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惟淚千行
寒雨落了一夜,近晨,漸漸息了。
芷蘅長發披散,獨立在窗閣邊一夜未眠,清涼春風**開墨發,眉間胭脂褪盡,唯餘愁楚萬端。
“公主……”雲兒輕喚,“歇息下吧,您這樣會受寒的。”
芷蘅轉身,端著熱茶的雲兒倒吸一口涼氣,脫口而出:“公主,您的臉色……”
雲兒嘴唇微顫,目不轉睛的盯著芷蘅蒼白憔悴的麵色,心疼道:“公主,您快歇歇吧,下頜都尖瘦了……”
隻是一夜之間,竟可憔悴至此。
雲兒自是知道這其中緣由,公主在這座皇宮之中,唯一可以令她堅強的人,隻有六皇子,然而六皇子最疼愛的卻是眼高於頂,盛氣淩人的昭陽公主。
她亦懂得公主的自傷,自認比不得昭陽公主半分。
纖細素手撫上枯瘦的容顏,芷蘅眼神一陣恍惚,幽幽說道:“去取銅鏡來。”
雲兒依言做了。
銅鏡之中,傾國容顏顏色消損,紅妝冷透,透露著的是整夜的蒼白憔悴。
“拿下去吧,眼不見為淨。”芷蘅褪下昨夜一身縐絲白裳,被冷雨澆透的裙裳,越發冰冷。
她換上一件煙緋色綢衣,綢衣寬大,越發顯得她嬌小動人,雲兒正欲言語,卻聽門外有響動,此時並非午膳時間,早膳已有人送過,而無塵宮中向來無人往來,會是誰?
芷蘅亦疑惑的望著門口,雲兒忙出門去看。
即使是春光流瀾的清晨,無塵宮依然冷森森的。
雲兒遠遠望見一個人,卻大驚失色,連忙跑回殿裏,慌張道:“公主,是七殿下。”
七皇子楊元鶴!
芷蘅眉心微凝,他來幹什麽?
想著,楊元鶴已踏進無塵宮,他一身奢華貴氣,眉宇漾笑,唇邊勾動一絲輕浮,全無皇室的高潔矜貴之氣。
芷蘅與雲兒一同低身:“參見七殿下。”
“九妹何必這樣多禮?”楊元鶴說著,伸手扶過芷蘅,芷蘅一驚,楊元鶴趁著扶她之際,將她冰涼小手握在手中,芷蘅欲要抽離,他卻更加用力。
他眼眉挑動,目光裏盡是輕浮放浪之氣,芷蘅眉一蹙:“七殿下,請自重。”
“自重?”楊元鶴臂彎一橫,輕而易舉將嬌柔的女子擁入懷中,“你在勾引李昭南之時,可曾想過自重?”
芷蘅一怔,楊元鶴鼻息漸近,閉目輕嗅她身上淡淡幽香:“我的好妹妹,你這用的是什麽香?怎麽……我從未聞過?”
說著嘴唇貼上芷蘅雪頸,雲兒忙上前道:“七殿下……您……”
“走開,退下!”楊元鶴緊箍著懷中的芷蘅,厲目看向雲兒,雲兒慌張的看著芷蘅,芷蘅被他鉗製,動彈不得,“七殿下,你我……你我同為皇室之人,怎可……你怎麽可以……”
芷蘅語無倫次,她本想說,你我同為皇室血脈,卻知道,沒人願意承認她也是皇家公主,然而楊元鶴卻明白了。
他忽然嘿嘿大笑,笑得張狂無比,笑聲不止,他便打橫將芷蘅抱在懷中,向內殿走去,芷蘅幾乎流淚祈求:“七殿下……”
“同宗?你想說我們有血緣,不可以是不是?”楊元鶴依然大笑不止,將芷蘅放到在簡陋的菱**,素白絲幔落下,隔絕了本便暗淡的光線。
“不,七殿下……”
七皇子楊元鶴行止浪**,芷蘅亦有耳聞,卻不曉得竟是這般明目張膽的放縱狂妄。
雲兒追進來:“七殿下,求您……”
雲兒撲通跪倒在地。
楊元鶴卻撕扯開芷蘅煙緋色綢衣,露出白玉香肩,楊元鶴目光驟然一亮,呼吸緊促:“就是這個……就是這個……”
他的唇覆下來,芷蘅無奈叫道:“七殿下,不行,住手……”
楊元鶴抓緊她的雙手,緊固在頭頂,芷蘅妝容已被淚水打亂,目光哀憐。
楊元鶴的眼中有灼灼烈火,仿佛頃刻便欲將她占為己有:“就是這個,你知道嗎?那天在峈柚宮,你披紗落地,露出肩來,我才發現這麽多年,我四處尋訪各色美女,卻原來絕色美女就在宮中,我以前怎麽不知道,無塵宮裏的九妹竟美成了這樣?讓人……讓人受不了……”
說著,他的唇覆下來,芷蘅狠狠一咬,楊元鶴吃痛,一驚抬眸,他抹去唇邊一點血跡,眼裏怒氣隨即消散,又變做貪婪:“難怪……難怪連李昭南都著了你的道兒,上了你的床,楚楚可憐裏又帶著幾分倔強,九妹,你太迷人了,你越是這樣,我越是有興趣……”
“不……七殿下,我是你妹妹啊……”芷蘅淚珠一滴滴落在素錦枕布上,咬唇哭泣……
“妹妹?”楊元鶴複又大笑,看著她:“如果是妹妹,那更好了,更刺激……”
如果?
