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清圈

總體上說,花姑娘還是比較乖的,很懂事,也很聽話,一般情況下不惹我生氣。可是有時候也會像孩子一樣搞些惡作劇出來。自從那天晚上它從被垛上跳到我的**上把我差點疼死,以至於我發出慘叫之後,可能我當時的劇烈反應讓它覺得好玩,也可能它覺得跳到我身上,肉體的緩衝作用比直接跳到堅硬的炕上舒服,從那以後,每次它從被垛上下來,隻要我在炕上,它就會直接往我身上跳,經過幾次睡夢中被它砸醒的折磨之後,我不得不勸說李老漢把被褥收回到自己的屋裏去,沒了被褥,花姑娘就無法、也沒必要再用我的身體當練跳躍的肉墊了。

它做的最惡心、最讓我惱火的事情就是那次吃屎事件。

前麵說過,當地老鄉家裏的廁所都是土牆圍起來的“圈”。“圈”裏頭沒有茅坑之類的設施,人不管是解大手還是小方便,都在地上平趟。地麵上大小便積攢多了,就從堆在“圈”門口的土堆上鏟土掩埋,在大小便上蓋上一層土,人再接著在新土層上麵方便。蓋住了的大小便就可以發酵成糞肥,等到積累的差不多了,差不多的標準就是人蹲在“圈”裏麵,腦袋可以看到“圈”外麵,這樣的高度就應該“清圈”了。“圈”牆一般有一人多高,人蹲在裏麵腦袋可以露出“圈”牆,也就是說“圈”裏麵的糞肥已經堆到了半人高了,這基本上就是清“圈”的標準。

清“圈”就是把“圈”裏麵發酵成熟的糞肥清到外麵,然後送到隊裏統一集中,可以換成工分,也可以不交給隊裏,留著上自留地。如果隊裏積累的糞肥不夠數,就會強行攤派任務,各家各戶要竭盡全力努力拉屎撒尿,或者把給自留地準備的糞肥交給隊裏。李老漢家的“圈”分成了兩部分,靠牆裏麵的一半是集中屎尿的地方,那裏發酵出來的糞肥力道足,效果好,是專門給自留地準備的。靠近“圈”門口的一半地方很少有屎尿,基本上都是養熟了的黃土,不過沾上了點屎尿味道而已,這種假冒偽劣的糞肥是準備交給生產隊的,既完成了任務,還能換工分。這種做法並不僅僅限於李老漢一家,隊裏幾乎家家戶戶都這樣。後來生產隊長驢拐拐想出了一個絕招,不準農民自己清“圈”,該清“圈”的時候隊裏統一派人過來先取樣,用一根長長的、一劈兩半、一頭磨成尖錐形狀的鐵管子插進糞堆裏,然後拔出來檢驗鐵管子裏的糞肥,如果樣品活像加了餡的千層餅,分層密集、餡的顏色發黑、味道濃烈,糞肥的質量就好,隊裏就收。如果土層厚實,分層不明顯,餡的顏色不分明,甚至看不出餡來,糞肥的質量就不好,屬於假冒偽劣,隊裏就不收。

剛開始誰也不願意幹這種檢驗糞肥的活兒,即得罪人,又髒又臭,誰會願意幹?驢拐拐就強派四癩子幹,優惠條件是每檢驗一家給四癩子增加五分工。四癩子懾於驢拐拐的**威,又受到五分工的**,就勉強接受了這個活兒。沒成想,這個活兒倒把他炒紅了。各家各戶接受檢驗的農戶為了以假亂真、以次充好,蒙混過關,把稱之為糞肥的熟黃土交給隊裏充數騙工分,每到四癩子前來檢驗糞肥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會偷偷塞給他一盒紙煙,或者留他吃頓便飯,這樣四癩子就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稀裏糊塗地讓他們以次充好、以假亂真。四癩子那段時間也成了隊裏的一個人物,屁股後麵的腰帶上插著那個取樣的鐵管子,背著手晃晃悠悠地在屋宇中間的村道上招搖,誰見到他都要親熱地打個招呼:“檢驗員吃了嗎?沒吃到家裏走。”

四癩子就會心滿意足地打個飽嗝:“嗯,吃過了,你吃了嗎?”

