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雨相逼

也許,在她們心裏,奕王是戰無不勝的天將軍,是攻無不克的鐵血皇子,可為什麽,芷蘅的心裏卻總是不安,看著李昭南跨坐在馬上,黑眸四顧,忽然尋著自己的眼光,頓了頓,似笑非笑,一縷陽光打在墨色的眼眸上,璀璨生輝,齊豫路途遙遠,即便是日夜行軍,亦要月餘方能抵達。

此一去,不知何時能回。

芷蘅反倒心裏空落落的,唇上似乎還有他昨夜的餘溫。

忍不住回想,竟是一陣心慌。

清晨,大軍開拔,浩**軍隊,威武林立在欒陽長街,李昭南跨上淩風傲,冷眉如刀,墨眸含霜,肅穆的臉孔,直令三軍赫赫。

芷蘅默默站在奕王天府送行的人群後,眼看著孫如妍與燕妃、麗妃、豫妃紛紛低身施禮,送奕王出征。

大概是這樣的場麵在奕王天府早已太過平常,所有人,包括孫如妍的臉上,竟沒有絲毫的擔心。

芷蘅不由得目光凝滯,臉上燒熱,他卻轉身,策馬揚鞭而去。

一聲高喝,鐵蹄陣陣,寒光漫天,大軍甲胄凜光,直遮掩了日色。

芷蘅遠遠的望著他,說不盡心裏的滋味兒。

她隻怕李昭南在時,孫如妍還有所收斂,若是李昭南不在府中……

思及此,便陣陣心寒。

人群漸漸散去了。

木槿花朝開夕落,團團錦簇,粉白相交,猶若巧手美婦精心繡來的錦帕,芷蘅愣愣看了一會兒,雲兒在身邊提醒:“公主,快回吧,莫要王妃看見了,再生事端。”

芷蘅點點頭,轉身與雲兒向回走去。

“楊妃……”

身後,孫如妍的聲音果然悠悠而來,若不是那張乖張的臉,這聲音原是極好聽的。

芷蘅轉過身,低著眼道:“王妃……”

孫如妍笑著說:“妹妹何必這樣緊張?前些個日子,做姐姐的教你些規矩,可是怕了?”

芷蘅知道,她暗含諷刺,於是道:“王妃教芷蘅這府中規矩,自是該的,又怎有怕不怕之說?王妃又不是洪水猛獸、吃人老虎,芷蘅怎會怕呢?”

“你……”孫如妍臉色頓時大變,她身後的燕妃勉力忍住笑。

雲兒亦是微微含笑。

芷蘅的話,分明諷刺孫如妍是母老虎。

孫如妍臉色漲紅,陰了目光,冷笑道:“嗬,好一張伶牙俐口。”

說著,眼神側了側,看向燕妃:“妹妹,今兒個起燕妃的侍女小平回家探母,歇假一月,我也叫秀麗歇著了,這一年到頭的她們也著實辛苦,你也知道,這府上人手緊,便還要麻煩妹妹不時的過來幫襯幫襯。”

果不其然,李昭南才出府,她們的氣焰便更高一層,如今便公然將自己看做侍女使喚。

芷蘅淡淡說:“王妃有話,吩咐便是。”

孫如妍笑意更深:“什麽吩咐不吩咐的,那都是對下人們說的話,妹妹是自家姐妹,隻說幫忙便是了。”

芷蘅笑而不語,明知她笑裏藏刀,故而隻等著她話頭落下,刀斧砍落。

孫如妍說:“燕妃那兒我昨兒個去了,這小平才走了半日,屋裏頭便有股塵灰子味兒,妹妹,若你閑來無事,便去替燕妃打掃打掃,說起來,你也該稱燕妃一聲姐姐不是?”

芷蘅看向燕妃,燕妃揚著眸,一派狐假虎威的樣子。

燕妃原也是極秀麗的女子,卻偏偏心術不正,憑顯得容顏暗淡。

芷蘅微微笑道:“若姐姐不嫌芷蘅手腳笨拙,芷蘅自是樂意的。”

孫如妍滿意的點頭:“好,我也乏了,燕妃,你們姐妹先去,我回了。”

