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建六角樓03

龍管家提醒六爪女:“頭家,如果大家要走,有一處地方能去。”

六爪女說:“我知道,林師叔的宅院。”

龍管家試探著問她:“你說是不是把女人孩子先送走?”

六爪女想了想,畢竟事關重大,如果把這些女人孩子留在六角樓裏,仗真的打起來,傷到哪一個都不好,便說:“你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見,女人孩子先走吧,就按你說的,安排到林師叔留下的宅院裏先住著,如果再不安全,就搬到冠豸山竹林寨去。”

“男人呢?”

六爪女說:“男人願意留下來的就幫軍隊一下,估計打起來的話,軍隊需要幫手,不願意留下來的就跟他們的老婆孩子一起走吧。”

龍管家轉身離去,不久就聽到樓上樓下喧鬧起來,六爪女也不管他們,過了一陣,龍管家上來報告,夥計們的老婆孩子都收拾好了,隨時都能走:“頭家,你呢?”

六爪女沒明白他的意思:“我?我咋了?”

“你不走嗎?”

六爪女知道,龍管家的意思是,你也是女人,難道你要留下?據逃難的鄉親們說,日本人所占之地,燒殺擄掠,**婦女,手段極為凶殘。六爪女讓龍管家安排夥計們的老婆孩子轉移,也有這方麵的考慮。此外,她對大臉貓這些軍人也沒有多大的信心,他們滿身都是敗軍的狼狽不堪,六爪女對於他們是不是能夠抵抗得住日本人,能夠抵抗多久,她心裏沒數。

但是,她仍然回答龍管家:“我不走,我要看他們打仗。”

下午,龍管家帶著女人孩子離開了六角樓,夥計們出外相送,六爪女卻沒有出去,站在門樓上麵看著,老婆孩子和家裏的男人難分難舍,其中還夾雜著孩子要爸爸的哭鬧聲。這一幕很是令人心酸,六爪女不忍心看,但是她心裏對夥計們卻充滿了感激:這些夥計在這大戰來臨的生死關頭,沒有一個舍她而去,送走了老婆孩子,都堅定不移的留在了她的身邊,留在了六角樓裏。

軍隊開始在六角樓以東的丘陵地帶修築工事,也有政府雇的民工幫著軍隊運送物資、彈藥,顯然,戰爭已經不遠。送走夥計們老婆孩子的第二天,大臉貓突然登門拜訪,一起來的還有兩個人,六爪女也都認識:一個是曾經一起打過黑煞神的連長,另外一個當初紅點兒叫來處置正連長的督察隊的常隊長。

六爪女好奇:“你們頭家不是不讓你們擅入民宅麽?我這六角樓不是民宅啊?”他問大臉貓。

大臉貓雙手將一堆大洋放在六爪女麵前,卻一點也沒有前兩天見麵時候的嬉笑了:“頭家,這是一點小意思。”

六爪女驚訝:“你們打了敗仗還挺有錢的,這是啥意思?直接說。”

大臉貓說:“這一回是真的要征用你們的六角樓了,我們的團部要設在這裏。”

常督察隊長雙手將一張蓋著大紅官印的紙捧給六爪女:“頭家,這是我們的公文。”

他們這鄭重其事的樣子,六爪女不好再跟他們打趣,接過公文看了看,上麵寫道,因為戰事的需要,臨時征用六角樓作為指揮所,事先提供損失費一千大洋雲雲。

六爪女收了大洋:“這沒啥說的,別說要打仗,就是不打仗,不給錢,你們要征用我也不能不騰地方。再說了,仗打敗了,你們這大洋也沒臉花,仗打勝了,你們也就不在意這幾個大洋了。”

大臉貓尷尬地笑笑:“頭家真能拿我的陳年老屎填塞我。”

常隊長跟六爪女不熟,可能人本身也是一個不善辭令的人,打了個立正立刻告辭:“謝謝頭家,軍務緊急,不打擾了。”

那個連長自始至終不發一言,看到王隊長這樣說,也馬上起身,唯有大臉貓沒有走的樣子:“頭家,還有一句話我是給你帶的,你聽了不要發火。”

六爪女聽他這麽一說,心裏咯噔一下,馬上想到了紅點:“不管誰帶的話,我都不想聽,我答應你們了,你們隨時可以住進來。”

大臉貓還是把話說了出來:“我們團座說了,請你和你的人即刻撤離,不是趕你們,是擔心你們的安全。”

六爪女嗬嗬冷笑:“你們團座是不是沒臉見我?你回去給他說,這六角樓是我的,你們能不能守得住我不放心,我要看著你們怎麽守,除非你們把我們都綁了,不然我們就不能走。”

大臉貓做了個苦摸樣兒,兩手一攤,聳聳肩膀:“頭家,你這麽說我也沒辦法,反正我話帶到了。”說完,跟著常隊長走了。

他們走了,六爪女心裏波濤洶湧,紅點是她最不願意見到的人,現在卻成了不能不見的人。她自己並沒有意識到,感覺傷害自己最深的人,往往是自己最為在意的人。傍晚時分,六爪女正在自己的屋裏吃飯,就聽到六角樓內外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口令聲、隊伍行進時的腳步聲。六爪女趨到窗口朝外麵窺探,隻見一隊隊軍人從門外湧了進來,進來之後,就有胳膊上紮著黃布條的軍官摸樣的人指揮著分頭進了一層的屋子裏,院子裏也有一些軍人席地而坐,另外還有一些軍人直接上了六角樓頂上。

她看到了紅點,紅點在幾個軍人的陪伴下,直接上了樓頂,她還聽到了紅點的說話聲,口氣都是下達命令時居高臨下的堅定、從容:“安排一個連分頭住進東南向的四個碉樓裏去,機槍和擲彈筒安排到碉樓頂上,其餘的人都在樓下休整……”紅點隨說,邊有人隨聲應答“是、是、是……”

紅點的聲音略顯嘶啞,冷冰冰的,人上了樓,聲音也聽不見了,六爪女呆坐在椅子上,下意識地撫摸著師父留下來的銅算盤,腦子裏一片混沌,往事如同狂風卷起的塵埃,又像是被狂風吹散的碎葉,掠過、飄**、旋轉,就是沒法落下來讓她靜靜地審視。而心裏卻是難言難訴的疼痛,這疼痛來自靈魂深處,就像隱藏了老巢的盜賊,折磨著她,卻又沒著沒落沒法觸碰。

六爪女給自己沏了杯茶,蜷縮在椅子上,雙手捧著茶杯,凝視著嫋嫋盤旋的熱氣,熱茶溫暖了掌心,從容、嫋娜、清淡若有若無的熱氣驅散了心裏的煩雜,心裏的苦痛也像過場的風雨漸漸平息。這個時候,傳來了敲門聲,聲音很輕,有些遲疑,又有些膽怯,就如心有靈犀,門響的那一瞬,六爪女的直覺立刻告訴她:敲門的是紅點。

“誰啊?”六爪女強自鎮定,竭盡全力讓聲音平靜、自然,卻仍然沒有能夠主宰得了自己的嗓子,她自己都感覺到了,聲音顫抖,就像風中的枯葉、雨中的花。

“昭女,昭女,你沒事吧?我知道你在裏邊。”門外的聲音跟六爪女一樣,顫抖的聲線暴露出了內心的緊張、激動和不安。

現在這個世界上,唯有一個人會喊出“昭女”這兩個遙遠卻又熟悉的字,這個人就是紅點。那一刹那,六爪女屈服了,她克服了驀然襲來的無力、虛弱,掙紮著走到門口,打開了房門。紅點在門外站著,一身破舊肮髒的軍服,一頂揉皺了的帽子,還有又黑又瘦的臉,唯獨那兩隻眼睛,仍然明亮如星,深入山泉。

六爪女恨死自己了,她沒有控製住眼淚,在她覺得最不應該流淚的時候,不聽話的眼淚卻布滿到她的臉上。

“你還好吧?”紅點站在門外,風燈給他臉上投上了濃濃的暗影,就像棱角分明的雕塑。

“狼女還活著。”六爪女的口氣仍然僵硬,身子卻挪了一挪,讓開了門口,紅點走了進來。

“還在恨我?”紅點站在六爪女背後,問話時的口氣,吹拂在六爪女的後頸上,癢癢的、暖暖的。

六爪女趁自己沒有轉過身來的時候,強自平靜下來,她做到了,轉過身來的時候,她的臉上已經風平浪靜,就如退潮的海麵:“不恨,我隻恨我自己。”說完,她克製著顫抖的雙手,給紅點沏茶:“喝點水吧,你坐。”

紅點卻沒有坐,他猛然一把將六爪女摟到懷裏,下巴頦搭在六爪女的頭頂,用胡子拉碴的下頜摩挲著六爪女的頭:“昭女,昭女,六爪女……”他喃喃著,像是在夢囈。

六爪女本能的推拒在紅點強悍的男人臂彎裏就像陽光下的冰雪,很快就融化了,師父訓練出來的靈爪功也失靈了:“你別這樣,別叫人家看到了。”六爪女的聲音也像晚風一樣柔弱:“菩薩在看,趕緊鬆開。”

不知道是出於對菩薩的敬畏,還是怕過往的部署看到自己和六爪女親熱,紅點連忙鬆開了六爪女,轉身來到供著菩薩的佛龕前,燃著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敬了上去,然後跪下,畢恭畢敬地叩了三個頭。

據六爪女所知,紅點過去從來沒有表現出來相信神佛,此時之舉令她好奇:“你們當兵的也敬菩薩?”

紅點站起來說:“我感謝菩薩把我引到了你的跟前,我以為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突然見到你,我相信這是菩薩的恩情。”

剛剛說到這裏,大臉貓在外麵急三火四的喊:“團座、團座……”

紅點說:“軍務在身,身不由己,六爪,明早上能跟我一起去給父母鄉親燒紙嗎?”

