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朝事紛紜思佳麗 仲秋月柔歸唐宮

永徽二年(公元651年)的元宵佳節在皓月日漸豐滿的時光中終於到來了。

雖然自入冬以來就沒有下過一滴雨,可當一年一度的佳節日益臨近時,從大內官邸到閭裏街坊,都暫且把災情放在一邊,一心一意忙於節慶了。

李治因為武媚就快還俗,心境顯得輕鬆而又明朗。近來,他對王皇後有了新的看法,她不但提出召武媚回宮,而且還很熱情地請求留她在身邊……這使得兩人一度冷卻的情感漸漸升溫,到元宵節前就近於和諧了。

李治顯然對元宵佳節也十分上心,正月初五,他就傳許敬宗過問宮內節慶的安排,他要求在太極宮裏搭建“玉龍飛轉”的燈輪、飛彩疊翠的燈塔和繁光遠綴的燈樓。

“上元佳夜,朕要偕皇後登樓賞月觀燈,與民同樂。”

他也沒有忘記叮囑許敬宗,讓崇玄署知會明鏡法師,在上元日點燈敬佛,除早課外,尼姑們放假三天。善於揣摩上意的許敬宗就想起了《尚書》中那句“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暗忖這不是佛光普天,而是大家都沾了武媚的光。

不管怎樣,隻要皇上高興,他的心思就不會白費。至於長孫無忌這些人,愛說什麽就隨他去。

於是他會同工部尚書,抽調了少府寺最好的工匠,把宮觀連屬的太極宮裝扮得燈天彩地。不僅如此,皇後和嬪妃們居住的後宮也是燈花綻開,銀樹玉立。

在這期間,許敬宗還專門去了一趟感業寺,察看燈節的籌備情況。此行之後,他更是十分感慨武才人在皇上心中的位置。

自去年皇上來過感業寺後,武媚就獨居一室了。走過那座刻意搭建的“鯉魚躍龍門”燈景,許敬宗不由自主地唏噓了一聲。唉!明鏡法師算是把武才人的心摸透了,不久,這鯉魚恐怕要成龍成鳳呢!

明鏡法師對著室內輕輕地問道:“明空在麽?朝廷來人了。”

武媚聞聲從室內出來,笑盈盈道:“師父來了,快快請進!”

許敬宗見了忙上前參拜道:“下官衛尉卿許敬宗拜見武才人!”

武媚莞爾一笑道:“謝許大人前來探望。”

明鏡法師見兩人並不陌生,便隨口道:“許大人來此,必是皇上有旨,貧尼就不打擾了。”

趁武媚送明鏡的當兒,許敬宗環顧了一下室內的擺設,梳妝台、黃花梨木榻床、紅木書案、文房四寶、經卷詩書樣樣俱全,與宮中一般無二。特別是牆角的一盆蘭花,散發著淡淡的清香,與對麵花閣上的水仙相映成趣,映出主人明快的心境。不用說,這一切肯定是皇上命人置辦的。

許敬宗覺得這武才人一旦回宮,很快就會如日中天,美傾三宮的。等她回來時,他又是一番驚異。天哪!不到一年,她當初那被剃度的頭發重新瀑布一樣地垂在肩頭,一雙丹鳳眼顧盼生輝,飽滿的紅唇像櫻桃般的滋潤。

他怕武媚看出自己的失態,急忙把目光移往別處道:“下官奉皇上口諭,特來拜見才人。”

武媚見狀心裏覺得好笑:“朝野誰不知道你許敬宗是個色鬼,那點小心思還瞞得過我嗎?”就在這一刻她打定主意,要將他緊緊握在手裏。

“妾身感念皇恩,請許大人轉達妾身對皇上的問候。”

“才人有什麽要下官效力的,下官當竭盡全力。”

武媚沒有對許敬宗的許諾做出回應,她知道許敬宗已讀懂了自己的目光。

回到京城,許敬宗特意向皇上回奏了明鏡法師對武媚的百般嗬護,李治自然十分高興,就差崇玄署令送去了賞賜。

正月十五,暮色剛剛降臨,長安就沸騰起來了。天上明月繁星,地上滿城彩燈,將天地融為一體,若此刻登上燈樓,渾然不知何處是淩霄,何處是塵世。從春名門到金光門,從明德門到宣武門,一家家店鋪或宅第門前,人們手中都握著長長的“爆竿”,那聲響仿佛春雷滾過長空。

除了建築物上懸掛著各式各樣的彩燈外,每人手上都舉著一盞燈,於是長安沉浸在一片燈海之中,蔚為壯觀。東西兩市精彩紛呈的百戲一直喧鬧到淩晨卯時,不夜之城又迎來了新的黎明。

大約在申時一刻,李治與王皇後、蕭淑妃登上太極宮承天門,他們從這裏遠望,整個宮觀都盡入眼底。

李治在中間位置就座,不過李榮很快便發現今天這兩個女人有針鋒相對的意思。王皇後牽著剛剛過繼不久的陳王李忠,而蕭淑妃身旁站著的是雍王李素節。

同為皇子,李忠更多地承繼了父親的溫良寬厚,他看見李素節,急忙跑過去拉著他的手要一起玩耍,李素節也十分高興,兩人樂滋滋的。

這情景讓王皇後心裏極不舒服,在心底埋怨兒子缺少帝王的剛健,陰沉著臉喊道:“今日良宵佳節,你不陪著父皇看燈,哪裏有皇子的樣子,還不快過來?”

