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偷食

我們趕到蘆花嫂家裏的時候,四癩子已經把馬車從隊裏趕了回來,我們急忙幫著指導員把蘆花嫂抬到車上,蘆花嫂麵目蒼白,痛苦不堪,臉上冷汗淋漓。因為我們工宣隊隊部在公社,我又經常出入公社的大院,還能享受公社衛生院的免費醫療,經常到公社衛生院開點藥啊什麽帶回來以備不時之需,跟公社衛生院的醫生護士見麵比較多,雖然談不上交情,起碼臉熟,所以我就跟著指導員一起到公社衛生院去。四癩子趕車,洋芋頭傻愣愣的,這種事情幫忙一定是要幫到底的,所以也不用招呼,帶著那兩個跟屁蟲一樣的民兵跟在馬車後麵跑,他們都背著槍,那個時候武裝民兵配發的槍按照要求是不能脫身的,除非短期離開村裏把槍交回隊裏的武器庫,或者因為犯了什麽過錯槍支被收繳,隻要槍交給了個人,那個人就得一天二十四個小時的守著槍支。所以,他們幾個背著槍跟在馬車後麵奔跑,讓人想起過去財主家裏豢養的家丁,我們坐在車上的就像舊社會的地主老財。沒成想,蘆花嫂病了反倒享受到了舊社會地主婆的待遇。

農村土路凹凸不平,馬車沒有任何避震設施,四癩子車技又差,光知道一個勁用鞭子抽馬,把馬嚇得好像後麵坐了一車大老虎,拚命奔逃。人坐在車上,就像簸箕裏被篩選的豆子,左右搖晃上下翻滾,不要說病人了,就是好人也被顛簸得腰酸腿疼,頭暈眼花。蘆花嫂身子下麵雖然墊著厚厚的被子,可是仍然被顛得痛苦不堪,一路上不停地呻喚著,指導員隻好把他的大腿貢獻出來讓蘆花嫂當成枕頭枕著。我受到較高的禮遇,跟蘆花嫂和指導員一起擠在狹窄的車廂裏,上下顛簸的車廂板硌在身上,尤其是硌在骨節關節處,疼得人渾身冒冷汗,跑到半路,我實在受不了馬車廂板的敲打,隻好跳下車,陪著洋芋頭他們練長跑,盡管累得氣喘籲籲、心跳如鼓,可是身上終究不會被車廂板硌得疼痛難忍了。

天黑透了,月牙爬上了半空,我們才趕到了公社衛生院。衛生院早就關門了,好在衛生院的醫生護士平常都住在公社不回家,隻有到了禮拜天或者節假日才回去,沒費什麽周折,我們就把醫生護士都叫來了。看到病人是軍人家屬,醫生護士倒也不敢怠慢,連忙把蘆花嫂推進了急診室檢查治療。

我,還有洋芋頭、四癩子幾個人陪著指導員在衛生院的過道裏等候消息。我追問了幾次指導員蘆花嫂到底是怎麽搞的,好好的怎麽就突然病成那個樣了,她到底什麽地方疼等等一係列在這種情況下一般人都會問的問題。指導員對於我的問題一概不答,顧左右而言他,或者幹脆保持沉默。四癩子湊過來關心地問:“哥,你回來一趟不容易,是不是把嫂子日塌了?”指導員一張臉紅得活像剛剛掏出肚子的豬下水,罵了一聲:“滾開”,四癩子沒滾開,指導員卻自己主動滾開了,躲到一邊蹲在地上抽煙。我以為指導員心裏惦記蘆花嫂的病情,也不好再追問,勸慰了他幾句就陪著他抽煙。

過了十來分鍾主治醫生,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大媽式的白大褂就出來抱怨指導員:“你這個同誌怎麽搞的?有你那麽辦事的嗎?就不知道愛惜自己的妻子。”

指導員連忙問:“大夫,到底怎麽樣了?”

醫生瞪了他一眼:“問題不大,疼得厲害,急性附件炎。”

我們誰也不懂得什麽叫附件炎,都想插嘴問一下,我仗著自己和醫生臉熟,到公社辦事吃食堂的時候經常能碰上,就追過去問:“醫生,附件炎是什麽?不會要命吧?”

