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取名

人有時候確實需要責任感的驅動,責任感的確能讓人變得堅強起來。它那弱小的軀體躲藏在我的懷中,讓我的責任感油然升騰,現在,我不但要保護我自己,還要保護它,保護這個比我更加無助、更加弱小的生靈。我費力地保持著兩肘著地的姿勢爬臥在那裏,兩臂酸痛,脖頸僵直,但是我並沒有換個姿勢讓自己鬆弛一下,因為隻有這種姿勢能夠維持胸部和地麵的空間給它提供一個小小的庇護所。它則懂事的不時用嬌柔的呢呐回應我的好意,它的呢呐聲提醒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大黑風震耳欲聾的吼叫已經減弱成了病怏怏的呻吟,我的耳朵也恢複了聽力。它的呢呐聲讓我驚喜,讓我釋然,它並不是我不熟悉的某種野生動物,而是我熟悉的人類的朋友:狗,一隻不知道為什麽會流落到荒郊野外的小狗。

我輕輕的撫摸著它的絨毛,用動作告訴它,不用害怕,我不會傷害它,我會保護它。它也親熱的伸出小小的舌尖,舔著我的手背,傳達著對我的感激之情。

強大的風頭過去了,沙塵組成的戰陣奔騰著離我們遠去,風沙小了許多,已經沒有了綁架我、裹挾我的能量。我站了起來,我可以繼續朝公社走,或者返回六號生產隊。劫後餘生的慶幸讓我的心變得脆弱、柔軟,我想離開,卻又猶豫了,我實在躊躇不決,我是該把它留在這裏,還是帶著它一起走。而且,我也不知道我現在身處何地,不知道朝哪個方向走是公社,朝哪個方向走是生產隊。四周墨黑一片,人類的眼睛在這種黑色中徹底失去功能。看來我隻好等到天亮了,在這漆黑的墨團裏,盲目亂走無異於找死,我剛剛從死神的手指頭縫裏滑了過來,我不想再去找死。

我剛剛坐回地上,遠處響起了槍聲,曳光彈流星一樣在遠處墨黑的天際劃出了讓我欣喜若狂的弧光,我知道,那是公社或者生產隊的民兵出動了,八成是來找我的。接連不斷的槍聲和曳光彈指點著我,我本能的拔腿朝槍響的方向奔去。後麵,那條小狗吱吱呀呀的叫著跟上了我,我實在不忍心把它一個“人”扔到這剛剛經過大黑風肆虐的黑夜裏,實在不忍心讓它一個“人”在這荒郊野外接受未卜的命運裁決,不管怎麽說,我們共同經曆了一場劫難,有過一場共患難的交情。我回過頭,彎下腰,抱起了它。在我抱起它的那一刻,我萬萬想不到,我跟它之間後來居然會發生那麽多讓我終生難忘的故事。

抱著它我迎著槍聲和曳光彈的光明跑去,不久就看到了手電筒在空中劃出來的光棒棒,我試探著大聲喊:“哇嘿嘿……前頭是誰啊?”

遠處的人聽到了我的喊聲,應聲回應:“哇嘿嘿……是不是孟同誌?”

我聽出來,應答的是洋芋頭,連忙答應:“是我,是我,你是洋芋頭嗎?”

他們興奮地喊著:“找到了,找到了,孟同誌找到了。”然後踢哩嗵嚨的朝我跑了過來。

前來找我的是蘆花嫂的丈夫,廈門海防前線的那個指導員。跟隨他的是武裝民兵班長洋芋頭和洋芋頭手下的兩個武裝民兵。原來,當大黑風襲來的時候,指導員驀然想起,我肯定會被大黑風堵截在半路上,大黑風的殘忍當地農民有切膚之痛。年前,一場大黑風就奪去了兩個放羊娃的生命,他們是被大黑風裹進灌溉渠淹死的。指導員頂著大黑風跑到驢拐拐家裏,告訴他我還在野外,很可能遇上了大黑風。

驢拐拐大吃一驚:“刮這麽大的風,他跑外頭幹啥去了?”

