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出事

驢拐拐後來倒也沒有像我和指導員估計的那樣跑到公社告狀,可能那場大黑風阻止了我去公社也同樣阻止了他。也可能他想明白了,如果他到公社告我,公社當真派員下來調查,他讓黃二嬸給喂了奶的事情肯定會在公社每一個大隊、生產隊傳頌,他就會成為這一帶農民茶餘飯後的笑料。可是,他不告,我照樣得告他,我知道工宣隊不會去管生產隊長,可是,我得事先給工宣隊長郭大炮打個招呼,因為什麽事情,我跟生產隊長驢拐拐有了嫌隙,如果他背後搞我名堂,領導心裏要有數,該護就得護著我,這也是蘆花嫂的丈夫指導員指導我的。

恩格斯的《家庭、私有製和國家的起源》磕磕碰碰、零打碎敲的總算給貧下中農們宣講完了,接下來公社要布置下一步的學習計劃,發下一步的學習資料,我就抽空跑了一趟公社。領了學習計劃和宣講資料以後,就去找工宣隊長郭大炮告驢拐拐的狀。郭大炮滿臉大泡,我問他怎麽了,他說上火燒的。我也沒心深究他為什麽事情上火,那個年月,像他那種領導幹部,能夠出來當工宣隊長是他的福氣,大多數他的同類還都在牛棚裏當牛鬼蛇神呢。他的日子過得也膽戰心驚、提心吊膽,說不準什麽時候哪個造反派想起他了,就可能把他調回去關進牛棚品嚐從人變成牛鬼蛇神的感覺。生活在這種朝不保夕的恐懼當中,他上火是正常的,不上火才不正常。這人說話嗓門大得嚇人,難怪人們都把他叫郭大炮。我把和驢拐拐的事情告訴了他,他好像根本就沒聽,反過來問我:“聽說你跟一個姑娘好上了?”

我懵了,按照世俗的價值觀,我這個城裏人的工人階級,怎麽也不可能跟一個農村姑娘好上啊。除非她長得比天仙還美,又有月下老兒給我們係好了紅線掙也掙不脫,否則,這是絕不可能的事情。實話實說,我所在的農村,不要說跟天仙一樣美的姑娘,就是按照城裏人的審美標準夠得上漂亮的我也還沒有見到。當地農村可能由於水土關係,不論男女都長一口黃牙,而且姑娘媳婦的臉蛋上都有巴掌大的兩片紅斑,遠看還可以,近看紅斑是由絲絲拉拉的毛細血管擴充而成的,所以,我們工宣隊私下裏都開玩笑把當地女人稱之為西路軍紅二團的,簡稱紅二團。我想,我還沒做過什麽讓老天爺不高興的事兒,非得在這兒弄一位黃牙紅二團給我當老婆。

我們工宣隊可不像人民解放軍,沒有那麽一條不準和當地人搞對象、談戀愛的規定,所以郭大炮這麽問我,我倒也不怕,實話實說:“郭隊長,你也不想一想,我是工人,怎麽可能跟農村人搞對象呢?沒有的事兒。”

郭大炮嘿嘿冷笑:“你要是真的搞對象我也不說什麽了,你可別幹那種始亂終棄的缺德事兒。要是你真把人家的姑娘搞了,回家的時候你要想撇下人家,我就替你領回去。”

這話讓我很生氣,我問他聽誰說的,誰敢在背後給我造謠,而且是造這種敗壞人名譽的謠言,我非得抽他媽媽日的雜巴慫的臉不可。郭大炮不告訴我他聽誰說的,讓我“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這種話最可恨,因為,這等於說不管你幹壞事沒有,別人說你幹了你都不能反駁,隻能咽下去。如果你真幹了,人家說你幹了,那你就得改正。如果你沒幹,人家說你幹了,那你隻能作為一種戒勉老老實實的吞到肚裏還不時要像反芻的駱駝一樣把這種惡心東西翻騰出來自己再咀嚼一番。我很氣惱,顧不上對領導應有的尊敬,憤憤地吼了一通:“我沒啥可改之可加勉的事兒,再說了,我沒結婚,即便跟哪個姑娘好了,那也是我自己的事,別說你郭隊長,就是我爹我媽也管不著。”

吼完這句我認為挺有分量、挺護自尊的話,我就“拂袖而去”。郭大炮在後麵吼叫:“你給我回來,牛什麽牛?別以為你是工人我就不敢收拾你。”

那年頭,工人這個身份讓當領導的對我們多多少少有點忌憚,因為,如果哪個領導把工人惹急眼了,工人可以拉上幾個人隨便找點毛病,用大字報給他扣上幾頂時髦的帽子,反過來批鬥他。尤其是擔任工宣隊這種臨時機構的領導,就好像後來到處可見的拍電視劇、電影的草台班子,導演、製片跟演員鬧崩了,演員隨時可以跳出來罵人然後走人。所以郭大炮才這麽對著我吼,說我牛什麽牛。