孰料話音剛落,蕭淑妃就不依了,臉頰漲紅,蛾眉戰栗,批評兒子的話就帶了別的意味:“你如何就不長記性,出來時本宮是怎麽叮囑的?要你為父皇背誦《西都賦》的,怎麽跑到那邊去了?”她一把將兒子拉到身邊,臉上就掛滿了冰霜。

看著兩個女人又鬧別扭,李治心裏也是老大的不快,他瞪了一眼王皇後和蕭淑妃道:“看燈就看燈,你們何其多事?朕記得為太子時,先帝就曾諄諄教誨,要朕善待諸王。他們兄弟平日見麵不多,借這個節慶說說話有什麽錯?”

兩個女人便不再言語,將心思集中到陪皇上觀燈上來。

這李素節雖然隻有六歲,卻博聞強識,看到滿眼花燈綻放,爆竹轟鳴,一時少年意氣,《西都賦》就呼啦啦地出口了——

其宮室也,體象乎天地,經緯乎陰陽。據坤靈之正位,仿太紫之圓方。樹中天之華闕,豐冠山之朱堂。因瑰材而究奇,抗應龍之虹梁。列棼橑以布翼,荷棟桴而高驤。雕玉瑱以居楹,裁金壁以飾璫。發五色之渥彩,光焰朗以景彰……

那不失童稚的可愛,卻又帶書卷的氣度,引來李治欣喜的目光,他撫摸著李素節的腦袋,一高興就對李榮道:“此子可教也!傳朕口諭,賞雍王錢五千。”

李素節聞言納頭便拜:“兒臣謝過父皇!”

王皇後側目看去,蕭淑妃眉眼間分明帶著幾分得意的神采,她心裏就很不是滋味,指著陳王道:“皇兒,你拿什麽敬父皇呢?”

李忠吭哧了幾聲道:“兒臣近來正在讀《論語》,有些心得。”

李治回眸看了一眼道:“哦?說來朕聽聽。”

“子曰:‘為政以德,譬若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兒臣以為德政與仁政,乃立國之基。”李忠娓娓道來。

李治滿意地點了點頭,也吩咐李榮給予賞賜。盡管蕭淑妃多次在耳邊吹風,希望能立李素節為太子,但現在看來,李忠於政事更熟知一些,而前些日子,長孫無忌、於誌寧也相繼陳奏,希望能早立李忠為太子。李治沒有立即回複,他還需要聽聽其他臣下的諫言,畢竟這是關乎國脈的大事。

但他心中已有一個打算,作為對王皇後諫言武媚回宮的褒獎,元宵節後,他要擢拔柳奭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與長孫無忌等人一起參與朝廷大事。

哦!那個黃門侍郎宇文節也應在擢拔之列,他雖年邁體衰,但性格秉直,有了他,立儲的障礙會小一些……

元宵節後的朝會上,這兩項任命幾乎沒有任何障礙就通過了。隻是李治發現,三省輔首都年事高邁,這對於他來說多少有些遺憾。

狂歡總是短暫的,而煩惱卻接踵而來。

朝會一結束,戶部尚書高履行就進了兩儀殿,他一臉的愁容。李治見了笑了笑道:“何事讓愛卿愁眉苦臉的?”

因為高履行娶了東陽公主,曾被冊封為駙馬都尉,又加上東陽公主在太宗女兒中排行第九,故兩人說起話來並不像其他臣下那樣拘謹。

“去年秋季,關輔之地頗弊蝗螟。天下諸州,或遭水旱,百姓之間,致有罄乏。去冬至今春,又是數月無雨,臣不勝惶恐,夙夜不安,特來稟奏陛下!”高履行說出了他的擔憂之事。

李治聞言沉默了許久,他不明白上蒼究竟是何意。貞觀時期,連年風調雨順,府庫充盈。怎麽自己剛剛即位就災情不斷,莫非真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麽?他抬頭看了看高履行道:“那依愛卿之見,此事該如何處置呢?”

高履行從容道:“年節一過,百姓麵臨的就是春荒。臣所憂慮者,乃百姓無糧而自亂。”

李治忙擺手截住了他的話道:“愛卿的意思朕明白了,天下諸州,或遭水旱,此因朕之不德之果,兆庶何辜?朕自當矜物罪己,載深憂惕。這樣吧,凡開春糧廩已空者則事資賑給。其遭蟲水處有貧乏者,得以正、義倉賑貸。雍、同二州,各遣郎中一人充使存問,務盡哀矜之旨,符朕乃眷之心。”

看著皇上處置起關乎安百姓、固社稷的事情來果斷清明,特別是嚴於責己,果有太宗遺風,高履行就生出幾分感動,忙道:“陛下聖明!如此天下百姓可安心了。”

李治又接著道:“賑濟借貸,終非長策,愛卿可知會中書侍郎柳奭,擬詔頒布天下,令州縣鑿渠飲水,掘井汲泉,興利除弊,大倡農桑。”

“皇上之意,正乃臣之所思,臣這就去拜見柳大人。”高履行走出殿門,卻看見宗正寺卿李博乂正在塾門坐著,兩人寒暄了一番,話音剛落,李榮就在殿門口尖聲叫道:“皇上有旨!李博乂覲見!”

