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陪伴
生產隊的隊部是村邊打麥場東頭的一幢房子,房子的門前掛著“某某縣某某公社五號大隊六號生產隊”的大牌子,房脊上安裝了一個口徑比洗衣盆還大的高音喇叭。用那個年頭的標準衡量,六號生產隊的宣傳手段已經很先進了,除了這個一叫喚能傳十裏地的高音大喇叭,每家農戶還都安裝了有線廣播,那是一個方形的小盒子,掛在家裏堂屋的房梁上,平時可以播放革命樣板戲,隊裏有什麽事情了,也可以從隊部的廣播站把上至黨中央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最新指示,下至某家某戶找孩子、尋牛羊的啟示直接發布到農戶家裏。平心而論,這種直接接到農戶家裏的有線廣播還是非常人性化的,並不具備強迫性,每個喇叭上都有一個拉繩開關,如果不想聽了,可以隨時拉一下繩子關閉喇叭。
生產隊裏開大會,是那個時代人們耳熟能詳的詞兒,也是農村經常舉行的集體活動。我記得有一首憶苦思甜的歌,名字就叫《生產隊裏開大會》,裏麵的歌詞是“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伸,萬惡的舊社會……”雲雲。在廠裏的時候,我對生產隊裏開大會這種事兒還朦朦朧朧的有一點浪漫情懷。“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裏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歡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穀堆上麵,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這就是留在我概念裏的生產隊裏開大會的溫馨浪漫的情景。
到農村當了駐隊幹部以後,經常參加甚至親自召開生產隊大會,腦海裏生產隊裏開大會的浪漫色彩被**滌的一幹二淨。眼前,我就不得不應付這一場荒唐到殘忍的批鬥大會。
那個年頭的北方農村,封建意識極為嚴重,大男子主義猖獗無比。就像前麵說過的,同樣在地裏幹活掙工分,男人回家可以躺在炕上抽黃煙,女人就得下廚房燒火做飯,做好了,還要一碗一碗的端上來。如果家裏有客人,女人就不能上桌吃飯,得等客人和男主人吃好了,女人把桌上的殘羹剩飯撤下去,才能在廚房裏悄沒聲地吃。女人的內衣不能晾曬到外麵,如果哪個女人的內衣晾曬到外麵,男人碰到了,會被認為“黴掉了”,晾曬內衣的女人肯定要遭到唾罵。男人的腦袋更是至高無上,女人根本就摸不得碰不得,如果不小心碰了男人的腦袋,男人肯定要大光其火,甚至動手打女人,因為,在人們的觀念裏,男人的腦袋讓女人碰了、摸了跟男人看到女人晾曬的內衣一樣,都是“黴掉了”的不祥、不吉利、倒大黴的事兒。記得生產隊裏放電影《紅色娘子軍》,大家都跑到麥場上去看,看到電影裏的男演員將女演員托舉到頭上的時候,滿場都是噓聲,到處都是男人們“黴掉了”、“黴掉了”的驚呼。
在這種觀念指導之下,隊長驢拐拐讓黃二嬸在大庭廣眾之下強迫喂奶,“黴掉了”的感覺會何等深沉、何等難忍、何等痛入骨髓就不難理解了。難怪吃奶的時候他的眼睛裏擠出了渾濁的淚水。當時,屈於婦女們的群體暴力的脅迫之下,他懵了,暈了,不知所措了,事後,痛定思痛,這種空前絕後的奇恥大辱讓他采取任何極端的報複手段都不足為奇。
