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敗局恰似雪融水 昭儀終得雲登天

雪住了,雲層依然很厚,終南山終日隱藏在霧嵐之中,偶爾可以看見積雪覆蓋的山頭挺立雲霄,把寒氣撒給廣袤的關中平原。

長安在經過幾天的兵戈相擊之後,終於漸漸地歸於平靜。

這叛亂來得如此迅速,又敗得如此慘烈。護城河裏飄滿了斷頭缺臂的屍體,血腥味被寒風吹到很遠的地方。

房遺愛沒有想到,房州的兵馬根本沒能進城,就被擋在了城外。同屬十六衛的將士相互殺戮起來,連眼睛都不眨。長安東門護城河外,喊殺聲持續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才平息下來。他是在焦急等待京外援兵的那個晚上被抓的。現在,躺在大理寺的監房裏,他仍不相信這場周密策劃的舉事會如雪崩般地迅速失敗。

當他命人放出信鴿,並且看著薛萬徹給六百名門客換上禁衛盔甲時,他就斷定不久的將來,這長安城將歸屬於他。

荊王算什麽?不要以為他在大庭廣眾麵前大談夢裏常常手抓日月的傳奇就了不起,但在房遺愛的心中,他就是一具老去的屍體。一旦事成,他將會棄之如敝屣。大唐江山,也有高陽公主的一份。不僅他自己這樣想,薛萬徹、柴令武他們必是一樣,隻不過各懷異夢罷了!但他們有異夢又能怎樣呢?他是舉事的主帥,將來他們都得拜倒在自己腳下。

房遺愛將目光從窗外的雪幕轉到身後的火盆上,紅紅的木炭之火讓他想起戰場上的烽火,躊躇滿誌的心一下子變得焦慮起來。依照他的估算,房州兵馬早該在薛萬徹的接應下進了長安,再順利一點,就應該擒住那個風流皇上了。可眼看天色越來越暗,卻一點消息也沒有。

連一向心高氣傲的高陽公主也有點沉不住氣了:“信鴿該不會落到朝廷的手裏吧!”

“這怎麽可能呢?舉事之議甚是機密,朝廷豈可得知?公主大可不必擔憂。”

但高陽公主仍疑竇難消:“本宮擔心的是你那位木訥的兄長。倘若他向皇上舉報,你我則完矣。”

房遺愛搖了搖頭:“不會的!他那個膽量,誠恐樹葉落下打在頭上,焉能生出此等舉止?”

話雖這樣說,可他的心裏也不踏實。即便是兄長嚴守父訓,不生同胞反目之念,但眼前的沉悶也足以讓他坐臥不寧了。

這時,隻見府令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撲倒在地,喘著粗氣道:“公主、駙馬,大事不好了!朝廷的禁衛把府院給團團圍住了!”

“什麽!你說什麽?”房遺愛“呼”地站了起來,從身後的劍架上取下寶劍就要往外衝。

高陽公主攔住他,厲聲問道:“你慌什麽?料定他們也不敢將本宮怎樣。快隨駙馬上牆看個究竟。”

可是一切都晚了,她的話音剛落,就聽見前院人聲嘈雜。房遺愛衝到前廳,隻見數百身著棉甲的羽林軍禁衛衝開府門,擁了進來,為首的竟是左武衛將軍張延師的長史,口稱奉命捉拿叛賊,免得血染了這皇家聖地。

房遺愛情知事情敗露,也不答話,上前對著一個年輕的將領就是一劍,隻聽“當”一聲,他的劍被銅錘破開,雙方廝殺了不到十個回合,房遺愛一走神,手中的劍被擊落在地,羽林軍禁衛衝上前就用繩索將他縛了。

一位隊正領著禁衛就要往裏衝,將領厲聲將其喝住,雙手向內作揖道:“末將奉皇上之命前來擒拿反賊,請公主勿做無謂抵抗,隨末將前去見長孫大人。”

“大唐朗朗乾坤,何來反賊?分明有人誣陷駙馬。”高陽公主聞言蛾眉倒豎,話語中添了幾分輕蔑,“你讓本宮去見長孫老兒?笑話,本宮乃先帝之女,當今皇上的禦妹,豈能屈尊去見老賊,本宮這就隨你去見皇上,看他能把本宮如何?”……

雪地上留下兩條車轍,那是囚車碾過的痕跡,不過很快就被高陽公主車駕的轍痕覆蓋了。

此刻,這轍痕還在房遺愛的眼前延伸,還能聽到公主的呼喚。

皇上會怎麽處置自己呢?思緒剛飛起來,就聽見牢房裏一陣腳步聲,接著便是一陣沉悶的說話聲!哦!那是薛萬徹的聲音,他也進來了。

房遺愛拖著沉重的腳鐐走到牢房門口,透過陰暗夾道之間的微光,看見薛萬徹被獄卒推推搡搡地從眼前經過。他渾身是傷,一臉的血汙,腳上戴著沉重的腳鐐,在地上拉出嘩啦的聲音。

薛萬徹側過臉,就看見與他一樣戴了刑具的房遺愛,頓時怒目圓睜,脫口罵道:“都是你多事,害得本官也跟著受累。”

“軟骨頭!”房遺愛聞言在心頭罵道,他不再理會薛萬徹,又埋頭去想自己的心事。

隔壁的獄門“咣當”一聲就打開了,獄卒叫了一聲“進去”,就聽見“咚”的一聲,薛萬徹就摔倒在地了,接著便傳來他的嘟囔:“想老夫乃大唐健將,為國家效力豈不更好,焉何要摻和房遺愛謀反呢?”

