,卻動了心思,叫來黑子如此這般的交代了一番,然後給了他一百塊大洋。黑子賭博一向懼六爪女三分,怕六爪女罵他不學正經,現在得到了六爪女的支持,而且委以重任,頓時理直氣壯起來。接下來的日子裏,黑子便和賴家大少爺杠上了。

黑子慣熟擲骰子的所有技巧,骰子一到手裏一顛一摸,便能知道有沒有“混骰”,混骰就是摻了假的骰子,而且他能判斷出骰子的重頭輕頭,手法也極微妙,隻要精神頭好,基本上可以做到投幾是幾。賴家大少爺本來就不善此道,卻不知黑子故意輸給他,兩個人有來有往,頭幾天黑子輸給他了五十塊大洋,頓時勾起了來家大少爺的興致,扔下了本來擅長的牌賭,整天和黑子鬥骰子。

黑子是匪窩裏泡出來的老油條,鉤掛賴家大少爺這個土財主簡直跟玩一樣,一個月不到,賴家大少爺就成了黑子手頭的骰子。賭徒贏了越想贏,輸了更想贏,賴家大少爺得到了黑子的寬容:輸了錢,沒有現錢可以打欠條,有了這個優惠條件,賴家大少爺放手大賭,他如果知道黑子背後的目的,肯定會嚇得肝膽俱裂。可惜,兩個月以後,即使他知道了,也已經晚了,他們家那個賴家土樓事實上已經成了黑子的欠條。

與此同時,客家村的工程進行得如火如荼,也不知道那夥人要幹什麽,平整了客家村的土地,拉出來的土方都運下山坡,堆積在賴家土樓的正麵,慢慢地,賴家土樓的路都被阻斷了。賴老爺親自出麵交涉,不但沒有能夠阻攔得了,反而被施工的人們調侃、戲弄了一番,派了家丁出去阻攔,卻被保安團的兵給臭揍一通,險些還動了槍。賴家老爺知道自己年紀大了,應付不了這種局麵,指望大兒子出頭找人找關係解決這件事情,大兒子卻整天躲在縣城不回來,幾次派人去找,好容易找到了,不但不回來,還把去的人身上帶的路費都給搶光了。

“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眼瞅著封門斷路,賴家樓就要塌了。”賴老爺哀歎,他隻有這一個兒子,還有兩個女兒,都已經出嫁,無奈之下,賴老爺派人去召喚他的女婿親家過來幫忙,承諾誰能解決眼前的危機,就把這座土樓傳給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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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老爺的親家女婿倒也不含糊,得到了能夠成為賴家土樓繼承人的許諾,動員了親朋好友村裏的鄉親浩浩****的殺了過來。有了援軍,賴老爺也有了底氣,親自上陣,去跟在客家村施工的人對抗。到了跟前,卻見到施工人員似乎早就有了準備,十幾輛馬車結成一圈,把人團團圍在中間,外麵,保安團的人槍口黑洞洞的瞄準了賴家樓的眾人,一個人躲在馬車後麵向賴家樓的人喊話:“你們都趕緊離開這裏,這裏是我們老板的地界,我們是有地契的,你們再敢胡鬧,我們就不客氣了。”話音剛落,好像是示威,保安團向人群放了一排槍,子彈鳴叫著從眾人頭上掠過,嚇得賴老爺這一方的人紛紛逃跑躲避,還有些隨同賴老爺親戚過來湊熱鬧的鄉裏人,哪裏見過這個陣勢,槍一響,抱著腦袋掉頭就跑。

保安團放了一排槍,裏麵的人又開始喊叫,這一次卻是對著保安團喊的:“這裏是私人的地界,他們再不退,你們就開槍打,打死了我們老板頂著,我喊三個數,他們要是不退,就給我往死裏打。”緊接著就聽到“一……”剛剛喊了個一,包括賴老爺在內,所有人一哄而散,紛紛掉頭就跑。

土樓建造的時候,為了安全,隻有一個正門,還有暗道出口直接通到土樓外麵的曠野裏。接下來的日子,客家村施工的人更加囂張,土方直接就倒在了賴家土樓的門口,基本上就把賴家土樓的大門給封死了,賴家土樓的人無奈,出入都隻能走留作危急情況下逃生用的地下通道。

賴家老爺麵對這種局麵,束手無策,完全陷入了被動挨打的地步。他甚至想索性把過去的正麵封掉,從後麵重新開一道大門。可是,還沒有等他把自己的計劃付諸實施,更為恐怖的事情發生了——賴家土樓斷水了。賴家土樓的供水並不依靠外麵,他們自己有井。當初設計這座土樓的人非常高明,在土樓裏挖掘了擁有充足水源的深井,一共三個井口,形成高低三個階梯,第一個井口的出水專門供飲用,第二個井口積蓄的是從第一個井口漫溢出來的淨水,可以用來洗菜、鍋碗瓢盆等等入口的物事,第三個井口的水是利用第二個井口滿溢出來的水,用來洗衣、澆花、以及其他對用水質量要求不高的地方。地下水依靠的是地下河流,雖然不像地表河流那麽容易被截斷,可是一旦挖掘到了地下水脈,並且截斷了水脈,水井就枯了。