過後想想,我的做法也多多少少的有點不好,不管怎麽說,我才十八歲,他已經四十多了,跟我爹屬於同一輩人,說說我,提醒我,也是為了我好,我不應該那麽對待他。況且,平心而論,郭大炮對我挺關照的,分隊的時候,他專門打聽到六號生產隊生活條件好,農民比較富裕,才指定我到六號生產隊,說我年齡小,還在長身體,不能餓著。六號大隊的農民和其他地方的農民一樣窮,但是不缺吃的,家家糧食吃不完,因為他們地廣人稀,占有的土地多,生產的糧食自然也就多。他們窮就窮在缺錢花上,要講吃的,真的比當時城裏人差不了多少。而別的工宣隊員有的分到了不但缺錢也缺糧的生產隊,那可就慘了,盡管有工資可以到大隊、公社的小賣部甚至縣城的商店裏買吃的補充,可是誰也不能天天到商店買吃的,如果那樣,工資也不夠花。所以,在那些缺糧食吃的生產隊當駐隊幹部,忍饑挨餓是基本功。

我從郭大炮的屋裏出來,氣呼呼地回生產隊,路過公社的養豬場,看豬的大狗撲出來衝我狂吠,這條衝我汪汪汪提出嚴重警告的狗,令我恍然大悟,郭大炮今天為什麽會突然冒出這麽一套說辭。知道了原因,我哭笑不得。我明白了,肯定是郭大炮不知道聽誰說我有了一個“花姑娘”,或者聽誰說我跟“花姑娘”混到了一起,便自以為是、望文生義、聽謠信謠,以為我跟哪個姑娘好上了。這個郭大炮,真是名副其實的大炮,也不知道他那顆大腦袋裏裝的什麽,那兩片肥耳朵是怎麽聽話的,就這種事情,稍微動腦子想一想,稍微多問一聲到底是怎麽回事,不就清楚明白了嗎?我轉身想回去給他解釋一下,可是麵子卻又下不來,剛剛不歡而散,現在馬上又回去向他解釋,多多少少有點低頭認錯的意思,我偏不搭理你郭大炮,你愛怎麽說怎麽說,你愛怎麽想怎麽想,就是地球人都知道花姑娘是誰了,我也不告訴你。心裏憋了跟郭大炮鬥氣的勁兒,我也懶得回生產隊,剛好路邊上有進縣城的公共汽車,我就地上車,自己給自己放一天假,到縣城逛逛,改善改善生活。

指導員的探親假到期了,即將返回部隊,這段時間我跟他混得不錯,挺投機,尤其是他帶著人黑天半夜冒著風沙到荒郊野地去營救我,讓我非常感激。到了縣城以後,我跑到飯館猛吃了一通,又帶了兩斤豬頭肉,一份爆炒肝尖,一份燒排骨,買了兩瓶好酒,一條紙煙,這些都是農村難得一見的好東西,打算回村以後給指導員踐行。

備辦好了這些吃喝,我就搭上長途汽車到公社那一站下車,沒進公社大院,直接朝六號大隊奔。

剛剛進村,就碰上李老漢在村道上東張西望,見到我李老漢一把揪住我說:“孟同誌,你跑到哪去了?趕緊回家看看,花姑娘病了,一整天不吃啥,蔫頭耷腦的,不行你趕緊帶上到公社的獸醫站看看去。”

早上我走的時候花姑娘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得了連東西都不吃的大病呢?我聽別人說過,任何活物,如果連東西都吃不下去了,那就必定是要命的大病。花姑娘是個貪吃鬼,胃口極好,我幾乎從來沒有見過它有厭食、吃飽的時候。不論什麽時候,你隻要給它吃的,它肯定會極為認真、極為滿足的享受口腹之樂。聽到李老漢說它病得不吃東西了,我實在想不出來它如果不吃東西了還會幹什麽。

我心急火燎的跟著李老漢回了家。我們還沒進門,就聽到花姑娘在院子裏稚聲嫩氣的汪汪起來。花姑娘如今已經學會像一條真正的狗那樣汪汪了,不再像小孩子牙牙學語那樣咿咿呀呀的哼哼了。除非跟我撒嬌或者做了錯事挨抽的時候,才會咿咿呀呀的哼哼兩聲。它終究還小,發言的時候嗓門還很稚嫩、挺尖銳,活像一支沒開嘴的嗩呐。農村的院門都是兩扇,李老漢家的院門關著,我們來到院門跟前的時候,花姑娘的嘴就已經從兩扇門之間的縫隙探了出來,拚命的想用嘴把門打開。李老漢推開門扇,花姑娘撲將出來,兩隻爪子搭在我的身上,伸長脖頸,探出舌頭,拚命要舔我的臉,可惜它的身高還不夠,夠不著我的臉,隻好退而求其次,在我的手上舔了起來。它嗅到了我手上提著的豬頭肉、爆炒肝尖和紅燒排骨的味道,毫不客氣的開始啃齧我從飯館要的、盛著美食的瓷碗。瓷碗是裝在提兜裏的,它的狗牙把瓷碗嗑得咯吱咯吱響,卻吃不到裏麵的美食,這讓它煩躁不安,腦袋左歪右斜,狗嘴上下吧唧,尾巴搖得活象貨郎的撥浪鼓,咽喉裏發出急不可待的低吼。

