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寒夜月下

夜寒,風涼。

漠邊夜間的風全沒有四月末的溫暖,風過臉頰,夾雜淡淡清寒。

霍乘風令歇腳在漠邊唯一的客棧,因著戰火,客棧生意冷落,不過幾家客人,突遇了霍乘風這支十餘人的隊伍,店主大為歡喜,隻令人送了一頓晚餐。

這家客棧在漠原邊際,群山腳下,青山被晚色照映,披了一身濃墨。

霍乘風並未限製芷蘅自由,有侍衛在客棧前來回巡視,量她一介女流也跑不到哪裏去。

芷蘅站在夜風裏,望著滿天月色,月色落入山間,隱去了光芒。

“你還有心賞月?”

是素月的聲音,芷蘅回身笑道:“素月太子妃不是賞月來的嗎?”

素月看著芷蘅,臉色沉似冷石:“九公主與李昭南想必一夜風流後,多少是有感情在的吧?”

芷蘅心下一思,隨即笑了:“素月太子妃此話怎講?”

芷蘅的眼神意味深長,分明明白了她的意思,卻假作不懂,素月冷聲說:“九公主,那麽我不妨直說,你最好不要打太子的主意,否則……”

素月緊緊盯住她,好像欲要她頃刻間便死去。

芷蘅卻輕笑道:“哦,原來素月太子妃擔心這個……”

芷蘅不做正麵回答,素月卻道:“哼,早聽聞了九公主的狐媚手段,縱是李昭南亦不可抵擋,還望九公主自重,畢竟您的所作所為已令北冥蒙羞,如今身為奕王側妃,便不要再讓大沅失盡顏麵。”

芷蘅聽著,卻隻覺得可笑。

不錯,大婚當天,自己的確心甘情願委身於李昭南,期望著可以離開那個傷心的城。

可人雲亦雲,便好像那一晚,下賤的隻有自己,而李昭南不過與趙昱卓一般,都是受害者。

“素月太子妃多慮了,即使我有這個心,你家太子不是一向情有所鍾?我怎麽有那樣的本事呢?太子妃實在太看得起芷蘅了。”芷蘅說著,轉身而去。

才走出兩步,便看見霍乘風遠遠的站在客棧門前,看著她們。

芷蘅一驚,隨即心下陡生一計。

女人的美色,有時真的可以當做武器。

芷蘅撚裙走近霍乘風,寒夜月下,霍乘風眉目清朗,他不發火的時候,翩翩然挺立,果真一位絕佳公子。

“太子,您的太子妃好像正在氣頭上,不知芷蘅哪裏招惹了她,您去勸勸吧。”

芷蘅分明挑撥離間,霍乘風亦如往常,不過清淡的麵容,看著素月冷臉走過來,淡聲道:“素月,你又做什麽?我說過了,我不喜歡你這樣。”

素月麵色冷白,瞥眼瞪向芷蘅,芷蘅輕輕挑唇,卻並沒有離開的意思,倒要看看二人的好戲。

“太子,我……我隻是……”素月適才的好口才似乎在霍乘風麵前失去了伶俐,霍乘風凝眉,麵色如霜,“素月,若你總是這樣,我會越來越厭煩。”

二人說話,怎麽聽起來也不像是一對恩愛夫妻,可霍乘風竟然隻有素月一位太子妃實在詭異。

素月低了眼,似萬般委屈:“可是太子……您……”

霍乘風忽的轉身,背對著她,似乎不耐:“有話便說,為何如此吞吐,要人心煩。”

素月看一眼芷蘅,望她識相,芷蘅明明是懂得的,卻偏偏站在一邊不動。

素月無法,索性開口:“太子,您白天說,無論多麽絕色的女子,李昭南都不會放在眼裏,不過是玩物罷了,那麽……那麽您為何還要帶著她?為何……不幹脆殺了她來得幹脆!否則李昭南知道真相……”

“夠了!”霍乘風厲聲打斷她,“女子不幹政,男人的事,你懂什麽?”