芷蘅一怔,看向他,他卻絲毫沒有留意芷蘅的異樣,一雙大手遊遍芷蘅柔軟嬌軀,愈發不可克製的情欲,令他全身顫動,迫不及待的撕扯開芷蘅的衣裙。
芷蘅幾乎絕望的看著他:“不,七哥……”
他不敢叫他七哥,卻,無能為力,她隻想提醒他,她是他的妹妹。
突然,一聲悶響,芷蘅一驚,隻見楊元鶴浴火紛飛雙眼驟然一直,他緩緩回頭,隨即倒下身去。
芷蘅看見雲兒顫顫的站在身後,手中緊緊握著洗衣用的棒杵,芷蘅起身,將淩亂的綢衣拉起遮掩住身軀。
雲兒望著昏厥過去的楊元鶴,全身顫抖,將棒杵掉落在地,淚水隨著落下來:“怎麽辦公主?怎麽辦?”
芷蘅亦慌了,在這無塵宮,隻有她和雲兒兩個人,如今楊元鶴昏倒在宮中,若是待她醒來,不但自己淩辱難逃,就是雲兒恐怕也難逃厄運。
芷蘅迅速冷靜下來,看著雲兒:“雲兒,想他來做這等見不得人之事,定不會身邊帶著人,你我將他攙扶出去,越遠越好,無塵宮附近少有人往,將他放在一處,待他醒來,就算回身問罪,你我不開門便是,他總不至於砸門進來。”
雲兒點頭,芷蘅穿衣下床,腳下卻一軟,雲兒連忙道:“公主……”
芷蘅擺擺手:“我沒事兒。”
二人於是將楊元鶴扶起,還好楊元鶴並不十分強健,兩個柔弱女子雖然吃力,卻也將他扶到了距無塵宮不遠的地方。
再向前走,隻恐來人較多,容易被人發現。
芷蘅道:“將他放在這兒吧。”
高樹下,春風漸漸潤和了,散盡了昨夜雨的寒氣。
芷蘅與雲兒氣喘籲籲,正欲離開,卻聽見身後一人大喝:“站住。”
芷蘅與雲兒回身,隻見一內監匆忙跑過來,看見樹邊的楊元鶴,忙大聲叫道:“來人,來人,不好了,七殿下昏倒了。”
說著,那人便低身在楊元鶴身邊,焦急的叫著:“七殿下,七殿下……”
他輕拍楊元鶴的臉,掐住人中,楊元鶴驚醒,四周望望,忽然驚訝的站起身:“本王怎會在這裏?”
內監忙道:“殿下,小的見殿下遲遲不歸,便過來看看,誰知道……”
楊元鶴似是想起什麽,忽的看向芷蘅與雲兒。
芷蘅與雲兒靠在一起,雲兒嚇得不敢抬頭,楊元鶴目光冰涼,狠生生的。
芷蘅看著他,隻是不語。
楊元鶴咬牙說:“哼,敬酒不吃吃罰酒,不識好歹!”
芷蘅還未及回神,隻見已自不遠處圍上一眾兵衛,紛紛拜倒在地:“參見七殿下。”
“來得正好!”楊元鶴瞪住芷蘅,芷蘅不由得全身一凜,楊元恪冷笑道:“來人,把九公主和這賤婢拿下,九公主不知廉恥、公然勾引本王,本王不隨她回無塵宮,她便連同侍女雲兒將本王打暈,欲要將本王強行帶回無塵宮,然後栽贓陷害!”