醫生看看我,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嘿嘿笑了起來,把我笑得心裏直發毛。醫生忍住笑,猶豫片刻才告訴我:“你年輕,但是是工宣隊的幹部,我也不瞞你,附件炎是婦科病,他們夫妻生活太頻太密,又不講究衛生,不得附件炎才怪。沒什麽大事,吃點藥,打兩針,要是想快就吊瓶,明後天就好了……”

後麵的話我沒聽進去,我聽進去的就是:他們夫妻生活太頻太密這幾個字,頓時臉上火辣辣的,似乎不是指導員他們兩口子夫妻生活太頻太密,而是我自己犯了這種錯誤,連忙退到一邊不敢亂說亂動了。四癩子在一旁聽了醫生的話,臉上寫著“我沒說錯吧”幾個字,高喉嚨大嗓門的向我們證明他的正確:“你看你看,我就說麽,就是我哥把我嫂子給日塌了。”

指導員不是農民,是生活在文明大城市裏的軍官,已經很不習慣這種農民粗口直話,惱羞成怒眼,臉紅脖子粗地狠狠瞪著四癩子,恨不得扇他兩巴掌。剛好這時候護士攙扶著蘆花嫂從急診室出來,送她到病房打吊針,指導員連忙過去照看,這才讓指導員擺脫了窘境,也才讓四癩子躲過了指導員的那幾巴掌。

我們待著也沒事,指導員趕我和洋芋頭幾個先回去,隻把四癩子和馬車留下來。我們都還惦記著沒有吃到嘴裏的那頓美食美酒,看來指導員肯定是沒有這個口福了,他得在醫院照看蘆花嫂,反正我的心盡到了,他沒吃上沒喝上,怪不得我,於是我們幾個就連夜往回趕。

我們從公社衛生院趕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夜了,一個個餓得腿軟心慌,恨不得馬上就能把那還沒顧上吃的炒肝尖、豬頭肉和燒排骨還有李老漢兒媳婦炒的農家菜吃到嘴裏。我們趕回村裏已經是更深漏盡時分,曉星初上,殘月猶明,村裏黑沉沉靜悄悄,如果不是偶爾聽到的狗吠,會誤以為全村人都死光了,這裏成了埋葬死人的墳塚。並不是我說話刻毒,下半夜真的不屬於人類,而屬於鬼怪,因為下半夜即便是在城市,行走在路上也會讓人從骨頭縫裏往外滲涼氣,難怪有白天滿街人,晚上滿街鬼的說法。農村尤其這樣,一到夜裏,黑黢黢的伸手不見五指,雖然我們帶著手電筒,可是手電筒在那無盡的黑暗裏,射出的蠟黃光柱反而讓四周的黑色更加深沉、更加莫測。好在他們三個人都背五六式半自動步槍,這是給我們,尤其是給我壯膽的堅強支柱。

李老漢給我說過,男人頭上三把火,夜裏走路,如果遇上鬼打牆、狐迷人,在腦袋上搓幾把,腦袋上冒出的火星子,就能把那些醃臢邪物驅跑。還說槍就是火龍,身上帶著槍,不管什麽魑魅魍魎都不敢冒犯雲雲。越是偏僻的地方越恐怖,越是恐怖的地方恐怖的傳說越多,恐怖的傳說越多,這個地方就越加恐怖。我不知道僅僅是我下鄉的這個地方,還是所有農村都是這樣,關於鬼怪妖邪的傳說故事特別多,不管老人還是青年,不管男人還是女人,肚子裏都裝滿了這一類讓人毛骨悚然、脊梁骨拔涼的故事。比方說,李老漢就給我講過,從六號生產隊到五號生產隊途中有一條幹涸的河溝,如果有單身旅人夜裏經過,到了溝渠沿上,就會看到溝渠裏波濤滾滾,河水裏還會有鬼哭狼嚎。我很想驗證一下到底有沒有這回事,可是我一個人夜裏基本上不敢出村子走夜路。如果我帶著其他人一起過去考察,那我就不符合“單身旅人”的條件,肯定看不到李老漢說的那個怪異景象。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這是李老漢的杜撰還是真有其事。