指導員隻好告訴他,我是到公社匯報工作的,下午走的時候給他說過,當時天還晴著呢。驢拐拐估計到我去幹什麽了,推辭著:“這麽大的風,這麽黑的天,你叫誰跑到外頭找他去呢?說不定人家現在早就到公社了,我們是瞎操心,別鬧得人沒找著,找人的人反而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指導員說:不管怎麽說,現在得馬上組織人出去找他,不然出了事情我們沒辦法給工宣隊交待。

驢拐拐反問指導員:你敢保證出去找他的人能囫圇著回來?

指導員不敢保證,他不敢保證,驢拐拐就不安排人。一直等到風沙減弱成了普通的大風,指導員再次催促驢拐拐派人出來找我,驢拐拐才派洋芋頭帶著兩個民兵跟著指導員一路向去公社的方向摸了過來。路上,指導員怕我躲避大風的時候偏離了正路,走一段就讓民兵放幾槍,終於找到了我。

劫後餘生,見了這些村民,不管平日交情好、交情一般還是根本沒有交情的人,都覺得是親人。他們順利地找到我,也充溢著成就感和救人成功的喜悅,他們對我做出了平常根本不可能做的舉動:熱烈擁抱。我手裏抱著小狗,沒辦法跟他們擁抱,隻能被動的接受他們的擁抱,被動地嗅著他們身上那農民獨有的熱烘烘的汗酸氣。

天黑風大,情緒激動,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我抱著一隻小狗。天黑風大,天寒地凍,誰都想早早的返回家裏爬到炕上鑽進熱被窩,享受這最為簡單卻又最為難得的安逸。於是我們也不再拖延,急匆匆的返回了生產隊。大家一直把我送回我住的李老漢家。李老漢聽到院子裏鬧哄哄的,從屋裏出來,身後敞開的屋門透出來的亮光才讓指導員和洋芋頭他們看到了我懷裏抱著的它。

洋芋頭驚詫地問我:“孟同誌,你這是抱了個啥?”

我說:“剛才在紅柳棵子裏避風的時候,撿到一條小狗。”

指導員說:“你也真行,就這麽一路把它抱回來了?要它幹嗎?”

洋芋頭說:“扔了,扔了,誰知道是不是野狗。”

在農民心目裏,狗絕對不存在城裏人養寵物的那種精神附加值。狗不過就是諸多畜牲中的一種而已,本質上跟豬羊雞鴨沒有什麽區別。甚至還不如豬羊雞鴨實用,豬羊雞鴨養大了可吃、可賣,而狗除了來了生人能汪汪幾聲,確實沒有什麽實用價值,反而還要人養活。

可是,這條在大黑風裏跟我共度難關,又由我黑天半夜步行好幾裏路從野外抱回的小狗,在我的心目中已經不是普通的家畜了,自覺不自覺地我把它當成了一個共過患難的夥伴,感情上對它產生了莫名的親近感。

李老漢抱過小狗看了看說:“不是啥好狗,也不是野狗,就是農戶家裏的笨狗,也不知道是誰家的狗下了崽子,不願養了給扔到了野地裏,孟同誌拾這種狗幹啥呢?扔了算了,過幾天我親家的母狗下了,我給你抱一條洋狗崽子回來,那可是公安局警犬隊裏掏換下來的正宗好狗。”

李老漢說的笨狗,就是本地土生土長的狗,體格粗笨,頭腦簡單,洋狗就是狼犬,洋狗就像以肉乳為主食的亞利安、閃米特人,笨狗就像專門以植物為食的普韋部落印第安人,兩者之間腦子差了一大截,所以農民把當地的土狗叫笨狗,把洋品種的狼犬叫洋狗。

我從李老漢手裏抱回了小狗,對以洋芋頭為首的民兵們說,也是正麵回答李老漢的提議:“這條狗能跟我一起躲在紅柳窩窩裏躲避大黑風就是緣分,已經抱回來到家了再扔出去,老天爺要怪罪呢。”

洋芋頭、李老漢他們的提議不過是隨便說說,並沒有一個人對我的決定真會有什麽興趣,看到我跟狗都已經平安到達,我也沒有把這條小狗扔掉的打算,民兵們便紛紛告辭,急不可耐的回家鑽熱被窩去了。

李老漢關心地問我:“吃了沒有?”