正是午飯時分,農民們到會場集中的時候,大都端著飯碗,男人們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家家中午都是麵條,會場上眾人集體吸食麵條的聲音隆隆作響,好像隱隱的雷聲。女人們席地而坐,有吃奶孩子的女人忙著吃飯,敞開懷露出奶子,讓吃奶的孩子羊羔一樣自己抱著**隨意取食。沒有吃奶孩子的婦女是少數,如果已經吃過了,這會兒就抓緊時間納鞋底子纏毛線。老人們不停地抽黃煙,不停地“噗、噗、噗”把黃煙屎吹得滿地都是。孩子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把批判會當成了節日集會,興高采烈地滿地亂跑。
這種會場沒有主席台,就是在大夥的正前方擺一張小學校的課桌,誰站在桌子後麵誰就是等於站在主席台上。桌子旁邊擺了兩三張椅子,我知道,一張是讓我坐的,一張是給支書坐的,支書眼下正帶隊到三十裏外的水庫戰天鬥地修灌溉渠,那個活苦得要命,但是每天可以掙一塊錢的現金,況且支書主要是管理本村上渠的勞力,並不需要親手幹多少活,所以遇到那種事情支書每回都是當仁不讓。此時,有資格坐在桌後麵的人除了隊長就剩下我了。隊長驢拐拐沒有坐,他已經坐不住了,他站在桌子後麵,手裏抓著麥克風,怒氣衝衝地瞪著台下的村民們,好象隨時隨刻準備挑個不順眼的出來決鬥。民兵們把黃二嬸捆了起來,押在主席台的側麵站著。還有幾個民兵挎著半自動步槍散落在會場四周,擔任警戒任務。
到了這個時候,黃二嬸也膽怯了,嚇壞了,不敢再撒潑罵人,垂頭喪氣的站在那兒,雙臂被捆在身後,胸前的大乳被繩索勾勒的活象兩座山峰。黃二嬸的丈夫,一個滿臉虯髯長得凶神惡煞,實際上卻老實巴交比葫蘆多了五官的莊稼漢,此刻蹲在角落裏悶著頭抽黃煙,誰也不知道,誰也不會想去知道,這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當自己的妻子捆在眾人麵前受辱的時候,他的心裏在想什麽。
這種批判會,跟城裏人那種正規的批判會不同,沒有人拿著批判稿鄭重其事的發言,也沒有人領頭高喊口號對批判對象施加精神壓力。生產隊裏的批判會其實就是隊長臭罵批判對象,根據批判對象的罪過輕重,以及隊長個人對批判對象的感情指數,罵得重或者輕,時間長或者短,如果罵完了隊長還不解恨,也有可能讓民兵押著批判對象遊村,在村子裏的街道上轉悠幾圈。今天隊長驢拐拐對黃二嬸算是恨到了骨頭裏,大有怎麽罵也不過癮、置之死地而後快的勁頭。所以,當村民到得差不多了的時候,隊長驢拐拐就開罵,“雜巴慫”、“媽媽個日”這些當地農民喜歡的、常用的罵人話被隊長驢拐拐狂風暴雨一樣的潑灑在黃二嬸身上,他能對黃二嬸唯一加注的罪名就是“破壞抓革命促生產,破壞春耕”。
我的房東李老漢在村子裏輩分高,大兒子在城裏的工廠上班,在村裏很是有點權威,聽驢拐拐把黃二嬸罵得狗血噴頭,卻不知道為什麽罵,因為他年紀大了,已經不再下地,今天上午在地頭上演的喂奶戲劇他沒有目睹,他年齡大,輩分高,別人也不敢,或者不好意思給他傳達當時的情景,所以黃二嬸給隊長喂奶的事兒到現在他還蒙在鼓裏。在農村,破口大罵本是隊長、支書這一類幹部管理村民的常態,盡管如此,把本村人,特別是一個本村女人,綁起來開大會破口大罵也是離奇古怪讓人驚詫不已的事情。李老漢平常跟黃二嬸兩口子關係不錯,李老漢的大兒子從城裏帶回什麽好東西,比如新疆產的正宗黃煙、軍馬場釀的純糧食青稞酒,或者硬邦邦的散裝點心等等,經常派孫子去把黃二嬸或者她丈夫叫來分一份。黃二嬸作了什麽好吃的,比方說包了餃子、煮了嫩豌豆也會派丫頭給李老漢送一碗過來。據說冬天冷了,李老漢還經常叫黃二嬸來給他暖被窩,黃二嬸就會抱著吃奶的孩子睡到李老漢的被窩裏,把被窩暖的熱烘烘的再回家給自己的丈夫暖身子。此時看到黃二嬸如此可憐的被隊長欺辱,李老漢便依仗著自己的權威出來打抱不平:“驢拐拐,你說清楚,黃家婆娘到底咋破壞抓革命促生產了?”
