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武才人巧於周旋 濮王府風起青萍

同州橫臥在八百裏秦川東端,綿延五十餘裏的鐵鐮山像一條巨龍,在城南展開它躍躍欲飛的雄姿,湯湯東去的渭水從城北匯入黃河。因其處在京畿,因為近水樓台,常常受到朝廷關注,所以城池也建得高峨聳秀。又因為建在平原上,因此城內的街道也顯得寬敞從容,巷閭縱橫,店鋪林立。

永徽三年(公元652年)的春早,正月剛完,驚蟄就喚醒了沉睡的土地。特別是凍了一季的渭河,竟早早地解凍了。碩大的冰淩被寒冷的渭水托著,緩緩朝東湧去,相互撞擊的聲音匯成開凍的怒吼,回旋進古城的夢鄉。

吹麵不寒楊柳風!刺史褚遂良這些日子顯得很閑適散淡,雖說離皇上遠了些,可也有遠的好處。這裏不是邊關,他幹脆放手把署中事務都交給長史,甚至司馬們前來請示,他都給推了。他每天除了看書,就是寫字。誰要就給誰寫,並且分文不取。不久,同州的大小商鋪都掛了他寫的牌匾,因而生意分外紅火,府衙的稅賦自然也日益豐盈。

褚遂良於是很得意,幹脆走出州府,到所屬各縣走了一遭,他走到哪裏就把字留到哪裏。很快,各縣的收入也增加了不少。消息傳到朝廷,李治就很感觸,覺得這樣的人外放非常可惜,有機會一定要召他回來。

皇上的心思褚遂良自然不得而知,他照舊在閑逸中打發時光。二月初,華縣縣令到州府拜謁,酒足飯飽之後,縣令又要索字。褚遂良道:“前些日子不是寫了很多麽?你怎麽如此貪婪呢?本官倒成了你的縣丞了?”

縣令笑著忙道:“大人海涵,下官哪裏是給自己討字,實在是因為本縣楊氏宗族中出了一位神童,四歲即可吟詩,下官是想請大人給他寫幾個字,獎掖一下。”

“哦!可是漢弘農楊震楊大人的後人?”

“大人英明!正是楊震胄裔,名喚楊炯,天資聰穎。”

褚遂良點了點頭,弘農楊震的傳奇他也聽了不少,最熟悉的莫過於“深夜贈金”之事。有一年,楊震升任東萊太守,赴任途中路過昌邑縣,曾得他舉薦的昌邑令王密深夜來見,要送他十斤金子。楊震道:“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王密道:“暮夜無知者。”楊震就有些生氣了,道:“天知,神知,子知,我知,何為無知者?”王密慚愧而出,從此廉明自律,不敢懈怠。

前次他去華縣時,還看了矗立在楊氏墓園山門內的“四知方”牌樓,不想此家竟出了如此神童。

“不知該童是怎樣的聰穎?”

“大人且聽下官詳稟。就在今年正月,楊家來了一位客人,正是聞名遐邇的駱賓王。他見楊炯生得眉清目秀,口齒伶俐,便要他當眾賦詩。孰料一杯酒未喝完,他竟脫口而出:‘紫氣逐夜來,人間日換新;簷下風吹柳,天地又一春。’此詩一出,語驚四座,連駱賓王都驚歎不已。”

“這駱賓王本官知道,平素有些倨傲,他看上的人自是不差。好!本官就寫一副‘鴻鵠高翔’如何?”褚遂良道。

縣令擊節,連道三個“好”字!褚遂良正要鋪紙下筆,耳邊卻傳來一陣說話聲,接著府令就進來稟告說京城來了人。褚遂良無奈地笑了笑,放下筆來到前堂,原是秘書少監上官儀到了,他高聲道:“褚遂良接旨!”

褚遂良忙跪倒在地,山呼萬歲。

製曰:著即同州刺史褚遂良回京聽任。欽此!

“謝陛下隆恩!”

褚遂良接旨後便邀上官儀到客廳敘話,縣令見兩位大吏有話要說,便知趣地告辭,孰料褚遂良將其攔住,將上官儀介紹給他。聽說上官儀是門下省官員,縣令納頭要拜,上官儀連道:“免了,免了!貴縣一定是來向褚大人索字的,本官就借機一飽眼福吧!”