一句句如刀,一字字傷人。
楊芷蘅不可置信的看著楊元鶴,她不曾想,他竟可以如此顛倒黑白、信口雌黃。
這個皇宮中,沒有人將她當做過公主,兵衛們毫不猶豫的將楊芷蘅與雲兒壓住。
楊元鶴一聲令下:“帶到春暖閣,想必父皇此時也正在那兒呢,倒要讓父皇和歌妃來給評個理!”
楊芷蘅看著他,楊元鶴得意的走近她身邊,低在她的耳際,輕聲道:“不從我,就死路一條!”
芷蘅切齒道:“下流。”
楊元鶴大笑,甩袖而去,命內監將自己最能搬弄是非的母妃淩妃亦請到春暖閣。
春暖閣中,熏著淡淡嫋嫋的木香,煙氣繚繞,菡萏花開的季節,春暖閣蓮池中的蓮花次第綻放,滿園清逸,各呈麗質。
春暖閣中,歌妃泡了紅棗茶,與皇帝一起站在桌岸邊,桌案上放了純白素錦,楊芷菡站在父皇與母妃中間,執筆描畫,那一筆一韻,勾勒著蓮花清豔的美好,好似這四月時節,便在她的筆尖兒綻放,沾濕了天際一抹淡雲,隨而不見。
陽光灑進來,照在素錦上,仿佛便是一副完美的風景,栩栩如生。
“恐怕這宮中,便隻有朕的昭陽能畫出朕最喜愛的蓮花情韻。”皇帝嘖嘖讚許。
歌妃不無讚歎:“是啊,咱們的昭陽筆法又精進了呢。”
“父皇,您最愛蓮花,所以為我起一個菡字為名嗎?”楊芷菡看著父親,細眉如畫,杏眼流波,華貴織錦暗紋纏枝蓮花裙,襯著她的嬌貴典雅。
皇帝點頭,眉眼彎笑:“那是自然的,歌妃是朕最愛,你的名字自是含著深意的。”
“那……芷菡與母妃父皇更愛哪一個呢?”芷菡嬌聲道,皇帝一怔,隨即笑開來:“都愛,父皇都愛……”
說著,門外內監來青進門稟道:“皇上,淩妃、七殿下……和……和九公主求見。”
聽到九公主,皇帝的臉色立時陰沉,笑意盡斂。
“何事?”皇帝沉聲道。
來青小心答道:“這……”
見來青猶豫,皇帝於是道:“宣吧。”
尚未見到人,便聽見淩妃的聲音悲戚戚傳來:“皇上,您可要為元鶴做主啊。”
皇帝與歌妃互望一眼,歌妃一身錦貴,是今年皇帝才自南越國交還而來的雪綢,淩妃進門見了歌妃,神情不自覺一滯,歌妃原本便美豔如仙,雪綢為衣,更是旁人難以匹敵的姿容。
歌妃笑道:“姐姐這是怎麽了?”
淩妃瞥她一眼:“怎麽了?那還要問問你生的好女兒,真是下賤!”
她一語雙關,瞪歌妃一眼,歌妃看向一邊被兵衛壓著的芷蘅,原本柔似春水的眼神豁然冷若冰霜:“芷蘅,你又做了什麽?你怎麽便不能潔身自好,好好的呆在無塵宮中反省。”
芷蘅心中一痛,母親向來不問青紅皂白,一味便認為是她的不是。
她看向父皇,父皇威嚴的臉廓被陰雲籠著,眉心緊蹙,眼神如刀似箭,恨不得將她一箭穿心。
芷蘅心頭冷透,這架勢,又何須再說?