“太子……”

“好了,你去吧,我與九公主有話要說……”霍乘風語聲沉冷不悅,素月不甘的看芷蘅一眼,無奈霍乘風的意思不容忤逆,隻得轉身進門。

霍乘風看芷蘅一眼:“九公主,你我隨意走走如何?”

芷蘅笑道:“好啊,反正我也是睡不好的。”

霍乘風一身青衣飄**,夜風卷起他衣角飛揚,冷月寒光,照得他清潤麵龐似玉涼,又似玉潤。

芷蘅知道,素月一定沒有乖乖回房,一定會躲在某一個角落裏冷眼觀望著她與霍乘風的一舉一動。

芷蘅知道,若自己想要逃走,素月才是突破口。

芷蘅望著遠空,凝眉思索,她知道,若是到了北秦國境,便萬萬逃不了了。

且,絕不可以要霍乘風知道自己懷有身孕。

這一路顛簸,似乎令她忘記了恐懼疲憊,她輕輕撫上小腹,便憶起了李昭南的負心,若李昭南果真不是可托付之人,自己又當如何?

想著,忽然身後有暖暖的溫度。

腰間一雙手輕輕環繞住自己,耳際有溫熱的呼吸,和柔和的聲音:“你很迷人……”

芷蘅一驚,霍乘風酷似六哥的聲音響在耳邊,芷蘅心裏一陣悸動,可是,她清楚的知道,此刻擁著她的人是霍乘風,不是六哥。

芷蘅沒有掙紮,任由他將她抱在懷裏,她知道,遠處的某一雙眼睛裏,恐怕已經被妒火燒透。

她笑著說:“是嗎?那麽我與太子妃誰更迷人?”

霍乘風擁著她的手臂一緊,呼吸有一瞬凝滯,芷蘅道:“聽說北秦太子唯素月太子妃一人而已,情之所鍾,令人欽佩。”

“夠了。”霍乘風若不是這樣易怒,他這般風雅清俊的氣韻便與六哥真真相似了。

可惜,他沒有六哥的靜淡。

芷蘅微有感慨,一聲歎息,月色冷透,仿佛看見六哥溫笑的臉。

“你愛李昭南嗎?還是崇拜?敬慕?”霍乘風的聲音沉了幾許,芷蘅從沒有聽過六哥深沉的聲音,也許六哥含了薄怒也會是這樣的聲音吧?

“有區別嗎?”芷蘅道。

“自然是有,若你愛李昭南,我會殺了你!留你無用,若你崇拜李昭南,我會令你看到他最真實不堪的一麵,你的崇拜遲早變作鄙夷,如果你敬慕他,那麽我隻需讓你看到更優秀的我,你便會忘了他!”霍乘風清潤的聲音流入耳裏,芷蘅若閉上雙眼不看他,定然覺得這是世間最美的聲音,若是六哥說出此話來,自己該斷然的選擇後者吧?

可惜,她不能閉上眼,更知道抱著他的是霍乘風。

見芷蘅不語,霍乘風的唇貼近她的雪頸,涼濕的溫度:“自那天,你從鸞車內走出,一番慷慨陳詞,本太子便對你刮目相看了。”

芷蘅冷笑:“嗬,太子,你不要忘了,我可是在大婚之夜**李昭南上床的下賤女子,太子錯愛了。”

“嗬,李昭南我太了解了,美色當前,哪裏用得誰**?他強暴你……是不是?”霍乘風與白天裏的激怒大不相同,此時此刻,他溫柔似水。

芷蘅淡淡一笑:“太子,恐怕您更愛的是我奕王側妃的身份吧?若你奪得了奕王側妃,想必李昭南桀驁的個性,定然受不了……”

“楊芷蘅!”

霍乘風忽的扭轉她的身子,第一次清晰的喚出她的名字,芷蘅依然微笑:“是不是?太子?”

她笑得嫵媚,纖眉染著月影,雙眸點了星輝。

霍乘風漸漸平靜了臉色,笑著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現在在我的手上,李昭南想必此時正與北冥發難,要趙昱卓交出九公主呢!”

“趙昱卓?”芷蘅疑問道,“這跟趙昱卓有何關聯?”