施工隊伍裏麵肯定有高手,在坡上施工,卻找到了地下水脈,誰也說不清是有意還是巧合,挖斷了賴家土樓依賴的地下水脈。土樓水井的水源越來越弱,過去不管怎麽使用,井水都是滿滿的,現在一天下來水井就枯幹了,非要等上一整夜,水井裏的水才能慢慢補充上來。用水告急,賴老爺泡茶的樂趣都快被剝奪了,上百口人的生存立刻就成了大問題。為了節約用水,賴家不得不遣散了長工、家丁,可是這也沒法滿足賴家族人的用水,土樓裏的族人也會因為用水搶水爭執、吵鬧,甚至拳腳相向。過去一向被賴老爺引以為傲的家族和睦局麵已經難以維持,土樓裏彌漫著悲觀沮喪的氣氛,經常會聽到爭吵謾罵甚至打鬥的鬧聲。最讓賴老爺恐懼的還是,今天這一切,到底是誰在指使,他已經看的清清楚楚,有人在用軟刀子殺他,最為可怕的是,迄今為止那個已經向他們賴家舉起屠刀的仇家到底是誰,他百思不得其解。那個人就像恐怖的巨大陰影籠罩在賴家的頭上,又像一個鬼影潛入了到了他們賴家土樓裏麵,無處不在的散布著恐懼、慌亂和末日將到的悲哀。

賴老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吹滅他們賴家這支風中殘燭般的最後一股風,竟然來自於他完全沒有想到的地方:平和縣法院。法院的執行官帶著一幫警察,過來查封了賴家土樓,還遞送給了他們一張蓋著法院大印的紙,上麵用半文半白的話語通知賴家,賴家大少爺欠下巨額債務,給人家寫下了抵押書,期限三個月,到時候沒辦法還債,用賴家土樓償債。現在,期限到了,人家告到了法院,法院依法查封賴家土樓,並且限令賴家土樓裏居住的所有人三天之內搬出土樓。

法院的大告示貼到了土樓的正門外麵,賴老爺真的無奈了,土樓裏的族人也已經看清,賴老爺這個族長已經不能依賴了,土樓已經不再是為他們遮風避雨的家,有出路的人,開始投親靠友,沒有出路的人隻能陪著賴老爺等待最後的那一天。接到法院的的通知以後,賴老爺的恐懼漸漸消散,現在他心裏充溢著的是深深的仇恨,不是仇恨那個處心積慮要陷他們賴家於死地的幕後黑手,而是他們賴家自己的不肖子孫,他的那個寶貝兒子。最讓他生氣的是,那個不肖子竟然不見蹤影,家裏人都要流落街頭了,他卻避而不見,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他並不知道,此時此刻,他那個寶貝兒子正在六爪女他們的院子裏被啞哥和黑子看押起來了,在沒有拿到賴家土樓之前,他一步也離不開那個院落,即使他有本事逃脫,滿大街的警察也會抓捕他歸案,他已經在警察局掛號,罪名是賴賬不還。

過了三天,法院的執行官又來了,隨同執行官同來的還有幾個不明身份的人,這些人來了之後,二話不說就在土樓的牆角下麵挖洞,賴家人不知道這些人要幹什麽,法院的人說了:“新主人不喜歡這座土樓,要把它炸毀。”另一個法院的執行官說得更加明白:“過了今天午夜子時,這座土樓就是人家的財產了,你們誰不搬走,隻能跟土樓一起讓人家炸上天了。”

那些人果真把炸藥填進洞口,並且拉上了引線,賴老爺已經從客家村的施工隊伍那裏領教過了,這些人沒有不敢做的事,如果他們不按時搬走,點燃引線炸毀土樓他們肯定會毫不手軟,根本不會在乎土樓裏還有多少活人。

賴老爺徹底失望了,他吩咐家人收拾了細軟,套上了馬車,帶著剩下的族人向漳浦走去,漳浦在平和縣的東南方,在那裏他還有一處房產,勉強可以擠得下現在這幾十口族人。他暗暗慶幸,早年間在漳浦置辦的那一院房產,如果告訴了那個逆子,說不準也早就讓他給變成了賭債。

離開賴家土樓有一裏路的地方,賴老爺讓馬車停了下來,他站在馬車上,戀戀不舍地遠眺著那座已經傳了三代的賴家土樓,夕陽下,土樓顯得巍峨、壯麗,土牆被晚霞映成了鐵紅,仿佛那不是一座土樓,而是一座鋼鐵澆鑄的城堡。就在這個時候,一架馬車迎麵駛來,馬車在賴老爺的車子旁邊停了下來,一個跟普通鄉女一樣穿著對襟短衫的年輕女子滅斜了他一眼,眼神就像寒冰刺進了他的心裏。年輕女子並沒有離開,跟他一樣站在車上,遠眺著那座土樓,趕馬車的是一個黑漢,車幫上還坐著一個壯漢,女子抬起左手罩在眼前,遮擋刺目的夕照陽光,那一刻,賴家老爺衰老身軀裏的血液凝固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個女子左手上的六根手指,十幾年前的往事他早已扔到了腦後,此刻,那個小狼女咬牙切齒發誓,要蓋一座比賴家土樓更大的土樓的情景卻曆曆在目的呈現在他的腦海裏:“狼、狼、狼……”“女”字還沒有吐出口,賴老爺卻已經吐出了黑紫的血,隨即倒在了馬車上。

背後,一聲悶雷,土樓下麵騰起了濃密的黃煙,腳下的大地被這一聲悶雷震得顫顫悠悠,活像正在恐懼的發抖,賴家的族人驚恐的喊叫聲中,土樓高聳的圍牆似乎被發生的事情楞住了,呆呆的僵了片刻,轟然倒塌下來,灰土騰空,淹沒了倒塌的賴家土樓。等灰土濃煙散去之後,原來的土樓**然無存,隻剩下了一堆斷壁殘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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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爪女沒有想到的是,炸毀一個土樓隻用了幾分鍾時間,可是要蓋起一座土樓,卻遠遠不是她想象的那麽簡單。龍管家替她找來了據說是整個閩地最好的土木大匠,土木大匠請她去看了看他們過去修建過的幾座土樓,既是展示自己的能力,也是請六爪女參考一下,給他們一個大概的型製。