孫如妍搖曳身姿,華貴的蘇繡絡花石榴裙浮動如水,那背影美豔得刺眼,芷蘅於是別過眼,看向燕妃。

與燕妃曾有過幾次交道,亦不是良善的人。

燕妃一身寶藍色織綢,腰上流蘇輕**,愈顯得腰身楚楚。

隻可惜,令人看來總是少了幾分靈氣。

“楊妃妹妹,走吧。”燕妃抬著眼,走在前麵。

才走出兩步,便聽得遠遠有淒慘的女子聲音傳來。

是女子近乎絕望的哀求,燕妃停下腳步,挑開層層低矮的樹蔓,碧葉簌簌,發出冷冷聲音,燕妃讓開一道空隙,似乎歎息著說:“唉,這個趙純兒還真是不知死活,王爺都出了府門,最少也要三四個月才能回來,她還敢得罪王妃……”

說著,便笑吟吟的看向芷蘅,目光嘲諷:“說起來,這趙純兒到不似楊妃妹妹這般懂事。”

她嬌笑幾聲,隨即眼角一挑:“妹妹看,那趙純兒可便是得罪王妃的下場!”

芷蘅知道,這大概便是燕妃與孫如妍演給自己的一幕戲,可她依然偏頭看去,透過低矮的樹蔓,隻見碧草茵茵,幽藍的一方天下,純白的六月雪落了滿地,那蔥鬱的草色,便有盈盈點點的錯落,看上去美不勝收。

隻是,若這番景色下,沒有孫如妍驕橫的嘴臉,沒有那綠衣女子哀哀的哭泣,該是多麽美好?

芷蘅目光凝住,想那綠衣女子便該是趙純兒,隻見她一身綠衣殘破,臉頰紅腫得幾乎分辨不得。

芷蘅倒抽一口涼氣,想來,可得到李昭南寵愛的女子,定然該是容顏姣好的,可這個趙純兒,她實在已看不出她原來的樣貌。

趙純兒癱倒草地上,已哭得發不出聲音。

這是孫如妍的警告嗎?

警告她若不聽話就是這樣的下場?

趙純兒,聽鈴兒說,她尚是在寵的侍妾,孫如妍便可如此明目張膽,又何況是自己一個無寵的女人?

芷蘅暗自心驚,燕妃得意的笑道:“看到了吧?這狐媚子自以為有幾分容貌,勾引了王爺,就能烏鴉成鳳了?嗬嗬,那不是做夢嗎?”

芷蘅見燕妃一臉傲慢,卻暗自為她可悲。

明明亦是李昭南的側妃,卻惟孫如妍之命是從,好像她入府來,不是要得到李昭南一顧,而是為了專討王妃的歡喜一般。

她似乎已迷失了自己,隻怕亦是艱苦過來的,方可以留在王府。

否則……

芷蘅顫顫看一眼趙純兒,不禁心驚膽戰。

隻見兩個人將半死不活的趙純兒抬著,不知……去向了哪裏……

燕妃所居之地倒是極幽靜的。

芳瀾苑中,一樹梔子香濃馥鬱,純白的顏色飄落在碧水盈盈的一方小水塘,清澈見底的水波粼粼清淨,落花逐流,清風淡掃。

芷蘅這才發現,這奕王天府中所植之花皆以白色為主,偶爾摻雜淡淡粉色的木槿,隻是點綴罷了。

如此素淡的顏色,到不似是李昭南的性格。

更不似孫如妍的豔麗。

不知當初,是誰精心裝點了這奕王天府,倒是頗投芷蘅的喜好。

心方漸漸靜下來,燕妃的聲音便不合時宜的傳來:“楊妃,王妃要你來,可不是來看我這芳瀾苑的景色。”

芷蘅回頭看她,隻見她手執一塊白布,直直向她擲過來。

芷蘅下意識接了,燕妃道:“楊妃便先將我寢室打掃打掃,然後便是廳堂,記住,一處也不要落下了。”

芷蘅點頭,並不言語。

燕妃挑挑唇,示意身邊一個侍女:“玉兒,帶楊妃去我房裏。”

玉兒諾諾應了。

芷蘅與雲兒正欲轉身而去,燕妃卻嬌聲道:“雲兒姑娘就不必去了吧?”

雲兒在府中這許多日子,自也看明白些事情。

並不似才來時那樣急躁,隻道:“燕妃,雲兒幫著楊妃一起不是快些嗎?”

燕妃笑道:“嗬,有你幫著,隻怕楊妃哪裏還會動手,倒不如你們兩個分開來,不是更快些?”

