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相識

跟花姑娘相識,是我遇到大黑風的那個晚上。大黑風其實就是現在的沙塵暴,那個年頭沙塵暴這個名詞還沒有成為流行語,我們和當地的農民都把沙塵暴叫大黑風。那場大黑風刮得我暈頭轉向,險些命喪荒野,至今想起來,那種靈魂出竅、驚心動魄的感覺仍然曆曆在目、令人驚悸。就是在那個晚上,我遇到了花姑娘。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我下鄉了。知識青年下鄉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下鄉是教育貧下中農。我是作為工宣隊成員下鄉的,我十六歲當了工人,成了工人階級,十八歲工廠組織工宣隊下鄉教育貧下中農,向貧下中農宣傳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和無產階級司令部的革命路線。下農村沒人愛去,廠裏就拿我充了個數,期限兩年,工資、勞保一切待遇不變,中途可以回家探親一個月。我們工宣隊的隊部在公社,我是駐隊幹部,住在五號大隊六號生產隊。

我們是工宣隊,主要工作就是向農民賣嘴皮子,這是隊長驢拐拐對我們的評價。雖然是工宣隊,在賣嘴皮子的閑暇,我們也要參加一些農民的生產活動,以表示我們深入生產勞動第一線,工人階級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我曾經參加過運肥撒糞,那是一個令人茶飯不香的勞動過程。首先,要把人的大小便經過發酵後稱為肥料的東西用獨輪車從茅廁運到地裏,再用手抓著一把一把稱之為肥料的糞便,像城裏人給煎雞蛋上灑白糖一樣,細致均勻的撒到犁開的壟溝裏。幹完這個活兒,一般情況下,我會兩三天食欲不振,盡管那個時候“沒有大糞臭哪有五穀香”的說法廣泛傳播,可是大糞終究是大糞,五穀終究是五穀,誰也不會因為五穀和大糞之間存在那種辯證關係,就直接吃大糞去。每到撒完大糞,輪到我上誰家吃派飯,那家農民就樂不可支,因為我根本吃不了什麽東西,還得照樣給他們交一塊錢。

刮大黑風的那天上午,天空藍汪汪的活像捏一把就能擠出水來,幾朵半透明、白花花的雲朵漂浮在天際讓人想起大海上的白帆。那天的溫度也是早春季節難得的溫馨,遠處的田野冬小麥的嫩芽已經染綠了大地,田間地頭的楊柳樹梢也掛上了鵝黃。頭天晚上,我從公社接受了給農民宣講馬列主義的任務,開夜車把恩格斯的《家庭、私有製和國家的起源》宣講稿看了一遍,第二天一大早就從公社急匆匆地往回趕。公社離六號生產隊有十來裏路,那天剛好碰上隊裏種豌豆,我趕到的時候,已經到了田間休息的時間。按照工宣隊的安排,我要利用田間休息的時間,給農民們宣講恩格斯的《家庭、私有製和國家的起源》第一部分。在這之前,我們已經給農民講過《共產黨宣言》,當聽到“一個幽靈,一個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這樣的句子,農民們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我停下,問他們怎麽了,他們的回答讓我啼笑皆非,有文化的說,馬克思和恩格斯膽子咋那麽大,敢把共產主義說成是幽靈。沒文化的告訴我,他們以為我給他們念的是一個姓馬的人講的鬼故事。根據計劃,這一階段的學習任務是宣講恩格斯的《家庭、私有製和國家的起源》。現在想起來真是荒唐,給農民講恩格斯,而且是講《家庭、私有製和國家的起源》這樣連我自己都不太明白的高深理論,真的是太滑稽了。當時正是種豌豆的季節,農民的心思都在多種幾穴豌豆,多掙幾個工分上麵,哪有心思聽我告訴他們家庭、私有製和國家是怎麽來的這種在他們看來簡單到用不著思考的問題。

隊長驢拐拐是一個看上去六十來歲,實際上才五十來歲的農民,當時他就說:“家庭麽,就是娶個媳婦,日下幾個娃娃傳宗接代,養活幾口豬、一窩子雞過日子,就這麽個事情還麻煩革命導師寫這麽厚一本書啊?”