霍乘風笑道:“北冥國內有我北秦的內應,隨便散步些謠言在北冥國,便會弄得沸沸揚揚,丞相之子趙昱卓因不甘心愛女子被遠嫁他方,而雇用殺手劫走公主,隱藏於府中,此時若有人說見著了公主,那麽想必定然惹起千層波浪,想必你的父皇是沒有膽子搜查丞相府的,那麽……你說,李昭南會不會相信,你現在正在丞相府中與舊愛再續前緣呢?”

芷蘅聽得心驚,霍乘風看來早有預謀,單看他早在南越有如此偌大的聚點,那麽在北冥國內安插有眼線,亦不是難事了。

“嗬,太子好計謀,如此一來便為你北秦平息內亂爭取了時間,以防大沅攻你北秦一個措手不及。”

芷蘅定眸看著他,霍乘風微笑:“不錯,九公主,李昭南並非你的依托。”

芷蘅牽唇一笑:“是嗎?難道太子您是?太子僅與我匆匆幾日,便輕言說愛,一個僅此一妃的太子,不嫌變得太快了嗎?”

霍乘風臉色倏地冷下,似乎每一次提到素月,他便**沉下臉來。

芷蘅趁機推開他的懷抱,徑直而去,曠寂夜色,遠處是濃不見光的群山林立,客棧在山腳之下,渺小無比,隻是偏有一道淩厲目光似無處不在,芷蘅心底冷笑,素月,你可受不了了嗎?若是如此,便不要阻止我離去!

芷蘅回到房間中,果然不見素月,她推開窗子,但見客棧並無後院,若從窗逃走,趁著夜深,該是神不知鬼不覺。

可自己所居在二樓,又懷著孩子,又要怎樣跳下這二樓去?

“你想逃走?”

身後素月的聲音冷冷的,芷蘅回頭,平靜說:“怎麽?難道素月太子妃很想留我在此嗎?”

素月盯著她:“我想你死!”

芷蘅笑笑:“我死了,隻怕太子不會放過你!而我活著,留在這裏,你的太子恐怕要納側妃了!”

素月滿麵漲紅,憤然道:“你……你威脅我?”

“我是警告你,想必你剛剛應該看到了,我一介柔弱女子,可是反抗不了北秦太子的,就如剛才,他要抱住我,我有什麽辦法?”

芷蘅的眼神挑動,看著素月麵色紅白相錯。

素月用力呼吸,緊緊攥住雙拳。

芷蘅添油加醋:“素月太子妃,同是女人,我看得出,太子並不愛你,不是嗎?我死太容易,他會恨你一輩子!而我活著逃走,最起碼我是奕王側妃,不是他說要染指,便唾手可得的,你說呢?”

素月麵色漸漸和緩,思量著芷蘅蠱惑的話語,她承認自己的心在動搖。

芷蘅道:“素月太子妃,我話已至此,如何選擇全看太子妃一念之間。”

“可是……”素月咬唇,為難道,“你走不了的,樓下有人巡視。”

“我看了,這個窗下並無守衛。”芷蘅道,“若能從此處逃走,定能神不知鬼不覺。”

素月走到窗前望下去,搖了搖頭:“不行,這個高度,除非你我有一人會武。”

芷蘅望下去,漆黑如無底黑洞,山風颯颯,吹得心頭寒冷。

她雖急於逃走,卻知道素月說的沒有錯。

芷蘅凝眉,素月卻說:“這樣吧,我設法要你逃走,可是,你答應我一輩子都不要再出現在太子麵前,若是有違誓言,下次相見之時,我定要你死!”

芷蘅笑笑:“你放心,我對你心愛的太子,並無興趣。”

素月眼神忽然變得玩味:“那你……喜歡李昭南?”

芷蘅低頭不語,素月淡笑:“若真如此,嗬,我倒是萬般同情你,李昭南可不是那麽簡單的男人。”

一語方畢,素月轉身而去,芷蘅鬆下口氣,心裏卻有另一番忐忑,為什麽,每一個人在提到李昭南的時候,都是這樣神神秘秘的口吻?

難道李昭南真如傳聞一般那樣不堪?

可為什麽……自己卻對他有種異樣感覺?