雲兒凝眉,尚不及言語,芷蘅便道:“雲兒去吧,一切聽燕妃的便是。”

雲兒難為的看著芷蘅,芷蘅卻輕輕一笑,轉身去了。

她隻道,即便是再費唇舌,結果隻是一樣的,又何必浪費時間?

與玉兒來到燕妃屋內,撲鼻而來濃香陣陣,北冥國以香料聞名,芷蘅可以分辨出,這是蘭草香裏加了濃鬱的梔子香,看來燕妃是喜愛梔子的,這與她的性子亦不匹配,芷蘅想,也許燕妃從前亦是溫婉可人的性子,隻是被奕王府中的濁氣湮滅了。

蘭草香加了梔子的味道,太過濃鬱,混合起來的氣息實在膩人,這其中似還有別的什麽味道,隻是一時之間分辨不出。

不一會芷蘅便覺得頭暈目眩,昏昏沉沉。

真不知燕妃是怎樣忍受這樣的香氣的。

眼看著日頭高照,接近午時。

芷蘅總算將整間屋子擦了一遍,舒一口氣,玉兒與燕妃回了話,燕妃一刻不給她歇息,便叫她將廳堂拾掇出來。

奇怪的是,客廳中的味道與燕妃房內的味道一般,蘭草、梔子、還有……

芷蘅邊做邊想,忽的,思緒中可怕的想法跳躍而出。

芷蘅手上一滯,打碎一隻青玉花瓶。

燕妃立時奔過來:“怎麽做事的?這……這可是王爺最喜歡的花瓶!”

芷蘅抬頭看著她,隻見燕妃豔美容顏泛著冷色,她簡直不敢相信,同為女人,她竟能如此心狠手辣!

她看著她,終於明白了為何她要用蘭草、梔子兩種濃鬱的香料來做熏香,那不過是為了遮掩艾草、檀香和紅花燃燒的味道!

可熟諳香料的她卻依然分辨出了那摻雜在其中的微微味道。

紅花和檀香……若長久聞之,會導致腹中的胎兒流產!

燕妃,你好狠!

燕妃高挑著眉:“還不緊著收拾了?真是一點用也沒有。”

燕妃並沒叫雲兒做事,芷蘅知道,她是要將所有的事情都交給自己做。

燕妃走回去,端坐堂上,悠閑喝著一杯濃鬱香茶。

雲兒站在一邊幹著急。

芷蘅不動聲色,連忙加緊了手腳。

相隔一會呼吸一次,希望將危害減低到最小。

六月天裏,芷蘅月白色裙衫已透出微微汗漬,裙角上沾著水漬,額上汗珠涔涔,隻用一直鏤刻鑲珠碧玉簪挽了的發鬆鬆垂著,幾絲幾縷,淩亂在眼前,芷蘅隨手別在耳後,麵色微微緋紅,燕妃瞥眼一見,目色微滯,原本已是這樣狼狽的樣貌,卻怎麽依舊紅顏醉人?

燕妃突地將手中碧玉杯子摔落在地,芷蘅回身看去,燕妃忽的厲聲道:“怎麽做事的?見著杯子打了,還不收拾,看著我做什麽?”

芷蘅麵無表情,走到燕妃裙下,拾起地上零碎的杯片,燕妃看著她,故意向前一步,芷蘅原本應該躲開,那麽勢必劃傷了手,許是心裏多少有所準備,芷蘅竟躲也沒躲,燕妃絆在芷蘅手臂上,徑直摔了出去,玉兒見了忙上前扶她,卻已來不及。

燕妃哀叫一聲,應聲倒地。

回身狠狠看著芷蘅:“你……你敢害我?”

芷蘅忍住笑:“燕妃您這是說哪裏話?我低著頭,怎知您要前行?自是躲不開的。”

雲兒看著燕妃珠玉落地,衣裙淩亂,亦是覺得好笑,卻也不免為芷蘅擔心。

燕妃站起身,衝到芷蘅麵前,挑著唇,狠聲說:“哼,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可是……再不甘也沒有用,得不到王爺的寵,終歸是低人一等,告訴你……在北冥你是高貴的公主,可到了大沅,你便連那個侍妾趙純兒還不如!”

芷蘅笑著說:“燕妃教誨了,這裏已收拾幹淨,可還有別的吩咐嗎?”