土木大匠修建的土樓大都在漳浦一帶,既有傳統的四角樓,也有傳統的圓筒樓,還有型製奇特的燕子樓、風車樓。看到這些土樓有的牌匾上麵刻製的修建年代,最早的是乾隆皇帝時期,最晚的也是袁世凱稱帝的年代,六爪女覺得自己上當了:“衰佬,蒙誰呢?你爺爺的年紀還沒這土樓大,敢給我說這土樓是你們建的。”

土木工匠的頭兒有五十多歲,自稱“黃大工”連忙解釋:“我們不是說這些土樓都是我們建的,不過這些土樓還真是我們祖上建造的,我們這些匠人,都是代代相傳下來的,就是這些土樓,每過幾年都要修繕規整,有的還要重修,都是我們做,”說到這兒,黃大工跑到他們正在查看的燕子樓拐角的牆根處,用手扒開地麵的石板:“頭家,你看看,這上麵還刻著我祖上的名諱呢。”六爪女湊過去一看,土樓根基的石塊上,果然有用鑿子鑿出來的幾個歪歪扭扭的字“黃榮輝”。

“這就是我們的祖上,按照規矩,工匠的名字是不能留在明處的,我祖上為了不埋沒自己的手藝,每修建一座土樓,就在牆根的石塊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六爪女實在搞不清這個黃榮輝到底是不是黃大工的祖宗,也沒必要弄清楚,她需要弄清楚的是他們到底有沒有本事蓋一座土樓出來:“那你給我說說,這土樓是怎麽磊起來的。”

黃大工有點為難:“簡單說說好不好?說太細了怕你聽的麻煩。”

六爪女點頭:“你說。”

黃大工說:“同樣是土樓,表麵上看都是土牆圍起來的,實際上差別可就大的去了。比方說我們看過的那個風車樓,就取了四角樓和圓筒樓的路子,整體上看是方的,四個角又是圓的,四角上的碉樓突出來,為的是射界更開闊,相互之間的照應也更方便。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土樓的用料,基座越高費料越多,夯牆的土質也各有不同,最重要的還是牆壁用料的配比,配比不同價錢相差的就遠去了。”

六爪女聽煩了:“這樣子,你先畫個圖樣出來,再給我詳細解說。地點就在原來的賴家土樓上麵,我的土樓要比原來賴家土樓大上一圍。”

六爪女原來是要在客家村遺址上修建一座土樓跟賴家土樓唱對台戲,黑子在賭場上偶然結識了賴家大少爺,激發了六爪女的靈感,也讓她蓋土樓的計劃更加具有了報仇雪恨的內涵:索性將賴家從土樓裏趕走,徹底摧毀那座在她記憶中留下無盡傷痛的建築,進而在賴家土樓的原址上,修建起完全符合自己心意的土樓來。

“那好吧,我們先拿個圖出來給頭家過目。”黃大工說。

時局不穩,日本人占了東三省,全國老百姓都在抗戰或者逃亡,這個時候誰也沒有心思修建那種用來防土匪、打冤家的土樓。整個中國建築業因為日本人的虎視眈眈而蕭條,黃大工這種靠修房子建土樓吃飯的人基本上歇業餓肚子,有了六爪女這單大生意,拚了老命也要抓到手裏:“頭家,你放心,我蓋的土樓,你用炮彈炸,如果炸塌了,你就把我埋到牆底下。”

六爪女對他們心裏沒底,卻信任龍管家,回到平和,把情況給龍管家說了,追問龍管家這些匠人他是怎麽弄來的,龍管家說是找了縣長,請縣長推薦的:“我自己也打聽過了,這些修土樓的人都是祖傳下來的,我還專門查了縣府的縣誌,上麵都有記載,他們的祖上修建了哪幾座土樓,應該沒有虛話。”

龍管家這麽一說,六爪女也就放心了:“龍管家,你想不想回連城看看?”

龍管家心靈剔透,馬上看出了她的心思:“不放心那些衰佬了?成,隻要頭家吩咐,我就替頭家看看那些衰佬去。”

當時一時氣惱,扔下那幾個混鬧的夥計,離開了連城縣,過了這麽久,六爪女開始想念起胡子、條子、禿子、豆子來:“當時生氣,過後氣消了也不能真的扔下他們不管了,六順行的生意停了,他們會幹啥?你去看看,餓死了幾個。”

龍管家說:“他們要是問起頭家,我怎麽說?”

六爪女說:“你就給他們實話實說,我在平和老家蓋土樓呢。”

龍管家又問:“那他們要是要過來找你呢?”

“帶著老婆娃娃才能來,自己來就不讓他們來。”

龍管家點頭:“我明白了,頭家還是舍不下他們,好,我就按頭家的吩咐辦。”

第二天,龍管家收拾了一下,問六爪女他是不是帶些大洋過去,六爪女說帶上些吧,既然去一趟,也不能眼看著他們餓死。龍官家便嗬嗬笑著帶了幾百塊大洋去了連城縣。

龍管家走了,黃大工的圖紙暫時還沒有送過來,六爪女閑得沒事,就在家裏跟小黑玩,教小黑打算盤。粉粉專門買菜做飯,黑子負責打掃衛生,忙完了就跑去擲骰子賺錢玩,這種日子是難得的清靜。過了幾天,黃大工拿了一卷圖紙過來給六爪女審看。為了獲得六爪女的認可,黃大工描畫了三種格式的土樓:四角樓,圓筒樓,大概是看到六爪女對燕子樓和風車樓的特別模樣感興趣,還專門畫了燕子樓和風車樓的樣子給六爪女看,六爪女見過那些樓的實物,對畫出來的樣圖大概看了看,沒有一種能讓她感興趣:“還有沒有別的樣式?那幾張圖上畫的什麽?”

