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黃卷不鎖紅塵夢 宮燭猶照寂寞心
轉眼又逢五月,依舊是農家的麥收季節,依舊是荷池碧葉亭亭的初夏,隻是朝廷元改曆新,人事煥然。天氣分外晴好,一連數日驕陽高照,熱風漫野,京畿周圍麥浪滾滾,一片金黃的世界。就在這豐盈和沉實的季節中,唐廷迎來了太宗的祭日。
五月十一日,李治親率三省六部的大臣到太廟舉行了盛大的祭典,獻犧牲,頌祭文,行三叩九拜大禮。慎終追遠的氛圍使他再度回想起貞觀的輝煌歲月,思考著自己未來的責任。五月二十六日,他又將親往感業寺,參加由明鏡法師舉辦的法事,為父皇的在天之靈祈福,為大唐享國長久而祝禱。
端午節後,鴻臚寺遣崇玄署令來感業寺宣達皇上的旨意時,尼姑們剛剛做完早課,捧著經書正準備散去。他的到來引起了武媚的關注,她猜想朝廷一定有重要官員要來寺院,但會是誰呢?是褚遂良?還是長孫無忌?如果是他們,那與自己又有什麽關係呢?在宮中時,這兩個老兒對自己最挑剔。那個長孫無忌甚至還當著太宗的麵,責備自己舉止張揚,難保他們不進讒言,抹去自己在當今皇上心中的美好印象。
武媚想到這裏,轉身便向藏經樓走去,近幾個月來,她已經抄完了《華嚴經》,準備借《解深密經》來讀。
藏經樓在寺院後麵的鬆柏林旁,武媚沿著種滿蘭草的小徑緩緩地朝前走著。如今也正是蘭花開放的時節,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驅散了她方才**起的淡淡憂傷。
武媚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蘭花,放在鼻翼間貪婪地嗅聞著。她的舉止很快引起了不遠處在修剪花草的明遠的批評:“明空!你幹什麽呢?出家人第一戒就是不殺生,你怎能把好好的花摘下來呢?”
武媚皺著眉頭瞪了明遠一眼,心中埋怨,卻並不多做理論,便繼續朝前走去。過了前麵一個拐角,一座兩層高的建築就出現在眼前,碧玉的琉璃瓦與粉白的牆壁在陽光下灼灼耀目。登上二樓,褐紅的門半掩著,在這值守的明霽遠遠地看見武媚,出來迎接道:“明空師妹來了,快進來吧!”
武媚進了門,呼吸著那誘人的檀香味道:“多謝師姐。”
明霽接過《華嚴經》,將其放回經櫃,然後兩人就在蒲團上坐著說話。
“你都看完了?”明霽問道。
“嗯,我看完了。”武媚點了點頭,隨手從袖中拿出一卷手抄的經文說,“煩勞師姐看看,可有疏漏錯謬之處?”
明霽接過抄卷慢慢展開,立刻就被武媚那一手小楷驚呆了,一筆一畫,一絲不苟,顯然是用了心的。她抬頭癡癡地看了武媚好一陣子,才由衷地驚歎:“明空!你好用心啊!我佛有靈,當賜福於你。”
武媚歎了一口氣,不再說話,隻是默默地喝著茶。
在這個寺院裏,有誰能理解她的苦衷呢?一年來,她都是在思念和期盼中度過一個個遙夜的。她人在空門,心卻在紅塵,她忘不了與李治在一起的那些銷魂酥骨的日子。去年六月初一,李治舉行登基大典的消息傳到寺內,她傷心地哭了。年底,又傳來立了王皇妃為後的消息,她徹夜不眠,輾轉反側,詛咒上蒼無眼,怎會讓那個平庸的女人做了皇後?