燕妃看看天色,笑道:“行了,回吧,別到時候別人說我刻薄,欺負了你。”

燕妃說完,轉身而去,背影似還含著怒氣。

芷蘅倒是奇怪,她肯這樣輕易的放過她。

雲兒忙上前道:“公主,沒事吧?”

芷蘅勉強一笑:“沒事,隻是疲累了。”

二人回到萍院,已是黃昏,芷蘅真不知,這麽久的時候,自己是如何熬過來的。

回到簡陋的小屋中,芷蘅將門緊閉,拉過雲兒,麵色蒼白。

雲兒嚇了一跳:“公主……你這是……”

“雲兒這裏不能呆了,你沒聞到剛剛燕妃的房間裏濃鬱的熏香中,摻雜了紅花和艾草、檀香的味道嗎?”芷蘅滿麵憂色。

雲兒亦是一驚:“公主……那你……你……”

“這一次還好,若是日後她每天叫我去收拾房間,我可真著實吃不消!隻怕這孩子……”芷蘅說著,輕撫小腹,渾身的骨架幾乎散開了,綿軟無力。

她靠在牆壁上,苦思冥想,忽的看向雲兒:“雲兒,收拾東西,我們必須走!”

雲兒凝眉說:“可是公主……這天府之中戒備森嚴,就憑這我們兩個人,怎麽可能……”

雲兒略微思量,說:“況且,公主您懷著孩子到處奔波總是不好的,也許等奕王打仗回來……”

芷蘅忽的回頭望向她,雙眸凝淚:“等他?雲兒……你還沒有絕望嗎?你還沒有對那個人徹底絕望嗎?這麽久以來,他可有關心過我?關心過我腹中的孩子?他在又怎樣?雲兒……你好單純,你竟還會再相信那個男人!”

芷蘅慘白容顏,忽然淚水傾絕。

話是說給雲兒聽,其實句句又何嚐不是在說自己!

楊芷蘅,你太傻了,你竟然會對這樣一個男人,一直心存希望,竟然會一度認為,他是你今生可依托之人!

雲兒被她的樣子嚇住了。

即使在無塵宮再苦的日子裏,芷蘅也從沒有過今天的失態。

雲兒趕忙道:“好,公主,我這就去……”

夜色,已深了。

雲兒連夜收拾了幾樣東西,衣物隻有簡單幾件,她們身上並沒有銀錢,趁著夜深,芷蘅與雲兒步履匆匆,向天府後園走去,那裏有一道小門,是為平日裏送菜、送柴之人所開,可是亦會有專人把守。

芷蘅與雲兒踏著月色,來到小門前,隻見小門門房依然亮著昏黃的燭火,芷蘅身子尚且虛弱,禁不得夜寒,雲兒不無擔心的說:“公主,咱們還是……”

芷蘅一眼望向她,雲兒連忙低下了頭。

芷蘅徑直走向門房,索性敲開了房門,門房中的守衛看了看她,自然認得她是楊妃。

目光隻是冷冷的:“楊妃,這麽晚了,為何還不安歇?”

芷蘅病弱的樣子,一定憔悴極了。

她眼神哀哀的:“大哥,我身子實在不舒服,王妃又不許人給我瞧病,還請大哥行個方便,要我與雲兒出去請人看了,明早便回。”

那人回頭,看看身邊的守衛,守衛凝著眉,打量著芷蘅,芷蘅忙自袖管中取出一支碧玉簪,那是她僅有的值錢財物。

“大哥,這支釵,是北冥皇宮珍品,北冥雖不比大沅強盛,卻也是極珍貴的。”芷蘅遞過碧玉簪。

碧玉瑩潤,晶瑩剔透,月光流轉在碧玉上,翠色橫流。

那人接了,目光瞬時一亮,芷蘅道:“這簪子便給幾位大哥添酒喝。”

雲兒連忙上前:“公主,那是……那是咱們北冥皇宮……”

“雲兒,不礙事,萬般珍奇皆隻是身外之物,總比不得命重要。”芷蘅說著輕輕咳嗽。

此時,忽的身後一陣匆急的腳步聲,芷蘅一驚,回頭而望,隻見不遠處燈火大熾,她微微眯眼,但見孫如妍一身絳紫色寬袖長裙,於夜色下搖曳而來,身邊還跟著燕妃,她的身後是執著火把刀劍的兵衛,個個目光凜凜,神情如鐵。

芷蘅與雲兒一驚,守門之人亦退到了一邊,戰戰兢兢低下身子:“王妃……”

夜色無光,風亦是沉悶的。

深邃的寒涼之意令人窒息。

湧動的火光在夜色中洶洶燃燒,照映在孫如妍冷笑的臉上。

芷蘅心中一沉,隻見兵衛們麵無表情,瞬間將她與雲兒包圍起來。

孫如妍淡淡笑道:“妹妹,這麽晚了,是去哪兒啊?”

