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感業寺兩情相泣 中書令中流觸礁

按理,感業寺的佛事從春至夏先後有三場,第一場是年慶祝禱,在大年初一的早課時,大眾一起唱讚、誦經,為國家祈禱風調雨順,為護法檀那祈求福慧;第二場大約在清明前後,稱為春祭,由明鏡法師主持,祭奠德高望重的圓寂法師,或應朝廷詔命為重臣名將的亡靈祝禱;第三場叫作結夏,一般在陰曆四月十五日,表明寺院生活進入夏日。

在這樣的日子裏,鴻臚寺崇玄署都會指派令丞來寺院轉達朝廷的賀忱,或贈送皇上賜予的禮物。

可永徽元年(公元650年)的結夏推遲到五月才舉行,為的是與太宗的祭日相合。而李治拒絕了朝臣的陪同,隻帶皇後和太監、宮娥們前往,這使得此行又帶了幾分神秘色彩。

鴻臚寺卿為新皇上的出行做了周密安排,除在五月初就派遣崇玄令知會了明鏡法師外,朝廷又在五月中經過“三省”集議,由戶部撥錢作為整修寺院的布施;臨近法事前,李治還口諭崇玄署賜予每位尼姑素味膳食,在法事日飲用。

明鏡法師從每個細節中都感受到貞觀遺風的存在,自然對皇上的到來倍加重視。她將誦經和祭祀的每個環節都反複演練,而武媚因為勤於抄寫佛經,精於“唯識”機理而很受她的青睞。除此之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太監李榮秘密傳遞了皇上將見武媚的意思。

明鏡內心就有些為難,在這樣的日子和場合,讓皇上與一個削發為尼的女人私下會見,這傳出去了會影響寺風的。她苦苦思索了幾天,終於想出了一個讓武媚升座說法的點子。這樣,皇上完全可以以詢問經文釋義的理由堂而皇之地與武媚見麵。她把武媚叫到法堂內道:“出家人要遠離紅塵,六根清淨,讓你升座說法,你須專心致誌,不可旁騖。”

武媚很謹慎也很莊重地回道:“謝謝法師,弟子記住了。”

“此次說法非比尋常,皇上要親自來聽,你須當小心,皇上問什麽,你就說什麽,明白麽?”

武媚立即領會了住持的意思,低眉順眼道:“明空明白,請法師放心。”

“好了!你下去準備去吧。”明鏡說完這番話,閉目合十,但武媚是什麽時候走的,她心裏都一清二楚。

武媚走出法堂的腳步是輕快的,她蒼白的臉上泛起了兩朵紅暈……

一年多沒有見,她想象著此次皇上前來寺內做法事,應該是穿著冕服吧!這情形她隻在貞觀年間見過,那時她剛進宮不久,就看見了太宗前往宗廟祭祀時穿的冕服,那衣裳與平日的常服和朝服完全不同,上身為黑裏帶微赤的玄色,下裳為紅色,上下繪著象征吉祥的章紋。而冕冠的頂部有一方長方形的冕板,綴有“冕旒”,表示虔誠和嚴肅。皇上及其率領的朝臣,都要按品級佩戴不同寬度的綬帶、蔽膝和穿赤色的鞋。年輕的李治若穿上這一套衣服,那該是怎樣的風采呢?

武媚從心底裏感謝明鏡法師破格讓她升座說法,這樣皇上就不用在一色素衣的尼姑中尋找她了。她已經盤算好了,一定要把經文解釋得透徹而又清晰,讓李治覺得她依舊是那個美麗而多智的武媚。

她入院以來難得的歡顏,讓平時隻知樂嗬嗬做事,而很少窺探別人內心的明月也頗感驚奇,她一邊收拾炕鋪,一邊問道:“明空!你有何事竟這樣高興啊?”

武媚沒有抬頭,眼看著經文,順口回道:“住持讓我明日升座說法呢!”

“真的?”明月驚詫地睜大了眼睛。

“罪過!罪過!佛祖在上,我何時誑騙過他人?”

明月聞此便投來羨慕的目光:“師妹不愧是宮裏來的,剛剛一年就能升座說法了。”

武媚雙手合十道:“那要感謝住持提攜。”

“師妹!你到時升了職司,可不要忘了我啊!”

明月所說的“職司”,就是寺院裏專管各類事務的“知事”,一般由有才能而又深孚眾望的尼姑擔任。

武媚並沒有正麵回答,她心裏笑著明月的沒心沒肺,把“職司”看得那麽重要。

“嗬嗬!明月真是淺薄,我是什麽人?豈是小小的‘職司’所能拴得住的。”武媚心想。

……

五月二十六日一大早,感業寺鍾磬高鳴,佛燈普照。寬闊的法堂內坐滿了老少尼姑,每人手中捧著一卷《華嚴經》。另一部分專事迎送的尼姑,也早早地在山門外等候皇上的到來。

辰時三刻,皇上的車輦浩浩****地停在山門之前。宮娥、太監們很快地分成兩列,站在法堂門前的道路兩旁;左右武衛將軍率領的羽林軍也四下散開,但隻能在山門外警戒,為的是不打擾寺內的清靜。