一個回鄉知青更有學問,恩格斯用十多萬字論述的複雜問題他一句話就總結概括了:“男人女人生娃娃就是家庭,家庭繁衍的人口多了,就得分家,分出來的家庭多了,就是社會,社會大了就是國家。”

聽到恩格斯在書裏論述道:“亞利安人和閃米特人這兩個人種的比較好的發展,或許應歸功於他們的豐富的肉乳食物,特別是這種食物對於兒童發育的優良影響……專以植物為食的新墨西哥的普韋部落印第安人,他們的腦子比那些處於野蠻時代低級階段而吃肉類和魚類較多的印第安人的腦子要小些”,隊長驢拐拐居然聽懂了意思,卻也聽得實在不耐,說了一聲:“這誰都懂,有好吃的誰不會吃,天天吃好的身體自然就好,腦子也聰明,幹活了。”當時他那副表情,如果不是看恩格斯是革命導師,對革命導師出言不遜會被打成反革命,肯定會噴出“廢話”兩個字。

響應驢拐拐的號召,農民們應聲而起,紛紛跑到田裏搶種豌豆,不再搭理我,我也隻好跟著他們蹲到地裏種豌豆。其實,我一個剛剛上班兩年的青年工人能懂得什麽馬克思恩格斯,也根本不具備給貧下中農上政治課的水平,我們不過是拿了上麵印好統一下發的宣講稿照本宣科而已。

豌豆種在地壟上,麥子種在壟溝裏,這叫套種。種豌豆使用的工具是一種上寬下窄圓錐體的石臼,體積有拳頭大小。石臼的上麵安著一個木把,人握著木把,用石臼在田壟上夯砸碾壓出一個個拳頭大的穴,然後捏一小撮糞肥,就像外國人喝咖啡加糖一樣,把糞肥灑進穴中,然後把兩三株豌豆苗插進穴裏,然後再用土掩埋起來。農民們順著田壟排成橫排,手快的一個人管三四條田壟,手慢的一個人也能管一兩條田壟。我屬於手慢的,隻管一條田壟。管的田壟越多,工分越高,我反正用不著他們記工分,管幾道田壟也沒人過問。

緊挨著我的是蘆花嫂,一個長得很甜美的村婦,並不是因為她長得甜美,我才有意跟她挨在一起種豌豆,而是因為今天中午輪到我去她家吃派飯,事先跟將給你做飯吃的人聯絡聯絡感情總沒有壞處。蘆花嫂屬於軍用物資,根據國家法律誰動了誰就犯法,所以盡管我那個年齡正是春潮泛濫的時候,卻對蘆花嫂一點也不敢有邪念。跟她挨著,除了想取得好感中午吃好一點之外,還有的僅僅是人類對美好事物本能的親近感而已。況且,這兩天剛好她丈夫,一個遠在廈門海防前線的部隊指導員回來探親,蘆花嫂被滋潤得喜氣洋洋、滿麵桃花、眼若春水,也不會把我這個半大小子工宣隊員看在眼裏放在話下。

那種蹲在地上的活男人最不適合,幹了一會兒腰酸腿疼,就想偷懶,我站起來,伸胳膊蹬腿的活動了一番,然後坐了下來,掏出一盒百花煙,準備享受勞作後的舒服。眼尖的農民見了紛紛放下手裏的石臼子湊過來,我也就給身邊的農民每人發了一支煙。我是拿工資的工人,他們是掙工分的農民,依群體劃分,我們之間代表了城鄉差別,依個體劃分,我們之間的收入差距跟現如今的百萬富翁和打工仔差不多,按照公平法則,這種情況下,大家理所當然要抽我的血。我那個時候才十八歲,單身漢的日子還長得很,根本用不著為居家過日子擔憂,所以也根本不會計較誰多抽了我一根煙。