芷蘅看著她,已心知逃走無望。

孫如妍依然笑著說:“妹妹,既已進了這天府的門,要出去,可也沒那麽容易。”

孫如妍走近兩步,眼光低低的,鄙夷的看著芷蘅,芷蘅揚眸說:“王妃,既然想要我消失在天府之中,為何不幹脆要我走?難道,非要我與孩子死在你的麵前,你才滿意嗎?”

孫如妍眸色一滯:“死?妹妹何必把話說得這麽嚴重?”

說著,她目光打量在芷蘅微微有形的腹上:“再者說,這是王爺的骨肉,誰敢不放在眼裏呢?”

芷蘅冷笑道:“王爺的骨肉?卻隻怕有些人要除之而後快,不是王妃要我去燕妃的房間打掃嗎?難道竟敢說不知燕妃的房內在蘭草與梔子的香味兒中摻上了艾草、紅花和檀香嗎?”

芷蘅目光瞪向燕妃,燕妃麵色忽的煞白,驚慌看向孫如妍,孫如妍亦厲生生看過去,燕妃迎上這樣的目光,更慌了,不敢直視,孫如妍恨聲道:“糊塗的東西!”

揚手一掌,揮在燕妃臉頰上,燕妃豁然一驚:“王妃……”

“住口。”孫如妍甩頭不看她,“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說著,又笑吟吟看著芷蘅:“妹妹,這事兒我確是不知的,不論妹妹信與不信,隻是妹妹若這般而去,隻怕到時候我不好和王爺交代,要妹妹去幫個忙,原也是要磨礪磨礪妹妹這公主的性子,嗬,卻不想險些釀成大禍了,這樣吧,這日後啊,萍院,妹妹也不必回了,便去我屋裏修養著,如何啊?”

芷蘅看著她陰笑的嘴臉,她這一套冠冕堂皇,她早已不會相信,隻是看著周圍執戟握刀的兵衛,卻也無可奈何。

芷蘅微微歎息,不語。

孫如妍遂道:“那麽,我便當妹妹答應了,燕妃我自會好好處置。”

說著,看向彩珠:“彩珠,還不伺候著楊妃去我房裏,好吃好喝好穿的,日後啊,一件也怠慢不得,知道嗎?”

彩珠諾諾的應了:“楊妃請……”

芷蘅冷冷看她一眼,火光遮掩了夜色,孫如妍也果真興師動眾,隻是她們兩個小小女子,竟動用了這許多兵衛。

看來,這奕王天府若是想要出去,果真比進來,還來得艱難!

芷蘅隻得跟著彩珠而去,黑沉的夜空,被火光壓抑得沒一絲顏色。

陰邃、寒冷、緊迫……

逃跑,以失敗告終!

芷蘅本想著這日後裏,定然有許多不期而至的折磨。

但出乎意料的是,之後的兩個月,孫如妍卻果然好吃好喝的伺候著她,不曾虧她半分吃食,甚至還會送些滋補的湯,來為她安胎補身。

隻是從此,她便再難走出這間屋子,隻要她打開門,便會有四名守衛寸步不離的跟著她,且不準她踏出園子半步,若要透氣,亦隻能在這一方園中行走。

芷蘅很快意識到,自己……被軟禁了!

可是孫如妍,究竟是何目的?

看著肚子一天一天的隆起,芷蘅憂心忡忡,卻無奈時節如流……

八月已是酷暑,實在難熬,好在,門邊的蔥蘭開了又謝,轉眼已是九月。

孫如妍的院落中栽滿了早菊,**淡淡清新,九月裏,已有了薄寒,孫如妍叫她幫著收拾花圃,月白色緞鞋沾了些微泥濘,素青色長裙亦沾染了濕泥。

今日天氣有些陰沉沉的,許是會有一場秋雨。

芷蘅身子已然沉了,七個月的身孕,已經令她彎腰都困難萬分。

孫如妍一邊悠閑的與燕妃說著話,燕妃時不時看著她艱難的樣子,芷蘅近來愈發感覺吃力,做不多時,便會覺著頭暈目眩。

“姐姐,王爺去也有三個月了吧?”燕妃問道,芷蘅手上稍稍放緩,有意聽著她們對話。

“可不是,大軍途中聽說鬧過一次疾病,很多將士染了病,便在南越休整多日方才啟程,北秦已發兵齊豫,以逸待勞,隻怕這一仗王爺不好打。”孫如妍說著,眉心亦凝了起來。

“那可如何是好,不知王爺有沒有染病……”