“大人這樣一說,下官倒真是恭敬不如從命了。”說著,褚遂良鋪開宣紙,寫下了“鴻鵠高翔”四字,然後題款、壓章,客廳裏頓時就溢滿了墨香。他又把字的來由敘說一遍,上官儀就十分感慨。

等那字幹了之後,縣令才小心地收起。這時隻聽褚遂良道:“自與大人京中一別,悠悠三載,今日相見乃天意也!在下已命人在‘飛鴻樓’備下酒菜,縣令大人不妨一起痛飲一番……”

這頓飯足足吃了一個時辰,出了店門,縣令就告辭回華縣了。褚遂良與上官儀回到刺史府,品茗三巡,酒就醒了幾分,話也多了起來。

上官儀打趣道:“大人這回真是鴻鵠高翔了啊!”

“大人這是話裏有話呀?”

上官儀哈哈笑了,道:“聽說皇上要任大人為吏部尚書,兼同中書門下三品,你都當了宰相,今天這酒喝得值。”

褚遂良卻不以為然,離京前他就是同中書門下三品,皇上這次召他回京,充其量也就是官複原職。

上官儀見此,詭秘地眨了眨眼道:“不知大人可知否,武才人回宮了。”

“聽京裏的人說過。皇上就是太寬厚,太仁慈了。”

“可有一件事情大人一定不知道。”

“何事?”

“這次是武才人懇請皇上宣大人回京的。”

褚遂良十分吃驚,且不說自己曾力主先帝殺她,就算沒有這事,皇上也不該聽憑一個女人幹政呀!皇上雖然懦弱,卻不該如此糊塗。他聽了連連搖頭。

“自武才人回京後,就安排在皇後身邊,皇上去蕭妃那兒便少多了,大都待在清寧宮。”上官儀又道。

褚遂良聞言沉吟了一會兒,他的心不免沉重起來:“時候不早了!大人且先到館舍歇息,待在下將同州諸事交代一下,就回京履職。”

兩人走出府門,太陽已在西山山頭了。城外飛來的群鳥紛紛落在府門前的大樹上,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褚遂良一聲歎息,光陰如白駒過隙,轉眼都三年了。他無法知道,這次回去等待他的將是什麽?

上官儀沒有說錯,半個月後褚遂良回到長安,就被任命為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這天早朝後,李治在兩儀殿單獨召見了他。

“朕當時那樣處罰愛卿,殊非得已。”李治以這樣的語氣開始談話,褚遂良心中就十分感動。

“微臣深知陛下用心良苦,若非這樣,微臣對百姓之疾苦又何以能如此熟悉呢?”

君臣都明白,時過境遷,此時就該同心同德,共謀大計。他們在默契中將不愉快的過去翻過了,把精力集中到處理眼下的朝政上來,褚遂良呈上擬任朝臣的名單道:“臣遵陛下旨意,已將擬任諸公列於上,恭請陛下聖覽。”

李治展開奏章,看得很仔細:

宇文節任侍中;

柳奭任中書令;

兵部侍郎韓瑗任黃門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

……

看到這裏,李治停下了,心中生出由衷的感慨——為褚遂良的胸襟,為他的以社稷為重。去同州前,這中書令本是他的,論理,這次回來也該是官複原職。但他卻不計較這些,毅然地舉薦了中書侍郎柳奭。其他的幾位,有的比他年輕,有的卻比他大了許多,他都能一一人盡其用,這不僅需要胸懷,更需要膽識和勇氣。

“馬上要舉行立嗣大典,愛卿對太子之師可有謀慮?”李治放下奏章又問。

褚遂良聞言笑道:“微臣這另有一份名單,恭請陛下聖覽。”

李治接過來看了一下,就覺得讓他做吏部尚書真是恰當。看了看這些名字,就知道是費了心思的。

於誌寧兼太子少師再合適不過了。在太宗時代,他就曾做過太子李承乾的左庶子,對他屢有進諫。他家學深厚,先後修過《隋書》《大唐禮儀》等,雅愛賓客,接引忘倦,剛正憨直。讓這樣的老臣來當老師,太子必是日有長進。

張行成兼太子少傅,更合朕意。其人銳言形成,體局方正,先帝以其為廊廟之才。做太子少傅,正是名副其實。

還有高繼輔,為人剛正不阿,敢言直諫,又在先帝時任過中書令,治國理政,諸子百家,無不通曉。三人各有所長,琢璞成玉,正心塑形,傳道勸學,太子未來必是一代聖君。

李治拿起朱筆,在奏章上批了“準奏”二字,眼裏充滿了欣慰:“愛卿慮事周詳,乃社稷大幸。朕意讓中書省照此擬詔,送太尉過目,如無異議,即可發送門下省複議頒布。”

“微臣謹遵陛下旨意。”褚遂良趕忙起身,準備離去。

“愛卿留步!朕還有話說。”李治說著走出了龍案,來到褚遂良麵前,“武才人已經回宮,想來愛卿已經知道了!”