聽見李博乂叩見的聲音,李治抬了抬眼皮道:“平身!年節剛過,愛卿急著見朕,所為何事啊!”

聽皇上這口氣,李博乂倒有些囁嚅了。

李治見了就有些不高興了,道:“愛卿有話就說,在這兒支支吾吾,有何難言之隱麽?”

李博乂聞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道:“陛下聖明!臣有一棘手之事無解決之法,奏請陛下聖裁。”

他所奏之事還真是輕重不得,事主偏是李治長輩滕王李元嬰。他是高祖第二十二個兒子,自小嬌寵,紈絝成性。先帝曾將之封為滕王,孰料他在封地內橫征暴斂,魚肉百姓,以致民怨沸騰,去年,李治將其貶為蘇州刺史。他非但不思改過,反而變本加厲。竟然不顧太宗皇帝正在喪期,畋遊無節,數夜大開城門,叨擾百姓。今年正月初一,他又別出心裁,登上王宮樓門,要屬下彈射街上行人,擊中者有賞。禦史台將此事奏給宗正寺,李博乂知道了之後就顯得十分為難。

“如此頹廢,與晉靈公何異?”不等李博乂奏完,李治已是怒不可遏,擲下手中批閱奏章的朱筆道,“親王如此,社稷安可固乎?真該將之……”

李博乂眼瞅著皇上,等待著下文。他也對這個滕王厭惡之至,如果皇上真下了決心,他也絕不會手軟。他知道長孫無忌、於誌寧這些老臣都是這樣的想法。

然而發過脾氣之後,李治的身子向後靠了靠,發出的卻是一陣悠長的歎息。何況,荊王李元景等也都是蔑視朝製,目無法度的長輩,難道都要誅殺麽?那樣難免會發生一次“七國之亂”。

他直起身,望著階下的李博乂,變了說話的語氣:“愛卿所奏,乃朕之心憂。親王如此,何以教化百姓?然則,先帝方去,國殤未竟,朕怎可妄開殺戒?朕當親自修書一封,對其多所責備,促其醒悟。”說完,李治便下筆敘道——

王地在宗枝,寄深磐石,幼聞《詩》《禮》,夙承義訓。實冀孜孜無怠,漸以成德,豈謂不遵軌轍,逾越典章。且城池作固,以備不虞,關鑰閉開,須有常準。

鳩合散樂,並集府僚,嚴關夜開,非複一度。遏密之悲,尚纏比屋,王以此情事,何遽紛紜?又巡省百姓,本觀風問俗,遂乃驅率老幼,借狗求置,誌從禽之娛,忽黎元之重。

時方農要,屢出畋遊,以彈彈人,將為笑樂。取適之方,亦應多緒,何必此事,方得為娛?晉靈虐主,未可取則。趙孝文趨走小人,張四又倡優賤隸,王親與博戲,極為輕脫,一府官僚,何所瞻望?凝寒方甚,以雪埋人,虐物既深,何以為樂?家人奴仆,侮弄官人,至於此事,彌不可長。朕以王骨肉至親,不能致王於法,令與王下上考,以愧王心。

人之有過,貴在能改,國有憲章,私恩難再。興言及此,慚歎盈懷。

寫罷,李治又吩咐李榮封了簽,蓋上了玉璽,這才鄭重交到李博乂手中。

帶著皇上的書信出宮,李博乂的心境很複雜。皇上在處置宗室的事情上優柔寡斷,這讓他感到擔心,這樣下去,以後那些“元”字輩的王爺們就越發目無朝廷了。

可還沒有等李博乂走上司馬道,又被李榮傳了回去。李治並沒有改弦更張,收回書信的意思,而是想了一個新的主意——

“朕反複思慮,與其撻伐,勿如分化。傳朕旨意,賜諸王帛各五百匹,唯不賞滕王李元嬰、蔣王李惲,並在敕命中加上一句——滕叔、蔣兄能自給自足,不須賜物,給麻兩車以為錢貫。”

李博乂領旨後轉身出了兩儀殿,就忍不住笑了:“嗬嗬!陛下還真有意思,竟有如此理政的。”

內政不寧,邊疆也就不穩。這不,兵部尚書崔敦禮的奏章呈上來了。他在奏折中說,曾在西突厥內亂中投靠大唐,被封為瑤池都督、沙缽羅葉護的阿史那賀魯聽說太宗駕崩,竟自立為沙缽羅可汗,還奪取了西州、庭州等地,意圖與天朝對抗!