剛開始,驢拐拐的高招還真起了作用,家家戶戶給隊裏交的糞肥質量空前提高,糧食產量也空前提高。公社得知了驢拐拐的創舉,還安排他到公社各個大隊、生產隊巡回作“活學活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提高糞肥質量增產增收支援世界革命”為題的報告,當然,基本事實是他的,稿子發揮卻是公社宣傳員的,三言兩語就能說完的事實,讓公社宣傳員給發揮到了一講大半天的長度。驢拐拐那段時間也著實紅火了一陣子,整天在村裏見不到人影,到處給人家做報告混吃喝,回來就喝得麵紅耳赤,臉蛋子都被各隊的好夥食養得跟屁股蛋一樣圓了,據說公社還準備增選他為革命委員會委員。驢拐拐在前麵風光,後院卻發生火災。原來,四癩子被農民們腐蝕拉攏,吃了喝了抽了人家的,就對糞肥質量檢驗結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徹底破壞了驢拐拐的收糞防線,隊裏回收的糞肥質量比過去更差了,此事被不知道哪個好事的家夥報告給了公社,驢拐拐不但沒能混進公社領導班子,還被公社叫去狠狠臭罵了一通,說他弄虛作假,騙取榮譽,差點把生產隊長的職務都給免了。

驢拐拐由此恨透了四癩子,不再讓他幹檢驗員的活兒,讓他專門給各家各戶清“圈”,四癩子要是不去,就不給記工分。檢驗員的活由各家各戶輪著派人,這樣一輪反而讓農民節約了腐蝕拉攏檢驗員的成本,因為,誰家都檢驗別人,別人也都要接受各家的檢驗,索性大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騙我,我騙你,全村聯合騙隊長,就仿佛當代中國的地方官員,你騙我我騙你全國聯合騙中央,清“圈”的活兒平添了一道程序,增加了一些麻煩,提高糞肥質量的目的卻永遠也達不到了。

在“圈”裏方便,小方便倒還好說,大方便就得有一點小小的技巧。大方便的時候,每排出一根半根,就要挪個地方,不然,稍不小心,剛剛排出來的東西就會沾到屁股蛋上。我剛開始不懂,跟在城市裏蹲便坑一樣守著一個地方排泄,結果屁股蛋被自己的排泄物粘濡的活象月子孩的屎褯子。後來我摸到了竅門,及時挪動更換防地,就再也沒有犯過那種自作自受的錯誤了。

花姑娘長大一點以後,可以到處逛遊了,我到哪它跟到哪,就連上廁所也不例外。我說了好幾次,讓李老漢給他們家的“圈”加上柵欄門,防止花姑娘偷屎吃。李老漢不知道是舍不得還是偷懶忘事,一直沒有辦。我一般上廁所就會把花姑娘關到屋子裏,一來怕它跟進來吃屎太髒,二來也不願意讓它看到我的那種姿勢和行為。那天我午睡中內急,爬起來就朝“圈”裏跑,臨出門我還下意識地看了花姑娘一眼,它趴在被垛上睡得香甜,於是我出去方便。我習慣性地在門口咳嗽了兩聲,“圈”裏無人應答,我就衝進了“圈”裏。

正在方便的時候,我的屁股底下覺得有毛茸茸的東西磨來蹭去,我嚇了一跳,顧不上擦屁股,站起來回身一看,惡心壞了。花姑娘不知道什麽時候跟了進來,此時正在美滋滋的吃我的屎,唇邊粘上了黃臘臘的屎末子,它還熟練的用舌頭舔的一幹二淨。它吃屎的時候嘴吧嗒吧嗒的聲音尤其讓我惡心,看到的,聽到的,都是惡心。我狠狠踢了它一腳,這一腳讓它立刻明白自己做了不應該做的事情,嗷嗷叫著從“圈”裏逃了出來。