驢拐拐讓李老漢突如其來的發難整住了,愣怔了片刻說:“媽媽日的不好好上工,瞎混鬧呢。”
李老漢追問:“媽媽日的咋不好好上工,咋瞎混鬧了?你不說清楚,我還要說你是破壞抓革命促生產呢。”
蘆花嫂不知道啥時候來了,她家的指導員跟在後麵,兩口子每人端了一碗在小腿膀子上搓出來的貓耳朵,他們沒有坐,站在場邊上看熱鬧,這時候蘆花嫂喊了一聲:“黃二嬸歇工的時候給娃娃喂奶去了,回來晚了些,隊長就罵得狗血噴頭的,黃二嬸氣不過,就給隊長喂了些奶……”
這件事情當時在場的村民耳聞目睹,甚至參與了笑鬧戲耍,在這個會場上,卻誰也不敢出來說明澄清隊長驢拐拐是在利用權力泄私憤,打擊報複。因為,誰出來說話,誰就可能被隊長當成黃二嬸破壞抓革命促生產的同夥被凶神惡煞的民兵就地押到台上陪綁。我雖然在隊裏擁有“工宣隊駐隊幹部”的頭銜,卻不是本地人,初來乍到,既不敢也不懂得怎麽應付這種場麵。此時蘆花嫂出麵把最令隊長驢拐拐惱羞成怒的事實揭露開來,驢拐拐頓時麵紅耳赤,羞愧難當,怒火中燒,可是看到穿著綠軍裝帶著紅帽徽紅領章站在蘆花嫂身後的指導員,也不敢跳著腳罵蘆花嫂。而當時目睹黃二嬸給隊長喂奶的人們,此時回想起了那會兒的情景,再次哄然大笑,樂不可支。錯過了那一幕的人們,就急不可耐的向別人打聽:“到底咋回事情?黃二嬸怎麽給隊長喂奶呢?是不是隊長要吃奶呢?”目睹那一幕的人們便開始得意洋洋的給沒有目睹那一幕的人們轉述當時的場景,農村人誰也不會壓低嗓門說話,一個個高喉嚨大嗓門,整個會場頓時混亂不堪。
李老漢知道了事情的經過,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驢拐拐你這個雜巴慫,占了便宜還賣乖呢,把人家的奶都吃了,現在又罵人家是破壞抓革命促生產,趕緊把人放開,都是本村本隊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你這是要幹啥呢?”
