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多情卻被無情惱

第六章 新盟舊恨

萍院之中,本便陰冷,芷蘅所居最裏間更是陰沉潮濕。

一夜之後,芷蘅越發覺得身上虛軟無力,雲兒臉上的傷,不是一時可以消去,又無醫藥,芷蘅與雲兒起床後,各自梳洗,芷蘅身上仍舊穿著那件華美的裙裳,昨日晚宴,驚豔朝堂的一身,今日裏看去卻多了幾分淒涼。

芷蘅與雲兒站在窗前,望著院落中,侍女們忙碌的一早,心裏不是滋味。

突然門聲響起,芷蘅與雲兒回身望去,隻見彩珠走進門來,高挑著細眉:“楊妃,不知現在是什麽時辰了嗎?燕妃、麗妃、豫妃都已向王妃問過了安,這就要送王爺出府上朝,怎麽?楊妃倒是特別,在這裏清閑。”

雲兒欲要言語,芷蘅卻拉住她,彩珠見狀,冷冷說道:“怎麽?昨天的教訓還沒受夠?還要我教教你這奕王府裏的規矩嗎?”

“你……”雲兒心裏本便含著氣,聽她一言,幾乎衝過去,幸被芷蘅攔住,芷蘅平聲道:“我們這就去。”

彩珠冷哼一聲,轉身而去。

“公主,再怎樣你也是奕王側妃,她一個婢女,竟與您這樣說話?公主,若您在哪裏都如此忍氣吞聲,那麽日後……”

“好了雲兒。”芷蘅打斷雲兒,她知道雲兒氣不過,可此時此刻,身為和親公主,她又能如何?

“我們走吧。”芷蘅稍稍歸斂了青絲,便與雲兒一同出去。

萍院之中,忙碌的侍女看著她走過,眼神涼涼的,是啊,一個不得寵愛的妃子,與她們同居在陰冷潮濕的萍院,她自不能要求旁人尊重的目光。

奕王府,出了萍院,繞過一片矮林,便是一片偌大的蓮花池,芷蘅想起昨夜,蓮花的清香撲鼻,不禁駐足,觀望一忽,湯湯碧波之上一道長廊蜿蜒,直抵蓮池彼岸。

陣陣晨風拂過麵頰,便是一陣清爽。

奕王府之奢華,甚至比得上大沅皇宮,曲水流**、假山疊嶂,連綿便似真實群峰,巍峨氣勢,淡淡霧靄迷蒙視線,長廊處,貼金描丹、雕龍鏤鳳。

聽聞大沅朝,並非所有人都可以龍為裝飾,即使是王,亦不可隨意雕刻、穿著。

但龍,在奕王府中卻是常見的,這大概便彰顯了這座府苑主人與眾不同的高貴身份。

池中的令箭荷花次第綻放,碧葉紛紛,如女子舞動的裙擺起起伏伏,蓮花姿態萬千,各有芬芳,隻是一眼望來,豔麗太過逼人,反而令人心煩意亂了。

芷蘅驀地皺了眉,道一聲:“走吧。”

雲兒隨著她,才走過長廊,便不知該往何處去,彩珠早已走得沒了蹤影,這奕王府,怕是比北冥皇宮都還要大,她們初來乍到,如何能認得路線。

“公主,我們……該往哪裏走?”

雲兒四處望著,芷蘅亦為難道:“這兒有兩條路,我也不知要怎麽走了。”

這時,有兩名侍女走過,雲兒忙上前問道:“請問二位姐姐,哪條路是去大門口的。”

兩名侍女互望一眼,又看看雲兒與一身華貴的芷蘅,怕是昨夜才當班下來的,並不在萍院之中,並不認得芷蘅。

其中一名指了指左側的路:“從這兒一直走,穿過一片林子便可看到了。”

