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奕王天府
之後的幾日,李昭南再也沒有出現,南越國旖旎風光,她無心欣賞,她日夜站在窗前,望著窗外人來人往,還有守衛日夜守在她的房門前。
她無奈苦笑,沒想到,她放棄了尊嚴、放棄了一切,最後隻不過是從一個牢籠逃到另一個牢籠中而已。
守衛不許她與雲兒踏出半步,送的飯菜倒是清淡可口,不曾怠慢。
隻是李昭南究竟要怎樣?如果真的相信了他所見到的所謂事實,那麽為何不將她遣送回北冥國?如果他說的隻是氣話,可是這麽久了,卻為何依然不聽她的解釋?
更為疑惑的是,李昭南既然那夜便在客棧外目睹了所有,那麽,便並非素月連夜報信兒給李昭南,自己原還奇怪,憑素月一介女子,怎可能僅僅一夜之間便折個來回?
那麽素月又去做什麽呢?
她故意拖延時間,便必是得到了確準的消息。
而李昭南又為何不趁夜救她,非要等到來日中午?
這些未解的謎團在心裏層層疊疊。
卻沒有人可以解釋。
三日後,大沅派來孫守波暫時接管南越城,天將軍李昭南奉詔回京,此番對南越大勝,李昭南功勳再勝一層。
芷蘅與雲兒的馬車被安排在大軍中間,一路顛簸,芷蘅身子漸漸不能承受,這些日子裏的勞碌仿佛一夕爆發。
她頻頻幹嘔,卻吐不出什麽,形容愈發憔悴,消瘦的身子似不可禁衣,李昭南衣食倒不虧她,為她備了華美衣裳,隻是這身華衣她卻穿不出絲毫情味。
她挑簾而望,隻看見李昭南軒昂的側影在熾烈陽光下氣度不凡,大軍浩浩,塵土飛揚,似乎整片土地都在顫動。
這支常勝之師的威武浩**,盡收眼底。
芷蘅不由得忘記了些許難過。
一連幾個晝夜,日夜行軍、兼程千裏,終於踏入大沅國境。
五萬大軍不可盡數進城,李昭南隻帶三千精騎同芷蘅的馬車而已,卻足可震動大沅京都——欒陽城。
天將軍班師回朝,皇帝親自出宮相迎,犒賞三軍。
上至皇親國戚、下至平頭百姓,無不湧到入城道旁夾道相迎,正午時分,禮樂齊鳴,禦林軍林立兩側,擋住擁堵的百姓,人們齊聲高呼,奕王戰無不勝,李昭南卻隻於高馬之上,目光如常。
鮮血洗亮的胄甲,驟然耀亮了整個欒陽,正午驕陽,陡然失色於腥風血雨裏搏殺而歸的將士們。
大軍來到慶玉門,過了這道門,便是巍峨皇城。
這是芷蘅第一次踏足大沅,更第一次目睹大沅皇城的風光,李昭南在百姓的簇擁與歡呼聲中踏進皇城。
說他聲名狼藉,卻在大沅如此受到愛戴,又該如何評價這樣一個矛盾的天將軍?
芷蘅自馬車中望出去,城門高高聳立,皇家儀仗煊赫於高高宮階,幡旗林立、紅毯鋪就,文武百官列隊迎候,禮樂響起,大沅皇帝李稔親自步下大殿。
父子相見,李昭南的神色卻依舊淡淡,毫無喜怒可言。
李稔緊握李昭南的手,大讚道:“我兒果然不凡。”
李昭南隻道:“全憑著父皇洪福齊天而已。”
芷蘅看著大沅皇城氣派遠超北冥,北冥皇宮處處精雕細琢,卻嫌過於柔膩,處處透露著北冥名貴的脂粉香氣,然而大沅皇城的恢弘壯麗,屹立於驕陽之下,飛簷龍騰雲霄,宮階白玉如霜,更顯得肅重而震人心魄,果然有天朝的貴胄風儀、泱泱大國的繁華氣派。
芷蘅一時看得出神,卻有人在車前低聲道:“九公主,將軍要您沐浴更衣,隨他參加晚上的慶功宴。”
芷蘅一驚,李昭南究竟是何用意?這麽久以來對自己置之不理,卻於此時,要自己沐浴更衣,隨他列席為他而隆重的慶功宴?