我對李老漢說:“這不是好好的嗎?也沒病啊。”

李老漢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花姑娘這雜巴慫沒有病,肯定是一天沒見你,想你了,所以吃不下東西。這是一條好狗,忠心狗,老年間,我們村裏有個石匠,養了一條狗,後來石匠死了,那條狗就趴在石匠的墳上,不吃不喝,整整一個多月活活餓死了。後來,縣太爺還給這隻義犬修了一座義犬塚,那天我帶你去看看,現在隻剩下一個小土堆堆了。”

李老漢的話說得讓人沒法接嘴,他這個比喻聽著實在別扭,卻又不好正麵反駁,我隻好佯裝糊塗,把手裏的美食遞給他,告訴他說:“蘆花嫂的男人這幾天要回部隊了,你去把蘆花嫂的男人叫來,還有那天晚上跟他一起到路上接我的洋芋頭他們,讓花葉子蒸些饅頭,再整兩個下酒的菜,我們在家裏給蘆花嫂的男人踐行。”

我本來打算到蘆花嫂家裏給指導員踐行,偏偏一進村就讓李老漢把我給截回了家,到了這個份上,我如果再提溜著吃的往蘆花嫂家裏跑,那就太不近人情了,這種不近人情的事兒我做不出來,就順水推舟,改了計劃,把指導員和那幾個去救我的民兵一起叫到李老漢家裏來吃一頓。

李老漢高興壞了,連連答應著,提溜著盛著城裏飯館炒菜的包,叫著兒媳婦“花葉子”安排飯食去了。花姑娘沒有跟著李老漢走,雖然美食美味都在李老漢那裏,可是它並沒有跟著李老漢去,頗為失望的目送李老漢離開之後,跟著我回了房間。這讓我挺感動,我確認,在花姑娘的心目中,我比任何美食美味都更重要。

跑了一天,我累了,進門之後,躺到了炕上休息。我估計李老漢的兒媳婦安排好吃食,李老漢把指導員和洋芋頭他們叫過來,起碼也得一個多小時,想抓緊時間睡一覺,為一會就要開始的飯局酒場積蓄力量。花姑娘已經能夠毫不費力地跳上土炕,也能夠毫不費力地爬上被垛。大概是從小養成的習慣,它對那摞被褥情有獨鍾,晚上一向都是趴在被垛上睡覺。那個被垛是李老漢全家的存貨,新舊被褥摞在一起有半人高,剛開始它往上爬的時候,很吃力,動不動還會把被垛弄得坍塌下來,整座被褥活像地震襲來時候的磚瓦房,把它整個掩埋在被褥裏頭。

我躺下睡覺,它就爬上被垛,忍饑挨餓的守護著我,活像一個忠於職守的哨兵。農村,不會像城裏人養寵物那樣,為自己的狗專門開飯。狗們都是在人類吃飯的時候抽空叼上一口,或者等人吃完了把殘羹剩飯留給它們。在農村,狗連吃一口人屎都很作難,養狗、養豬的人家都會給“圈”裝上木柵欄,防止豬狗跑進“圈”裏偷屎吃。人屎就是農民的存款,是要攢起來撒到地裏種出糧食增值的。我這麽說絕對不誇張,在農村,如果哪條狗的家裏有坐月子的女人,這條狗就稱得上是一條幸福的狗。因為,當地人女人坐月子最講究,那是絕對不允許出屋的,絕對不允許動水的,這裏頭既有關心保護婦女的成分,也有怕坐月子的婦女衝人的迷信成分。家裏人都下地了,如果小孩子拉到了褯子上,女人不能出屋又不能動水,就會喊家裏的狗過來舔褯子,狗舔過的褯子跟洗過得差不多,稍微晾晾就能重複使用。隻有這種時候,狗才有吃屎的機會,享受老天賜予它們吃屎的權利。

受到當地農民的影響,我也從來沒有把給花姑娘喂吃的像城裏人養寵物那樣當成專門的業務來做。所以,雖然我知道花姑娘已經很餓了,也沒有急著找點吃的喂它,我想等一會吃飯喝酒的時候,請它共進晚餐,把我們吃剩的骨頭、飯菜給它吃。