我匆匆忙忙了事,提著褲子從“圈”裏出來,第一件事情就是拎一盆水給它清洗。我把它按倒在盆子裏,它拚命掙紮,我拚命搓洗,我用上了肥皂粉,用上了洗臉的香皂,可是,我無論用什麽東西,都沒有辦法徹底清洗它的口腔和肚腹裏麵,我再有本事也不可能給狗刷牙,給狗漱口,給狗洗胃、灌腸。給它清洗身體和狗臉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它可能把給它清洗理解為懲罰,渾身濕淋淋的躲在牆角夾緊尾巴顫抖。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仨月,這是對我這個年齡的青年人對睡眠需求的注解。處理好花姑娘之後,我爬回炕上睡回籠覺。

睡夢中,我覺得臉上濕濕的,好像誰在用濕手撫摸我的臉,我被驚醒了,睜開眼睛,我氣昏了,惡心暈了。花姑娘正在用剛剛吃過屎的狗舌頭舔我的臉,表情非常諂媚,它的用意肯定是企圖用這種它理解為親密、友好的舉動來討我的歡心,可是它卻不懂,我不是狗,是人,是對吃屎深惡痛絕的人。我真切地聞到了它舌頭上還殘留著的屎味道,真切的看到了它牙縫裏殘存著的黃屎渣子。我一把推開它,既為它攪擾了我的睡眠而憤怒,也為它用吃過屎的舌頭舔我的臉的行為而惡心。盡管它吃的是我自己的屎,那也讓我不能容忍。我跳將起來,抓住它的腦袋開始痛毆,它莫名其妙,委屈痛苦地嚎叫起來……

“媽媽個日,雜巴慫,你這樣的惡心東西養著幹嘛?打死你這個惡心貨,打死你這個惡心貨……”

它則放聲嚎哭起來,嗚嗚咽咽的喉音和刺耳尖利的哀鳴混雜在一起,跟我的放聲詈罵攪合在一起,動靜鬧得很大。狗的嚎哭聲音非常刺耳、悲哀,所以人們形容獸類的哭嚎往往用“悲鳴”兩個字。李老漢被驚動了,他提著褲子跑過來驚問:“咋了?咋了?好好地睡覺呢打花姑娘做啥呢?”

我告訴李老漢,這狗東西鑽到“圈”裏吃屎,我給它洗了,它還趁我睡覺的時候用剛剛吃過屎的舌頭舔我的臉,可能連我的嘴都舔了。現代人類缺乏同情心的論斷在李老漢身上再次得到了證明,李老漢聽了我的話不但沒有絲毫的同情,反而哈哈大笑起來,好像我是相聲演員說出了什麽搞笑的好段子。他笑得咳嗆著說:“好我的孟同誌呢,花姑娘是狗麽,狗不吃屎難道還讓人吃屎呢?算了算了,別打了,下午我就把圈門裝上。”

我氣哼哼地說:“你要是早把圈門裝上,花姑娘還會吃屎嗎?你還笑,來,叫花姑娘給你也舔一舔。”

我抱起花姑娘,湊到他臉跟前,逼迫花姑娘去舔那張皺紋密布舊抹布一樣的臉。李老漢忙不迭地退避著,苦笑著告饒:“行了,行了,我這老臉舔也舔不展脫了。好好好,都怪我,都怪我,別打花姑娘了,看把它打得可憐的。”

下午,李老漢兌現了承諾,放了一個馬後屁,總算用幾根木棍和柳條草草編結成的柵欄做了一道門,安裝在他們家的“圈”上,從那以後,花姑娘再也沒有進過“圈”,不知道是因為裝了門它無法進入,還是它明白了那個地方盡管有讓它喜歡的味道,卻是它不能進入的禁區。