一定,是楊元鶴怎樣說,他們便會怎樣信了。
楊芷菡走上兩步,亦拖著華貴的雪綢,瓔珞蝶簪流蘇**漾,襯著她的嬌豔。
她走到楊元鶴身邊:“七哥,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楊元鶴瞪著楊芷蘅,向皇帝稟道:“父皇,今兒個兒臣閑來無事,在宮中閑走,無意遇見九公主和侍女雲兒,九公主見了兒臣,便言語勾引,兒臣想走開,她便扯了衣襟,若兒臣再敢走,她便大叫,她要兒臣隨她回無塵宮去,兒臣怎麽也不肯,那個鬼一樣的地方,兒臣可不敢去,於是侍女雲兒便將兒臣打暈,欲要將兒臣拖回無塵宮,想必日後栽贓陷害,幸好成子趕到,叫人將兒臣救下,否則此時,兒臣一定被人潑了一身髒水,還啞口無言,沒錯,兒臣是喜歡女人,可這等下賤的女人,兒臣還沒有興趣。”
楊元鶴說的言之鑿鑿,那大義凜然的神情,便仿佛一五一十,毫無虛言。
淩妃亦道:“是啊,皇上,您可要給元鶴做主,您看元鶴的頭後,那樣大的一個包。”
皇帝陰著臉走上幾步,輕摸元鶴腦後,果然有個不大不小的包。
皇帝龍目一冷,回手便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一邊的芷蘅甚至沒有反應,已然紅腫了臉頰。
那響亮的聲音震人心房。
芷蘅舉眸看他,父皇的眼光幾乎將自己焚燒,這世上,仿佛再沒有她,才好……
“不,不是這樣的……”雲兒哭著道,“明明是七殿下來到無塵宮,想要侮辱公主,還說……還說……”
“住口!賤婢!”淩妃上前一聲嗬斥,“哪裏輪的到你說話?難道……那李昭南也是自己爬上喜床的嗎?”
“皇上,歌妃娘娘……”
“算了雲兒。”芷蘅低聲叫住雲兒,雲兒看向她,芷蘅惘然一笑:“別說了,沒人會相信。”
“公主……”雲兒淚流滿麵,卻隻能閉嘴。
芷蘅揚眸看向父皇與母妃,麵無表情:“父皇與母妃想要如何處置,盡管處置便是了,但,七殿下是我打的,與雲兒無關,還請父皇、母妃明鑒。”
“不知羞恥!”皇帝一聲低吼,“你連昭陽的一根頭發都不如!還不知修身養性,盡做出有損皇家顏麵之事,即日起,沒有朕的命令,九公主……不得踏出無塵宮半步,否則……打入天牢,終身不得赦免!”
父皇的每一個字都堅決得毫無猶豫,芷蘅心底冷笑,自她出生,他們便剝奪了她的所有,如今連僅有的自由,也被奪走,她靜靜垂首,恭謹道:“謝父皇。”
皇帝甩袖,怒氣難平,歌妃隻是冷漠的望著,人人都說歌妃性子柔婉,心地純善,最得天子之心,可是母妃,為何我卻看不到你柔婉與純善,看到得隻是你的冰冷無情!
楊芷菡淡漠的看著她,不屑的轉身至桌案前,勾畫她未完成的畫卷。
父皇說得對。
她,的確連楊芷菡的一根頭發都不如,在父皇與母妃的眼裏,她比著楊芷菡的一根落發還要更渺小。
芷蘅看著歌妃,對視的目光裏,細碎的冰淩,暗自凝結。
芷蘅與雲兒回到無塵宮,才踏進宮門,便覺得周身一軟,她向一邊倒去,雲兒連忙扶住:“公主……”
芷蘅強自支撐:“快扶我到**躺一下。”
昨夜的一場寒雨與徹夜未眠,早已令她身體難承,此時終於再也不能支撐。
雲兒扶著她躺下:“公主,您怎麽樣?可要緊嗎?”
芷蘅閉目,淚水自眼角滑下來,她不語,隻是雙唇顫抖,雲兒看著,不由得心酸:“公主,為什麽你不解釋,為什麽?”
解釋有何用處?還不是徒勞?也許反遭羞辱。
“公主,你到底要緊嗎?您說句話啊。”雲兒焦急道。
要緊又怎樣?從小到大,沒有禦醫願意為她診病,隻要她沒有病得快要死掉,隻能獨自忍過去,熬過一次算一次,所幸她並不常生病。
“公主……”雲兒摸著芷蘅的頭,“公主您定是受了風寒了,頭好燙。”
“沒事雲兒,你看能不能去弄些清粥來。”芷蘅終於說話,雲兒道:“好,我這就去。”
芷蘅頭疼欲裂,暈眩得想吐,周身綿軟無力,陣陣心悸。
自己這是怎麽了?說是風寒,卻比每一次都來得猛烈。
心中莫名淒苦萬端,不禁設想著春暖閣中的情形。
此時此刻,楊芷菡又在做著什麽?是執筆而書,還是撫琴吟詩?
父皇和母妃一定讚許得看著她的表演,已經全然忘記了自己。
不久,雲兒端著托盤進來,小心走到床邊:“公主,隻有……隻有這些……”
芷蘅睜眼看去,托盤之中,一些殘羹剩飯,鹹腥的魚味兒令她一陣惡心,她輕推開雲兒,想要嘔吐,卻吐不出什麽。
雲兒放下盤子,輕拍她的背脊:“公主,怎麽樣?”