旁邊就有村民起哄:“把人家放開,叫黃二嬸再給隊長喂上一些奶,隊長是沒吃飽。”、“喂奶、喂奶、喂奶……”
拐拐是當地農民對沙棗樹根的稱呼,沙棗樹根又硬又韌,非常難以加工成合用的家具,當地人如果說哪個人的性格執拗、脾氣古怪,就常說:那是一個拐拐。隊長的外號就叫驢拐拐,在拐拐前麵綴上一個驢字,可想而知,這不但是一個性格古怪,脾氣執拗如同沙棗樹根的人,還跟驢一樣會嗷嗷叫喚的倔強家夥。驢拐拐麵對李老漢、蘆花嫂的指摘,麵對村民不合作的哄鬧,執拗脾氣犯了,對著村民們破口大罵:“媽媽個日的雜巴慫們,還服不服從我這個隊長了?媽媽個日的狗慫們,今天老子不把你們的背鍋子整成直的老子就不是老子的娘養的。”邊罵驢拐拐就給民兵下命令:“你們曘目瞪清些,看清楚誰再搗亂,馬上捆了押到台上來,一會把他們都送到公社專政隊去。”
那個年頭,村裏的民兵分成兩類:一類叫基幹民兵,農閑的時候要參加軍事訓練,卻不配發武器。還有一類叫武裝民兵,都是配發武器的,每人一杆半自動步槍,三十發子彈,半脫產。武裝民兵都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一些不愛勞動的青皮混混就千方百計地混入其中,靠給隊幹部充當打手掙工分。他們的口糧、工分都由隊長說了算,所以服從隊長的命令已經成了本能,聽到隊長這麽說,馬上虎視眈眈的盯著村民們,有兩個還趟進了人叢裏,這個時候誰要是再敢胡言亂語,這些二球混混保證會毫不猶豫地把人揪到台上捆起來給黃二審陪綁。
李老漢也知道這些武裝民兵都是一些四六不懂親爹不認的二百五,如果他在這個時候再冒出頭炸刺,這些生瓜蛋子可不會像驢拐拐那樣忌諱他的輩分和城裏人的大兒子,說不準就會拿他下嘴,當場綁到黃二嬸身旁示眾去。盡管最終誰也不會把他怎麽樣,可是當下受的屈辱那可是他不願意也不敢嚐試的結果。好漢不吃眼前虧,李老漢這樣經過一世磨練的老羯羊更不會吃眼前虧,當一個青皮挎著槍來到他跟前的時候,他馬上把那顆鹽堿地裏長蒿草一樣隻剩下幾根稀落雜毛的腦袋埋到了褲襠裏。
指導員這時候說話了,他沒有直接跟驢拐拐說什麽,而是對我說:“孟同誌,據我所知,隊裏實行的是集體領導製,支書不在,開這樣的批判會起碼得經過你同意吧?事先你知不知道這件事情?”
他這一問,村民們才想起,隊裏從理論上來說,除了隊長支書以外,還有我這樣一個由上麵派下來的駐隊幹部、工宣隊員。於是,所有村民的眼神就像磁力線,我就像一塊大磁鐵,村民的眼睛齊刷刷的聚焦到了我的身上。那個時候我才十八歲,根本不具備耍滑藏奸的能力,而我內心裏也確實覺得黃二嬸給驢拐拐喂奶不算什麽大不了的事兒,問題的性質不過就是村婦農夫們一場有點過火的玩笑而已。用老百姓的大俗話說,隊長驢拐拐是鬧“急眼”了。如果是一般農民,鬧急眼了大不了當場罵一頓甚至打一場,可是隊長鬧急眼了就不會是簡單的罵人打人,他可以召集全體村民開批判會,就像現在這樣,對開玩笑過火,冒犯了自己的人公開示眾、當眾侮辱。
成年男女在一起混打亂鬧的事情在勞動人民中間實在太普遍了,在工廠裏也不少見,工廠裏年齡大一點的女工,跟年紀大一點的男工打鬧耍笑的時候,放肆程度比起農民來毫不孫色。我就親眼見過,我們班組的一個男工不知道怎麽得罪了女工,被幾個女工按到車間的地板上,用黃甘油把男人的**糊成了一個正準備出廠的萬向節,害得那個男工偷了一瓶汽油跑到澡堂裏洗刷了一下午。黃二嬸這點事情,根本和破壞抓革命促生產不沾邊。再說了,給驢拐拐喂奶也不是黃二嬸一個人的問題,她一個人也沒那個本事把**硬塞到隊長嘴邊給他吃。所以把她當做破壞抓革命促生產的壞分子抓起來批鬥真得很不公平,明擺著是驢拐拐泄私憤,欺負人。聽到蘆花嫂的指導員這樣問我,我就實話實說:“隊長沒有跟我商量過,商量的話我也不會同意。”