李老漢用一張簡陋的柵欄門終結了這件事情,我卻倒黴透了,也許是心理作用,連著好幾天我都覺得自己臉上、口唇之間有一股大便味道,我拚命洗,那幾天我真成了這個世界上最講衛生的人,大概每過半個小時就得洗一次,洗得臉紅彤彤的活像蛻了一層皮,太陽一曬火辣辣地疼。

花姑娘會吃屎,但是這並不能否定它是一條好狗,起碼鄉親們心目中認為它是一條好狗,它勇救黃二嬸孩子的事跡在鄉親們口中口口相傳,有時候它偶爾竄到哪個鄉親家門口,不但不會像別的狗那樣受到嗬斥,而且往往還會得到點意外的驚喜,有時候是一塊饅頭,有時候是一塊骨頭。尤其是黃二嬸,對它簡直好到了極點,我深信,如果它不是一條狗而是一個人,黃二嬸肯定會爭取給它當幹媽。它有時候會跑到黃二嬸就看那個它救了的孩子,黃二嬸很窮,卻從來對它不吝嗇,家裏有什麽好吃的都會拿出來招待它,如果它會說話,要求黃二嬸殺一隻雞慰勞它,我想黃二嬸一定會像把它當成下鄉幹部,毫不猶豫地給它殺一隻雞燉上。農民心地善良,宅心仁厚,因為它有過那麽一件值得稱道的事情,就對它非常友好。對它吃屎的問題,鄉親們的態度非常寬容、理解,鄉親們的看法和李老漢一致,它之所以吃屎,因為它是一條狗。鄉親們對它因為吃屎挨揍的事情,抱極大的同情和反感。隊長驢拐拐就親口問我,問我的時候是滿臉的不解和不屑:“花姑娘吃了一口屎你就差點把它打死?”

當然,人無完人,狗無完狗,任何人對別人的評價也不會是百分之百的正麵肯定,花姑娘也一樣,鄉親們也有對它不滿意的地方,鄉親們對它的負麵評價主要針對在一個方麵,一件事情上:那就是它太勢利,太會看人下菜碟。往近裏說,它對隊長驢拐拐就挺會溜須,見了驢拐拐就湊過去搖尾巴討好人家,驢拐拐也怪,見了無論誰家的狗,隻要夠得著,肯定得踢過去一腳,不把狗踢得嗷嗷叫喚著遠遠跑開,好像就顯不出他當隊長的威風。因此,隊裏所有人家的狗見了驢拐拐馬上扭頭就跑,跑到驢拐拐夠不著的地方再回過頭來汪汪叫著罵他。也不知道是因為花姑娘會拍馬屁套近乎,還是驢拐拐跟它天生有緣分,花姑娘從來不衝著驢拐拐汪汪,反而會衝著他搖尾巴、蹭腿腳,驢拐拐也從來不會踢花姑娘,有時候還屈尊蹲下來在花姑娘的腦門子上撫摸兩把。當地有講究,別人孩子頭上撫一把,自己孩子長兩摣。意思是說,疼愛別人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就會得到益處。

更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那次開夏收動員大會的時候,發生在驢拐拐和花姑娘之間的生動交流。那天,村裏的所有人、所有狗都集中到了隊部前麵的場上,人們或坐或蹲,圍攏在中間,狗們三三兩兩的散落在會場周邊,誰也不敢進入會場,按照慣例,誰家的狗要是進入會場,隊長驢拐拐就會視作對自己權威的蔑視,馬上派民兵追打,甚至有過一條狗因為企圖反抗民兵,而被民兵開槍打死的慘劇。狗和狗之間肯定也有交流傳話的機製和方法,自從民兵開槍打死過一隻狗之後,所有的狗在開會的時候都不敢進入會場,盡管狗愛湊熱鬧,狗仗人勢,狗們受到人們熱鬧場麵的強烈**,有主人家在場的心理支撐,卻誰也不敢貿然湊近會場。