李治看了之後大怒,狠狠地擊打著禦案道:“反了!反了!如此背信棄義之徒,不誅不足以安邊陲。崔愛卿何在?傳朕旨意,命庭州刺史駱弘義發兵征討!”

李榮忙跑到殿門外宣崔敦禮覲見。可還沒等李治說出發兵討伐之意,崔敦禮就呈上了駱弘義的奏報,提供了一個“上兵伐謀”的計策——阿史那賀魯雖自立為可汗,可他焉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在他的部落西邊,乙毗射匱汗國正虎視眈眈,陛下若能遣使說之,則我朝不動刀兵,亦可安邊。

李治放下奏報問道:“崔愛卿以為此策如何?”

“臣以為眼下國喪未竟,唯安定可安人心。故駱大人之言,不失為定邊上策。”

“好!那就依此策而行事。”

崔敦禮得了旨意而拱了拱手,但並未離去,而是近前道:“陛下,突厥人生性強悍,多疑善變,不知法度,少守信義,僅僅安撫尚不能使其臣服。據臣所知,阿史那賀魯長子現在長安擔任宿衛,陛下何不授其官職,讓其隨朝廷使者同往瑤池說服其父?”

“愛卿所言,正合朕意,朕也覺得現在不是興兵之際。崔愛卿以為何人能擔當此任呢?”

“通事舍人橋寶明能言善辯,又精通突厥之語,必能勝任!”

“好!此事就依愛卿。傳朕旨意,敕橋寶明為朝廷之使,即日前往瑤池宣慰!”

等批閱完這天的最後一道奏章,已是夕陽西垂了,李治第一次感到了疲倦。他閉目良久,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李榮近前問道:“陛下,不知您晚膳在哪裏進?”

“就在兩儀殿。”

“那今晚由哪位嬪妃侍寢?”李榮又問道。

李治沉思了片刻道:“還是讓蕭妃進宮吧,朕也有事要對她說……”

大約酉時三刻,早早沐浴後的蕭淑妃被太監們用錦被包了送到甘露殿,一路上她的心都是濕漉漉的,思緒伴著轎輿的閃動而飄**。

被帝王寵幸,她不是第一次。皇上年輕,她也年輕,他們都需要**和浪漫。當李治在宮娥們伺候下上了皇榻時,就把白天的煩惱都拋在了一邊,全身心地付與這玫瑰色的夜晚。

粉色的帷帳,粉色的錦被,蕭淑妃粉色的胸衣,都讓他的情欲像禮花一樣綻放。他們時而交頸呢喃,時而相互摩挲。皇榻像一汪湛藍的海,浮著他們漫無邊際地遨遊。

比起其他女人**的瘋狂,李治覺得蕭淑妃淺淺的笑,微微的喘,帶著貓兒叫春時的輕輕呻吟似乎讓他更加曼妙和愜意。身子一步步深入,情感也一層層濃重。隨著姿態的變換,蕭淑妃也將嶄新的感覺帶給李治。

眼前是茫茫的大海,大海的中心是芬芳四溢的湖心島,他們牽著手飛向湖心島,一任情與欲放縱和馳騁……

**過去後,兩人漸趨於平靜,相對而臥時,蕭淑妃看似很不經意,卻把思謀了許久的想法提到了李治麵前。

“皇上!”她柔柔地呼喚著。

李治摩挲著她卷曲的頭發道:“愛妃有何話說麽?”

“皇上親政已經年餘,還沒有考慮立儲之事麽?”

李治沒有立刻回答,事實上他也無法給她一個明確的回答。且不說立儲向來為朝野所矚目,僅僅是後宮就有無數雙眼睛盯著。現在想來,元宵節那天王皇後與蕭淑妃各自帶了陳王和雍王,顯然不是無意間的觸機,女人們在這些事上往往感性而又聰明。李治的手離開了蕭淑妃的發際,臉上變得嚴肅了:“立儲事關國脈,豈可草率行事?這是要廷議的!”

“臣妾知道,可朝臣們還不是看皇上的眼色行事,您心裏總有個數吧?”

聞言,李治的臉色漸漸變得不悅了:“自古立儲以嫡,無嫡立長。眼下忠兒已由皇後收養,就是議立也……”他把後半截話咽了回去,怕蕭淑妃臉上過不去。可蕭淑妃卻不管這些,她關心的就是兒子在皇上心中的位置。

“臣妾有一句話不知當講否?”見李治沒有阻攔的意思,她放膽道,“素節不管怎麽說也是臣妾所生,可陳王就不一樣了……”

李治頓時睜大了眼睛,那樣子讓蕭淑妃心裏開始感到害怕。她情知自己話說過了頭,觸怒了皇上,忙努著櫻口囁嚅道:“臣妾隻是想……”

李治沒有接蕭淑妃的話,卻對外麵喊道:“來人,送淑妃回去。”

“皇上……臣妾……”蕭淑妃的呼喚聲從耳邊漸漸淡去,但李治這時候一點睡意也沒有了。王皇後、蕭淑妃的影子交替在他眼前晃動,她們一個為自己的地位,一個為兒子的前程,何時將國家興亡放在心中呢?尤其是蕭妃,都是平時寵壞了,說起話來尖酸刻薄。她輕視李忠的出身,這讓李治心裏極不舒服,難道他身上就沒有朕的骨血麽?