黃大工說:“這幾張圖上畫的都是土樓下麵的工程,頭家也看看吧,頭家有自己想要的樣子,也給我說說。”

六爪女根本就沒有想到土樓下麵還有什麽,聽到黃大公說那幾張圖上畫著土樓下麵的施工圖,就拿過來看,上麵既有實線也有虛線,曲曲道道密密麻麻看得人眼花繚亂,六爪女根本看不明白:“這都是啥?亂七八糟的。”

黃大工湊過來給她解釋:“土樓主要的作用除了住人,還要能防敵,不管是土匪、官兵,還是鄉裏械鬥,土樓都是最好的庇護。土樓不但要防敵手,還要防水、防火、防澇、防旱,此外,俗話說狡兔三窟,住在土樓裏的人在危急的時候,還要能逃出去。這些事情,都要靠著地下的工程,你看,這是水漏,這是水井,這裏是防火用的蓄水池,最主要的,也最難辦的是這條通道,這個通道一頭的出口在土樓裏,另一個出口要設在土樓的外麵,土樓裏出口既要隱秘,又要方便,土樓外麵的出口就更要隱秘,而且要看周圍的地形,不但要方便逃跑,還要保證逃跑之後,能夠順利離開,所以,這條地下通道一般要挖得很遠……”

黃大工講到這裏,六爪女已經認定,這個人是個行家,至於他說的這些細節,那都是黃大工的事情,如果不是他給六爪女解釋,六爪女連想都想不到:“行了,這個土樓就你來建,至於建成什麽樣子,還要讓我再細想一下。”

幾天之後,龍官家回來了,隨他一起來的有胡子和禿子,帶著老婆孩子,兩家人灰頭土臉,衣衫襤褸,一個個就像討飯的,見到六爪女,胡子有些羞赧:“頭家,你咋也不說一聲就走了。”

六爪女說:“你們這些貨色都是吃苦受累的命,日子過得稍微好一些,就開始狗眼圓睜,你咬我我咬你,看到我給黑子了一千大洋,就眼紅,咋就沒想黑子扔下老婆娃娃,一個人鑽到黑煞神的老窩裏,一呆就是三年,隨時隨刻都可能把命丟了呢?”

禿子說:“那有啥,當初你要是派我,我也會去,給師父報仇,我們誰也不會推辭。”

六爪女朝他瞪了眼睛:“你那個禿腦殼裏裝的都是糨子啊?當時你們都是光棍漢,連老婆都沒有,哪一個萬一把命丟了,誰能替你們家續香火?”

聽了這話,禿子赧顏,嗬嗬訕笑,他老婆在一旁罵:“你個死禿子,頭家的好心你就當驢肝肺,你要是當了假土匪,死在那裏,你還能娶我嗎?還能有兒子嗎?跟著頭家好好的日子你不過,非要鬧騰,頭家走了,你吃啥呢?”禿子的老婆是個潑辣女,越說越氣,兩隻巴掌在禿子的禿腦門上擂鼓,禿子抱著腦袋躲閃,六爪女還得出麵勸解。

安頓好了胡子和禿子兩家人,龍管家告訴六爪女,他們走了以後,胡子他們幾個沒了收入,剛開始還到處打工,可是什麽也不會,隻能下苦力,靠下苦力掙不了什麽錢,很難養家糊口,後來房租也付不起了,隻好陸陸續續又回了六順行的大院子裏居住。豆子提議想把大院給賣了,幾個人把錢分了,然後一哄而散,幾個人便到處找買主,這個時候才發現,賣房子是需要房契的,他們手裏沒有房契,即使有房契,上麵寫的也是六爪女的名字,他們也沒法賣。

幾家人十七八口隻好擠在一個院裏混著,好在不用付房租。過去單身漢的時候,雖然也有爭執吵鬧的時候,卻不會損傷關係、感情,現在都是拖家帶口的,老婆和老婆之間,孩子跟孩子之間,不時會發生矛盾衝突,她抱怨你占了好房子,你抱怨她早上占水井時間太久,小孩子打架罵仗,你護你的孩子,他護他的孩子,家長裏短,柴米油鹽,大衝突沒有,小矛盾不斷,結果鬧得幾家人關係緊張,三天一大吵,每天都小鬧,如果不是沒有地方去,幾家人早就散夥了。

“豆子、條子他們為什麽不來?”

龍管家說可能不好意思,也可能故土難離,人各有誌,頭家就不要操那些心了。

龍管家去休息了,六爪女撥拉著師父留下來的算盤,心裏卻波瀾起伏,竹林寨清貧卻又清淨的日子,跟夥計們在一起掙命販鹽的時光,過去種種快樂和痛苦,都是跟著幾個夥計一起擁有的。從根底上說,她和夥計們,在師父那裏並沒有身份上的不同,後來自己卻不知不覺充當了他們的頭家,這裏麵既有自己的努力,也有師父的關愛培養,雖然對他們的猜忌、嫉妒和背叛生氣,可是經過時間的漂洗,憤怒和怨恨淡去,留下的仍然是記掛和情誼。

思緒和情感轉折到了這裏,六爪女腦中靈光閃現,當初給自己的商行起名六順的初衷啟發了她,她看著眼前黃大工留下來的土樓外觀圖,拿起筆,在四角樓的平麵圖上,畫了一個六角形。

5

六角形的土樓即將開工,黃大工拿來了文房四寶:“頭家,你給題個匾額,還是另外請人?”