我一大早就跑了十多裏路到公社,然後從公社跑到縣城,再從縣城跑回生產隊,如此辛勞的奔波,讓我很快就進入了睡鄉……

我是被花姑娘砸醒的,它可能聽到外麵院門響,猛地從被垛上跳下來,我當時肯定是仰麵睡著,它用自己的身體垂直打擊到我的**上,劇烈的疼痛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慘叫一聲,驚慌起坐,花姑娘扭頭莫名其妙的看了我一眼,然後衝下地,怒氣衝衝的朝外麵喊叫起來。

我一看那那副架勢,就知道來人是洋芋頭。花姑娘向來對這位民兵班長就沒有好感,更準確一些,應該說花姑娘向來對這位民兵班長充滿了惡感。我估計大概是那天晚上我撿它回來的時候,洋芋頭一再動員我扔了它,在它的心裏留下了深刻的創傷,給它的腦海裏留下了惡劣的印象,從而在它的靈魂裏種下了仇恨的種子。除此以外,我無法解釋它為什麽唯獨對洋芋頭那麽仇恨。盡管李老漢那天晚上也說過扔了它的話,一則李老漢的話是夾雜在很多話中間說的,它當時可能沒聽明白;二則李老漢整天跟我攪合在一起,眼前身後的晃**,它知道李老漢跟我是朋友;三則李老漢看在我的麵上,不時也會扔給它一塊饃饃、一根骨頭,所以它對李老漢倒還算友好。可是它就見不得洋芋頭,一見他就恨不得撲過去從他的小腿肚子上撕下一塊人肉來。

前不久,隊裏給出土的麥苗和豌豆苗追化肥,我也參加勞動,想插空給農民把《家庭,私有製和國家起源》講完,也算完成了這個階段的學習宣講任務。化肥是工廠對口支援的,對於農民來說,化肥就是糧食,農民最珍惜糧食,最喜歡化肥。隊裏怕農民偷化肥養活自留地,所以化肥都藏在隊部的辦公室裏,還有民兵扛著槍給化肥站崗放哨。等到要給莊稼追肥的時候,隊長驢拐拐就會親自把關,站在隊部門口盯著保管員一袋一袋的把化肥交給農民,隊裏的會計在一旁記賬,誰領走了幾袋化肥,施加到哪片地裏,都要記得清清楚楚。如果誰敢把化肥偷回家裏,抓住了那可是真得上批判會,真得扣工分的。盡管這樣,也攔不住農民,從隊部到田間,有三四裏路,運輸化肥都用小獨輪車,誰也攔不住農民在運輸的途中,在施肥的時候,偷偷摸摸地抓一把白花花的化肥塞在懷裏、裝進兜裏甚至塞進鞋裏,然後偷偷的把偷來的化肥施到自留地裏。

我跟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既然今天要運化肥,也就在隊裏領了一輛獨輪車,然後到隊部裝上化肥往地裏送。我現在已經學會了推獨輪車,推獨輪車的要訣就是四個字:全靠屁股,兩隻胳膊不能胡亂用勁,因為兩隻胳膊的力道是不同的,左右胳膊分開用力,很容易使獨輪車失去平衡。所以兩隻胳膊應該隻起到支撐的作用,前進、後退、轉彎、前進全都靠屁股用力。比如朝右轉,那麽屁股就要首先朝左轉,胳膊隻要像兩根木頭一樣架住車把就行了,屁股轉到了左方,車頭就自然而然轉向了右方。前進的時候也不能用胳膊推,得屁股前挺,帶動兩腿前進,其他部位保持僵化狀態,僅僅起個支撐、控製作用。隻要掌握了“全靠屁股”這個訣竅,獨輪車推起來就不會因為失去平衡而傾斜翻倒。現在的獨輪車都是橡膠輪胎,推起來省力輕盈,一輛車子壯勞力可以推八袋化肥,合起來有四百斤重。一個婦女也能推四袋化肥,有二百來斤。我最沒水平,隻能推兩袋化肥,一百來斤左右,靠我這種工人階級幹農活,中華民族非得倒大黴不可,一半得餓死,剩下的一半也得餓死。

那天我下地的時候,花姑娘跟前跟後,我不準它跟著我,它非要跟著我,看著她四條小腿挪動得歡勢,小尾巴搖啊搖得可愛,想到反正是在農田裏幹活,大白天又沒什麽能夠傷害它的猛獸出沒,我也就沒有執意趕它回家,隨它跟在我的屁股後麵搖尾巴。它可真不傻,看到我不再趕它,居然得寸進尺,繞到車前麵攔住了我嗷嗷叫喚,我剛開始不明白它是什麽意思,左躲右繞的想避開它,它就左攔右截的堵住我,一個勁地瞅著我嗷嗷叫。我猜想,它可能是腿短,走路跟上我的步伐太累,想坐車,就試探著抱起它,把它放進了車鬥裏。我沒有猜錯,它馬上老實了,蹲坐在車鬥裏,小腦袋探出車圍子,東張西望,那模樣真的可以用得意洋洋四個字來形容。

