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倒黴

當地農民說,每個人都會有黴日,遇到黴日必定倒黴,而且黴日是躲不開避不掉的。那一天,我接連遇上了兩次出乎意料:我輕輕一推,隊長驢拐拐出乎意料的倒地死了。我跑去找我的頂頭上司郭大炮匯報第一個出乎意料,郭大炮卻讓我經曆了第二個出乎意料。接連兩個出乎意料讓這一天成了我的黴日,黴日讓我的命運頃刻間變得一塌糊塗,一眨眼我就從一個工宣隊駐隊幹部,變成了窮途末路的逃犯。

“什麽?你把隊長驢拐拐給打死了?”

聽了我的匯報,郭大炮驚詫的吼叫聲震屋宇,把我的心髒震得顫顫悠悠,耳朵嗡嗡作響,我估摸,老天爺親自在我耳邊放一個響屁造成的效果也不過如此?。

我無力地分辨:“我沒有打他,是他撲過來要打我,我推了他一巴掌,他就摔倒了,摔倒就沒氣了。”

郭大炮沉吟片刻,那張臉又陰又皺活像雨天掛在繩子上的尿布,我膽戰心驚的等著先挨他一頓暴罵,緊接著被民兵抓起來……

他卻長歎一聲:“如果你說的是實話,那你還不至於判死刑,可是,現在這世道,沒人聽你解釋,害死了貧下中農,不等公安局抓住你貧下中農就得先把你踩扁了,貧下中農不把你踩扁了,公安局抓住你也得槍斃。事已至此,我沒見過你,你也沒見過我,你自己看著辦吧。”

我自己怎麽看著辦?郭大炮的反應實在太出乎意料了,我聽不懂他的意思,或者說我無法理解他要讓我幹什麽:“我不知道該怎麽辦,領導說怎麽辦就怎麽辦。”

郭大炮跺腳拍屁股的吼:“跑,還是自首,你自己決定,我讓你自首去,你能聽我的嗎?我讓你跑,我能承擔起那個責任嗎?”

“跑?”我驚詫的說出了這個字,同時也有了跑的念頭。對啊,既然知道被人家抓住了肯定要吃槍子兒,我不跑還等什麽?

驢拐拐倒地以後,老鄉們慌了手腳,有的給驢拐拐掐人中,有的給驢拐拐做人工呼吸,我卻知道他已經死了,人沒了呼吸斷了氣,不死算什麽?果然,老鄉們紛紛大聲驚呼:“死掉了,死掉了,驢拐拐死掉了……”

看來,驢拐拐確實死了!在蘆花嫂的提醒下,我第一個想法就是跑到公社向郭大炮匯報,我心驚膽戰地找到郭大炮,沒想到郭大炮居然以如此出乎意料的方式處理這個出乎意料的事件。

郭大炮又解釋了一句,更加堅定了我逃跑的決心:“他娘的,你才十八歲,我把你帶出來,如果把你的命扔到這兒了,你讓我下半輩子怎麽活得安穩?跑吧,以後怎麽辦以後再說。”

既然這樣,我也沒有什麽好說的,先跑吧,跑了以後再怎麽辦我也顧不上細想了,還是那一套老話兒:有山就有路,有路就能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好死不如賴活著……

於是我扭頭拔腿就跑,郭大炮一把扯住了我:“等等……”

他回身彎腰從床鋪底下掏出一個鼓囊囊的地質包,塞到我的懷裏:“這是我為自己準備的,裏麵都是常用的東西,你帶上。”

我背著郭大炮的包,從郭大炮的屋裏偷偷摸摸的潛出來,四麵看看,公社院子裏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現在正是冬閑時間,公社幹部大都跑到各生產隊打著下鄉組織學習、深入基層搞調研的種種旗號吃農民的羊羔子去了。沒有下鄉的公社幹部,有的躲在屋裏睡大覺,有的跑到不知哪裏辦自己的私事,誰也不會守著公社的大院打發這冬日裏百無聊賴的時光。