蘆花嫂的婆婆跟她的小兒子住在老屋裏,她也給我講過,說是在他們村子北邊的野坡上,一到深秋無月之夜,就有鬼火在半空裏飛,那就是鬼魂們舉著鬼火遊行,因為,早年間那裏曾經是一場戰爭的亂葬崗子,冤魂野鬼到了那種時候就要出來散心。那個頭發花白、牙齒稀落的老太太還給我講過一個比較現實的嚇人事,就是那條差點淹死黃二嬸孩子的灌溉渠。每年渠裏都會淹死一兩個人,據說就是因為那條渠剛剛修好不久,一個過路的汽車司機到渠邊上給汽車加水失足掉進了渠裏,一下子被衝到了十幾裏外的下遊,等到人們把他撈出來的時候,身上不但沒有衣裳,連肉都被沿途的石頭給啃光了。從那以後渠裏就有了水鬼,水鬼要想重新投胎,就必須要找到替死鬼,所以每年那條灌溉渠都要淹死一兩個孩子,淹死的孩子就做了替死鬼。

最讓人汗毛豎起的故事是村西邊早年間有一座小土地廟,一天下雨的時候,村裏放羊的孤老跑到廟裏避雨,看到廟堂的供桌前麵有一個身穿白衣披頭散發的女子哀哀地哭。孤老好心問她是哪裏人,有什麽傷心事兒,需要什麽幫助等等,那個女人任憑孤老怎麽問也不吱聲,孤老好奇的湊過去想看看這個女人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剛剛走到那個女人的身後,那個女人回過頭來,孤老當時就嚇昏了。原來,那個女人扭過來的臉跟後麵的腦袋一樣,披頭散發,沒有五官……孤老清醒過來之後,連滾帶爬的逃出了土地廟,給村裏人述說了這件事情,村裏人認為那個土地廟可能招來了什麽孤魂野鬼,就動手把那個土地廟給拆了。再後來,每到下雨天的夜裏,就能聽到有女人在村子西邊的野地裏哀哀地哭……

這些恐怖的傳說故事如果有興趣聽,你就盡管挨排到村裏各家各戶去瞎聊,家家戶戶的老人家都能隨口給你謅出幾個來。從理智上、理論上我都沒有理由相信這些荒誕、恐怖的傳說,然而,這些恐怖的傳說還是在我心裏留下了陰影。我如果碰上迫不得已要走夜路的時候,就會吹口哨自己給自己壯膽,後來老人們又告誡我說,晚上絕對不能吹口哨,口哨那種聲音帶鬼氣,會把孤魂野鬼招過來。不能吹口哨我就改成唱歌,村裏的老人們又告誡我說,晚上在野地裏不能唱歌,唱歌會把人的聲氣呼出去,人的聲氣會把邪物引過來,邪物來了,人看不見,人的魂就會讓邪物吸走。實話實說,一個城裏人,生活在農村,光是這種被農村老人家們營造出來的恐懼感就常常能把人逼瘋。

今天晚上尚好,有這幾個武裝民兵陪伴,我沒有了恐懼感,農村人最讓我佩服的就是膽子大,尤其是那些從小在當地生長的青年人,聽到的各種恐怖傳說肯定要比我多得多,可是他們好像有天生的免疫力,這些恐怖傳說故事經過他們的大腦輕輕鬆鬆就被過濾掉了,他們根本不費那個腦筋思考那些傳說的真實性,也根本不去想如果自己碰到恐怖傳說裏的事情會怎麽樣,該幹嗎幹嗎,半夜三更一個人沿著水渠看水,深更半夜跑十幾裏趕夜場電影,甚至專門在深秋時分鬼火出來遊**的晚上出去“抓鬼火”,拿著能夠發出磷光的死人死獸骨頭到處亂逛。如果他中間哪個有本事掛上個寡婦或者丈夫在外麵的女人做相好的話,他們更是不怕走夜路的恐懼和跑遠路的辛苦,深更半夜跑去幽會,趕天亮之前還要回來上工。我後來分析,可能因為他們從小就生活在那種環境裏,黑暗、荒野和恐怖傳說本身就是他們人生的一部分,同樣的事情、同樣的環境、同樣的傳說在他們看來不過是習以為常的生活內容,而在我這個城市人心目中產生的作用和感受就會與他們截然不同。

快走到李老漢家門口的時候,不知道誰家黑黢黢的屋頂上傳過來劈劈啪啪的響動,還夾雜著忽隱忽現的哨聲,盡管身邊就是武裝民兵,我還是覺得身上發冷,汗毛發紮,我問他們:“你們聽到什麽沒有?”

