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
第一章 天為誰春
夜幕如一匹濃黑的織綢,鋪陳天際。
丞相府中,婆娑的柳絲間鼓噪聲聲喜樂,悠揚的長笛吹奏出北冥國九公主大婚的笛音。
笙簫繞梁、絲竹不歇。
入夜,丞相府的鮮紅喜慶幾乎點亮了整個夜空,高掛的大紅喜燈鋪排陽城整條長街,紅色喜綢亦自皇宮直陳丞相府喜房門前。
前來道賀的人群依然絡繹不絕,丞相府中,舉袖為雲。
偌大的丞相府,人們相互寒暄,推杯換盞,浮躁的華美令人忘記了今天大婚之人,乃是北冥國堂堂公主——楊芷蘅。
這場婚禮,丞相府煞費心機,奇珍異寶、滿目琳琅,與之相映的卻是九公主可憐的陪嫁品。
僅僅隻有一隻紅漆木箱。
喜房中,楊芷蘅默默的坐在床沿上,透過喜帕的縫隙,她看到丞相府奢華的青玉石地板,她知道,丞相在北冥國的地位舉足輕重,皇帝的聖旨之上若沒有丞相的批示,便如同廢紙一張。
祖宗留下的規矩賦予了丞相太大的權利,故而便連皇帝也要忌憚三分,所以,即使當朝丞相趙康年之子趙昱卓因年少墮馬而落下腿疾,依然可以迎娶到北冥國絕色的公主。
隻是,為什麽偏偏是我?
楊芷蘅想著,捏緊針繡金邊兒的衣袖,那燦金的顏色令她的眼眶酸澀不已,紅色是血的顏色,而金色……卻隻屬於皇城,隻屬於那冰冷無情的宮闕。
正想著,門聲豁然響起,楊芷蘅一驚,眼看著一個人慢慢走近自己,紫色暗紋盤雲下袍,在晝亮燭光下猶顯得奢侈華麗。
這……不是趙昱卓!
趙昱卓左腿微跛,且今日,他該身著一身鮮紅喜色。
楊芷蘅正欲開口,便覺眼前豁然一亮,刺目的燭輝裏,是男人驚豔的目光。
眼前女子,一身大紅喜服,挑金絲落霞披曳地逶迤,大紅色織錦襯得女子膚若白瓷,翠黛如雲似霧、紅唇嫵媚含朱,鎏金彩蝶釵斜插烏雲,似誤落枝丫,又似展翅欲飛,絹絲牡丹、栩栩如生,妖嬈絕色可傾國城。
“沒想到,那個瘸子竟可以娶到如此絕色美人兒!”來人並無太大酒氣,他神智清晰,劍眉微挑,一雙眼,深黑如潭,鼻翼挺拔若橫亙在雙眼之間的屏障,令他眼色更顯迷魅,臉廓更有凹凸棱角,冷峻薄唇微微顫動,明明俊美的人卻透著一股寒心邪氣。
楊芷蘅怔忪的看著他,這個人,她見過一次,隻是,皇宮之中,甚至這場婚禮之中,自己都是太卑微渺小的一個人,他……卻未必記得自己。
“本王怎麽不記得北冥國有這樣貌美的公主?”他兩眼放光,身子趨近床邊一步。
楊芷蘅連忙起身,看著他:“你是……大沅三皇子?”
他笑:“不錯,難道……你見過本王?”
他眉峰微動:“不可能啊,本王對美人一向過目不忘,若是見過的,怎會忘記?”
他輕佻的抬手,捏住楊芷蘅白皙下頜,楊芷蘅閃身躲開,他唇角卻扯出一抹輕薄的笑,目光在她婀娜身量上肆意遊走。
楊芷蘅看著他,她對他多少有所耳聞。
他,是大沅朝三皇子李昭南,年紀輕輕便得封奕王,號天將軍,聽聞,李昭南十四歲征戰沙場,九死一生,戰功赫赫,是遠近各國聞聲喪膽的催命符,近年來,大沅朝更號稱天朝,便與這位攻無不克的皇子不無關係。
與他戰功齊名的,還有他暴虐成性的脾氣,殺人如麻的雙手,冷血好色的傳說。
拋開戰場,他可謂聲名狼藉。
原想著,這等自戰火中走來的男人,該有怎樣的英武雄姿、赫赫軒昂,於是,一年前楊芷蘅趁著他到北冥國遊山玩水,偷偷看過他一次。
第一次見到他,她才發覺,他的眼裏並沒有太多血腥,臉廓亦不似刀刻斧砍,他的相貌反而細致得似一張刻意描繪的圖畫,卻又不失氣概。
那時,楊芷蘅感覺傳言未免有失。
可是今日,麵對眼前目光越發放肆的他,她卻真真信了。
“盯著我看幹什麽?”李昭南漸漸走近她,楊芷蘅重新退到床邊,驚恐無言。
李昭南修長的手指劃過楊芷蘅細膩的臉頰:“太可惜了……”
他嘖嘖感慨:“這樣的美人兒,委身給一個廢人,實在可惜……”
身子忽然被緊緊箍住,楊芷蘅大驚,卻被李昭南及時捂住嘴唇,楊芷蘅驚凝的看著他,淚光閃爍在燭輝裏。
她看著李昭南,看著他灼灼燃燒的目光,李昭南輕嗅她身上馥鬱清香,極是享受的稱讚:“北冥國以香料聞名,果然名不虛傳。”
他雙目微眯,呼吸變得急促:“那麽就讓本王來鑒賞鑒賞,公主身上用的……是何珍奇!”