我從公社跑了出來,一直朝南奔逃。跑了大概有十裏路,遠處不時響起的槍聲告訴我,武裝民兵已經開始追捕我了。民兵不知道我朝哪個方向跑,四處散開到處搜索,然後就有一撥發現了我,綴上了我,不停地打著槍威嚇我,大呼小叫讓我停下來,主動投降。我從大路上跳下路基,路基下麵是小黑河,我就沿著小黑河跑。河水還沒結冰,河邊的葦叢密密匝匝,成了很好的遮蔽物,我鑽進了葦叢。然而,葦叢不但沒能保護得了我,反而暴露了我。我穿梭於葦叢之中,葦叢不正常的搖晃讓民兵發現了,他們徑直向葦叢奔了過來。

眼看著民兵大呼小叫地朝河邊奔了過來,我隻好跳進了河裏,我把自己當成一條魚,漂在河水中順流而下。好在郭大炮送給我的大包起了作用,這種地質包是用防水帆布製作的,防水功能很好,鼓囊囊的挎在我身上活像一個救生圈,帶著我上上下下漂浮著,順著小黑河湍急的水流,衝出了武裝民兵的包圍圈。

我掙紮著劃動雙手,掙紮著靠近了河岸,然後抓住河邊枯黃的茅草,艱難的登上了岸邊。我弄不清楚我現在在什麽地方,但是我知道,這麽一會的漂流距離還不足以讓我離開公社的範圍,人數眾多的武裝民兵會像獵兔犬一樣很快追上我的蹤跡,因為,此刻武裝民兵們肯定已經從剛開始毫無組織的散亂狀態,得到了有效的統一指揮,在公社保衛股和公安派出所的組織領導下,對我展開大規模、有組織的圍捕。我唯一的念頭就是遠遠離開此地,遠遠逃開,能夠苟延殘喘多久就苟延殘喘多久。

我朝南麵奔逃,太陽已經蹲到了西邊的山上,不知從哪裏擁上來的烏雲像老天爺派來拯救我的天使,蒙住了太陽的紅臉膛,天比平日提前黑了下來。遠處,我能看到民兵亂放槍的曳光彈,還有劃過天際的電筒光芒,這反而向我提示了正確的逃跑方向。我背朝著槍聲、曳光彈和手電筒的光芒,慌不擇路的奔逃,腳下是疙疙瘩瘩的草梗和土坷垃,天氣寒冷,我卻大汗淋漓,民兵的半自動步槍那震耳欲聾的爆裂聲一直追隨著我,活像滾雷在我的大腦裏隆隆作響,震得我頭皮發木,昏頭脹腦,我覺得我就是一隻尾巴上被綁上了點燃的鞭炮,驚恐萬狀,狂亂奔逃,卻又不知該朝哪裏躲藏的野狗。

跑得慌忙,除了那個郭大炮送給我的包,我一無所有。據郭大炮說,這個包是他平日就準備好了,隨時有什麽風吹草動,比方說他被打成了走資派押解回廠接受批鬥,他就帶著這個包逃跑躲藏起來,等事情有了轉機再說。郭大炮寬慰我說:“好漢不吃眼前虧,能跑就跑,避過風頭以後再說。”還告訴我說,有了這個包,不管遇到什麽情況,起碼能夠應付幾天。這個工宣隊長,平常開會講話馬列主義一套一套的,喊革命口號一串一串的,表忠心獻紅心一條一條的,誰能想到他暗地裏卻時時刻刻作著逃跑的準備。不過,平心而論,在槍支掌握在洋芋頭那種人的手裏,人人都像過街老鼠惶惶不可終日的時代,郭大炮這種準備並不是杞人憂天,麵臨隨時都可能降臨的災難,有備才能無患。