芷蘅擺擺手,雲兒卻驚訝道:“公主,你全身都在抖。”
芷蘅也感覺身子越來越冷,雲兒將無塵宮所有被子都裹在芷蘅身上,也抵擋不住她身上的寒氣,她依舊顫抖不已,雲兒哭道:“公主,我去請禦醫來。”
芷蘅勉強一笑:“雲兒,你又不是不知道,沒有禦醫會來無塵宮診病。”
“可是公主,您抖得厲害,雲兒好怕……”雲兒哭得傷心,芷蘅忙安慰她:“雲兒別哭,要是我死了,你就去伺候昭陽公主,昭陽公主是最得寵的了,一定能讓你有好日子的,對不對……”
“不,雲兒隻跟九公主,她們……她們都是壞人……”雲兒哭道,“雲兒八歲就跟著公主了,雲兒不想離開公主……”
芷蘅笑笑,難得這宮中還有雲兒這樣待她之人。
“雲兒……”芷蘅也再哽咽難言。
她望著天際冷透的夜空,忽然說:“其實……如果我死了,也許一切都會好了……”
“公主。”雲兒驚恐的看著芷蘅。
冷月裏,芷蘅忽然看到一張冷峻的臉。
“不日本王便會迎娶你回大沅朝。”
心尖忽的劇痛。
遙遠的北方是大沅朝朗朗星空。
長夜無聲,唯覺漫漫。
一個多月過去,這句話已經變作了一句笑柄,雖然隻有她自己知道。
李昭南,看來,我果然信錯了你。
恨意忽然隨著寒氣占據了整顆心。
她恨這個皇宮、恨父皇、恨母妃、恨楊芷菡、恨楊元鶴,還有……李昭南!
那個一夜風流,然後消失不見,讓她在恥辱裏更加恥辱的男人。
“雲兒,我要去大沅朝。”芷蘅望著冷月淒涼,點點淒冷,蕭瑟在月光裏。
月是他鄉月,人是他鄉人。
在這個世上,她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愛人。
她隻有自己,隻有雲兒……
“公主……您說什麽?”雲兒不明所以。
芷蘅看向她:“我要去大沅朝,我要親口問問那個人,他這算是什麽?可算是仗劍沙場的熱血男兒?可是一言九鼎的天將軍所為?”
淚水含在眼裏,是他讓她更加恥辱的活著,是他,給了她一個夢,又親手打碎。
“公主……”
芷蘅掀開被子,披衣下床,雲兒忙攔住她:“公主你去哪兒?你還在生病?而且皇上……皇上他……”
雲兒咬唇沒有說下去,芷蘅卻想起了父皇的金口玉言。
“雲兒,我要活著,我必須活著!”芷蘅看著她,目光堅決,她推開雲兒向外走去。
“公主……”雲兒追上去,芷蘅卻用盡僅剩的力氣,一步步向春暖閣走去……
我不能死,決不能!
晚風清淡,並沒有冷月似的寒,可芷蘅卻感到越發乏力,走到春暖閣宮門前,已再難支撐。
她摔倒在地,雲兒扶住她:“公主。”
芷蘅望著守衛,一字一頓:“我要見歌妃。”
守衛遲疑,道:“歌妃已然安歇了。”
春暖閣內,明明有悠揚的曲聲傳來,明明有絲竹繞梁的歡愉,芷蘅強撐住身子,麵色慘白:“我要……見歌妃。”
雲兒亦道:“這位大哥,求您……求您通稟歌妃,便說九公主患病,求見歌妃娘娘。”
守衛終究心生惻隱:“好吧。”
“多謝大哥。”雲兒連聲道謝。
芷蘅卻支持不住倒下去,冰冷的石地,透骨的寒意,芷蘅撐著不閉眼,眼角處有冷月清輝淡薄的灑在石地板上,春色旖旎,星色也華,唯有我,這世上最卑微的人,隻能躲在陰暗的角落。
芷蘅想著,那守衛走出門來:“九公主,請回吧,歌妃娘娘說……她已經歇下了,且,皇上今日才下了口諭,她叫我告訴公主,請公主自重。”
芷蘅心中冷透,看著春暖閣內**漾的春光晚色,不知哪裏來得力氣,她強撐起身子,竟一聲嘶喊:“母妃,我不想死,我想活著,我不想死啊,你想要我死,為什麽要生下我?為什麽?”