一語未閉,楊芷蘅便隨著他倒在柔軟的紅色喜**,紅幔豁然低垂,朦朧中,楊芷蘅感到肩上一寒,初春,風微微拂進窗縫兒,他的目光似觸及了人間最難得一見的美玉,灼烈中帶著欲要據為己有的狂放。
他鬆開捂住楊芷蘅的手,楊芷蘅尚未自驚訝中回神,雖說北冥國不比大沅朝的強盛,可她亦不可想象,身為他國皇子的李昭南,竟敢如此肆無忌憚的淩辱一國公主。
“你……”楊芷蘅才出一聲,便被他熱烈的唇含住,衣帛撕裂的聲音隨即入耳,楊芷蘅眉心微蹙,身體在李昭南粗暴的挑逗下逐漸燒熱。
忽的,他猛地抬起頭來,隻見身下女子,原本柔似春水的眼中不期然湧動一股寒意。
他的目光隨之緩緩下移,隻見胸口處一隻纖柔的小手用力抵著一柄尖利短刃,短刃露出衣袖一寸,寒光令人周身一顫。
但,終歸隻是一瞬間,自戰火刀劍中生存下來的奕王,怎會被這一柄小小短刃而嚇退。
他勾唇一笑:“嗬,大婚之日,還帶著如此利器,可是不吉利啊。”
她輕輕推開她握著刀柄的手,很奇怪,那隻手任由他推開,並無太多反抗。
李昭南望著身下衣衫淩亂的新娘,她的眼睛裏,已褪去了驚恐和慌亂,有的,隻是冷漠。
他頓時覺得奇怪:“你為什麽不叫?”
楊芷蘅漠然的看一眼虛掩的房門:“你能帶我走嗎?”
李昭南一驚,萬沒有想到楊芷蘅會出此一言,他略微怔忪,隨即笑道:“你不想嫁給那個瘸子?”
楊芷蘅不語,她心裏的苦楚何止於此?
李昭南這才發現,堂堂公主的喜房裏,竟沒有一個人伺候著,甚至沒有貼身的丫鬟,門口也並無守衛,這未免太過反常。
外麵的喧囂與熱鬧,更襯得喜房中清冷無比。
難道,有陰謀?
“我想離開皇宮,離開北冥國。”
正想著,楊芷蘅幽幽開口,李昭南眉心一蹙,楊芷蘅淡漠的麵容,在一片紅光旖旎中,格外嫵媚。
她將手中短刃擱置在身邊,纖細的手指撩開身上淩亂紅裳,錦繡抹衣隨著纖纖玉手滑下,春光乍現,淨白如玉的肌膚足可以媲美任何一件國寶珍奇。
李昭南目光灼灼,直直盯著她,楊芷蘅柔弱的眼裏卻透著異常堅決的光:“你可能帶我離開?”
李昭南不可抑製呼吸的緊促,雙手撫上她光滑細致的肌膚,此刻,他感覺浴血沸騰,即便果真是個陰謀,他也要毅然決然的跳下去。
“這天下……還沒有本王做不到的事情!”
李昭南豁然俯下身子,恨不得將身下的女子揉進骨血裏,他激烈的掠奪她每一寸光潔的肌膚,迫不及待的烙上他的印記。
楊芷蘅柔發淩亂,眼神迷離。
這個陌生的男人,這個謎一樣的男人,就這樣侵占了她僅有的一切。
便如他在戰場一般,攻城略地、摧城拔寨,毫不遲疑。
此時此刻,他們竟忘了身處何處,忘記了房門隻是微微虛掩著。
“昱卓,那邊徐大人的酒還沒敬呢,怎麽就跑到這兒來了?就這麽心急的嗎?”
