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受到牽連03

一直熬到天已半黑龍管家才回來,六爪女極不可耐的跑過去探聽情況,龍管家告訴她,紅點看上去好像並沒有太生氣,對他像以往一樣客氣。他說要去看看大臉貓,紅點也沒有阻攔。

“你見到大臉貓了?他怎麽樣?”六爪女連忙問。

“關禁閉了,我把該說的都給他說了,他明白。”

“哦,”六爪女心裏沒底:“那下一步我們該怎麽辦?”

龍管家說:“如果紅點不問,你也不要主動,紅點問,你就說不知情。”

六爪女明白,龍管家是要維護她,可是,這樣一來,擅自出兵的所有責任就都要由大臉貓自己承擔,六爪女心裏有些不忍。然而,她也明白龍管家說得對,如果自己真的挺身而出把責任攬過來,對大臉貓一點好處都沒有,現在,她能做的就是等待。

紅點並沒有讓她等待多久,三天以後,紅點登門拜訪了。紅點的到來有些突兀,突兀在他沒有帶隨從,沒有搭理龍管家的迎接,直接闖進了六爪女的房間,張嘴就問:“六爪,我今天就要你一句實話,三營王營長血洗黑煞神的事情,是不是你策動的?”

六爪女這幾天思緒都擺脫不開大臉貓的命運,她最怕的就是自己不懂軍隊的規矩,大臉貓會不會真的因為這件事情被槍斃。紅點突然闖進來,突如其來的這麽一問,她頓時慌亂:“你說的什麽事情?”

紅點死死盯著她:“你其實已經回答了,我也明白了,我就是要你一句話。”

六爪女自己都說不清楚,在紅點的眼光逼視下,怎麽就沒了撒謊的能力:“是的,是我指使他做的。”

紅點追問:“你給了他多少錢?”

六爪女沒有直接回答:“為了報仇雪恨,多少錢我也願意。”

紅點破口大罵:“你就是個狼女,心狠手辣,一百多人,一個不留,一個人十塊大洋,黑煞神一千塊大洋,對不對?你要報仇,我手下的兵是給你用來報仇的嗎?”很明顯,紅點已經查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然而,六爪女一向吃軟不吃硬,如果紅點好好跟她說,她可能會服軟認錯,可是紅點進門張嘴就罵,頓時惹惱了劉抓女:“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放著殺害父母的血海深仇不報,讓我一個弱女子替你報仇,你還有臉活在人世嗎?什麽叫一百多條人命?那些殺死的哪一個是人?都是雙手沾滿鮮血的豺狼。”

紅點氣得渾身哆嗦:“我的兵不是你的爪牙,日本人霸占我們東三省已經五年了,我的兵是要打日本,每一個都是國家的財富,你竟然花錢雇他們去打土匪,死了兩個,傷了十幾個,你的罪過足夠槍斃的。”

六爪女也氣得渾身哆嗦:“國家大事我不懂,我也管不來,我就知道有恩不報非君子,有仇不報枉為人,你罵我是狼女,我就是狼女,你給我滾出去,不然就派兵把我也給抓走槍斃。”

紅點冷然說:“這一回我放過你,算是還了你的人情債,今後你是你,我是我。”說完,紅點拂袖而去。

六爪女呆了,傻了,心裏絞痛,那一聲聲的“狼女”從紅點嘴裏出來,就如一把把刀子戳進了她的心髒。她下意識地抱起了桌上師父留下來的算盤,突然悲從中來,嚎啕大哭起來。

9

幾天後傳來消息,大臉貓被紅點送上了軍事法庭,有可能被判處死刑。六爪女無法接受這個結果,她不能讓大臉貓因為自己而受到懲罰。盡管紅點往她心裏捅了刀子,至今為止傷口還鮮血淋淋,她還是不能不忍,還是不能不去找紅點,為了大臉貓能夠活下來,她隻能選擇忍氣吞聲,心裏流出來的血默默地吞咽下去。

她再次去了紅點的軍營,紅點對她的態度讓她吃驚,沒有她想象中的冷淡,反而更加熱情,似乎他們分之間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來了?快坐快坐。”她坐下之後,紅點大聲呼喚傳令兵泡茶:“把我搞來的大紅袍沏上。”

紅點的熱情,給了六爪女希望,她希望這是一種姿態,和解的姿態:“不用那麽麻煩,我今天來是向你賠罪的。”

啞哥站在身後,龍管家坐在一旁,六爪女能說出這種低三下四的話,就連紅點都有些驚訝:“六爪,你這是怎麽了?這可不像你的為人。”

六爪女苦笑:“自己做的事情自然要自己承當,推給別人那還是人嗎?大臉貓,就是你們那個三營長,做的事情是我指使的,有什麽罪過,你能不能讓我承當,放過大臉貓?”