聞言,房遺愛在心裏笑他的患得患失:“哼!現在後悔,晚了!”

薛萬徹環顧了一下牢房,與平日裏金玉饌羞實在是有天壤之差,就覺得這些天發生的一切簡直就是一場噩夢。他曾那麽自信在府衛軍中的影響,派出長史、別駕暗中聯絡各路將郎,可結果卻是隻有左驍衛大將軍、駙馬都尉執失思力追隨自己,而從房遺愛那裏接收過來的門客還沒有進得大內就被識破,一個個做了階下囚。

圍攻薛府的將郎中,有不少曾是他交往多年的故舊。特別是那個右金吾將軍龐同善,當年與他一同從軍,一同擢拔。當年他沒有福分做高祖女兒的駙馬,如今卻率軍前來擒拿他了,這是天意,還是人意?

在刺倒了數十名禁衛,而自己也身負重傷後,薛萬徹終於明白任何反抗都是徒勞的,隻能加重自己的罪行,因此,當他剛剛與龐同善交鋒時,就放棄了抵抗。

“今日落到將軍手裏,老夫算是栽了。”

龐同善笑道:“不是栽在末將手裏,是栽在大唐律令之下。仁兄戎馬一生,功在社稷,如今生出如此叛逆之舉,真是晚節不保。末將也是奉詔行事,多有得罪。”說著,他便命禁衛將薛萬徹綁了推上囚車。就要離去時,卻見丹陽公主哭喊著追了上來:“駙馬!都是本宮害了你!”

薛萬徹艱難地扭過頭看著丹陽公主,他沒有聽明白她的話。

龐同善上前見禮:“事已至此,唯願皇上法外開恩,能寬恕薛兄的罪行。”

公主流著淚道:“當初本宮之所以向皇上稟奏反叛之事,是希望皇上念在骨肉情分,開釋夫君之罪。孰料,終了還是披枷帶鎖……唉……”

薛萬徹聞言十分吃驚,當龐同善率領禁衛入府宣詔時,他就十分納悶如此機密之事皇上為何這麽快就知道了。及至現在知道是公主告密時,他的怒火再也無法遏製,大罵一聲“愚蠢”之後轉過臉去不再說話。

天漸漸黑了,獄卒燃起走道的燈火,昏黃的燈光照著四周,他有些臃腫的身影映在牆上,看去有些模模糊糊。牢門的鐵索響了一聲,耳邊傳來獄卒的吆喝聲:“吃飯了!吃飯了!”

經過半天折騰,薛萬徹這才感覺真有些餓了。他艱難地站起來,一步一步挪到牢門口,端起麵前的瓷缽,眼見是粗糙的小米外加簡單的菜肴,他頓時覺得喉嚨發澀,沒有了食欲,對獄卒吼道:“如此糙食,讓老夫如何吃?老夫要喝酒!”

獄卒們相互看了,發出一陣大笑:“哈哈哈……他還要酒喝?半夜娶媳婦,做夢吧!就這糙米飯,你愛吃不吃!說不定哪天人頭一掉,想吃都沒有了。”說完,就轉身離開了。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啊!”薛萬徹歎息道。

草草地吃了缽裏一半飯食,他再也吃不下去了,幹脆靠著牆望著窗外冰冷的雪天發呆,長安街頭的情景再一次在他眼前浮現。

大理寺設在義寧坊內,義寧坊又在開遠門邊,正處於長安城的西北角。從薛府所在的大寧坊到大理寺獄要經過一條橫街,羽林衛押著一位朝廷大員從街上經過,這消息很快在酒肆間傳播開來,當囚車從街上走過時,他麻木的神經被各種議論催醒——

“可惜!英名一世,卻毀在謀反上。”

“什麽英明一世?他頭上長著反骨,你還不知道吧?他早年跟著劉黑闥反朝廷,被太宗俘獲,太宗不計前嫌,收他為將,高祖更將他招為駙馬,孰料他竟以怨報德,反叛朝廷,真該千刀萬剮!”

“看他一副凶煞煞的樣子,就知道不是個好人!”

後來眾人都說了些什麽,他也無心聽,也沒有聽進去,隻覺得有無數雙眼睛憤怒地看著他。到後來,有人向他扔爛菜葉、臭雞蛋,甚至是剩飯,他也無力躲避了,髒物、血跡與雪水混在一起,讓他麵目全非。

他平生第一次嚐到“倒行逆施”的苦果,可這苦果是自己種下的,怨不得別人。

城頭的更聲響過四次之後,薛萬徹才昏昏沉沉地睡去,燈影照著他蜷縮的身子。當他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睜開惺忪的眼睛,他才發現對麵的牢房裏竟多了一個人。

天哪!這不是吳王嗎?他怎麽進來了,難道他也是舉事者麽?