門外,突然傳來趙康年的聲音,李昭南猛地回頭,紅燭高燒,照見門外一雙人影。
“父親……”
“昱卓,你這是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
趙康年的聲音有些疑惑。
李昭南低頭看著懷抱中的美人,楊芷蘅香腮凝煙,她看著他,氣息漸漸舒緩,適才的驚濤駭浪,在她的香腮美眸間已然銷聲匿跡,剩下的,隻是彼此凝眸的試探與猜疑。
“你會帶我走……對嗎?”楊芷蘅的聲音極輕,帶著微微嬌喘。
李昭南點頭:“不日本王便會前來迎娶你回大沅朝。”
話音未落,李昭南便起身穿衣,紫色暗紋盤雲袍罩在他強健的身體上,他的偉岸與軒昂,被這身衣服遮掩得太過完好,以至於看上去,不那麽真實。
門外,趙康年還在與趙昱卓說著什麽。
李昭南回頭看她一眼,似笑非笑。
楊芷蘅微微起身,未及反應,便隻見他忽然轉身,推門而去。
芷蘅一驚,李昭南明知道門口有人不是嗎?她以為,他會跳窗,或是躲藏在某一處,待人聲過後,再出門去。
可隨即,她便明白了,李昭南是何等之人?他早已習慣了高高在上、盛氣淩人,豈能偷偷摸摸的走開,即使要走,也要光明正大的走出這個房間。
也好……
突然開敞的房門,月色灑進燭輝之中,清冷裏填了火熱,格外有種異樣氣氛。
李昭南麵無表情的走出喜房,迎著趙康年驚異的目光,他滿麵紅潤,掩不去眼裏誌得意滿的春光,帶著陣陣女子的香氣和熏香的淡味兒,看趙康年與趙昱卓一眼,平靜如常,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徑直離開。
途徑趙昱卓身邊,眼眉驟然一挑:“趙公子好福氣啊,九公主可真是人間少有的絕色女人……”
他的聲音極低,卻好似刺進趙昱卓心裏的一把尖刀。
丞相府依然喧囂不止。
夜色下,格外有一種透骨的寒意。
李昭南低笑兩聲,揚長而去。
他的眼神,卻留在月色銀白的霜輝裏,鄙夷而不屑!
趙昱卓臉色煞白,緊緊攥住雙拳。
“昱卓!難道……你……你站在這裏……就是……”趙康年不可置信自己的眼睛,“真是家門不幸啊!”
趙昱卓默認的垂下頭,紅色喜袍在夜風中微微**動,卻如何也揮不去李昭南那嘲諷的眼神,他恨自己,恨自己並非健全,始終……配不得九公主的傾城絕豔。
一邊的侍女小扇端著盤子徐步走來,看見趙昱卓蒼白的麵容,略微一驚,隨即道:“小扇給公子道喜了。”
趙昱卓抬眸看她,那從來清淨的眼裏卻憑空多了幾許濃濃恨意。
小扇一驚:“公子……”
趙康年大歎一聲,連忙搶身至房間內,隻見地板上華貴的喜服平鋪在地上,喜**,紅幔被風掠起,香風陣陣,飄渺荼靡,楊芷蘅隻著了紅色內裙,坐在層疊錯落的紅綢間。
嫋嫋細煙中,她足可傾國的容顏泛著淡淡緋紅,長發散落在一片紅色中,眼裏,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痛悔抑或是驚恐,有的,竟是挑釁和嘲弄。
“你……你……”趙康年氣得全身發抖,直指**衣衫不整的楊芷蘅。
小扇連忙扶住他:“丞相……”
小扇亦不可置信眼前的一幕,新婚之夜,新娘竟被如此公然的淩辱,而新娘的臉上卻沒有一滴淚痕。
“我……我要去稟告皇上,我要去稟告皇上……奇恥大辱、奇恥大辱啊!”趙康年拉住趙昱卓,“昱卓,走,跟為父一起去找皇上要個公道。”
“父親,可否要我與公主單獨談談?”趙昱卓的聲音淡淡的,透著與他眼光一樣的清淨。
蒼白的麵色也似乎恢複了平常,他看一眼小扇:“小扇,扶父親回去歇息,暫時不要驚動了外麵的賓客。”
“昱卓,此等**婦,你和她有什麽好談?”趙康年口不擇言,楊芷蘅冷眼旁觀。
“父親,請留一絲尊嚴給我,可以嗎?”趙昱卓看著父親,攥緊雙拳。
趙康年怒氣湧上頭頂,可望著兒子悲傷的麵容,終究還是咬著牙甩袖而去。
可是這件事,他是絕不會善罷甘休。
趙昱卓將房門緊閉,他一步一跛,踏著散落在地上的大紅喜服,走到床沿邊,他伸手撩開紅幔,望見裏麵朝思暮想的人揚著絕情的目光。
清淨眼裏的悲傷,如傾瀉的水流,可照見的,卻是楊芷蘅決絕的麵容。
“他沒有強暴我。”楊芷蘅纖眉維揚。
趙昱卓卻隻是淡漠的垂下眼睛:“我知道……”
“你知道?”楊芷蘅疑道。
趙昱卓點點頭:“我也知道,你根本不想嫁給我,九公主愛的人是六殿下。”
楊芷蘅驟然怔忪,這個深藏在自己心裏長達十年的秘密,她小心隱藏,從不曾表露半分,他……又怎會知道?