六爪女連忙點頭:“應該的,應該的,把啞哥叫上一起。”

紅點答應著,匆匆離去,外麵傳來了他和大臉貓的的對話,似乎兩個人在為大臉貓和他的部隊安排在什麽位置發生了爭論,最後紅點吼了一聲:“服從命令!”接著就聽到兩個人踢裏嗵嚨跑下樓去的聲音。四周又歸於沉寂,六爪女喝茶,心情也逐漸平複下來,就像經曆了了短暫風暴的港灣。她靜靜坐在菩薩側麵的椅子上,深沉的痛感卻又從魂靈中彌漫起來,紅點方才的衝動,攪亂了她的思維,此時心情平靜下來,曾經從紅點那裏受到的屈辱,還有紅點當時那副嫌惡、鄙視的眼神再次浮現在她的腦海,她又開始痛恨自己,又有了上當受騙的感覺,她很難相信剛才發生的一切是紅點的真情表達。

那一夜對六爪女而言,是極為難眠的一夜,從來不失眠的她徹夜難眠,就像舢板遇到了風浪,一會從對紅點的極度失望、傷心的低穀,衝上對紅點情感熾熱的波峰,一會又從波峰上跌落下來,陷入猜忌、猶疑的浪穀。好容易熬到睡意襲來,剛剛打了個盹,外麵的雞叫了,六爪女特氣惱,真想跑出去把那隻打鳴的雞抓住殺掉。用被子蒙住腦袋,她還想再強迫自己睡一會,門外卻傳來了紅點的呼喚聲:“昭女,昭女,起來了沒?”紅點可能是出於心境的鄭重,這一次相逢,沒有再像過去那樣“六爪、六爪”的叫她,卻複原了早年間表達鄭重其事時候對她的稱呼“昭女”。

真的是命,一夜的煎熬,一聽到“昭女”兩個字從紅點的嘴裏叫出來,六爪女就沒法控製自己的情緒,就像麗日驅散陰霾,所有心裏的不快都會煙消雲散。她答應著,爬起來,套上衣裳:“你等下,我一下就好。”

紅點在外麵說:“飯都好了,你快些。”

六爪女匆忙洗漱,然後下樓吃飯。自從搬進六角樓以來,夥計都是各家吃各家的,她和啞哥不願意跟別人家摻和,就自己做著吃,有的時候啞哥做,有的時候六爪女做,有的時候誰也沒做,就隨便到哪個夥計家撈一口混個飽。六爪女一直打算安頓下來之後再專門雇個做飯、打掃衛生的人。馬上要打仗,夥計們的老婆孩子都由龍管家帶著轉移了,剩下的人就又開始集中起來一起吃,豆子和禿子會做飯,就由他們倆擔任了臨時廚子。

六爪女剛剛下樓,就看見紅點站在樓梯口:“我讓他們煮了地瓜稀飯,還有粉糕、鹹鴨蛋、蘿卜幹。”紅點告訴她。

六爪女又開始感動,地瓜稀飯,粉糕,鹹鴨蛋,最簡單、平常的鄉村早食,卻也是六爪女最喜歡吃的早餐,在家鄉吃到這一口,就不僅僅是普通的一頓早餐,其中摻雜的情感價值和懷鄉意義外人是很難理解的。

早飯是在紅點的指揮所裏吃的,指揮所占用了麵朝東南的碉樓,從這裏放眼望去,晨輝撩起的薄靄彌漫在大地上,遮蓋了遠處壕塹裏的憧憧人影,近處,紫槐、蜜柚的綠枝上點綴著一叢叢的白花紫蕊,一切都顯得那麽平和、寧靜。

“這裏視野真好,居高臨下,打防衛戰最好了,就是不知道這六角樓的牆結實不,能不能抵得住迫擊炮彈,隻要能抵得住迫擊炮,我們就能把敵人阻在這裏。”

紅點的話打破了六爪女心裏泛起的浪漫,把她從恬靜的鄉野中拉回了現實,驀然間,她好像重新認識了紅點,或許,作為一名長期征戰的軍人,看這個世界和看每一個人都已經跟自己不同了?吃飯的時候,有勤務兵端上端下,他們吃,勤務兵就立正站在他們的身後,六爪女很不習慣,匆匆吃完,剛剛起身,勤務兵就雙手遞上來一方雪白的手帕:“長官請用。”反倒把六爪女驚了一驚。

吃過飯,紅點、啞哥、六爪女三人從六角樓出來,朝他們父母和鄉親們被掩埋的墳地走去,勤務兵和副官跟了上來,紅點擺擺手,沒讓他們來。六爪女這時候才注意到,啞哥手裏提了一個包,包很大,卻輕飄飄的,便拽了啞哥一把,指手畫腳的問他包裏是什麽,啞哥指指紅點,比劃著告訴這是紅點的東西,紅點說:“我備了一些香燭紙錢。”

三個人到了墳前,點燃香燭供在了墳前。這是一片亂墳崗子,當時掩埋的時候村裏已經沒有人了,是賴家六角樓的人埋葬的,非常草率,就是挖個大坑把人扔進去之後,上麵填上土而已。紅點的臉色非常凝重,鼻子一抽一抽的,看到他這個表情,六爪女心裏頓時湧出了親近和柔情,他小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遇上啥事要哭之前,鼻子先一抽一抽,就像是在為即將到來的痛苦儲備能量。

紅點突然間爆發,向墳塋叩頭的時候失聲痛哭起來。他這一哭,勾得六爪女和啞哥悲從中來,父母和鄉親已經在腦子裏逐漸模糊、清淡的音容笑貌在這一刻格外清晰的浮現在他們的腦海裏,他們倆也跟著哭了起來。他們哭著點燃了一紮紮的紙錢,紙錢化作亮黃的火苗和灰黑的紙灰,就像燃盡了人生,化作翩翩飛揚的魂靈在空中遊**。紅點用袖口擦拭淚水,臉上抹得烏七八糟,又讓六爪女仿佛回到了從前,那個從前令人悵惘,令人追思,令人懷念,卻再也不會回來。

紅點仍然跪在地上,突然轉過身來,朝六爪女叩了三個頭,六爪女嚇壞了,從地上蹦了起來:“紅點,你幹嘛?瘋了?”

紅點仍然跪著,仰臉看著六爪女,又看看啞哥:“六爪,我這是替我爸媽還有我們村裏的鄉親感謝你,還有啞哥,是你們為我們的父母、鄉親報仇雪恨了,我沒有做到的事情,你們做到了,我今天在父母相親的墳前謝謝你們。”

提起這件事,六爪女又被勾起了滿腔委屈、滿腹怒火:聲音並不生硬,話卻說得很冷:“感謝什麽?你有槍不用,有兵不動,一個大男人還要我來報仇,過後你還差點把幫我的大臉貓給斃了,現在又說這種話,沒必要。”

紅點站起來,拍拍腿上的灰土:“六爪,就是現在,我也不能動用我手下的兵為自己報仇,更不能讓我的兵為了給我報仇而有傷亡,軍隊是國家的,不是我用來報私仇的,希望你能理解我,我感激你,並不是說我做錯了。”

六爪女聽他這麽說,扭頭看著別處,冷然回應:“我是狼女,我不懂你的心思,你不也罵我是心狠手辣的狼女嗎?”

紅點長歎一聲:“這是我說過的最後悔的話,也是我最不該說的話,你能原諒我嗎?”

六爪女搖頭:“不能。”其實,心裏卻已經原諒他了,她知道,紅點做得對,軍隊是國家的,不是他用來報私仇的。紅點又說:“六爪,今天當著我爸媽的麵,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六爪女有些驚訝,她想不出紅點有什麽重要的話,要當著他爸媽的麵說:“你說。”

紅點看了看啞哥,敏感的啞哥好像知道他們要說什麽重要的事情,扭過頭,轉身朝遠處走了幾步,然後停下來,朝這邊看著,六爪女知道,啞哥有些不放心她。

“六爪,你還願意嫁給我嗎?”

紅點衝口問出這句話,六爪楞住了:“你又想讓我割手指頭去?”

紅點說:“我從小就認識你,從小就知道你是六爪,我並不是嫌棄你,你還記得嗎?那天,對了,就是黑煞神來的前幾天,我爸媽不讓我出門的事情。”

六爪女記得:“記得,你一下扯那麽遠幹什麽?”

“那個時候,也不知道誰傳的,村裏很多鄉親對我和你都挺嫌棄的,嫌棄我是因為我這個痣,嫌棄你是因為你的手,村裏的孩子也不敢我們玩,我們倆隻能在一起玩。就在黑煞神來的前幾天,我爸媽也不準我跟你玩了,把我關了起來,說是村裏人都說你是狼女,誰跟你在一起,會倒黴運。”

六爪女記得當時有幾天見不到紅點,卻不知道是他爸媽因為自己狼女的傳說而不準他跟她在一起玩了。紅點坐了下來,掏出一支煙點燃,這是六爪女第一次見他吸煙:“我被爸媽關著,心裏卻一直擔心你沒人玩,一個人怎麽辦。我就絕食,不吃飯,一直絕食了三天,我爸媽沒辦法,就讓我起誓,在一起玩一下可以,絕對不準我跟你相好。他們說的相好就是怕我跟你從朋友變成……”紅點好像不知道該用什麽詞,六爪女替他說了出來:“怕我們成夫妻?”

紅點點點頭:“就是那個意思,為了能從家裏出來,陪你玩,我就跪在父母麵前起了誓。”紅點掐滅了煙,接著說:“就跟你給師父起了誓一樣,如果我爸媽還活著,我可以不管不顧,可是他們都不在了,我就不能違背了對他們的誓言,那樣就太不孝了。後來我想,既然他們嫌你有六指,因此才說你是狼女,那如果你切掉了那個枝指,跟我們一樣也是五個指頭,就不存在誓言的約束了,對不對?所以我才對你說讓你跟我去省城做手術,我真的不是嫌棄你,你相信我嗎?”