“多謝二位姐姐。”雲兒道了謝,轉身與芷蘅向左邊那路走去。

亭台樓閣,移步換影,月季木香,爭豔鬥彩,瓊花純白,海棠馥鬱,紫藤花繚繞之中,隻見碧草茵茵,晴空如洗,縷縷細雲猶若暮雪淙淙,流動於天際。

目所及處,一方高亭屹立碧空之下,那亭台,似以白玉石雕築而成,遠看便似嵌在一方藍色晴空的寶玉,走近一些,又似超脫了天際,白得奪人眼目。

隱隱自清風中,有聲響傳來,芷蘅細細聽著,好像是長劍颼颼生風。

忽的,想起那日客棧前的一場屠戮,心中猛地一抽。

連忙轉身欲走開,回身之間,隻見一縷寒光刺破寧靜的晴空,劃過眼前,便有寒氣透襟冰冷。

“啊……”她閉上眼,一聲輕呼。

“誰讓你到這兒來?昨天如妍沒有教你這奕王府的規矩嗎?”語聲嗬斥,沉冷如石。

芷蘅緩緩睜開雙眼,隻見李昭南持劍而立,劍尖兒直指自己咽喉之處,晨陽縷縷金光令劍芒生寒。

持劍的人,眼神更似冰刀,雖是氣度英傑,偉岸身姿,卻掩不去滿眼的沉冷,明明英姿遐邇、軒昂氣魄,卻偏偏如此令人望而生畏。

芷蘅定一定心神,方道:“教了,所以才要我一早送王爺上朝。”

李昭南唇際一勾,冷笑道:“送我上朝?你不知,我才戰罷,父皇免我五日朝嗎?”

芷蘅一驚,剛剛彩珠明明說要她準備送王爺上朝。

難道……

心知不妙,怕是中計了。

想起昨夜孫如妍的字字“教誨”,連忙回身而望,但見那方白玉涼亭,赫然寫著試劍亭三個字。

心中一顫,轉身再望李昭南,他一身紫色長袍,翩然風中,長劍在手,目光如潭。

一切再明白不過,自己輕易的便陷入了一個圈套。

芷蘅惘然一笑,低聲道:“我並沒看見你練劍,且我亦不知這裏便是試劍亭,適才問路,有人故意引我來此。”

李昭南手上一動,還劍入鞘,嘴唇卻挑著:“哼!你是說有人陷害你了?”

芷蘅冷冷看著他,不語。

李昭南淡淡道:“你可知偷看本王練劍,該是何下場?”

芷蘅揚眉看他,此時倒是有恃無恐:“大不了一死,又有何難?”

絕豔臉容、美冠塵寰,一雙流水清眸,似可滌**塵世汙濁,與那碧天如洗,相映成景。

李昭南冷肅目光裏有片刻恍惚,他忽的笑了,走近她的身邊,修長的指挑起她尖削下頜,柔膩的觸感,冷傲的眼神,這樣的場景,依稀曾見。

“這樣的眼神……真讓我懷念……”李昭南湊近身,低語在她的耳邊,輕嗅她身上淡淡流香,“那天晚上,你也是這樣的眼神……”

芷蘅心裏一顫,他突地攬住她的腰,寒劍隔著裙裳,似依然寒冷入骨,他的笑容舉止明明曖昧溫憐,卻令芷蘅身子顫抖……

“李昭南,你又要幹什麽?”芷蘅不相信他此時的柔情,李昭南挑唇看著她,近在咫尺的鼻息,冷峻幽深的眸光,他笑道:“你可是我的妃,我幹什麽不是都很正常嗎?那晚……你簡直風情萬種,如今想起來,還令本王浴血沸騰呢!”

李昭南手臂一緊,芷蘅正欲言語。

卻聽身後一個女子聲音急匆匆傳來:“王爺……”

李昭南回身而望,眼神迅速冷下來,他放開芷蘅,芷蘅身子不穩,尚在適才的不知所措中,不能回神。

雲兒連忙扶住她,看過去,隻見孫如妍與彩珠姍姍而來,孫如妍狀似萬般抱歉的低下身:“王爺,如妍教導無方,讓楊妃打擾了您,還請您勿要怪罪……”

出現的倒是及時。

李昭南冷冷一哼:“算了,以後多教著點兒便是了。”

他轉身站在孫如妍身邊,略略低身,輕聲道:“你是故意的吧?”