她隱隱有不好預感。
但終究走下車來,素顏憔悴,仍令車下小將目色一滯,隨而迅速低下眼睛。
下了車,有兩名侍女帶著芷蘅與雲兒繞過了喧鬧的宮閣,穿越瓊林瑤台,幻彩琉璃的花園走廊,來到一處宮門前。
其中一名綠衣侍女道:“楊妃請。”
楊妃?
芷蘅一怔,隨即會意,進了大沅朝自己便再也不是九公主了,而是奕王側妃——楊妃。
芷蘅隨她們走進去,踏入這道門檻的刹那,她便該忘卻前塵,北冥便自此亡在她的心裏,那不堪回首的幕幕往事,皆隨著今天的這一步,遺留在了身後……
夜晚,宮廷國宴,大沅碧霄殿金玉滿堂,華燈高照,九色垂幕,錦瑟笙簫,舞袖成雲。
說來,南越一戰,對於李昭南來說,是太小的一場戰役,完全沒必要為此而大費周章。
這樣的場麵,不知是做給誰看的?
芷蘅隱隱有這樣的感覺,她與雲兒由宮女引著,自聲聲絲竹裏踏入碧霄殿。
李稔正與百官飲酒,忽聞堂下一聲:“北冥九公主,奕王楊妃到。”
碧霄殿中,瞬時靜謐無聲。
猶似無人。
芷蘅手心有涼涼細汗,自己初涉大沅,並不懂得,為何自己的到來會引來如此震動。
她一步一步,身姿婀娜,踏進碧霄殿內,靜謐中忽有隱隱驚歎之音。
她一身淺色鏤花披衣,內裙繁花似錦綻放於裙擺廣袖,再以金絲線纏繞花間,華燈下,便猶如落金萬千、盈盈欲碎,行走之間,行雲流水,步態蹁躚。
發上玲瓏珠玉璀璨生華,墨發之間垂下萬千瓔珞,千絲萬縷,糾纏如絲,卻仍不及那雙含水雙眸,憑顯得清豔無雙。
李稔將酒杯放置在桌案上,靜靜看著芷蘅走到大殿中央。
李昭南眼也不抬,默默飲酒。
北冥國時,但凡國宴,芷蘅皆隻能默默的於無塵宮外,望著大殿那邊的璀璨煙火、燈明通宵,而她,隻是角落裏的看客而已,從未走近過一步。
如今,要她如此立在這一片繁華之中,她反倒不適,竟忘了該有怎樣的禮數。
雲兒連忙從旁提點。
芷蘅卻依舊不知所措,突地,李昭南起身走到她的身邊,她側眸看他,李昭南神情淡淡,那目光絲毫沒有旁人的驚豔與讚歎,甚至不落在她身上半分,他開口道:“父皇,北冥和親隊伍被北秦擄劫,楊妃因此受驚,還望父皇莫怪。”
李稔忙是道:“不妨事,楊妃請落座吧。”
芷蘅看著李昭南,李昭南橫她一眼:“看我做什麽?你不坐在我身邊,還想坐在誰的身邊?”
芷蘅一怔,舞樂歌聲隨即響起。
大殿之中,重歸喧鬧。
芷蘅坐在李昭南身邊,看著他,見他一杯杯飲酒,想來此時他該不會發作,該是解釋的好機會。
“李昭南,那天晚上……”
“三弟,來,與大哥喝上一杯,祝我三弟再添新功。”
突然一個聲音打斷她,她舉頭望去,隻見一個男子,舒眉微揚,臉廓正方,嘴角勾著若有似無的笑,不算英俊的臉,帶著微微薄醉。
酒宴才開始不久,怎便會有比這宴會主角喝得還要多之人?
芷蘅停住話頭,與李昭南一起起身,李昭南喝下那人所敬之酒,淡淡說:“多謝大哥。”
大沅太子李昭玉,從來隻讀詩書,不問武功。
他轉頭看向芷蘅,微醉的目光仍有一絲神采不經意劃過,他盯著她,卻良久無語。
李昭南冷冷的說:“大哥,可是從前見過芷蘅嗎?”
芷蘅,若芷蘅沒有記錯,這是李昭南第一次喚她的名字。
她看向他,竟有些許不真實的錯覺。
李昭南卻依然目視前方,看著李昭玉。
李昭玉這才道:“沒……那倒是沒有,雖我曾出使北冥,見過昭陽公主、淩陽公主、鳳陽公主,卻不曾見過九公主。”
李昭南笑道:“嗬,我也從沒見過,但見到了,她就是我的了!”