皇上還沒下車輦時,太監李榮就來到左右武衛將軍身邊輕輕耳語了幾句。兩位將軍聞言點了點頭,立即吩咐屬下:“佛門聖地,你等隻需盡心警戒,不可大聲喧嘩,驚擾佛祖,軍法從事。”

隨後,在李榮的陪同下,李治朝山門走了過來,在他的旁邊是宮娥攙扶著的、步履緩緩的王皇後。遠遠望去,太宗生前題寫的“感業寺”三字金光閃閃,恢宏而又耀眼。李治心中頓時騰起思親追遠的肅穆,目光中呈現出分外的莊重。

明鏡法師上前雙手合十道:“貧尼恭迎聖駕。”

依照規製,由寺院樂師高奏迎送皇帝的法樂。沉悶而又宏大的旋律,從山門前傳到不遠的渭河,激起陣陣回音,每一個演奏者都將為皇上演奏看作榮耀,各自奉獻著自己的絕技。

在一位負責禮賓的“職司”引導下,明鏡法師陪同皇上進了山門。

感業寺建在平川,沒有山寺那樣的崎嶇和曲折,一路上李治如同漫步,輕鬆而又愜意,時不時地指著道路兩旁的樹木、花草、廳堂,向法師提出問題,或者抒發感慨。進到寺內,又有一批樂師演奏起朝廷保留的音樂經典——慶善樂。

這慶善樂原為貞觀九年太宗駕幸武功誕生地,宴請從臣於渭濱時所做的詞曲。那“指麾八荒定,懷柔萬國夷”的昊天壯誌,那“霜節明秋景,輕冰結水湄”的觸景抒懷,那“共樂還鄉宴,歌此大風詩”的大氣雍容,都讓李治沉吟於視聽之間,流連於萬象之際,思接先帝宏文,心遊佛山慧海。朦朧間,他似乎看到太宗就在眼前含笑而立,他暗地拜托父皇在天之靈,護佑大唐天下蒼生。

他現在依然清楚地記得,這首可以與《大風歌》相媲美的詩,在被宮廷樂師廣為傳唱四年後,十四歲的武媚就進宮了。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李治隻是覺得這女子有一種豐腴的美。

不過留給他最深刻的印象是,她不但能熟練地演唱慶善樂,而且還能用楷書抄得整整齊齊送給先帝看,而先帝則把它拿給當時的太子承乾學習。

承乾沒有注意的東西倒引起李治的矚目,他細細看著那一筆一畫,就覺得這女子太聰明了,有書藝的天賦。她進宮後不久,就能將歐陽詢、褚遂良、虞世南等人的書法融於她的書寫中。也正是這首詩的抄本,讓他在貞觀二十二年與她彼此心儀。

再看那演奏的陣容,樂器也不盡是中原的竽、鼓、琴、箏,還有西域的胡琴、南夷的蘆笙、草原的馬頭琴、天山的六弦琴,甚至還有東瀛的樂器。他又是一番感慨,在他少年時,先帝與魏徵等曾討論過大唐與異族之間的關係,先帝曾道:“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父皇的這番見解,如今都在這些樂器上體現出來了。

這情景讓李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前些日子,龜茲國王布失畢立其弟為王,引起部落紛爭。四夷不安,唐可安乎?這次回去一定要詔命恢複布失畢的王位,安撫各部落。這也正是父皇的“愛之如一”吧!

走完夾道,李治就到了大殿之前。明鏡法師道:“今日法事先祭祀大唐列祖列宗,接著是請明空升座說法。”

李治心中暗稱明鏡是個明白人,對他的意思理解得很透徹,輕輕點頭道:“朕既進了這佛門淨地,自然一切都聽從法師安排。”

這個中秘契鴻臚寺卿卻是一點不知,隻覺得皇上今日心境很好,也就意味著他辦事有力,臉上堆滿了笑意,忙接著李治的話道:“皇上聖明,皇上駕臨感業寺,讓這裏山水生輝啊!”

等李治與王皇後在大殿如來佛像前站定之時,鴻臚寺卿代表皇上奉獻了供品,都是些新鮮的果蔬,並無宗廟祭祀用的“犧牲”。他還虔誠地在佛像前焚香,樂師們高奏法樂渲染氣氛。一曲終了,身著冕服的李治靜心閉目,雙手合十,心裏默默祝願,耳邊聽明鏡法師念完一段《華嚴經》後,莊重地說道:“我佛慈悲,超度蒼靈。護佑大唐,業垂萬世。”

接下來就是放生,李治與王皇後在一幹人的簇擁下,來到寺內的放生池。鴻臚寺的官員將盛了鯉魚的木盆和關了鳥兒的籠子放在池邊,明鏡對著生靈高聲誦念:“南無華嚴經門!南無華嚴經門!”

眾人也跟著大聲念,這是叫佛號,隻有大聲地從心底念出,被放的生靈才能聽見,放生者才能獲得果報。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隻要在大唐疆域內,所有的生靈都是大唐要嗬護的。李治在鴻臚寺卿和崇玄令的幫扶下端起木盆,將鯉魚放入池中,它歡快地在水中遊著。

這邊,王皇後在吳尚宮的攙扶下來到掛在樹枝上的鳥籠前,她輕輕拉開籠門,那鳥兒大概是關得太久了,一時有些驚慌,在籠子裏轉了幾個圈,卻找不見出去的門。王皇後看了,也許一時想起宮闈深深,人際糾葛的事情,竟淚汪汪的,她上前搖了搖鳥籠,綿綿地說道:“鳥兒呀鳥兒,你若是聽見法師的佛號,了然本宮的心情,就歸去深林吧!”