“臣一回京就聽許大人說了。”

“她暫無冊封,先留在皇後身邊。隻是她喜好書藝,多次向朕陳奏欲拜愛卿為師,不知愛卿意下如何?”

“這……”褚遂良撚著胡須沒有回答。

李治一看便知道他的心思,他沒有忘記當年的舊事,心結還沒有打開,而且還對召武媚回宮一事也頗有抵觸。

讓武媚跟褚遂良學書,也是為以後冊封排除障礙。想到這一層,李治又道:“後宮佳麗成群,可如武才人這樣專於書藝者絕無僅有。若愛卿能加以指點,後宮以為楷模,豈非我朝幸事?”

皇上以商量的語氣與臣下說話,褚遂良就是再有千重心結,也不好再說什麽了,隻有點頭同意:“微臣自知書藝欠佳,誠恐誤了才人。然皇上之意,臣敢不從?今日回府,臣就著手籌備此事。”

“如此甚好!”李治聽了十分高興。

走出兩儀殿,褚遂良發現李榮在塾門前徘徊。看見褚遂良,李榮急忙上前問道:“褚大人這是要回署中?”

褚遂良點了點頭,隨後又問道:“武才人回宮後,皇上心境很好吧?”

李榮頷首稱是,並道:“武才人回宮後,一改剛烈性格,溫柔隨和,尤其在皇後麵前百依百順,對下人們也是開言即笑,後宮都說她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褚遂良沒有說話,心裏就翻開了浪花——也許是自己多慮了,經過感業寺這番曲折,也許武媚的性格變了,他也不能總是揪住舊事不放。

一回到府上,府令就告訴他武才人來了,現正在前廳說話。他倏然一驚,這來得好快呀!他頓時悟到,剛才皇上在兩儀殿的一番話就是打個招呼,其實早就說好了。不管怎麽說,她是先帝的才人,眼下雖無封號,卻是遲早的事。不管自己心裏怎麽想,行為上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怠慢的。

他匆匆換了常服來到前廳,一進門還沒等他開口,武媚就起身行禮了:“妾身冒昧打擾,很是不安,望大人海涵。”

果如李榮所言,褚遂良急忙還禮道:“不知才人駕到,下官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寒暄之後,兩人相向而坐,夫人退下後,褚遂良命丫鬟續了茶水才道:“不知才人登府有何見教?”

武媚掩口笑道:“大人乃當朝名相,朝野共仰,妾身何敢言教?隻是奉了皇上口諭,向大人學書藝來了。”

褚遂良忙作揖道:“才人此言折殺下官了。才人想必知道,先帝朝有歐陽詢公,楷書《醴泉銘》聞名遐邇;還有虞世南公,丹書昭仁寺碑文,可平濤息浪。微臣不過平日喜歡翰墨而已,何敢對才人賜教?”

“大人謙恭了。既是皇上命妾身前來向大人求教,自是因為大人的字超凡脫俗,自成一格。”武媚欠了欠身子接著道,“妾身雖為女兒身,卻對大人的書藝揣摩神往已久。”

這段開場白的確讓褚遂良對武媚刮目相看。先帝在時,他也聽過不少關於武才人喜好書藝的傳聞,他原以為這不過是女人一時起興,寫寫消遣而已,未料她竟如此上心,忙道:“才人不吝賜教,下官願聞其詳。”

“大人如此謙虛,那妾身就不揣淺陋了,說錯了還請大人見諒。妾身曾將大人的《同州三藏聖教序碑》與歐陽詢公的《醴泉銘》做過比較,依妾身拙見,歐陽詢公筆力險勁,結構獨異,若草裏驚蛇,雲間電發。又如金剛怒目,力士揮拳。而大人之字,取法王羲之,融會漢隸,正書豐豔,自成一家,行草婉暢多姿,變化多端,字裏金生,行間玉潤,法則溫雅,美麗多方。我大唐書藝,若是前有歐陽詢、虞世南,後無大人創格,豈非故步自封爾?”說到這裏,武媚又把話鋒轉了回來,“妾身點滴之見,讓大人見笑了。”說完,她翹起蘭花指端起茶杯,輕輕地呷了一口茶,櫻唇顯得十分紅潤。

褚遂良聽得十分認真,這倒不是武媚的話對他多有褒讚,而是她的侃侃而談讓他忽然有一種“操千曲而知音”的感覺。寫了這麽多年的字,他也曾將自己與前賢後秀在心裏做過比較,卻不似如此細微,看來這武才人研磨自己的書藝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讓他尤其感動的是,武才人竟把他的字置於大唐書藝的延變中去品評,這實是少有的做法,也讓他十分高興。