它坐車觀景,我推車賣力,來到隊部庫房的時候,農民們都拿我打趣:孟同誌真不錯,推著娃子逛呢。

好在推著娃子逛的並不是我一個人,我推著狗娃子,黃二嬸推著人娃子。讓隊長驢拐拐整治了一頓之後,黃二嬸知道得罪了隊長,幹什麽農活也不敢再回家給孩子喂奶,隨時把那個吃奶的孩子帶著,她下地幹活,孩子就扔在田埂上玩耍,孩子餓了就地吃奶,她是怕驢拐拐抓她的小辮子收拾她。運化肥,就把她那個正吃奶的孩子也裝在獨輪車上推著,以便隨時可以給孩子哺乳。

黃二嬸排在我的前麵,排隊的功夫,我自己都覺得好笑,花姑娘在車裏探出腦袋朝黃二嬸的孩子咦咦哦哦嘟囔著打招呼,黃二嬸的孩子在車裏探出腦袋朝花姑娘咦咦哦哦的說話,兩個小家夥隔著車幫子聊了起來。也許,孩子本身就具有和其他哺乳動物交流溝通的天性,這種天性被成人社會後天的生存方式給磨滅了。就像遊泳,本來是人類的天性,可是人長大了反而不會遊泳了,除非專門重新學習。黃二嬸也感到好笑,抓起花姑娘,跟它的孩子放到了一輛車上,兩個小家夥立刻攪成了一團,在獨輪車狹小的車廂裏你摟我抱的親熱個沒夠。

這時候洋芋頭來了,他是負責維持秩序、監督農民領化肥的。他剛一出現,花姑娘馬上扔下黃二嬸的孩子,衝著洋芋頭惡狠狠地狂吠起來。花姑娘一向隻會咦咦哦哦的哼唱,發出真正狗的汪汪吠叫,這是頭一次。也就是從這一次開始,花姑娘正式會汪汪了。它那副憤怒的樣子讓我大為驚歎。它的小尾巴高高的豎將起來,活像屁股後麵插了一根警棍。脖子上的毛蓬鬆直立,兩隻耳朵也挺立起來,似乎它忽然變成了洋狗。光是吠叫它好像還不過癮,它攀爬到獨輪車用窄木板圍攏的車幫上,然後從獨輪車上跳了下來,在地上翻了兩個跟頭之後,朝洋芋頭撲了過去,叼住洋芋頭的褲腳撕扯著、抓撓著。

洋芋頭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搞得莫名其妙。農村的狗天生就不會咬農民,不知道它們是怎麽分辨的,可能是憑氣味,也可能是憑裝束,也可能是氣味、裝束綜合分析的結果,反正,農民和非農民在它們眼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農村狗對諸如我們這些工宣隊、城裏來的幹部、知識青年等等外來人口高度戒備,隻要看到就會衝著這些外來人狂吠不已。而對自己的鄉親,那些土生土長的農民,當地狗一般是不會咬的,狗也講究鄉親情誼。可是,作為農村狗,花姑娘卻把土生土長的民兵班長洋芋頭當作了敵人,而且是天字第一號敵人,這不但令我意外,更讓洋芋頭吃驚。

洋芋頭本能的抬腳要踢花姑娘,我及時製止了他:“洋芋頭,你要是敢踢它,我就踢你。你好賴也是個人,怎麽能跟那麽小的一個狗狗一般見識呢?”

我製止洋芋頭的心理前提是:盡管花姑娘對他恨之入骨,盡管花姑娘竭盡全力想咬他一口解恨,但是,對於幼小的花姑娘來說,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既然花姑娘事實上並沒有傷害他的能力,那麽,洋芋頭也就沒必要認真的踢它一腳。因為,花姑娘承受不了洋芋頭認真的一腳是顯而易見的事實。農村人講究打狗看主人,打狗欺主,打誰家的狗,對主人是一種欺辱行為。洋芋頭當然不會欺辱我這個工宣隊駐隊幹部,也怕別人真的把他看成和一隻小狗一般見識的人,所以沒有踢它,罵罵咧咧地問我:“孟同誌,這狗壞慫到底咋了?咋見了我跟見了仇人一樣,媽媽個日,這麽多的人不咬,專咬我呢?”