四癩子論輩分勉強算得上蘆花嫂的小叔子, 給蘆花嫂獻殷勤:“嫂子,孟同誌的煙好得很,比黃煙香,抽一支解解乏。”

這裏的農民都把我叫孟同誌,因為我姓孟,是工宣隊的工作人員。

蘆花嫂乜斜了他一眼:“滾遠點,你哥這幾天回來了,抽了那東西嘴裏有味道,夜裏不上來。”

當地的風俗,小叔子跟嫂子開玩笑逗趣,怎麽做也不過分。大伯子跟弟媳婦多說兩句話都是犯忌的。按照這個邏輯,兄弟之間,婚前當哥占便宜,婚後當弟弟的就占便宜了。

四癩子打蛇順杆上:“沒事,我哥不上我上,保險比我哥還管用。”

蘆花嫂本來不願意招惹他,知道跟他混纏下去不會有什麽好話出來,便不再搭理他。旁邊一個婆娘,我記得好像是我的房東李老漢的兒媳婦,看著自己的手說:“這木把子把人的手磨得疼得很。”

蘆花嫂也說了一句:“就是的,我的手都磨起泡了。”

種豌豆這種活費的就是兩隻手,石頭和木頭同肉做的手長時間緊密摩擦,結果可想而知。我的手上也打了泡,隻不過我是男的,不好意思說而已。

四癩子聽到蘆花嫂和房東媳婦的話,馬上又插嘴:“嫂子,我哥回來了,你那個東西天天磨夜夜磨起泡了沒有?”

這一下蘆花嫂和房東媳婦再也忍受不了了,兩個婆娘撲將過去就地把二癩子按倒,招呼另外的婆娘們:“四癩子說他比我們家那口子還管用,你們都過來看看,到底管用不管用。”

其他婆娘應聲而起,一窩蜂的撲將過來,將二癩子團團圍住,片刻就把四癩子的褲子褲衩衣裳都扒了,四癩子的褲子褲衩衣裳被女人們扔出了人圈子,女人堆裏,四癩子痛苦的哀號起來:“饒命啊,饒命啊,疼死了……”

嘻嘻哈哈的笑聲中,婆娘們散了,狼狽不堪的四癩子像一條褪了毛的狗蹲在地上,兩手交叉抱肩,好像他是女人,遇到這種情況本能的要拯救**,兩腿緊緊夾住胯間的那個蜷縮成一根小辣椒的物件,腳邊散落著幾縷黑色的毛。

四癩子哀哀告饒:“好嫂子呢,好嬸子們呢,把褲子給我,把褲子給我,一會還要幹活呢。”

婆娘們哈哈大笑,放肆的譏嘲著四癩子:“你看你那個東西,就跟小蛤蟆咕嘟一樣,還想占老娘的便宜呢……”、“四癩子,站起來走兩步,讓嫂子看看你的家底子夠不夠分量……”、“四癩子……”

其他男人們便在一旁起哄,有的自告奮勇要亮出家底讓婆娘們評判,有的鼓勵二癩子勇敢地站起來,亮出你的**,空空****,有的笑罵婆娘們太潑辣……

伴隨著混鬧是讓人上不來氣的狂笑……初春的田野上,野性的樸實,純潔的放肆,毫無邪念的下流,絞纏著,融合著,飄**著,為辛勤的勞作和枯燥的日子平添了許多燦爛。

隊長驢拐拐過來了,臭罵婆娘們:“雜巴慫婆娘,媽媽個日,不好好幹活胡扯亂鬧啥呢?把褲子給四癩子,都幹活去,今天不把這一片地的豌豆苗種上,不準收工。”

轉眼看到匆匆忙忙套褲子的四癩子,隊長樸哧笑了:“這些雜巴慫婆娘,咋把四癩子的毛都給薅光了,媽媽個日,那是人毛,又不是羊毛,薅下來也撚不成毛線織不成襪子。”