這話剛剛落音,那鳥兒就“撲棱棱”地飛出了鳥籠,在空中盤旋了片刻後,就嘰嘰喳喳叫著朝藏經樓旁的鬆樹林深處飛去。

明鏡法師在一旁看了,很是感動,忙道:“‘諸功德中,不殺第一’,不殺為諸戒之首,而放生為眾善之先;故常行放生,生生受生,常住之法,娘娘善緣廣遠,必能感動佛天,功德圓滿。”

跟隨的宮娥和太監們也爆發出歡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等到把這一切身業做完之後,大家才來到說法的佛堂。吳尚宮、宮娥和太監們被留在了大堂之外。

佛堂前已擺了幾個蒲團,李治、王皇後、明鏡法師、鴻臚寺卿和崇玄令依次在蒲團上打坐,開始聽武媚說法。

武媚一身素衣,剛剛長出不久的頭發因為今天說法,又剃去了,遠遠望去有些發青。王皇後看了心裏覺得很不好受。為什麽入了佛門就非得要削發呢?一個玉做的人兒沒了一頭烏發,不知少了多少風情?

明鏡是何等聰明之人,隻瞥了一眼,就猜到了王皇後的心事,貼著她的耳朵道:“僧尼剃度是入法門的第一道關口。以佛法論,發乃紅塵之源,削之脫塵去俗。故而入法門者須得剃發受戒,表明根絕塵緣,一心向佛。”

“唉!空長了一副美人眉眼了。”王皇後“哦”了一聲,心中還是為坐在法壇上的武媚惋惜。她悄悄打量一下身邊的皇上,他看上去還算平靜,但眉宇間的憐惜之情是掩蓋不住的。她的心七上八下的,說不清當初提出將武媚帶回宮究竟是禍還是福。

武媚自知己心從沒離開過紅塵,然今日坐在法壇上麵對皇上,縱然有千重的心潮也隻能忍著、壓著。她正襟危坐,肅肅然,手捧《華嚴經》,環顧一下便說道:“陛下、娘娘、住持以及眾佛友,貧尼入寺一年,道行尚淺,對我佛經文一知半解。然法師不以貧尼淺陋,點名說法,貧尼且將平日心得略陳於此,疏漏之處,還望賜教。”

“唉!還是嚶嚶其鳴,卻人非昨日了!”李治的眼就有些模糊了,掏出絲絹擦了擦眼角,生怕被淚水遮擋了眼睛,失去了注目昔日佳人的機會。

武媚並不矜持,她侃侃而談,從佛學東漸說到玄奘西行;從宗教流派說到修行消業。她情感平靜,像行走於空穀幽溪;她侃侃其論,若月下流泉旁修竹深處的撫琴;她釋讀透徹,若智者秉燭夜行,心燈洞明,最後,她把全部的論述集中到了華嚴宗的修行上——

各位佛友!依貧尼看來,唯識乃大乘之不共法。唯識之義,為令行者了知:除心所有法外,尚有與心不相應的行蘊所攝之法,以及內外的十一種色法,以俾於修行時不迷於色、心等內外諸法。其終極之要旨,乃在“五重唯識觀”,何也?夫貪、嗔、癡、慢、疑、惡見者,即人處塵世之六煩惱,又有忿、恨、覆、惱、嫉、慳、誑、害、驕、無慚、無愧、掉舉、惛沉、不信、懈怠、放逸、失念、散亂、不正知之二十“隨煩惱”,我佛慈悲,教眾生修善斷惡,遺虛存實、遺濫留純、攝末歸本、隱劣顯勝、遺相證性,從而轉識成智,而修成賢聖。

在結束說法時,武媚道:“我佛之所以又稱之為‘慈恩宗’,也在於行善報恩。貧尼不才,然向來明白知恩圖報之理,入寺年餘,得住持教誨,諄諄其切,不勝感激。”

說著她走下法壇,來到明鏡法師麵前,雙膝跪地,雙手合十,緩緩三拜,眾尼看了無不動容。

武媚轉而來到皇上和皇後麵前,如是三拜,待平身時,竟然無塵,素淨異常。李治看了有些不能自已,目光中多了不盡的柔情,好在他與眾尼同向而坐,背對著大家,沒有誰能讀得出他此刻的心境。

明鏡法師早把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忙對武媚道:“明空!你說法已畢,就先行退下吧!待會皇上、皇後還要谘問修行持靜之法,你不可遠離。”

法事告一段落時,就到了用膳的時間,寺院做了美味的素菜,僅豆腐做的菜肴就達十幾種,吃得李治和王皇後頻頻稱讚。

飯後,明鏡法師請皇上和皇後到茶室飲茶。皇後卻說要到寺內轉轉,還想到藏經樓去借些佛經回去誦讀抄寫。

“皇後盡可挑選些帶回去就是。”明鏡法師說著,對準備離去的明月吩咐道,“你去告知明空,讓她陪皇後到寺內各處看看,然後到藏經樓挑些抄寫清整的經文奉贈皇後。”