我不知道包裏都有什麽,我也沒有時間和機會停下步子打開包看看,我隻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一直朝南奔跑,據我所知,南麵是綿延千裏的祁連山,進了山,就好躲藏了,進了大山,就不歸本地管了,就更好躲藏了。憑腳底下逐漸升起的上坡感覺,我自認為我是在一直朝南邊奔逃,因為,在生產隊的時候,我常常能看見南邊那遠遠的一抹青黛,我知道,那就是祁連山。

恐懼和緊張,還有求生的欲望,讓我忘記了饑渴,讓我感覺不到疲勞,唯一能夠安慰我的是,武裝民兵的槍聲逐漸離我遠去,我暫時脫離了危險,那是可以讓我喪命的危險。民兵追捕我沒有錯,我應該被追捕,我一巴掌把那個驢拐拐推死了,因而我是一個殺人犯。我不恨民兵,我隻恨我自己,我為什麽就那麽不冷靜,為什麽就非得動手呢?說到底,我跟驢拐拐那狗日的前世無怨,今生無仇,雖然平日心裏有嫌隙,可是表麵上還算過得去,基本上井水不犯河水,可是我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會動手打他呢?不,更準確地說,我為什麽要動手推他那麽一下子呢?就那麽一推,他就會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當我驚惶不已探摸他的鼻息時,他卻已經停止了呼吸。我的眼前至今還閃現著鄉親們驚慌失措的同情眼神,還有那驚慌失措的呼聲:“死掉了,死掉了……”。那眼神那呼聲都告訴我,這下我可是大禍臨頭了。如果我不憤怒推搡驢拐拐,如果驢拐拐稍微經折騰一點兒,也就不會死,他不死,我也不至於狼狽逃竄。怨恨在那一瞬間甚至讓我產生了危險的衝動:回去名副其實的狠狠揍驢拐拐一頓,那樣才既對得起他,也對得起我自己。

我在無盡的黑夜中磕磕絆絆的行進,腦子裏各種念頭、各種情緒活像旋風,攪在一起,混成一團,最終大腦就成了正在刮著大黑風的世界,混沌一片,我已經喪失了主觀意識,行為似乎也失去了目的性,走,走,走,隻是機械的走,為什麽要走,走向何方,走到什麽時候是個頭,等等這些問題都像大風吹散的霧一樣在我的腦海裏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的腦子在不斷的持續的行走過程中,變成了空桶。

走著走著,驀然發現,我已經失去了方向,這種能讓所有的人變成盲人的黑夜,沒有指南針,沒有非常過硬的野外生存技能訓練,是人都會辨不清方向。我也不知道時間,因為以我的經濟水平,我還沒有能夠買得起一塊手表的資金儲備,即便攢夠了錢,我也舍不得買,那個時候,手表是極少數人才能夠擁有的奢侈品。我遲疑不決的停下了步子,我怕我這樣盲目亂走,會走錯方向,走回公社、生產隊,自投羅網,麵對武裝民兵黑洞洞的槍口。我就地坐了下來,人們說,走長路,跑長途,慢慢地走,持續不斷地走,中途隻要一停下來,人就走不動了。我就是這樣,剛才我一直奔逃的時候,根本就沒有累的感覺,也沒有饑渴的感覺,嗓子火辣辣的卻不想喝水,肚子虛火火地卻不想吃東西,現在一屁股坐下來,就再也沒有站起來的力氣了。

我的麵前擺著兩條路:一是繼續這樣盲目奔逃,這樣能不能活得更久一點,取決於政府追捕我的決心,還有民兵抓捕我的規模和水平。二是回頭投案自首,那樣我活著的日子就屈指可數了。我才十八歲,我的日子還長,我還沒有結婚,甚至還沒有嚐過戀愛的滋味,我不想死,我怕死,我更怕等待死亡的過程,我想,那屈指可數的日子每一天肯定都是難以忍受的精神酷刑。對死的恐怖,對生的渴望,讓我決心繼續逃跑,不考慮未來,不考慮結果,逃跑,逃跑,一直逃到不能再逃的時候,我絕對不能就這樣束手就擒,為驢拐拐那樣一個老家夥殉葬。