李昭玉臉色一滯,李昭南笑裏藏刀,眼眸森森然赫亮。
芷蘅心中一顫,李昭南分明是在挑釁,看來他們兄弟兩個貌似不睦。
李昭玉沉下臉:“嗬,那是,三弟向來風流倜儻,亦是無人可匹敵的。”
李昭南不語,笑著飲下一杯酒。
李昭玉轉身悻悻而去。
李昭南亦隨即收斂了笑容,看著芷蘅:“還不坐下?”
芷蘅隨著坐下來,李昭南卻忽的湊近她的耳邊:“那是我大哥,太子李昭玉……”
他聲音低柔,卻令芷蘅周身一冷。
她看向他,他幽深的眼眸似乎別有意味,他唇邊帶笑,“楊芷蘅,你大可以去上他的床,憑他看你目光,顯然對你垂涎三尺,那樣……說不定你便是太子妃了!榮華富貴,更加不可限量!”
“你……”芷蘅怒從心起,幾乎站起身子,卻被他狠狠按住,他的唇在她的耳邊,芷蘅的眼光恰好可以看見龍座上皇帝的目光,皇帝目中帶笑,與身邊妃子相互而望,然後心照不宣的笑了。
芷蘅這才發覺,李昭南的舉動過於曖昧,大庭廣眾,他親昵的低身在她的耳際,似是親熱耳語,實則是冷言嘲諷。
“李昭南,你到底要幹什麽?”楊芷蘅憤怒瞪他,李昭南微微抬起目光,斂住笑意:“你不是想做太子妃嗎?那麽……又何必舍近求遠的去找霍乘風!”
原來,他還在計較這件事情!
卻又不聽她解釋。
楊芷蘅隻覺胸中怒氣縱橫,她看著他,目光欲裂,終於突地站起身來,不顧眾人目光憤然甩袖而去。
李昭南,妄你一身榮光,鐵血將軍,卻不想竟是這樣的小肚雞腸!
碧霄殿內,又是一陣不大不小的驚歎,想來在這大沅朝,乃至整個天下,也沒有誰敢這樣對待李昭南。
雲兒隨著她走出來,迅速追上她:“公主,您……您這是怎麽了?當眾便給奕王臉子看?”
芷蘅淡淡說:“他不是人。”
語聲雖淡,卻滿是恨意。
幽幽夜風,拂麵清涼,卻淩亂了她的秀發。
夜色下,華燈掩去了月色清華,星光亦被大沅皇城的華彩遮去了光芒。
芷蘅駐足遠望,高樹參天,是大沅巍峨氣派,禦花園內,繽紛花色隻是參天高樹的點綴,奪不去它的氣魄。
便如李昭南,女人之於他,不過點綴而已,可有可無,他依然是那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天將軍。
“弟妹這是怎麽了?可是我那三弟招惹了你,我替他向你賠個不是?”
身後突然傳來男子的聲音,芷蘅回身望去,竟是李昭玉。
芷蘅連忙道:“太子,您多心了,芷蘅不過感覺殿內過於吵鬧,有些頭疼罷了。”
“是嗎?”李昭玉的目光漸漸放肆,竟將芷蘅從頭至腳看了個遍。
芷蘅忙是轉開身子,笑道:“太子您快回吧,今兒個文武百官都在,恐還需您主持著呢。”
芷蘅是客套話,李昭玉卻臉色一沉:“哼,主持?主持什麽?有你家奕王在,哪裏還輪的到別人了?”
他說起話來,毫無皇家姿態,芷蘅心中漸無好感,於是道:“太子還是快些回去的好……”
“我不回去,又能怎樣?”
說著,他竟抓住芷蘅纖細手腕,芷蘅大驚:“太子,請您自重!”
“你真美,為什麽三弟總是那麽好福氣,為什麽我到北冥國時便遇不到你?為什麽從小到大,他什麽都搶先一步?你嫁給我,你嫁給我我要你做太子妃!”
李昭玉說著,竟將她攬入懷中,芷蘅大驚,李昭玉身上帶著濃重酒氣,顯然是醉了。
“太子,不要……”
芷蘅一聲低呼,正自不知所措,卻聽到一聲憤怒大吼:“昭玉!你在幹什麽?”