說著,忽聽身後一聲響動,放著水的木桶被踢倒在地,芷蘅驚恐的看著她們,倆人立即聲色俱厲,燕妃首先道:“怎麽做事的?”

說著在她高隆的腹上狠狠瞪住,咬牙說:“可是聽見了王爺倆字兒,心裏癢極了?哼!莫要忘了,王爺……連看都懶得多看你一眼!”

孫如妍喝一聲:“還不收拾了?”

芷蘅自從身子沉重,連鬥嘴也無心與她們鬥了,如今唯一的念頭便是平安的生下孩子。

她低身欲要撿起地上的水桶,卻不料腳下一滑,整個人摔倒在水泊泥濘之中。

芷蘅咬唇,用力捂住腹部。

燕妃道:“怎麽這樣笨手笨腳……”

芷蘅卻擰著眉,想要站起來,卻感覺腹部劇痛,額上立即滲出豆大汗珠,孫如妍見了連忙站起身:“莫不是要生了?”

燕妃亦道:“才七個月?”

孫如妍看看她,忽然急切萬分:“快,快叫穩婆來,再去宮中請了禦醫!快去……”

孫如妍隻見芷蘅麵無血色,痛苦萬分的躺在地上,心裏亦慌了。

一時間,奕王天府忙做一片,天公亦不作美,陰了一整天,淒風冷雨終於頃刻席卷天地。

黑雲壓境,明明是午日裏,卻好似是深夜一般。

“這天真是邪了……”

“莫不是這妖女生下什麽怪物來?”

“呸,別口無遮攔的……”

霧水濃重,銀亮的雨柱敲打著窗欞,秋風勁,窗扇撲撲作響,白玉階上水流匆急,直向花圃中去。

傲立的早菊,在冷雨中,低下了清傲的頭。

一陣強風,令孫如妍凝眉喝止了三個側妃的對話。

此時的她,倒是端靜的,望著裏間忙碌的一群人,攥緊雙手。

雲兒在床前焦急萬分,隻見芷蘅緊咬下唇,全身顫抖,身上綢衫已被汗水浸得濕透。

芷蘅感到胸口憋悶,幾乎窒息,下腹傳來陣陣撕扯般的劇痛,那絲絲深入骨髓的痛,是她從未經過的。

為何會這樣辛苦?

她用力摧擠,卻好像使不上勁。

隻聽見外間女人一聲聲不知在聒噪什麽,雲兒握緊她的手,鼓勵她:“公主,用力,用力啊……”

肝腸欲裂,心肺俱碎。

芷蘅已然虛浮得沒有半分力氣。

忽然,一個人的影像浮現在眼前。

他帶著邪魅的笑容,冷嘲熱諷的譏誚,是李昭南!

她恨他,恨他的言而無信、生性多疑!

恨他的不聞不問、始亂終棄!

她恨他!恨他!

對,她是恨他的!

握著雲兒的手忽然一緊,不知自何處積攢的力量,驟然升騰。

窗外,雨似悲鳴,敲打著孤寂天空,日色無光、天地暗淡。

忽的,嬰孩兒有力的一聲啼哭,終於打亂了風雨的悲音。

芷蘅舒了口氣,虛弱的看向被穩婆擦洗的孩子,這個在自己身體裏七個月,與自己一同飽受折磨的小生命,終於出世,從此心中便多了一份牽念,不會再感覺自己的存在是多餘的。

她今後不為別人,隻為這個孩子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穩婆將孩子包好,卻並沒有抱到芷蘅床邊,而是徑直向外走去,高聲道:“王妃,恭喜,是個男嬰。”

芷蘅心一驚,虛弱無力的身子強撐著坐起,喉嚨中卻發不出聲音,許久,方細弱的說:“雲兒,快……快去看看我的孩子……”

雲兒還未起身,便看見孫如妍抱著新生的孩子走進來,滿麵春風,笑吟吟的看著床邊虛弱的芷蘅。

芷蘅無力的看著她,她臉上的笑冷冷的。

“好可愛的孩子。”孫如妍挑眉看著,芷蘅強壓下心裏的厭惡,近乎哀求的道:“王妃,給我……看看我的孩子……”

“看看?”孫如妍挑高聲音,眉目間凝著冰冷笑意,“看壞了怎麽辦?我可怎生向王爺交代?”