但是,現在我卻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跑,天太黑了,身上被河水泡濕的衣裳濕漉漉的貼在身上,渾身上下仿佛被冰塊包著,我凍得瑟瑟發抖,上牙和下牙如同兩支短兵相接的軍隊在激烈交戰,嘚嘚嗒嗒的磕碰聲活像兩支軍隊揮舞著密集的刀槍在拚殺。如果繼續這樣呆著,我估計不等天亮我就會變成一具硬邦邦的僵屍。我掙紮著站起來,兩根腿仿佛醋缸醃製出來的酸黃瓜,酸痛、綿軟,我試探著原地蹦跳,卻根本跳不起來,隻能算作了個蹦跳的動作而已。

我跳了幾下,腳下一軟一滑,跌倒了,胳膊肘子不知道磕到了什麽硬物,疼得鑽心,天寒地凍,身上又披著一身冰甲,可是我卻疼出了一身冷汗。我的意誌仿佛一叢風中的蒲公英,被這一跤給跌散了、摔沒了,我實在沒有力氣再爬起來,索性就地躺到,把自己交給命運裁決。聽天由命的消極情緒攫住了我,我反而有了一份讓我自己都覺得驚訝的坦然和超脫。我閉上眼睛,寒冷逼迫我把身體緊緊的蜷成一團,活像一個遇到危險的刺蝟。我想起了郭大炮送我的那個包,我解開包,伸手到裏麵探摸,第一把摸到的物件便讓我一陣驚喜,包的最上麵塞著一件皮襖。我掏出皮襖,這是一件工廠裏工人野外作業時候用的皮襖,穿上下擺齊膝,麵子是厚實的帆布,裏子是綿軟的羊剪絨,郭大炮這家夥想得真夠周到,野外生存,這種皮襖用來禦寒,簡直太理想了。我裹上皮襖,躺倒在地上,耳朵裏是荒野的風聲,不知道什麽動物或者鳥類夜間的淒鳴,還有地麵上莫名其妙的沙沙拉拉的各種動靜,這些聲響是我過去從來沒有聽到過的,也許是我從來沒有注意到,這些陌生的大自然的聲響讓我驚恐不安,恨不得找個地洞把自己隱藏起來。可是,漆黑的夜,陌生的環境,卻又讓我動也不敢動。

長時間的奔逃造成的疲憊,還有忍饑挨餓帶來的困倦征服了我,瑟瑟發抖的我居然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了。

太陽用它那溫暖的大手拍醒了我,我醒了過來,卻懶得睜開眼睛,眼瞼被陽光塗抹成了肉紅,我有點怕,因為我不知道我睜開眼睛看到的會是什麽,人對未知的事物總是存在著天生的恐懼感,例如死亡和鬼怪。身上仍然很冷,太陽還沒有來得及把它的溫暖送進我的軀體,但是身上的冰殼已經化開,我試探著活動四肢,四肢已經恢複了活動能力,意識和意誌伴隨著陽光的撫慰,逐漸回到了我的身上。我睜開眼睛,看到了我所置身的地方。頭頂,是湛藍湛藍的蒼穹,一群老鷹在天際盤旋,也許它們已經看到了我,把我當成了一具死屍,正在覬覦這頓豐餐美食。我四周是荒草萋萋的原野,初冬季節的茅草活像蒼黃的羽毛,鋪滿了起伏不平的丘陵。隆起的丘陵遮擋了我的視線,讓我看不到遠處。我昨天晚上睡著的地方是一個坡下的坑窪,坑窪裏麵濕漉漉的,不知道是我身上溶解的冰水還是地底下的滲水。