“即使……九公主沒有所愛之人,九公主如此絕色,也並非昱卓配得起。”趙昱卓的眼睛落在自己殘疾的腿上,他的手緊抓住遮掩著他殘缺的衣袍:“公主,昱卓不在乎公主心裏是不是有昱卓,也不在乎……”
趙昱卓沒有說出口,可楊芷蘅卻懂得了。
她突然披衣起身,將長發用一根蝶釵隨意挽了,低身撿起散落在地的喜服,簡單整理了妝容。
她回身看著趙昱卓,不可否認,若非他的一條殘腿,趙昱卓的確是優雅清逸的高貴公子,翩然風度絲毫不遜任何皇族貴胄,何況他的身上,還有著那些皇族貴胄不可比擬的清雅氣質。
可是,無論如何,他都是輕易擺弄了她命運的人,和皇宮裏的那些人……沒有區別!
楊芷蘅看著他,冷聲道:“可是,我在乎。”
話音未落,楊芷蘅推門而去,流**的夜風肆意吹開女子及腰長發,透過寬敞的衣襟,寒意直逼肌骨。
楊芷蘅知道,她不該把她的怨恨全部發泄給一個無辜的人,隻是在這場操控中,趙昱卓也未必無辜。
她冷冷的笑,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她知道,過了這夜,自己將麵臨怎樣的審判,而那個奪取她貞潔的人,也未必可以信守承諾,帶她離開這黑暗的牢籠。
可是,她第一次嚐試到了報複的快感,盡管,她付出的,是一生再也難以彌補的代價!
趙昱卓一跛一跛的追上她幾步,他多麽想抓住她拉長在回廊內的背影,可他殘疾的腿,追不上她的腳步,更抓不住她的心!
當他在門縫中親眼看到了那不堪的一幕,當他聽到楊芷蘅心甘情願的一句引誘,他的心,便被殺死了。
喜房內的匕首,是她原本為他而準備的嗎?
九公主,你可知道,如果你要我死,隻需要一句話而已,又何須匕首?
我也許是這世上唯一了解你的人,所以縱使我知道我有多麽配不起你,依然求娶於你,隻希望帶你離開那沒有空氣的宮闕。
可我不知道,你要的,竟是離開北冥國!
趙昱卓驟然心痛如絞。
卻……隻能看她離去!
九公主大婚之夜,身著喜服獨自回宮。
趙康年不堪其辱,朝堂之上,公然發作,一石激起千層浪,九公主大婚當晚遭大沅朝奕王淩辱一事,隻需半日,便在宮內宮外沸沸揚揚。
楊芷蘅獨自坐在宮中,隻有母親來過一次,含淚數說了她的不是,她又叫她丟盡了顏麵。
她的母親本是陽城水榭的一名歌姬,父皇巡視陽城邊郊,偶遇母親,將母親帶回宮中,封為歌妃,百般恩寵,隻是,楊芷蘅不懂,自她出世,母親眼裏便愁楚難絕,看著她的眼神總是充滿矛盾,有時,她甚至不想見到她,尤其在年節盛宴之時,她更不願她出現在眼前,而父皇,她更是未曾見過幾麵,每次見到,隻記得他的威嚴,從不曾見他有過半分笑容。
但聽說,父皇是極愛笑的,從小親自教習十一公主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十一公主——楊芷蘅的親妹妹昭陽公主楊芷菡,是這皇宮之中最受恩寵的公主,高貴萬般,受人讚譽。
自小,楊芷蘅看見妹妹,都要退避開來,為妹妹讓路,楊芷菡的眼睛一向隻是從她的頭頂掠過,從未曾叫過她一聲姐姐。
她獨自住在遠離後宮的無塵宮,無塵宮本是一座冷宮,陰冷昏黑,周邊高可參天的樹木遮蓋了這座宮閣的整片天空。
她隻有一個侍女雲兒,年節之時,才會分到一匹別人挑剩下的錦布,隻有她和雲兒一起,將布料製成衣裳,她不明白,為什麽她明明是公主,卻是唯一未得到封號的公主,為什麽,她明明是父皇和母妃的女兒,卻遭到皇宮上下的唾棄,便連宮女、太監都不將她放在眼裏。
實際上,在整個皇宮中,她似乎都是個異類,自小,所有姐妹兄弟都不願與她一起,不曾稱呼過她的名字,甚至沒有人和她說話——除了,六哥!