夏收是農村大事裏的大事,農民辛辛苦苦一年到頭,所有的結果都體現在夏收這幾天裏,所以有虎口奪糧、三秋大忙種種說法。每到夏收之前,從上到下各個公社、大隊、生產隊都要召開動員大會,對即將到來的夏收作全麵的動員和部署。這種會議農民參加的積極性很高,收獲勞動成果總是讓人激動的好事兒,誰也不願意放過這種繁重體力到來之前的精神饗筵。

隊長驢拐拐站在充當主席台的課桌前麵,手裏緊緊握著麥克風,好像深怕誰從他手裏搶話筒似的,大聲吆喝著指揮社員們朝前麵集中、坐好、豎起耳朵聽,不準亂說亂動等等每次開會前都要嚷嚷一番的老話。我坐在課桌的旁邊,以駐隊幹部的身份準備配合驢拐拐講一些緊急動員、爭分奪秒、顆粒歸倉、收淨揚幹,做到三光(地裏光、場上光、路上光的三光,不是日本鬼子燒光、殺光、搶光的三光)之類中聽不中用的廢話。

就在這個時候,花姑娘逍遙自在地溜達進來,東聞聞西嗅嗅的湊到了主席台的附近。會場上人們的視線都集中到了它身上,有的為它擔心,怕它跟別的狗一樣被驢拐拐那個凶神惡煞踢得嗷嗷叫著狼狽逃竄。有的好奇,想看看它到底要幹什麽。也有的期待著什麽事情發生,比如說驢拐拐踢了花姑娘,我會不會因此和驢拐拐鬧事等等。花姑娘來到我身邊,站起來兩隻前爪搭在我腿上搖尾巴,這讓我很尷尬。我正在開會,而且是坐在主席台上的人物,結果它跑過來湊熱鬧,這種情景有點像名演員正在台子上表演,她家的孩子跑上台找奶吃。又像一名領導正在台上給群眾作報告,他家的孩子跑上台嚷嚷著讓他抱。

我推開了花姑娘,還在它背上拍了一巴掌,悄聲說:“去,去,滾遠點。”

花姑娘聽話地離開了我,卻跑到了驢拐拐跟前,驢拐拐正站在那裏口沫橫飛的嚷嚷,花姑娘跑到他跟前不停地搖尾巴,驢拐拐顧不上搭理它,卻也沒有抬腳踢它,換作別的狗,驢拐拐百分之百早就一腳把它踢出去兩丈遠了。花姑娘沒有得到驢拐拐的回應,在驢拐拐腿腳邊上就地坐下,昂起狗腦袋衝台下的社員們汪汪汪的吠叫起來,活像在跟驢拐拐搶著講話。社員們哄堂大笑,那情景確實非常搞笑,不要說狗跟自己搶話頭,就是人在這個時候跟驢拐拐搶話頭,那也肯定輕則遭罵,重則被民兵趕出場外。我不由擔心起來,花姑娘鬧得太出格了,這種時候,驢拐拐踢它罵它甚至找我的麻煩,我都無話可說。因為花姑娘是我的,我沒有把它管好,讓它跑來擾亂會場秩序,我的責任當然無法推托。讓誰也沒想到的是,驢拐拐居然容忍了花姑娘的胡鬧,不但沒有踢它打它,反而從兜裏掏出一塊饃饃,塞給花姑娘,還在它腦袋上拍了又拍,用形體語言告訴它別鬧,隊裏正在開會呢。花姑娘也真不錯,對驢拐拐非常配合,叼著驢拐拐給它的饅頭,尾巴歡實地搖晃著離開了會場,到場外跟它的同類們站到了一起。鄉親們歎為觀止,議論紛紛,不但驚歎花姑娘通人性,更驚歎驢拐拐通狗性。