六爪女相信他,可是仍然不會為了嫁給他而切去自己的手指,因為,切去的並不僅僅是她的一根手指,而是切去了她的自尊:“我相信你說的話,我可以原諒你,但是,我不會為了嫁給任何一個人而把我變成五根指頭的所謂正常人,我天生就是這個樣子,老天給我什麽,我接受什麽,如果所有人都覺得我是狼女,那我就做一個狼女好了。”

紅點說:“我今天給你說這些,並不是要堅持你去做手術切手指,而是想讓你明白,我從小跟你一起長大,從小到大,我就你這一個女朋友,日寇當前,大戰在即,我不想讓你恨我。”

紅點這話說得實在沉重,六爪女領會了他沒有說出來的意思:仗一旦打起來,生死難料,他不願意把誤會永遠留給六爪女。她站了起來,拍淨腿上的灰土,非常堅定的說:“紅點,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可是,我也不想讓你違背你對你父母的誓言,即使你想讓我嫁你,我也絕對不會嫁你,讓我們等來生吧,這輩子就這樣了,老天爺給我這樣一隻手,就是讓我誰也不嫁的。”說完,六爪女轉身離去,她的心裏很痛苦,卻又很輕鬆,就像剛剛洗過一個冷水澡,渾身凍得哆嗦,卻又清爽潔淨。

迎麵一個士兵心急火燎的朝這邊跑來:“團座,團座,日本人來了……”

001###第七章 暗殺行動

日本人還沒有來,起碼目前還看不見他們的影子,軍隊有偵察兵,日本人馬上就要到達的消息是偵察兵送回來的。大臉貓傳達紅點的命令,六角樓內所有非軍事人員都立即撤離:“頭家,這是團座的命令,你一定要幫忙啊。”

六爪女拒絕了:“我們不是軍人,六角樓是我們家的,誰也沒有權利命令我們離開。”

大臉貓解釋:“你要明白團座的用意,他是為了你們這些老百姓的安全啊。”

“老百姓是人,你們也是人,你們能住在我們家裏保護我們,我們自己一跑了之,別人能做得出來,我做不出來。”

大臉貓為難了:“頭家,你這是為難我呢,實在不行,你給你的夥計們說說,讓他們趕緊去找老婆娃娃去,你自己呆著,一個人萬有一個啥情況也好辦。”

六爪女想想,大臉貓說的也有道理,打仗有軍隊,夥計們赤手空拳的起不了啥作用,萬一誰有個閃失,怎麽給人家的老婆孩子交代?就跑去找胡子他們,告訴他們日本人馬上就來,仗馬上就要打了,讓他們趕緊都去連城縣林師叔那兒找老婆孩子去:“這裏用不上你們,都走。”

黑子問她:“頭家你走不走?”

六爪女說:“我走不走你們就不要管了,等仗打完了,紅點他們要是能打得過日本人,你們再回來。”

胡子說:“我看還是都走吧,留在這裏幫不上啥忙,還礙手礙腳,頭家,家裏的糧食都留給你們,用得上。”

五個夥計,胡子、黑子、豆子、禿子、條子,戀戀不舍得拿著簡單的隨身換洗衣服離去了,雖然六角樓裏住滿了軍隊,可畢竟那不是自己的夥計,六爪女心裏空落落地惆悵。

撤離老百姓的命令下達之後,讓大臉貓為難的不僅僅是六爪女,還有那個逃難回來的賴老爺,他也死活不走:“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老在這裏,死也要死在這裏。”他不走,他的家人也就不能走,大臉貓對他不會像對六爪女那麽客氣,當下叫來了幾個當兵的,要把他抬出去,賴老爺兩腳拖地,拚命掙紮:“你把我抬出去我就死在門外,你有本事就把我一直抬到福州去。”

大臉貓說:“你別做夢了,福州也叫日本人占了。”

士兵將賴老爺抬出六角樓,賴老爺開始耍賴,坐在六角樓牆下曬太陽,就是不離開。士兵們最終也沒辦法把賴老爺趕走,賴老爺在六角樓外麵呆了一上午,就又回了六角樓,大臉貓也就不管他了。

日本兵的出現有些突兀,槍響的時候,六爪女正扒在樓垛上看光景,啞哥也在她身旁朝下麵看著。六角樓外麵,軍官們集合起來正在聽紅點訓話,紅點告訴他們,以這座六角樓為界,他們再也不能退後一步:“兄弟們,我們有沒有退路呢?有啊,可是我們不能再後退一步,為什麽?因為我們每後退一步,日寇就會前進一步,我們每退後一步,就喪失了一片國土,日寇就占領了我們一片國土。我們是軍人,馬革裹屍,戰死疆場就是我們最榮耀的結局。在閩南,我們吃了虧,那是因為日寇有飛機,我們沒有,在這裏,日寇的飛機也無法耀武揚威了,讓我們就在這裏,和日寇決一死戰,今日不是我死,就是寇亡!”

其他軍官們都跟著喊:“不是我死,就是寇亡……”

剛剛到這兒,六角樓外麵前些日子士兵們挖的塹壕那邊就響起了槍聲,紅點立刻下命令:“各營指揮官立刻到位,按照預定方案組織反擊,誰後退一步,就提頭來見我。”

軍官們立刻散去,紅點也轉身進了六角樓,滿臉鐵青的上樓去了他的指揮所,而前方的槍聲已經響成了一片。六爪女並沒有一絲一毫的膽怯,她和啞哥扒在牆垛上,朝發生戰鬥的方向望去,太遠,具體情況看不清楚,隻能聽到槍聲就如爆豆一樣,間夾著轟隆隆的爆炸聲。

啞哥突然激動起來,指著左前方大聲嚷嚷起來,那邊,一陣陣的爆炸聲傳了過來,伴隨著滾滾的濃煙黃土,空中還隱隱翻滾著墨黑的物件,看上去就像劈碎了的木棍、樹幹。緊接著右前方也發生了陣陣爆炸,右前方的陣地比較近,六爪女這才看清,爆炸掀起的煙塵中間崩起的樹枝樹幹樣的東西,是人的肢體,煙塵也呈現出了血紅色。

槍聲如爆豆般炸響,然而在隆隆的爆炸聲中,就像節慶中放的鞭炮,感覺不到一點殺傷的威力。一隊黃蠟蠟的軍人從爆炸的煙塵中間衝了出來,六爪女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啞哥心急火燎的嚷嚷起來,六爪女這才反應過來,這黃蠟蠟稀屎一般湧過來的就是傳說中的日本人,紅點他們的部隊穿的是灰色的軍裝。六角樓上的機槍響了起來,槍聲就像爆竹在耳邊炸響,正在朝六角樓這邊撲過來的日本兵就齊刷刷的爬到了地上,也有一些仰麵跌倒,顯然那些是中了槍的。

啞哥身手敏捷,轉身從一個躲在城垛後麵的軍人身上摘下來一支大槍,朝日本人瞄準,開始射擊。啞哥的槍法有深厚的武功墊底,又有過實彈射擊的經驗,他的槍口下,即便日本人趴在地上,腦袋也會像一個個長在地裏的瓜,被他擊得粉碎。六爪女見了,也從一個士兵身上摘槍,士兵連躲帶拒,卻根本躲不開六爪女的利爪,倏忽之間,挎在身上的槍就已經被六爪女給奪走了。駐紮在六角樓裏的官兵都知道六爪女、啞哥和紅點、大臉貓的關係,他們搶了人家的槍,人家也沒招,好在他們搶了槍是打日本人。

六爪女當初在大臉貓的軍營裏打靶的時候槍法精湛,就已經獲得了官兵的喝彩,如今跟啞哥比著打,兩個人就像點名一樣,槍槍見血,日本人撐不住了,又不敢站起來,倒退著朝後麵通縮,很多中了槍的日本兵被就地留在了那兒。士兵們沒有命令不敢隨便開槍,看到啞哥和六爪女的槍法神奇,忍不住大聲喝彩。

然而,左前方的日本軍隊卻一點也耽誤,從被炸彈撕開的防線缺口衝過來之後,馬上向中國軍隊防線的後方運動,企圖對防線來個前後夾擊。機槍又轉向這些突破了防線的日軍,日軍戰鬥素質極佳,立刻臥倒,並且用軍鏟就地挖掘掩體。啞哥和六爪女轉過槍口,開始給這一股敵軍點名,一個個日軍的腦袋就像砸爛的西瓜,蹦出血紅的瓤子。日軍開始用擲彈筒向六角樓轟擊,一個個槍榴彈砸到土牆上,騰起了黑灰的煙塵,煙塵散去之後,六角樓的牆壁上僅僅留下了一個個碗口大的疤,機槍子彈掃過來,更是隻能在牆壁上留下一個個拇指大小的坑坑。爬臥在地躲炮的士兵們紛紛站起來,驚訝不已:“這哪裏是土牆,就是鋼筋水泥麽。”

六爪女想起了黃大工,不由暗暗感謝那個極為敬業的大工匠,隻要不怕炮彈,駐守六角樓就有了信心。啞哥和六爪女又探出槍去,卻見突破防線的日軍已經撤了回去。紅點又派出了一隊士兵從六角樓裏衝出去,堵住被日軍衝破的防線缺口。

日本人再度用迫擊炮向防線狂轟亂炸,同時用機槍朝六角樓密集掃射,連續不斷的槍炮聲變成了持續不停的隆隆聲,耳朵裏麵就像山洞,裏麵回響著嗡嗡的共鳴,攪得腦汁都疼。紅點他們的軍隊沒有炮,人家用炮轟他們,隻能被動地捱著,日本人轟夠了,就開始進攻,前麵是偽軍,後麵是日本人,黃蠟蠟地就像泛了蝗災。而紅點他們的灰衣軍人抵抗時發射出去的子彈,卻像旱季裏難得一見的雨滴,星星落落的潑灑在鋪天蓋地的蝗蟲中間,顯見得日本人的炮擊,給防守的士兵造成了極為慘重的損失。