洋芋頭站下側耳聽了聽,罵了一聲:“媽媽個日雜巴慫,誰弄球啥鬼呢。”罵著把槍舉起來對準了那家房頂就要摟火。

我連忙製止了:“瘋了你?半夜三更打槍,萬一上麵有人怎麽辦?”

洋芋頭命令他的手下:“雜巴慫上去看一下。”

“雜巴慫”就倒背了步槍,跳上牆頭,爬到了屋頂上衝下麵喊:“沒球啥,就是風掃得樹枝敲打房梁呢。”

洋芋頭也不等他的部下下來,轉身就走,我也顧不上那個爬到房頂上偵查的“雜巴慫”,跟著洋芋頭回到李老漢家開始砸門。

花姑娘最先應答我們,站在門裏汪汪地叫喊,不知道是罵洋芋頭還是跟我打招呼或者是叫李老漢趕緊過來開門。花姑娘的喊聲頓時讓回家的安全感湧上了我的心頭,黑夜不再讓人膽寒,夜路也不再讓人發怵。李老漢打開了院門,看到是我們幾個,驚訝地問:“你們咋回來了?蘆花婆娘不要緊吧?”

洋芋頭的部下回答:“沒事,就是炕上的活做得太厲害,把蘆花嫂的那個東西日壞了。”

李老漢哈哈笑了起來:“是嗎?那咋治呢?大夫是男的還是女的?”

洋芋頭笑罵李老漢:“你個老不正經,你還想親手給人家治嗎?給你說,吊上兩個瓶子就好了,看把你急的。快,把你家花葉子叫起來,給我們熱酒菜,我們都餓成鬼了。”

剛剛聽了讓花葉子給我們起來熱酒菜的話,李老漢和花姑娘兩個同時噤聲,花姑娘更是反常地放過了洋芋頭,扭頭就跑,躲進我的房裏不再露麵了。我們的心思都在即將實現的大吃大喝上,腦子裏充滿了對爆炒肝尖、紅燒排骨和豬頭肉的憧憬,沒注意李老漢和花姑娘的表現,土匪搶劫一樣一窩蜂的湧進了李老漢的屋子。

李老漢跟在我們後麵進來,洋芋頭催促他:“趕緊叫你兒媳婦熱酒菜去啊,跟上我們幹啥呢?”

李老漢為難地說:“吃不成了,東西都沒了。”

此話一出,不但洋芋頭和那兩個民兵跳了起來,連我也覺得吃虧上當了,我們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李老漢肯定是趁我們不在,夥著他兒媳婦把我們的好東西都給吃了。

洋芋頭憤怒極了,說出了我們的心裏話:“你個老爬灰東西,你說東西沒了是啥意思?是不是你跟你兒媳婦都給吃光了?”

李老漢承受不了那句“老爬灰東西”,因為,他二兒子修水利去了不在家,家裏隻有他和二兒媳婦,所以如果這句話傳出去,那他就真的說不清道不明背上了黑鍋。所以也暴怒起來,轉身就找可以用來當武器的家什要對洋芋頭動手:“媽媽個日的洋芋頭,你雜巴慫就是你爺爺爬灰爬出來的,你狗日的嘴饞想吃去找花姑娘要去,有本事把花姑娘殺了從肚子裏把東西掏出來。”

還好,李老漢家裏收拾得井井有條,那些鎬頭、鋤頭、鐵鍁之類可以用來行凶的農具都放在另外的類似於庫房的房子裏,這個屋子裏沒有任何可以用來做武器的家什,隻有一把掃炕笤帚,李老漢順手抓起掃炕笤帚朝洋芋頭掄了過去。