難道……是因著這身上的骨血?血脈相連,所以格外想要依靠他,才能感到安全嗎?

次日,晨光微亮,鳥兒啁啾。

芷蘅這一夜睡得難得深沉,被一聲門響驚醒,隻見素月滿麵疲憊,雙眼微紅,似是整夜未眠。

“你才回來嗎?”芷蘅驚道,素月點頭,“是。”

她沒再多說什麽,便有敲門聲響起。

是霍乘風。

霍乘風走進門來,看見素月臉色蒼白,不禁問:“你怎麽臉色這樣難看?”

素月忙道:“許是晚上睡不安,現在有些頭疼。”

說著,她雙眉微蹙,緩緩坐下身子,霍乘風低身問:“還好嗎?疼得很厲害?”

素月點頭:“是啊,這會兒似是要裂開一般。”

霍乘風凝眉,素月柔聲抱歉的說:“太子,恐怕一時,我是走不了了,可否容我歇息一下再走嘛?”

霍乘風清明的眼眸暗自流轉,終是緩緩道:“隻恐怕會有風險,我們的人已在昨夜聚集在山下,隻怕遲則有變,若讓李昭南發現我竟帶了這麽多人入境,恐怕不會輕易放我離開,更加有理由向北秦發難,這樣一來,我們的離間之計也便作古。”

素月點頭:“好,那麽……都聽太子的。”

說著站起身,卻不料向後仰去,霍乘風連忙攬住她,素月眼含淚意:“太子,您扶我一下,我還可以支撐。”

霍乘風看著她,看著她的樣子,的確難以堅持,終歸歎一聲氣:“算了,若是你身子這般,我還怕她路上耍出什麽花樣來。”

說著,看向楊芷蘅,芷蘅不語,隻是靜靜的看著梳妝鏡,她一身素淡,發上僅有的鳳簪挽起墨發,隨意散落的青絲如潺潺細水,漾人心魄。

霍乘風有一瞬癡愣,素月輕咳一聲,霍乘風方移開目光,轉身而去。

素月將門緊閉,鬆下口氣,坐在床邊,靠著床柱休息,芷蘅看著她,心知她並非果真頭疼,興許隻是在拖延時間。

屋內靜得詭異,午飯時分,霍乘風竟親自送飯來,卻沒呆多久,隻說不能再做耽擱,飯後便啟程回國。

素月與芷蘅用了飯,依然一語不發,屋內靜得發悶,日光射進窗來,一室溫暖和諧,又暗藏玄機。

突地,隻聽樓下一陣響動。

馬蹄聲、刀兵鐵甲相碰的聲音聲聲而來。

素月眼神一亮,看向芷蘅:“你的救兵來了。”

芷蘅一怔,隻聽門聲響動,霍乘風衝進門來,拉住楊芷蘅向外跑去。

素月跟在身後,芷蘅與素月被兩個人暗自推到馬車上,馬車停在客棧偏處,芷蘅挑簾而望,隻見客棧之前,一隊軍兵林立,鐵甲流光,日色倏然昏暗,馬蹄踏得黃沙飛揚,為首之人,一身戰甲光芒萬丈,午後的熱烈陽光照得他整個人璀璨生輝,他冷峻的臉在金光燦燦中,依然沒有溫度。

是李昭南!

芷蘅心旌搖曳,他挺身駿馬之上,立在蒼蒼漠原,身後是玄甲鐵騎肅穆森嚴,熏風烈烈,李昭南的軍隊已將整個客棧包圍。

芷蘅看素月一眼,素月麵無表情:“看準時機,自己去尋你的情郎吧,是死是活,便再與我無關。”

芷蘅一驚,素月昨日徹夜未歸,難道竟是去找了李昭南嗎?不會啊,素月亦是一介女流,不諳武藝,如何會有這樣快的腳力?若是騎馬怕便會驚動了守衛,稟明霍乘風。

她是怎樣做到的?

正想著,便聽李昭南喝道:“霍乘風,看來我果然低估了你,竟是聚集了這許多人入我國境?嗬,究竟意欲何為?”