我爬起來,第一個感覺就是饑餓,跑得匆忙,沒有帶任何食物,我沒有野外生存的技能,不知道哪些東西可以用來果腹。我已經整整半天一夜沒有進食了,雖然勉強站了起來,可是卻頭昏眼花,腿腳軟綿綿的,活像兩根被泡濕了的包穀杆子。我想起了郭大炮送給我的那個大包,除了那件皮襖,我不知道包裏頭還有些什麽。我解開包的翻蓋,掏出裏麵的東西,有一包火柴,一個軍用水壺,還有一個油紙小包,我拆開看看,裏麵居然是十張“大團結”和幾張五元票麵的人民幣,總共有一百二十來塊錢,在這渺無人煙的荒郊野外,在這亡命奔逃的旅途,突然得到這一百塊錢,讓人有些啼笑皆非的荒誕感覺。我把這一百二十來塊錢用油紙原封包好,重新塞進包裏。包裏還有一把刀,那種可以用來切西瓜的大水果刀,可以折疊起來,我想不通他放一把刀幹什麽,放這一把刀還不如放一包饅頭。我索性把包倒提過來,將裏麵的東西一股腦的攤到地上。有了,一個布包圪圪愣愣的隆起告訴我,那裏麵肯定是吃食。我急不可耐的解開那個布包,裏麵是幹餅子。這是當地農民在泥爐子裏用麥草烤出來的死麵餅,很硬,很幹,可以長期保存,進食的時候需要一副好牙口,這也是牧羊人隨身攜帶的口糧。

我已經到了饑不擇食的地步,顧不上講究,抓起幹餅子啃了起來。我沒有水,餅子的硬度不亞於石頭,啃下來一塊在嘴裏嚼一陣就變成了沙子,完全靠唾液再把沙子攪和成砂漿才能勉強下咽。我啃著石頭,咽著砂漿,心裏暗暗惱恨郭大炮,備了這麽硬的幹餅子,明明有軍用水壺卻不準備水,這不是坑人嗎。胃比較好騙,哪怕是石頭瓦塊,隻要你有本事吞下去,胃就滿足了,不會再讓你覺得饑餓。騙過了胃,我把攤在地上的東西又重新裝進包裏,辨清了方向,朝南邊那黛青色的山區繼續前進。

從我所處的地勢來看,我昨天夜裏沒有出現方向性錯誤,基本上保持了往南邊奔逃的大方向。這裏已經不再是公社所處的那種平川地帶,而是南高北低的漫坡。腳下是茂盛的草灘,如今草灘已經像人老珠黃的徐娘,失去了麵頰上的嫩色,徒留漫山遍野的頹喪蒼黃。腳踩到草灘上軟綿綿的,好像在全毛長絨地毯上行走,腳底下舒服,腿卻非常吃力。隨著坡度的升高,樹木也逐漸茂密起來,黃花鬆、常青柏、白楊樹等各種樹木逐漸由鬆散的籬笆組成了茂密的林子。

這也是河西走廊的地域特色,河西走廊位於著名的古絲綢之路的中段,北方,是著名的騰格裏沙漠,南方,是著名的祁連山脈。騰格裏沙漠和祁連山之間,是浩瀚廣漠的戈壁灘,由東往西,坐落著漢武帝時期就已經設置的河西四郡。讓人難以思議的是,位於大漠戈壁和崇山峻嶺之間的河西四郡及其周邊地區,卻都是水土肥美、草深林密的糧倉,原因就是它們有祁連山的雪水福佑。

祁連山北麓是寸草不生的巉岩峭壁,南麓卻是密密匝匝的原始森林和高海拔草原。那裏人煙稀少,大山層疊,躲藏到那裏,隻要能夠生存下去,就沒人能抓到你。遠離了追捕的民兵,我唯一的念頭就是向南,向南,盡可能遠的避開追捕我的民兵,避開了民兵,也就避開了可能射向我腦袋的槍彈。這個念頭支配著我的一切行為,在這個念頭的支配下,我整整走了一天,餓了就啃郭大炮備好的幹餅子,渴了就在隨處可見的坑窪地裏找積水喝。這種坑窪的底部往往都有積水,有的雖然沒有水卻也濕漉漉的,用手稍微刨幾下就能滲出水來。混到這個份上,也顧不上什麽衛生不衛生了,生存的基本需要剝去了任何附加在人身上的觀念和講究。