他不問還好,一問,我的肚子頓時好像聽到了並且聽懂了他這句話似的唧唧咕咕哀鳴起來。

我連忙說:“中午吃了兩個饅頭,到現在粒米未進滴水未喝。”

李老漢扭頭就走:“那我給你取兩個饃饃,舀一碗米湯,你先湊合著填填肚子,你回房裏等著。”

李老漢家是典型的農家院落,院子挺大,圍牆是高高的厚實的黃土夯成的。進了院門是一棟新磚柱土坯房子,房子有四間屋子, 李老漢老伴去世了,現在他帶著孫子住一間,兒子兒媳婦住一間,中間隔了一間空房子盛放農具雜物,我住在最靠裏手的那間。房山牆後麵就是當地人稱之為“圈”的處所,“圈”的讀音是“倦”,土語叫茅房,城裏人叫廁所,更文明的一點的就叫衛生間、洗手間,孫悟空把這種地方叫“五穀輪回之所”。所謂“圈”,就是一圈土坯摞起來的矮牆圈子,有一個缺口算作門,當然不會有門扇。圈裏麵沒有糞坑、便池之類的設施,圈靠門口的地方一律堆著一大堆黃土,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大方便小方便都在這個圈裏。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有一方人的習俗,盡管我非常不習慣這種“圈”式廁所,可是也得硬著頭皮用。因為家家都隻有一個“圈”,不分男女老幼,為了避免尷尬,每次進“圈”的時候,男男女女都會大聲咳嗽幾聲,就跟城裏人串門要敲門、按門鈴的意思一樣,如果裏邊有人,也就應聲咳嗽幾聲,如果沒有回音,那就說明裏邊沒有人,自可放心進入。長此以往,上廁所之前大聲咳嗽變成了當地人的本能。

按照農村人的價值觀,住在人家裏,卻不在人家的“圈”裏方便,跑到外麵方便,房東會很不高興,就好像你有好東西,不給主人享用,卻和外麵不相幹的人享用,或者隨隨便便扔到了外麵的野地裏,證明你對主人不好,對房東不夠意思。

我的房間在最裏手,而房東家的“圈”就在房山牆後麵,“圈”跟我的房間僅僅隔了一堵土牆。所以,時不時地我可以嗅到“圈”裏飄散出來的五穀在人肚子裏發酵以後的味道。也不時可以聽到男女老幼進“圈”前的咳嗽聲、排泄發力的“唔唔”聲和排泄物落地時的劈裏啪啦聲。剛開始的時候很不習慣,也曾經跟驢拐拐提出要換一家房東,李老漢知道之後大為驚慌,恨不得拿根繩子把我捆住,三番五次的要跟我換房間,不論是他還是他兒子兩口子都可以住到我現在的房間裏來,把他們原來住的房子讓給我,跟我換個位置,讓我距離“圈”遠一點。他之所以如此竭盡全力的挽留我,原因很簡單,我住到他家,每個月工宣隊要給他們家五塊錢的房租。

看著李老漢急得快要哭出來的樣兒,我既不好意思堅持搬走,也不好意思讓人家房東為我騰房子,那樣做影響也不好,於是就在這間房子堅持了下來。不過,時間久了倒也習慣了,反而體會到了住得離“圈”近一點的好處,比方刮大風、下大雨,或者半夜三更起夜,就比他們要方便許多。

我跟李老漢一家的關係處得非常好,他們家裏人對我的照顧可以用無微不至四個字來形容。我住的房間,跟當地所有農戶家的房子一樣,半間房子是一堵大炕,盡管這半間房子大的炕上隻有我一個人睡覺,李老漢的兒媳婦,一個從來不說話,隻會笑和哭兩種表情的健壯女人每天晚上都要給我把炕燒得熱熱的。房間雖然簡陋,地麵連磚都沒有鋪,就是夯得跟石板一樣堅硬的土地,卻時時刻刻掃得清清爽爽。炕櫃、炕沿這些木質材料的地方,更是擦拭的一塵不染。為了保證我能夠辦公、寫字,李老漢還和他兒子不知道從何處搞來一張三屜桌,擺在了我的炕頭,既是桌子,又是炕頭櫃。