偽軍和日本兵就像衝垮了堤防的洪水,滿溢過來,六角樓上的機槍、步槍一起射擊,黃色的偽軍和日軍就像鐮刀下的稻穀一層層倒下。偽軍和日軍被六角樓的火力壓製住了,六角樓上射出了一顆信號彈,同時也停止了射擊,守衛防線的官兵們從塹壕裏跳出來反擊,槍聲、呼喊聲、慘叫聲和拚殺聲傳了過來,與此同時,六角樓裏又一股士兵衝了出去,匯入到了廝殺之中。

六爪女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陣仗,和啞哥站在六角樓牆頭,傻了一樣,雖然隔得挺遠,卻仍然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血肉橫飛、拚死廝殺的慘狀,傷者的慘叫隱隱約約傳過來刺進耳廓,比劇烈的槍炮聲更加驚心動魄。啞哥實在耐不住了,奮身從樓上跳了下去,就如瘋虎一樣衝入戰場,六爪女一見也急了,她沒有啞哥那麽硬朗的功夫敢從三丈多高的六角樓牆上跳下去,扭頭從樓梯上跑了下去,想要從門裏衝出去幫啞哥一把,起碼也要把他從險境中拽回來。

六角樓的大門緊閉著,還有兩個士兵挎著槍守衛,這兩個士兵和別的兵不一樣,胳膊上套著黃袖章,即便是六爪女,想要出去他們也是板著臉堵住去路絲毫不讓:“沒有出入證,沒有團座的命令,任何人不準出入。”

六爪女耍橫:“讓開,知道不?這是我家,你們團座也得聽我的。”

兩個士兵根本不搭理她,並了膀子就像一堵牆,擋在她的麵前,六爪女氣壞了,揚手就打,她的手快速之極,下手也狠,兩個士兵還沒有反應過來,臉上都已經挨了巴掌,一個臉上留下了五根爪痕,一個臉上留下了六根指痕。士兵挨了打,沒有回手,兩個人仍然並肩站著,紋絲不動。六爪女再次揚起了手:“你們兩個閃開,不閃開我還揍你們。”

士兵的臉板得像鐵,六爪女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揚起的手卻又放不下來,僵在那裏,跟兩個士兵活像在麵對麵的練立正。

樓上,大臉貓叫了起來:“你們幹啥呢?”

一個士兵立正報告:“團副,頭家要出去。”

另一個士兵委屈了:“我們不讓她出去,她就打我們,我們抗日保護他們,她還打我們。”

大臉貓也變了臉:“頭家,你搗什麽亂?憑啥打我的兵?你有本事上來打我跟團座來。”

六爪女也覺得羞愧,她知道,士兵手裏拿著槍,如果不是看在紅點、大臉貓的麵上,挨她這麽兩個大耳光,絕對不會老老實實動也不動。心裏有愧,嘴上還硬:“誰讓你們把我堵在我自己家裏不讓我出去。”

大臉貓在樓上叫她:“頭家,你上來,別為難我的兵。”

六爪女為了買愧,掏出幾塊大洋,給那倆兵手裏塞,兩個兵連忙閃開,就像六爪女又要打他們一樣,六爪女手快,盡管他們倆躲閃,大洋卻已經塞進了他們的兜裏,然後轉身跑回樓上,不放心啞哥,朝樓外麵的戰場瞄了半天,日本兵、偽軍和紅點的兵攪成了一團,根本就找不到啞哥的影子。六爪女跑進紅點的指揮所,這還是紅點在碉樓設立指揮所以後她第一次進來。碉樓裏麵很寬敞,分為上下兩層,紅點的指揮所在底層,麵向碉門的這一側靠牆擺了一張大桌子,桌上鋪著地圖,大臉貓拿了一支鉛筆在地圖上描描畫畫,嘴裏嘟嘟囔囔聽不清他在說什麽,有幾個士兵坐在靠牆的地上。紅點拿著一個筒筒朝外麵觀看,六爪女進來他連頭都沒有轉過來,六爪女過去說:“你這是什麽東西?”

紅點回過頭來:“你怎麽來了?這是望遠鏡。”

六爪女說:“讓我看看。”

紅點沒有給他:“團副,把你的望遠鏡給她看看。”

大臉貓從桌上的一個皮盒子裏掏出跟紅點手裏的“望遠鏡”一樣的兩個筒筒遞給了六爪女:“小心些,這可是從日本人手裏搶來的。”

六爪女接過來好奇地看了看,原來這兩個筒筒是連在一起的,一頭大一頭小,每個頭上都有亮閃閃玻璃片。六爪女學著紅點的樣子把望遠鏡湊到眼睛前麵,嚇了一跳,遠處的景致突然一下全都跑到了跟前。

“掛到脖子上,小心掉到地上。”大臉貓顯然對這個叫望遠鏡的東西極為看重,看到六爪女哆嗦了一下,連忙提示。

六爪女依言把望遠鏡上的繩子套到了自己的脖子上,然後又試著把望遠鏡掉過來朝外麵看,外麵景致一下又跑到很遠很遠,紅點在旁邊說了一聲:“不要倒著拿,你快看啞哥。”

六爪女連忙把望遠鏡倒了回來,將目光投向了六角樓外的戰場上,望遠鏡瞬間把遠處的廝殺拉近到了六爪女的眼前,灰衣戰士和黃色的日軍、偽軍殊死搏鬥,搏鬥雙方一個個怒目圓睜、表情猙獰,有的張嘴嘶喊、有的緊閉雙唇,刺刀插入人體濺起的血花、死傷者倒地之後的痛苦掙紮……六爪女看得有些作嘔,卻又難以移開兩眼。她尋找著啞哥,卻怎麽也找不到:“紅點,啞哥在哪?我怎麽看不到他。”

經紅點提示,六爪女才注意到那個渾身上下被血染紅的人確實與戰場上的所有人都不同,他拿著一杆大槍,後來六爪女知道,那種差不多有一人多高、前麵有一把刺刀的槍是日本人用的,叫三八大杆。三八大杆到了啞哥手裏,活像一條舞動的凶龍,不光刺刀,槍托、槍身、槍管、刺刀,整個槍支都成了殺傷力極強的武器,啞哥在敵群中就如一頭凶猛的獅虎在於狼群搏鬥,擋者披靡,非死即傷。五個日本兵把啞哥圍困到了中間,六爪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有那麽一會兒,日本兵的身影擋住了啞哥,六爪女看不到啞哥了,忍不住喊了起來:“啞哥……小心……”

然而,她的擔心是多餘的,片刻之間,啞哥就從五個日本人中間衝了出來,而那五個日本兵,有的躺倒地上痛苦的翻滾,有的幹脆就直挺挺的倒在地上沒了聲息,啞哥動作太快了,六爪女都沒有看清他是怎麽出手的。紅點在旁邊大聲喊:“啞哥,真是好樣的,”然後又歎息了一聲:“我的兵裏如果有十分之一的人,能有啞哥這個本事,我就殺盡日本人。”

六爪女卻一直為啞哥的安危擔心:“啞哥耳朵聽不見,又不是當兵的,能不能想法叫他回來?”

紅點沒吭聲,六爪女自己也明白,這個要求是沒法實現的,雙方正在混戰當中,這個時候誰也沒辦法跑過去叫他回來。

大臉貓在一旁說:“團座,從目前的情況看,日本人是要來個中心突破,他們的人數加上偽軍比我們多了一倍,我看還是收縮防衛吧,擺得太靠前了,兵力分散得很,日本人又有炮,我們的傷亡太大了。”

紅點思摸片刻:“現在沒法脫離啊。”

大臉貓說:“我帶上去一個連,壓他們一下,然後脫離回守。”

紅點答應了:“不要戀戰,把他們趕回去脫開了就行。”

大臉貓答應一聲轉身要走,六爪女叫住了他:“你們就從大門往外湧啊?”

大臉貓說:“不從大門往外走,還能從哪走?難不成直接從牆上跳下去?我們沒有啞哥那個本事。”

紅點察覺到六爪女有道道,連忙問:“還有別的出口嗎?”

六爪女說:“有暗道,可以直通到後山我們原來的村子裏。”

紅點拍了一巴掌大腿:“你咋不早說?”

六爪女說:“你也沒問。”

紅點對大臉貓說:“這次迂回一下,你們從暗道出去,繞到防線的後麵,從背後幹狗日的。”

大臉貓答應著要離去,紅點又囑咐了一句:“你給我記死了,見好就收,脫離了之後馬上回撤,不準戀戰。”

大臉貓立正喊了一聲:“是,絕不戀戰。”然後叫六爪女:“頭家,給我們指路。”

正連長答應了一聲,大臉貓就讓六爪女帶他們到暗道口去。暗道口設在六角樓西邊的樓梯拐角後麵,那裏的牆根下的石板是虛掩的,六爪女揭開,露出黑洞洞的入口:“就在這裏,你們進去了直接順著走就行了,用不用我送你們?”