平心而論,隊長驢拐拐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壞人,隻不過是隊長當得時間長了,慢慢養成了一股子霸氣,多多少少還有點官氣,對人想罵就罵,想打就打,想扣工分就扣工分,對狗也是想踢就踢,活像村裏的霸王。這也好理解,別說驢拐拐那樣一個大字都不識幾個的農民,就是那些學富五車、滿腹經綸的人,當官時間長了不照樣變得獨裁霸道想幹嘛幹嘛嗎?如果驢拐拐是名副其實的壞人、惡人,黃二嬸也不敢用給他喂奶這種方式戲耍他。俗話說秦檜也有三個好朋友,就是說再壞的人也有他的圈子。如果掰著手指頭給驢拐拐畫圈子,花姑娘也應該算一個。我對驢拐拐和花姑娘的關係也覺得離奇,一次驢拐拐情緒比較好的時候,我遞給他一根紙煙,然後問他:“隊長,你這脾氣咋就對花姑娘那麽好呢?是不是給我麵子呢?”

驢拐拐乜斜了我一眼:“你麽,我明白,在工廠裏也就是個學徒工,在我們這裏就是工宣隊的幹部,什麽麵子不麵子的。”

我追問他:“那你為啥偏偏對花姑娘好呢?”

驢拐拐深深的抽了兩口煙,然後說:“唉……要不是花姑娘把黃家婆娘的娃娃從溝渠上拽回來,我這一輩子罪過就大了。”

我沒吭聲,琢磨了一陣,才明白過來,正是因為他報複黃二嬸當眾給他喂奶傷了他的尊嚴,所以開大會批判黃二嬸,把黃二嬸嚇得再也不敢下地中途回家喂奶,整天背著孩子下地。如果那一次孩子沒了,追根溯源,驢拐拐難辭其咎,即便從法律上追不到他的責任,道義上的壓力也夠他後半輩子受了。作為一個農民,驢拐拐對這件事情的理解歸結為老天爺派花姑娘救了娃娃,也救了他,內心裏就覺得花姑娘是他的福星,所以才對花姑娘格外高看一眼,格外關照,感情上也格外貼近。這是我聽了驢拐拐的解釋以後對驢拐拐做得心理分析,也許不百分之百的正確,卻也八九不離十。驢拐拐對花姑娘的特殊待遇證明,不但好人有好報,好狗也同樣會有好報。

如果說我對花姑娘因為討好隊長驢拐拐,鄉親們因此就認定它會溜須拍馬,見人下菜碟的評價有所保留的話,那麽,我們的頭兒郭大炮視察六號生產隊的時候,花姑娘的表現就讓我深信花姑娘可能真地天生具有分辨身份、奉迎領導的本事。就連李老漢看到花姑娘頭一次見到郭大炮就知道圍前圍後的大獻殷勤,也忍不住搖頭太息:“唉!花姑娘啊可惜了,這東西如果不是狗是一個人,那可真是當官的好材料,肯定會步步高升,前途無量啊。”

郭大炮是在夏收開始前三天到我們生產隊來視察的,主要目的還是表現對農民兄弟夏收的支持、重視和鼓勵。他此行的另一個內容就是順便向我道歉,因為此時他已經搞清楚,所謂的花姑娘不過就是一條偶然救回家的小狗,並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花姑娘。他偏聽偏信,不經過調查研究就批評我的道德有問題,恐嚇我要把這件事情告訴單位,這讓我非常生氣,也覺得這是對我的侮辱,心裏覺得很冤枉。我從那以後對他就憋著一股勁兒,到了公社從來不主動到他的屋裏看望他,開會的時候他坐在台上我坐在台下,眼神也盡量不跟他交流,會一散我拔腿就走。有時候趕上飯口要在在公社食堂吃飯,我也不搭理他,他主動跟我找話,我就冷冷的點點頭。其實我肚子裏對他已經沒有多少氣了,僅僅是憋著勁,撐著麵子而已。那時候的領導對群眾多多少少有三分懼意,“造反有理”四個大字深入人心,革命群眾對領導幹部的前途在一定程度上說,多多少少握有一點發言權、表決權,急眼了還可以拉出來批鬥。不像現在,領導幹部的前途命運全在上級手裏,隻要把上麵糊弄好了,幹再多的壞事老百姓也無可奈何。