到了這時,武媚也覺得火候到了,隨即拿出幾幅自己的書法道:“妾身回宮以來,有幸每日聆教於陛下,胡亂塗了幾幅習作,煩請大人給看看。”

褚遂良接過作品大體看了一遍,臉色便肅然起來,心中暗道,這哪裏是習作?分明是書中上品。雖然以書家的眼光看微有瑕疵,可無論是章法布局還是書體結構,都有一種蘭香芳秀的氣息在其間流淌,婉柔中隱寓剛烈,平和中偶見險峻,他禁不住脫口讚道:“好字!好字!”

武媚聞言忙擺手道:“大人此言,實在是折殺妾身了。”

“下官何時口是心非過?”接下來,褚遂良便對作品中的不足做了很適度的評價,武媚也從心底感歎褚遂良的目光犀利。褚遂良忽然覺得武媚並不那樣讓人生厭,而武媚則為自己的步步為營而暗喜。

她見時候不早了,便見好就收,起身告辭。褚遂良送到府外,直到武媚登車離去,他才回身進了前廳。他發現武媚將一幅字留在了幾上,是一段她抄寫的《華嚴經》。褚遂良捧在手上,雙目有些迷離,他實在猜不透這女人的心思。

對了!我回來後還沒來得及去拜望長孫太尉,我現在就拿著這字去拜望他,他一定能透過這娟秀剛勁的字跡,看透武媚微妙而曲折的心思……

武媚離開了褚遂良的府邸之後,卻沒有直接回清寧宮,而是去了李忠讀書的淩煙閣,她在這見到了奉旨為李忠講書的侍中於誌寧。

六十四歲的於誌寧須發都白了,隻是因平日保養得好,臉色很紅潤,讓人看不出他的真實年齡。去年過了年之後,他就向皇上提出,希望有年輕人到侍中任職,他自己幹一些可以光前裕後的事即可。李治很體諒他,答應盡快遴選新人,要他將署中事務交予侍郎處理,到書館來專心為李忠講書,這實際也是一種暗示——李忠被立為皇嗣已成定局。

武媚的到來讓於誌寧感到有些突然,臉上不免顯出幾分矜持,但武媚溫暖的笑意很快就化解了他的疑竇。

這老頭現如今還有一個光祿大夫的虛銜,武媚一下車就先施了禮,隨之出口的話也讓於誌寧沒有婉拒的理由:“老丞相一向可好?妾身是奉了皇後旨意前來看望陳王的。”

“陳王也牽掛皇後呢!”於誌寧說著便邀武媚進了講書堂旁邊的客廳,並要人去通報陳王殿下。

不一會兒,李忠就出現在客廳門口。他已經八歲了,生得闊額濃眉,隻是目光有些遊離彷徨,舉止也有些拘謹。武媚在心裏笑了,想這李唐皇室怎就一代不如一代了呢?太宗叱吒風雲,到了李治便少了些霸氣而多了些溫雅,而眼前這個孩子竟不帶半分殺氣!

不過她現在的目光卻是分外的溫柔,帶著母性的暖意。她拉著李忠在身旁坐下,詳細地詢問他的飲食起居,文墨辭章,然後便轉達了皇後的旨意:“殿下一定要鍥而不舍,刻苦自勵,習文演武,將來成為有為之主。”

說完這些,她又從懷裏拿出一方玉虎鎮紙道:“此為皇上所賜之物,殿下一定用得著,現在轉贈殿下,也是妾身的一點寄望和心意。”

李忠接過鎮紙答謝道:“本王定不負父皇希冀,母後厚望。謝才人厚愛!”

武媚又拿出自己寫的一幅字對於誌寧道:“妾身奉皇上旨意隨褚大人研習書藝,現寫了一幅字想贈予殿下,不知可否?”

於誌寧接過書卷,展開一讀,原來是摘錄孟子的一段語錄——

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看完這字,於誌寧覺得武媚實在是個有心人,她寫這段話最適合陳王的處境,不唯王皇後看了高興,皇上也一定會龍顏大悅的。他正揣摩著武媚的心思,又聽見她道:“孟子又說:‘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妾身常想,人之一生,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如果沒有了困苦,沒有了敵手,必怠於安樂,豈有不亡國的。大人以為如何?”