孫如妍身子一顫:“王爺……”

李昭南唇角一勾,隨即抽身而去,任憑孫如妍追上兩步,也未曾停下腳步。

孫如妍轉身看向芷蘅,眼神憤恨。

適才李昭南的一句,一語雙關、意味深長。

故意?

他指什麽?故意叫彩珠錯傳消息,再令人錯指路線?還是故意在他溫情脈脈之時,出現在他的麵前?

無論是是什麽,孫如妍都無法承受李昭南的冷漠。

她走到芷蘅身邊,冷冷看她:“哼,你與王爺說了什麽?”

芷蘅好笑她竟如此氣急敗壞,比起北冥後宮女子們看似波瀾不驚的勾鬥,實在太沉不住氣。

“什麽也沒說,我想王爺如此精明之人,怎會輕易被誰玩弄於鼓掌?”芷蘅語聲淡淡的,欲轉身而去。

“站住!”孫如妍叫住她,恨聲道:“果然是個狐媚子,都已淪落到這樣的田地,還妄想著勾引王爺?”

芷蘅知道,原本,她是想要看一場好戲,看看李昭南是如何懲戒自己的,卻不想李昭南竟與自己親近,她自然慌了手腳,而不顧被看穿的危險衝出來。

想著,心裏一冷,以李昭南的行事風格,適才他片刻的溫柔,不過是引這一切的始作俑者自動現身而已,而並非對自己舊情重燃。

想想,他們之間又有何舊情?不過是一夜風流罷了。

孫如妍上下打量起她一身華貴,似乎還沾染著昨夜碧霄殿的奢靡,孫如妍冷聲道:“妹妹如此絕色,再穿得這樣華麗,隻怕不合適了。”

說著,吩咐彩珠:“彩珠,帶楊妃到我屋裏,我為楊妃挑幾件合適的衣裳。”

芷蘅心下一顫,心知此去定沒有好結果。

她略微怔忪,孫如妍轉身而道:“怎麽?楊妃還要我這個做姐姐的親自請你不成?”

彩珠道:“請吧,楊妃……”

芷蘅雖知道此一去,怕凶多吉少,可她沒有辦法,她必須去,心裏的聲音,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這裏……是奕王府!

隨著來到孫如妍房內,隻見到其餘三名側妃皆在。

見孫如妍麵色如霜,皆小心翼翼的退在一邊。

孫如妍坐下身,喝口茶道:“彩珠,將屋裏那幾件衣裳給楊妃取出來,以後便不要穿得這樣妖氣,奕王府裏可容不得這些個汙穢氣兒。”

一邊燕妃開口說:“姐姐可別動氣,這是怎麽了?”

孫如妍隻道:“你們幾個可小心伺候著王爺,別叫一些人獨個兒的將王爺的魂兒勾了去,到時候,可哭都來不及。”

三個人一齊望向芷蘅,芷蘅隻是站著不語。

彩珠自屋內走出來,手捧幾件素衣,孫如妍看了道:“這些個便送與妹妹了,可珍惜著。”

孫如妍眼眉一挑,彩珠走近芷蘅身邊,將衣物遞給芷蘅,芷蘅看一眼,那幾件衣清素的顏色,隻是單衣,一色的青、一色的月白、一色的藍。

三件衣,倒也簡單素雅。

芷蘅並不在乎穿什麽,這些個無所謂。

“謝王妃賞。”芷蘅接過,孫如妍卻道:“既然謝賞,還不換上了,給我瞧瞧?”

芷蘅還不及言語,孫如妍便命令秀麗道:“秀麗,還不跟彩珠一起幫楊妃更衣?”

秀麗會意,上前與彩珠交換個眼色,兩人便一齊出手,欲要脫下芷蘅身上衣裙,芷蘅大驚,此時才明白孫如妍真正用意,這裏,不但有侍女側妃在,更有守衛門前赫立,在這裏脫衣?如何使得?

芷蘅掙紮,情急之下,推開彩珠,彩珠跌倒在地,芷蘅上前,高聲道:“王妃,這恐怕不妥吧?”