兩個人同時一驚,雲兒忙跪下身去:“參見皇上。”
“父……父皇……”李昭玉連忙鬆開楊芷蘅,被李稔這樣一嚇,似乎也清醒了不少,望著楊芷蘅花容失色,亦感覺不可置信,自己剛才在做什麽!
隻見李昭南站在李稔身邊,凝眉低沉道:“大哥,你這是做什麽?芷蘅是你的弟妹,你不知道嗎?”
李昭南的口吻並不似他往常的冷厲,反而有幸災樂禍的音調。
芷蘅聽起來,心裏更加不舒服,揚眸看向他,他的眸光亦落在自己身上。
他唇際抹過一絲若有似無的淺笑,隨即不見,又換作狀似氣鬱的口吻:“大哥,若你真如此喜歡芷蘅,大可以光明正大的向我提出來,我亦可將她送與了你也沒什麽,卻為何要做這樣苟且之事,實在有辱您太子之尊!”
李昭南字字鏗鏘,卻如鋼針紮進楊芷蘅的心。
他的目光裏分明是洋洋得意,卻偏要裝出一副受害者的樣貌。
她心中豁然明白,為什麽,他要在李昭玉敬酒之時,刻意刺激薄醉的李昭玉,刻意強調,自己是他的。
剛才李昭玉說過,自小李昭南什麽都搶先一步,這番心思,想來李昭南比自己更明白,於是他故意刺激他,又故意激怒自己,然後見李昭玉尾隨自己出來,便叫李稔一起,與他來看這場精心策劃的戲?
芷蘅暗自驚心,自己的想象力何時變得如此豐富?
李昭南顯然十分了解李昭玉,李昭玉也顯然對女色頗為癡迷,否則李昭南怎會從一開始便計劃要自己來參加這個與她毫無關聯的晚宴?
自己隻是北冥最卑微的公主,還無福消受這樣的款待。
加上李昭玉含了醉意,便更加難以自控!
一切仿佛串聯起來。
可她但願,事情並非如此,但,李昭南的眼神告訴她,事情就是這樣。
自己被利用了,從一開始便被利用了。
她恍惚走進一個華麗的殿堂,其實,不過是一顆光彩照人的棋子罷了!
楊芷蘅臉色蒼白,華燈之下,萬物失色,即使絕色如她,此時也免不得失去了光彩。
隻見李昭玉普通跪倒在地:“父皇,不是的……不是……我……我不知道,我剛才怎麽就鬼迷了心竅……我……”
“昭玉,你太叫父皇失望了!她是你弟媳,你好色也不該好到了她的頭上!身為太子,簡直有辱國體!”李稔悲憤交加,李昭玉伏地抓住李稔衣角,“父皇,兒臣錯了,兒臣是喝得醉了,才會……”
“你……你給我回東宮去,閉門思過一個月,不得踏出東宮半步!東宮一眾舞女歌姬、妻妾侍女,皆暫且搬離東宮,這一個月中,你好好反省,不許近半分女色!否則……”
李稔顯然極怒攻心,嘴唇顫抖:“否則,你這個太子也不要做了!”
“父皇……”
“還不向楊妃致歉?”李稔怒吼道。
李昭玉身子一顫,半晌才緩緩起身,他轉身對向芷蘅,眼裏的哀求頃刻變作怒火縱橫,他盯著芷蘅,似乎要將她置於死地一般。
芷蘅心中一顫,莫非,他以為這一幕戲,都是自己與李昭南合謀的不成?
“弟妹,為兄的剛剛被酒意驅使,還望你莫要見怪。”李昭玉的聲音低低的。
芷蘅隻是不語,怔愣的看著他。
李昭南走過來,拉了芷蘅的手,芷蘅隻覺得那雙手冰冷無溫,便如他那顆心!
“大哥,你該知道,我李昭南的女人,從不許他人染指!可你是我大哥,有什麽話都可以對我說,我會忍痛割愛!”李昭南一字一句刺激著李昭玉,李昭玉看著他,兩人目光交匯,電光火石。
卻皆被夜色隱去了。
李昭南拉著芷蘅走回到李稔身前:“父皇,今日宴會恐已沒了興致,便也早些回宮歇息吧,我與芷蘅亦先告退了。”
李稔對向李昭南,似有幾分尷尬笑意:“好,你們去吧。”
見他的樣子,亦似對李昭南忌憚三分。
是啊,一個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鐵血將軍,手握重兵,心思縝密,誰人不會懼怕三分,即使……那個人是皇帝!