洋芋頭終究是晚輩,盡管二球兮兮的,說話辦事沒什麽準也從來不靠譜,可是一旦李老漢真的發了火,他倒也不敢繼續炸刺,捂著腦袋轉過身去躲避李老漢的笤帚疙瘩和堅硬的老拳。好在他背著那杆鋼槍,李老漢最有效的幾次打擊都讓鋼槍給擋住了。這個時候我責無旁貸的要拉架勸和,盡管我內心裏也對李老漢非常不以為然,這老漢也太饞了,太獨了,你就不能等我們回來再吃?我們吃還能少得了你那一口?所以我勸架的時候說出去的話就有點硌耳朵:“算了算了,吃就吃了,別因為一口吃的打得鼻青臉腫,讓人家笑話。”

我邊說邊拉住了李老漢,沒想到李老漢卻衝著我來了:“孟同誌,洋芋頭是個二杆子貨,他說啥我可以不跟他計較,你可不能這麽說。”

我暗暗好笑,剛剛把洋芋頭打得笤帚毛毛亂飛,這陣又說不跟人家計較了,我連忙說:“我也沒說啥啊,本來就是麽,不就是幾個炒菜,有什麽了不起?吃了就吃了,改日我進城再買,咱們再湊到一起吃一頓,誰也別生氣窩火了。”

我這一說,李老漢氣急敗壞,脖子梗梗著,脖子和太陽穴上的青筋暴起來一指粗,跺著腳嚷嚷:“我的天爺爺啊,這不是冤枉人,活活作踐人嗎?當著月亮娘娘我起誓,我李老漢跟花葉子誰要是動了孟同誌的肉和肝子,就讓我們天打五雷轟,斷子又絕孫啊呦……”

李老漢把我嚇住了,一個年過七十的老漢,因為兩份飯館炒的菜肴而發這樣的毒誓,以我的年紀和心地,我實在承受不了,我原諒了他把豬頭肉和炒肝尖說成我的肉和肝的過錯,反過來一個勁道歉:“李老漢,別這樣,是我不對,是我不對,其實吃了就吃了,有啥了不起的?你別這樣啊,不就是幾個菜嘛?”

當時我也有點懵,沒有想到我越是這樣說,越讓李老漢委屈、難過、憤怒。李老漢一跺腳轉身就朝外麵衝,多虧一個民兵拽住了他,我們問他要幹啥,他說他不活了,活了七十多歲,因為一兩個菜叫人家這麽欺負,活著還有啥意思麽。不管李老漢要尋死是真是假,我都不敢讓他去,我承擔不起因為兩個炒菜逼得老人家尋死覓活的罪過,隻能反複向他道歉,一再說吃了就吃了,沒關係等等讓他越聽越窩囊的話。

這時候李老漢的兒媳婦花葉子聽到這邊的動靜,披著外衣跑了過來,質問我們把老爺子怎麽了。李老漢見了兒媳婦,委屈得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抹起了眼淚。我連忙告訴花葉子,我們誰也沒有把李老漢怎麽了,就是大家跑了整整一夜,餓得受不了了,回來急著吃我從縣城帶回來的炒菜,結果李老漢說菜沒有了,洋芋頭罵他嘴饞,李老漢就不幹了,打人罵人還要尋死覓活。我沒敢當著李老漢媳婦的麵如實轉述洋芋頭的原話,我算準了,如果我實話實說,那麻煩就大了,李老漢是個男人都氣成這樣兒了,放在花葉子一個婦道人家身上,弄不好她就真去尋死了。

花葉子也很不高興,氣呼呼地對我說:“別怪我爸生氣,你們真是把人看得太低了,誰把你們的東西吃了找誰去,反正我跟我爸動都沒有動。”

洋芋頭拗勁又上來了,追問花葉子:“你說我們找誰我們就找誰去。”

花葉子盯了我一眼,然後一字一句地說:“你們去問孟同誌的花姑娘去。”

我恍然大悟,馬上斷定花葉子說的是實話,肯定是花姑娘作的禍,不然它不會這邊鬧得風雨交加了,它還能老老實實地躲在屋裏不出來。洋芋頭有點不信腦子又不會轉彎,反唇相譏:“那我還會說,你們去問灶王爺呢,花姑娘又不會說話……”