她覺得日子過得太慢,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白天忙忙碌碌還好說,夜晚最是難熬,所有的傷心似乎都湧向了那時。開始,她是守著窗外的星星打發時光,可越數就越不能入眠;後來,她幹脆就不睡了,拿了《華嚴經》來抄。她的字是經過太宗親手指點的,風骨昭然。她又是個有心人,看了褚遂良、虞世南等人的字就細細揣摩,很快就入境了。果然,一俟抄起經書,她的心倒安靜了不少,而且對經文的含義也益發熟稔了。
明霽比武媚大幾歲,對她的事也有些了解,在續了茶之後,她問道:“師妹如此聰慧,抄了一遍經就會有不少心得吧?”
“也是一知半解吧。”武媚呷了一口香茗。
“依貧尼看,抄經也算‘行者之功’。我佛‘一切萬法,唯識無境’,是以一切外境皆是諸識所變現的相分。因此諸塵境界、山河大地、有情無情,皆是此識所變現者,並無實體。能如此認識,則了達自心,不迷於境。能如此修為,則必漸次斷除煩惱,心得解脫而不為境所轉。”明霽慢慢說道。
“還是師姐解得深。佛經說,人生世間,有六煩惱,即‘貪、嗔、癡、慢、疑、惡見’,我反複體味,六惱其實也就是兩惱,一者‘欲’也,一者“情”也。去‘欲’則行善,去‘情’則心寧。行善而心寧,斷無煩惱纏身。”見師姐談起佛理,武媚也接道。
明霽點了點頭:“師妹果然冰雪聰明。我佛慈悲,度你入慈航慧海,必能成大器。”
聞聽此言,武媚掩口笑道:“道理雖是如此,可真的要做到‘斷惑證真,達於無為之境’又談何容易?”
她這麽說著,卻見明霽的眼角漸漸濕潤,最後淚珠都湧出了眼眶。她不免有些疑惑,問道:“師姐這是怎麽了?”
明霽含淚訕訕地笑了笑道:“還是師妹說得對,斷絕塵緣,殊非得已啊!”說罷,她便背過臉去擦淚。
明霽師姐心中一定藏有許多的惆悵,今天我得好好跟她說一下心裏話。武媚一想到這兒,就起身去把半開的門全掩上,又續了茶水,才回到座位上。這時候,明霽的情感也轉了過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武媚見此忙道:“都是明空不好,惹得師姐流淚。”
明霽擺了擺手道:“不關你事,是貧尼想起了早年的一些事情,因此傷情。”
武媚將身子朝前挪了挪道:“師姐若是不見外,不妨講來給我聽聽,也許這樣心裏會好受些。”
這明空不同於其他尼姑,她善解人意,可以拋開刻板的教義談論內心的真實想法,是個很不錯的人。明霽這樣想著,望了望窗外開得正盛的石榴花感歎道:“但凡在塵世有一線生機,我等又何須在空門孤燈相守呢?”
武媚並不打斷她的話,隻用一雙憂鬱的眼睛看著她,聽她慢慢地追懷那段塵封已久的記憶。
明霽的老家在並州,童年是在祁縣度過的,那時她的父親正好任祁縣縣令。十六歲時,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明眸皓齒。她自幼喜讀詩書,父親也教她儒家經典,讓她知書達理,早日嫁個如意郎君。誰知她卻被書中那些男女相戀的故事攪亂了一顆春心,在後花園**秋千的時候,心裏都在想著牆外有沒有俊公子走過。有時候,她在繡樓裏做女紅,會忽然哧哧地笑起來,心問不知將來哪個有情男兒會穿上自己的針線。
那年清明節,她喚了丫鬟和家院去踏青。柳枝柔柔,草色青青,跟隨著紫燕的翩躚漫步在香塵彌漫的阡陌,她被撩撥得心花怒放。她追捕著飛過牆籬的蝴蝶,卻不料一個閃身,手中的絲絹隨風飄到了一個公子的肩頭。雙眼對望的那一刻,明霽驚呆了,天哪!世間竟有如此的美男子。那模樣不正是夢裏千回看見的麽?