郭大炮到隊裏來的時候,有公社幹部陪同,到了生產隊,驢拐拐請示公社幹部怎麽安排夥食,公社幹部請示郭大炮怎麽安排夥食,郭大炮指定要和我一起吃,驢拐拐問我到誰家吃派飯,想到那一回蘆花嫂子做飯的肮髒勁兒,我心裏暗暗打定主意,非得請郭大炮品嚐一頓蘆花嫂的手藝不可,就說那就到蘆花嫂家裏吃吧。

指導員回部隊了,由於他在醫院照顧被他弄壞了的蘆花嫂,所以歸隊的時間非常緊迫,我終於沒有機會正經八百的給他踐行,隻是和別人一樣,到他家裏看了看他,一大早,我還在睡懶覺的時候他就已經悄然上路了。指導員和蘆花嫂分別前瘋狂的歡愛沒有白費勁兒,蘆花嫂的吊瓶還沒有打完,醫生就發現蘆花嫂懷孕了。蘆花嫂和村裏所有的婦女一樣,懷孕了,照樣要上工幹活,盡管並沒有人這樣要求她,農村婦女吃苦耐勞的天性卻讓她舍不得每天能掙到的工分,一天十分算一個工,一個工隻值五分錢。好在她是懷孕的軍屬,隊長驢拐拐照顧她幹比較輕鬆的活,比如說看看水,防止珍貴的灌溉用水流失、被偷。或者到豆角地裏趕雞趕鴨趕鳥雀,減少豆角的損失。有時候也會讓她到隊部做一些雜事。

驢拐拐對郭大炮的駕臨極為重視,他知道郭大炮手裏有對口支農的物資指標,又有公社幹部陪同,跟我的分量大大不同,絕對是一個值得看重的人物。聽到我點名要到蘆花嫂家裏給郭大炮接風,驢拐拐馬上吩咐隊裏的羊倌到羊群裏挑一隻嫩羊羔宰了款待郭大炮和公社幹部。又專門跑到讓蘆花嫂家裏吩咐她啥也不用幹了,留在家裏專門給郭大炮做飯,做得好給蘆花嫂記兩個工。

我不是動物心理學家,所以至今也沒有想明白,花姑娘是不是跟驢拐拐心靈相通,好像它也明白郭大炮駕臨六號大隊的重要意義,對郭大炮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熱情和諂媚。郭大炮到我們生產隊來,自然要到我這個駐隊幹部的住處視察一番,以示關懷。郭大炮剛剛來到我們院子跟前,還沒有敲門,花姑娘就在大門裏頭引吭高歌,用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那種軟綿綿、嬌滴滴的吠聲迎接郭大炮。從郭大炮踏進我們院子那一刻,它就圍前圍後緊著張羅,也不怕自己絆腳,尾巴搖得一刻不停,連我都讓它的尾巴晃得眼暈。

郭大炮對它也挺感興趣,詳細詢問了我和它相識、救它回來的過程。陪同的驢拐拐更是對花姑娘大唱讚歌,添油加醋的把它勇救黃二嬸孩子的事跡大大吹噓了一陣。經驢拐拐一吹,郭大炮對花姑娘更加感興趣了,蹲在花姑娘麵前摟著它的腦袋把它渾身的毛撫摸了一遍,一個勁誇獎它。花姑娘則作出謙虛、羞赧的假樣子,順從的讓郭大炮愛撫它,嘴裏呢呢喃喃的發出那種讓人肉麻的聲音。我在一旁心裏暗暗驚詫、好笑,難為花姑娘把驢拐拐巴結得好,在關鍵時候驢拐拐還真地沒有忘記替它吹牛,我真搞不懂這兩個家夥到底是誰在利用誰。