村裏有電,我的房梁上掛了一盞四十瓦的白熾燈泡,這是村裏最明亮的一盞燈。農民舍不得耗電費,家家戶戶用的燈都是十五瓦的,點著了從外麵看跟鬼火似的,而且一般不點,除非家裏來了客人,或者針頭線腦頂針之類的小物件掉到地上需要尋找的時候,才會點那麽一會兒。我在這間房裏住了有三四個月了,逐漸習慣了進屋就上炕的風俗,今天晚上我抱著小狗,進了屋就顧不上上炕,先拉開電燈,看看這條迄今為止我還沒有看清楚的狗長得什麽樣兒。

看來李老漢沒說錯,這確實是一條當地的笨狗。黃白色的皮毛上有隱隱的棕黑色花斑,耳朵尖和唇喙都是黑色的,兩隻眼睛圓溜溜的,好像看到了什麽讓它驚愕的事情,眸子是深棕色,水汪汪的像憂鬱的池塘。這隻狗還很小,個頭比一隻小板凳大不了多少,第二天李老漢告訴我,它可能出生有三四個月了。雖然被稱為笨狗,這種農家狗的塊頭卻很威猛,成年的笨狗可以長到桌子那麽高,脊背可以蹭到人的大腿。

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恐懼而不停發抖的幼小身軀,不知道是埋藏了太多苦難還是天生長得就是那個樣兒的憂鬱眼眸,在那一刻把我的心泡得軟軟地。一個生猛的男人,極少有體驗這種情緒的機會,所以至今我對那一刻的心靈震撼記憶猶新。我把它放到了熱炕上,它毫不客氣,馬上選中了最暖和的位置,一腦袋偎進了被垛,舒舒服服的呢喃了幾聲就昏昏欲睡了。從這一點看,這小家夥倒是一點也不憨,一點也不傻,天生自來熟,不懂得客氣,在不同的境遇裏首先為自己安排一個盡可能滿意的生存空間是它的天性,就跟當地農民一樣,既有隨遇而安的豁達,又有利用一切機會改善自己生存狀態的機敏。我接觸的很多農民,表麵上看土裏土氣、憨頭憨腦,實際上性格中的狡黠是天生的,跟他們打交道,如果光看表麵,很容易吃一些小虧,上一點小當。

李老漢用一個柳條筐提溜著饅頭、稀飯還有一小碟辣白菜進來,看到小狗依偎在被垛上,忙不迭地放下手裏的柳條筐就去抓它:“媽媽個日,髒兮兮的往哪裏爬呢。”

我攔住了他:“算了,一條小狗能有多髒?就是身上有點灰,沒事,可能冷了,就讓它暖和著去吧,明天要是太陽好,我給它洗洗。”

李老漢看了看我,然後擠了滿臉的笑紋稱讚我:“孟同誌心好啊,今天下午能說公道話,社員們都說孟同誌是好人啊。”

我說:“人活在世上就應該心好麽,心好才能有好報麽。你李老漢不就是因為心好,老了才能兒孫滿堂,盡享天倫之樂嘛?”

李老漢讓我拍得歡喜,滿臉皺紋笑成了一團亂麻,說了聲:“夜晚天冷,我讓花葉子再給你的炕洞裏添把柴火”便跑了出去,片刻院子裏就想起了李老漢的吼聲:“花葉子,給孟同誌的炕洞填些柴火去……”花葉子是他那位一點也看不出花色、長相粗糙的二兒媳婦。

我拉開炕桌,從李老漢的柳條筐裏端出饅頭、稀飯和鹹菜,迫不及待的狼吞虎咽起來。就在這個時候,已經睡意朦朧的小狗卻又爬了起來,步履蹣跚的湊到我的跟前,在我的腿上蹭啊蹭的,小尾巴搖啊搖,揚起小腦袋,喉頭發出吱吱嗚嗚的呢喃,伸出舌頭在我的腿上舔來舔去的。我明白了,這小家夥剛才就沒指望還能有吃的,所以一上炕倒頭便睡,看到我有了吃的,就一骨碌爬起來跑過來蹭飯吃了。盡管我很餓,但是我並不是一個小氣的人,對這條小狗我尤其不會小氣,我掰了一塊饅頭,遞給它,它跟我一樣開始狼吞虎咽,看到它吃饅頭那麽香甜,我不由想起了恩格斯的論斷,以植物為主食的種族,大腦的發育肯定不如以肉乳為主食的種族,所以,更加可以斷定,這條小狗就是一條連農民都看不起的本地笨狗。