但薛萬徹立刻就打消了這個猜想,朝野誰不知道吳王向來不待見房遺愛呢?朝野誰又不知道吳王早已隱身在府第深院了呢?他現在還記得,新皇登基之時吳王情真意切的賀詞,他怎麽可能一起舉事呢?

薛萬徹爬到牢獄門口,以試探的口氣問道:“殿下怎麽也進來了?”

李恪輕蔑地朝這邊看了一眼:“都是你等妄生歹意,反叛朝廷,連累了本王。”

薛萬徹似乎明白了什麽,發出一陣怪笑:“殿下有今日,恐怕是長孫那老兒造的孽吧!”

李恪轉過臉不再說話。靠牆坐著,脊梁就一陣陣發冷,沒有什麽比被冤枉更令他傷心。

他很慶幸,在禁衛沒到之前,蕭妃就燒掉了高陽公主的那封信,否則事情會更糟。

張延師的部將在吳王府並沒有遭遇反抗,當府中禁衛一個個劍拔弩張時,卻被李恪堅決攔住了,他厲聲喝道:“你等還不退下?將軍奉詔而來,你等是要僭越犯上麽?”

守衛吳王府的旅帥一臉委屈地說道:“逆賊反叛,與殿下何幹?末將跟隨殿下多年,深知殿下心地坦**,光明磊落,英名豈容他人玷汙?倒不如讓末將率領禁衛拚上一死,救殿下出城。”

李恪慢慢按下旅帥手中的兵器道:“你的苦心本王心知,然若真是如此,則是自汙其麵,就是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了。”

“可末將明知殿下冤枉,豈可袖手旁觀?”

“所謂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昔日屈原被靳尚之流陷害,流放沅江,行吟萬裏,終流芳百世;而王莽之徒,雖可乘一時之勢,終究不能長久。大唐乃李氏社稷,非長孫氏一人所能遮天。本王相信陛下定能明辨是非,還本王一個清白。”李恪彈了彈衣袖的灰塵,很平靜地向刑枷伸出雙手,“本王知道,將軍奉詔行事,就隨你去吧!”

張延師的部將一時口澀,竟不知該如何麵對。李恪的一番話錚錚有聲,連他也懷疑這樣坦然的親王會參與謀反。

“末將……”

“將軍忠於朝廷,乃職責所係。隻是離開之前,本王尚有一不敬之請,還請將軍寬諒一二。”

一個親王竟用這樣的語氣對自己說話,其處境之難部將也是感同身受了,大聲應道:“殿下有話盡可以說。”

“王妃和幾位王子現在後院夜寢,請將軍勿為難他們,本王這裏先謝過了。”……

往事如煙,李恪不願意再想這些,他隻盼蕭妃與幾個兒子能平安地度過這一劫。

……

侍中兼太子詹事宇文節這些天一直處在不安中。他在署中待不住,總有大禍臨頭的感覺;他在太子身邊也無法安心,因為他不敢麵對太子那雙稚氣的眼睛,一看見他天真的模樣,他就有一種負罪感。

在朝廷,宇文節有個“明習法令,辦事幹練,寬宏大度”的名聲。可現在,他在東宮陪伴太子時,就覺得寬宏大度有時反而成為一種缺陷,比如他與房遺愛之間的交往就正是如此。

那還是太宗年間的一次朝議,年輕氣盛的房遺愛給他難堪,他不但沒有計較,而且也從未在皇上麵前提及。高陽公主得知此事後,十分感動,遂督促房遺愛登門致歉,兩人從此成為忘年之交。

前些日子,高陽公主忽然到東宮拜見太子,並且有意無意地打聽太子的起居。她是大唐的公主,又是當今皇上的妹妹,他沒有理由拒絕她。當時,他完全沒有將之與謀反聯係起來,直到事發,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

令他感到欣慰的是,挾持太子的叛軍還沒有動手,就被尚書仆射李的人馬打得七零八落,否則,他真成了千古罪人。

惱人的是,昨夜到獄中探望房遺愛的房遺直帶來了他的親筆信,希望他能說服皇上,看在高陽公主的分上,免除他的死罪。

這讓宇文節十分為難,他是個很重友情的人,又高居相位,他情知反叛對皇上來說意味著什麽,他掂量得出輕重。他於是覺得,永徽三年的臘月,每一個日子都似乎十分寒冷難耐。

從淩晨亥時起,他就再也無眠,起身來到書房,思謀著今日的朝會該怎樣應對。卯時一刻,府令在門外稟告,說上朝的車駕已經備好了,他才理了理本就十分煩亂的思緒,匆匆忙忙地趕往太極宮去了。卯時三刻,宇文節的車駕停在司馬道外。下了車駕,他抬眼望去,塾門前人頭攢動,在晨曦中顯得影影綽綽。及至他來到大家麵前,就聽見長孫無忌底氣很足的聲音:“大唐天下,朗朗乾坤,豈容幾個蟊賊興風作浪?陛下聖明,一舉剿滅叛逆,還我清平世界……”