那會兒我對花姑娘咬洋芋頭的事兒還沒有經過理性分析,所以我也蒙在鼓裏,不知道花姑娘為什麽在那麽多人堆裏獨獨看著洋芋頭不順眼,跟他就像前世仇人一樣。我回答不了洋芋頭的問題,黃二嬸估計道:“這狗娃子可能前世和洋芋頭有仇呢,上一輩子洋芋頭保險對花姑娘做下什麽虧心事了。”

其他在一旁看熱鬧的農民紛紛點頭:“對著呢,上一輩子洋芋頭肯定對人家做了虧心事了。”

無辜的洋芋頭不知道上一輩子對花姑娘做過什麽虧心事,自然也就對鄉親們的結論無從辯駁,再加上他本來腦子就不靈光,看著腳下大光其火的花姑娘,他自己也懵了。

剛剛經曆了大破四舊的我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我從來不相信前世今生那些無聊的、難以自圓其說的迷信。可是,眼下黃二嬸的說法卻是最能解釋花姑娘反常舉動的理由。既然我對此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也就懶得針對黃二嬸一個農婦隨口杜撰出來的迷信話兒有什麽反應。我過去把花姑娘抱回了車上,恐嚇它:“不準咬人,再咬就打。”

花姑娘憑狗的本能知道我不認可它對洋芋頭施加暴力,也就不再掙紮著往車下跳企圖繼續撕咬洋芋頭,但是卻像一個小潑婦吵架一樣,仍然對著洋芋頭汪汪汪的詈罵不休。一直到我裝好化肥,推著它跟在黃二嬸後麵離開隊部,見不到洋芋頭之後,它才不再吼叫罵人,可是仍然氣呼呼地,小肚皮活像一個皮風箱,忽閃忽閃地劇烈起伏。

到了地頭,我把它放到地上,黃二嬸也把孩子放到了地上,我們開始給地裏施肥。當地農民把這種活不叫“施肥”,而是叫“種化肥”。那個時候化肥比糞肥更加金貴,糞肥可以自己生產,不用花錢,化肥可是花錢也常常搞不到的好東西。所以施化肥的時候農民更加小心翼翼,把化肥袋子先按照等距間隔一袋一袋地卸到地裏,然後從解開的化肥袋子裏小心翼翼的捧出化肥,一捏一捏地把化肥“種”到莊稼根部,接著再過水,過了水化肥就溶解到地裏,可以供莊稼吃了。

因為我幹多幹少反正也不記工分,又不會向當地農民那樣偷化肥,所以我享有充分的自由,跟誰幹,在哪一塊地裏幹,都由我自己。黃二嬸領化肥的時候跟我排在一起,她下地上工的時候都要背著抱著個吃奶的孩子也讓我同情、憐憫,所以拉上化肥以後我就跟在她的身後,幫助她“種”化肥。這樣,我“種”化肥的數量和麵積都可以算在黃二嬸的頭上,最終轉換成工分值成為她的勞動成果。

我跟黃二嬸在地裏勞作,花姑娘就跟黃二嬸的娃娃在田頭玩耍。大概過了兩個小時左右,花姑娘忽然汪汪汪的狂吠起來,花姑娘的吠聲充滿了焦慮和緊張,好像洋芋頭來了似的。叫了幾聲之後它忽然又無聲無息了,我抬頭一看,田埂上黃二嬸的娃娃和花姑娘都不見了。我大吃一驚,叫上黃二嬸跑過去查看出了什麽事情。田埂後麵,黃二嬸的孩子爬到了田埂下麵的溝渠旁邊,溝渠裏已經開始放水,因為都在施化肥,從當天晚上開始就要分地塊輪著給地裏過水,施完化肥如果不及時過水,莊稼就有可能被化肥燒死。灌溉渠是用大石塊砌成的,渠沿跟地麵齊平,渠水足有一米五深,孩子如果掉進渠裏必死無疑。

那條灌溉渠平時是幹涸的,隻有給地裏灌水的時候才會放水,黃二嬸把孩子放到田頭的時候,水渠還是幹的,我們幹了大概有一個小時左右,渠水就放下來了。孩子可能就是聽到了渠水嘩啦啦的流淌聲,才被吸引,爬到渠邊上來的。我們趕過去的時候,花姑娘已經叫不出聲了。孩子的腦袋已經探出了渠沿,可能孩子渴了,清冽的渠水吸引著他朝死亡爬去。而花姑娘正死死咬住孩子的褲腿,拚命朝後麵拽,喉頭發出低沉的嗚咽聲,孩子的個頭比花姑娘還大,所以花姑娘拽他非常吃力,四條腿顫抖著,尾巴緊緊地夾在襠裏,大汗淋漓,氣喘籲籲。

我跟黃二嬸都嚇壞了,如果我們沒有及時趕到,一個可能是孩子掉進渠裏活活淹死,另一個可能就是孩子和花姑娘一起掉進渠裏,花姑娘有活下來的可能,因為它會遊泳,雖然肯定它隻會狗刨,但是救命綽綽有餘,而孩子肯定要被淹死,因為他不會遊泳。如果不是花姑娘拚命咬住孩子的褲腿,不等我們趕到,孩子此刻肯定已經成了一具肚腹鼓脹的屍體。