婆娘們一般盡量避免跟隊長正麵衝突,隊長掌握著她們的工分,聽了隊長的詈罵,婆娘們嬉皮笑臉的幹活去了,四癩子手忙腳亂的套上了褲子,嬉皮笑臉的湊到婦女們跟前:“嫂子,嬸子,你手重心狠,把我的毛都薅光了。”

沒人搭理他,他便也老老實實的幹起活來。

這時候**肥臀的潑辣婆娘黃二嬸急惶惶的從村裏跑了過來,隨著奔跑的步伐,一雙山峁一樣的大乳子在衣衫裏上下左右跳**著,讓人懷疑她剛剛偷了隊裏的兩隻羊羔揣到了懷裏。隊長驢拐拐板著臉罵她:“媽媽個日,雜巴慫這一會工夫又跑回去幹啥去了?偷懶躲閑去了還是偷漢去了?趕緊幹活去,今天扣你兩分工。”

黃二嬸申辯:“我去給娃娃喂了個奶麽,咋了,犯了國法還是犯了家法?”

驢拐拐不耐煩地罵她:“哪來那麽多話?媽媽個日,趕緊幹活,今天不把這一片豌豆苗種完不準再給娃娃喂奶。”

罵人,是農村所有隊長和隊裏所有能稱得上幹部的人管理農民的主要手段,並不是驢拐拐的獨創。對著農民隨意破口大罵,並不表明驢拐拐比別的隊長更壞或者更好。

黃二嬸論輩分是驢拐拐拐了八九道彎的嬸子,隊長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不留情麵,黃二嬸怎麽也忍受不了。尤其是隊長公然宣布要扣她兩分工,黃二嬸更加肉疼,忍不住翻臉回罵:“媽媽個日的驢拐拐,你也是你娘奶大的,我給娃娃喂奶犯啥法了?雜巴慫又是罵又是罰的,我不給娃娃喂奶給你喂嗎?”

旁邊不知道哪家婆娘火上加油:“對,就給驢拐拐喂。”

軍屬蘆花嫂有部隊的指導員寄工資,又有公社掛的光榮軍屬的牌子,不怕隊長扣工分,趁隊長的注意力集中在黃二嬸身上的時候,不聲不響來到隊長身後,掄起裝豆苗的麻袋,兜頭把驢拐拐的腦袋給包了。驢拐拐還沒明白過來,黃二嬸和一幫婆娘撲了過來,將隊長按倒在地,幾個女人按住了驢拐拐,剝蠶繭一樣把套在驢拐拐腦袋上的麻袋退下來,慫恿黃二嬸:“給這雜巴慫喂奶,給這雜巴慫喂奶……”

黃二嬸是個生過三四個孩子的老婆娘,哪裏會在乎當眾給人喂奶?當即撩起衣襟,亮出龐大肥碩的奶子,在男人們的齊聲喝彩中,將**對準了驢拐拐的嘴。驢拐拐的腦袋東扭西撇的躲避著那個黑紫色跟一顆大棗一樣的**,其他的婆娘們有的揪住他的耳朵,有的死死的按住他的腦袋,還有一個婆娘捏住了他的鼻子、掐住了他的腮幫子。隊長的嘴被迫張開了,黃二嬸白花花的奶水小孩撒出的尿一樣源源不斷的灌進了隊長的嘴裏……

隊長眼角擠出了渾濁的淚水,說不清是憋的,氣的,還是委屈的,但是他確實真的流淚了。一個長得像六十歲,實際上五十歲的男人,平日裏威風凜凜想罵誰罵誰、可以隨時抱著麥克風衝全村人嚷嚷、擁有扣工分大權的隊長,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如此這般的撮弄、戲耍,臉麵、心理、精神、肉體……受到的摧殘是全方位的。可憐的隊長闊別五十多年之後,又品嚐了女人那腥嗥嗥寡甜寡甜的奶水味兒,真不知道是他的幸運還是他的不幸。