然而芷蘅卻越發覺得心冷,這個男人太過冷酷,超出了她的想象。
“你是故意的是不是?”芷蘅甩開他的手,怒目瞪著他。
李昭南回身看她,直言不諱:“是,打擊他,羞辱你,一箭雙雕!”
芷蘅身子一顫,身後雲兒亦驚住了,李昭南卻淡淡笑了:“楊芷蘅,這……不過才剛剛開始!”
芷蘅心中一悸,他的目光寒冷猶如萬年玄鐵,深黑的幽冷,透露著夜色無邊的黑,遠處的燈火輝煌已在身後漸漸消逝,餘留下的竟隻是他冷酷的笑容。
他俊薄的唇微微挑著,難道……他這樣,竟隻是為了霍乘風嗎?
芷蘅不相信,一個人竟可以絕情到這樣的地步,即使是要她死,至少要給她一個說話的機會!
芷蘅揚眉看著他,無懼他的威脅:“李昭南我告訴你,那天晚上,我隻不過是想利用素月的妒火,來幫我逃走而已,我讓霍乘風抱住我,是我知道素月正在一邊偷偷看著,就是這樣,信不信由你!”
芷蘅欲要離去,卻被李昭南緊緊抓住手腕:“當然不信!女人的話若是也能信,那天都要塌下來了。”
李昭南冰冷的眼更有酷寒,芷蘅禁不住身子一抖,他的目光令人承受不住。
他既如此不信任女人,為何還風流之名遠播?
“放開我……”
芷蘅掙紮著,卻被他一路拉到宮門處,守衛恭敬見禮,牽過高大神駿,李昭南一躍而上,將楊芷蘅圈在臂彎中。
“我的妃,現在我們回家去,以後……我會要你好好的了解我……”李昭南的臉上似乎有笑,卻被冰冷的眼眸凍結了,令人不寒而栗。
“雲兒……”芷蘅叫道。
李昭南策馬而去,揚鞭回首:“帶那婢女去我天府!”
天府!
多麽氣勢恢宏的名字,光是這名字,便足以說明了奕王在大沅朝的地位。
狂奔之下,冷風透衣,不過一忽,便到了一處府門前。
楊芷蘅舉眸而望,但見莊肅偌大的府門,高高懸掛一展金漆牌匾,赫然寫著——奕王天府!
四個大字剛勁有力,雄渾氣概,便就似這府院的主人,帶著凜凜氣魄。
不久,有人將府門打開,兩扇沉重的紅木門緩緩開啟,便有兩隊兵衛跑出府來,叩首拜倒:“恭賀奕王凱旋。”
李昭南下馬,隻見芷蘅驚歎的目光,不禁揚了唇角,他伸出手,遞給芷蘅:“愣著幹什麽?”
芷蘅這才驚覺,將纖細小手遞在他的手上,他的手心似乎有了溫度,她才要下馬,便見自府門內,徐徐走出四名女子,為首的該是奕王妃孫氏,她一身水紅華衣,濃妝豔抹,金簪耀亮,顯然精心裝扮過了。
四人紛紛拜倒:“恭迎王爺回府。”
李昭南看也不看一眼,隻將楊芷蘅扶下馬,芷蘅轉眸與那四人目光相觸,便感到一陣寒流過體。
女人的妒火,她已不是第一次見到,可為何今晚的,格外強烈。
隻見那四名女子怔怔的看著芷蘅,孫氏更加看向了那匹駿馬,目光在芷蘅與駿馬之間來回,更生寒意。
身後的三人,不過各自妒恨的咬牙,卻隻能垂頭,假作恭順。
李昭南帶芷蘅走進王府。
王府之內,錦繡繽紛、亭台樓閣,水榭香濃,絲毫不遜於皇宮的華美。
李昭南坐在大堂之上,四名妻妾再度拜倒,恭賀他凱旋而歸。
然而李昭南卻顯然見怪不怪,隻呷了口茶,道:“如妍,這是北冥公主,你們也都知道的,你去安排她一下,將府中的事情交待清楚。”
隻見奕王妃恭順的笑道:“那是自然的,我早已準備好,將東間鳳心閣安排給公主,以後便是自家姐妹,還望公主不要嫌棄了……”
芷蘅還未及言語,李昭南便放下茶杯,淡淡道:“何必那樣麻煩?”