紅點搖頭:“你是老百姓,他是軍人,這件事情你就不要再過問了,我們自有軍法處置。”

龍管家是個見過世麵的明白人,知道這種場合自己插不上話,站起身:“頭家,團長,你們聊,我和啞哥出去轉轉。”說完,也不等六爪女和紅點說什麽,拽了啞哥轉身就走。

他們走了,六爪女說話自然也就更加暢快:“紅點,你實話說,到底要怎麽樣?”

紅點說:“不要怎麽樣,就是要軍法從事,你是老百姓,不懂得軍隊裏的事情,不要摻和。”然後轉換了話頭:“六爪,我在省城洋人醫院有熟人,我問過了,你這手可以做手術。”

六爪女還沒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什麽意思:“做手術?做什麽手術?”

紅點說:“就是你多出來的那一根指頭啊。”

此話一出,六爪女腦子裏轟然作響,仿佛被紅點迎頭敲了一悶棍:“你這是啥意思?”

紅點說:“我們之間的關係不要因為三營長鬧得不愉快好不好?我看你還是做了好,起碼人家不會罵你狼女。”

六爪女渾身上下的血液似乎頓時凝結成了冰塊:“我就是狼女,從今往後,用你的話說,你是你,我是我。”說完,起身就走,紅點伸手拽她,她閃身躲過,出了房門,飛身跳上馬車,也不管龍管家和啞哥,揚鞭策馬,飛馳而去。

一路上,六爪女腦子裏就像灌滿了沸水,幾乎喪失了思考的能力,馬兒瘋跑了一陣,累了,慢慢散步,六爪女也就信馬由韁,呆坐在馬車上。四周的一切都變得陌生、恍惚、遙遠,似乎是另外一個世界的夢境展示。刺骨錐心的屈辱、喪魂落魄的傷痛,就如魂靈爆發的台風,在她心裏卷起了萬丈波濤,眼眶卻幹剌剌地發澀,一絲淚水也沒有。

老馬識途,一步步的返回了連城縣城,六爪女披頭散發,目光呆滯、渙散,途中遇到的路人看到她的樣子紛紛避讓。一直到馬車駛進了六順行的院子,粉粉和黑子驚訝的喚她,六爪女才恍若夢醒,一旦醒來,頓時覺得渾身無力,就地癱坐在馬車上,黑子和粉粉手忙腳亂的將她攙下馬車,送進了屋裏。粉粉一個勁追問她怎麽了,六爪女聽到了,卻說不出話來,隻能擺擺手,黑子讓粉粉把她扶到**,粉粉給她脫了鞋,蓋上了被子,躡手躡腳和黑子退了出去。

六爪女躺在**,一會睡著,一會醒來,又好像一直都沒有睡著,在半昏迷的狀態裏整整躺了三天,期間恍惚中好像粉粉給她喂過稀飯,龍管家還帶了一個醫生來給她號過脈,這一切都像是夢境。第三天她清醒了過來,渾身上下就像軟麵捏成的,一絲力氣也使不上來。她強掙著穿上了外衣,從**下來,到院子裏從井裏絞上一桶冰水,把自己的腦袋整個浸入水中,冰冷沁骨的寒意讓她的腦子清醒了過來,抬起頭,才看見龍管家、黑子和粉粉關切的站在一旁。

“那個大臉貓有沒有消息?”

六爪女一張嘴竟然是這個問題,龍管家都楞住了:“頭家,你好了吧?”

六爪女接過粉粉遞過來的手巾擦拭著臉:“好了,本來也沒事,大臉貓怎麽樣了?”