饅頭吃完了,它意猶未盡,繼續朝我要吃的,它還不會像大狗那樣汪汪的叫喚,隻會在喉頭發出小孩一樣稚嫩的嗷嗷,讓人想起嗷嗷待哺這句成語來。我又掰了一塊饅頭給它,它銜在嘴裏咀嚼了一陣,卻並沒有像方才那樣狼吞虎咽,這一塊饅頭它隻吃了一半,就剩到了炕上,然後竭盡全力的朝炕桌上爬。我有點發懵,有點不敢相信:難道它居然要跟我享受同等待遇,嫌啃饅頭太幹,要就著鹹菜喝稀飯不成?想到這個可能,我感到好笑,又有點好奇,索性把它抱到了炕桌上。它真的很不客氣,可能它在原來的主人家裏向主人學會了關鍵時刻別假裝文明,別假裝客氣這樣的生存要訣。也可能它還小,跟孩子一樣不會虛偽不會裝文明假客氣,它那小小的圓圓的腦袋湊到了裝著稀飯的碗邊,伸出纖細的粉紅色舌頭,吧嗒吧嗒的舔食起碗裏的稀飯來。它吃了,我就不能吃了,再餓我也不能跟一條狗在同一個碗裏吃飯,我就吃饅頭,索性把稀飯讓給它。

它舔了幾口稀飯,懶得下炕桌找它自己的饅頭,扭過頭來就啃起了我握在手上的饅頭。這個家夥,太過分了,原來它跟我一樣,光吃饅頭嫌幹,要喝幾口稀飯潤潤嗓子再吃饅頭!這個家夥如此大大咧咧的舉動,讓我哭笑不得,我學著當地農民的口氣半真半假的大聲嗬斥它:“滾開,雜巴慫小偷,誰讓你吃了?”

也許是我的口氣,也許是我的態度,也許是我的音量,我想它還不至於真的能聽懂我的普通話,反正不管什麽原因,它的行為舉止告訴我它明白我的意思,知道自己挨訓了。它從饅頭和稀飯身邊退縮到炕桌邊上,兩隻眼睛驚愕、無辜的瞠視著我,然後乖乖的臥倒,趴在那裏,嘴巴擱在兩條前腿上,舌頭不時伸出來戀戀不舍地舔著嘴邊的飯漬,喉嚨裏發出細聲細氣的委屈歎息。我不知道它是裝的還是真的,它那副委屈、可憐、無辜的小樣兒真地感動了我,再說,本身我就是嚇唬它、逗它,哪能真的不讓它吃飽肚子呢?我把它從炕桌上放到了炕上,然後把饅頭掰成小塊浸泡在稀飯裏,把碗放到了它的麵前。它撲到碗跟前,吧嗒吧嗒的一頓猛吃,一大碗稀飯泡饃轉眼間就沒了。在我和它相識之前,我不知道它遇到過什麽,但是它那狼吞虎咽的進食樣子告訴我,饑餓是它遇到的持續不斷的噩夢。它伏在碗邊,耐心細致的舔著碗裏的殘湯剩飯,直到把碗舔得跟剛剛洗過一樣,這才心滿意足的挺著已經變成一麵小鼓的圓肚子鑽到被垛跟前,緊緊依偎著被褥蜷成一團躺下了,片刻,就發出了細小的鼾聲。

我還沒有吃飽,可是既沒有稀飯也沒有饅頭了,隻剩下一碟辣白菜,天太晚了,我不好意思再向李老漢要吃的,就著一茶缸開水把那碟辣白菜給吃了。稀裏糊塗糊弄了肚子,睡意就襲了上來,炕非常大,稍微擠一擠可以並排睡八個人,卻隻有我一個人睡,我也就用不著講究,三把兩把扒掉衣服,就地臥倒,拉過一床被子蓋在身上,現在,我的第一需要就是睡眠。