說著,抬頭看向孫如妍,目光冷冷的,看不出情緒:“安排在橫廊萍院便是了。”
孫如妍一驚,其餘三名妃子更加大吃一驚,紛紛抬頭望來,芷蘅更感迷茫,看向李昭南,李昭南笑笑,那笑容尖刻如同冷月彎刀:“你和雲兒正好同住在那裏。”
說著,複又看向孫如妍:“如妍,不要怠慢了,讓她單住在萍院最裏麵那間。”
孫如妍臉上又是一驚,見她不語,李昭南板起臉孔:“沒聽到我說話嗎?”
孫如妍連忙低身道:“是,我知道了。”
說著,孫如妍看向芷蘅,淡淡說:“妹妹,請吧。”
芷蘅感覺心驚膽戰,好似一股陰謀的味道漸漸濃鬱。
這裏的每一個人眼神皆是瞬息萬變,除了李昭南,隻有笑或不笑兩種,卻皆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
芷蘅看著李昭南,李昭南卻冷聲說:“你還不去?要我親自帶你去不成?”
芷蘅明知道,這也許是個陷阱,但她知道,她沒有反抗的權利。
想起李昭南那句——這才剛剛開始,心上便不覺一顫!
李昭南,你究竟要怎樣?你要折磨我嗎?要懲罰我嗎?你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我原以為逃離了北冥國便有世外桃源,卻想不到奕王天府,亦是一個巨大陷阱,可笑自己,卻是心甘情願跳了進來!
芷蘅隨著孫如妍穿過奕王府後園,濃鬱的丁香在不氳不火的五月綻放,千嬌百媚,熱情奔放,夜色之下,絲毫不減半分美豔,夜風徐徐,有蓮花浮水的美,隨風而來,仿佛便能看見那一方荷塘,綻放著嫵媚的令箭荷花。
明明是如此美好的夜晚,卻偏偏滿是陰謀的味道。
終於穿過一片矮林,便到了萍園,萍園內,景色便寥落了許多,隻有暗淡的燈火照見園內一方水塘,水塘之中,並無清美荷花,隻是一波**漾月色的塘水,似不見底。
周圍冷森森的,莫名的一股寒意。
芷蘅環望四周,低矮的房屋兩排對立,見孫如妍與芷蘅進來,立即自各屋內匆匆跑出一些女子,紛紛跪倒在地:“王妃……”
孫如妍道:“起來吧,這位是奕王側妃楊妃。”
所有女子便朝向芷蘅,齊聲道:“見過楊妃。”
芷蘅莫名所以的看著她們,她們穿了統一的淡綠色薄裙,該是侍女吧?
“以後,楊妃便住在這裏最裏麵那間,你們好生侍候著,知道嗎?”孫如妍口氣淡淡的,眾侍女卻大驚抬頭,見侍女們不答話,孫如妍又喝一聲,“聽到沒有?
眾人這才紛紛低頭稱是:“是,奴婢們遵命。”
芷蘅心中抽緊,原來所謂萍園,便是侍女們所居場所。
李昭南,這是在有意羞辱她嗎?
芷蘅暗自握緊雙手,卻不動聲色。
孫如妍引著芷蘅走到最裏間的房間,房門打開,便有塵土的氣味兒撲麵而來,芷蘅踏進門,隻見屋內除了一張床和一台梳妝鏡外再無其他,便連桌椅也是不見。
孫如妍轉眸看向她,目光高高在上:“妹妹,你便住在這兒了。”
芷蘅看著她,孫如妍果真也算是顏色過人的美女,眉目間有與生俱來的驕傲,聽聞大沅孫氏乃沒落貴族,原本因著皇後的關係而如日中天,盛極一時,但,皇後卻不幸早逝,孫家因男丁不興,唯有的孫守波卻並非成大事、攬大權之人,如今孫守波被派去暫時接管南越城,想來也是因為奕王的關係而已。
而孫如妍正是孫守波之女。
孫如妍緩緩踱步,上下打量著楊芷蘅,她的目光裏有淡漠亦有幸災樂禍。
芷蘅明白。
“要公主委身於這樣的地方,實在是委屈了。”孫如妍顯然話裏有話,芷蘅不語,隻等著她說完。
孫如妍撣撣**浮土,坐下身來:“公主,我對您可是早有耳聞,近來,您的聲明已是各國傳開了。”
芷蘅心中一顫,冷笑這世道人言可畏。
“公主,可是感到心傷失望了呢?當初跑上奕王的床,溫柔繾綣裏自是想不到今日的吧?”