“是!”明月轉過身,臉上老大的不樂意。哼!又是明空。住持這是怎麽了?好像這寺內就一個明空。她有什麽好?看她那一雙細長的丹鳳眼,就知必是一身的**,是那種惑亂朝綱的女人。

現在,茶室裏隻剩明鏡法師陪著皇上說話。

李治接過女尼奉上的茶湯,細細端詳,就見那茶葉如梭似毫,泡入杯中,芽頭在徐徐展開時葉片齊齊向上,茶水淡黃而澄明,入口甘甜,餘味含香,有一種潤滑的感覺。明鏡法師很適時地介紹道:“此茶采自金州之西城,是佛友所贈。”

李治“哦”了一聲:“朕平日所飲之茶皆來自江淮一代,不知金州也有如此香茗。可見我大唐疆域遼闊,珍奇遍地啊!”

“要說這茶還與明空有些機緣,她去年剛進寺內不久,就隨貧尼去金州赴友寺法會,她發現當地茶葉非同尋常,回來後就寫了一篇《茶議》,暢言飲茶與向佛修行之理。從那時起,貧尼就覺得她是一奇女子。”

李治點了點頭:“朕今日聽她說法,也是微言大義,甚是縝密,朕亦獲益匪淺,此皆法師教誨有方之故。”

明鏡聽出話裏的意思,順勢道:“貧尼這就去傳明空來,皇上有什麽問題,不妨詢問於她。”

見李治微笑點頭,明鏡忙要伺候在旁的女尼去傳明空前來。女尼轉了幾個地方,都沒有見到武媚,待到了後院的鬆林旁時,她才看見王皇後與武媚相扶著走下了藏經樓,遠遠望去,她們似乎很親密。

不錯!此時她們正談論著還俗的話題呢!

到寺內這半天,王皇後才真正見識了武媚的才華,被她的博聞強識所震撼,被她的鶯啼燕鳴所傾倒。剛才在藏經樓,她看了武媚親手抄寫的《華嚴經》,更是瞠目結舌,天底下竟有如此奇女。難怪太宗當年分外寵愛呢?而時為太子,現今的皇上就和她有了些說不清的關係,那時候她也哭過、鬧過,但那都是發生在安喜殿裏的事。眼看擋也擋不住,她也隻有絕望地放手了。

在法堂聽武媚說法時,皇後就動了心思。自從她提出召武才人回宮的諫言後,不是沒有過憂慮和動搖。她最擔心的就是皇上把心思都放在了武媚身上,那真就是引狼入室了。可反反複複了幾次,她終於還是信了柳奭的話,眼下先把那個討厭的蕭淑妃製住再說。

王皇後相信感恩是人的本性,她諫言皇上召武媚還俗,無異將她從苦海中拯救出來,她武媚負了誰,都不可能負她!特別是武媚說法結束時那番感恩的話,讓她相信武媚不是那種過河拆橋、忘恩負義之人。

眼看已走進了鬆林,王皇後終於決定把盤算多日的心事和盤托出,她掂了掂手上的經卷,就找了說話的由頭:“看姐姐這經卷抄寫得工工整整,一目了然。本宮雖不懂書藝,也是佩服之至了。不過姐姐打算就這樣在寺內一輩子,將青春都給了青燈黃卷?”

皇後突然這樣一問,武媚還沒做好準備,沉吟了一會兒,眼睛就濕潤了:“唉!此事還是不說為好,一說貧尼就空自傷心。”

“姐姐有話就說麽,興許還有轉圜之機呢!”王皇後勸道。

武媚轉過臉望著王皇後,發現這並不是皇後臨場觸機,她沉吟了片刻道:“謝娘娘體恤,隻是太宗駕崩,一道遺詔就把武媚發配到了禪院,如今雖事過時移,但又有誰敢違逆先帝旨意,引武媚出去呢?”

“當今皇上啊!”

武媚的臉一下子就紅了,眼看著剛才在眼眶裏聚積的淚水,此刻都湧流出了眼眶:“才人乃先帝所封,皇上就是有心,也懾於議論,哪裏還……也許上蒼注定貧尼的命該如此,就在這了此殘生吧!”

這番話說得王皇後心裏酸酸的,她把心中所思反複掂量之後,終於鼓起勇氣說道:“若本宮說服皇上召你進宮呢?”

雖然武媚已揣摩出了皇後的意思,但當她聽到皇後要向皇上陳奏召她進宮時,還是表示了難以言狀的驚詫:“娘娘為何如此呢?”

“本宮不能看別人受苦,更不能看著姐姐這樣的美人把華年消磨在禪林僧院之中。”

武媚雙手合十,轉身站在皇後對麵道:“娘娘厚意,貧尼先行謝了。”

王皇後忙拉住武媚的手道:“姐姐不必這樣,本宮心領就是了。”

這時,女尼來到她們麵前,忙施禮道:“貧尼參見娘娘!住持傳明空前去廳堂,說皇上有事要詢問呢!”

王皇後點了點頭,示意武媚可以離去。

“真是抱歉,貧尼不能陪皇後了。”武媚言罷,施禮之後轉身便離去了。

王皇後又對那傳話的女尼道:“本宮有些累了,師父就帶本宮去客舍歇息吧!”