“賴陛下聖明,太尉慮周,君臣同力,賊眾必滅無疑。”太子少師於誌寧接著長孫無忌的話道。

大家則紛紛點頭稱是。誰都知道,雖然坐在朝堂上的是李治,但朝政的決策一半是由長孫無忌說了算。

宇文節沒有參與這種禮讚式的議論,他在為房遺愛的信糾結。但他覺得長孫無忌看他的眼裏多了幾許的冷漠和譏諷,這讓他渾身不自在,似乎心裏的秘密被人看穿了似的。

長孫無忌很會把握朝臣情緒的轉換,當他看見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的褚遂良出現在塾門外時,就很適時地收住了話頭。他是個明白人,雖然現在褚遂良已不是三省之長,可他在皇上心中的位置,一點也不比自己輕。

他立即改變了在眾大臣麵前的態度,很謙恭地走到褚遂良麵前道:“諸大人到了。”說著就牽起他的手,走進了兩儀殿。那親密的樣子招來不少人羨慕、嫉妒的目光。

辰時二刻,李治出現在朝堂上,群臣一起下拜。

“眾位愛卿平身!”李治坐在禦座上,揮了揮手。

朝會的議題很集中,就是議論該如何處置房遺愛等一幹罪犯。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首先稟奏了案情審理情況,接著李治問道:“房遺愛圖謀反叛,朝野共憤,然此案牽涉甚眾,當罪當其罰,不知眾位愛卿有何意見,即可一一奏來朕聽。”

中書令柳奭出列道:“房遺愛、薛萬徹、柴令武皆駙馬都尉,房遺愛更兼散騎常侍、右衛大將軍,爵不可謂不顯,位不可謂不高。然其不思報效朝廷,反糾集黨羽,圖謀反叛,不殺不足以震懾逆賊。”

宗正李博乂也出列附和道:“柳大人所言,甚合大唐律令。臣以為高陽公主、巴陵公主身為宗室,驕恣甚過,有辱先帝風範,當削其爵位,撤去封賜。”

褚遂良立即接過李博乂的話道:“臣以為僅此尚不顯大唐律令之威,請陛下賜其自縊。”

但一說到丹陽公主,李治即為其開罪,見臣下們沒有異議,李治又道:“丹陽公主乃朕姑母,在緊要關頭上書朝廷請求平叛,朕意其不在刑罰之列,令其居於府中,安享富貴。傳朕口諭,丹陽公主舉報有功,著宗正寺頗予撫慰,勿多刁難。違者斬無赦。”

說完這些,李治一轉臉就看見一直低頭不語的宇文節,問道:“如此大案,有人要劫持太子,若非李將軍指揮若定,則太子危矣!你身為太子詹事,為何無言?”

宇文節頓時就失了色,跪倒在地道:“微臣沒能保護好太子,罪該萬死,然臣對陛下忠貞之心,天日可見!”

“哼!”禦史大夫韋思謙斷然打斷了宇文節的話,“據禦史中丞韓瑗稟告,事變前兩日,高陽公主曾經到東宮探訪虛實,宇文大人能不知乎?”

經韋思謙這樣一說,大理寺卿李道浴也想起了一件事,道:“據典獄官稟告,房遺愛在獄中時曾托人帶信給宇文大人,大人何不將信劄公之於朝堂?”

長孫無忌聽到這裏便勃然大怒,厲聲斥責道:“宇文節為臣不忠,為人不義,朋黨比周,當免去其侍中一職,下大理寺審理。”

在獲得李治的允準後,長孫無忌對著殿外喊道:“來人!將反賊宇文節押下去。”立即就有羽林衛進來,將宇文節拖了出去。從殿外傳來的宇文節“冤枉”的呼喊聲,在大殿回旋了許久。

可讓長孫無忌納悶的是,當他呈上對荊王和吳王處以極刑的奏章時,李治卻置於案頭問道:“眾愛卿是否還有事奏?若無,就此退朝吧。”

出了太極殿,褚遂良就追上了長孫無忌問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難道皇上是要赦免荊王和吳王的罪行麽?”

長孫無忌搖了搖頭,一臉的茫然。

褚遂良見此又道:“此事不能就此罷了。”

“褚大人所言極是!要緊的不是這兩人究竟怎麽樣,而是如果不除掉他們,今後還會有人打著他們的旗號圖謀不軌。”崔敦禮也十分不解皇上的意圖。

長孫無忌鐵青著臉,點了點頭,剛要說話,就聽見李榮在身後喊道:“三位大人慢走,皇上在兩儀殿等著呢!”

事情不出褚遂良所料,麵對三位大臣,李治把心思和盤托出:“諸位愛卿也明白,荊王與吳王,一個是朕的叔父,一個是朕的兄長,殺之,朕心何忍?朕意免其一死,可乎?”