這一天我的精神、肉體、心理、生理經受的大起大落、劇烈刺激是我活了十八年從未經曆過的。身體的過度疲勞和情緒的高度緊張反而讓我難以像以往那樣倒頭就著。我的耳朵還在嗚嗚鳴叫,好像大黑風夾著沙礫還在肆虐。那血紅紫黑的太陽、陰慘慘的土黃色天幕就像揮之不去的夢魘保留在大腦中刺激著我的靈魂,我身下的土炕似乎也在上下左右的顛簸,仿佛我仍然在大黑風的虐待下顫抖、搖擺。我今天突然看到了上蒼的另外一副麵孔,那是猙獰、凶殘、詭異、居心叵測的嘲弄,是讓人驚心動魄、後怕不已的戲耍,在上蒼的嘲弄和戲耍麵前,人是那麽的渺小、無助、無奈,隻能埋頭鑽進隨便哪個犄角旮旯,作出那種極為屈辱的姿勢來忍受上蒼的胡鬧……

那一夜我睡得非常難受,一場場接踵而來的夢境荒誕恐怖,我幾次從夢中驚醒,卻又醒不過來,一時好像被放在火爐上燒烤,一時又好像被放在冰窖裏冷藏,一會好像無數個魑魅魍魎在我四周張牙舞爪,一會又好像有很多個長相醜陋的花腔女高音一起在我耳邊練聲……

再次感謝隊長驢拐拐,他用上工的鍾聲把我從夢魘中喚醒,醒過來了意識卻還僵僵的,一時居然搞不清楚我在什麽地方,我該做什麽。房頂的椽子,窗戶透進的曦光,近處遠處交錯應答的雞鳴,還有那熟悉的讓人溫暖的農家柴火味兒,讓我的意識逐漸回歸,讓我有了分析判斷的能力,讓我回到了現實當中。我正要起身,驀然間身體觸到了一個熱烘烘毛茸茸的東西,驚嚇一跳的同時,我想起了那條昨天被我抱回來的小狗。我記起來了,昨晚上我睡覺的時候,它縮成一團依偎著被垛,夜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它鑽進了我的被窩,拿我的身體當了它的暖水袋,這家夥真的是一點小便宜都不放過。我掀開被窩,它也醒了,睜開圓圓的深棕色眼睛,好奇地看著我,然後就自來熟的湊過來,先在我腳丫子上認真的嗅了嗅,然後搖晃著鞋刷子一樣的小尾巴,伸出粉紅色花瓣一樣的舌頭,給我舔起腳丫子來。我懂得,狗搖尾巴、晃腦袋、舔對方,都是向對方示好、討好,而且這種行為已經成為狗們代代遺傳的本能。然而,我無法消受這種高規格待遇,用手指撓腳心一般人都受不了,何況它那小小的尖尖的柔軟的舌頭,它的討好差點把我癢死。

我縮回腳,笑罵一聲:“滾開,撓癢癢呢?”然後把它抱了起來。

白天再次看它,不能不承認,雖然它是一條不被看好的笨狗,起碼它的長相還是很可愛的。圓圓的腦袋,圓圓的眼睛,短粗的唇喙,讓人覺得它憨憨的、善善的。淡黃泛白的毛皮上麵有暗暗的黑色小花,而尾巴尖和耳朵尖還有嘴巴、鼻頭都是黑色的,色彩的搭配很像全世界人民都喜歡的大熊貓。我把它舉起來打量,它也認真的打量著我,小小的狗爪子還試圖觸摸我臉上的零件。我把它放到了地上,它立刻四處轉悠起來,東聞聞,西嗅嗅,它尤其對我的臭鞋感興趣,嗅了一陣之後,居然想據為己有,叼著我的鞋往櫃子下麵藏,我連忙套上褲子衣裳,跳下炕,把鞋搶了回來。它對我很不滿意,乜斜了我一眼,看清楚我比它的體積大得太多,不敢跟我爭鬥,老老實實的爬在門前生悶氣去了。

房東李老漢在外麵叫我:“孟同誌,孟同誌,起來了沒有?”

我答應著:“起來了,起來了……”給他拉開了門。

李老漢邁腿就要進來,小狗卻撲了過去,雖然還不會像大狗那樣吠叫,卻也吱吱唔唔的吼叫著徒勞的齧啃著他的腳不讓他進來。

李老漢用腳撥開了它:“這狗狗還靈得很,這麽小一點就知道霸家了。”

我問他:“今天隊裏幹啥?”