那男子手捧著絲絹,目光穿過前麵的柳枝,直直地看著麵前這位姑娘,及至發現自己失態時,耳根不免有些發熱,他走上前來問道:“這是小姐的絲絹吧?這一對燕子繡得真是栩栩如生,在下物歸原主。”
“多謝公子!”她覺得心跳有些慌亂,像懷揣了一隻兔子。
“小姐的燕子繡得活靈活現,若是有詩相配,豈不更美。”那位公子又說道。見她沒有拒絕的意思,他便吩咐書童拿過筆硯,頃刻間,一首心語就躍然絹上:
花上蝶對舞,絹中燕雙飛。
縷縷知君意,相偕不須歸。
看到此詩,明霽就這樣把他裝進了自己的心裏。後來,她打聽到那位公子就住在文水縣城的另一條街上,就常常差丫鬟暗中向他索詩,並繡在自己的小物件上,又讓丫鬟送了回去,然後就是盈滿蜜意的等待。
這樣的愛來情往持續了大約兩年,終於被公子的父親發現。身為將軍的他勃然大怒,不久,明霽的父親竟在一個漆黑的雨夜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縣衙的院內。衙役們趕到家裏通報時,父親的屍體已被雨水浸泡得麵目全非了。
明霽的心被撕扯成碎片。如果不是清明的邂逅,橫禍如何會上門呢?如果沒有那些要命的詩,也就不會有家破人亡的慘劇。可這些都不能動搖她對公子的愛,她相信隻要她堅不屈從,就有希望。
可是幾天之後,公子遵從父命,將繡有詩句的那些絲絹退還給了她,並附了一首冰冷的詩:
炭冰豈相容,蒿芷難共生。
自茲斷袍去,今世不再逢。
從此,她的心就死了。她絕望地孤身一人在世間茫然獨行,不知何處是家園,何地是歸宿。一天,她梳洗整齊之後,從容地投進了城外滔滔遠去的河水,卻不想被從這裏路過的明鏡救起,帶進了寺院……
因為過於感傷,明霽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她不得不背過身去平息自己的情緒。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轉過身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隻是想起了往事,我十分慚愧!不過自那以後,我就不相信世上再有真情男子了。我現在已是心如止水,隻求禪中有靜,靜中有禪,早日找到出世之諦。”
這故事聽得武媚淚光盈盈,而滿腦子都是李治的影子。貴為皇帝的李治都不能理直氣壯地與自己相愛,遑論一個將軍的兒子?世間的男人都是這樣的薄情麽?她自始至終沒有說自己也是並州人,因為她十四歲就來到了長安,話語中都是長安口音。
看著時候不早了,武媚拿了一本《解深密經》離去,到樓下時,回看憑欄相送的明霽,一種顧影自憐的心境油然而生。
她一回到齋舍,明月就迫不及待地跑來說:“明空!你知道嗎?皇上要到寺內做法事呢?”
武媚心裏打了一個激靈,急問道:“是何人告訴你的?”
“老住持啊!她要寺內上下灑掃庭除迎接皇上呢!而且為了皇上的安全,羽林軍還在周圍布滿了崗哨呢!”明月又道。
可武媚的目光卻黯淡了,輕輕道:“皇上來不來跟我們有何關係呢?我們還不得每日坐課誦經。”
“你這是怎麽了?那些從宮裏來的女人們聽說皇上來了,一個個喜形於色,你倒好,態度冰涼冰涼的。”明月就有些不解地問道。
武媚沒有答話,徑自回到自己的床前想著心事。明霽與明月簡直有天淵之別,一個是水晶般的晶瑩剔透,一個卻是石頭般的缺乏慧根。不過明月整天樂嗬嗬的,倒是可愛,可偏偏話說不到一塊。難道她真的把這佛門當成今生的歸宿了麽?