孫如妍言語越發尖刻,芷蘅早有預料。
李昭南如此公然的蔑視,他的妃自然有恃無恐。
“其實,你身為北冥九公主,又何必自取其辱?落得個名聲掃地,又是何必?”孫如妍狀似語重心長,實則冷言嘲諷。
芷蘅笑道:“王妃您身為奕王正妃,又何必含沙射影?落得個尖酸刻薄,又是何必?難怪奕王要納四個妃子,還嫌不夠。”
孫如妍一驚,隨即站起身來,杏目凝著夜晚暗淡的光火:“你……哼,你現在可不是什麽北冥公主了,進了這奕王府,便要守奕王的規矩。”
芷蘅冷笑:“奕王府的規矩便是恃強淩弱、以大欺小嗎?”
孫如妍眉尖兒輕顫,正欲惱怒,卻隨即綻開一抹笑容:“嗬,我不與你做口舌之爭,妹妹聽好,這奕王府自有奕王府的規矩,首先王爺練劍之時,不準靠近試劍亭左右偷看,奕王府裏尊卑有序,每天早晨除了向王妃問安,便是要恭送王爺出府上朝,再有……”
她的聲音微微低下,看向窗外一輪寒月:“再有便是奕王的寶馬淩風傲決不準旁人靠近,尤其是女人,更加不可騎在馬上,奕王說,女子陰氣過重,會消減馬的銳氣……”
她一字一頓,緩緩回身,目光好似染了月色的冰冷,盯著她,良久不語。
芷蘅一驚,亦有詫異的神色,她終於明白,李昭南帶她回府之時,為什麽孫如妍的眼光會如此驚異,在她與那匹駿馬之間遊走,原來奕王府竟有這樣古怪的規矩,可……
為什麽,今天李昭南會將她拉上馬,一路奔回奕王府?難怪每一個人看她的眼神都是怪異的,難怪她感覺到異常強烈的妒恨目光。
原來竟是因為這個規矩!
可是……可笑之極。
原本是多麽風光之事,可落在自己身上,卻憑空如此難堪。
李昭南,你的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孫如妍終究別開目光,冷淡道:“但,我想今天一定發生了什麽,王爺才會騎馬帶你回來,不要以為你輕易破了奕王府的規矩,便可升天了……”
孫如妍眼神四顧,不屑一笑:“好了,妹妹歇息吧。”
孫如妍正欲出門,雲兒便氣喘籲籲的跑進來,與孫如妍撞了滿懷,雲兒並不識得孫如妍,大氣沒有喘勻,隻是怔愣的看著她。
孫如妍立時板起臉孔,厲聲道:“誰家沒規矩的丫頭?”
芷蘅忙走過去,拉過雲兒:“雲兒,快見過王妃。”
雖然,自己可以與孫如妍鬥鬥口舌,不論李昭南怎樣對待自己,自己好歹是奕王側妃,孫如妍不會輕舉妄動,可雲兒不同,雲兒隻是個婢女而已。
見孫如妍的臉色,芷蘅便覺不妙。
果然,孫如妍冷眉高挑,向著外麵高聲叫道:“來人!”
芷蘅與雲兒同是一驚,見她這陣勢,顯然欲要尋釁,芷蘅暗叫不好,如今,身在大沅,又是她人眼中尖刺,是真正的舉目無親。
門外跑進兩名侍女,孫如妍眼神一挑,看向雲兒:“這丫頭好沒規矩,彩珠,秀麗,給我拉出去,好好教教她這奕王府裏的規矩。”
彩珠連聲應了:“是,王妃。”
那名喚彩珠的侍女,明明一張清秀的臉,卻眼神冰涼。
也許,在這冰冷的奕王府中,沒有人是有溫度的。
彩珠與秀麗架著雲兒向門外走去,芷蘅拉不住,隨著跟出去,便有隨來的侍人為孫如妍擺上紫檀木雕花椅,孫如妍華服逶迤垂地,高高在上。
彩珠與秀麗將雲兒扣緊,孫如妍向身邊侍人使個眼色,侍人得令上前,“啪”的一聲,雲兒淒聲輕呼,白皙臉頰上便有五根鮮紅指印,隨即便是脆響連連,雲兒咬唇輕聲哭泣,嚶嚶道:“王妃……王妃饒了雲兒吧,雲兒知錯了……”
芷蘅站在一邊,隻見孫如妍的眼光直直挑向自己,唇角微動,笑裏藏刀。
芷蘅心中一顫,她的眼神分明刻意,如此的陣仗,卻隻怕是殺雞儆猴!