……

武媚到了茶室,明鏡法師叮囑她好好回話後,就很適時、很得體地告辭了。在走出茶室的時候,她嚴肅地對伺候的尼姑道:“皇上在裏麵說話,你等需遠遠地站著,切勿大聲喧嘩。”

李榮對接下來要發生什麽也心知肚明,他向宮娥和太監們揮了揮手,也撤到離茶室一丈遠的地方:“皇上有要事詢問明空師父,你等不經傳喚,不可靠近,違者以律論處。”

“媚!這些日子你可還好?”李治話剛出口,喉嚨就已經哽咽了。

“皇上!”武媚顧不得一身素衣,也忘記了剛才的侃侃而談,忘情地撲到李治的懷裏抽泣道,“皇上!臣妾沒有一天不思念皇上啊!一道寺院高牆,隔不斷臣妾思念皇上的心啊!”

“朕也想你啊!”李治俯下身子,吻著武媚的紅唇。

武媚抬起含淚的丹鳳眼,細細地打量著李治:“皇上瘦了,國事繁忙,萬望皇上珍惜龍體。”她說這話時,手慢慢地順著皇上的發髻朝下摩挲。嗯!他還如當初一樣溫情。她又悄悄隔著下裳去握那曾很熟悉,也曾給她歡悅的精靈,仿佛又回到了那纏綿悱惻的時刻。

李治閉著眼睛任淚水流淌,任武媚纖纖細指拂過他的肌膚。她的手依舊綿軟和細柔,她的氣息一如當初芬芳誘人。他站了起來讓自己緊緊地貼著武媚,似乎她的心跳都聽得清清楚楚。

“媚!你也瘦了。”李治捧起她的臉龐道。

“皇上!”武媚雙臂勾著李治的脖子,“你可知當先帝遺詔後宮嬪妃無子者發往寺院時,臣妾曾要見皇上,可他們說什麽都不讓見,臣妾的淚一直在心裏流,在夢裏流啊!”

“唉!”李治撫著武媚的肩膀道,“朕也想到去看你,可臣下們圍著朕廷議登基大事……朕……唉……”

“臣妾不怪皇上,臣妾知道皇上的難處。今日皇上能來看臣妾,臣妾已心滿意足了。”

“不!朕此次前來就是要召你回宮的。”

武媚眨了眨眼道:“真是如此麽?皇後那……”

“就是皇後稟朕請求召你進宮的。”

“皇上!”

“媚!”

兩人再度墜入情海……

一番雲雨之後,武媚調皮地扯著李治的胡須道:“皇上,住持那裏……”

“這你不用擔心,朕自會向法師提出讓你還俗的。”

當晚,李治與王皇後在寺院內歇息。

晚膳以後,李榮向明鏡法師傳達了皇上希望武媚還俗的意思。皇命如天,明鏡自知無論如何是留不住了,遂找來武媚,望她往後多做些對寺院有益的事情,說到動情處,明鏡法師流了淚,武媚也是柔腸百結,未言已泣。師徒依依惜別之情,溢於言表。

第二天,李治與皇後返回京城。明鏡法師率了寺中眾尼送到山門外,武媚也在送行者之列。看著皇上的車輦漸行漸遠,她的眼睛模糊了,心裏呼喚道:“皇上,你早點接臣妾回京吧,這寺院臣妾一天也不願意待了。”

第二天,明鏡法師私下裏召見了武媚,對她道:“自今日起,你就作為俗家弟子單獨居住,待長發蓄起後,我自會稟奏皇上的。”

武媚又是淚水盈眶道:“弟子來到感業寺,多蒙法師教誨,心剛剛平靜下來,還請法師奏明皇上,就讓弟子陪伴法師吧!”

明鏡法師分外感動,雙手合十,閉目沉默良久才道:“皇命如天!我不可違背,你且下去吧!”

李治詔命武媚還俗的消息很快就在朝野傳開。幾位輔政大臣終於明白,皇上的感業寺之行,就是奔著武媚去的。

早晨的朝會氣氛有些沉悶,皇上要武媚還俗,遭到褚遂良的反對。他認為武才人出宮乃先帝遺詔,現在要接她回宮,那置先帝於何地呢?

長孫無忌率先響應了褚遂良的奏議,道:“武才人乃先帝遺詔出宮人之一,縱然還俗,也該待朝政順暢了之後再說。事出突兀,臣等莫衷一是。”

李治聽了非常不高興,申斥幾位老臣道:“先帝托萬裏江山於二卿,是要你等謀軍國大事,正朝廷綱紀,謀久安之策,孰料卿等對後宮之事耿耿於懷,此豈是輔政大臣之所謂乎?”

“皇上!臣等所奏,正為社稷安危。”

長孫無忌還要爭辯,被李治喝住:“朕意已決,太尉無須再言。朕念太尉乃舅父,不予計較,還不退下!”

“皇上若要執意為之,請治臣等辜負先帝之罪。”

眼看兩位大臣跪倒在地,李治氣鬱填膺,臉色蒼白。正在這時,就聽見階下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皇上息怒!臣有本要奏。”

李治轉臉去看,卻是衛尉卿許敬宗,他靠在龍椅上,閉著眼睛,揮了揮手道:“你說吧,看你還有何新詞,都說出來吧!”