“不可!”長孫無忌因為過於嚴肅,話語不免顯得有些矜持,“陛下所謂之情,乃叔侄兄弟私情,微臣所言乃國運社稷大情,舍小情而為大情,此陛下順天應勢之舉,萬不可猶豫彷徨。”

“太尉之言不無道理,然據朕所知,荊王雖行為狂悖,然並無謀反之實,乃為薛、房之徒所迫;至於吳王,更與謀反一案無關,骨肉相殘,先帝在天之靈何安?”李治仍堅持己見。

“陛下聖明,微臣原也以為吳王與本案無涉,然據大理寺審理,房遺愛已供出高陽公主致吳王密劄,欲圖結黨謀反。故而臣以為,當依律定其死罪。”崔敦禮也勸道。可他並不知道,為了給李恪羅織罪名,長孫無忌曾派遣心腹夜探大理寺獄,以赦免房遺愛死罪為條件,令其在公堂上言與李恪共謀之情。

平日深居簡出的吳王陷入謀反案,這讓褚遂良很是吃驚。可供詞、信件草稿俱在,不由得他不相信,作為托孤大臣,他隻有選擇站在長孫無忌一邊。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麵向李治而立,話語中就帶了惋惜和沉重:“一位親王竟蠅營狗苟於暗處,密謀篡位,故臣以為殺之可矣。”

到了這時,長孫無忌已從李治無奈的眼神中看到誅殺荊王和吳王已成定局,他不等李治開口說話,就連忙下拜,先聲奪人了:“陛下不以私情用事,誅殺逆賊,威德震懾朝野,即使是先帝在天之靈,亦必護佑大唐享國萬世。”

褚遂良和崔敦禮也立即隨著長孫無忌跪倒在地,口稱:“陛下聖明!”

李治還能說什麽呢?

看著三位大臣出了兩儀殿,李治的怒火都朝著李榮發來了:“太尉即便是朕的舅父,總該居於臣位,豈可挾持於朕,真是豈有此理?”他鬱悶地將奏章推到一邊道,“朕倦了,傳令移駕清寧宮,朕要與才人敘話。”

……

雪後的花園,一方靜穆明澈的瓊玉世界。

剛剛開放的蠟梅,在銀雪的映襯下,直垂到結了冰的水麵。陣陣冷香隨風飄到院子裏的小徑上,在濃密的竹林枝頭打著漩渦,久久不願散去。而竹林此刻青枝素雪,勁節傲骨,偶爾有落雪墜地,發出沙沙的歎息;幾隻不曉寒冷的鳥兒,在道上留下一個個足痕,恰似梅花的倩影。

從院中的暖房裏走來幾個說說笑笑的人,清脆的笑聲落進平湖,在冰麵上**起輕悠的回音。

王皇後漫步在剛剛掃過的磚鋪小道上,一陣風來,她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這情景,立即引起了武媚的注意,她忙要身後的尚衣給王皇後披上披風:“皇後金枝玉葉,凍壞了身子,不唯皇上掛心,臣妾也必然會牽腸掛肚的。”

王皇後莞爾一笑,整個麵容都是暖洋洋的,說出的話也帶了春色:“這還要多謝才人的細心關顧。”

武媚垂下眉毛道:“若非娘娘在皇上麵前美言,焉有臣妾今日,臣妾時刻都記著娘娘的恩德呢!”

王皇後聞言“咯咯”地笑出了聲:“你這張嘴呀,真能把八哥說下樹來!”

接著,王皇後就談到了前幾日武媚送給她的墨跡:“本宮不懂書藝,隻覺著看上去很美!哦,對了!你寫字的那墨是怎麽來的?撲鼻的香味,本宮每日隻要進了內室,就不由得多呼吸幾下。”

聽了這話,武媚在內心暗地鄙夷王皇後的淺薄,惋惜褚遂良這些書藝大家殷勤地為她送字,真是明珠暗投了。接著她又為李治抱屈,生在這皇家宮苑,卻偏偏不能愛其所愛,與這等平庸的女人廝守,豈不誤了青春?但她口裏說出的話卻是讓王皇後分外的舒服:“哎呀!娘娘慧眼。那墨是褚大人送給臣妾的,說是皇上賜予的,來自嶺南呢!”

王皇後“呀”了一聲道:“難怪呢!從皇上和褚大人那來的自然都是寶物了。要不,怎麽說我大唐物華天寶呢?”

“娘娘所言,令臣妾大受教益。”

王皇後忙擺了擺手道:“本宮不會想得太多,就想著伺候好皇上,替皇上管好後宮就是盡本分。”

武媚沒有回應王皇後的話,她從來不認為王皇後應該坐在後宮的寶座上,她認為這個位子就屬於她。

此刻,王皇後卻將話題轉到武媚的兒子李弘身上來:“弘兒近來可好?”

“托娘娘的福,弘兒現在都牙牙學語了。”武媚的丹鳳眼頓時拉成了一條線,她輕輕為王皇後彈落在肩頭的雪花,整個人就沉浸在甜蜜之中了。那是一種反複咀嚼,回味不盡的幸福感。

那次感業寺的幽會,皇上再一次向武媚證明,他是一個雄健的男人,而不懂風情的王皇後則是一方荒蕪的土地。之後,就在她陪著李治到終南山下狩獵的第二天清晨,她就忽然不能聞油腥了,名廚烹飪的佳肴,她一入口就想吐。永徽二年八月剛剛回到宮中,她的弘兒就降生了。這消息讓李治欣喜若狂,他為兒子起名為“弘”,並派太監到處訪尋了乳汁豐滿的乳娘。

她不是沒有想過兒子的未來,但她更明白當務之急是先正了自己的名分。而且,近來她發現自己的身形又在悄悄地發生著變化,那妊娠反應再度攪得她五內翻騰。與懷弘兒不同的是,她喜食辣,並暗中請了太醫診脈,獲知將會是一個公主。

她旺盛的生育力更增添了她走向未來的自信,但她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王皇後,她哪裏配分享做母親的喜悅呢?