她扯唇一笑:“楊妃,還是由我……來暫時替你照看小王子吧。”

一道閃電倏然劃過天際,炸開驚雷烈烈。

芷蘅渾身的刺痛仿佛更深一層紮入身體!

四肢百骸皆被狠狠的雨貫穿了。

孫如妍高揚的眉宇,輕挑的眉梢兒,俱都凝著絲絲詭異的氣息。

她說什麽?

暫時照看!

“不,我可以……可以自己照看……”芷蘅心急,竟跌下床來,雲兒連忙扶住她,芷蘅卻不顧一切,掙紮著爬到孫如妍裙邊。

她緊抓住孫如妍繡姣蓮並蒂的裙角,蒼白的臉,無半點血色的唇,祈求的雙眸,她看著她,也許……是第一次用這樣由衷的祈求看著她。

“王妃,不要……不要奪走我的孩子,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都……”芷蘅淚水滑下,蒼白如紙的容顏,終究不再有一絲一點的驕傲和尊嚴。

她終於明白了,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這麽久以來,孫如妍皆是這般好生待她,原來,是為了今天,是為了奪走她腹中的孩子!

孫如妍得意的看著她,冷哼一聲:“哼,誰稀罕?”

說完,抬腳踢開緊抓著她的芷蘅,芷蘅綿軟的身子無力支撐,她艱難的坐起,長發散落,卻無論如何也無力再起身……

孫如妍冷冷的看向屋內眾人:“楊妃產下小王子,當真可喜可賀,隻可惜,她紅顏薄命,難產而死,實在是人間悲劇呢……”

說著,竟果真有哀哀悲切之音!

芷蘅大驚,雲兒亦驚得僵直在當地!

“王妃……”

“彩珠,若是王爺問起楊妃來……”孫如妍看著彩珠,彩珠會意道:“天妒紅顏,楊妃身子骨兒弱,難產不治而去了……”

孫如妍滿意的笑著,看向屋內戰兢的每一個人,眼神突地橫向身後一名侍衛:“杜威,你該知道怎麽做了?”

“是!”那名叫杜威的侍衛,目光一沉,一聲令下,從屋外立時衝進幾名精兵,孫如妍低眉看著癱坐在地的芷蘅,

隻見她國色容顏慘白如雪,淚水漂泊,一身淩亂綢衣似殘敗的令箭荷花,無奈時節的殘忍。

孫如妍一邊抱著新生的孩子,一邊冷冷笑著,轉身而去。

“不,王妃……不要帶走我的孩子……把孩子還給我……”芷蘅徒勞的哭喊著,重重捶打著地麵,淚流滿麵。

隻是,孫如妍的背影早已消失在門口。

雲兒過去抱住芷蘅纖弱的身子:“公主,公主……”

她亦不知該說什麽。

屋內,隻剩下鐵將兵衛與一屋子參與接生的人冷冷相對,杜威一個眼神,整個房間,頓時淩亂一片。

芷蘅隻看到適才接生的穩婆、禦醫和婢女紛紛跪地求饒,掙紮著大聲哭喊:“王妃,王妃,我們一個字也不會說,王妃饒命啊,饒命啊……王妃……”

孫如妍顯然不允許這些個人死在自己的屋裏,幾名兵衛分別架走哭喊著的人們。

雲兒眼淚亦掉了下來:“公主……”

隻見為首的杜威,眉目森森的走向她與雲兒。

芷蘅虛弱驚恐的望著他,素衣勾勒出她美好身量,隻是那傾城容顏,暗淡消損了不少顏色。

杜威一把拉起她,雲兒哭著抓住芷蘅衣袖:“公主……不……”

芷蘅隻覺腰上一緊,已被杜威攔腰抱起。

杜威橫一眼身後之人,身後立時有人將雲兒拖拽著向屋門外走去。

芷蘅拚命掙紮:“放開我,你……你們這些助紂為虐的人,遲早會有報應!”