六爪女不明白:“題什麽匾額?”

黃大工解釋:“土樓開工之前,要題好匾額,土樓建成之日,匾額要鑲到正門上方,現在就題好,還要請石匠篆刻呢。”

六爪女想起了賴家土樓正門上的“賴家樓”三個字,明白這是為土樓命名。就叫六角樓?完全是土樓外形的解說,太淺顯了。叫六順樓?跟原來的六順商行一樣了,而六順商行是現在六爪女最不願意提及的話題。就叫六爪樓?那又太直白,六爪女開始磨墨,為即將開工的土樓命名,不知道為什麽,六爪女卻悲從中來,這是她一生的願望,卻伴隨著那麽多的傷痛與磨難,她的眼睛裏湧出了淚水。

黃大工見她神情不對,悄悄溜了出去,過了老一陣,聽到六爪女在屋裏叫他,黃大工才連忙踅了進去,六爪女正在用雪白的宣紙擦拭手掌:“就刻那個。”六爪女朝桌上鋪著的宣紙揚揚下巴。

黃大工瞅過去,雪白的宣紙上印著一個大大的手掌,手掌上是六根指頭,卻沒有一個字。

黃大工以為自己看錯了:“就是這個?”

六爪女肯定地點點頭:“就是這個。”

“不用了,就刻上這個。”

黃大工不再問了,默默地拎起按上了六指掌紋的宣紙,走了出去。

幾天後,正式開工的那天,六爪女帶個龍管家、啞哥、黑子、胡子和禿子來到了現場。禿子看到現場堆滿了足有半間屋子那麽大的石塊,還擺放了十幾口大鍋,驚訝不已:“頭家,這是要壘灶開飯呢?”

黃大工在一旁解釋:“石塊是基礎,大鍋是用來熬糯米湯的。”

賴家土樓炸毀之後的原址已經清理完畢,正門的位置上擺著一塊奠基石:“頭家,你開盤子吧。”

黃大工遞過來一把鐵鍁,六爪女接過來從地上鏟起了一鍬土,然後黃大工也鏟起了一鍬土,接下來龍管家、黑子、胡子、禿子、啞哥等六爪女這一方的人每人都鏟起了一鍬土。在這之前,六爪女已經告訴他們,今後,這座六角形的土樓就是他們的家,他們的兒孫們將會在這裏獲得一份終生的權利:居住權。

接下來,黃大工手下的工人開始了正式施工,第一道工程照例是土方,據黃大工說,要沿著勘察好的土樓地基挖一道一丈深、兩丈寬的大溝,然後用大石塊一直砌上去,砌到高出地麵一人高的時候,才能開始築牆。同時,土樓裏邊的房舍也要開工,根據六爪女的要求,房舍要建三層,那麽土樓的牆高至少要三丈以上:“這個土樓,是我蓋的土樓裏麵,地基最紮實、設想最周密的一個,裏麵的房舍也是最寬敞的一個。”黃大工這樣說。

在原來客家村的遺址上,也有人在施工,根據六爪女的意見,土樓裏麵的密道外麵的開口要放到客家村的原址,那裏背倚青山,從密道裏一出來,直接就可以上山進入密林之中,當年,六爪女、啞哥和紅點,就是鑽進山林順利逃脫賴家老爺追殺的。根據黃大工的安排,密道要從兩頭開挖,這樣可以加工進度,縮短工期。

“我的老天,蓋這麽大個一個土樓,那得多少日子啊。”眼前這壯觀的施工現場,黃大工描繪的土樓圖景,讓黑子幾乎沒了信心:“可能的等到我孫子長大了以後才能住上。”

黃大工給了他定心丸:“隻要錢上不出叉頭,我保證三年內完工。”

六爪女的錢目前還不夠支應修建土樓的全部費用,開工了,錢就開始像水一樣嘩嘩流淌,可怕的是,水的流向是固定的:隻出不進。大概過了三個多月,豆子、條子也拖家帶口的投奔過來,豆子磕磕巴巴對六爪女說,實在沒法活了,現在也不知道怎麽了,到處都不用人:“隻、隻、隻啊要有、有、有用、用、用啊人、人、人……”

很久沒聽豆子的結巴話了,重新聽到,六爪女不由感到親切,看他話說得費勁,六爪女幫他說:“隻要有用人的地方,你就不過來是不是?”

六爪女知道條子是一個本正經的認真人,也是一個沒有笑點的人,別人聽了笑話笑得腰疼,他卻會一本正經地問:“笑啥呢?沒啥好笑的麽。”聽他這麽說,便也一本正經地說:“條子,給你說個實話,我從來沒有把你們當外人,你們卻把我當外人,我現在也不追究當初你們誰在背後搗鬼,我就問你一句話,我和黑子龍管家剛剛離開幾天,你們就把六順商行給洗了,你們對得住我嗎?我還有什麽必要再跟你們吃啥散夥飯?”

一句話問的條子的瘦長臉變成了紫茄子,囁嚅道:“那怪我們,當時也不知咋就慌了神,亂了套,也說不清誰先動手的,都怕吃虧,就都跟著動手了。”

六爪女對她和豆子說:“我已經給黑子他們幾個說過了,我們現在正在蓋土樓,而且是最高、最大、最結實的土樓,土樓蓋好以後,六順行的人都住進去,今後,土樓就是給你們兒孫遮風避雨的家,願意,你們就好好的到現場去,也不用你們出力幹活,就是盯著那些幹活的不要耍賤溜滑,不要偷工減料,記死了,這土樓不是我一個人的,今後你們的兒孫世世代代都要住到裏麵,蓋得不紮實,吃虧倒黴的是你們自己,還有你們的兒孫們。”

接下來,照例把他們的家也安頓到了平和縣成裏租的院子裏,然後便把幾個男人打發到了工地,充當監工。

這期間,還有一件算是值得高興地喜事。六爪女一日去工地看進程,中午吃飯的時候,伺候六爪女這幫東家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人長的很周正,皮膚是閩地人極少的雪白。

吃飯的時候,晚來的胡子拿了一頁紙上下左右的端詳,差點踢翻了擺在地上的飯桶。黑子罵他:“毛手毛腳的幹啥呢?裝模作樣你識字嗎?”