黃二嬸僅僅擠幹了一隻**裏的存貨,隊長的嘴角就已經冒白沫子了,女人們這才放開隊長,一哄而散。隊長慢騰騰的站起來,茫然地看著四周,仿佛大夢初醒,然後用粗糙的大手擦抹著嘴角、臉上的奶水,嘴裏喃喃罵著“雜巴慫媽媽個日……”垂頭喪氣的朝村裏走去。

那天上工的時候碰上了這麽幾茬事兒,熱鬧特別多,幹擾也特別多,再加上後來隊長讓黃二嬸給欺負跑了,沒了現場監工,所以上午的活幹得不好,遠遠沒有完成計劃。晌午收工的時候,我到蘆花嫂家裏吃派飯。蘆花嫂長得好看,做飯據說也很好吃,說到衛生,那可就太不敢恭維了。她好心好意的要給我做貓耳朵吃,這種中間薄四麵厚的小麵疙瘩叫毛耳朵,也叫麻舌子,是用大拇指搓出來的一種麵食,下到鍋裏煮熟後可以炒成麵疙瘩,也可以調上湯料連湯帶麵一起吃。

農村婦女比男人辛苦得多,跟男人一樣下地幹活掙工分,男人收工了爬上炕頭抽著黃煙等飯吃,女人則要點火生爐子做飯給男人吃。蘆花嫂的丈夫從部隊回來探親,在家呆著沒啥事幹,除了挑兩擔水、清清圈,既不會下地幫蘆花嫂幹活掙工分,也不會在家裏給蘆花嫂做飯,就那麽窩在炕上抽著當地流行的黃煙幹耗著等著蘆花嫂回來給他做一口吃的。

我的到來讓那位指導員興奮不已,他認為有了可以等量級對話的人,興衝衝的把我讓到炕上,遞過煙鍋子讓我抽煙。當地農民抽的黃煙實際上就是內地農民抽的水煙,他們不用水煙袋,而是用一種特製的旱煙袋。那種旱煙袋的杆子來路不凡,高級的是用老鷹的翅膀骨做成的,一般的是用羊羔子的腿膀骨做成的。煙鍋子很小,隻有內地農民旱煙袋上的煙鍋子的四分之一大小,跟小拇指一樣。煙鍋子的用料也有講究,高級的是銀質的,中級的是銅質的,最低級的是鐵質的。指導員的煙杆子是高級的,正宗的老鷹翅膀骨,煙嘴子和煙鍋子卻是銅質子彈殼做的。他專門向我解釋:當兵的麽,就要用子彈殼。

抽黃煙很麻煩,一鍋隻能裝香煙頭那麽大小,咂兩口就燒透了,然後“噗”的一聲把煙屎吹出來,再剜上一小疙瘩黃煙裝進煙鍋,按紮實了,接著抽兩口,再“噗”的一聲吹出來,循環往複。家家農戶家裏的地上滿地都是抽過的黃煙屎,家家屋子裏都彌漫著辛辣的黃煙味道。黃煙很硬,很衝,抽起來烈如槍藥,像我這種癮頭的人,根本不敢往肺裏吸,所以我一般不抽那種煙。我估計農民也不一定喜歡抽那種煙,抽,那是沒辦法,勁大,過癮,還省錢。

我謝絕了指導員的黃煙,給他敬上了一顆“百花”香煙,他也謝絕了:“到了老家就要抽老家的煙,回部隊了買不上黃煙,我才抽紙煙。”

這時候我注意到,蘆花嫂已經動手開始準備做飯了。她係上了圍裙,從水缸裏舀了一瓢水,喝了一大口,並沒有咽下去,在嘴裏咕嘟咕嘟的漱口,然後把嘴當成水龍頭,將漱過嘴的水吐在手上,兩隻手相互搓來搓去,就那樣用剛剛漱過口的水搓了搓手就算洗過手了。我想起了我們剛剛幹過的農活,我們在一起幹活,一起用手抓了糞肥往豌豆苗穴裏撒,盡管那種經過發酵晾曬並且摻上了熟土的糞肥已經非常幹燥並不沾手,可是那也終究是大糞做的啊……而且,她的手還揪過四癩子毛的手,就這樣簡單處理一下然後給我們做貓耳朵、麻舌子,我不敢想象我怎麽樣才能吞咽下去。