武媚跟上王皇後的腳步,與她並肩而行:“娘娘對皇上最近的平叛如何看呢?”

王皇後沒想到武媚會問這個,隨口答道:“本宮當時最擔心的就是太子的安危。如今太子安然無恙,本宮就放心了。”

這話讓武媚懷疑她究竟有多愛皇上,她怎麽隻關心太子而對皇上的危難漠然置之呢?沒有皇上,哪來的太子?

這半天遊園就讓武媚覺得她與王皇後之間話不投機,她頓時興趣索然,卻又不得不虛與委蛇。這時,隻見從園門口進來一個人,那不是皇上身邊的李榮麽?

他先向王皇後行過禮,然後才傳達皇上的口諭,說皇上在溫室殿召見才人。

王皇後的臉上霎時就落了一層霜,對跟隨在身邊的吳尚宮說一句“回宮”,就拋下武媚轉身走了。

當溫室殿內就剩下李治和武媚兩個人時,她忘情地撲進李治的懷抱,用柔軟的發鬢蹭著李治的下顎,那酥癢的感覺讓李治十分難耐,他用暖暖的手捧起武媚的臉,愛戀地說道:“看看!這臉凍得發紅,又是到園子裏去讀書了吧!”

“哪裏呀!臣妾是陪皇後娘娘散心去了。”

“哦!”李治應一聲,“難得你如此明白!倒是朕……”

武媚轉身就坐在李治的懷裏,她側過身子,一雙纖纖細手撫摸著他的臉頰道:“皇上瘦了!一場平叛耗了皇上多少心思,臣妾一想起來,就恨不得親手殺了那些佞臣叛賊。”

覺得武媚的身子有了反應,李治一邊揉搓著她的酥胸,一邊道:“此次平叛,若非愛妃諫言,何來今日局麵?”

武媚瞟了李治一眼道:“臣妾不過進了一言,驅散雲霧,皆在皇上聖明。”

“朕很吃驚,你所諫的竟與太尉不謀而合。”

“這不奇怪。反賊倒行逆施,國人皆可誅之,何況太尉與臣妾都是皇上身邊人呢!”

李治點了點頭:“依朕觀之,愛妃才真是識大體,謀大局,乃治國禦臣之才啊!”

武媚心中暗暗吃驚皇上的感知,嘴裏卻回避了他的話鋒:“臣妾隻想日夜依偎在皇上身邊,藤纏樹繞,恩恩愛愛。”

李治便有些動情了,抱著武媚便進了內室,想要溫存一番。正要親吻,卻被武媚擋了回去:“皇上且慢!臣妾有事要稟奏。”

於是兩人就並肩坐在榻上說話,彼此都能感受到對方的氣息。

“皇上準備如何處置這些國賊?”武媚問道。

一提起處置叛賊,李治剛剛被柔情平息的怒火就燃燒起來:“處置什麽?朕都成了擺設了。”

武媚不說話,隻是直勾勾地看著李治。

“就算他是朕的舅父,就算他是托孤大臣,朕也非三歲幼童,事事都要順著他。”

“皇上所怒究竟為何事呢?”

“荊王、吳王,一個是朕的叔父,一個是朕的兄長,朕欲赦免二人,太尉和吏部尚書卻力主誅殺,一副挾持朕的架勢。”

武媚眨了眨眼睛,沒有任何猶豫:“太尉是對的。荊王、吳王乃心腹大患,早日除之,於社稷利莫大焉!”

“哦!為何你也如此說?”

武媚從榻上起來站在李治麵前,那眉眼立時就帶了冷峻:“荀子曰:知國之安危臧否,若別白黑。何謂黑白,是非之明也。如是,則德厚者進而佞說者止,貪利者退而廉節者起。荊王、吳王心懷叵測,即使此次未參與謀反,不能說日後不心懷叵測。”

見李治精心傾聽,武媚又接著道:“道者,君之道也。然在臣妾看來,為君之道,莫若殺伐。禁盜賊,除奸邪,是所以生養之也。識奸邪而不能除,是誤國也。”

“如此說來,是朕錯怪太尉了?”