胡子抖動著手裏的紙說:“奇怪,這上麵寫著什麽?那些幹活的都搶著看,我問又都不說話了。”

旁邊的女子說:“這是報紙,從廈門那邊帶來的,你看,”說著,她接過胡子手裏的紙指點著告訴胡子:“倭寇對華北展開行動,北平告急,說得是日本人和我們在北平打起來了。”

六爪女好奇,拿過報紙看看,上麵果然用通欄黑字寫著日本人和中國人在北平附近的盧溝橋打了起來。國家大事,離得又遠,六爪女他們一向並不太關心,六爪女奇怪的是這個女子竟然識字:“你認字?”

女子略顯羞赧:“小時候讀過幾年私塾。”

六爪女便跟她閑聊起來,這才知道她是黃大工的妹妹,名字叫黃小工。六爪女一直以為黃大工是他的綽號或者職務,現在才知道,那是他的真名字。黃小工紅顏薄命,孩子剛剛五歲,她丈夫卻患上肺癆死了。丈夫一死夫家頓時變臉,搶走了孩子,還要賣她,她夤夜跑回了娘家,才算避免了被人轉賣的命運。

黃大工聽到六爪女這麽說,自然高興,六爪女回縣城的時候,就把黃大工的妹妹帶了回去。六爪女沒有想到的是,這帶回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女伴家,還給龍管家帶回來一門姻緣。龍管家人長得體麵,為人肝膽,這是六爪女從他對待林師叔後事的時候就已經得出的結論,年逾五十,卻孤身一人。六爪女曾經問過他,為什麽不娶個老婆成家立業,龍管家說,頭家,他口中的頭家是指林師叔:“頭家一直沒有成家立業,我也不好甩下他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去,後來又到了六順行,你說說,哪有時間和精力想那樁事情。”

六爪女半真半假的問他:“當初叫那個廖婆婆給夥計們說親的時候,你怎麽不給自己也弄一個?”

龍管家回答的一本正經:“給夥計們辦事情就是給夥計們辦事情,我咋能加私呢。”然後又輕歎一聲說:“我這個人相信緣分,說實話,一般的我也沒有興致,至今沒有成家,還是緣分沒到,恐怕我這一輩子就是鰥寡孤獨的命。”

出乎六爪女意料的是,黃大工的妹妹黃小工來了之後,龍管家乍一見麵就不對勁了,一向穩重、敦厚的他,居然有些手忙腳亂,黃小工跟他說話,他會臉紅。以六爪女的男女知識,並不明白龍管家這是怎麽了:“龍管家,你臉紅啥?”這一問,龍管家臉更紅了,嘿嘿一笑,那神態、笑容讓六爪女覺得龍管家就像一個做了錯事被當場抓獲的孩子。

反過來看黃小工,不知道為啥對龍管家特別親近,沒事也最能跟龍管家聊天,後來竟然發展到龍管家的衣裳由她洗,鞋子由她刷,把龍管家收拾得煥然一新,人也像年輕了許多。龍管家一直和六爪女、啞哥在一桌吃飯,黃小工來了之後,自然也在一起吃,龍管家從此就不用再自己動手盛飯了,他還沒吃完,黃小工的手就已經在等著給他盛飯了,有一次六爪女注意到,兩個人交接飯碗的時候,手碰到了一起,兩個人竟然同時麵紅耳赤。

六爪女終於有了感覺,便先找黃小工商量:“小工,你應該再找一個合適的人嫁了。”

六爪女連忙說:“我看龍管家行,人品我給你打包票,你要是沒意見,我就給他說去。”

黃小工羞羞答答:“人家是大管家,能看上我一個寡婦人家嗎?”

六爪女一向不是個會羅嗦的人,她直截了當把黃小工的表現當成了認可:“那好,我給他說去,他要是願意,你可不要剝了我的麵子。”

黃小工臉紅了,不吱聲,過了片刻才微微點了點頭。給人保媒拉纖是六爪女頭一次做,有了黃小工的認可,便急不可耐,扭頭就去找龍管家,還是那套話:“龍管家,你應該找一個合適的人娶了。”

龍管家的話竟然跟黃小工差不多:“嗬嗬,這把年紀了,誰能要咱這麽一個老頭子呢。”

六爪女說:“我看黃小工挺合適,雖然嫁過人,可是人長得好,又識文斷字,我看合適得很。”

龍管家連忙謙虛:“年齡差了那麽多,人家能看上我嗎?”