於誌寧驚詫地看著武媚,半天才回過神來。在陳王身邊的這幾個月,王皇後時不時地召他進宮詢問陳王的學業,那種憐子之情溢於言表。可她多為關注陳王能否立為國嗣,卻少有思索何以能使其成為有為之君。他忽發另想,假若這孩子是才人的兒子,她又該怎樣處置呢?這種糾結直到武媚離開後都沒有散開。

難怪皇上力排眾議要接她回京呢!看來她的確非同尋常,唉……暮色漸沉時,他心頭生出無以言狀的沉重……

天邊還剩最後一縷晚霞,長安的大小建築都塗上一層古銅色,坊間的街燈與店鋪的門燈相繼點燃,照著武媚的轎輿朝清寧宮移去。馬蹄聲“嘚兒、嘚兒”地敲打著地麵,在武媚的心頭演奏著明快的心曲,她的眉宇間溢出的是得意自信的微笑。

她在心裏整理著回京幾個月來的每一個細節,點點滴滴、枝枝杈杈,那是一支愛、恨、忍交織的心曲。她是何等聰明的女人,怎麽會體味不出皇上安排她到清寧宮的苦心孤詣呢?那是為了能早晚都見到她。她看得出來,那個隻知爭寵,卻不知怎樣博取皇上歡心的王皇後對雲雨之事並不專情,這又如何能讓精力健旺的皇上守在她身邊呢?

她不知道王皇後是否發現,皇上現在喜歡到清寧宮完全是因為自己。他們常在甘露殿幽會,她躺在皇上的懷抱裏,常常在心裏嘲笑王皇後的愚蠢——為了一個蕭淑妃,她竟不惜讓自己進宮。

兩年的寺院生活,沒有磨去她被太宗冷落、被驅趕出宮的仇恨。她覺得自己就應該是這後宮的主宰,自從被皇上接回京的那一天起,她就發誓要奪回失去的一切,要讓那些曾圖謀除去她的人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

長孫無忌、褚遂良……一想起他們她就咬牙切齒,甚至在向褚遂良求教書藝的時候,她都沒忘記在謙恭的笑意之後掩藏殺機。才人對她來說隻是過去的名分,它總讓她在與皇上幽會時有不盡的尷尬,她迫切需要李治的冊封,這使她不得不選擇隱忍。

她不但要千方百計博取王皇後、大臣們的愉悅,更要時不時地對在王皇後身邊的宮娥們施以恩惠。有幾次,她在征得王皇後的同意後,將皇上賞賜的布帛都分給了宮娥們。於是她們成了她的耳目,常常把皇上與皇後、皇後與柳奭的談話內容透露給她。

做這些事需要承擔許多的屈辱和痛苦,但她不在乎這些,“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她常用這樣的箴言撫慰自己。

“籲”的一聲, 馭手打斷了她的思緒,清寧宮到了。當她出現在門口時,就看見了皇上那張烙下她不知多少唇印的臉……

盡管以許敬宗為首的一幹人私下裏不斷進諫,希望李治在立嗣的問題上慎之又慎,但他的一切奔忙在以柳奭為首的皇後一係和以長孫無忌、褚遂良為首的托孤大臣的反對中,有如狂風地裏的燈盞,明明滅滅。

一天,當許敬宗把這一切告訴武媚時,她竟狠狠地斥責了他,還要他們改弦更張,支持立李忠為皇儲。她嘲笑許敬宗太短視,不懂若欲取之,必固予之的道理:“你真糊塗!不立李忠,難道還立那個雍王不成?你記住!是龍是鳳,遲早要展翅高飛的。不然上去了到時也得下來!”

他沒讀懂武媚話裏的意思——她現在還沒有兒子,一切都隻有到那時再說!

到了七月,立嗣的所有準備都就緒了。大典在太極殿舉行,很盛大隆重,除了李泰稱病沒有到賀外,皇室的諸王、各州刺史都來了,高麗、新羅、突厥以及西域各國的使節也都送來了豐厚的賀禮,所有這些都讓李治想起當年自己經曆這一切時的情景。

李忠被於誌寧牽著手走進太極殿麵對如此多的大臣時,他陷入了短暫的惶恐,這一刻他忽然想起在掖庭深院的可憐親娘,當他從皇後目光中捕捉到少有的威嚴時,心不由得就收縮了。是的!他現在是皇後的兒子。

當他從宗正手裏接過太子印璽,並聽憑長孫無忌將紫綬披上肩頭時,李治宣布了大赦天下的詔令。永徽三年的朝廷格局,隨著於誌寧、張行成、高季輔等人的任命而塵埃落定。

……

皇朝的秩序看起來平靜如水,李治每天照常到太極殿批閱奏章,太子李忠也正式移到東宮明德殿居住,按時去淩煙閣聽少師、少傅講述各類經典。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這天一大早,李博乂就急匆匆來到兩儀殿稟奏道:“皇上,濮王李泰昨晚薨了。”

李治聞言,放下正在批閱的奏章,潸然淚下,沉默良久才問道:“皇兄沒留下什麽話麽?”