父皇第一次與她主動說話,便是告訴她,丞相之子求娶於她,然後,便離去了。
然而,那時,她甚至隻見過趙昱卓一次,隻記得他是一個跛子。
而昨夜之後,在虛妄的繾綣裏,李昭南答應不久便會迎娶她去大沅朝,她知道,她不可盡信,可是,她隻能相信,隻能在陰冷的無塵宮裏,默默等待……
自此,九公主三個字,更成為了整個北冥國的笑柄,成為了北冥皇室的最大恥辱!
然而北冥國弱,不可與大沅朝抗衡,一切終究隻能忍下,為了撫平丞相的怒氣,北冥皇帝下旨將十三女淩陽公主楊芷蒽許婚於趙家,明年完婚。
楊芷蒽的母妃洛淑妃哭紅了雙眼,女兒不過十三歲,卻已經注定下半生將要伴著殘疾的丈夫,直怪自己不夠得寵,牽累了女兒。
芷蘅一個月未敢出無塵宮一步,她知道,此時此刻,皇宮上下皆對她鄙夷憎恨,是她,要一向清高自詡的北冥皇室丟盡了顏麵,是她,要整個北冥國淪為他國嘲笑的對象。
但,這陰冷的無塵宮待得久了,終歸憋悶。
這日,她帶著雲兒隨意散步,她知道這個時刻,宮中來往之日最是稀少,宮妃公主們大多在歇息,而父皇大概是在朝上,抑或在養恩殿。
父皇還算是勤政的君王,北冥國雖小,百姓卻也安居樂業,加上遠近聞名的香料,國力不強,卻也算富足了。
楊芷蘅踱步在花園中,初春,陽光明媚,海棠花香馥鬱香濃,遠處桃花林粉白相錯,潔似素錦,茫茫桃花雪紛紛跌落在柔軟的春風中。
心緒不禁疏朗了許多,楊芷蘅望著那一片絕豔桃林,卻不敢走近。
猶記得十歲那年,她誤闖入那一片桃林之中,折了蘇妃的一支桃花,被蘇妃罰跪在大庭廣眾之下,途徑的宮女與內監皆低頭輕笑,姐妹們更加刻意來到桃林肆意侮辱於她,還好,是六哥向他的母妃蘇妃求了情,扶她起來,對她說:“回去吧,九妹。”
九妹,這座皇宮中,唯一叫她一聲妹妹的人。
想著,不禁心內酸楚。
“你在這兒幹什麽?”
身後,傳來洛淑妃尖利的嗓音,芷蘅回頭,隻見洛淑妃一身碧色華裳,麗眸維揚,盯著楊芷蘅,好似在看一個仇人。
芷蘅知道,她的心中怨氣最多,由於自己的關係,無辜牽累了她的女兒,十三公主淩陽,性子柔婉,雖亦如別人,不曾與自己親近,但亦不曾欺辱過她。
想著,芷蘅微微垂眸,低身道:“參見洛淑妃。”
自她出生,她便學會了卑躬屈膝、委曲求全,甚至讓整個皇宮忽略了她的美貌與存在。
洛淑妃不作聲,隻是高傲的走過她的身邊,看著雲兒:“雲兒,前些日子,你們九公主出嫁,你不是跟了十一公主?怎麽又跑回無塵宮了?跟著這個害人精,苦日子還沒過夠嗎?”
雲兒輕聲說:“九公主總需個人伺候的。”
“哼,九公主……”洛淑妃踱步回芷蘅身邊,“好個九公主,果然……和你的母妃一樣下賤!”
芷蘅身子一震,抬眼看向洛淑妃,洛淑妃揚著眉,眼神卻突地看向另一處。
“淑妃妹妹你這是在做什麽?”