夜色淒涼,院落之中,**漾著冷冷寒氣。
明明是五月天氣,卻憑空感到臘月的寒。
芷蘅緊緊攥住衣袖,在北冥國時,練就的卑躬屈膝,讓她太了解孫如妍此時所要的。
她不過便是想要自己低頭,殺掉自己身上僅剩的一點銳氣。
她適才句句警告,字字威懾,自己皆不曾放在心上,正巧遇著雲兒進門,便借機尋釁,好個奕王妃,原來竟是如此心胸狹窄之人。
一聲聲脆響連連入耳,雲兒的哭叫聲卻漸漸低弱。
而孫如妍卻悠閑的望月弄眉,好似這一切與她無關!
芷蘅心一橫,她知道,若她不低頭,雲兒也許被生生打死也不足為奇。
舉頭,寒月如霜。
芷蘅膝上卻一軟,豁然跪倒在地,她不顧地上的泥水,低下眼眉,顫聲說:“請王妃饒過雲兒……”
見她跪倒在地,雲兒立時停止了哭泣:“公主……”
此時,雲兒的臉上已然紅腫,芷蘅看著她,淒然一笑。
孫如妍豔美的臉上浮出淡淡笑意,她輕輕搖頭:“楊妃,我可看不出你一點請求的意思。”
芷蘅心中一凜,隻見孫如妍意味深長的看著她,她心裏冷笑,看來今天,她是一定要給她最大的難堪方才會罷手。
也罷。
在北冥國時,更大的難堪,自己也曾經曆,又何在乎這一遭?
芷蘅低頭磕在地上,鏗鏘有聲,她抬起頭,額上便有隱隱紅色,她始終垂著目光,低聲下氣道:“芷蘅請求王妃饒過雲兒這一回,芷蘅定會嚴加管束,如有下次,願以身受罰。”
“哦?”孫如妍立即接話,眼色有了幾分晶亮,“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芷蘅苦笑點頭,孫如妍便隨即站起身來,華麗裙裳掠過芷蘅眼前,有淡淡蘭桂的香氣。
孫如妍忽而笑道:“好,今兒個便給楊妃個麵子,若日後再犯……”
她目光冷冷的低在芷蘅身上,一字一頓:“楊妃,可便不要怪我手下無情!”
芷蘅垂首不語,隻聽見孫如妍誌得意滿的聲音飄忽傳來:“好了,都下去吧,我也回了。”
一眾侍女跪倒在地:“送王妃。”
看來,奕王妃的權威在奕王府中絲毫不遜於奕王?
難道,她是李昭南最寵愛的女子嗎?
芷蘅想著,雲兒便匍匐著來到芷蘅身前,她淚流滿麵,紅腫的臉頰,幾乎看不出曾經的秀色,唇際還帶著絲絲血跡。
芷蘅心疼的說:“雲兒,又叫你代我受苦了。”
雲兒搖頭:“明明是雲兒自己不好。”
芷蘅惘然笑道:“她想要教訓的分明是我,隻是打在你的身上而已。”
侍女們一個個散去,各自回房,沒有人在意兩個奕王府中失意人淒苦的對語。
雲兒哭泣道:“公主,我以為離開了北冥國,一切都好了,可是這裏……”
她哭著沒有說下去,芷蘅又何嚐不是萬般心酸,想到李昭南絕情的目光,冰冷的話語,尖利的刺人心房。
她不由得撫上小腹,這個未曾出生,便注定飽經劫難的孩子,從今往後,又要如何是好?
“公主……這裏還不如在北冥,至少北冥的無塵宮還是個安靜的棲身之所,可是這裏……”雲兒看向那間簡陋的瓦房,心痛加上臉上火辣的疼痛,令她哭聲淒慘。
芷蘅亦隨著望過去,卻隻是不語。
低矮的瓦房,在冷月下猶顯得淒涼萬分。
芷蘅舉頭望月,淚水劃過唇角——
故國已在明月中,而今後的日子,怕隻能一點一點的熬過……
自己,再也不是無塵宮裏與世無爭的九公主,而是奕王府中身份低微的楊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