說著,隻覺身上冷冷的,瞬間冷進骨血。

屋門外,風雨如淒,撕裂天際。

雨勢愈發湍急。

芷蘅全身已經濕透,她隻感到被扔上一輛馬車,一路疾馳而去……

雲兒亦被扔在這輛馬車上,兩個人抱在一起。

車外風雨交加,天地之間,似隻可聽見雨落的聲聲淒涼。

一聲聲的……衝刷著奕王天府的汙濁、漆黑與嘈雜。

突地,馬車停住。

車簾被豁然掀起,才經生產便全身濕透的芷蘅,止不住顫抖,雲兒緊緊的抱住她,卻被杜威拉下車來。

大雨磅礴,不見絲毫收斂。

芷蘅絕色容顏被大雨衝刷得蒼白憔悴。

她仰頭看著杜威,杜威身上甲胄亦被雨水洗刷得鋥亮。

“你要殺我?”芷蘅看著他,杜威隻冷冷的說,“楊妃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得罪了王妃……”

“你如此助紂為虐會有報應的!”風雨中,芷蘅竟不知哪裏來得力氣,突地站起身,目光凜凜的望著他。

杜威冷哼著,寒劍出鞘,映出冷雨冰涼的寒光。

“公主……”雲兒幾乎昏厥過去……

芷蘅卻迎著劍鋒,高聲道:“你這一劍下來,我生生世世都不會放過你,你會有報應,一定會!助紂為虐的下場,就是李茂的下場!”

劍鋒忽然收住,冷雨澆灌,水霧迷蒙了芷蘅的視線,芷蘅隻看見杜威遲疑的目光。

她知道,李茂之死,一直是府中人人疑惑不解的詭異之事。

她連忙又說:“李茂為孫如妍辦事,隻恐怕傷天害理、草菅人命連天都再不可饒恕,所以橫死於府中,至今是迷,這位壯士,若你一意孤行,他的下場就是你明日的結局!”

杜威目光一滯,芷蘅看著他,毫無畏懼,劍高高懸在芷蘅頭頂,芷蘅隻感到冷冷的寒氣直逼喉間,她緊緊閉眼,雲兒大呼出聲音。

許久,卻隻有風雨打得樹蔓發出陰鬱的“沙沙”聲。

她緩緩睜開眼,但見杜威還劍入鞘,眼神低了下去。

雲兒連忙奔過去:“公主……”

她抱住芷蘅的身體哭泣。

杜威冷聲道:“你走吧,隻是你走後,是死是活,可再於我無關!”

杜威跨上馬,勒馬而去。

芷蘅愣愣的站在當地,風狂雨驟,鞭打著夜的安寧。

寒冷的雨柱,濕透欒陽城近郊的樹林。

芷蘅身子一軟,跌坐在雨水之中,素衣漂泊於冷冷泥濘,她仰頭而望,雨濕眼睫,這一劫過去,前路又在何方?

她緊緊握住雙手,李昭南,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

芷蘅忽的回頭看著雲兒,目光裏有水霧淒迷的冷澀:“雲兒,我要去找李昭南,我要去南越,我要向他親自討回我的孩子,我一個人的孩子!”

她咬緊唇,淚光閃爍,李昭南既是不承認她腹中骨肉,那麽這個孩子日後留在這裏,定是吃盡苦頭的。

她……更不能讓她的孩子,日後向孫如妍那個蛇蠍女人叫娘!

雲兒震驚的看著芷蘅,扶她起身:“公主……這……南越路途遙遠,卻不如我們留在這裏,等奕王征戰回來,再……”

“雲兒!” 芷蘅目光空洞,神情卻毅然堅決:“等他?我一刻也再等不及,等他回來,我還能不能見得到他,還說不定!況且,萬一孫如妍知道我沒有死,說不定,還會派人追殺!我要去找李昭南,找到他,我要讓他休掉我,然後,我和孩子哪怕一起去過清貧的日子,也再不要呆在這個所謂天府中!”

冷雨,悲吼哀吟。

芷蘅一步一步,艱難的在雨水中前行。

“雲兒,從今兒個起,不要再叫我公主,叫我小姐。”芷蘅回身看她,眼裏的淚水流幹了,隻餘澀澀的淒苦。

雲兒哭著點頭:“好,隻要是小姐的決定,雲兒都會跟著小姐……”

夜,黑壓壓的。

兩個纖弱的背影,在狂雨中,舉步維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