“王爺彌留之際,殷殷惦念陛下。唯祈陛下承先帝大業,光大李家社稷。”

“皇兄!”李治喊了一聲,就昏了過去。李榮上前抱著皇上,又是呼喚又是掐人中,過了一會李治才緩過氣來。他望著聚在身旁的眾人道:“你等何必如此驚慌,朕不過是過於悲痛罷了。”

太醫忙上前為李治診脈,雖然脈象有些異常,卻是情之所至。大家扶皇上坐定,李治悲不自勝道:“皇兄少善屬文,才華過人,詞采美麗,聰明絕倫。傳朕旨意,製以‘詔葬’,以鴻臚寺護桑,追贈太尉,雍州牧。自今日起,朕輟朝六日。”

宗正、太常、鴻臚寺推算卜筮,確定十一月二十五日出殯,但整個葬禮從下詔之日起就開始了。朝臣中除了太尉長孫無忌因舅父身份而免去吊唁外,在京諸王、公主都前往守靈和祭祀。宗正寺和鴻臚寺秉承旨意調動四十人作為儀仗,日夜守護在靈堂前,羽葆鼓吹,哀樂低回。

朝廷還特地撥出賻物三千段,米粟三千石,賜東園秘器。而且葬禮的費用皆從朝廷府庫中支出,以表達皇上與濮王之間的兄弟情深。十一月十四日,朝廷又請法藏禪師到濮王府超度亡靈,為李泰的往生祈福。

李治之所以要這樣做,也是為了讓朝野進一步體味當年先帝之所以傳位給他,正在於他能夠善待各位弟兄的緣故。

然而,這葬禮是一個舞台,此時此刻,常常來往於朝堂的、徒有虛位賦閑在家的、在太宗年間因犯事遭受冷落的都得以聚在一起,演繹出各種的悲歡哀愁,傳遞著駁雜而又迥異的心緒。有一進靈堂就撲倒在地放聲大哭的,有默默流淚而一言不發的,有滿目藏怒而頓足捶胸的。這情景讓參與治喪的許敬宗感覺到,濮王的故去,也許會成為一場風雨的發端。

傍晚時分,法藏禪師的法事剛剛開始,許敬宗就看見兩個人進了靈堂。他們一臉的悲痛,跪倒在靈堂前大呼道:“皇兄!本宮來遲了!”“皇兄!你文采一生,卻英年早去,何其冤枉啊!”

這一聲呼喊之後,頓時哀聲滿堂,淚雨紛飛。許敬宗不由得心頭一驚,這不是高陽公主和已故丞相房玄齡的愛子、駙馬房遺愛麽?頃刻間,往事重新湧上心頭。

這高陽公主乃是太宗的第十八個女兒,年輕時因與玄奘法師的高徒辯機私通,受到太宗嚴厲斥責,令她自那以後不得進宮。

高陽公主無法釋懷的怨恨是,當先帝對這件事嚴詞追究時,她曾抱著希望去找父皇十分喜愛的九哥、當今的皇上,希望他能諫言父皇將大事化小,並赦辯機死罪。孰料李治非但不從中斡旋,竟然如同遇見瘟疫似的對她避而遠之。

那天,她在李治的書房外站了許久,說了許多近乎請求的話,可連一個同情的字也沒有得到。後來,李治推開門對她道:“妹妹做下如此有辱家門之事,父皇怎能不降罪呢?你還是好自為之吧!至於那個辯機你就不要再管了,他死有餘辜。”

從此,兄妹就斷了來往。李治登基後,曾幾次邀約幾位公主,她和巴陵公主都借故婉辭了。

莫非吊唁逝去的人是為了給活人看的?她們這是要告訴皇上,她們心中牽掛的是一個曾差點從他手中奪走太子之位的人?許敬宗說不清楚,不知是什麽力量驅使他朝這方麵想。

然而,未及他理清頭緒,隻聽耳邊傳來太監尖細的嗓音:“巴陵公主、駙馬柴令武到!”

巴陵公主是太宗的第七個女兒,兩人依禮進香、跪拜後,被太監、宮娥引領出了靈堂,到旁邊的側廳用茶。一進門,先期到的高陽公主和房遺愛忙站起來恭候道:“姐姐也來了。”

巴陵公主擦了擦紅紅的眼角,就哽咽了:“唉!你們說說,四皇兄年輕時身子該是多麽勁健,以致找不到合適的腰帶,怎麽說走就走了呢?”