傍晚時分,我聽到山崗後麵傳來了嘩啦啦的流水聲,我順著水聲登上了山崗,山崗後麵是一條河流。初冬時候,枯水季節,河床袒胸露肚的躺在那裏,隻有窄窄的一條水流泛著白光在河床的中間蜿蜒流淌。祁連山的河水因為地勢陡峭,坡度很大,所以都非常湍急,仿佛巴不得盡快跑到戈壁灘上滲進鬆散的沙質土壤裏去。我下到河床裏邊,捧起冰涼的河水痛喝一通。河水清澈見底,冰涼拔牙,甜絲絲的非常可口。這是幾天來我喝到的第一口純淨水。喝足了,我便沿著河床繼續前進。

河床布滿了鵝卵石,兩岸是參差不齊嶙峋錯落的怪石,岩石的縫隙裏鑽出了一蓬蓬野荊棘、駱駝草和白茅,可能是因為河床裏麵背風、保暖,這些野草還都保留著一抹淡綠。河岸上麵是由針葉鬆、落葉柏和野生洋槐以及我叫不出名字的硬雜木樹種組成的雜木林子,林子裏麵黑森森、陰沉沉的,不時還有各種野物的怪叫,我不敢進入林子,隻好沿著河床走。

夕陽西下的最後一抹餘光最容易鉤起人的惆悵、哀傷,每天,太陽都好像在用這最後的一抹餘光告誡人類:一切都會終止,勾起人對逝去的一切無盡的悵惘和憂傷。隻有達人,才會麵對這即將離去的光明,擺脫黑暗來臨的愁緒困擾,看到重新開始的未來和即將到來的光明。我抬頭仰望,天色已經變成了深藍,那麽深邃、莫測,隱藏著宇宙的一切隱秘。我不是達人,天空的緘默如深讓人心裏空落落的難受。收回目光,河**每一塊鵝卵石都在自己的身旁留下了一砣深沉的暗影,河床斑斑斕斕,河水吟唱著孤寂的歌曲,一波波濃重的哀傷活像潮水湧上我的心頭,把我的心淹沒……

我在河**找到一塊巨石坐了下來,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卻好像什麽也沒有看到。無數的念頭在大腦裏刮台風,卻又好像腦海裏什麽也沒有,空****一片。眼睛熱辣辣的,淚,這種與軟弱、悲傷畫上等號的鹹鹹的**淹沒了我的眼眶,我的視線模糊了。人的命運怎麽會那麽叵測,前天這個時候我還好好的,生活雖然並不理想,卻也時時向我綻開一會兒笑臉,可是,幾乎一瞬間,我的命運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由一個工宣隊的駐隊幹部變成了殺人嫌疑犯,成了一個亡命之徒,在這荒無人煙的崇山峻嶺中一個人獨自麵對風險重重的未來。

夜幕如同一張巨大的帳幕,兜頭蓋了下來,四野黑沉沉一片,隻有那一道窄窄的流水還泛著白色,指引著我沿著河床磕磕絆絆的前行。驀然間,河岸上一聲淒厲的嚎叫像一把尖錐直通通地刺進了我的心裏,那聲音淒厲猙獰,讓人毛骨悚然,我順著聲音望了過去,兩顆綠色的光點在岸邊上閃爍。狼!肯定是一頭孤狼。我在村裏聽農民說過,山上的狼跟草原上的狼不同,山上的狼都是孤獨鬼,獨往獨來,卻更加凶殘、狡猾。我的心劇烈跳**,好像要掙脫胸腔的束縛,雞皮疙瘩和冷汗一起從皮膚上冒出。我是城裏人,從來沒有在這種野外環境下孤身行動,我沒有絲毫的應對野外環境的能力,人類自從進化成了都市動物之後,就失去了麵對一頭孤狼的勇氣和能力。狼,我見過,但那是在城市動物園裏,狼被圈在堅固的鐵柵欄後麵,成為供人觀賞的節目,盡管那樣,狼在鐵籠子裏轉來轉去,低垂的尾巴,不時齜出唇外的利齒,目露凶光的小眼睛,仍然成為留在我腦子裏難以抹去的驚悚記憶。