我心裏已經明白是怎麽回事,連忙狠狠捅了洋芋頭一杵子,對花葉子說:“你這一說我才想起來了,李老爺子跟我們一起到蘆花嫂家裏幫忙去了,我們走的時候,你說你要下地去看水,你一走,家裏沒人,肯定是花姑娘把放在桌上的菜和肉都給吃了。老爺子,對不起了,是我不好,我們把你冤枉了,你等著,我收拾花姑娘去。”

我當時的心思一半是真要找花姑娘興師問罪,一半也是想趕緊脫離是非之地,起碼暫時脫離是非之地,讓腦子清醒清醒。我一說完連忙跑回了我的屋子,一進屋我就更就確定,我判斷得沒錯,花葉子說得更沒錯,肯定是花姑娘把炕桌上的肉和菜都給吃了。因為,屋子裏沒有花姑娘的影子,我還以為它跑掉了,剛要轉身到外麵去找,卻聽到櫃子後麵有動靜,我探頭到櫃子後麵一看,花姑娘蜷縮在櫃子後麵,腦袋埋在兩腿中間,尾巴夾在屁股中間,低眉順眼的藏在那兒還以為別人找不到它。我氣壞了,就因為這個饞嘴貨,貪吃鬼,不但偷吃了我們的飯菜,還害得我們跟李老漢吵架生氣,差點招惹出天大的是非來。我揪住花姑娘的脖頸子,把它從櫃子後麵扯將出來,狠狠地抽它的屁股,邊抽邊罵:“狗東西,竟敢偷嘴吃,你還要不要命了?滾蛋,我再也不要你了,滾、滾、滾……”

花姑娘嗷嗷叫喚著,圍著我繞圈子,竭力想把屁股藏起來,躲開我那毫不留情的大巴掌。花姑娘有一個好處,我再打它,它竭力躲避,卻從來不知道逃跑。這邊我跟狗鬧成了一團,那邊李老漢和洋芋頭他們倒沒事了,跟腳跑過來看熱鬧。他們不來還好,他們一來我就更覺得沒麵子,自己養的狗把東西偷吃了,還賴人家李老漢,說到底不就是兩個炒菜嗎?至於鬧得這樣人哭狗跳牆嗎?我越想越氣,從炕頭上抓過掃炕笤帚,掄起笤帚疙瘩狠狠地朝花姑娘身上抽,花姑娘疼壞了,嗚嗚咽咽地哭著,不知道該怎麽樣才能躲過我的毒打。反倒是李老漢看不過眼了,過來攔住了我:“孟同誌,不要再打了,再打就打壞了,不管怎麽說這也是個活物麽。再說了,它不過就是一條狗,昨天白天不吃不喝餓了一天侯你,看到你回來了,心寬了,見了好吃的不吃幹啥呢?它又不是人,知道那東西不是該它吃的,算了,算了,你怎麽也跟狗一般見識起來了?”

有了李老漢的勸阻,花姑娘哭得也實在讓人不忍,我順坡下驢,嚴正警告花姑娘:“今後再敢亂吃人的東西,我就把你紅燒了吃。”

花姑娘眼淚汪汪嗚嗚咽咽地看著我,眼神滿是哀求和告饒,我的心軟了,手也軟了,為了撈回麵子,明知花姑娘聽不懂,聽懂了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我還是向它下命令:“過去,給李老漢賠情道歉,因為你差點把李老漢委屈死了。”

花姑娘的行為讓我們所有在場的人都驚呆了,它真地聽明白了我的意思,而且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圓滿地完成了我以為它根本無法完成的任務:它趨到李老漢的身邊,在李老漢的腿邊蹭著身子,尾巴搖得像個撥浪鼓,然後用舌頭輕柔的舔著李老漢那粗糙的大手……

李老漢蹲了下來,把花姑娘的腦袋攏到了自己的懷裏,像是對一個犯錯的孩子一樣說:“好了好了,花姑娘乖著呢,老漢不怪你,不怪你,你餓了麽,你還是個不懂事的娃娃麽,吃了就吃了,不就是幾個炒菜嗎?沒事,沒事……”