“誰說不是呢?”高陽公主說著聲音就低了許多,“前日妹妹去姑母處拜望,聽她說皇兄這些年心境很不好。去年,皇上還責備他用度奢靡。”

“九弟也真是吹毛求疵。”巴陵公主撇了撇嘴,“作為皇上不悉心打理朝政,卻對自家弟兄動輒怒形於色,你說說,他一親王吃好些穿好些玩好些有什麽錯?又不是用朝廷的錢。”

高陽公主說著又傷心起來:“父皇臨終時原指望他能善待諸王和公主,孰料他一登基就翻臉不認人,也隻有到姑母那裏還能說幾句貼心話。”

她們說的姑母乃是高祖的第十五個女兒,太宗的禦妹丹陽公主。雖說是長輩,但年齡上卻與她們的長兄李成乾不相上下。太宗在世時,她最是驕橫,動不動就鬧到兩儀殿。甚至當初為了擁立李泰,不惜以死相逼。太宗常常也無奈地歎息:“唉!朕的這個妹妹,比之漢朝的長公主劉嫖有過之而無不及。”

兩位駙馬雖然沒有插話,但公主們的議論在他們心頭引起了強烈的共鳴。可不是麽?自從李治登基以來,朝事皆決於長孫無忌和褚遂良,何曾想到他們這幾位駙馬呢?房遺愛更是一想起長孫無忌的老臉,氣就不打一處來。

論起來,他家對社稷的功勞一點也不比長孫無忌差,連先帝都不止一次說父親有“籌謀帷幄,定社稷之功”,可父親去世才剛剛過了四年,新皇就將一代名臣置之腦後了。

今非昔比,房遺愛總忘不了太宗因喜歡高陽公主給予自己不同於其他女婿的禮遇——授予他為中郎將、散騎常侍、官至太府卿,掌握著朝廷的金帛、財帑,實是別人可望而不可即的。

可一場公主與辯機私通的案子讓他們的父女情分走到了盡頭,以致太宗駕崩時公主竟沒有一滴淚水。可即便如此,當今皇上也不該牽連於房氏,將他與兄長房遺直貶為房州刺史和汴州刺史啊。從那時起,房遺愛就對朝廷積了太多的怨恨。雖遠隔重山,但他沒有一天不想著回到京城。

三年來,他借向朝廷輸送麝香、蠟、鍾乳、蒼礬石、布、麻等稀缺珍品的機會,將兵器帶進在京城的府中,並招徠丁壯,伺機兵變。這件事他做得很隱秘,除了高陽公主,誰也不知道。

現在,麵對與有同樣心境的柴令武,他覺得有許多話要說。對這位剛被免去衛州刺史,以足有疾而滯留京師的國公之後,他需要從一些話中把握他的心思。房遺愛放下自己的境遇不說,轉而為柴令武鳴不平:“就說世伯!生前也是先帝敕命的淩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哪一點不如長孫大人,為何仁兄就被冷落了呢?”

柴令武道:“有道是君子之澤,五世而漸,現剛剛到了第二代就和光息銳,日趨日衰。往後去尚不知有怎樣的厄運等著我們。”

房遺愛握了握拳頭道:“再怎麽說我等都是將門之後,豈能為人魚肉?”

這話是什麽意思?它讓柴令武的心一下子緊張起來,正要阻攔,卻聽見隔壁傳來葬喪禮職司的聲音:“吳王殿下到!”

“哦!三哥到了!”

巴陵公主和高陽公主急忙刹住話頭來到靈堂,就看見吳王李恪高大的身影。雖然他與李泰並非一母同胞,可血管裏李氏血液讓他早忘記了當年兄長被廢後,兄弟之間圍繞立儲而發生的種種不快。

高陽公主和巴陵公主看見三哥的肩膀劇烈地抽搐著,鼻翼間的欷歔聲聽起來非常濁重:“四弟!為兄來看你了!四弟呀!如今皇上聖明,朝政清明,你我兄弟正要樂享清平盛世,你如何就走了呢?你真讓為兄肝腸寸斷啊!四弟!”

高陽公主聽著這些話心裏就極不舒服,心想當初要不是長孫無忌等人執意要立李治,你何以落得如此下場?她上前扶住李恪的胳膊道:“逝者已矣!三哥還要節哀,妹妹還有話與你說。”

李恪轉過身,眼裏布滿了血絲:“為兄過於悲傷,體力不支,就此與你們四個作別了。”說罷,在太監的攙扶下他朝外走去。

高陽公主、巴陵公主等一幹人送到府外,看著李恪登上了車駕。

“姐姐!三哥怎麽越來越膽小怕事了,自己兄弟姐妹說說話,皇上還能降什麽罪?”