龍管家說:“我知道頭家掛念這件事情,就叫人去盯著了,還關著呢,既沒有審也沒有判。”

六爪女說:“你幫著我寫個狀子,就寫我接到朋友消息,說黑煞神通共,準備這個月九號集中起事,就報告給了大臉貓,時間緊迫,大臉貓就去剿共了。”

龍管家有些擔心:“這不是把頭家給牽扯進去了?”

六爪女說:“已經牽扯進去了,另外你提些大洋,看能不能輸給當官的,無論如何要保大臉貓一條命。”

龍管家連忙答應,轉身去辦,六爪女又問黑子:“這幾天沒什麽事吧?”

黑子打了個結,然後卻說沒啥事,可能看頭家身體不舒服,夥計們都在家裏歇著。六爪女心裏有事,沒有注意到黑子答話時候的遲疑。吃過早飯,龍管家也寫好了狀子,送過來給六爪女過目,六爪女也不是個文學之士,大概看了看,事情說清楚了就行,然後就叫上黑子、啞哥和龍管家,起身往龍岩趕,紅點他們的師部在龍岩,大臉貓就關押在那裏,這都是龍管家打聽清楚了的。

到了龍岩事情辦得出乎意料的順利,他們打聽到關押大臉貓的地方,跑過去給看守使了幾塊大洋,就打聽到了軍事法庭法官的駐地,又跑過去找到了法官。法官也是軍人,穿著軍人的衣服,中年人,待人倒是挺和氣,六爪女把狀紙遞了,又說黑子就是傳遞消息的人,法官就叫來一個書記,讓黑子把經過說一遍,黑子就把自己原來怎麽樣在黑煞神的山匪窩裏當暗樁,怎麽樣得知他們通共,然後就趕緊通知了六爪女等等情形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路數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趁書記員記錄的時候,六爪女覷見法官出來,連忙踅過去塞給他一千大洋的匯票,還沒等法官明白過來,六爪女轉身就已經走了。有錢能使鬼推磨,六爪女相信,法官隻要收了錢,又有了自己和黑子的證言,大臉貓保命應該沒問題。果然,法官送他們出來的時候,就輕描淡寫的告訴他們,不要著急,就是他們不來,大臉貓也死不了,有了他們的證言,大臉貓更死不了:“降上一級半級也就足夠了。”

他們都明白這是法官在遞話,千恩萬謝的告別法官,得知大臉貓不會受太嚴重的追究,六爪女心裏輕鬆了,帶著黑子、啞哥和龍管家到龍岩城裏的大飯館裏美美吃了一頓,然後馬不停蹄地趕回了連城。

回到六順商行,隻見大門緊閉,作為一家商行,大白天關門閉戶很是異常。黑子跳下馬車,連拍帶叫,竟然沒有人應聲。六爪女立刻覺得情形不對,她去龍岩,來回不過五六天,家裏能發生什麽事呢?龍管家表麵上自言自語,實際上是安慰六爪女:“這些狗日的,看到頭家不在,都偷懶去了。”

六爪女讓黑子和啞哥越牆而入,從裏麵打開大門,院子裏靜悄悄的,前堂桌翻椅倒一片狼藉,幾個人連忙穿過前堂跑到院子裏,院子浮塵滿地,一片荒蕪,就像幾輩子沒有住過人一樣。

“粉粉、粉粉……小黑、小黑……”黑子急了,連忙跑去找他老婆兒子,六爪女也趕忙朝後院跑,她要看看她的屋裏有什麽毛病沒有。剛剛到了門前,就發現門鎖已經撬開,她的屋裏也被翻騰的一塌糊塗,書架也被翻倒,書籍灑落滿地,好在師父送給她的算盤還在,卻被扔到了窗角下麵。六爪女連忙掀開床板,揭開床下麵的地磚,看到她存放印鑒和密押的木匣子還在,這才鬆了口氣,隻要這兩樣東西在,大洋就在。

龍管家在門外叫她:“頭家,你沒事吧?”

六爪女說沒事,你進來吧。龍管家進到屋裏,看到屋裏亂成一團,倒吸了一口涼氣:“頭家,誰幹的?”

六爪女第一反應就是南洋商行,或者紅點的軍人,但是卻沒有說:“不知道,你估計是誰?”

龍管家想的跟她一樣:“會不會是南洋商行反手了?”