霍乘風依然淡笑,雲淡風輕:“我說了,隻是遊山玩水而已,父皇在意我的安危,派人暗中保護,怕也不是何奇怪之事。”

李昭南朗聲笑道:“好個不是何奇怪之事,你的遊山玩水中,可有獵豔的計劃?”

霍乘風眸一沉,望著李昭南的來勢洶洶,顯然做了充足的準備!

難道北冥那邊出了問題不成?還是李昭南根本沒有相信九公主正在北冥國中?他何以再度追上自己,還準確無誤的追蹤到了這家客棧?

霍乘風終於斂住微笑,淡聲道:“這與天將軍無幹。”

“無幹?”李昭南修眉一肅,寒劍豁然出鞘,劍光挑破天際湧動的層雲,直向霍乘風而來,“若你獵的是我奕王的豔,還說不關我事嗎?”

“李昭南,說話要有證據……”霍乘風猶自嘴硬。

芷蘅見狀,忽然挑開車簾,沒有了素月的刀劍相逼,自然輕而易舉,守著馬車的四個兵將見狀連忙拔劍相向,芷蘅目不移視,隻是看向雲天相接處,李昭南的雙眼。

“我在這裏,救我,奕王……”

芷蘅的呼聲,令霍乘風一顫,他回眸而望,但見守著馬車的兵衛已將利劍橫在芷蘅脖頸,芷蘅驚凝的雙眼,隻是看著李昭南,絲毫不為喉間的寒冷利器所動。

李昭南看著馬車旁,素衣女子絕色容顏被劍光沾染,瀲灩雙眸凝著秋水**漾,殷殷看著他。

李昭南麵無表情,隻是冷聲道:“霍乘風,放了九公主,我饒你不死!”

霍乘風厲聲冷笑,向橫劍於芷蘅的兵衛稍動眼色,那兵衛手中寒劍便狠狠向芷蘅喉間割去,芷蘅吃痛,輕吟出聲,隨即便有溫熱**劃過寒劍,滴落在素色衣裙上,瞬間冰涼。

霍乘風得意大笑,亦拔劍對向李昭南:“李昭南,你若敢輕舉妄動,我必先殺了這絕色佳人!”

芷蘅凝眉艱難的看著李昭南,李昭南依舊淡漠的麵容,冷峻雙眸並無異樣,興許,她在他的眼裏,果真不值一提,那麽,你又何必來救我?芷蘅喉間疼痛,絕望的想著。

此時此刻,那一心想要依靠的人近在眼前,他的抉擇,關乎著她的生死,這一刻,他們四目相對,竟平靜得如同陌生人。

李昭南緩緩放下手中寒劍,還劍入鞘,天雲立即濃鬱翻湧,霍乘風挑唇一笑,亦將劍輕輕放下,“好一出英雄救美,看來天將軍對這位側妃到有那麽一點一往情深……”

他話未說完,便被李昭南迅捷的側身打斷,他一側身間,彎弓搭箭,一箭飛矢,百步穿楊、一箭封喉!

血,濺在芷蘅臉上,隻見那橫劍挾持她的人緩緩向後倒去,芷蘅心髒猛跳,幾乎失速,心口隱隱的痛楚亦被這一箭赫然止住。

那人轟然倒地,而射箭的李昭南依舊傲然馬上,弓弦猶自顫顫抖動。

芷蘅趁機向李昭南而去,霍乘風見狀飛身下馬,李昭南亦躍下馬來,兩人幾乎同時衝到楊芷蘅身前,隻不過芷蘅的身子向著李昭南的方向,李昭南得以搶先一步,將芷蘅抱在懷中,霍乘風揮劍相向,李昭南無暇拔出身上佩劍。

“將軍接劍。”大沅軍中,一人將劍擲向這邊,北秦軍中亦有人飛身上前,將飛出的劍打落在地。

李昭南抱住芷蘅側身躲開霍乘風淩厲一劍,霍乘風追擊而來,李昭南一個手勢,大沅軍隊立時喊聲震天,李昭南縱聲喝道:“封鎖客棧四周,見北秦賊人,殺無赦!”

一聲令下,霎時,便聞殺聲震天,刀劍齊齊出鞘。

芷蘅伏在李昭南胸口,戰衣鐵甲,冰寒入骨,英雄熱血,鐵骨錚錚!