“不妥?”孫如妍幽聲道,“有何不妥?我賞你衣裙,你要看你穿著合不合身。”

此時,彩珠已從地上站起,與秀麗一齊用力,芷蘅一邊掙紮一邊說:“王妃,妄你乃名門貴族,卻不想如此心胸狹小,尖酸刻薄!”

“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孫如妍厲聲向外喝道,“來人,將這賤人的衣服給我脫了!”

門外守衛立時湧進來,為首的兩個看看芷蘅卻也遲疑不敢動手,孫如妍喝道:“怎麽?還要我再說一遍嗎?李茂!”

芷蘅眼見來者皆是男子,一個個臉上神情複雜,既有一些期望亦有一些畏懼。

如此絕色女子,若是赤身**,該是如何誘人的春色?但,這個女子乃是奕王的女人,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即使是被孫如妍點名的李茂,孫如妍的貼身侍衛也不敢妄動。

這時,雲兒終於不能忍住,衝上前跪倒在孫如妍腳下:“王妃,請您饒過公主吧,公主她……”

“放肆!”孫如妍聲色俱厲,陰惻惻看著雲兒,“昨兒個才教訓了你,今兒個還是這般放肆!公主?在這奕王府裏哪兒來的公主?”

說著,孫如妍沉一沉氣,道:“彩珠,昨兒個,楊妃是怎麽說來著?定要嚴加管教這丫頭,如若不然……”

孫如妍看向彩珠,彩珠會意,接口道:“楊妃說,如有下次,願……以身受罰!”

四個字,一字一頓,芷蘅與雲兒同是怔忪,孫如妍看向芷蘅,冷冷道:“妹妹,這話可是你說的,是與不是?”

步步陷阱,芷蘅卻隻有跳下去的命。

她點頭:“是。”

孫如妍道:“好,既是如此,便不是我無中生有了,大家也都聽見了。”

說著,看向李茂和其他侍衛:“你們幾個,不敢碰奕王的女人,我不怪罪,也不為難你們,你們……去取藤條來,這總不至於難為吧?”

李茂與守衛們相互一望,識時務者為俊傑,自然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拂逆王妃之意,於是點頭稱是,紛紛退下。

孫如妍又對秀麗道:“秀麗,去弄些鹽水來。”

芷蘅與雲兒俱是一驚,雲兒連忙道:“王妃,王妃不可啊……公主……不……不是,楊妃身上懷著奕王的骨肉,可禁不得這些個……”

“骨肉?”

此話一出,孫如妍更加麵如鐵色,其餘三名側妃亦是滿麵陰沉,芷蘅感到整個房間中似乎透不過氣,孫如妍打斷雲兒,一掌揮在雲兒臉上,“哼,拿個沒出世的來要挾我嗎?”

雲兒本便紅腫的臉再遭一掌,吃痛輕吟,芷蘅連忙道:“王妃,我楊芷蘅說過的話,自然算數,王妃責罰亦決然無錯,隻望王妃手下留情,不要再責打雲兒。”

孫如妍輕輕一笑:“好,便饒了這丫頭,也免得有人說我尖酸刻薄。”

正說著,李茂取來了藤條,秀麗亦取來了一盆鹽水,孫如妍緩緩坐下身,悠慢道:“楊妃,想你堂堂公主出身,這藤條的滋味兒恐怕沒嚐過吧?”

芷蘅側了側頭,厭惡的避開她挑釁的眼光,冷笑不語。

孫如妍倒也不氣,一副巧笑嫣然:“嗬,到是個倔強的主兒,有意思。”

說著,眼神冷下來,向李茂一瞥:“還不動手?難道還要我親自動手不成?”

李茂正欲動手,身邊燕妃便站起身來:“王妃,卻隻怕打不得。”

孫如妍瞪向她,燕妃忙解釋道:“楊妃這樣絕色,王爺是憐香惜玉之人,若是打壞了臉蛋兒,王爺怪罪下來……”

孫如妍略微思量,彩珠道:“王妃,打不得臉,便打身子,打不得肚子,便打後背。”

孫如妍聽了,微微一笑:“嗯,還是彩珠聰敏。”

說著眼神一動:“動手吧?沒聽到彩珠的話嗎?”