此刻,夜幕深沉,我看不見狼,但是卻能看到那兩顆鬼火一樣的綠光。這說明,狼距離我並不遠。我從包裏掏出那把郭大炮的水果刀,這把刀雖然很大,卻隻適合削水果,不適合用來當作武器。手裏有了這把刀,不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對我並沒有什麽幫助,因為我心虛氣促,渾身發軟,根本沒有拿著刀子同狼搏鬥的意誌和力氣,況且那還僅僅是一把折疊式的水果刀。

狼站在河岸上不動,我坐在河床裏的石頭上也不敢動,按照本能我應該拔腿就跑,可是我知道,我即便在正常情況下也跑不過一頭狼,況且現在我精疲力竭,心虛腿軟,更不適合跟狼賽跑。狼突然躍下了河岸,這一躍提示我,它確切無疑地把我當成了獵食的目標。它跟我僅僅隔著一道窄窄的水流,站在那裏,冷峻、凶惡,我從它那黑乎乎的身影上看出,它的個頭很大,身高能夠齊到我的大腿,體長大概有一米六左右,算上腦袋,如果它站起來,幾乎跟我一樣高。它不再叫喚,冷森森的綠色目光盯著我,用森冷的沉默向我施加著無形的壓力,我真切的感受到了它那陰沉沉的靜默活像凝重的物質實體,寂靜無聲,卻又實實在在,逐漸向我迫來,並且深入我心,我的心髒似乎也被這股無形的壓力死死的攥住,跳動得非常艱難。突然,沒有任何先兆,它躍過水流,站到了距我不足十米的地方,我甚至嗅到了它身上那股難聞的獸腥味兒。它的喉頭發出了低鳴,前爪開始不耐煩地在地上刨來刨去,好像在向我發出最後通牒,如果我不老老實實束手就擒,甘願成為它的美餐,它就會毫不客氣的向我發起攻擊。

我克服了籠罩全身內外的的恐懼,努力站了起來,揮舞著那把在這條狼麵前顯得可笑的水果刀,企圖把它嚇退。我不敢從石頭上下來,在這塊大石頭上,我起碼能夠占據高度上的優勢。水果刀的寒光可能讓它有了一絲顧忌,它沒有發動攻擊,卻也沒有後退,就那樣冷冷地站在我的對麵,不時露出唇外的利齒反射出白森森的寒光。也許我太緊張了,也許我的注意力全部被它吸引,突然間我的腳下一滑,我從石頭上摔了下來,手中那把可以充當武器的水果刀也脫手甩出,不知掉到了哪裏。

狼沒有放棄這個機會,猛地朝我撲了過來。我本能地隨手抓起一塊石頭朝狼擲了過去,所幸石頭沒有落空,砸到了狼的身上。狼可能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反抗方式,愣住了,我連忙爬起來,從地上又撿了兩塊石頭,準備做一場垂死掙紮,內心深處,我已經不抱有脫困活命的奢望,支撐我的僅僅是所有動物共有的求生本能……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凶猛嘹亮,又有幾分稚嫩的狗吠聲從河岸上傳了過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這聲音太熟悉了,這是花姑娘啊。狼也聽到了狗吠聲,它回過頭去,察看對岸到底發生了什麽,我趁機又朝它甩了兩塊石頭,一塊打中了它的前爪,一塊掠過它的腦袋跌落在它身後的河水中,發出了“撲通”一聲震響。

花姑娘猛吠著,對狼施加恐嚇,我連忙跟它呼應:“花姑娘,過來啊,過來啊。”