我當時臉上的表情肯定非常古怪,引起了指導員的關注,指導員馬上明白我臉上的符號是什麽意思,指責蘆花嫂:“哎,你這個人,也太不講究了,又不是沒水,我把水缸挑得滿滿地,你就不能舀上一盆水,把手好好的洗一下。”

蘆花嫂強嘴:“出去了幾天還講究得不成了,一水為淨麽,孟同誌都不嫌,你倒還嫌起來了。”

指導員用事實教育她:“我們這個地方的人哪,就是不講究,不衛生,我在廈門,那裏的人天天都洗澡……”

蘆花嫂批判他:“天天都洗澡,那還不把皮都搓脫了,說那廢話,我要是守著大海,我也天天洗去。孟同誌,你說我這樣算不算洗手了?”

這是我避免吃大糞和四癩子跨襠汙垢的最後一次機會,我抓住機會連忙表態:“指導員說得對,衛生還是應該講的,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飯前便後要洗手,病從口入麽。”

蘆花嫂聽到連毛主席都教導她要講究衛生,而且我也暗示她剛才那種洗法不達標,隻好又從水缸裏舀了一盆水,還從不知道什麽地方找出來一塊肥皂,嘴裏嘮嘮叨叨地說:“城裏人毛病就是多,你在廈門也學壞了,你是不是也天天洗澡呢?我咋沒見你回來洗上一回澡呢?”

嘮叨歸嘮叨,蘆花嫂總算認真地把手洗了一遍,讓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指導員這時候又下了指示:“弄兩個小菜,我跟孟同誌喝兩杯。”

蘆花嫂沒吭聲,很快一盤炒雞蛋、一盤蒜拌苦苦菜擺到了桌上,還有一塑料桶散裝青稞酒。

指導員跟我喝了起來,我其實並不能喝酒,指導員其實也並不能喝酒,這頓酒其實是我們倆裝模作樣,有點像小孩子過家家,他要裝成一家之主待客,我也要裝成成熟的駐隊幹部。我們喝著,蘆花嫂就開始做她的貓耳朵。她把麵板、和好的麵團統統搬到了炕頭上,一邊搓貓耳朵,一邊聽我跟她丈夫聊天說話。

蘆花嫂的丈夫是東南海防前線的軍官,那個年代兩岸還處於戰爭狀態,雙方按照不成文的規矩每天都要朝對方放幾炮,以此向世人宣示對對方擁有統治權。雖然並沒有發生真正的戰爭,可是對於我們這些生活在和平內地的人來說,那每天隆隆打炮的海防前線是非常神秘、危險的地方,對那裏充滿了好奇、向往。蘆花嫂的丈夫不愧是做思想政治工作的指導員,那張嘴真能侃,真的假的反正也沒有辦法核實,我讓他侃得雲山霧罩,那些半真半假的抓特務,摸舌頭,兩岸軍民用大喇叭、氣球、風箏以及一切可以傳遞信息的方式互相罵仗的事兒聽得我如癡如醉。蛙人、空飄、特嫌、坑道……等等諸如此類的詞兒讓這位坐在自家炕頭上跟我喝著青稞老白幹的指導員頓時變得神奇、高大起來。可惜,當我無意間瞥到正在給我們做飯的蘆花嫂的時候,指導員那些所有令我神魂顛倒的故事都變得黯然失色了,蘆花嫂作貓耳朵的操作方式讓我瞠目結舌。