李茂的眼神略微猶豫,對向芷蘅冷冷的目光,畢竟她乃奕王側妃,身上還懷著奕王骨肉,就如奕王不珍愛這個女人,也總歸不會連親生骨肉也不在意。

見李茂猶豫,孫如妍冷了臉:“沒用的東西!枉我一向器重你!”

一聲嗬斥,李茂終歸揮起藤條。

浸過鹽水的藤鞭抽打在身體上,撕裂般的疼痛,令芷蘅臉色煞白,一鞭揮下來,芷蘅便跌坐在地,藤條蹭著肩際打在後背上,一鞭過去,猶如燒紅的刀子劃過身體。

鑽心的疼痛,芷蘅卻緊咬牙關,背上雖如烙鐵在燒,卻不發出半點聲響,她咬緊唇,唇上滲出血跡,芷蘅俱都咬著牙吞下去,雲兒隻在一邊嚶嚶哭泣,芷蘅卻不流一滴眼淚。

芷蘅仰首,隻見第二鞭已高高揚起,眼看落在自己身上,她眼睜睜看著孫如妍的心腹李茂,似要將他的臉牢牢記住,眼神毅然堅決。

李茂不由得一頓,此時,隻聽門口有人高聲叫道:“奕王到。”

孫如妍立時大驚,其餘側妃亦紛紛各自規整妝容,芷蘅華美的衣裙,一道觸目驚心的裂口,她掙紮著坐起身子,雲兒連忙趁機爬過來,抱住芷蘅:“公主……”

“王爺……”屋內的人紛紛拜倒,芷蘅隻見一角翻飛盤雲袍掠過眼前,翻飛的衣角,精繡的盤雲,好似那天晚上,她初次見他的情景,隻是此時此刻,如此心酸。

她緩緩抬頭,隻見李昭南坐在上座,喝一口彩珠奉上的茶水,孫如妍連忙走到他身邊,笑著說:“王爺怎麽有空過來?”

“怎麽?你這兒本王還來不得了?”李昭南一言,令孫如妍臉上一熱,隨即略有慌張的望一眼芷蘅,芷蘅坐在地上不能起身,雖然隻是挨了一鞭,可那疼痛,令她難忍。

李昭南轉眼望過來,深深的目光,看不到盡頭的黑暗。

他淡淡說:“這是怎麽了?惹得你要如此動用私刑?”

孫如妍的狂妄在李昭南麵前皆化作了溫柔細語,她低低說:“這楊妃,仗著公主身份,根本不將我這個奕王妃放在眼裏……我賞她幾件衣裳,她反而嘲諷我。”

說著,竟捏了繡帕,假作拭淚,芷蘅倒是好笑,如此變幻莫測的樣子,實在令她稱奇。

李昭南眼光抬也不抬,並不看她,他起身走到芷蘅麵前,看著地上狼狽的美人,背上衣裝盡毀滲著血跡,他微微凝眉,抬眼瞪向執鞭的李茂。

那眼光如刀似箭。

李茂身子一抖,連忙跪下身去:“奕……奕王……”

李昭南的目光的確令人望而卻步。

李昭南冷冷看著他,說:“誰叫你動手的?”

李茂跪在地上支吾不語。

屋內,熏香繚繞,卻一時靜默得恐怖。

許久,孫如妍才冷聲說:“是我,王爺若要責怪,怪我便是。”

李昭南目如刀光,似乎要將此人千刀萬剮,李茂略微抬眼,卻被那目光再度迫使得深深壓下頭,一個七尺漢子,竟嚇得發抖。

芷蘅看著李昭南的目光,竟有一瞬間恍惚。

李昭南卻轉身看向了孫如妍,她雖沉著臉,卻也掩不去麵上的心虛,李昭南緩步走到她身邊,目光直直的盯著她。

孫如妍不敢直視李昭南的目光,隻將眼睛看向別處。

“我當然要怪你……”李昭南淡漠說,“你可知那衣料乃齊豫進貢上等蠶絲冷綢,昨兒個宮廷盛宴,皇上賞下來的,這就給毀了,你說我要不要怪你?而且,我李昭南的女人,是誰說想打就可以打的嗎?”