許敬宗並不著急,將手中的笏板舉了舉道:“臣以為,召不召才人回宮乃皇上家事,無須顧忌旁人說三道四。”

李治的眼頓時睜得老大,看著許敬宗道:“愛卿還有話說麽?”

“臣以為武才人才識過人,乃後宮中之佼佼者。經年禪院固守青燈,豈非屈才?今陛下拂塵還珠,乃聖明之舉。所謂其他雲雲,皆是托詞。”

許敬宗的陳奏既符合李治的意思,而且獲得了包括輔政大臣之一的李的讚同。李治當朝要中書省擬詔,責令感業寺好生安置武媚,一年後還俗。

退朝後,長孫無忌沒回署中,在司馬道上等著褚遂良。約一刻時間,褚遂良從太極殿出來了,看見長孫無忌在司馬道上徘徊,隔著幾步就打招呼道:“大人怎麽還沒有走?”

等褚遂良來到麵前,長孫無忌便道:“這個許敬宗,他究竟想幹什麽?”

“下官剛才被皇上留住,就是說的這件事情。皇上說,這是皇後陳奏要武才人還俗的。”

“大人以為這是真的麽?”

褚遂良道:“依下官看來,十有八九是真的。大人也知道,皇上寵愛蕭淑妃,皇後這是要用武才人牽製皇上,使之不能偏愛!”

“糊塗!皇後真是糊塗,蕭淑妃金玉其外,充其量就是希望多和皇上待在一起。可武才人就不一樣了,我擔心從此後宮將無寧日。”

“事已至此,我等隻能盡力為之,避免這女人覬覦後宮。”褚遂良點頭稱是,“倘若武才人得勢,莫說皇後,就是我等恐怕都難逃厄運。”

長孫無忌、褚遂良不幸言中了。從此以後,李治時不時地借節令之際去感業寺小住,而且每次都是偕皇後同往。太久的期盼,太久的分離,使他們彼此都有了一種焦渴。每一次都沒有太多的語言,肢體的交織就是最美妙的篇章,武媚的萬種風情,讓李治的情感每次都能迅速進入**。

九月初,他們又一次見麵。雲雨之後,武媚道:“臣妾在宮中時就喜歡騎馬狩獵,眼下正是秋高氣爽時節,皇上擇個日子,臣妾陪您外出狩獵如何?”

“朕也有此雅趣,待朕選好狩獵場,就一同前往。”李治痛快地答應了。

“何須選擇狩獵場?終南山正是最佳場所。”

九月二十七日,在左武衛將軍李猛率領的百騎陪同下,李治和武媚便朝終南山北麓馳去,孰料剛到萬年縣就遭遇了大雨,好在縣令得知皇上出行遇雨,匆匆趕來接駕。適逢諫議大夫穀那律在那兒查訪吏情,也一同趕來見駕。

兩人將李治一幹人等接到縣衙,命人燒了熱水,為他們沐浴。

武媚的浴湯是縣令夫人親試的水溫,又撒了采摘的玫瑰。武媚進了浴盆,縣令夫人看著幾位丫鬟為她洗發、擦身,梳妝,待她出來時,真是通體芬芳,染香了整個廳堂。她紅潤粉嫩的臉頰煞是美豔,尤其經過幾個月的調養,那被剃度的頭發就烏油油地長了起來,益發增添了幾分嫵媚。縣令夫人心馳神往,心裏道:“皇上就是皇上,身邊的女人一個個貌似天仙,哪是我等小家所能比擬的呢?”

洗漱完畢,縣令適時地來到廳堂對李治道:“皇上駕臨敝縣,乃上蒼賜福。臣在菊香樓略備了些酒菜,為皇上和娘娘接風洗塵。”

“如此甚好!”李治十分高興。

武媚雖然沒有說話,但心裏已經有數——這萬年縣令和夫人都是有眼色之人,將來必定有用。

“也請兩位大人賞光。”縣令轉臉對李猛和穀那律道。

大家簇擁著李治來到“菊香樓”,店家早已將菜肴備好。酒過三巡,隻見店小二端上來一盤菜肴,其絲細白如玉,湯汁也潔白如乳,旁邊一朵雕刻牡丹,栩栩如生。李治夾一筷子入口,果然爽滑細嫩,忙對武媚道:“你也嚐嚐,此菜做得可謂色香味俱佳。”

武媚嚐了也頻頻點頭,問坐在一旁的縣令道:“如此佳肴,本宮是第一次見到,不知叫何菜名?”

縣令忙喚來店家詢問,店家回道:“啟稟皇上、娘娘,此菜名叫牡丹燕菜。是將蘿卜絲漂去辣味,然後撒上太白粉入鍋蒸成。”

武媚聽罷,連道幾個“妙”字。

這時店小二又端上來一盤菜,也是白紅相間,不用說吃,僅是看看都是眼福。店家又忙著介紹道:“這道菜還未取名,是混合鮮奶、鮮蝦加蛋白製成。鮮奶蛋白鋪陳象征白雪,用鮮辣醬翻炒虎尾蝦,裝飾上頭表意桃花。”

李治品嚐之後,興之所至,脫口而出道:“如此珍稀菜肴,無名豈不可惜?朕就賜名雪夜桃花吧!”