同來的公社幹部對花姑娘救孩子的事情興奮到了極點,馬上拿出小筆記本在上麵寫寫畫畫。回去不久,公社的有線廣播就播出了一篇題為《花姑娘勇救小男孩》的通訊稿,盡管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差不多大半年,舊聞早就已經讓大家念叨得發餿了,可是仍然在公社範圍內引起了熱議。如果不是花姑娘不會人言隻會狗語,這位公社幹部肯定會讓它巡回到各個生產隊作活學活用報告。作活學活用報告是不可能的,因為花姑娘不會說話,隻會汪汪,公社領導班子曾經設想讓我代表花姑娘去作活學活用報告,讓我談談是怎樣通過活學活用把一條小狗教育成見義勇為英雄的,我堅決拒絕了,我對郭大炮說,你不覺得這樣搞實在太荒唐了嗎?郭大炮哈哈大笑著說:“現在啥事不荒唐?”話說出口又嚇得夠嗆,趕緊表態支持我,自告奮勇的替我擋駕,隨便找了個借口,替我把這項光榮任務還給了公社。我是工宣隊的人,人事關係在工廠,工宣隊領導不同意我作活學活用報告,公社也沒辦法,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郭大炮到我們六號生產隊視察,受益最大的還是花姑娘,如果這一切都僅僅是巧合,那還可以理解。如果真是花姑娘的精心盤算,那這隻狗就不是狗,而是一個讓人膽戰心驚的妖精。郭大炮下鄉之行確實讓花姑娘給蒙住、給折服了,對花姑娘喜歡得了不得。我們到蘆花嫂家裏吃羊羔肉的時候,我照例要把花姑娘關到屋子裏,心想最多吃飽了羊羔肉之後,給它帶幾根肉骨頭就不錯了。花姑娘卻一反常態,好像把郭大炮當成了靠山,在郭大炮腿邊磨磨蹭蹭,於是郭大炮執意要帶著花姑娘一起去。領導發話了,我也不好再說什麽,花姑娘搖頭晃腦得意洋洋地跟在郭大炮後麵,好像它一下就認定郭大炮才是真正用得上的人,反倒把我給冷落到了一旁。

那天我們四五個人吃的肉還沒有花姑娘一條狗吃得多,因為蘆花嫂還做了幾樣農家菜,什麽涼拌地皮菜、韭菜炒雞蛋、骨頭燉土豆等等擺了滿滿一大桌。我知道蘆花嫂做飯不太講究衛生,可是眼不見為淨,麵對著那麽一大桌美食,蘆花嫂就著小腿肚子搓貓耳朵的往事已經在意識裏煙消雲散,我也就開始跟郭大炮他們一起吃將起來。驢拐拐又灌了一塑料桶青稞酒讓我們喝,我們人除了吃肉吃菜還要喝酒劃圈,隻有花姑娘埋著頭吃肉,吃完了就抬著腦袋要,郭大炮跟驢拐拐還有公社幹部喝得半高不高,花姑娘要肉,他們就給,把在一旁伺候我們的蘆花嫂心疼得直咧嘴,可是又沒辦法說。

那一天,狗東西花姑娘把便宜占到家了,吃飽了羊羔肉,臨走的時候半醒半醉的郭大炮還不忘吩咐蘆花嫂把羊骨頭全都給花姑娘帶走。整整一副羊羔子骨頭,讓花姑娘美滋滋地啃了好一陣子。

把領導巴結好了,總是沒有壞處,巴結到妙處了,就能跟領導一樣享受領導的待遇,花姑娘的實踐再次證明這是一個真理。花姑娘真不知道上輩子是幹嗎的,天生就有這副靈性,僅僅一天就把初次見麵的郭大炮糊弄得五迷三道,臨走的時候居然要把花姑娘帶到公社去。對於郭大炮的要求,我本可以拒絕,可是一來我當時喝了不少酒,腦子有點不清楚,二來對花姑娘一天的表現也多多少少有點不齒、有點厭惡,三來也想看看花姑娘到底品行道德怎麽樣,就一口答應了郭大炮的要求。於是郭大炮興高采烈的帶著花姑娘離開了六號生產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