芷蘅回身看去,是葉貴妃。
心上不自覺一凜,葉貴妃是宮內出名的毒舌,她的到來,便意味著風暴。
芷蘅後悔走出了無塵宮,隻是她不曾想到,已時隔一月,宮人們仍舊不能放過她。
是啊,這恐怕是自北冥開國,皇室最大的恥辱了吧?
葉貴妃看著她,忽然一笑:“淑妃妹妹、九公主,你們都別站在這兒了,這不,明兒個便是六殿下的生辰了,蘇妃叫我們今兒個先去,各宮的皇子、公主們也都去了呢。”
洛淑妃不甘的瞪芷蘅一眼:“好,那我這就隨姐姐一同去。”
芷蘅為兩位妃子讓開道路,葉貴妃卻突然停住腳步,看著芷蘅:“怎麽?九公主不去嗎?蘇妃……可是請了所有人的。”
芷蘅心一顫,低頭說:“蘇妃娘娘不曾邀我,隻怕惹了娘娘不高興。”
“哪有的事?”葉貴妃竟搭住了芷蘅的手,芷蘅一驚,抬眸看她,她的眼裏蓄著笑,宛若春風漾進了眸心,隻是芷蘅全身發寒。
“一起來吧。”葉貴妃又加上一句,見芷蘅不動,隨即板起了臉孔,“怎麽?不給我麵子是不是?”
芷蘅知道,她可以不去,更加知道,葉貴妃沒安好心,可是……
她望著不遠處的桃花林,旁邊的峈(luò)柚宮裏住著她心心念念的六哥,那個唯一肯叫她一聲九妹的人。
她承認,她終究遲疑了。
隻因著她這一點遲疑,葉貴妃便拉了她同去,雲兒欲要阻止,卻被葉貴妃一個眼神逼退。
楊芷蘅自小,除了進過母妃的春暖閣,再未進過任何一位嬪妃的宮裏,她知道,沒有人歡迎她。
峈柚宮,馥鬱的桃花雪徐徐拂麵。
芬芳清香撲鼻,惹人一陣神往。
楊芷蘅隨在洛淑妃與葉貴妃身後,雲兒小心的跟著她,當她踏進桃花林的一刹那,那桃林內原本的熱鬧便戛然而止。
楊芷蘅始終低垂著頭,直到一個寒冷的聲音響起:“你怎麽來了?我有請你來嗎?”
那個聲音漸近,芷蘅的目光看見茶色的裙擺在眼前停住。
“九公主,做人不能這樣不要臉的,我記得我可是沒有叫任何人請你來,誰許……你踏入我這峈柚宮的?”
是蘇妃,十歲那次,她記恨至今。
也許不是記恨,隻是……所有的人看見她,都想要發泄他們積鬱在心裏的不滿。
“貴妃姐姐,是你帶她來的?”她聲音尖刻,夾雜著不悅。
葉貴妃忙道:“哪有,她樂意跟著我們進來,難不成我攆她出去不成?這兒……又不是我的堂月宮,是不是啊,淑妃妹妹?”
淑妃連忙搭話兒:“可不是,這人要是生得賤,任誰也沒法子的。”
“那……可便不要怪我下逐客令了,請吧,九公主。”蘇妃對著芷蘅,麵容冷酷。
芷蘅緊緊攥住衣袖,她明知道不該來自取其辱,可是……她很想看六哥一眼,哪怕……隻是一眼也好。
她鼓足勇氣緩緩抬頭,隻見落雪的桃林中,各色異樣的目光交匯在自己的身上,其中最是冰寒的一個,不是淑妃、不是貴妃、亦不是蘇妃。
而是,自己的母妃——歌妃!
與母親目光相觸,芷蘅心中一悸,母親冰冷的眼神,嫌惡的目光,幾乎摧毀了她殘存的意識。
她連忙轉身,避開那道目光,這一次,她再次更深的領會了母親對自己的憎惡,盡管,她不知道為什麽。
“嗬,真太好笑了,以為上了奕王的床就能一步登天了,真是下賤。”
“就是啊,那個奕王可是出名的好色之徒,風流子,隻怕這時候正抱著哪一國的美人兒呢,哎,國之不幸,真是丟盡了我們北冥國的臉麵。”
“有一個月了吧?人家大沅一點表示也沒有,哎,還能怎樣呢?我們北冥國小力弱,終究隻能忍下了。”
“這不知使了什麽狐媚手段,看來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身後議論的聲音聲聲高漲,話鋒轉向歌妃,芷蘅隨即聽見母親尖利的一聲:“站住。”
芷蘅站住腳步,顫顫回首。
母親絕美的麵容,華貴的裙裳,目光卻冷如寒霜:“跪下,謝罪!”