李老漢說:“我也不知道驢拐拐咋安排的,我是來問一下,孟同誌早上是在家裏吃呢,還是吃派飯去?”

按照派飯的規則,今天我應該到蘆花嫂的鄰居黃二嬸家裏吃飯,可是我不知道經過昨天鬧了那麽一場之後,黃二嬸還有沒有心思接待我這個駐隊幹部。況且,一大早為了一頓早飯從村子這頭跑到那頭也太不值當,我就告訴李老漢,早上我就在他們家吃。李老漢應承著高高興興地給他兒媳婦下指示去了,我便開始洗臉刷牙。

過了一陣李老漢就在院子裏招呼我吃飯,我來到李老漢的房子,跟他坐在炕桌旁,他兒媳婦給我們端來了饅頭、鹹菜、小米稀飯。這是農家典型的早飯,可能是因為我在他們家吃,所以鹹菜上點了幾滴胡麻油。我和李老漢剛剛開吃,小狗就不請自到了,它連滾帶爬地翻過跟它身子差不多高的門檻,跑到炕頭跟前,仰著腦袋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們吃飯。李老漢都讓它惹笑了:“都說狗鼻子靈,還真靈,隔了幾間屋子,我們吃飯它就跑過來趕飯來了。”

我用一個空碗舀了一勺稀飯,像昨天晚上那樣把半個饅頭掰開泡到稀飯裏,放到小狗的跟前,它立刻爬到碗邊上吃了起來。

李老漢看看它,告訴我:“這是個母狗,姑娘子,長大些最好劁了,不然母狗鏈兒狗的時候,方圓十裏的公狗都得叫它招過來,煩得很。”李老漢說的母狗鏈兒狗,就是母狗進入**期之後,身上的味道和別的不為我們所了解的特征會把方圓十裏的公狗都吸引過來。這有點誇張,不過,本村的公狗情不自禁的追逐**的母狗,數隻公狗跟在一隻母狗後麵獻殷勤倒是很常見的事情。

我不懂公狗和母狗怎麽區別,也不關心母狗鏈兒子會招來多少公狗,李老漢把它叫姑娘子的話提醒了我,盡管它僅僅是一條狗,也應該有個名字,我總不能今後就這樣:“狗、狗……”的叫它。姑娘也不能當它的名字,把一條母狗叫姑娘太酸,太矯情,真正的姑娘們聽到了說不準也會反感,看到它身上暗黑的花斑,我就衝它喊了一聲:“花姑娘……”

它居然抬起頭盯著我看,我不敢說它有那麽大的神通,一下就能聽明白這是我給它取的名字,可能僅僅是我的喊聲驚動了它,它盯著我看不過是在琢磨我要幹什麽,可是它盯著我看的眼神卻讓我越發認定,花姑娘這個名字送給它是再合適不過了,花姑娘這個名字用在它身上,既符合事實,又帶點戲謔、打趣的味道,挺好玩。它看我一會兒,見沒什麽值得關注的事情,就又埋下頭吃了起來。我想,如果它是人,是一個人類花姑娘,如此貪吃,肯定會得肥胖症,肯定很難嫁出去。

“花姑娘,花姑娘……”我試著逗它,又喊了它兩聲,它又抬起了腦袋看我,李老漢趕緊說:“快給它扔一塊饃饃。”

我就應聲掰下一塊饅頭扔給了它,它叼了饅頭咀嚼起來。

李老漢告訴我:“你喊了它,再給它一塊饃饃,它一回就記住了,今後你喊花姑娘,它就知道是喊它呢。”

我不太相信,又喊了一聲:“花姑娘!”

這一次它果然明白了,叼著饅頭跑到炕跟前咦咦哦哦地答應了。

李老漢說:“看,咋樣?”

我說:“你不是說它是笨狗嗎?我看這家夥挺精靈的。”

李老漢說:“笨狗也是狗,隻要是狗,就通人性呢,不通人性咋給人看家護院放羊呢?”

從那一天開始,我就把它叫花姑娘了。它也認可了這個名字,隻要我一喊花姑娘,它就會跑到我跟前衝我搖尾巴,高興了還朝我身上撲,好像小孩子鬧著讓父母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