這一幕讓我感動,我覺得眼眶子酸溜溜的,也覺得心疼,李老漢說得對,花姑娘昨天白天因為我不在整整一天沒吃東西,我回來了也沒有顧得上喂它,那幾個肉菜盛在盤子裏,放在炕桌上,跟前又沒有人看管,別說花姑娘是一條狗了,就是一個人,在那種情況下也會吃的。花姑娘心目中,絕對沒有人類那種偷竊的概念,根本不懂得沒有經過別人允許而占有別人的東西是偷竊行為,它僅僅是做了它應該做的事情,僅僅是按照造物主設計它的時候賦予它的本能權利做了分內的事情,結果就挨了一頓痛打,如果不是李老漢及時出麵製止,按照我當時的火氣和使用的刑具,很可能會把它打傷甚至打死,因為,我使用的笤帚疙瘩柄是硬雜木的。

李老漢起身對我說:“算了,你剛才說得也對,不就是兩個肉菜嗎?改日我到社裏割上兩斤肉,叫花葉子好好地炒上兩個菜,我們好好地喝一氣。今天晚上……”他一轉眼看到了窗外泛白的晨曦,改口說:“今天早上,沒啥吃得了,每個人吃上個饃饃壓壓饑,不管咋說你們也是做好事,做善事去了。”

花葉子按照李老漢的吩咐,端來了一簸籮饅頭,我們每人拿了一個,洋芋頭剛剛伸出手,李老漢一巴掌把他的手打了回去:“雜巴慫沒你吃的,餓了回家吃去。”

洋芋頭尷尬透了,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我正想從中撮合一下,不要讓洋芋頭太下不來台,李老漢卻搶先把話說絕了:“洋芋頭,李老漢的饃饃狗都吃得,唯獨你吃不得,李老漢的家誰都能來,唯獨你不能來,你要是再敢踏進我家門一步,我就打斷你的狗腿,你身上有槍,有本事就朝老漢開槍,不敢朝老漢開槍你就是爬灰老漢日出來的。”

顯而易見,剛才洋芋頭二球兮兮罵李老漢爬灰那一句話,把李老漢傷透了,從此往後,洋芋頭就斷了這個去處了。洋芋頭那個脾氣倒也不含糊,抬起屁股扔下一句:“老子再登你這狗窩的門,老子就是大姑娘養的。”然後氣呼呼地走了。

不歡而散讓我非常尷尬,我抓了一個饅頭忙跟了出去,把饅頭塞給洋芋頭:“洋芋頭,李老漢年紀大了,你剛才說話也太過火了,不要跟李老漢執氣了,餓了一夜,把饃饃吃了,跟誰有仇,也不能跟饃饃有仇啊。”

洋芋頭甩手把饅頭扔進了李老漢家院子,揚長而去。我知道,今後,洋芋頭跟李老漢的疙瘩就很難解開了。我有幾分失落,幾分惆罔,我萬萬沒想到,幫助蘆花嫂幫出來這麽個結果。

回到院子裏,花姑娘圍著洋芋頭扔進來的饅頭轉圈圈,在饅頭上嗅來嗅去,垂涎三尺,卻不敢動。我撿起饅頭,掰下一塊喂進它的嘴裏,它吃了,然後我又把剩下的饅頭全都給了它,它高高興興的叼著饅頭跑回家慢慢享用去了。

我的記憶中,像那天晚上那樣狠揍花姑娘,從小到大一共兩次,除了這一次,還有一次就是因為它用吃過屎的狗嘴舔我的臉,那一回我把它打得也非常狠,至今回想起來我都後悔。然而,後悔歸後悔,每次想到那一次打它的原因,我就忍俊不已,每次笑過之後我就恨不得在自己臉上抽幾巴掌。我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不管是我慣它,還是我打它,在潛意識裏,我實際上已經把它當成了自己的孩子。由於我還沒有結婚更沒有孩子,這種感覺我還不可能從理性上體會,但是感情上,那會兒我確實已經把它當成了孩子,我的孩子。不然,它做了好事我不會那麽欣喜,它做了壞事、錯事我不會那麽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