“誰說不是呢?”巴陵公主道,“自從廢太子風波之後,三哥就解紛和光,甘做事外人了。他這是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不能與九弟相比,他是前隋煬帝的女兒所生。可他才氣過人,深得父皇寵愛,要不是當年長孫無忌等人掣肘,他就是儲君了。現在如果不收斂鋒芒,恐怕會招禍的。”

高陽公主不得不承認巴陵公主的話有理,兩人轉身回到濮王府,見更漏已是戌時,法藏大師的法事已經結束了,正與許敬宗、李博乂在側廳飲茶。

她站在門外的樹影下打量著室內的三人,除了法藏大師正襟危坐外,其他兩人臉上並無過分的悲鬱,看許敬宗談笑風生的樣子,一定是官場很得意了。最近她不斷從宮裏得到消息,說自從武才人回京之後,這個許敬宗有事沒事總往清寧宮跑,而且皇上也對他越來越器重了。

“哼!還不是皇上的鷹犬?”高陽公主在心裏罵道,“小人得誌!自古為鷹犬者,能有幾個有好下場的?”

高陽公主扭過頭對著巴陵公主,朝裏麵撇了撇嘴。巴陵公主卻沒有回應妹妹的表情,似乎有點神不守舍。

不錯,雖然兩人年齡相差不大,但巴陵公主畢竟年長幾歲,許敬宗的影子讓她忽然有一種擔憂,剛才她們在側廳的對話不會被他聽到吧?如果傳到皇上那裏,豈不要落個僭越犯上之罪麽?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巴陵公主雖然生得晚,可武德九年的“玄武門之變”,是整個貞觀年間私下裏都繞不開的話題。她的伯父、叔父均死於亂箭之下,他們的兒子也都全部賜死。

不知是內心的緊張,還是涼夜風冷,巴陵公主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她眼中的許敬宗一下子變得麵目猙獰,她下意識地拉了拉柴令武的衣袖道:“祭奠已畢,我們還是速速回府吧!”

柴令武點了點頭,就要府令去招呼車駕。高陽公主見狀,忙問道:“姐姐這就要走嗎?”

“嗯,時間不早了!還有一段路程,你我就此作別,有話留待日後再說。”說完這些之後,她又來到側廳對許敬宗和李博乂道,“煩請兩位大人轉達本宮對陛下的問候,本宮告辭了。”

許敬宗和李博乂忙起身施禮:“臣等恭送公主。臣等一定向陛下稟奏二位公主的盛意!”

高陽公主沒有回兩位大臣的話,就徑直跟著巴陵公主來到府門外,早有府令在那裏伺候著。兩人執手正要話別,卻見一人上前打拱施禮道:“小人乃駙馬薛萬徹的府令,丹陽公主本意是今日約兩位公主到府上敘話,不想在此延宕甚晚。明日我家主人在府上等候兩位公主和駙馬。”

車輪在石板道上碾出“咯咯”的聲音,漸行漸遠,但許敬宗的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他的心思追高陽公主等人的背影而去,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山雨欲來啊!”

李博乂有些不解地問道:“好好的,大人何來這樣一句話?”

許敬宗也不回答,拉起李博乂就回了側廳,這才歎了一口氣道:“李大人不覺得兩位公主和駙馬的行為有些古怪麽?”

李博乂為人老實,雖然管著皇室大小之事,卻並不擅長於揣測別人的心思,不以為然道:“濮王薨殞,他們理當吊唁,在下沒有發現什麽可疑之處啊?”

“大人的心思都用在喪事上,這也難怪。方才在下如廁路過側廳,無意間聽他們對陛下頗有誹怨,莫非是要借濮王喪禮鬧出什麽動靜?”

李博乂一臉茫然道:“大人之言有些危言聳聽,現今陛下廣布仁德,四海晏然,朝安其邦,民安其業,他們能翻起什麽浪花呢?也就是發發怨氣而已。”

許敬宗可不這麽看,道:“不!悠悠萬事,社稷為大,你我同為皇上近臣,怎可疏於職守呢?大人且在這守靈,在下這就進宮去稟奏皇上。”

李博乂笑道:“許大人糊塗了,現在已是子時,宮門緊閉,你如何進得去呢?”

許敬宗聞言尷尬地摸了摸後頸:“還真是……那就等到明日早朝後再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