可從感情上講,他不能不考慮到蕭淑妃帶來的歡愉,不能不麵對她那雙秋水漣漪、楚楚動人的眼睛,也不能否認李素節的聰穎與博聞強識……

他們身上都流著朕的血液,哪一個都讓他左右為難。他忽然覺得自己很無力,先帝不也曾想立吳王李恪麽?他的母親可是前隋煬帝的女兒啊!

唉!她們哪一個能和武媚相比呢?武媚心中常裝著整個社稷,李治回想起先帝離京的那些日子他們之間那些推心置腹的書信往來和談話。當時有臣下以為國家正逢盛世,當以興工商、治農桑為要,高麗隔江相望,勞師遠征,得不償失。可武媚卻不這樣看,她認為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威威天朝,豈能容藩國作亂?認為太宗征伐高麗是正確的。

尤其讓李治不能忘懷的是,先帝親征高麗之前,曾將軍國大事托付給侍中劉洎,命他輔佐李治監國。他竟當著李治的麵對先帝道:“願陛下無憂,大臣有罪者,臣謹即行誅。”

之後,李治與武媚幽會,具以告知,她當即指出——洎與人竊議,窺窬萬一,謀執朝衡,自處伊、霍,猜忌大臣,皆欲夷戮,實乃奸臣矣。她要李治稟奏太宗,宜早除此人。

記得在感業寺相遇時,兩人雖不乏卿卿我我,然武媚的言談舉止中依舊是國之大事——皇上初即位,凡事不可操之過急,須體恤民意,善於納諫,使賢者進而不肖者退。

麵對立儲這樣的大事,她會怎樣處理呢?李治很想傳她到身邊說說心裏話。可感業寺之於皇宮,卻遠在天涯。

縱然朝臣中有許多人對武才人還俗持有異見,朕都要接她回宮。李治望著窗外漸漸明晰的曙光想。

……

立嗣的問題,不僅讓後宮嬪妃和皇後之間糾結不斷,朝臣們更是意逐情牽。

京畿之地過了端午就拉開了麥收的大幕。盡管一冬沒有透雨,可清明節一連三天的春雨,就讓莊稼噌噌朝上躥。此刻登上城樓,放眼八百裏秦川,袤袤金色,麥浪滾滾,從渭水岸邊直到終南山腳下。

看著這樣的情景,京兆尹李世年的眉梢每天都掛著掩飾不住的喜色,特別是去年秋天皇上籍田的地方,因有專人侍弄,莊稼長勢分外見好。這些情況通過尚書省很快就傳到了李治那裏,他自然是龍顏大悅,不但在朝會上褒揚了李世年治理有方,而且要朝臣們有空就到城外走走,體驗民情風俗。

邀請出去體驗民情的名單是由李世年擬定的,但他明白以自己的官階隻能是應個名,沒有長孫無忌點頭,誰都不會應約的。他把自己關在房裏冥思苦想,反複斟酌,才拿了草稿到太尉府聆教。

長孫無忌將草稿瀏覽一遍,覺得很合自己的意思。柳奭、於誌寧、張行成、韓瑗……這幾位都是在褚遂良案發後主持朝政的核心人物,更為要緊的是,他們當初都極力主張立王氏為後,現在又都在立嗣問題上積極支持陳王。這些人走在一起,名義上是探視民情,實際上是為了得到一個說話方便的空間。

長孫無忌的眉宇舒展多了,將名單擱置案頭,請李世年喝茶:“如此甚好,三省之長大體都在,回來後更利於向皇上稟奏。”說完他拿起筆在名單裏劃去了自己的名字。

李世年有些不解,問道:“大人!您這是……”

長孫無忌呷了一口茶後笑道:“老夫年邁,近來又患足疾,不便前往。勉強去了也是大家的累贅,所以就免了吧!”

“既是如此,大人好好休息!隻是少了大人,同僚們總以為憾。下官已讓屬縣略備薄酒,還特地到終南山打了野味下酒,這一來……”李世年有些遺憾。

長孫無忌理了理胡須道:“這個來日方長……”

離了太尉府,李世年仍然有些失落。他相信太尉真是病了,他後悔自己知道得太晚,沒有帶上看望的禮品。

李世年雖然辦事利落,但為人太過老實,不善猜度別人的心思。他根本不知道長孫無忌之所以婉拒了他的邀請,是有更幽深的心機。

近來皇上在一些事情上,特別是在召武才人回宮的事上屢屢與他發生齟齬,甚至有時對他避而不見。進入二月後,他就不斷提請皇上立陳王為太子,可李治就是緘默不言,而他對蕭淑妃的傾情也讓長孫無忌擔心皇上會有立雍王的意思。這樣,他苦心孤詣將李忠出繼到王皇後膝下的計策豈不功虧一簣了麽?