如果這個時候我就刹車,可能事情還不會鬧得那麽僵。我本來不是一個幽默的人,可是回想起上午田頭那一幕實在讓我太好笑了,我也真的實在想把這件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讓驢拐拐能下台,也讓黃二嬸能過關,忍不住故作輕鬆的說了一句:“其實這也沒啥,誰不是吃奶長大的?吃就吃了,也不吃虧,人奶有營養得很。”
我在村民心目中的分量比隊長大,因為我是上麵派來的人,所以我這麽一說,無疑於徹底否定了隊長加諸黃二嬸的罪名,這樣一來,隊長就更沒法下台了。在我公開表態之後,如果他繼續一意孤行,把這個批判會開下去的話,那麽,他就確實沒有了正當的、合法理由了。我一表態,村民們也開始議論紛紛:“就是麽,這麽點球事情還把人捆了遊村子呢……”、“把人放開,一個婆娘家這麽捆著把**都捆壞了,咋喂娃娃呢……”、“隊長黴掉了怪他自己罵人呢,要說破壞歸根到底還是他自己破壞的……”
我扭頭看看黃二嬸,驀然發現,此時此刻那個活潑、潑辣的黃二嬸眼睛裏湧出了兩行淚水,淚水掛在她的麵頰上,在那張風塵仆仆的棕黃色臉上衝刷出了兩道清白的溝渠。我的心好像突然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劇烈的顫抖起來,我恍然想到,一個農村婦女,被人捆起來在全村人的麵前示眾,受到的打擊和侮辱,遠遠比隊長讓人開玩笑喂了一頓人奶更加深重、更加痛苦。十八歲,正是熱血沸騰的年紀,這個時候我也顧不上再多想了,頭腦發漲、口氣嚴厲,學著驢拐拐罵罵咧咧的對民兵下命令:“媽媽個日的,趕緊把人放開,誰批準你們捆人了?”
民兵們懵了,眼睛無所適從的在我和驢拐拐之間溜來溜去,不知道該不該聽從我的命令。我直接對洋芋頭發令,洋芋頭是他的愛稱,意思是此人肩膀上扛的不是腦袋,而是洋芋。洋芋頭是武裝民兵的班長,傻頭傻腦的二百五精神是他的性格特征。也許正是因為他傻,腦子一根筋不轉彎,所以他如果要是認準了要做一件什麽事情的話,反而可以心無旁騖專心致誌地做好。他最成功的方麵就是槍法,軍事訓練是武裝民兵固定的日程,洋芋頭槍法好全縣聞名。每年武裝民兵參加全省的射擊比賽,他都能揣回來一塊兩塊獎牌。他曾經當麵給我表演過,高空一隻老鷹在盤旋,他舉起半自動步槍略略瞄準,輕扣扳機,那隻無辜的老鷹隨著槍聲像一葉斷了線的風箏倒栽下來。後來那隻老鷹的腿骨、翅膀骨都變成了黃煙杆子,洋芋頭把老鷹的右翅膀骨頭送給了我,說是可以做一根上好的黃煙杆。我轉送給了郭大炮,郭大炮高興壞了。從那以後,我對洋芋頭的看法就正麵了許多,我一向崇尚有一技之長的人。
今天這件事情跟他的槍法好不好無關,我一定要讓他服從我的指揮,趕緊把黃二嬸,那個可憐的農婦放開。我嚇唬他:“洋芋頭,你不聽我的話是不是?再不趕緊把人放了,我就到公社去,你們生產隊今年的支農化肥沒了可別怪我。”
這是我最為有力的武器,派遣工宣隊的工廠企業,實施對口支農,每年要給對口的農村支援一批農用物資,其中包括支農化肥,這些都是免費的。而分配這些支農物資的權力掌握在工宣手裏,如果我不給他們分免費的化肥,那可是他們隊一筆巨大的損失,村民們絕對不會輕饒了隊長驢拐拐。民兵們顯然也知道這裏頭的利害關係,看到驢拐拐沒有明確表示反對、製止,洋芋頭連忙跑到黃二嬸身後解開了她身上的繩索。
黃二嬸的胳膊已經被捆木了,鬆綁之後,她的胳膊竟然還保持的原來倒背的那種姿勢,過了一陣才能夠慢慢的放下來,這又讓我的心**般的抽痛。驢拐拐倒挺會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驢,這家夥倒也不含糊,及時動用了他性格的另一麵:見風使舵、順水漂船。我想,如果他那種拐拐性格裏沒有這樣一個非常實用的要素,他也不可能當上隊長。
驢拐拐說:“媽媽個日的黃家婆娘,今天這個事情要不是孟同誌替你說情,我絕對饒不了你這個雜巴慫,老公公的腦門子上是你做事情的地方嗎?”