這句話,她放在心裏十餘年,晚風吹開她如墨長發,她一身白衣勝雪,終於暈倒在春暖閣冰冷的宮門前。
心內還有細碎的悲傷撕扯著她的心,一分分的,疼痛不已,她仿佛置身在高高的懸崖,整個身體搖搖欲墜,身後,忽然有無數雙手一齊推向她,她跌落萬丈深淵,然後,粉身碎骨!
最後的意識,隻有雲兒一聲聲的哭喊,一聲聲的淒涼……
頭脹烈難忍,鼻息間嗆人的香氣,令她胸口擁堵。
全身疼痛得不能動彈,好似每一分骨骼都隨著淡淡升起的香煙一分分斷裂。
怎麽了?
是死了嗎?母妃終歸沒有救我,是不是?那麽……這裏又是天界,抑或是煉獄?
“這可要怎麽辦?這……”
是母妃的聲音,她低聲的哭泣,是為我嗎?芷蘅自顧的想著,卻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母妃何曾為她哭泣?何曾為她落淚?何曾為她憂慮至此?
“奇恥大辱,真是我北冥國開國以來最大的恥辱。”
是父皇,芷蘅豁然睜開雙眼,隻見四周靜靜垂著的簾幔透著淡淡燭輝,簾幕外,依稀有四個人影,婀娜美好的身量,華貴的衣衫,那是母妃,赤金紋龍繡袍,挺身而立的,是父皇,雲兒跪在一邊嚶嚶哭泣,旁邊還站著一位老者,他是誰?
這裏,是春暖閣嗎?
芷蘅伸手觸摸躺著的床榻,床榻鋪陳的錦帛觸手清涼,絲質順滑,隻是這一觸便知乃上等布料。
該是母妃的床榻吧?
難道,我還沒有死?
芷蘅看著簾外,卻大氣不敢出一聲,父皇的怒氣即使背身於她,依然那般淩厲。
“這樣的女兒,不要也罷!”
從小到大,父皇不止一次說出這樣的話,芷蘅已經沒有了淚,這話對於她,已經稀鬆平常。
“皇上開恩。”
這次,是雲兒的聲音,雲兒哭著說:“公主實在沒有辦法才出無塵宮求醫,實在是……皇上念在公主懷有身孕,身子虛虧,禁不得天牢的陰濕,便饒過公主這一回吧……”
什麽?!懷孕!
躺在榻上的芷蘅幾乎震驚得掐斷指甲,她緊緊攥住雙拳,指甲刺進手掌,劇痛令她無比清醒。
雲兒說的……是我嗎?
芷蘅屏住呼吸,靜靜聽著外麵的動靜。
父皇冷哼一聲:“哼,懷孕?虧你說得出口!那是李昭南的孽種,是我北冥國的恥辱!若她今日死了,也便罷了,可她偏偏活著,她活著,就是我北冥皇室的笑柄。”
雲兒隻是磕頭,朦朧簾幔,她看不清父皇的麵容,卻可想見他憤慨至極的樣貌。
難道……是真的。
我懷孕了!李昭南一夜風流的骨血!
芷蘅緊緊咬唇,心內悲苦再也不能忍耐,淚水滾落,憶起那人纏綿時的意亂情迷,滿足後的驚人之舉,和一去不複返的冷酷絕情。
她幾乎哭出聲音,卻隻是隱忍著心內的劇痛,依然聽著外麵的對語。
那一直站著的老者此時開口說話:“皇上息怒,皇上召微臣來時,微臣本便有急奏,現在想來,卻是有了法子。”
“劉愛卿,還有什麽急奏急得過我北冥國開國以來鬧出的最大笑話?”父皇很是不耐,“如今,這孩子必須打掉,九公主……也不能活!”