這樣的爭論在兩儀殿已經發生過幾次,因此他不想給人留下把持朝政,脅迫皇上的話柄,這次他要借助群臣特別是三省的力量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長孫無忌起身向外走的時候,忽然想到岸邊垂釣的老者……他忍不住笑出了聲。

五月初十,柳奭一幹人乘著車駕出了長安。沿著灃河一路走來,每到一處李世年都請各位大人稍做停留,品評麥子的成色,詢問百姓的心情。他們依照麥收的順序由南向北,一行首先到了戶縣、杜陵一帶。

張行成站在田頭,揪了幾株麥穗,放在手心揉了揉,金色的顆粒立刻彌漫著濃濃的麥香。於誌寧手搭眉頭朝遠處看,田壟上農夫們麵朝麥田背朝天,正在收割麥子。大家都被炎日曬得大汗淋漓,膚色黝黑。見此情景,於誌寧的眼神有些模糊不清了:“唉!天下最苦,莫過於種地之人。”

“大人所言甚是!《詩經·七月》曰:‘禾麻菽麥,嗟我農夫。我稼既同,上入執宮功。’我等應愛惜民力,才不負皇上懷土愛民之聖恩。”

於誌寧點了點頭,深以為然。從貞觀三年擔任中書侍郎起,太宗對農商的關注讓他深有感觸,那時太宗每次外出暗訪,都點名讓他跟隨。有一次太宗到周至查看“籍田”,不料一羽林衛誤踩了嘉禾,被太宗當麵鞭笞四十,在場的農夫當時都感動涕淚。現在,他從新主身上看到了先帝遺風。

柳奭在一旁看了,心裏暗笑這老兒真是個書呆子,一壟麥子就激動成這樣,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他腦子一轉,便上前道:“大人所感,在下感同身受。大人如有雅趣,不妨前去訪訪那位老者如何?”

見於誌寧點了點頭,柳奭又征求了張行成、韓瑗的意見,四人沿著田埂前行。家丁們立即追了上來,被張行成攔了回去:“本官要和幾位大人說話,你不必總是跟著。”

他們一行來到田頭的一棵古槐樹下,巨大的樹冠投下濃濃的陰影,一陣微風拂過,柳奭頓時覺得清爽了許多,話也隨著爽風出口了:“二位大人!自褚大人任同州刺史後,皇上將中書省諸事委與在下,數月以來,在下所憂者乃立嗣大計,今日有幸與諸位聚在一起,不知各位大人有何意見?”

於誌寧聞言便道:“此亦是在下之所慮,端午那日,在下還與長孫大人談及此事。內宮有消息說,皇上對蕭妃情有獨鍾,難免不會將雍王放在首選。”

張行成也道:“論家世,蕭妃也是前朝望族,皇家世係。依禮該淑容嫻靜、知書達理,如皇上給她的封號一樣。可她偏又刻薄尖酸,心胸狹窄,雖有花容月貌,卻少國母之資,若是立了雍王,隻怕後宮將……”後麵的話他沒有說,但意思大家都明白了。

柳奭將臉轉向於誌寧問道:“不知太尉大人是如何想的?”

“《春秋》曰: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王皇後膝下陳王,雖非親生,卻是皇上骨血,長孫大人認為立陳王為國儲,乃是正理。”

“隻要長孫大人是這個態度就好說了。眼下能勸皇上的,也隻有長孫大人了。”柳奭點了點頭,但他還是有些擔心,“不過,雖說長孫大人與皇上為甥舅關係,可畢竟一為君,一為臣,若皇上一意孤行,他也無可奈何。”

“這……”韓瑗沉吟了片刻道,“這倒不是什麽難事。皇上寬仁慈愛,斷不會做出違製之舉。”

“請大人明示!”

“先帝所立‘五花判事’之製,中書省代皇上草詔,須得經門下省審議,方可由尚書省發出。倘若皇上立雍王為儲,在下可在審議之時駁回,然後請太尉進諫,皇上必會從諫如流的。”韓瑗回道。

柳奭還是不放心,道:“話雖如此,可這樣一來,未免有僭越之嫌。”

“這個大人不必憂慮。先帝已為後世立下楷模。貞觀之初,唐與突厥大戰,兵力匱乏,中書令封德彝諫言十六歲以上的丁男悉數從軍,先帝準奏,令其擬詔。孰料在門下省被侍中魏徵駁回,先帝遂收回詔書,此事一時在朝野傳為佳話。依在下看,此次皇上也必能采納我等諫言。”張行成說得胸有成竹。

聽了這番話,柳奭和於誌寧也點了點頭。

話說到這裏,彼此都明白了心思。這時李世年過來了,後麵跟著一幹縣府的差役,抬著一簍洗好的鮮桃。他喜滋滋道:“下官已在城內‘甘亭樓’備了酒席,見各位大人沿途勞頓,戶縣縣令先送來當地鮮桃,為大人們解解渴。”說著他向後招了招手,戶縣縣令忙跑過來,一邊擦汗,一邊拜見各位大人。

看到新鮮的桃子,大家這才感到真有些唇焦口燥了……

柳奭雖代理中書令,可三品的官階使他仍事事必須倚重長孫大人。他一回到京城,就匆忙趕往太尉府,將一路上與張行成、於誌寧等人所議稟告了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眉頭掠過不易覺察的笑意道:“如此甚好!大家因公而忘私,皇上一定會愉快納諫的。”