大臉貓說:“不用,你老老實實在土樓裏呆著比啥都強,你出去了,天下就大亂了。”

說罷,指揮著正連長帶著他的一連人隱沒在洞口裏。他們走了,六爪女狠狠拍了自己腦袋一下:“剛才咋忘了從這裏出去,省得打了人家的兵。”

送走了大臉貓,六爪女連忙又跑回碉樓看打仗,戰場上還在廝殺,她專門看啞哥,啞哥揮舞著大槍,正在追趕幾個戴著痰盂帽子的偽軍,看到啞哥身後有日本兵端著槍撲過去,六爪女本能的大聲喊:“啞哥,小心後麵開槍。”

紅點在一旁告訴她:“沒事,日本人拚刺刀怕開槍傷自己人,子彈都要退出來,或者槍上保險。”

果然,後麵的日本兵沒有開槍,攆過去就用槍紮啞哥,啞哥也不知道用的什麽手段,搶前一步捅倒了一個偽軍,身子都沒有轉,隨手槍托朝後麵一甩,大槍離了手,槍托狠狠擊打在身後日本兵的臉上,那一擊太狠了,日本兵的腦袋頓時像摔到地上的西瓜,噴出了血紅混雜著白瓤的腦漿子。而啞哥卻又將甩出去的大槍收了回來,繼續追趕前麵的偽軍,其間腳底下沒有一點停頓。偽軍嚇壞了,扔下槍全力逃跑,啞哥也不追趕,轉身又朝日本兵和紅點的兵攪成一團的戰場撲殺過去。

大臉貓的動作一點也不慢,從六角樓到暗道的出口大概有半裏路,從出口繞到戰場上至少也有兩裏路,或許六爪女看著啞哥在戰場上廝殺太過專注忘了時間,就在啞哥再次衝進日本人的堆堆裏,連刺帶打解救了幾個紅點士兵的同時,大臉貓帶著正連長的那一個連從日本人的側後翼突然殺了出來。大臉貓他們可不像日本人那麽多講究,距離稍遠的用槍點名,距離近了便用砍刀猛砍,生力軍的加入極大地鼓舞了苦戰多時的中國士兵,戰場上猛然間殺聲大作,槍聲猛烈,日本人和偽軍慫了,呼啦啦退潮般的撤了回去。大臉貓他們也不追趕,隨著一陣號音,趕緊收拾戰場,抬著、扶著傷員,朝六角樓退了回來。

士兵們的身後,灰色、黃色的屍體橫陳一片,六爪女看到渾身血紅的啞哥也跟著一起往回走,鬆了一口氣。紅點對坐在牆根的士兵下命令:“把門打開,集中所有衛生兵,讓炊事兵做飯燒水。”

給啞哥拿上換洗的衣裳,六爪女再次下到院子裏的時候,啞哥卻被一群軍人圍攏著,有人給他擦洗身上的血汗,有人給他端了水,還有人啥也不幹,就那麽呆呆的看著他。大臉貓安排好了外麵的事情,帶著一幫士兵進了院子,就這麽一會功夫,大臉貓就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身上沾滿了血漬,臉被熏成了鍋底,帽子也沒了,肩膀上、胳膊上的衣裳都綻開了口子:“你沒受傷吧?”六爪女關心地問他。

大臉貓嘿嘿一笑:“沒事,這種陣仗又不是第一次。”說著,喊勤務兵:“快給老子弄點水。”

勤務兵請示:“喝的水還是洗的水?”

大臉貓笑罵:“衰佬傻啊?先喝再洗。”

一個小勤務兵給他端來一大茶缸水,大臉貓咕嘟嘟喝了起來,六爪女看著他,想起了過去他那副貪財樣子,忍不住就想問他,你賺了那麽多錢,萬一打仗死了,錢不都白賺了?話都到了嘴邊,六爪女硬生生地咽了回去,這種話太不吉利,也太傷人,絕對不能問。

喝足了水,大臉貓脫掉上衣,讓勤務兵拿涼水澆他,自己用手渾身上下搓扒了一陣,就那麽又把衣裳穿上,然後急匆匆的上樓去了。六爪女看到啞哥基本上洗幹淨了,便過去把換洗的衣裳披到他身上:“趕緊穿上,別著涼了。”

啞哥點頭,乖乖地把衣服穿好。六爪女對啞哥的感情非常好笑,大多數情況下,把他當做哥哥,有的時候又會把他當成弟弟,甚至有的時候會把他當做孩子:“餓了吧?走,我做飯給你吃去。”

一士兵攔住了他們:“頭家,團座說了,今天晚上要會餐喝酒,請你們一起。”

六爪女說:“那好,我也有好酒,拿出來一起喝,還有夥計們醃好的臘肉,都拿去吃。”

當天晚上,除了哨位上的士兵,紅點把所有軍人都集中到了六角樓裏,院子裏擠滿了士兵,屋子裏擠滿了傷兵,說是會餐,實際上就是炊事兵做了大鍋菜,每人撈一份,然後大家聚在一起吃。喝酒倒是真的,六爪女沒想到紅點他們還有酒,自己也有很多米酒存放在一層樓的房間裏,六爪女全部貢獻出來慰勞軍人。

紅點帶著大臉貓去給堅守哨位的士兵們敬酒,士兵們一哄而上,輪著給啞哥敬酒,啞哥又是一個厚道人,誰敬酒他都老老實實地陪著,那張臉很快就被老米酒塗成了朱紅色,過了一陣酒勁上來,加上拚殺了一天也全是疲倦,竟然就地倒下鼾聲大作起來。六爪女連忙叫了幾個士兵,把他抬回了樓上他的房間裏。

2

第二天一大早,日本人驅趕著大批的偽軍又開始了衝鋒,由於第二條防線距離土樓很近,紅點他們又采取了新的戰術,少部分士兵在塹壕裏阻擊,大部分士兵都隱蔽在土樓裏,依托土樓的窗口向進攻的敵人射擊。敵人的迫擊炮不停地轟擊,槍彈就像雹子一樣潑灑在土樓的牆上,堅固的土樓就像暴風雨中的磐石巋然不動。就防守而言,紅點他們占據了優勢,雖然經過前兩天的激烈戰鬥,傷亡很大,現在有戰鬥力的士兵隻剩下了三分之一,也就是一千來人,可是有了六角樓作為依托,日本人想要越過這道障礙深入閩西北卻也絕非易事。

日本鬼子利用人數上的優勢,從東南西三個方向將六角樓包圍了,讓紅點他們有些納悶的是,包圍他們的大都是偽軍,火力雖然猛烈,攻擊卻並不積極,這既有可能是偽軍怯戰,也有可能是敵人的鬼謀。紅點上了碉樓的頂部,用望遠鏡四下查看,偽軍後麵有日本鬼子壓陣,所以即便他們怯戰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光打槍不進攻。紅點和大臉貓商量,問他日本人想幹什麽,大臉貓搖頭:“那誰知道,我又不是日本人。”

紅點琢磨:“會不會他們對我們采取了圍而不打,繞過我們直接向平和縣城、龍岩方向突擊?”

大臉貓點頭:“有那個可能。”

紅點瞪了他一眼:“跟你商量個事情就跟我自言自語一樣。”

大臉貓嘿嘿笑:“費腦汁還不如拚刺刀。”

派出去的偵察兵報告的消息證實了紅點的猜測,日本鬼子加上偽軍有將近一千人,繞過了六角樓,直接向西北方向插了過去。紅點馬上下令,集中了一個營的兵力,從暗道出發,從背後攻擊:“你們動作要猛,下手要狠,盡量多殺日本人,還是那個原則,絕對不跟他們糾纏,把他們打疼了馬上撤回,不要從原路進土樓,直接跟土樓外麵的人匯合。”

大臉貓說:“日本人又不是攻擊我們,我們兵力損失這麽大,招惹他們幹嗎?”

大臉貓連忙說:“我不說話吧,你說商量事就跟自言自語一樣,我說話吧,你就罵我,好了,我啥也不說了,團座讓怎麽打,就怎麽打,團座說衝鋒,我就衝鋒,團座說撤退,我就撤退。”

紅點沒搭理他:“我們就是要像一顆釘子死死釘在這裏,讓日寇沒法全力進攻閩的腹地。”

六爪女在一旁用大臉貓的望遠鏡觀景,她迷上了這個叫望遠鏡的東西,遠處的山水通過望遠鏡看過去,就像在眼跟前一樣曆曆在目。朝下麵看,士兵們臉上的汗水、身上的灰土、交談時的表情都清清楚楚,卻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這種感覺很怪異,也很有趣。啞哥拿了一杆大槍,就是日本人用的那種三八大杆,透過土樓的窗口射擊,槍槍見紅,嚇得偽軍和日本人臥倒在地,連頭都不敢抬。土樓的窗口修的都很小,透光效果不好,可是一旦打起仗來,優勢就顯露無疑,這其實就是一個個射擊孔。敵人反擊,用機槍壓製土樓的火力,子彈大部分落到了牆壁上,極少數子彈飛進了窗口,卻也難的傷害到裏麵的士兵,因為從下向上射擊,有一個仰角,而士兵們扒伏的位置都在窗口的下端,槍彈射進來,都會從腦袋上麵掠過,很難直接傷及守衛者。

戰事暫時處於相對平靜的階段,紅點來了興致:“六爪,敢不敢跟我比槍法?”

六爪女還從來沒有見過紅點打槍,立刻迎戰:“好啊,我的槍法不比啞哥差。”

紅點要來兩支步槍:“你先選。”

六爪女選了一杆看上去比較新的,然後爬到了碉樓的射孔邊。碉樓的射孔與住屋的窗戶又不同,更加狹小,從外向裏呈扇形,便於移動槍口。

六爪女說:“咱們專打日本人。”

紅點咬牙切齒:“不管是日本人還是偽軍,都打,偽軍比日本人更可恨,明明是中國人,卻幫著日本人打中國人,助紂為虐。”

六爪女點頭:“行。”剛剛說完一個行字,槍聲已響,遠處躲在偽軍後麵的一個日本鬼子頭上的鋼盔被掀開,腦袋上濺出一縷汙血,一聲不吭地仰頭栽倒。紅點的槍也響了,同樣擊斃了一個日本人。日本人非常鬼,立刻全部臥倒,他們判斷,碰上了狙擊手。日本人一臥倒,就躲到了偽軍的身後,六爪女和紅點隻好拿偽軍做靶子,偽軍們反應更加強烈,轉身就跑,後麵的日本人一通亂槍迎麵打了過來,偽軍扭頭又跑,紅點和六爪女抓住機會又各自放倒了兩個,偽軍隻好又原地爬了下去。

紅點放下槍:“團副,你陪六爪呆著,時間差不多了,我出去迎迎他們。”

紅點板了臉:“服從命令。”

紅點下樓,六爪女想跟著他去,可是看到他那鐵青的臉,不知道為什麽竟然產生了一絲懼意,沒敢提出要求。

紅點走了以後,大臉貓對六爪女說:“你跟他比什麽槍法?他早在軍校的時候就是射擊冠軍,槍槍擊中紅心,在軍校的時候外號就叫紅心,後來剿共,怕沾嫌疑,就沒人敢叫了。”

六爪女咯咯笑:“我們把他叫紅點,倒不是他槍打得好,而是他眉心有那顆紅痣。”

大臉貓說:“我們團座的福氣就在那顆痣上,上司已經定了,這場仗打完,直接就是師座了。”

六爪女笑著說:“你盼望他當師座我相信,他當師座你就能當團座了。”

大臉貓搖頭:“不管當什麽座,還不都得打仗,隻要打仗,誰都難免兩條路:勝了升官發財,敗了舍身扔命。”

提到發財,六爪女又想起了過去她和大臉貓聯手賺錢的往事:“你現在打仗,賺的錢都放哪裏了?”