果然是花姑娘,聽到我的呼喊,它跳下河岸,毫不猶豫地越過河水,來到了狼的側麵,毫不停頓的朝狼撲了過去。突然到來的援軍讓狼驚慌失措,它扭頭迎戰花姑娘。花姑娘的勇敢鼓舞了我,我的腿不再軟,手不再抖,我撿起石頭朝狼猛砸過去,如果不是怕砸到花姑娘,我的石頭會扔得更準、更狠。一塊拳頭大的石頭準確的擊中了狼的左耳,狼負痛慘叫,我看到它的左耳開始流血。狼終於明白今晚它難以得逞,它根本招架不住我和花姑娘的聯手反攻,撤身跑到河對岸朝我們淒厲的嗥叫著,然後轉身消失了,它的嚎叫聲伴隨著它的遠去漸漸融化在夜空裏。我撲過去,把花姑娘緊緊地摟在了懷裏。它撲到我的身上,舌頭在我的臉上舔個不停,尾巴活像撥浪鼓,歡快的搖晃著。

過去,我最煩也最怕花姑娘用它那濕漉漉的粗糙舌頭舔我,因為我親身經曆了它盯在我屁股後麵吃屎的惡心事兒。這會兒,我也顧不上那麽講究了,任由其熱情洋溢的舔著我的臉、嘴。

我湊著它的耳朵問它:“花姑娘,你怎麽來了?說啊,你怎麽來了?”

花姑娘當然不會說,這也成了永遠留存在我心裏的迷惑。我是從村裏跑到公社,又從公社逃跑的,中途順著小黑河漂流了很長一段,如果它憑嗅覺,是根本不可能追蹤到這裏的。從前天下午到現在,我一直在不停的奔逃,按照人的正常行進速度,起碼已經走出了五十來裏,它到底憑什麽本事一路追趕,並且在我最危急的時候趕上來挺身而出呢?可惜花姑娘不是人,無法將它追尋我的經曆講述給我聽,然而,它那淩亂的皮毛、風箱一樣劇烈扇動的胸廓、鼻口中呼出的火熱氣息都已經讓我體會到了花姑娘長途跋涉的艱辛。

花姑娘渴了,跟我親熱一陣之後,跑到河邊喝水,我想起了包裏的幹餅子,連忙過去把餅子用水浸濕,犒勞花姑娘。花姑娘吃得很香甜,顯然,它也是很久沒有吃東西,忍饑挨餓的尋找我這個倒黴的主人。那天晚上,我跟花姑娘蓋著郭大炮的皮襖在河床中一塊巨石上歇息,我睡得很踏實,很深沉,花姑娘用它的皮毛溫暖著我,並且為我提供著可靠的警戒。

天亮了,那隻大狼沒了蹤影,我跟花姑娘一起出發,繼續我們的逃亡之旅。沿著這條河走,可以保證我們一路不缺水源,如果運氣好,還能捕捉到河裏的小魚小蝦果腹,所以我就跟花姑娘沿著河床行進。河水讓郭大炮配備的軍用水壺派上了用場,我灌滿水壺,渴了就喝水壺裏的水,我沒有花姑娘那樣直接從河裏舔水飲用的本事,爬在河邊也隻能用手掬了河水喝,有了水壺,我就方便多了,可以用人的方式對著壺嘴喝水。河水充足,喝完了再灌,昨天一天逃跑的經驗告訴我,水壺絕對不能空著。

花姑娘情緒高漲,心情很好,一路上東跑西顛,不時還要趟到冰冷的河水裏撒歡,濺起一片片盛開的水花。它活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它並不知道,我們的前途一片迷茫,我們前麵的路危機四伏。

花姑娘的天真、頑皮感染了我,那些沉甸甸壓在我心頭的煩惱暫時離開了我,我脫下帽子,扔了出去,花姑娘歡快的跑過去撿起我的帽子給我送了回來,我蹲下,它就把帽子扣到我的腦袋上。我再次把帽子扔了出去,它再次跑過去給我撿回來……

這是我們過去常玩的把戲,也是我們給老鄉們表演的保留節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