“皇上聖明!”穀那律和萬年縣令都住了筷子,“這道菜經皇上和娘娘賜名,臣等嚐起來也覺得詩意盎然。”

“臣妾回到京城,就把這兩道菜列進禦膳,皇上想吃了,臣妾就去做。”武媚接著他們的話道。

李治高興,看了一眼武媚,不無遺憾地說道:“你喜歡騎馬狩獵,孰料天公不作美,早知如此,就該讓尚衣備些油衣才是。”

穀那律身為諫官,此時卻揣摩皇上的心思道:“皇上倘能以瓦為之,必不漏啊!”

李治聞言就笑了,他看了看窗外,正是雨霧蒙蒙,終南山若隱若現,於是對武媚說道:“今日這出畋就罷了吧!待日後另擇良機!”

“皇上聖明!臣妾就依皇上,不過諫議大夫的陳奏倒讓臣妾想起一件事。先帝駕崩年餘,太極殿應留給朝臣瞻仰,再說皇上整天在那出入,總被懷遠憶親所擾,心也靜不下來,依臣妾之見,不如搬進大明宮,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李治皺了皺眉頭道:“朕早有此意,隻是幾位老臣總是吹毛求疵,借先帝壓朕。”

“皇上乃九五至尊,豈能被幾個臣下縛住手腳。如果皇上說話都不頂用,大唐還是大唐麽?”武媚說罷,低下頭飲酒,一時滿座沉默,氣氛顯得有些沉悶。她的話鋒芒畢露,讓在座的臣下一時蒙了,不知道該怎樣回應。穀那律在心裏打鼓——這個武媚,絕非尋常的女人。

李治一回京就遇到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許敬宗和中書侍郎韋思謙聯名彈劾褚遂良,其罪名是抑價購買中書省譯語人之地,有藐視朝廷,以權謀私,以上淩下之嫌。

許敬宗素與褚遂良不和,這是朝野盡知的事,而韋思謙作為中書省僅次於中書令的要員,舉報彈劾,足見其確有其事。奏章諫言將褚遂良發大理寺審理,這讓李治有些為難。

褚遂良是太宗臨終托付的輔政大臣之一,而且當年在立他為太子時功績卓著,現在要自己親手將他送往監獄,這……

可李治並不清楚,這個韋思謙早年以進士入官,多年無緣擢升。後來,太宗年間的吏部尚書高季輔在看了他的履曆後道:“本官在吏部任職,職責是為朝廷選官,如此人才,豈能以小疵而棄大德?”遂舉薦他做了監察禦史。

太宗晚年,他又擢拔中書侍郎。然而他到任不久,就與褚遂良屢生齟齬。

褚遂良率直鯁亮,批評屬下向來不講情麵,常常弄得韋思謙下不了台。積久成怨,當他得知皇上因武才人還俗一事貶斥他後,就覺得機會來了。恰在這時,署中譯語人找到他,埋怨中書令憑恃位高爵顯,在購買他的園地時壓抑價格。韋思謙立即去了許敬宗府上,商量兩人聯名上書彈劾他。

許敬宗聞言之後喜形於色道:“韋大人!機會來了!”

韋思謙佯裝懵懂:“下官愚鈍,還請大人明示!”

“真是個老滑頭!”許敬宗心裏罵道,遂將褚遂良在朝堂上的情狀一一詳述,末了還道,“抑價易地,素為朝廷禁止,身為宰輔,以身試法。我等彈劾,亦是為了整頓綱紀,嚴肅律令。”

“那大人覺得勝算幾何?”

“隻要奏章遞上去,朝野知道了這件事情,皇上就不能坐視不理。嗬嗬!至少他這個中書令是坐不穩了。”

果然,李治處在進退維穀之中。他猶豫再三,還是決定不在朝會上處理此案。遂在早朝後將長孫無忌、大理少卿張睿冊、許敬宗、韋思謙召到兩儀殿詢問。

李治揚了揚手中的奏章道:“衛尉卿、中書侍郎彈劾中書令無視律令,以強淩弱,抑價估地,眾卿以為該如何處置?”

張睿冊道:“依臣之見,時易土地,隻要雙方自願,應視為無罪。”

他的話很快獲得長孫無忌的支持,他捋了捋胡須,臉上就分外嚴肅了:“微臣以為張大人所言甚是,褚遂良縱然有錯,也不至於觸犯律令,懇請皇上開恩。”

長孫無忌的話音剛落,就遭逢韋思謙的強烈反對:“太尉所奏是在助中書令逃罪爾!估價之設,備國家所需,臣下交易,豈能準估而定。此風漸長,我朝威令何在?今後還有誰肯為朝廷效命?”