“也不全然是。太尉動輒以托孤大臣自居,挾天子以令群臣,此亦篡臣之為也,陛下不可不防。”

李治召見武媚,原為一吐心中不快,孰料她一番宏論,撥雲見日,在他麵前展示出另外一方新天地。燈影下,他看著眼前的女人,豐若有肌,柔若無骨,益發覺得其可愛,由不得情馬脫韁,抱起武媚,在溫室殿旋轉一圈。但見那一雙秋水,經這一撩撥,盈盈漣漪,閃閃其光;青峰兀立,半山虛掩,雪膚酥酥,兩人便情難自禁。

武媚仰麵嬌滴滴道:“看皇上這樣子,臣妾就遂了陛下的願。隻是陛下千萬要輕點,臣妾這身子也是玉做的……”

李治摟著武媚的脖子,話便不清楚了:“朕明日早朝就提出冊封你為昭儀。”

“陛下!”武媚如夢囈語中,就感到潮水波瀾迭起地湧來了……

長孫無忌和褚遂良千方百計拖延的冊封武媚一事,還是在永徽三年臘月的時候到來了。

這天早朝一開始,李治就把冊封之事提上朝議。

衛尉卿許敬宗自然是冊封的積極推動者,皇上的話剛落音,他就出列說話了。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就顯得格外脆亮而有節奏:“才人自歸京以來,身在後宮,屈己以事皇後,大度以待左右;謙恭以接臣下,善解人意,賢淑恭慧。待太子有若親生,奉陛下以蘭心蕙質。冊封昭儀,順天意而合人心。”這番話說得李治頻頻點頭。

但他的諫言卻遭到了秘書少監上官儀的反對,他逐一駁斥道:“許大人之言未免言過其實。所謂身在後宮,屈己以事皇後,依臣看來,乃是後宮女子分內之事;所謂大度以待左右,據臣所知,其間有不少乃陛下所賜,她轉而饋贈他人,是否有輕皇恩之嫌呢?至於待太子有若親生,更是無稽之談,她至今無名無分,豈能與皇後比肩?故微臣以為,冊封不當,還請陛下三思。”

許敬宗也不相讓,反譏上官儀氣量狹小,不能容人。上官儀又批評許敬宗另有圖謀。兩人相持不下,李治就有些煩了,道:“二位愛卿為何打起口水仗了,分贈朕之所賜給尚宮、宮娥們,才人早就稟奏朕知曉了。”

長孫無忌一直暗地打量著兩位同僚的爭論和皇上的表情轉換,他已從李治的話中聽出了對上官儀的不快,他沒有改變阻止冊封的初衷,但他不想過早站出來說話,就是要借群臣的力量壓皇上收回他的心思。

長孫無忌將目光轉向於誌寧、張行成和韓瑗,這三人都是同中書門下三品,他們的言語無論對誰都舉足輕重。而三位也讀懂了他的意思,先後出列陳說不能冊封的理由,雖然每個人的角度不同,但長孫無忌覺得最要緊的還是都以當年李淳風與太宗的讖語為依據——

當年太宗與李淳風有這樣一段對話:

太宗問於李淳風:“朕之天下今稍定矣。卿深明易道,不知何人始喪我國家,以及我朝之後登極者何人,得傳者何代?卿為朕曆曆言之。”

對曰:“欲知將來,當觀以往;得賢者治,失賢者喪;此萬世不易之道也。”

太宗曰:“朕所問者非此之謂也。欲卿以術數之學,推我朝得享幾許年,至何人亂我國家,何人亡我國家,何人得我國家,以及代代相傳,朕欲預知之耳。”

淳風曰:“此乃天機,臣不敢泄。”

太宗曰:“言出卿口,入朕之耳,唯卿與朕言之,他人者不能知之耳。卿試言之。”

淳風曰:“臣不敢泄。”

太宗曰:“卿若不言,亦不強試,隨朕入禁宮。”於是淳風侍太宗登高樓。

太宗曰:“上不至天,下不至地,卿可為朕言之。”

淳風曰:“亂我朝之天下者,即在君側,三十年後殺唐之子孫殆盡。主自不知耳。”

太宗曰:“此人是文是武,卿為朕明言之,朕即殺之以除國患。”

淳風曰:“此乃天意,豈人力所能為耶?此人在二旬之上,今若殺之,天必禍我國家,再生少年,唐室子孫益危矣。”

太宗曰:“天意既定,試約言其人。”

淳風曰:“其為人也,止戈不離身,兩目長在空,實如斯也。”

……

但在長孫無忌看來,這些都是舊話,還不足以說動皇上改弦易轍,他需要新的證據來引起皇上的注意。就在這時,太子少傅張行成出列說話了。

他挪動著老邁的身軀,走出陣列道:“遠的不提,就說近情吧!臣記得永徽元年,晉州地震,陛下問臣原因,臣當時對曰:天,陽也,君象;地,陰也,臣象。君宜動,臣宜靜。今靜者顧動,恐女謁用事,人臣陰謀。又諸王、公主參承起居,或伺間隙,宜明設防閑。且晉,陛下本封,應不虛發,伏願深思以杜未萌。事情剛過去三年,房遺愛謀反案發,應了天象。今天下方定,然女寵用事一象尚未參驗,臣啟陛下慎思而行,以江山社稷為重。”

李治聞言依然有些猶豫不決。

到了這時,長孫無忌覺得該是自己說話的時候了。

“臣以為各位大人所奏,殷殷縈懷於社稷,切切忠誠於陛下。冊封一事,關乎後宮,臣覺得陛下不僅要擱置冊封,還應口諭皇後,對武氏嚴加約束,不可放縱。”

眼見反對冊封者占了上風,許敬宗心裏非常著急,怕皇上真采納了反對冊立的進言,這樣,他私下裏收受武媚的好處就成為一樁還不清的債。正在雙手摩挲間,卻聽見皇上說話了:“褚愛卿、李愛卿這半天為何未有一言?”