我跟黃二嬸猛撲過去,我是小夥子,動作快了半拍,我把孩子和花姑娘一起抱了起來,黃二嬸看到我抱起了兩個小家夥,渾身癱軟地坐倒在地上……

附近跟我們一起勞作的農民這時候也聽到、看到或者感到這邊出了什麽事情,紛紛趕過來。黃二嬸後怕極了,緊緊抱著她的孩子,嗓子嘶啞哆哆嗦嗦地把事情的原委給鄉親們講述了一遍,鄉親們大為驚歎花姑娘的靈性和勇敢,你過來摸一把,他過來拍一把,把花姑娘羞得直往我的腿彎裏鑽。

過後,黃二嬸不知道從哪裏弄了一隻小羊羔,殺了之後給花姑娘送來一條大腿,我估計這隻羊羔八成是偷的,因為黃二嬸家太窮了,根本不可能花錢買一隻小羊羔殺來犒賞花姑娘,而她們家自己也從來沒有養過小羊羔子。不管是偷的、買的、自己養活的,羊腿的味道都一樣。我代表花姑娘接受了羊腿,然後交給李老漢的兒媳婦燉了,我和李老漢吃羊肉喝燒酒,骨頭扔給了花姑娘,也算黃二嬸一片苦心沒有白費。花姑娘當然不知道黃二嬸的羊腿是送給它的,我們把好肉吃了,扔給它幾根骨頭,還把它樂得夠嗆,把羊骨頭藏在桌子下麵啃了好幾天。

花姑娘勇救黃二嬸娃娃的事跡還有一個副產品,那就是花姑娘對洋芋頭確立了絕對的優勢地位。隻要花姑娘見到洋芋頭一嚷嚷,不等張口咬他,他拔腿就跑。原來,花姑娘勇救黃二嬸孩子的事跡在六號大隊傳頌開來以後,花姑娘成了鄉親們口口相傳的狗英雄,這種輿論趨勢為花姑娘敵視洋芋頭爭取了極有分量的大眾支持度。黃二嬸不負責任,信口開河說了一句洋芋頭上一輩子對花姑娘做過虧心事,所以花姑娘見了他就要咬他的話,隨著鄉親們對花姑娘的讚歎而傳播開來,農村樸實的鄉民們對這種傳說極為相信,就連洋芋頭自己在心理上也開始有了負罪感和愧疚感,見了花姑娘不是落荒而逃,就是擠出滿臉的諂媚,我看了感到十分好笑。

今天,洋芋頭是我的客人,不管怎麽說,那天晚上他追隨指導員頂著狂風到野外找我,這份情意我一輩子也不能忘,借給指導員踐行的機會,我要好好答謝一下這個腦袋和洋芋同等質量的民兵班長。

我喝斥花姑娘:“停住,不準叫喚。”

花姑娘顯然能夠領會我的意思,知道它的行為並不能得到我的支持,服從主人的本能讓它忍氣吞聲的回到我的身邊老老實實的趴在了地上。

洋芋頭在院子裏可憐巴巴的喊我:“孟同誌,孟同誌……”

我說:“在呢,進來啊。”

洋芋頭不敢進來:“我就不進去了,我怕花姑娘咬我呢。”

這就是心理上的自卑造成的惡果,全六號大隊的狗們,不論是凶神惡煞吼聲震耳體格壯碩的笨狗,還是悶聲不吭撲上來就下嘴的狼犬,洋芋頭怕過誰?那些狗們早就讓洋芋頭給收拾得見了他隻會搖著尾巴獻媚或者夾著尾巴扭頭就跑,隻有花姑娘可以肆無忌憚的衝著洋芋頭撒野。說老實話,後來連我對花姑娘的表現都有點煩了,人家不過就是在初次相見的時候提了那麽一個不合理化建議,哪有這麽樣記仇的,過去這麽多日子了,它還念念不忘,揪住不放,看來這家夥也是個強脾氣、拗性子。

花姑娘現如今已經長出了白森森尖利的犬齒,不像到隊部領化肥時候小小的牙齒就跟米粒一樣,隔著褲子不可能咬傷任何人。現在的花姑娘如果真咬上洋芋頭一口,那可是要見血的,還得到公社的衛生員打狂犬疫苗,肯定得我掏錢,所以我也不敢輕易讓洋芋頭進來,因為我不是花姑娘,不知道它心裏的真實想法,如果它抽冷子對洋芋頭下嘴,最終還得我承擔一切後果,所以我下地出門,把花姑娘關在了屋裏。

洋芋頭肩上背著那支形影不離的半自動步槍,兩隻手袖在袖筒裏,天氣早已經暖和了,可是經過一個冬天他已經習慣了這個動作,一下子還改不過來,這種縮頭縮腦的樣子,讓他看上去不像武裝民兵,倒象電影上的還鄉團。

他朝我身後瞄了又瞄:“花姑娘在裏頭呢?”

我說:“在裏頭關著呢,不管它,其他的人呢?”