兩個人正在商量,就聽門外黑子在大聲嗬斥:“你們死到哪去了?急死人了。”

緊接著就聽到粉粉的號啕,小黑也跟著大哭起來。六爪女和龍管家連忙出來查看,隻見粉粉蹲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著,身旁扔著一個菜籃子,青菜蘿卜從菜籃子裏傾倒出來,小黑揪著粉粉也是哭得鼻涕眼淚糊滿臉。

六爪女連忙過去問:“咋了?到底咋啦?”

粉粉抬頭看到六爪女,一把抱住六爪女的腿:“頭家,你可要為我們做主啊,死狗衰佬們不得好死的東西們。”

龍管家過來說:“別哭了,到底是怎麽回事,誰幹的?”

粉粉說出來的話讓六爪女僵住了:“還能有誰,胡子、條子、禿子,還有那個死不了的磕巴,他們造反了。”

聽到說是自己的夥計幹了這事,六爪女頓時懵了,黑子在一旁“嘿”了一聲,也蹲到了地上,就好像這個時候才覺出走累了。

“他們嚷嚷說頭家不公道,把錢都給了黑子,還說頭家現在沒心思做生意,商行虧本了,所以就帶著黑子和啞哥、龍管家跑了,我不信,他們就動手搶東西,凡是能拿走的東西都拿走了。”

這些夥計都是粗蠻之人,雖然每個人的脾性不同,可是要說他們背叛自己,這卻是六爪女從來都沒有想過的:“粉粉,你是不是糊塗了,還是你胡說呢?”

粉粉站起來:“我沒有胡說,也沒有糊塗,不信你問問黑子,看看他們打了多少次了。”

黑子也站了起來:“頭家,這些日子我看你忙亂,就沒有給你說,也想著他們可能就是一時想不開,沒想到我們走了這幾天,他們真的就鬧出了這麽一場事情。”

原來,黑子從黑煞神的匪窩裏夠來之後,剛開始大家還對他滿心敬佩,可是六爪女獎勵了他一千大洋之後,先是豆子磕磕巴巴的抱怨頭家不公道,後來胡子、條子、禿子幾個人也犯了紅眼,沒事幾個人就湊在一起酸溜溜的拿黑子開涮。有一次條子說黑子是六爪女的親信,在土匪窩裏吃香的喝辣的,野夠了回來還能掙大錢。黑子反唇相譏,你來我去翻了臉,動手打了起來,結果其他人不但不勸解、拉架,還起哄嚷鬧:“反正他們對頭家有意見,我也不能說,說了好像我挑撥。”

六爪女已經被紅點傷得心灰意冷,如果不是大臉貓的生死壓在她頭上,她不能不出頭,至今她還起不來身。今天風塵仆仆大老遠趕回家裏,夥計們竟然鬧成這個樣子,六爪女心頭一片悲涼,來自敵人的攻擊無論多麽強烈,她都能夠承受,來自最為親近的人的敵意,卻令她萬念俱灰:“龍管家,黑子,他們不是說我跑了嗎?那好,明天一大早我就真的跑,你們願意留下,這座院子就歸你們,你們願意跟我,就跟著我走吧。”

龍管家和黑子齊聲說:“我跟頭家走。”

“粉粉,別做飯了,今天晚上我們到客家大酒樓去,自己給自己餞行吧。”

那天晚上,六爪女、啞哥、龍管家和黑子一家三口去了客家大酒樓,六爪女喝了一壇子米酒,醉了,回到家裏,一個人關上門哭了半夜。

第二天一大早,六爪女、龍管家、啞哥,還有黑子一家三口,坐了馬車,離開了六順行,離開了連城縣。來到通往龍岩的官道上,六爪女從坡道上回頭眺望著連城,遠遠望去,冠豸山就像一頂巨大的烏紗帽,斜扣在連城的後腦勺上,連城縣的屋宇就像一蓬一簇擠在一起的樹樁,朝陽將那些高低不一的樹樁子抹上了一層金屬色,整個連城縣顯得金碧輝煌。冠豸山,連城縣,從家裏逃難出來,在這裏住了十多年,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時間都留在了這裏,今天離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再看看,想到這裏,惆悵、傷感湧上心頭,眼淚蒙住了視野,景致變成了洇過水的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