第二天朝會一開始,柳奭就向皇上諫言盡快完成立嗣,盡可能在明春正月舉行立太子大典。他的陳奏很快就得到了張行成的呼應,他也出列意氣昂揚道:“柳大人所奏,臣等感同身受,陛下已有四子,隻有早立東宮,才能安定宗室,強本固基。臣朝暮思慮,唯陳王忠,乃諸王之長,仁厚敬德,請立為太子。”

韓瑗、於誌寧等人幾乎眾口一詞,力主立陳王為太子。李雖然沉默,但張行成從私下裏已得知,他從內心也是讚同立陳王的。

李治一直靜靜地傾聽朝臣的陳奏,但他的心思一直在高速運轉,他暗地打量著長孫無忌,一副平靜如水的情態。他越是這樣,李治就越覺得這一切都是他背後推波助瀾的結果。

嗬嗬!李治在心裏笑道,老人家這是借大臣的諫言逼朕下決心呢?在大家說完之後,李治站起來道:“眾位愛卿心憂社稷,朕甚知之。立儲事關社稷,朕決定由太尉主持集議,三省之長與會形成議決,然後奏朕定奪。”言畢,他遂命李榮宣布退朝。

按長孫無忌的提議,集議在門下省公署舉行。待大家坐定後,長孫無忌環顧一下道:“皇上下旨集議立儲大計,不知各位大人有何高見?”

張行成招呼署中曹掾給各位大人沏好茶之後道:“依在下觀之,皇上下旨集議,必有不便言明之心事。”

“是否與召武才人回宮一事有關?”柳奭猜測道。

他話一出口,長孫無忌的臉色就陰沉了:“立儲乃國家大計,絕不可與武才人牽扯在一起,誤了社稷。”

他一想起那個妖媚的武才人就覺得愧對先帝,現在皇上竟要召其回宮,他已下定決心,就算豁出衰朽之身,也要阻止她回京。長孫無忌喘了喘氣,說話的聲音明顯粗了:“老夫即便不做太尉,亦當冒死進諫,勸陛下息召才人歸京之念。”

同僚們都為長孫無忌的凜然氣度而感染,紛紛表示當追隨其後,協力同心,盡肱骨諍臣之責。唯獨於誌寧不言,這引起長孫無忌的注意。

“大人為何緘默?難道是老夫錯了麽?”

於誌寧趕忙作揖回道:“非也!大人忠君之心,天日可見,下官高山仰止。然則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也。皇上之所以將立儲大計下旨集議,正是要我等在武才人這事上有所回旋。倘若我等就此糾結不前,勢必讓皇上分心。”

“那依大人之意該當如何?”

“悠悠萬事,立儲為大。我等不妨奏請皇上召武才人回來,這樣也好讓皇上同意我等奏議立陳王為儲之事。其實,就算我等不陳奏,皇上也是要召武才人回京的,我等不妨順水推舟。”

韓瑗聞言讚道:“於大人此法甚好!退一步乃為進兩步。能使君臣和諧,內外一體,社稷長久。”

長孫無忌還是不能接受這種妥協:“老夫隻是擔憂這狐媚一回來,從此後宮再無寧日。”

“大人所憂不無道理,因此我等須處處提防,使她不得冊封,不得介入後宮諸事,更不得幹預朝政。”張行成道。

“依老夫的性格,是斷不會向皇上奏請此意的。”長孫無忌無奈地同意了。

孰料一直沒有說話的尚書仆射李這時候發聲了:“此事就由在下來說吧。”

長孫無忌愣愣地看著他心想:你這個老滑頭真會搶時機,好事都讓你幹了。

他臉上十分不悅,李很快就看到了。他也有自己的苦衷——作為跟隨高祖起事的老臣,他整整陪伴了三代皇帝。出為戰將,為掃除邊患身經百戰;入為重臣,為安定社稷嘔心瀝血,可太宗病中曾將他貶為疊州都督。高宗即位,他即被召回拜為尚書仆射。這前前後後的顛簸,使他深感唯有處處謹慎,才不至於仕途波折。他知道先帝之所以在臨終之際做出那樣的決定,還是擔憂他和太子的關係。

盡管在淩煙閣二十四功臣中,他獲得了賜姓的殊榮,但還是改變不了他骨子裏是外姓的現實。因此,盡管他在內心對長孫無忌的堅守和抗爭給予理解,可在場麵上卻總是保持沉默,或者以立儲和冊封後宮均是皇上家事為理由疏而遠之。因此,麵對長孫無忌的誤解,他並不辯白。

可埋怨歸埋怨,長孫無忌也覺得眼前隻有李是最合適進諫的人選。

於是集議的結果是由李向皇上陳奏:一是議立陳王李忠為太子;二是諫言召武才人回京。朝廷內外終於以這樣的妥協實現了君臣之間的和諧。

時光就這樣在朝廷人事的相互催促中到了中秋節。

遵照皇上的旨意,鴻臚寺崇玄署早在八月初就到感業寺宣達了武才人回宮的詔命,並以皇上的名義向寺院行了布施。明鏡住持在感恩朝廷的同時,就越發覺得武媚不是一個平凡的女人,也許她就是佛祖賜予禪院的福祉。