芷蘅一驚,身子頓時冷透。
“皇上開恩,皇上開恩啊……”雲兒無助的懇求,父皇隻是不理。
說話的該是宣撫使劉裕,他曾幫父皇奪取太子之位,乃父皇心腹,北冥國軍力雖弱,但父皇依舊派了最信任的人出任宣撫使,督察軍事的重任。
劉裕道:“皇上,且聽臣一言,臣來前,便得到前方消息,大沅朝在一月以前密令天將軍李昭南率軍十萬向南越國推進,想皇上已然聽說,李昭南兵不血刃便拿下了兩座城池,現已直逼南越都城,南越與我僅一山之隔,若大沅有心吞滅南越,那麽我北冥又怎能獨善其身?大沅國力日益強盛,便有雄霸天下,一統江山的野心,現如今,唯有北秦可與之一爭高下,但,北秦如今內亂堪憂,更顧不得外戰,大沅朝以我等小國著手一統大業不無可能,領軍的李昭南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想來乃是我北冥不可抵擋的。”
父皇略微沉吟:“劉愛卿的意思是……”
“皇上,九公主此時身懷有孕,豈不是……天助我也?”劉裕一言,驚得芷蘅冷汗涔涔。
“皇上,若我北冥提出和親,更有公主腹中之子,想來大沅朝不會拒絕,若能以公主與她腹中之子換得我北冥百世太平,豈不也是一段佳話?”劉裕的規勸,聽似字字真摯。
父皇踱步坐在椅榻上,母妃走在他的身邊站定:“皇上,依妾看劉大人說的在理,與其留她在宮中,倒不如送到大沅去,也圖個清淨不是?何況……還能為我北冥贏得幾時安寧。”
“那麽此事,便由你去與她談吧,朕不想再見到她。”父皇說完,便轉身而去,母妃跟上兩步:“恭送皇上。”
劉裕亦施禮告退,隻有雲兒依然跪在地上,母妃看她一眼:“起來吧,你先下去。”
雲兒許是聽事有轉機,便起身退下了。
母親漸漸走近床榻,挑開淡黃色織簾,略微一怔。
芷蘅已坐起了身,長發披散在肩上,兩眼含淚看著她。
“你醒了?”歌妃今日似格外溫柔,然芷蘅卻曉得,她是有所圖謀。
芷蘅冷冷的笑:“要我嫁入大沅是嗎?”
歌妃眸光一轉,淡聲道:“芷蘅,女子若被**,自是跟了那個男子的好,又何況你如今懷著身孕。”
歌妃眼神流轉,坐在床榻邊,看似語重心長:“你也知道,若是你留在北冥國,自隻會遭人唾棄,母妃這也是為你好。”
“為我好?”芷蘅流淚切齒,盯著母親絕色傾國的容顏,她曾聽許多人講,自己像極了母親,才有這妖媚的容色,可為何同是美貌,母親便被冠以高貴端秀之名,自己卻隻能是妖媚**之貌。
“母妃,從小到大,你可有為我好過?此時此刻,卻說為我好?”芷蘅語聲平靜,聽不出半分波瀾,隻是她的眼神更幽靜得可怕,甚至照不見床畔燭輝。
歌妃略微一怔,隨即道:“這世間總有些事是萬般無奈的。”
“萬般無奈?”芷蘅淚水一顆顆掉下來,盈盈苦笑,“那麽……若你與父皇如此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又何必生下我?然後將我遺棄在無塵宮,不聞不問,唯有將我當做工具,嫁給殘疾的趙昱卓,或是將我遠嫁他方的時候才會想起我?母妃,為什麽你要生下我?為什麽……你要讓我到這人世間受苦?”
芷蘅說得激動,便連連咳嗽,她感覺五內劇痛,幾乎被自己震碎了。
便縱是此時歌妃也未曾安撫她的痛苦。
歌妃隻是冷了臉色:“畢竟是一條生命,上天有好生之德……”
“好一句上天有好生之德!”芷蘅打斷歌妃,忽然冷冷嗤笑,“若我腹中所懷不是李昭南之子,你和父皇……又可會說什麽上天有好生之德?”
適才,她分明聽見父皇要這個孩子去死,要她這個北冥皇室的恥辱去死。
可笑的是,不過幾刻?他的愛妃卻堂而皇之的說什麽上天有好生之德!
歌妃絕色容顏暗淡,冷冷說:“你生來便是這樣的命,便當認了。”
她起身站在織簾外,背影纖瘦,月光照在她華貴的裙裳上,似流過潺潺細水,如此婉約嬌柔。
難怪母妃可以平民之身寵冠後宮,難怪時至今日,歌妃仍被稱作後宮第一美人,即使她不再年輕,可她依然美豔不可方物。
芷蘅有一陣恍惚,可惜這樣的人,也不過是金玉其外罷了。
“好!我認。”芷蘅起身下床,雪白衣裙綿長似水,這一身錦貴並非她的裙裳,想來該是母妃的。
白如霜,涼如雪,這一身裙裝在月色下格外淒涼。
“母妃,告訴我,為什麽?”這是縈繞芷蘅心頭十餘年的結,恐怕也是母妃與父皇心裏的結。
可是為什麽……她始終不解。
“你問的太多了。”歌妃走到外殿,捧一杯茶,芷蘅跟上來,站在她的麵前質問,“我有權利知道。”
歌妃猛然起身,手拍桌案:“芷蘅,今天你的話太多了,你若好些了,便與雲兒回無塵宮歇息,明日劉大人便會修書大沅朝,將你與李昭南和親一事陳明,不出半月你便該起身了,還是好些養好了身子,準備上路吧。”
“母妃……”
芷蘅叫住她,不欲離去:“我隻是想知道,為什麽,如此而已,也許從此以後,我們再不會相見,我隻是想知道這其中的緣由,為什麽你和父皇的心裏就隻有芷菡,而……”
“住口。”歌妃麵色沉凝得可怕,轉身看著她,“你有什麽資格與芷菡相提並論,芷菡是如何高貴的人,我想在這北冥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你生來便卑賤,這就是命。”
“難道我不是母妃與父皇之女嗎?”芷蘅淚眼如星,搖搖欲墜,可她分明與母妃有著如此相似的麵容,不是嗎?