她,這個長相甜美,一笑兩隻眼睛活像兩個小月牙一樣的女人,居然把褲腿卷到了膝蓋以上,露出了比麵粉還白的小腿肚子。小腿肚子下麵就是麵板和麵盆,麵板上是切好的小麵丁,這是貓耳朵的半成品,麵盆裏是成品。她用左右兩手的大拇指,把自己的腿膀子當成了墊板,活像我們洗澡的時候搓腿上的汙垢一樣,在那白生生的腿膀子上搓貓耳朵。她得動作嫻熟飛快,貓耳朵活像一顆顆碩大的垢痂(當地人對從身上搓下來的汙垢的稱呼)紛紛掉落到她腿下麵的麵盆裏。

雖然她的腿很白,肌肉細膩的幾乎看不出紋理,但是我卻知道,作為北方農村婦女,她們很少洗澡。比較講衛生的可能會在晚上洗洗腿腳,我不知道蘆花嫂是不是屬於講衛生,每天晚上洗腿腳的那撥人。但是,即便她每天晚上洗腿腳,即便她的腿雪白無瑕,腿上也肯定有汗毛、褪下來的皮屑,以及看著沒有實際上存在的汙垢等等,而這些寶貝肯定都會被她搓進貓耳朵裏……

我犯難了,我實在不好意思在這個時候逃跑,更不敢想象如果她把煮熟的貓耳朵給我端上來,我該怎麽下咽。指導員不善酒,跟我碰了兩次杯就已經昏頭脹腦,麵紅耳赤,口無遮攔,滔滔不絕,陷入了自我意識膨脹的境界,對外界的反應遲鈍了很多,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的眼睛正在幹什麽,臉上正在表達多麽恐懼的神情。他一個勁勸我喝酒,並且跟我吹牛他在廈門和老百姓的聯歡會上,喝酒的時候一個人放翻了一桌廈門人……

就在這個時候,生產隊的高音大喇叭響了,隊長驢拐拐那嘶啞刺耳有如裂竹的聲音活像錐子刺進了我的耳朵:“雜巴慫媽媽個日的黃二婆娘,公開破壞抓革命促生產,所有社員馬上到隊部集合,開雜巴慫黃二婆娘的批鬥會。”

我還沒有吃飯,但是我仍然非常感激隊長驢拐拐這非常及時的會議通知,一頓飯不吃不要緊,如果吃進去了蘆花嫂在小腿子上搓出來的貓耳朵,那才是讓我終身作嘔的倒黴事兒。我連忙起身,匆匆告辭:“隊長招呼呢,我得趕緊過去看看。”

指導員挽留我:“飯馬上就好了,吃了再走麽。”

我心說:你老婆小腿肚子上搓出來的貓耳朵還是留著你自己享用吧,嘴上客氣:“不吃了,隊裏也沒有研究,隊長咋能隨便開人的批鬥會呢,我得趕緊過去看看他發什麽瘋呢。”

蘆花嫂也挽留我:“孟同誌,隊長從小就是個驢拐拐,不用理他,吃飯,馬上我就下鍋了。”

我像逃竄一樣衝出那間磚瓦房,扔下一句:“今天不吃了,改日再說吧。”

出了蘆花嫂家的院子,我有了如遇大赦的慶幸,我深深地吸進正午時分農村夾雜著柴灰味道的清新空氣,然後緩緩再從肺腑深處呼出來,似乎經過這樣的新陳代謝,傳說中做飯很好吃的蘆花嫂那滑稽戲一樣的操作過程留在我腦子裏、心裏的陰影也一起被置換了出來。

這個時候,我看見了黃二嬸,那個剛剛給隊長驢拐拐喂過奶的潑辣婆娘被三五個民兵扭著朝生產隊部擁去,黃二嬸披頭散發,一路上吵吵嚷嚷,詈罵不休,民兵們橫眉怒目,一邊推著她朝隊部走,一邊偷偷摸摸的在她身上摳摳掐掐的占便宜。我連忙追了過去,當時我並沒有想到這件村婦們和隊長在田野裏鬧騰的荒誕戲會徹底破壞了我跟隊長驢拐拐之間的和諧關係,並且最終為我成為逃犯買下了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