最後一句,一字一字咬出來。

他果然是夠自負的男人。

孫如妍一驚,看向李昭南,隨即竟嬌柔的笑了:“王爺,您……您不要嚇唬我?”

說著,全然不顧其餘三妃,倚在李昭南身邊,撒嬌道:“那……王爺您說那衣服多少錢,我賠了就是了。”

孫如妍刻意忽略了李昭南最後一句。

李昭南哼一聲,重又坐下身:“行了,弄的烏煙瘴氣的,擾了本王喝茶的心情。”

說著,看向芷蘅,目光涼無溫度:“你去吧,都散了,本王累了。”

雲兒扶著芷蘅站起身,芷蘅看著李昭南,李昭南卻不抬眼,靜心喝著茶。

孫如妍站在他身邊,小心看他神色。

芷蘅轉身而去。

李昭南方緩緩移動目光,看著芷蘅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孫如妍忙道:“王爺,我叫秀麗去沏一杯龍井,您稍坐……”

“不必了。”李昭南站起身,看向孫如妍,“如妍,不要做得太過,楊芷蘅我再怎樣看不上,她也是我奕王的女人!”

孫如妍麵如霜色,卻隻得諾諾低頭:“是,如妍知錯了。”

李昭南看一眼旁邊怯怯站著的三妃,冷哼一聲,甩袖而去。

孫如妍叫道:“王爺,您……”

李昭南頭也不回,已然消失在廊角處。

孫如妍一臉柔色終究變成陰沉,其餘三妃自是識相的,見狀連忙紛紛退去,彩珠道:“王妃,這些衣服……”

“拿回去!給臉不要臉,那就什麽也不要穿。”孫如妍憤憤轉身回房,留下彩珠與秀麗麵麵相覷。

夜晚,露濃花瘦。

萍院中,雲兒用清水為芷蘅小心擦拭傷口,眼中含淚:“公主,這日後下去可怎麽辦?”

芷蘅凝著眉,明明疼痛難忍,卻一聲不吭,陰濕的屋內,潮氣極重,芷蘅道:“雲兒,將門打開些,有點憋悶。”

這間陋室並無窗子,若要通風,隻能將門打開。

雲兒拭了淚,轉身去了,木門打開,雲兒卻驚愣在當地,月光如織,細細交錯的樹影淩亂眼前。

樹影中、月色下,李昭南靜靜站在門口,依然冷漠的麵容,依然幽深的目光。

“奕……奕王。”雲兒愣愣道。

奕王?芷蘅回身,隻見李昭南緩步走進屋中,偉岸身軀幾乎掩住了華美月色。

芷蘅眯起雙眼,默默注視著他,半晌才回過神來,將已殘破的衣裙拉好,遮蓋住**的背。

她並不行禮,隻是冷冷看著他。

李昭南踱步至床前,低眼看著她,芷蘅麵如白紙,顏色憔悴,絕色容顏似雨水打落的令箭荷花,嬌弱卻倔強。

李昭南伸手扯下她護住身軀的衣,芷蘅死命拉住:“你來做什麽?”

李昭南手上用力,錦帛撕裂的聲音入耳,原本便破敗的衣裙,華麗的被扯落在地,身上隻餘一件純白繡了含苞梅花的小衣,花吐胭脂、含苞待放,女子膚如雪,唇似丹,梅與嫣唇、膚與絲綢,相映做夜色裏最旖旎的風景。

李昭南坐下身,修長手指撫上芷蘅白皙的背,他的手極暖,撫過傷處,竟不覺得疼。

“上些藥,不然會留下疤,我的女人,身上可不許有半點瑕疵。”

李昭南說著取出碧玉瓷瓶,隨即便有藥味兒撲入鼻息,背上被清涼的藥汁抹過,入骨冷冽,的確減輕了火燒一般的疼痛,如此立竿見影,該是極上好的傷藥吧?

芷蘅稍稍斜眼看向李昭南,他的眼光盯在她的背上,專注的樣子,似乎不再有嚴霜籠罩在俊朗的臉上,那份柔和與堅毅的臉孔融合得那樣唯美。

李昭南突地轉眼,與她對視,挑唇笑道:“盯著我幹嘛?愛上我了?”