芷蘅大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謝罪!在這兒嗎?
她星眸微凝,看著母親。
即使自己要謝罪,卻也不該是這裏,由這些人主持。
她看到桃花落處,或並排、或圍坐著各宮的妃嬪、公主,也包括淩陽公主楊芷蒽,和坐在母親身邊的親妹妹昭陽公主楊芷菡。
眾人的目光投過來,或鄙夷或幸災樂禍。
見芷蘅不動,母親複又一聲厲喝:“跪下!”
葉貴妃見狀連忙道:“歌妃妹妹何必如此動氣?要她去了便是了。”
說著,她笑盈盈的走近芷蘅,芷蘅側眸看她,一雙含水杏眼,幾乎淹沒她虛笑的嘴臉。
“我倒是沒注意呢,這九公主的衣裳還怪好看的,聽說都是自己做的?”葉貴妃伸手撩起芷蘅絲衣。
芷蘅連忙按住貴妃的手:“貴妃娘娘……”
葉貴妃眉眼微挑,含笑看她,卻陰冷冷的:“看看又不妨事?在李昭南麵前都脫得精光了,還怕人看嗎?”
她果然夠毒,說話如此露骨,楊芷蘅滿麵羞憤,卻隻怕此時反抗,隻能又增羞辱。
淚水積蓄在眼裏,模糊了滿目飄搖的桃花雪。
貴妃用力扯下她絲質披衣,露出足可勝雪的白皙細肩,片片桃花凋落在肩頭,頓時失色,便連那香似乎也暗淡了。
眾人有一瞬間凝眸,她們或許從不曾發覺,住在無塵宮的九公主,竟是這樣絕色的美人。
葉貴妃細細看著她,眼神卻漸趨冰冷:“果然是夠**的樣子。”
心,好像被千百雙手抓住,一起用力,擰幹了心頭的血。
一滴滴的,流血而亡。
芷蘅將被撕扯下的披紗緊緊拉著,遮掩住一刻流瀉的絕美春色。
在座的不僅僅是宮妃公主,還有各位皇子,芷蘅可以感到他們或驚豔或貪婪的目光。
卻……無能為力。
她隻有瑟縮著身子,披紗被貴妃扯壞,她隻能緊緊攥住,不敢放手。
她咬唇忍淚,隻想馬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回到那陰冷冷的,卻可以庇護自己的無塵宮。
“哎,歌妃,算了,就當沒生這個女兒。”
“這麽下賤,不要臉,做了那樣的事,還敢到處招搖來?真以為自己是奕王妃嗎?”
一聲聲,如刀割一般。
周邊譏笑的目光,嘲諷的眼神,惡毒的附和,令楊芷蘅感覺一陣暈眩,身子一軟,向一邊倒去,一個人穩穩撐住了她,她抬眸看去,本以為是雲兒,卻意外撞見六哥清明的目光。
她心頭一熱,適才,因流血不止而涼無溫度的心再度回暖,似乎找回了一絲一點的暖意。
“母妃……”
六皇子楊元恪,眉目清朗,鼻若懸膽,臉廓分明俊朗,透著逼人英氣。
楊元恪向蘇妃行了禮,又向貴妃笑道:“貴妃娘娘,何必動氣?”
說著,目光轉向楊芷蘅,芷蘅淚光裏看見他的笑影,淚水流下,已抑製不住心酸。
不過,還好,上天終歸待她不薄,要她見到了六哥,也不枉她此來自取其辱。
“九妹,你先去吧,明兒個我生辰,母妃非要大辦,我會令人將酒果送到無塵宮去。”
六哥的聲音依然清潤,仿佛這流**的春風。
芷蘅看著他,許久,卻隻是流淚不語。
她可以想象此時自己的難堪,縱使有千百般的不舍,終還是轉身而去。
她不該來,可是,她見到了六哥。
她該來,可是,她受盡羞辱。
母親,為什麽,你對我,竟沒有一絲一點的憐愛,哪怕隻有一瞬間,哪怕……隻是一個眼神而已……
旁人的冷嘲熱諷也便罷了,可為什麽……從小你便要這樣對我,你身邊坐著的楊芷菡是你的女兒,難道……我不是嗎?
為什麽,你疼愛的卻隻有她!