驢拐拐話音剛落,全場哄堂大笑。驢拐拐說的是當地村民的一個典故:有一個極為孝順的兒媳婦,夏天伺候老公公吃飯,老公公端著碗蹲在院子裏吃,她就拿了一個蒼蠅拍子替老公公驅趕蒼蠅。忽然見到兩隻蒼蠅降落到老公公的禿腦門上,一隻爬到另一隻背上開始**,兒媳婦對著老公公的腦門子就是一拍子,邊打邊罵:媽媽個日的,老公公的腦門子上是做那種事情的地方嗎?
驢拐拐的意思顯然是說,今天那樁喂奶的事情,對於他來說是極為大不敬的舉動,就像蒼蠅把老公公的腦門子當了婚床,在老公公的腦門子上**一樣可惡。可是他的意思表達不清楚,列舉的事實也太可笑,於是就有了讓這個嚴肅的批判會徹底瓦解的效果。我也借機發揮:“黃二嬸,我還是那句話,今後別再隨隨便便給人喂奶了,尤其是不能給隊長喂奶,好了,別委屈了,今後注意,下不為例啊,散會……”
村民們嘻嘻哈哈的散會走了,黃二嬸的丈夫氣哼哼的過來揪住黃二嬸的胳膊罵罵咧咧:“雜巴慫婆娘,你那個奶就那麽不值錢,隨便就給人喂呢?回去了我再跟你算賬。”邊罵邊把黃二嬸給拽走了。
會散了,驢拐拐沮喪、惱火是可想而知的,我也不太在乎他的感受,充其量我在這裏混上兩年就會打道回府,他高興也罷,不高興也罷,對我來說都是無所謂的事情。咕嚕嚕叫的肚子提醒我,我還沒吃午飯呢,我邊往回走邊琢磨著到哪弄點吃的,蘆花嫂的指導員湊過來把我拽到了一邊:“孟同誌,你還沒吃飯呢,給,蘆花讓我給你捎過來兩個饃饃。還有,你得趕緊把事情給上麵匯報一下,不然驢拐拐惡人先告狀,把事情報告到公社,即便不會把你怎麽樣,你也得費口舌解說。”
指導員的水平到底不一樣,我這才想到,我剛才的做法確實違反了工宣隊的一條明確規定:不準跟當地農村幹部發生任何形式的正麵衝突。今天,我就跟隊長驢拐拐發生了正麵衝突,看驢拐拐那個沮喪、惱怒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兒,保不準他真的會到公社告我的黑狀。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我雖然有一頂駐隊幹部的帽子,可是畢竟也是外來人口,如果他真的到公社告我,就算公社不把我怎麽樣,工宣隊隊長郭大炮也得處置我一把。我不怕農村幹部,他們管不了我,我怕郭大炮,他是我廠的革委會副主任,帶隊幹部,他能治得了我。我真心實意地感謝了指導員的指點,承諾再找機會好好的陪他喝一場,邊啃著蘆花嫂不知道采取什麽操作方式蒸出來的大饅頭,邊急惶惶的朝公社跑,一心要搶在驢拐拐前頭向公社匯報剛才發生的事情。
蘆花嫂蒸的饅頭很好吃,喧喧的,雖然沒有放糖,要在嘴裏咀嚼片刻也會覺得甜絲絲的,也可能我餓了,剛剛出村,兩個大饅頭已經進了肚子。吃完了饅頭,我又有些惴惴,我不知道蘆花嫂蒸饅頭,會不會用她身體的另外什麽部位權充揉麵的案板。