大臉貓嘿嘿哂笑:“給了家人一些,即便我死了,也不能讓他們忍饑挨餓,大部分都讓沒收了。”

六爪女驚訝:“沒收?誰沒收了?”

大臉貓說:“軍法處,他們說我隻要把錢交公,就是剿共,如果不交公,就是搶劫,當時為了保命,隻能舍財了。”

六爪女哈哈笑:“你真的是白忙了,他們真的把你的錢充公了?不會是揣到自己口袋裏去了?”

大臉貓說:“那應該不會,他們給我收條,上麵有軍部的財務印章。”

六爪女也不懂得這些,可是想到那個軍法處的法官收了她一千塊大洋,總覺得大臉貓的錢可能讓軍法處的人給黑了,心裏這麽想著,卻沒有說。

外麵的槍聲時密時疏,炮擊已經停止,炊事兵給外麵的士兵送飯,估計敵人也要開飯了。士兵們趴在塹壕裏,啃著米團和紅薯,好在有茶水供應,士兵們喝茶用的都是竹筒,炊事兵用大鐵桶擔到陣地上,灌進士兵的竹筒裏,南方士兵,有了茶水就有了力氣、有了命。這是六爪女的功勞,她把夥計們平日裏積存的茶葉,不論好壞貴賤,統統給了炊事兵,讓他能給士兵熬茶水。六爪女正在看士兵們吃飯,卻聽見土樓西北方向槍聲大作,連忙跑到西北角的碉樓上查看,隻見紅點的士兵撤了下來,前麵的士兵已經到了土樓跟前,後麵的士兵卻還在拚命地抵抗著後麵的日本人,日本人瘋了一樣的拚命衝擊,紅點的士兵根本就無法擺脫,按照原來的計劃和守衛在土樓外麵的士兵們會合。六爪女看到這個情況,連忙跑去告訴大臉貓。

大臉貓聽了六爪女的報告,眼珠子在眼眶子裏轉來轉去,猛然拍了一把大腿:“狗日的,幹他。”

3

那是一場占了大便宜的勝仗,當紅點回到土樓裏,表揚大臉貓:“這次做了個漂亮事,可以單獨指揮一個團了。”的時候,大臉貓難得羞赧的臉紅了,這是六爪女第一次見到他這種表情,心裏也對這個愛錢的家夥有了新的認識。

大臉貓他們並沒有像六爪女擔心的那樣趁紅點不在一跑了之,他們直接繞到了紅點他們身後,依托山丘的優勢,居高臨下,一通機槍掃射加上成排的手榴彈砸下去,把鬼子打了個狼狽不堪,本想繞過土樓直接偷襲平和縣城,然後向閩地縱深入侵的日本人,自己反而遭遇了偷襲。紅點他們的反應也極為靈活,襲擾了日軍以後,本來忙於擺脫敵人的追趕,聽到日本人身後、側翼響起了激烈的槍聲,立刻判斷有了援軍,從槍聲判斷而且是一支力量非常強悍的援軍,立刻返身回擊,日本人被大臉貓他們的機槍和手榴彈打懵了,紅點他們又反擊回來,更是慌了手腳,如果不是訓練有素,及時做出了戰術調整,很可能會在兩下夾擊中全軍覆沒。敵軍雖然最終衝了出去,卻也扔下了上百具屍體。

紅點沒有按照原來的計劃將從土樓裏帶出去的部隊留在土樓外麵,而是原封帶了回來。由於大臉貓的主動出擊,他預期的兵力損失避免了,所以也就沒有必要撤回塹壕,會合外麵的守軍了。然而,他也非常清楚,這一場勝仗僅僅是戰役性的小便宜,從整個戰局來看,他們獲得最終勝利的希望不大,最主要的原因是獲得支援的希望渺茫。他派出去了數撥聯絡兵,各處尋找友軍,返回來的探子沒有一個給他帶來希望:方圓百裏之內,居然再也找不到中國軍隊。紅點他們團撤退的時候,接到的命令就是退守平和、南靖、漳州、長泰一線,擇機、擇地抗拒日軍深入閩地腹地。這道命令本身就是潰退過程下達的亂命,沒有具體的集結地點、沒有具體的協同措施、沒有具體的聯絡方式,一切都不具體。而且以紅點他們這一個並不完整的團布防那麽廣闊的區域,就像打穀場上撒米粒,啥用沒有。當時正處於戰敗撤退的慌亂之中,隻能按照命令執行。現在回過頭來想一想,這道命令的實質就是爹死娘嫁人,個人顧個人。也難怪他們四處沒有找到友軍。他們連一個能用的發報機都沒有,派出去的聯絡兵還有兩個根本就再也沒有返回,也不知道是半路上犧牲了,還是逃跑了,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他們在這裏拚死抵抗的消息,能夠傳播出去,哪家友軍得知之後,能夠良心發現,主動過來跟他們會合。然而,理智告訴他,這個前景就跟冬天盼春雨一樣屬於老天爺才能決定的事情。

紅點恨透了敵人的炮,和啞哥趴在射孔裏麵專門找日本人的炮兵打,打死了兩三個,其他炮兵立刻隱蔽,炮彈卻照樣從他們的隱蔽地點往土樓裏落。戰鬥膠著,紅點他們加強了瞭望偵查,所有望遠鏡都集中起來交給六角樓上六個碉樓上安排的觀察員,防備日本人再繞過土樓從背後襲擊他們,也防備日軍繞過他們朝西北方向閩地的縱深進攻。

啞哥、六爪女還有幾個搶打得好的士兵被紅點安排到碉樓的射孔處,專門負責殺傷露頭的敵人,嚇得日本人和偽軍都鑽進了塹壕裏不敢冒尖了。雙方就這樣僵持起來,幾天過去了,無論是進攻方還是防守方,都開始引發出了疲憊導致的懈怠。紅點部隊裏的傷兵沒法得到及時有效的醫治,時不時就有人死去,傷兵的死亡,對於士氣的影響遠遠大於戰場上戰死的士兵,沮喪、頹氣彌漫在士兵中間。為了振發士氣,紅點組織了專門突擊隊,每隊十來個人,輪番從土樓暗道出去襲擾日軍,六爪女捧了大洋坐在院子裏,凡是回來的突擊隊員,每人發十塊大洋,可惜的是,沒人要:“決死就是一定要死,還要大洋幹球呢。”一個突擊隊員嘟囔了一句,六爪女聽到了,忽然覺得臉上熱辣辣的,趕緊抱著大洋灰溜溜地回去了。

又過了三五天,日本人終於開始重新組織進攻,隊列前麵出現了烏龜殼樣的坦克車,很顯然,這幾天日本人並沒有閑著,他們又調來了援軍,並且調來了坦克。有了坦克支援,日軍有恃無恐,大隊人馬跟在烏龜殼後麵,朝紅點他們的防線衝擊。紅點他們沒有任何反坦克武器,在坦克車的攻擊麵前,手裏隻有步槍、機槍的士兵就像除草機下的茅草,被坦克的炮火、機槍和鐵甲履帶摧毀。

防線潰了,士兵們連滾帶爬的向土樓潰退,紅點眼睛都紅了,親自帶領士兵們從樓上向已經逼近的坦克投手榴彈,手榴彈落在坦克的烏龜殼上,就像落到石頭上的雞蛋,炸得稀碎了,坦克卻絲毫無損。坦克將炮彈潑灑在土樓的圍牆上,劇烈的爆炸震撼著土樓,腳下的大地似乎也在膽怯的顫抖。

坦克停在距離土樓半裏左右的地方,想放火燒也夠不著,派士兵過去,不等到跟前就會被坦克和後麵的步兵交叉火力殲滅殆盡,現在紅點他們完全陷入了被動挨打的地步。夜色掩蓋了四野,炊事兵給士兵們分發食品,茶水照樣供應,現在土樓外圍的防守工事全部淪陷,士兵也全部都撤回了土樓,六角樓成了他們唯一的庇護所、防禦陣地。士兵們靜默地散落在樓內任何一處相對安全的位置,吃著粗糲簡單的晚餐,喝著大碗茶水,紅點憂慮的問六爪女:“還能有多少糧食?水源不會被敵人切斷吧?”

六爪女也弄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糧食,能供這些士兵吃多久,可是她知道,現在一定要給紅點鼓勁:“糧食吃光了也不怕,我們從暗道到野地裏收割去,夥計們種的包穀應該能吃了。水源是從地底下的泉眼引過來的,敵人發現不了。”

紅點放心了,又問大臉貓:“現在能作戰的還有多少人?”