楊芷蘅跑回到無塵宮,一整日沒有說話,雲兒看了隻是心疼,飯菜端來又熱,熱過又端,楊芷蘅卻一口也沒動。
次日,楊元恪果然依言送來了果品酒水、糕點佳肴,雲兒驚喜萬分,這許是無塵宮出現過最是奢侈的飯菜了。
楊芷蘅終究微微笑了,盡管那笑苦澀澀的,她吃了送來的東西,仿佛那裏麵有六哥的味道。
夜晚,月已冷,深處有濃墨似的陰森。
無塵宮參天大樹隨夜風呼嘯,今夜,怕是要有一場甘霖。
“雲兒,陪我去照晚亭”芷蘅拿了很久以前,用節省下的,她可以找到的最好的絲線親手縫製的香囊向宮外走去。
今夜,她著了一身素潔白裙,雖然,她沒有華美的衣飾,可白色總是能凸顯女人的嫵媚,她是知道的。
雲兒跟在她的身後,她知道,公主決定送出那件藏了許久的禮物,從前,她一直不敢。
今天,六皇子不顧宮中閑言碎語,送來吃食與公主,顯然多少彌合了公主心裏最深的傷口。
照晚亭,每晚,風雅的六皇子皆會在此撫琴一首,而今夜,芷蘅卻沒有聽到幽婉的琴音。
她一步步急促的跑向照晚亭,卻在接近的矮林邊停下腳步。
矮林包裹了照晚亭,楊芷蘅怕人看見,故而抄近路前來,任憑枝丫割刮她最珍愛的衣裙。
隻為了……能夠見到他。
“六哥,怎麽樣?這是我為你親手繡的香囊哦。”那個嬌俏的聲音,屬於芷蘅的親妹妹楊芷菡。
芷蘅輕挪腳步,近一步靠近照晚亭。
六哥的聲音依然那樣好聽:“沒想到,我的十一妹不但琴棋書畫冠絕後宮,繡工也如此精湛?”
“那是自然,為了六哥,我特意要母妃教的呢,這絲線啊,可是年初我向父皇討的,都是去年南越國使臣來時帶來的,名貴得很,還有這香料,可是我北冥國最珍惜的萬雪紅,怎麽樣?”芷蘅可以想象妹妹高貴的樣貌,今晚,她也一定華裳雲服,紅妝嬌豔。
芷蘅暗暗低頭看著手中寒酸的香囊,甚至湊不齊三種顏色,香料也不過是無塵宮附近的野花曬幹而已。
心驟然絞痛。
在妹妹麵前,任何時候,她都是卑微的。
“我就說,我沒有白疼你,自小,我最最疼愛的就是你了。”六哥的一字一字說得清楚無比,“可知為何嗎?”
楊芷菡道:“不知,說來聽聽?”
六哥笑道:“你是整個皇宮最高貴的女人,你精琴棋,通書畫,詩詞歌賦、輕舞曼妙,誰能及得上呢?”
“六哥就會逗我開心。”芷菡笑得嬌中帶羞。
芷蘅的心卻隨著一點點破碎。
臉頰上有冰涼的東西劃過,隨而一滴滴打落在裙裳上。
下雨了。
照晚亭中,六哥脫下了披袍為芷菡遮雨,自己卻淋著冰冷雨水,兩個人向宮內跑去。
夜濃,深似苦墨。
楊芷蘅看著那一對雙雙離去的背影,心被瞬間撕碎,她咬緊嘴唇,回想著六哥說過的每一個字。
是的,六哥自負風雅、文武雙全,自然喜愛的定是多才的妹妹,而若論才學,放眼後宮,誰又能出父皇親自教授的昭陽公主之右。
而我這個九妹,自小沒有任何人教習過我歌舞琴棋,隻有一個師傅教習了我認字和簡單的詩詞,皇家終究不容許有一個大字不識的公主。
然而其他的,我再不會了,就是這刺繡,也是雲兒教的。
雨,漸漸細密。
淋濕了芷蘅純白衣裙。
雲兒輕聲說:“公主……”
她聲音哽咽,沒能說下去。
芷蘅卻回眸一笑,淡淡說道:“走吧……”
那珍藏了許久的香囊掉落在地,被雨水打濕,雲兒看了一眼,猶豫道:“公主……這……”
她慌忙拭去,芷蘅憂傷苦笑,狀似若無其事的轉身而去,雲兒隨在芷蘅的身後。
雨水瞬間濕了芷蘅純白衣裳,夜色無光,冷雨紛紛揚揚,肆無忌憚。
芷蘅的淚水亦隨著紛紛跌落,在這場雨裏,肆意打濕臉頰。
隻說春雨貴如油,卻不知春雨亦可寒透人心。
夜,依然濃黑的深……
春雨洗不亮夜空。
芷蘅回眸再望那曾寄予了無限期望的照晚亭,五內俱傷!
她知道,自此,在這座皇宮中唯一的溫暖,已在這場春雨裏,寒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