六爪女說:“我看她對你好得很,男人年齡大些又沒啥,女人不經老,你說這話我就當你沒意見啊。”

龍管家老臉微紅,片刻之後點了點頭,六爪女看到他那副樣子,忍不住笑了:“你和黃小工天生的姻緣,我問她的時候,她也是你這個樣子。”

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六爪女征求黃大工的意見,黃大工樂得了不得:“頭家,你做了大善事,說實話,我那個妹妹可憐得很,我一天到晚不說啥,可是實際上愁得掉頭發,我妹子雖然年紀輕輕,可是一個寡婦要找個合適的人還真不容易,這後半輩子咋辦呢?龍管家我打交道這麽長時間,好人,沒問題,我妹子跟了他,在生下一兒半女,後半輩子就有靠頭了。”

再接下來的事情就快樂了,下聘禮,跟六順行的夥計一樣,二百大洋,龍管家被趕去工地,騰出了房子供女人們布置新房。黃小工則搬到六爪女的屋裏同住,等待龍管家來迎親。龍管家是一個敦厚、隨和的人,跟夥計們以及他們的老婆孩子處得極好,他要成親,大家共喜,夥計們的老婆們可算是有了正經事情可幹,她們當初成親都是龍管家張羅的,現在到了龍管家自己成親的日子,自然一個個摩拳擦掌、爭前恐後的為他張羅。

新房就安排在龍管家原來的住處,也就是後院的西廂房,夥計們紛紛投奔過來以後,都住在前院裏,後院仍然由黑子一家和六爪女、龍管家住著。龍管家的那間房牆壁灰黑,窗戶紙破了就用紙張打補丁,裏麵也沒什麽家具,除了一張桌、一鋪床,基本上空空****。女人們把龍管家的牆壁刷的雪白,窗戶貼上了新紙,縫製了裏外三新的被褥。到了迎親的那一天,龍管家穿上了新衣裳,長袍馬褂,頭戴瓜皮帽,帽子上還被綴上了紅絨花,披紅掛彩的接上了黃小工,黃小工也是新衣新褲,頭頂花蓋頭,並沒有直接去龍管家的新房,卻被送出了院子。門外,馬車已經備好,皮紅掛彩的大馬拉著大車,前麵跟著吹鼓手,繞著平和縣城轉了一圈,原又回到了他們的院子,黑子的兒子帶著夥計們的兒女鳴放鞭炮、堵著馬車要彩頭,龍管家嗬嗬笑著每個孩子手裏塞了幾個銅板,哄散了孩子們,然後夫妻倆被粉粉等一幫女人迎進了新房。

六爪女也怕夥計們喝多了,或者把龍管家夫妻灌多了,連忙讓女人們簇擁著龍管家兩口子進了洞房。外麵,夥計們揪住了龍管家的大舅哥黃大工開始拚酒,胡子算是比較清醒的,警告黃大工:“不要以為成了我們龍管家的大舅哥就幹偷工減料耍奸撩滑,那土樓可是我們子孫後代的窩,叫我發現你們不地道,我二話不說直接剁手。”

黃大工反過來罵他:“衰佬,幹你老,土樓也是我妹子孫後代的窩,修不好我虧先人呢。”

男人們在一起鬥酒,女人們爬到窗戶底下聽牆根,嘻嘻哈哈的鬧騰到半夜才散夥,害得六爪女大半夜都沒睡得著。

龍管家從此有了自己的家,然而,人生在世,就像走山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平順行程基本上屬於奢望。土樓開工以後進展非常順利,就像坐著馬車走在下山的漫坡上,非常輕鬆自在。龍管家和夥計們基本上駐紮到了工地上,隨時督促工程進度、檢查工程質量,六爪女也經常去施工現場查看。土樓的建造絕非想象的那麽簡單,從打地基開始,每鋪下一層石料,就要灌注泥漿,修建土樓的泥漿絕非普通的用水合成的稀泥,而是用大批量的紅糖水熬煮的糯米汁攪拌出來的特殊泥漿,泥漿裏還要摻上稻草、麻杆的碎屑和棉絮,黑子曾經開玩笑說,蓋這個土樓用的糯米和紅糖,夠全平和縣城的三代女人坐月子用。

攪拌這種泥漿是極費功夫的事情,大量的工人在泥漿坑裏用腳反複踩踏,必須把泥漿踩至不再粘腳卻又能把腳陷進去為止,然後才能灌注到打地基的石料縫隙中去,打地基的石料也必須錯開縫隙一層層堆砌上去。地麵以上的部分還要用摻了白灰的泥漿抹縫,這是為了防水,也是為了美觀。等到地基砌到了一人多高,內外工程就同時展開,土樓裏麵開始挖掘一人深的基坑,一人合抱粗的圓木事先經過了陰幹、防腐,深埋在基坑裏麵,再用石料和泥漿夯實。做這個工程的時候,黃大工親力親為,每一根柱子都要用規尺、吊線測量,絲毫不能馬虎:“這些柱子,就是今後屋子的基礎,現在不弄得紮紮實實,今後麻煩多得很,你不懂。”黃大工向六爪女解釋,口氣很煩。

六爪女看到他瞅到一根柱子跟上麵垂下來的吊線差了半指,破口大罵已經開始動手填埋坑基的工人,有些不忍,說了聲“算了”,反被黃大工惡狠狠瞪了一眼,可能醒悟六爪女是東家,沒有罵人,解釋了一句,口氣卻是少有的生冷。六爪女連忙從土樓裏麵退了出來,心裏卻對黃大工滿意的不得了。

從土樓開工到現在,一年多的時間裏,黃大工消瘦了,麵目黎黑,連人都變老了,這是一個大工程,施工的人有幾百號,光是泥作、木作匠人就有幾十個,黃大工是總指揮,幾乎事無巨細都要找他決斷,心力之勞可想而知。石砌基礎中間,每隔一丈還要豎上幾根長達三丈的木杆,開始夯土的時候,原來的糯米紅糖泥漿中又要摻雜稻草、麻杆碎屑和棉絮、砂石,這個時候的泥漿用水量又有了變化,泥漿已經不能稱之為“漿”,而是半幹的泥灰,然後填進用木樁支撐起來的模板中間,再由四個工人一組,使用重達二百多斤的石夯夯實。