明月也覺得和一個冰冷的女尼在一起很無聊,聽到外麵有人喊她,便匆匆忙忙出去了。屋內隻剩武媚一人時,她那鎖不住的情感便像激流一樣翻騰起來,渾身也跟著燥熱,不一刻就汗濕了酥胸。她終於明白,世上有些事看似淡遠了,可隻要一個契機,它就會很快複蘇,重新長成葳蕤的春草。她忘不了李治,她在心裏祈願他是為自己而來的。
她打開靠牆的箱櫃,拿出許久不穿的服飾,才人在宮中屬於正四品,服飾是太宗賜的,配著絳色或黛色的腰帶、披肩和長流蘇。頭飾也是專為四品才人打造的,以祥雲環繞的五尾鳳簪。多少次,當她穿著這些衣服風情萬種地出現在李治麵前時,她看到的是他迷離的目光,如醉如癡的模樣。
可如今,物是人非,鉛華不再,這些衣裳自然是沉於箱底了。一頭烏發也早已剃度,鳳簪沒了傍依,又如何能展翅飛翔呢?她不敢想象,當年的太子、如今的皇上見了她這副模樣會做何感想。萬般思緒,此刻都化作了她口頭的詩句: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
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武媚吟著吟著,又潸然淚下。正欲取紙筆記下這字字含血的詩句,卻聽見衣櫃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低頭看去,卻是一隻碩鼠不知何時鑽進了衣櫃,將李治當年送給她的披風咬了幾個破洞。她頓時蛾眉凝結,怒火填膺,一把抓住老鼠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腳連連踩了好一會兒,才舒了一口氣罵道:“你可知道咬了何人的衣物麽?你可知道逆我者的下場麽?”
明月從外麵進來,看見武媚極度扭曲的麵孔,整個人就木然了,及至看到地上的老鼠,更是十分吃驚地問道:“明空!你這是為何呢?你不知道出家之人不能殺生麽?”
武媚恨恨地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與我為敵者,必如倉鼠,死無葬身之地。”
明月便不敢再接話茬,忙拿了掃帚一邊清掃,一邊道:“住持正傳你問話呢!”
武媚回身看了看明月便出了門,她沒有想到,明鏡法師會帶來一個讓她命運出現轉機的消息。
……
眼看五月二十六日一天天臨近,李治的心也越來越焦躁。雖然他暗地讓貼身太監李榮去了一趟感業寺,曲折地表示了要單獨見武媚的意思。可他知道,要真的見上一麵也不容易。雖說李榮回複說明鏡法師已通知了武媚,但長孫無忌、褚遂良等老臣一個個瞪眼盯著,後宮的王皇後與蕭淑妃更是虎視眈眈。
沒能立蕭淑妃為後,是他心裏無法排解的糾結。輔政大臣們可以逼她立王氏為後,卻無法遏製他的偏寵。他把所有的愛都給了纖弱、聰慧、美麗的蕭淑妃,在武媚在禪院苦熬的日子裏,他夜夜傳蕭淑妃到甘露殿侍寢,在她身上尋找當初與武媚纏綿的感覺。
蕭淑妃也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子,她不斷變換花樣迎合李治的情欲,她的輕盈、柔媚往往使李治在極度疲勞之後,卻仍然企圖重新雄起,於是不得不用**去滿足欲望。而王皇後隻能獨守空房,度過一個個寂寞遙夜。她也是女人,也需要男人的愛撫,更需要皇上的慰藉。可李治就是不寵幸她,她也奈何不得,便隻有把這一腔怨恨都傾瀉在蕭淑妃身上。
這種積在心頭的怨恨,終於在三月皇後親桑那天爆發了。王皇後憑借手中權力,斥責蕭淑妃違背聖意,慫恿家人糟害百姓;蕭淑妃也不相讓,反唇相譏王皇後懷不上龍種。
王皇後就覺臉上無光,回到京城,她就跑到皇上麵前哭哭啼啼。李治非但沒有責備蕭淑妃,反而怒斥她心胸狹小,不能母儀天下。那天,王皇後回到清寧宮整整哭了一夜。當值太監把這個消息稟奏給李治,他也自覺有些過分,於是升遷王皇後的舅父柳奭為中書侍郎。
李治無法知道王皇後得知他在感業寺見武才人會是怎樣一種心境,不知她會不會像對蕭淑妃那樣醋意大發,甚至說出一些極不得體的話來。他抬頭看了看伺候在身邊的李榮,便問道:“倘若皇後對朕去見才人心生埋怨,你說該如何是好?”