不是麽?自從她來了以後,朝廷的賞賜和布施就從來沒有斷過,而且數額巨大,她也由此而對武媚分外的照顧。從春天開始,她特地派了明月專門照看武媚的起居。

自從去年秋天約了武媚到京郊遊獵之後,李治每逢節令就要到寺內進香。這種舉止常是毫不聲張的,隻有李榮一人知道。明月正值青春年華,自然對男女之事十分敏感,總是在做完手中之事後就悄悄地退出了。這些不僅武媚,李治也心知肚明,時不時地讓李榮賞賜一些寺院用得上的什物給她。

昔日的佛門姐妹,如今一個在上一個在下,明月有時候心裏也不舒服,可她把這一切都歸於上天的安排,歸於佛家的機緣。也許,她今生就是這樣的命運。

回宮日子越是臨近,武媚的心境也越是複雜,她忽然發現對曾經很不習慣的感業寺有一種莫可名狀的眷戀。且不說明鏡法師的殷殷關愛,明月的早晚相伴,她尤其同情來自並州的明霽,為她將大好的青春消磨在早晚的誦經之中而惋惜。她決定在離開前一定要去看她一次,既是感謝,也是辭行。

這天,武媚帶著抄好的經卷來到藏經樓,她遠遠地就看見明霽在二樓門口招手。待走到近前,明霽淡然一笑道:“明空師妹!你何時走呢?”

武媚撩了撩額前的長發,莞爾一笑道:“皇上有旨,中秋節我就要在宮中過。”說著,她就在明霽對麵坐了下來。

明霽給武媚沏好了茶,看著淡黃色的茶水在杯子中晃動,明霽終於將斟酌了許久的心裏話說了出來:“師妹!貧尼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師姐與我情同手足,有什麽話不能說呢?”

明霽的眉毛都蹙鬱在了一起,顯出幾般淒楚:“你想過沒有,回宮之後會有許多煩惱呢?”見武媚沒有打斷,明霽繼續道:“皇上倒是百般地愛,可後宮那些女人們恐怕就難說了……”

武媚點了點頭,這些她怎會沒想到呢?蕭淑妃的冷眼自不必說,就是那個溫言軟語勸她回宮的王皇後,哪會甘心臥榻之旁有一位皇上戀著、護著、愛著的女人呢?她早看出來了,王皇後對她的親昵其實是想借鍾馗打鬼。此番回京,她就沒打算過平靜日子,誰要敢對她心懷叵測,她就要像踩死老鼠一樣,讓其死得非常難堪。

聞言,明霽驚詫地瞪大眼睛看了武媚半天,沒有說話。她忽然覺得眼前這位並州同鄉看上去十分陌生,她也第一次發現,原來師妹也是容不得別人奪愛的剛烈女子。

武媚顯然也發覺自己嚇著了明霽,那雙丹鳳眼又掛上了盈盈笑意:“師姐這一年的恩德我是不會忘記的。他日倘能出頭,我第一個感謝的就是師姐和明鏡法師。”

武媚是怎樣走的,明霽渾然不覺,她的心被煩亂塞得滿滿的。

八月十四,大約巳時,朝廷就來人接武媚了。除了鴻臚寺的官員,許敬宗、李博乂也來了。明鏡法師率眾尼姑在主殿門前迎接朝廷官員。

朝廷一幹人先向佛祖進香施禮,叩拜之後才和寺院的住持、知事們一一見麵。武媚在明月的陪伴下來到大家麵前,許敬宗高聲道:“武才人接旨!”

武媚撩起裙裾,跪倒在地道:“臣妾接旨。”

皇帝製曰:才人武媚,恭慧睿智,博古通今,禪院兩載,帶發修行,功德圓滿,準予回宮,複其四品封賜,置於清寧宮。欽此。

武媚神情有些恍惚,她不明白皇上為什麽要把她安排在王皇後身邊,而不給予蕭淑妃一樣的待遇。她的怒火很快地湧向大腦,眼看眸子就紅了,甚至連謝恩都忘記了。直到許敬宗提醒,她才轉過神來,伏地嚴肅道:“臣妾叩謝皇上隆恩。”

她神情的細微變化,明鏡法師是看在眼裏的,她有些擔憂,示意明月扶起武媚,然後緩緩地走到她的麵前,雙手合十道:“明空!我佛慈悲,必度良善之人。你塵緣未盡,於今相別,來日方長,你還要好自為之。南無華嚴經。”

此時,武媚的眼角也湧出了複雜的淚水,上前雙手合十,向明鏡法師道別,當她抬起頭時,就看見了人群中的明霽,便忘情地與她抱在了一起。

“明霽師姐!就算到了天涯海角,我也不能忘了你!”

這時,她耳邊傳來鴻臚寺官員的呼喚:“請武才人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