芷蘅立時轉過眼,心跳忽然失速。

李昭南收起碧玉瓷瓶,起身道:“你不要誤會,我今日來不過是告訴你一件事情。”

芷蘅抬頭看著他,他的目光重歸冷酷無情:“因為公主和親,大沅與北冥結成姻好,兩國結交,簽訂盟約,不日,北冥六皇子楊元恪便會到達大沅,與我大沅簽訂友好新盟……”

李昭南修眉一挑,玩味說:“你這位和親公主,可謂功不可沒,為北冥做出了莫大貢獻,嗬,豈能不出現在這樣重要的場合?”

他上下打量她:“那時候,若還是這樣憔悴的樣子,不是丟我奕王府的臉?”

結盟!貢獻!

芷蘅心中猛然一抽,李昭南高高在上的眼神斜睨下來,黑玉一般的眼眸卻隻照見自己失神的麵容。

功不可沒!

莫大貢獻!

芷蘅隻覺得可笑,自己對北冥的怨恨,不是自那晚之後,他便了然於胸嗎?此時,結成盟約,聽來如此諷刺!

李昭南,你是故意的是不是?你故意要羞辱我,要我難堪,原本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與北冥沒有關係,甚至不會見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可如今……

芷蘅眼裏有濃鬱恨意,她攥緊雙手,看著李昭南。

曾經被北冥皇室視為莫大恥辱的她,曾經過著暗無天日生活的公主,如今卻要為了這樣的家國,承受如此的艱難日子?

自己的不堪境遇,卻換來了北冥的萬世安平!

她不甘的咬唇,父皇、母妃,你們此時此刻作何感想?

而作為我,又憑什麽為了北冥犧牲至此?

若說這艱苦日子是為了自己而已,她尚可以挨過,若說是為了北冥,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平衡!

愛,無處安放。

恨,卻不能遺忘!

芷蘅起身盯著他:“是你的主意?對不對?”

李昭南眉峰一動,笑說:“就算是吧,北冥提出友好新盟,未免幹戈,我隻是勸說父皇答允了而已。”

“你為什麽這麽做?”芷蘅看著他,她才不會相信什麽未免幹戈這類虛無的鬼話,他李昭南縱橫沙場,難道還怕了北冥邊陲小國?

李昭南冷下臉孔,眼眸凝凍:“我李昭南做事,還需要向你交待嗎?”

背上的傷似再度牽動,芷蘅吃痛,眉心微皺。

李昭南淡淡說:“還是照料好自己,一月後,楊元恪還有你的舊情人趙昱卓都會到大沅來,那時候,我可不希望你丟我李昭南的臉!”

說完,他轉身而去。

芷蘅追上兩步,雲兒忙抱住她:“公主,您……”

芷蘅這才驚覺,自己上身隻著了小衣而已,芷蘅看著李昭南的背影,深埋心底的恨,被生生挖掘出來,暴露在清明月色下。

李昭南,你既如此看我不順,為何不幹脆放我走。

我寧願,做一個鄉野村婦,也再不願意踏足皇城、甚至家國的恩恩怨怨之中。

可既然身在皇城,便必然不可抹去那些深深淺淺的傷痛!

月,冷冷掛在夜空。

清輝碎,夜色無聲,落花紛紜,敲響了院落中落滿塵土的風鈴。

芷蘅轉眼望向夜空,北冥國的方向。

一切,竟是這樣可笑的輪回。

沒想到,自己費盡心機、舍棄一切,終究還是逃不開北冥牢牢的掌握。

自己終究被利用了。

始作俑者是北冥那些個貪生怕死的大臣,劊子手……卻是李昭南!

月影中,一個人的笑影忽然晃過,芷蘅心裏一悸,隨而便是刺骨的疼痛。

六哥,為什麽是你?

為什麽,你還要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自照晚亭後,我便已決心將你忘記……

可殷殷夢中,月華燈裏,忘字心上,是個亡,難道隻有死去,才能將你徹底忘記嗎?

恨不減,又添新傷!

芷蘅轉身回坐在床沿上,一夜不曾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