太監是掌握皇上秘事最多的近臣,也是對皇上心事揣摩得最透的人。李治在東宮做太子時與武才人之間那些枝枝節節李榮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才會讓他去知會明鏡法師。他正在整理文書奏章,聞聽陛下問話忙回道:“才人乃先朝之人,曾恩寵有加,皇上借法事之際探視撫慰,於製於理都不為過,皇後賢惠大度,斷不會不顧大局觸怒龍顏的。”
“朕本不想與皇後同去,然又恐違逆先帝之意願,也有違於製。倘若太尉、中書令和中書侍郎問將起來,朕也無法回答。”李治又說道。
“陛下,奴才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朕就是要你出主意,你還囉唆什麽?”
“依奴才之見,既然宗廟祭祀是國事,勞動了朝野公卿,那法事就該是皇上家事了,無須再勞動各位大人,若隻皇上與皇後同去,諸事自不難辦。”
“嗯,卿之所奏,正合朕意。傳朕口諭,五月二十六日,朕將攜皇後前往感業寺,隻需崇玄署令隨從即可。”
宣完詔令後,李治的心才輕鬆了些,看著天色不早,便放下案頭公務,對李榮道:“移駕清寧宮,朕也有些日子沒去看皇後了。”
“遵旨!”李榮一臉的喜色,朝著殿外喊道,“皇上移駕清寧宮!”
……
太陽漸漸西斜,五月的陽光,金色中透著白熾。殿外的大樹枝頭,葉子懶懶的掛在樹梢上。王皇後望了一眼棲息在濃葉深處的兩隻倦鳥,眼裏噙滿憂傷的淚水。
這些日子,她一直失眠,常常在深夜醒來,之後就睜著眼睛呆坐到天明。久而久之,她又患了咳嗽的毛病,藥倒是吃了不少,可就是不見好。
其實她自己很清楚,這病的根子在心上。在外人看來她是後宮的至尊,可她哪裏能管得住妖媚的蕭淑妃呢?半年了,皇上似乎忘記了這裏還有一個耳鬢廝磨了十幾年的女人在守望著他。甚至從甘露殿吹來的風都帶著皇上與蕭淑妃竟夜狂歡的味道,把她的心割成碎片,使她的殺心不斷湧上心頭。但她也隻有這個心,沒這個膽。若讓蕭淑妃不明不白死在後宮,皇上能饒得了她麽?
王皇後擦了擦眼角,就聽見司藥在帳外輕聲道:“娘娘,藥已煎好,請您服藥。”
她轉臉看去,宮娥早就捧著漱口的茶盞在一旁待著,司藥手中的藥碗還冒著熱氣。
王皇後皺了皺眉頭道:“本宮一聞見這藥就五內翻騰,還是不喝了吧。”
司藥上前微微曲了脊背道:“太醫說了,這藥能平咳息喘,娘娘服了就會見好的。”
王皇後沒法,隻得接過藥閉著氣一口喝了,之後漱了口才在榻旁椅子上坐了下來,對身邊的宮娥道:“把那本《漢書》拿過來本宮看看。”她隨手翻到外戚一卷,眼前赫然就是《孝武陳皇後傳》。
在做太子妃的那些年月,她目睹了先帝與長孫皇後相濡以沫的愛情。長孫皇後坤厚載物,德合無疆,至誠至孝,不涉朝政。為了給後宮嬪妃立標建規,她還親自編寫了《女則》一書,采古代後妃之得失加以評論警醒。先帝看後,感而慟哭,說皇後此書,足可垂於後代。長孫皇後駕崩後,先帝親為之選九嵏山為陵,並立下詔書,百年之後,將與皇後合葬。
在被立為皇後之後,皇上便親手把《女則》交到她手中。她也正是從《女則》中見到了皇後們迥然相異的命運,她發現皇後們並不都像婆婆那樣幸運。因此看到這卷《孝武陳皇後傳》,她就把自己當下的處境與陳皇後聯係在了一起。陳皇後是一麵鏡子,讓她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初!武帝得立太子,長主有力,娶主女為妃。及帝即位,立為皇後……十餘年無子,聞衛子夫得幸……
她覺得“十餘年無子”這幾個字十分紮眼,好像就是在說自己。而一想到自己沒有子嗣,她的肩膀不由得抖動得厲害,似乎感受到了蕭淑妃鄙夷的目光和皇上積怨的嗔怒。
王皇後不忍再看下去,便放下書問身邊的宮娥:“吳尚宮來了麽?”