褚遂良和李相互看了看,急忙出列回應皇上的話。

“各位大人的話令臣頗受教益。然冊封昭儀,畢竟不同於冊立皇後,可急可緩。依微臣看來,封亦可,不封亦無礙朝局,臣唯陛下之意是從。”褚遂良道。

聞言,長孫無忌的臉上立時陰雲密布,心裏罵道:“這老鬼真是老奸巨猾,武氏求學書藝,讓他不知好歹了。”但他沒有想到,接下來李的話又讓他大為震驚,他將此事視為皇上家事,覺得讓大臣們廷議此事是多此一舉。

“李大人之言,於理於情無懈可擊,既是皇上家事,何勞諸位大人唇焦舌燥?臣請陛下頒詔,冊立武才人為昭儀。”褚、李的話讓這半天有些招架不住的許敬宗大受鼓舞,一下子顯得理直氣壯。

見此,長孫無忌疾言厲色道:“許敬宗誤國,請陛下將其發大理寺治罪!”

這半天,李治雖沒有說話,但對長孫無忌的固執早已怒不可遏,不待他說完,就狠拍龍案道:“太尉之言未免太危言聳聽了。”

長孫無忌卻不以為然道:“皇上之言,臣不能苟同!”

大臣們紛紛把目光投向長孫無忌,不知他怎可用這樣的語氣與皇上說話。

“何謂誤國?太尉是說朕是紂王,而武媚是妲己麽?”

“臣不敢!臣隻是……”

“隻是什麽?太尉可知道,第一個提出要朕堅決誅殺叛賊的不是太尉,而是武才人。太尉又知道是誰第一個讚同拘捕吳王的,還是武才人。”

“正因為如此,臣才憂心……”

李治決然地揮了揮手,製止長孫無忌繼續說下去。

“太尉不要再說了,朕不是輕易可以挾持的君主。”李治拋下長孫無忌,直接問道,“中書令何在?”

柳奭應聲出列。

李治以很嚴肅而又不無負氣的口氣道:“擬詔!冊封武媚為昭儀!退朝!”

“陛下聖明!”大臣們用沉悶的聲音恭送李治離開,接著,大家也紛紛散去。

長孫無忌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問道:“公公,武媚真的諫言皇上平叛了麽?”

從李榮那得到證實後,長孫無忌仰天長歎道:“先帝呀!大唐從此國無寧日矣!”

蔡尚宮慌慌張張地回到甘露殿,甚至顧不得禮儀,就站在蕭淑妃麵前重複一句話:“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蕭淑妃懶懶地倚在榻上,不耐煩地問道:“何事如此慌張?”

蔡尚宮咽了口唾沫道:“啟稟娘娘,皇上冊封武媚為昭儀了。”

“什麽?”蕭淑妃撇了撇嘴,一下子從榻上坐起來杏眼圓睜道,“你說武媚封了昭儀?”

她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她很清楚,這位居二品、列於九嬪之首的冊封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麽。她呆呆地望著從窗前飄過的雲朵,淚水就順著臉頰靜靜地流到了嘴角。而她的牙關卻咬得很緊,以致櫻唇咬出了血都渾然不覺。

蔡尚宮一見就慌了神,一個勁地呼喚道:“娘娘!娘娘!您想開些。”

蕭淑妃不說話,也實在想不出能恰當表達自己心緒的詞句。自去年八月武媚被召回京後,皇上就很少傳她進宮了。一年來,她在惶恐、抑鬱中度過了一個個難耐的日子。她曾哭過鬧過,在無法感動皇上之後,她開始變得心灰意冷,日日用烈酒麻木自己的情感。

哀莫大於心死,短短三百多個日子,她的青春容顏不再,形銷骨立地守著一座空****的宮殿。

遭受了兒子沒有被立為太子的打擊,她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平安無事。可從中宮得到消息說,這位武媚很有心計,把皇上和皇後哄得團團轉。蔡尚宮還告訴她說,這武媚笑裏藏著王皇後不曾有的陰暗。

唉!現在她封了昭儀,說不定會有一天欺負到她的頭上,進而危及兒子。

想到這裏,她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仿佛有一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不要!不要!”蕭淑妃瑟縮著身子驚叫道。

她的模樣讓蔡尚宮有些心疼,她跟了蕭淑妃這麽多年,第一次發現她如此恐懼一個女人。

“娘娘!您還是要想開些。”

蕭淑妃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驚嚇到了蔡尚宮,就有點不好意思道:“本宮沒什麽,就是心裏堵得慌。”

蔡尚宮沉思了片刻道:“娘娘也不要過於悲傷,依奴婢看來,還有比娘娘更難受的人呢!”

“你是說皇後?”

蔡尚宮點了點頭道:“皇後說動皇上召武媚回宮,原是為了排擠娘娘,然依奴婢看來,冊封武媚昭儀,卻是她不願看見的。”

見蕭淑妃聽得很專注,蔡尚宮進一步道:“奴婢相信,不久皇後一定會過來拜訪娘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