難怪,遠在北秦的和音公主會傾慕於他,萬裏尋情。

難怪,他聲名狼藉,依然攝人心魄。

是愛?是崇拜?抑或是敬慕,一切都不再重要。

此時,她在他的胸口處,傾聽著他激烈的心跳、高亢的喊殺聲。

他的手,不曾放鬆她纖細的腰,她的眼,不曾離開他冷峻的臉。

刀光劍影中,是他堅實的守護,腥風血雨裏,是他堅強的臂膀。

芷蘅但覺身子陡然騰空而起,李昭南懷抱著他,躍出激烈戰群,駿馬隨聲而至。

兩人安然落在戰馬之上,李昭南的聲音絕冷,低吼道:“殺,若不投降,便一個不留!”

芷蘅身子一震,抬眸看向李昭南,他眼裏冷光森森,周身透著一股肅殺之氣。

果然是令人聞名喪膽的催命符!

忽然,素月自馬車內躍將出來,目光裏含著驚恐,咬唇看著駿馬之上,冷冷觀望的芷蘅,芷蘅與那目光一觸,心中陡然明了,素月痛悔的目光,在一片血腥殺戮中,尤為突兀。

芷蘅顫顫回首,望向身後的冷峻男子:“可不可以放霍乘風一條生路?”

李昭南低眸看她,目光肅沉:“怎麽?你舍不得?”

芷蘅一驚,無料他竟會有此一句?她怔怔的看著他,不明所以?

素月見李昭南一言不發,眼看北秦數百人被李昭南上千軍隊圍攻,血色無光,劍光寒徹,素月登時淚如雨下。

她撲通跪倒在地,哭喊連連:“太子,太子……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

然而這微弱的喊聲,在驚亂戰局中微不足道,隻有芷蘅看見她絕望的樣子,亦如剛才的自己。

此一時,彼一時,隻是……屍橫遍野,原非自己所願。

“奕王,不要再殺了,好不好?霍乘風並沒有傷害過我!他隻不過……”

芷蘅話未說完,李昭南便厲目瞪住她,芷蘅被迫住,斷了聲音,李昭南的眼光,冷肅裏終究有一絲遲疑。

“留霍乘風與女眷活口,其餘的一個不留!”李昭南一聲令下,全體將士殺聲更甚,隻是圍繞在霍乘風身邊的兵將不再下下殺招。

素月伏地哭泣,豔陽下,濃雲忽然遮日,殺聲隨著刀劍刺穿皮肉的聲音一下下入耳,芷蘅不忍再目睹這樣的場麵,她閉上眼,隻聽聞耳邊一聲聲淒厲的嚎叫和乖張的叫嚷。

交織在一起的,是寒刃鐵劍拚搏的聲音。

怒馬長嘶,聲裂雲霄,芷蘅緊緊抓住韁繩,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嗎?

這樣的血腥殺戮,數百條人命,自己如何能背負的起?

“夠了,夠了奕王……”她終究還是不可忍耐,淚眼含波,望著李昭南。

李昭南不作聲,任由這場殺戮繼續。

終於,血流成河,屍陳遍地,曠遠天際,雲靄亦似沾染了血色,客棧之前,飛沙染紅,斷劍殘刀,啷當落地,北秦將士的屍體布滿空曠的山腳。

霍乘風一身浴血,青衣染色,他筋疲力盡,單膝跪倒在地,寶劍撐著身子,素月連忙上前扶住他:“太子……”

她嚶嚶哭泣,霍乘風卻抬眼狠狠盯著李昭南:“李昭南,你以多欺少,你若不殺我,來日,我定向你加倍討回來。”

李昭南桀驁一笑,目光越過具具屍體,帶著意猶未盡的血腥,落在霍乘風身上:“好,那麽本王就等著那一天!”

李昭南言畢,號令眾人,大沅軍隊浩**而去,空闊邊漠,殘陽如燒,這一場殺戮,直持續到黃昏才止,要說霍乘風所帶果然皆是北秦精銳,竟可以三百人之力與李昭南八百精兵抗爭至此。

屍山血海中,唯留下素月與霍乘風兩人而已,血衣飄**在漠風中,帶著鹹腥的味道。

李昭南果然一言九鼎,除了霍乘風與素月,一個不留!