長孫無忌聞言有些慍怒,不再理會韋思謙,麵君而立道:“據臣所知,韋大人公辦時常有錯謬,中書令多所指責,故而挾嫌報複,請皇上明察。”

“臣主案情審理,以為褚大人罪不當罰。”張睿冊又道。

韋思謙嚴詞駁斥,絕無退卻的意思:“大理寺掌管刑罰,竟欺下罔上,其罪當誅。”

兩儀殿的氣氛有些劍拔弩張,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李治,期待他作出判斷。

李治覺得以眼下的情勢,若不對褚遂良給予懲處,恐朝野難服,然誅之則亦難以讓長孫無忌這幫老臣誠服。於是他走下龍案,在大臣間走了一圈,回到案頭時,心裏已有了主意。

“諸位愛卿,褚遂良無視律令,抑價估地,其罪不輕。然朕初即位而先殺老臣,先帝泉下有知,豈不悲乎?朕意,免去褚遂良中書令,遷同州刺史;張睿冊罔視律令,遷循州刺史。韋思謙擬詔,送門下省簽發吧。”

皇上的詔令送達給褚遂良時,他正在府上。

當初李榮把他看到的奏章內容暗送給褚遂良時,他就知道自己被政敵盯上了。他清楚這是政敵爭鬥的必然結局,但他還是很後悔,因為自己的不慎而導致外放。

送走宣詔的使者,他擯退丫鬟、府役,甚至連夫人也不許近身,一人在書房悶坐。他細細追溯,所有的風波都與他的性格有關。當初吏部擢拔韋思謙到中書省任侍郎時,他的確有些抵觸情緒。他曾暗察過韋思謙的所作所為,雖無大過,卻也瑕疵明顯。因而平日裏求全責備多了些,但這有什麽錯呢?當初魏徵就是這樣要求他的。可他沒有想到,韋思謙竟耿耿於懷。

至於許敬宗,雖說才華過人,然內心陰暗,少時正逢隋末亂世,其父許善心為隋朝大將宇文化及所害,他為了活命,反而舞蹈以慶之,孰料被時為內史舍人的封德彝所見,說與他人聽。他懷恨在心,貞觀元年,封德彝殞薨,許敬宗奉命撰寫碑文,他以筆為刀,盛加罪惡,把一代名相塗抹得麵目全非;他又貪財而好色,其妻裴氏有一婢女,生得花容月貌,許敬宗暗暗垂涎,裴氏剛剛去世,他就納為繼室。這樣的人向來為褚遂良所不齒,朝堂上免不了言語衝撞,今日落在他手裏,自己倒也坦然。

然而不管怎麽說,總是自己行為不夠檢點,以致授人以柄。

褚遂良就是這樣一個人,一旦將事情看透,就不再生氣。他起身來到案頭,鋪紙潑墨,筆走龍蛇,不一刻便滿紙煙雲,氣象萬千——

平生豈能盡如人意 回首但求無愧我心

剛放下筆,耳畔就傳來一聲高呼:“好字!好字!”

褚遂良一聽就知道是長孫無忌來了,隨口答道:“什麽好字,不過是下官的心境表達罷了。”待轉過身,他才發現還有一人——新任秘書少監上官儀。他年方四十,生得風流倜儻。

這兩人結伴而來,顯然是有慰藉和送行之意。

褚遂良的字名聞域內,平日裏索字者相望於道。然而,他的行草卻是不大示人的。今日潑墨,皆乃性情之為,長孫無忌捧在手上看了半日,唏噓不止:“有言曰書者,心書也,大人平日多書楷書,多為修改詔書文稿,雖筆力雄健,卻不難看出造作,今日字以情發,奔放如流,瀚逸神飛,此書藝之珍品矣!”

上官儀也讚道:“大人這字瀟灑飄逸,可見其胸懷坦**,為人磊落,豈是幾個小人醜類所能玷汙的?”

“遊韶(上官儀的字)所言,老夫深有同感。大人此次外放,也是情非得已,不消三年五載,大人還是大唐棟梁之臣。此次中流觸礁,也是事出有因,往後你也要甚微慎行才是。”長孫無忌勸道。

“好在同州距京都不遠,到時下官可找個理由去拜望大人。”上官儀道。

兩位的一番話說得褚遂良心裏暖烘烘的,他忙吩咐下去準備酒菜,且做壯行之飲。

酒菜上齊後,褚遂良先舉起手中的酒杯,滿懷感慨道:“宦海沉浮,在下早將名利看淡了。隻是皇上近來先召武才人回宮,是聽信許敬宗等人之言。在下擔心,往後去這朝中……”

長孫無忌聞言心裏也沉沉的:“大人所憂者亦本官所慮。現在皇上對武才人恩寵有加,本官隻怕那李淳風之卜筮真的應驗。”

褚遂良端起酒杯,熱血就湧上心頭:“既然先帝將朝政托付我等,我等自當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上官儀剛過不惑,血氣仍然方剛,一杯酒下肚印堂就紅了,說出的話也是火辣辣的:“在兩位大人麵前,下官高山仰止,然亦有忠肝義膽,若是有一日大唐需下官赴死,下官亦絕無畏懼。”說完,他借了酒意高聲吟誦:

禁園凝朔氣,瑞雪掩晨曦。

花明棲鳳閣,珠散影娥池。

飄素迎歌上,翻光向舞移。

幸因千裏映,還繞萬年枝。

長孫無忌聽罷,合掌擊節道:“大人之詩,吟雪言誌,氣清懷高,將來必是前程無量。”

酒闌席散之後,已是暮色沉沉,踏著夕陽灑下的絳紫色,走在安仁坊的街道上,長孫無忌的步履有些踉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