大臉貓的回答令人骨寒鼻酸:“也就是三百來個人吧,包括輕傷的。”

他們來的時候有兩千多人,孤軍奮戰守了半個多月,死傷大半,他們的堅守得不到支援,得不到喝彩,現在即便能夠突圍,也難以擺脫敵人的追擊,彈盡糧絕最後投降或者自殺,似乎已經成了他們的宿命。六爪女看到了紅點眼中的淚花在黑暗中閃爍,忍不住也眼淚汪汪起來。片刻,紅點長嘯一聲,吟誦起了文天祥的詩:“辛苦遭逢起一經,幹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沉浮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裏歎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紅點的聲音悲愴、嘶啞,令人想起荒山野嶺上孤狼的嚎叫:悠遠、遼闊卻又那麽孤獨、無奈。

紅點看著大臉貓,眼神就像錐子,大臉貓有些緊張:“團座,我怎麽了?”

紅點說:“我現在下達命令,你負責守衛土樓,沒有我的命令,不準擅離職守,退後一步,格殺勿論。”

大臉貓連忙露出了恐怖:“團座,你要幹啥?”

六爪女還沒有反應過來,紅點已經下樓,大臉貓追到樓梯口:“團座,團座……”紅點不回答,大臉貓捶胸頓足:“頭家,快,快攔住團座,他要拚命。”

六爪女搶步下樓,揪住了紅點:“紅點,你不要衝動。”

紅點回過頭來,黑暗中仍然可以看到他的眼睛紅紅的,就像兩顆正在燃燒的炭:“我沒有衝動,這幾輛烏龜殼不做掉,我們就沒有生路,再往後麵就沒有人能阻擋得住它們。”

六爪女說:“你手下又不是沒有兵了,非得你親自去嗎?你走了,誰來指揮打仗?”

紅點說:“我手下原來有三千多官兵,現在剩下的不到十分之一了,到了這個時候我如果還不能身先士卒,就沒有臉當這個團長,沒有臉活在這個世上,不做掉這幾輛烏龜殼,誰來指揮結果都一樣。”

哄地一聲,剛剛還垂頭喪氣四散偎坐在地上、牆角、暗道裏的士兵一起撲到了紅點跟前:“我去……”

紅點從士兵中間挑選了九個人,然後便開始臨時訓練他們,怎麽樣從坦克後麵靠近,怎麽樣從坦克地盤塞炸藥包、手榴彈,怎麽樣爬上坦克的烏龜殼上,揭開蓋子往裏麵塞手榴彈:“這些鬼子實在張狂,晚上居然還敢堵在我們跟前耀武揚威,白天他們後麵主要靠步兵掩護,晚上我們趁黑靠近,兩個人一組,他們有四輛坦克,我們分頭行動,剩下的一組就近掩護,兩個人中,一個掩護一個幹,都記住了沒有?”

被選中的九個人一齊聲地回答:“記住了。”

紅點給每個人發了幾顆手榴彈,又讓人把捆紮好的炸藥包分給了大家:“跟著我出發,我先幹,你們看著,然後照我的樣子幹。”

六爪女站在樓梯上頭,看著紅點兒帶著九個士兵,渾身上下都掛滿了手榴彈、炸藥包,鑽進了暗道,胸腔突然空落落地難受,似乎心髒被誰掏走了一般,腿也軟軟地像是沒了骨頭,她癱坐在樓梯上,頓時悲從中來,人也忍不住,又怕影響士兵們的情緒,用膝蓋緊緊堵住嘴,哭了起來。一隻大手輕輕拍了拍六爪女的肩頭,六爪女不用看,就知道是啞哥,抬起頭對啞哥說:“啞哥,紅點拚命去了。”

啞哥像是聽明白了他的話,點點頭,然後用手撫了撫她的腦袋,轉身下樓去了。六爪女那會兒大腦裏就如台風襲擾,反應能力和思考能力幾乎為零,等到哭泣緩解了情緒,才驀然想起,啞哥會不會也跑去炸坦克了?她連忙跑下樓,找士兵打聽,果然,啞哥也已經從暗道裏走了。

六爪女三步並作兩步跑上碉樓,大臉貓正在用望遠鏡拚命朝外麵觀察,六爪女過去二話不說就搶他的望遠鏡,大臉貓從脖子上摘下望遠鏡給她:“黑黢黢的,啥也看不見,這樣倒也好,團座他們就安全一些。”

六爪女罵他:“你個衰佬,你們團座要去炸坦克,你咋不攔住?”

大臉貓歎氣:“好頭家呢,團座下了命令,我還敢說啥?這是軍隊,不是過家家。”消停片刻,又說:“說實話,對付坦克,也就是團座有辦法,他在漳浦攻防戰中,一個人幹掉了三輛坦克,就靠手榴彈。”

正說著,外麵傳來了轟隆隆的爆炸聲,聲音沉悶,卻有極大的震力,大臉貓連忙湊到窗口前往下看:“快看,頭家,成了,已經報銷一個了。”

六爪女跑了過去,外麵黑黢黢的啥也看不著,隻能看到黑夜中一蓬烈火在燃燒,烈火照亮了四周,槍聲大作,隨即又有兩輛坦克爆炸起火燃燒起來。大臉貓狠拍了六爪女一巴掌:“狗日的真得勁,團座到底是團座。”

剛說完,不遠處傳來一陣馬達的轟鳴,最後那輛坦克掉頭就跑,卻不知道怎麽回事,卡在了什麽地方動彈不得。燃燒的坦克火炬一樣照亮四周,又有人爬上了坦克,坦克上麵的炮塔瘋狂的轉了起來,想把上麵的人甩下來,趴在坦克上的人黑綽綽的,怎麽也看不清楚是誰,不過能看清楚的是,他揭開了坦克上部的蓋子,朝裏麵塞了什麽東西,然後從坦克上滾了下來,坦克炸了,從坦克上掉下來的人躺在地上動也不動,顯然他也受傷了。

另一道黑影就像黑色的大鵬,從天而降,撲到那人身邊,扛起那人風馳電掣的隱沒在黑暗中。日本人氣瘋了,槍彈、炮彈、槍榴彈雹子一樣砸到了土樓的圍牆上,還有迫擊炮彈直接掉進了土樓的院子裏,士兵們連滾帶爬的朝屋子裏麵鑽,朝暗道裏麵躲。

大臉貓對六爪女說:“你槍法好,對準冒出火光的地方打,哪有火光朝哪打,我下去接團座去。”

六爪女抓過大槍,哪裏有火光就朝哪裏瞄準射擊,打了一陣,天黑也無法判斷射擊效果,打了一陣就沒了興致,扔下大槍跑出去等紅點、啞哥他們。樓下鬧哄哄地,紅點帶出去的士兵回來了五個,卻不見紅點和啞哥。六爪女撲過去揪住一個正在拚命往肚子裏灌茶水的士兵追問:“你們團長呢?”

士兵搖頭:“不知道,亂哄哄的槍林彈雨,誰也不知道誰的下落。”

旁邊一個士兵是:“頭家你放心,我們團座是這個,”朝六爪女豎了豎大拇指:“第一個烏龜殼就是他做掉的,後來我看到他讓那個啞巴大哥給背走了,啞巴大哥武功高強,肯定沒事。”

聽到這個士兵的話,六爪女多少放心了一些,正在這個時候,就聽到暗道入口處亂糟糟的嚷嚷起來,六爪女連忙跑過去,幾個士兵圍成一圈正在從暗道口裏往外抬人,抬上來的人渾身上下的衣裳爛成了破布條,身上臉上被煙熏得就像一個黑炭,士兵們七手八腳的把人抬了上來,後麵,啞哥鑽了出來,六爪女撲過去搭手一摸,濕乎乎粘唧唧的,還有衝鼻子的血腥味兒,六爪女嚇壞了,連忙叫衛生兵過來:“快來,快來,啞哥負傷了。”

啞哥連連擺手,示意自己沒負傷,指著那個剛剛抬上來的人急慌慌的叫嚷。這個時候大家才認出來,抬上來的是紅點。

4

紅點渾身上下都是傷口,胳膊和小腿部都有骨折,所幸的是沒有致命的傷。他一個人做掉了兩輛坦克,帶出去的士兵回來了五個,加上紅點有六個人平安歸來,四個士兵把生命扔到了土樓外麵的荒野上。沒有了坦克的威脅,士氣大振,第二天一大早,紛紛爬上圍牆去看被炸毀燒毀的坦克。昨天還威風凜凜橫衝直撞的四輛坦克車,在初升太陽的照射下,黑黝黝、歪歪斜斜的躺臥在六爪樓半裏之外的荒野裏,成了名符其實的死烏龜。

“沒事,我現在覺得六爪給你起的名字真的非常形象,你估計,日本人沒有了坦克的支持,能攻得下我們這座六角樓嗎?”

大臉貓說:“隻要我們的彈藥夠,肯定攻不下來。”

紅點點頭:“有你這麽說,我就更有信心了,彈藥沒關係,大不了晚上到戰場上搜集去。”

日本人特別反常,天已經大亮,陣地上卻靜悄悄沒有動靜,唯有幾麵膏藥一樣的小旗在荒野裏招魂幡一樣無精打采的晃**。

“團座,日本人這是咋了?”大臉貓迷惑不解:“按照常理,今天他們應該發火啊,即使不衝擊,起碼也得用炮轟我們啊。”

紅點笑笑,笑容不知道牽到了哪根神經,引起了傷處疼痛,又咧了咧嘴:“或許是四輛坦克全部被摧毀,受了沉重的打擊,有些不知所措了。”

話是這麽說,紅點自己心裏也沒有底,日本人的反應實在太詭異了,跟日本人征戰血拚無數次,按照他對日本人的了解,日本人不是一個輕易認輸的民族,在遭受到重創之後,他們隻會更加瘋狂地發泄,這樣擺出偃旗息鼓的樣子,不是日本人的性格。紅點用望遠鏡透過碉樓的射孔,密切地觀察著戰場,企圖從戰場的蛛絲馬跡來判斷敵人的動向。過度的專注,讓他忽略了一個問題:他們有啞哥、六爪女和他自己這樣的神槍手,日本軍隊裏也不乏神槍手,而且裝備著比他們射程更遠、更有殺傷力的狙擊步槍。紅點的望遠鏡此時麵朝東方,鏡片的反光,對於訓練有素的狙擊手來說,是最好的目標。遠處一聲槍響,紅點就像楞了瞬間,身子僵直,然後仰麵倒在了地上。

大臉貓嚇壞了,扶起紅點哭嚎著喊他:“團座,團座……”

六爪女昨晚上幫著照顧傷員,給出擊回來的人熬稀飯,忙碌到下半夜,躺下了卻又興奮得睡不著。她也知道,坦克車全部做掉了,六角樓還可以繼續堅守,雖然前途渺茫,可是就像紅點說的,隻要還有一個人,他們就不能讓鬼子從六角樓過去繼續侵占我們的國土。一直到窗口透出了灰白的晨光,她才進入了夢鄉。剛剛睡著,就夢見一條碗口粗細的黑蛇纏住了她,她拚命掙脫出來,反身就跑,卻又被迎麵一條黃色的大蛇攔住了,六爪女陷入了絕境,她的野性大發,迎麵撲上去,揪住了黃蛇用力撕扯,後麵的黑蛇卻又纏住了她的四肢,令她無論如何動彈不得。六爪女急壞了,眼看著黑蛇的血盆大口朝她吞噬過來,她大聲喊了起來,也終於從噩夢中醒了過來。

六爪女連忙套上衣服跑出來:“怎麽了?怎麽了?”