此番北秦國陰謀以失敗告終,一敗塗地,令霍乘風折劍發誓,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芷蘅一路坐在李昭南身前,鼻息間似還能嗅到淡淡血腥,她俯身幹嘔,李昭南淡漠看她一眼,稍緩了速度,芷蘅猶自心驚膽戰,回想邊漠血淋淋的場麵,霍乘風殺紅的雙眼,便不覺身子顫抖。

“你冷嗎?”李昭南道。

芷蘅搖頭:“不。”

她竟說不出其他來,李昭南實在是足夠冷酷狠辣之人,果然是自刀槍箭雨、血肉屍體中打殺出來的人。

也許區區上百條人命在他眼裏已不算什麽。

可芷蘅的心裏,卻久久不能平靜。

入了城,再沒了邊漠的風沙。

暖風徐徐,接近夜晚,並沒有邊漠的寒。

南越國現已是南越城了。

因著戰火連綿,入夜,城中便一片死寂。

李昭南暫住在南越國昔日梁王府內,如今的梁王府早已褪去了繁華,有的隻是冷寂與肅靜。

芷蘅隨在李昭南身後,走進廳堂,一個女子忽的朝她奔過來,激動得流淚:“公主……”

是雲兒!

芷蘅亦歡喜道:“雲兒,怎麽是你?”

“是奕王派人潛進無塵宮將我帶到了這裏,說是可以見到公主。”雲兒亦是單純的孩子,好在果真是李昭南派去之人,若不是該如何是好?

芷蘅看向李昭南,他背身站在廳堂中央,隻有一名貼身侍衛隨著進來。

李昭南朝他揮揮手:“你下去吧,兄弟們連日來辛苦了,去領些銀錢與大家分一分。”

那人應了,低身而去。

芷蘅拉著雲兒的手,感激說:“謝謝你。”

李昭南依舊背對著她,沉默不語。

芷蘅心中忽然揪緊,今日,她剛剛目睹了這個鐵血男人的冷酷無情,此時他如此這樣的背影,著實令人心中發顫。

雲兒亦感到異樣看著芷蘅:“公主……”

芷蘅示意她不要開口,凝眉望著李昭南的背影。

許久,李昭南方道:“九公主別來無恙嗎?”

如此生疏淡漠近乎無情的一句中,似乎還有深意。

芷蘅一怔,他似乎隱含了怒氣。

心下一思,自也沒錯,他們之間,不過是一夜露水情緣,其實並算不上熟悉。

直到今日的戰場,她依偎在他的懷中,才有怦然而動的感覺。

芷蘅道:“還好,奕王您……”

“不好。”李昭南不待她問出口,便打斷了她,他回過身,殺氣騰騰的雙眼直令雲兒身子一抖。

芷蘅握緊她的手,猶自鎮靜。

李昭南看著她,看著她素衣淡淡、墨發如絲,雖褪盡了華豔衣裝,依舊如此風華絕代。

他上前攥了她的手,凝眉道:“真好個足夠妖媚的女人,難怪本王閱人無數,仍舊逃不過你的美色。”

他說著,手上一緊,芷蘅吃痛,一聲輕吟,她抬眸望他,不解他緣何滿眼怒氣重重,雲兒臉色煞白,看著李昭南幾乎扭斷芷蘅的纖手,連忙道:“奕王,奕王您快放開公主……”

芷蘅骨節欲裂,卻並不開口求他,她隻是看著他,雖然不解,可亦持著幾分尊嚴。

李昭南明顯話裏有話,並非如此簡單。

“李昭南,你究竟什麽意思?”芷蘅不再叫他奕王,而直呼其名,李昭南眉目森森,忽的甩開她的手,芷蘅身子便猶如輕飄的落葉,跌在地板上。

雲兒連忙上前:“公主……”

芷蘅更為疑惑,他浴血救她,不惜殺死上百條人命,可如今,他竟又是這樣一幅臉孔,難怪素月曾說,李昭南可並非如此簡單的男人,不可憑借他的行為而推斷他的心思。

他低眼俯視著她,麵如冷鐵,雲兒揚眸不滿道:“奕王,您這是做什麽?您怎麽可以這樣對待公主,公主的身上懷著您的骨肉,您知不知道?”