“有些話,我本不該說的好,芷蘅,隻怪你生得卑賤,在這皇宮之中,弱肉強食,無可奈何。”歌妃似乎感慨,眼神悵然。
芷蘅卻忽的冷笑,上下打量著如今矜貴高潔的歌妃:“好一句生得卑賤,可是母妃當年不也隻是陽城城郊一介歌姬,又能高貴到哪裏去……”
“放肆。”歌妃杏目驚怒,一掌揮在楊芷蘅蒼白臉頰上,她目光寒冷的看著她,一字一頓,“別再問了,再問下去隻能自取其辱,我說過了,這就是命!”
說完,歌妃閃身離去,留下芷蘅一個人默然流淚,她看著母親離開的方向,看著燭輝跳躍在窗欞上,月色晃亂了窗外碧水蓮葉,打在窗上的,隻是淩亂不堪的影像。
這就是命。
好一句這就是命!
可是母親,我早已不信命了。
自從我住進無塵宮的那一刻,我便不再相信這世上所謂的命定,若這一切果真是命定,那麽……人更常說命運流轉,可為什麽,我的命運卻始終受人操控,不得超生?
次日,劉裕便修書大沅,言辭懇切,字字動情,大沅不久便予以回話,答應與北冥國和親,迎娶北冥九公主楊芷蘅嫁為奕王側妃。
李昭南的軍隊如長刃破雪,**,輕取南越國都,軍隊行至北冥與南越交界處不再前進,南越自此向大沅稱臣,北冥國積極籌備公主大婚,李昭南暫時駐守南越,直待大沅派人接管。
而北冥公主和親隊伍卻要途徑南越,直到大沅,舍近求遠,方能與李昭南完婚。
半月後,九公主於朝堂拜別皇帝,拿了和親文書,接受百官朝拜。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經曆這樣的尊重,當然,她知道,沒有一個人是由心的。
這一身和親妝容,更是她生平未見的華美。
一身胭脂紅薄絲石榴裙,外罩一身純白隱花雲織紗,長裙曳地,玉帶流蘇**漾其間,裙擺宛若浮雲流水,似霧朦朧,纖絲鏤空金鳳簪將烏發高高挽起,隻餘幾絲柔軟青絲糾纏著珍珠耳墜,直垂肩際。
芷蘅纖腰婀娜,步態蹁躚,一派北冥公主的華貴風儀。
國色天香的樣貌直令百官發出陣陣驚歎,他們之中,甚至有人從不曾知道,北冥國竟還有如此天姿絕色的九公主。
“恭賀公主殿下……”
朝賀聲中,一人孑然而立,與他對視,芷蘅的眼頓時凝住,那人朝她微微點頭,帶著優雅的微笑,點到為止的溫柔。
她途徑他的身邊駐足,他道一句:“九妹,一路走好。”
是楊元恪。
他的笑容,依然如潤春風,不親不疏,芷蘅不語,她知道,此一去,今生唯恐再難相見。
從前,咫尺亦天涯。
今後,咫尺天涯遠……
六哥,無論如何,你都曾是我在這冰冷宮闕裏唯一的溫暖。
盡管,早已被冷雨澆透……
芷蘅別過頭,頃刻淚如雨下。
再見了六哥,也許……再也不見。
百官之外,更有一人身影落寞,他獨立在送親隊伍必經的道旁,吹奏一曲長笛悲淒。
亙古遠道上,雲白、風蕭、水寒。
趙昱卓白衣翩然,執碧玉長笛,蕭瑟春風裏。
春色如暮,青山燒透,笛音滄桑難斷,無盡處,天涯望遠,春色歌碎,惟餘淚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