這個時候太陽已經偏西了,六號生產隊距離公社有十來裏路程,兩條腿得丈量到晚上七八點鍾才能到,還得緊趕慢趕才行。我沿著通往公社的土路急匆匆地走著,土路一側是石塊砌成的灌溉渠,正是春灌季節,渠裏流淌的雪水泛起魚鱗般的浪花,這雪水是從祁連山上的冰川引下來的,清澈見底,冰涼刺骨。路的另一側是無邊無際的農田,農田和土路交接的地方,稀稀落落的蘆葦和紅柳像是給田野鑲上的花邊,春天的田園景色驅散了我心裏的隱憂,我的心情也像這春意盎然的景致一樣變得爽朗起來。
公社在我們的西邊,我迎著太陽疾行,希望在太陽下山之前能走到公社,趕上公社食堂的晚飯。太陽離西山頂還有一竿子高的時候,突然出現的、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天象讓我恐慌起來。西邊的天際突然掛起了一幅無比巨大的黃色帷幕,剛才還金燦燦的太陽此刻被帷幕遮擋成了紫黑紫黑的一坨。黃色帷幕的顏色迅速變深,體積也越來越厚重,還沒等我明白過來,天地就突然變成了黑色,就在那個瞬間,我切身的感受到了天地失色的含義。由黃變黑的帷幔凝聚成了沉甸甸、厚墩墩的鉛塊,夾帶著鬼哭狼嚎一樣的吼聲,陰森森地朝我壓了過來。
強大的氣流用無形的巨手拚命的將我朝後麵推,我根本就沒法邁開步子繼續前行了。片刻之後,我的呼吸就開始困難了,空中不再是空氣,而是由沙礫和空氣熬成的稀粥。我的眼睛根本就睜不開,即便睜開,也什麽都看不見。大風把沙礫變成了利刃,無情的切割著我**在外麵的每一寸皮膚,讓人被烈火焚燒一樣痛不欲生。大風活像湍急的奔流,裹挾著我、推擠著我,好像滿懷惡意的暴徒綁架了我,企圖把我送到我並不想去的未知的地方。我的掙紮在強大的風力麵前成了根本不起作用的徒勞,恐懼、緊張、不知所措主宰了我的意識,這種時候,唯一能夠依賴的就是求生的本能。我爬到了田埂下麵的紅柳叢中,把自己變成了一隻鴕鳥,用兩臂抱住腦袋,腦袋埋到腋窩裏,耳朵已經被風沙尖利、龐大的吼聲震聾了、失效了……
我靜靜地趴著,用自己的身軀抵禦著瘋狂的大黑風,心裏暗暗祈禱上蒼,不要把我孤零零的一個人掩埋在這荒郊野外。想到我有可能就在今夜此地變成一具荒郊野外的孤魂野鬼,淒涼、恐懼、孤獨、無助……種種催人淚下的情緒攫住了我,淚水從我的眼角滴落下來,我失聲痛哭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大黑風減弱了,也許我已經適應了大黑風瘋狂的惡搞,我終於恢複了些許對於外界的感知能力,就在這個時候,我才發現,一個柔軟、溫暖、毛茸茸的肉團把我的身體當成了避風港,依偎在我用臂彎撐起來的空隙處。我嚇了一跳,我並不知道這是一個什麽東西,因為我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手的觸覺告訴我,這是一隻跟我一樣同屬哺乳類的小動物,可能是野生的獾子、旱獺、兔子、甚至狼崽子,也可能是家養的貓狗、羊羔……不管是什麽東西,它的存在,或者說它的出現,讓我的心底湧上了一絲安慰、一絲溫暖。今夜,在這狂風肆虐的荒郊野外,我並不孤獨,跟我在一起躲避這場風災的,還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