李昭南瞪她一眼,麵色並無異樣,亦無驚訝,顯然他是知道的,是的,芷蘅也曾聽劉裕向父皇說,會將此事陳明在和親文書中,那麽李昭南又豈有不知之理?

可他如今的樣子,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芷蘅甚至忘記了起身,隻是盯著他冷漠的雙眼,李昭南冷冷一哼:“哼,孩子?像此等人盡可夫的女人,誰知道她腹中懷的是誰的孽種!”

一語幾乎震碎芷蘅心脈。

李昭南一字一句,都宛如刮骨鋼刀,一寸寸淩遲著她的心。

“你……你說什麽?”芷蘅不可置信的望著他,眼中熱淚湧動,她一心想要依靠他,一心想要離開北冥隨他過不同的生活,可如今他的臉有如鬼煞,猙獰的看著她,似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一般。

李昭南沉冷的聲音微微嘶啞,芷蘅卻聽得清晰:“昨晚,是誰在霍乘風的懷中舍不得離開?是誰今天掉著眼淚為霍乘風求情?哼,孩子?”

李昭南鄙夷的望一眼她尚平坦的小腹,冷冷嗤笑:“這孩子誰知道是你哪個男人?”

句句咄咄逼人,字字錐人心頭。

芷蘅豁然起身,胸口激**恨意滾滾,她是因為誰才承受了更多的羞辱?是因為什麽才落入了霍乘風之手?

而原來,他昨晚就在客棧周圍,卻眼睜睜的看著她,而不動聲色,原來,他看到了,既然看到了,為什麽在那天夜裏,他不動手?原來,他並不是聽了素月的傳話!

“不是那樣的。”芷蘅咬著一字一句,竭力壓抑心中的委屈,她想要解釋,那天,她不過是想要利用素月的妒火而已。

可李昭南卻甩身冷哼:“那是什麽?身為奕王側妃,不知廉恥,向別的男人投懷送抱,我親眼所見,還敢說不是?”

芷蘅感到一陣暈眩,整個身體搖搖欲墜,多日以來的奔波終於令她不能承受,她目光空洞,無力的辯解著:“不,不是你看到的那樣,我隻不過想要利用……”

“利用美色?”李昭南聲色俱沉,“你對我何嚐不是用美色引誘?對於你,眼前的男人是誰,恐怕根本不重要吧?”

終於不能支撐,雲兒亦沒能扶穩她,她頹然跌坐在地,喃喃反駁,聲音虛軟無力:“不,不是……我隻是想……”

“夠了,本王沒空聽你閑扯。”李昭南轉身而去。

“既然這樣,你又為何要救我回來?” 芷蘅將身體裏僅剩的力氣用在這一句上。

她終究淚流滿麵,她沒想到,回到李昭南身邊,竟會是這樣的局麵。

他甚至不給她一句解釋的機會。

李昭南站在原地,許久,方冷冷開口:“哼,我李昭南的東西,即使不要了,也決不許他人染指!”

說完,他徑直而去,偉岸的身影,逐漸淹沒在南越冷冷的夜色裏。

芷蘅淚水決堤,卻沒有辦法,她沒有機會解釋。

他不給她半刻解釋的機會。

她隻覺眼前一陣鋪天蓋地的暈眩。

雲兒扶著她,亦流下了眼淚。

芷蘅失神的坐在地板上,可笑自己,這一世,恐怕都要在迭起的流言裏背負著**的罵名,卻不允許她辯解一句。

從前是,現在……還是。

她望著李昭南離去的方向,驀地迷茫。

她如願離開了皇宮、離開了北冥,可前路又在何方?

她閉目流淚,忽的揪痛不已——

原來,那晚寒夜月下,不僅僅有素月一雙嫉妒的眼眸,更有李昭南絕情冷酷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