我指的是那天晚上跟他一起到外麵找我的民兵,洋芋頭不屑地晃晃腦袋說:“管球他們,都不在。”

我喊李老漢:“李老漢,我叫你把那幾個人都叫上,你咋隻叫了個洋芋頭啊?”

李老漢從屋裏出來:“我給洋芋頭說了麽,讓他把那幾個人叫上,哎,洋芋頭,我是不是給你說了?你咋沒把那幾個叫上呢?”

洋芋頭支支吾吾:“都忙著呢,不管他們了。”

我暗暗好笑,這家夥是想吃獨食,不想叫那幾個民兵過來,他想吃獨食,我卻不能任他吃獨食,我得一次性答謝那幾個民兵,不然我老欠著人家一筆人情,心裏總得放件事情挺不舒服的。我對李老漢說:“不成,都要叫上,特別是蘆花嫂的男人,咋還沒來?”

李老漢連連答應著又跑去叫人了。我回到屋裏,把從縣城買的煙、酒拎出來,花姑娘想趁機也跑出來,我連忙用門把它堵到了屋裏,它無奈的在屋子裏麵支支吾吾的發牢騷,還用狗爪子撓門,我沒搭理它。狗和人一樣,不管有再大的功勞都不能慣著它,一慣肯定就要學壞。

我把煙拆開,扔給洋芋頭一包:“拿著抽,我們進屋等著去。”

洋芋頭難得的有了點赧顏:“還是我去叫他們吧。”

我說:“算了,李老漢已經去了,我們坐下等。”

和洋芋頭這樣的苕貨我也沒什麽話說,兩個人就呆呆地坐在李老漢的炕上,邊抽煙邊等著客人。

曾經和洋芋頭在刮大黑風那天晚上找我的另外兩個民也來了,我對他們跟對洋芋頭同等對待,每人先發一盒煙,把這兩個哥們哄得興高采烈。李老漢的兒媳婦也把熱好的炒菜、豬頭肉和他們自家的炒雞蛋、涼拌嫩菠菜端了上來,我不是那種沒心沒肺沒有良心的人,可是這會兒麵對著這麽多美食,我確實把因為想我而餓了一整天的花姑娘扔到了腦後。我心裏隻盼著指導員這位主客趕緊過來,隻盼著趕緊能夠痛痛快快地和這幾位曾經到大風沙裏營救過我的民兵喝一通。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閑話,心思都在炕桌上,麵對那一桌美食和瓶裝好酒,我們每一個人對別人都心不在焉。李老漢急匆匆地跑了進來,我們異口同聲地問他:“蘆花嫂子的男人呢?”

李老漢跑得麵紅耳赤,說話也氣喘籲籲:“不好了,來不成了,蘆花婆娘不知道咋了,她男人正要送他到公社衛生院去呢。”

我連忙問:“咋了?”

李老漢:“我也說不成,不知道咋了,反正病得急得很,她男人到隊裏套車去了。”

蘆花嫂在隊裏人緣很好,平常嘻嘻哈哈的見了誰都是一副天生的笑臉。她男人,那個海防前線的指導員人緣也很好,雖然在部隊當官,可是回到老家卻一點架子也沒有,除了懶一點不太下地幹活,見了誰也是和顏悅色,不掏煙不說話,如果誰家有了什麽事兒,求到他,不管他能不能辦得了,從來也不說個不字。所以聽到蘆花嫂突然得了急病,我們誰也不好意思守著這桌飯菜流連忘返,紛紛下地要過去幫忙。農村就有這個好處,村民們經常會因為誰家的豬鑽到誰家的圈裏偷著吃屎,誰家的雞跑到誰家的院子偷吃人家的雞食,誰家的狗衝誰家的孩子汪汪把人家的孩子嚇哭了等等這些小事磕磕碰碰。可是真遇到事兒,比方誰家有人病了要往公社衛生院送、誰家蓋房子需要勞力、誰家娶親嫁女、誰家死了人處理喪事……等等之類需要群體支持的活動,村裏的人不管有沒有專門去請,隻要知道了,都會主動跑去幫忙。

我們幾個從炕上出溜下來,洋芋頭瞅空子在菜盤子裏抓了一捏炒肝尖塞進嘴裏,其他人沒有他那麽寡廉鮮恥,雖然肚子都餓得咕咕叫,對炕桌上的美食饞涎欲滴,可是一旦聽到蘆花嫂需要緊急救助,誰也沒有再看炕桌上的酒菜一眼,急匆匆地朝門外跑。

花姑娘守在門口,不知道她是用什麽辦法從我們的屋裏跑出來的,我當時也顧不上它了,跟著洋芋頭幾個人急匆匆出門,它倒也懂事,好像明白我們的事情用不著它,沒有跟著我們朝外麵跑,站在院門邊上目送我們離開。出門的時候我聽到李老漢大聲吩咐兒媳婦:“花葉子,桌上的酒菜收了,等我們回來熱一下還要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