大臉貓哭得鼻涕眼淚把胡子都糊了起來:“快,團座沒了。”

六爪女還沒有明白什麽是沒了,跟在他身後手忙腳亂的爬上了碉樓。紅點直挺挺地躺在碉樓的地板上,六爪女撲過去,隻見他雙眉正中,就是長著一顆紅痣的位置,一個黑色的圓孔中流出了鮮紅的血,血沿著眼眶流進了眼窩,又從眼窩裏流淌到眼角,在那兒凝成了一顆暗紅色大大的淚珠……

六爪女沒了知覺,昏沉沉地癱軟在地上,躺倒在紅點的身旁,然而,紅點閉目長眠的現實卻並沒有離開她的意識,她拚命想醒覺,或許醒過來就能發現,這一切僅僅是個夢。她是被大臉貓和啞哥喚醒的,醒過來之後,轉臉看到紅點仍然躺在她的身旁,臉色就跟六爪樓的土牆一般蒼黃,巨大的悲痛和不甘,極度的哀傷和無法挽回的痛感,令她五髒六腑爆裂一樣巨疼無比,忍耐疼痛的唯一方式隻剩下了哀嚎,她放聲嘶吼起來,沒有眼淚,沒有哀泣,隻有聲振寰宇的哀嚎,淒厲、嘶啞、幹裂的哀嚎就像夜幕中荒野上的孤狼,在土樓內外、曠野之上回**。

六爪女無休無止地嘶嚎著,聲音已經暗啞,嘴裏鮮血汨汨,兩眼暴突,似乎眼珠要掙脫眼眶的束縛蹦跳出來。啞哥手足無措,淚如滂沱,痛哭失聲,男人渾厚的哭泣陪伴著女聲尖銳的嚎叫,產生了令所有人驚心動魄的震撼,大臉貓跪了下來,樓下所有的官兵也都齊刷刷地跪倒在地。

六爪女再次昏厥過去,大臉貓和啞哥將她抬回了房間,六爪女昏昏沉沉,整整一天沒有起床,一直到傍晚她起來了,木然喝下了啞哥送來的稀飯,也不知道她和啞哥是怎麽商量的,當天晚上,她和啞哥失蹤了。

大臉貓和官兵們急壞了,紅點的遺體還沒有下葬,外麵又有強敵環伺,六爪女和啞哥這個時候離去,他們誰也弄不清是什麽意思。大臉貓和官兵們的意思是,紅點什麽時候下葬,葬在什麽地方等等,都要由六爪女來決定,即使六爪女不見了,啞哥在也好說,憑他們之間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關係,最有權力決定紅點後事的人也就是六爪女和啞哥了。

大臉貓最擔心的還是另外一種可能:六爪女和啞哥報仇心切,兩個人貿然闖去給紅點報仇,如果那樣就太危險了。雖然他們倆都身懷絕技,可是武裝到牙齒的日寇凶橫殘暴,在武士道精神的支撐下,絕非一般的軍人,而是凶殘的豺狼、嗜血的魔鬼,他們如果陷了,那就絕無生還的可能,而且會死得極為悲慘。

兩個人摸進了敵人的營地,敵人防守森嚴,有兩次他們險些被巡邏的日本軍人發覺,有一次直接就跟日本軍人打了照麵,多虧啞哥,這個又聾又啞的人,或許是上天對他的補償,天生有著常人無法了解的敏感,兩次及時躲開了日本人的巡邏隊,和日本兵打了照麵的時候,日本兵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被啞哥扭斷了脖子。

兩個人進了日本人的營地,六爪女才感覺到要想找到那個槍殺了紅點的日本兵機會渺茫,便又轉了念頭,一定要殺一個日本的大官來給紅點報仇。日本大官在什麽地方,他們也不知道,隻能瞎摸,好容易捕獲了一個日本人,打算審問一下,說什麽他都不懂,他說什麽六爪女也聽不懂,啞哥就更不用說了,根本就聽不見,隻好一刀宰了了事。兩個人在黑夜裏呆久了,眼睛也適應了黑暗,遠遠看到一座院子外麵栽了一圈木頭樁子,樁子之間還拉了帶刺的鐵絲網,門外有兩個用大麻包壘起來的工事,鬼子的刺刀從工事的頂上閃爍著寒光,兩個人便朝那座房子摸了過去。

遠遠地還沒有沾上邊,黑暗中就有一條惡犬猛撲過來,啞哥一巴掌拍到狗腦袋上,狗吱吱嗚嗚地哀鳴著蹬腿了,然而,狗的哀鳴也驚動了日本人,守衛那座院子的日本人連話都不問一聲,機槍直截了當就掃了過來。多虧兩個人當時都趴在一個坑窪處,才沒有被槍彈刮到。緊接著十幾個日本兵端著槍朝這邊撲了過來,六爪女暗忖,這日本兵怎麽和日本狗一樣,悶著聲就咬人,連忙和啞哥脫身,卻沒有逃跑,反而繞過日本兵從院子另一頭,翻身躍過院牆,跳進了院子裏。

院子裏也有日本兵守衛,雖然不懂得打仗,可是日本人這嚴密的守衛也等於告訴他們,這裏肯定住著大官。啞哥似乎感覺到了什麽,一把將六爪女拖到身後,兩個人伏身貼牆,院落裏是一幢普通的三向房,兩旁的廂房都已經黑燈瞎火,也不知道是沒有人,還是有人已經睡覺了,隻有正房裏透出燈光,還有滴滴答答的聲音。啞哥從窗戶的縫隙朝裏麵窺探,然後拉過六爪女朝裏麵指,六爪女湊過去朝房子裏看,隻見一個四十來歲的日本鬼子站在桌旁,埋頭看著桌上的地圖,旁邊的桌上放了一台機器,一個日本兵坐在跟前,腦袋上還套著一個耳罩,正在忙碌著。

那邊六爪女毫不遲疑,就用手中的日本戰刀斫下了那個日本鬼子的頭顱,看到他的軍服搭在椅子背上,隨手扯過來把他的頭顱用軍服包了,啞哥招呼她快走,六爪女想了想,伸出左手,塗抹了鬼子的血,然後在牆壁上印上了一個猩紅的手印,然後又用鬼子的衣服擦去手上的血,這才扔了日本鬼子的軍刀,跟著啞哥要走。啞哥看到她把軍刀扔了,連忙撿了起來,又從桌上把刀鞘拿了,將軍刀插進刀鞘,這才跟著六爪女出來。

返回的路上,兩個人又大開殺戒,那天晚上,日本兵誰碰到他們倆誰倒黴,不是被六爪女的靈爪手掐死,就是被啞哥的軍刀斫去腦袋。戰場上,這種無聲無息的殺戮極為恐怖,也極為隱秘,尤其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那一夜可以說是日軍入侵閩地以來,最為恐懼、驚慌的一夜。

第二天臨晨,六爪女和啞哥從暗道裏鑽了回來,兩個人渾身是血,卻都是別人的,六爪女手裏緊緊提著一件日本人的軍服,軍服包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這是給紅點的祭品,今天就下葬吧。”六爪女說完,將人頭扔到地上,人頭撞擊青磚地板的“咯噔”聲震得大臉貓心裏顫悠,六爪女的形貌更是令他震驚:一夜未見,六爪女臉色臘黃,顴骨高聳,兩隻眼睛血紅,就像正在燃燒的火炭。

士兵們驚叫起來:“團副,你看看這是什麽人。”

大臉貓這才注意到,包裹日軍人頭的軍服是呢子的,他跟日本人血戰多場,也已經認得日本人的軍銜,軍服上綴著的肩章和領章告訴他,這個人頭竟然是一個大佐的頭顱。他們更加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大佐叫做中村伍男,就是這場戰鬥的總指揮官。

紅點葬在他父母所在的那片墳場裏,那裏還新葬了許多這場戰鬥裏犧牲的官兵。日本大佐的人頭被當做祭品擺放在紅點的墳前,大臉貓要給紅點燒紙,六爪女製止了:“紅點生來不愛錢,他愛書,把他的書都拿來讓他帶走。”

當天晚上,六爪女和啞哥又離開了,天明時分又帶回來一顆日本軍官的人頭,同樣供奉在了紅點墳前。一連七天,每天晚上六爪女和啞哥都要出去,第二天早上拿回一顆日本軍官的人頭供奉紅點。他們自己並不知道,他們的暗殺給日軍造成的恐慌是前所未有的。頭七過去了,這七天,日本人沒有再組織進攻,大臉貓告訴部下,不管日本人進攻不進攻,大家都守住六角樓,就是戰死了,也能跟團座作伴,死了能夠跟團座作伴,就是當兵最大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