厚達一丈的牆壁夯土要求非常嚴格,一定要夯過三遍,直到土層硬似石板才行。每夯完一層,黃大工就命令六爪女手下的黑子、條子這些充當監工的人拿著鋼釺子去鑿,凡是鋼釺子鑿下去沒有像鑿石板一樣發出當當金屬聲響的,就要返工,當然,如果鋼釺能插進去,就更不合格,不但返工,還要扣工錢。工人們打夯的時候,每四個人中間都會有一個領夯的,領夯的負責吆喝夯歌,其他的就跟著重複,齊聲吼唱,打夯歌聲傳四野,此起彼伏:“咿呀喂子喲,咿呀喂子喲,把這石滾哎抬起來,哎咳哎咳喲喲,個個力氣大過牛啦,哎咳哎喲嗬喲……咿呀喂子喲,咿呀喂子喲,把這石滾唉抬起來,哎嗨哎嗨喲喲,哥哥娶個那胖姑娘啦,哎咳哎喲嗬喲……”

還有露骨葷腥的歌詞:“咿呀喂子喲,咿呀喂子喲,夥計們使齊勁呀,咿呀喂子喲,咿呀喂子喲,抬起咱們的夯哪,就像老婆上了床唉,誰敢不用力呀,咿呀喂子喲,咿呀喂子喲,老婆踢下床唉……”

領夯的往往具有現編現唱的的本事,腦子想到哪,就編到哪,有的時候看到身邊的事情也會隨口拈來,變成夯歌。有兩次六爪女到現場看熱鬧,領夯的見到她,馬上開唱:“咿呀喂子喲,咿呀喂子喲,夥計們齊使力呀哪,石滾輪過頭哪,哎咳哎咳喲喲,哎咳哎咳喲喲,東家頭發黑亮亮呀,東家臉蛋白光光啊,哎咳哎咳喲喲,哎咳哎咳喲喲,咱們用力夯啊,東家喜洋洋啊,哎咳哎咳喲喲,哎咳哎咳喲喲,東家屁股翹啊,東家身條靚啊,哎咳哎咳喲喲,哎咳哎咳喲喲,誰敢不使力啊,東家不管飯啊,咿呀喂子喲,咿呀喂子喲……”

這個夯歌把六爪女羞得麵紅耳赤,連連臭罵:“一幫衰佬,沒有一個好東西。”

黃大工擔心她真的動氣,連忙開解:“這些衰佬就是這個樣子,唱個新鮮的長力氣,都是下苦人,頭家不要跟他們認真計較。”

土樓一節節拔高,六爪女的大洋越來越少,龍管家精打細算,仍然抵不住大洋嘩嘩的往外流淌。六爪女的要求又高,什麽料都要用最好的。土樓內裏的建築全部使用木料,既是為了輕便減輕外牆的壓力,反過來也是為了成為外牆的支撐,整個土樓的結構實際上是外牆和內部房屋組成的相互支撐體係。六爪女選用的木料都是上好的馬尾鬆,樓裏麵地麵鋪的都是從江西瓦窯燒製的青鋼磚,所以這座土樓的造價就格外高。

就在土樓外牆完工的時候,龍管家終於來找六爪女了,告訴她再沒有資金注入,工程就沒法繼續了。自從土樓開建,六爪女的注意力集中在土樓上,工程開銷、夥計和家眷的生活費用等等,都由龍管家掌管。六爪女乍聽資金告急,甚覺驚訝,她雖然現在不管具體的細賬,但是大帳心裏還是有數的,而且每個月龍管家會把賬本交給她查看。按照六爪女心裏的大賬,多年經商積累下來的大洋至少有二十多萬,按照黃大工提交的預算,土樓整個工程下來需要二十五萬,缺口是五萬塊大洋,現在土樓工程外牆剛剛完工,內部房屋建造剛剛完成一半,按照工程量來說,僅僅完成了三分之二,剩下的還有大量的內部房屋建造裝修、附屬設施例如水源通路、密道修築等等,這一切都幹下來,粗算還要十五萬大洋。

六爪女驚訝了:“怎麽會這麽多?”

龍管家給她算賬:所有用料都是按照黃大工提交的預算單上的上限用的,為了趕工期,人工費用也遠遠高出了原來的預算,剛好又碰上木料漲價、運費漲價,僅僅是馬尾鬆一項連運費加上就多耗了四萬多大洋:“此外,開銷裏我們忽略了一項,夥計們拖家帶口來了,每家的每個月的生活費用是新增加的。”

六爪女問:“現在我們還能支撐多久?”

龍管家說:“最多兩個月就沒錢付人工了。”

六爪女著急了:“現在土樓蓋到這個程度,上不上下不下的,沒錢了怎麽辦?扔下就作廢了。”

龍管家說:“應急的辦法有一個,把連城縣的房子賣了,從長遠看,即便土樓蓋成了,我們也要有營生做,坐吃山空不蓋土樓也熬不住。”

六爪女有些猶豫:“連城縣的房子是師父留下來的,怎麽能說賣就賣?實在不行先租出去?”

龍管家搖頭:“租金能收幾個錢?這些夥計不都是師父留下來的,今後還不照樣住到土樓裏來?我看還是賣了,現在沿海的人怕日本人打過來,都往連城那邊跑,房價漲得高,能賣個好價錢。此外,我看還是在平和把六順商行開起來吧,黑子、胡子機靈,調回來跟我們做生意,土樓那邊有條子、禿子、豆子三個人盯著足夠了,其實他們也就是黃大工的下手,隻要黃大工認真,我看質量上沒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