“奴婢來了!”吳尚宮從殿外匆匆進來,“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王皇後示意吳尚宮坐下,兩人開始說話。
“那邊有消息麽?”
吳尚宮知道皇後指的是蕭淑妃那邊,便道:“自淑妃之子李素節被封為雍王後,最近又詔令他領雍州牧,娘娘說皇上這是什麽意思呢?”
王皇後撇了撇嘴道:“嗬嗬!這孩子現在正春風得意哦!”
“聽說蕭淑妃逢人就誇她的兒子是神童,日誦古詩辭賦五百言,就連他的老師徐齊聃都說這孩子將來前途無量呢!”吳尚宮又道。
王皇後聽後就笑了:“再聰明也隻有六歲,還是個孩子,連拉屎尿尿都要宮娥們伺候!”
“娘娘!要緊的不是他能怎樣,而是皇上怎樣看他,奴婢可聽說皇上對這孩子可喜歡了。奴婢隻是擔心,萬一皇上看中了他,立為太子,那……”吳尚宮放低了聲音道。
“皇上那麽多皇子,哪一個不比他強?”王皇後有些遲疑。
“皇上是有幾個兒子,可他們的娘親都出身卑微,有哪個像蕭淑妃那樣受寵呢?”
王皇後倒吸一口冷氣,不能不承認她分析得有理,於是眉宇間便多了一些憂慮:“那依尚宮之見該如何呢?”
吳尚宮將身子朝前挪了挪道:“奴婢倒有一個主意,不知可否?”
“你不說,本宮如何能知恰當與否?”
吳尚宮看了看站在大殿內的宮娥,王皇後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於是大聲說道:“你等先退下,本宮有事再傳。”等眾人離去後,她又看了看吳尚宮,示意她說話。
“娘娘可知後宮有位劉姓的宮女?”
見王皇後不置可否,吳尚宮繼續道:“奴婢聽說她的兒子李忠與蕭淑妃的兒子一樣大,隻是因為其地位卑微而遭冷落,為此劉氏常常黯然神傷,埋怨自己連累了兒子……”
王皇後伸手止住吳尚宮的話道:“你的意思是讓本宮把這個孩子收養過來?”
“奴婢正是這個意思。如此一來皇上就沒了立李素節的理由,而且此事長孫太尉、褚大人會鼎力相助的。”
王皇後點了點頭:“這不失為一條良策,可劉氏會願意本宮奪走她的兒子麽?”
“這……”吳尚宮想了想道,“娘娘明鑒,這世間哪有母親不希望兒子出人頭地呢?何況劉氏乃一宮女,如果不將孩子過繼給娘娘,恐怕將來連命都保不住。”
經過這一番分析,王皇後明白了,眼下也隻有這一條路可以斷蕭淑妃的後路了。可是她還是有些猶豫,問道:“隻是這話由誰來說好呢?”
“奴婢願效犬馬之勞。”
“可這事情還得皇上恩準呢!”
“皇上那邊應該沒有障礙,何況奴婢聽說這個李忠也非常聰穎呢!就是皇上也有所偏愛,到時候請長孫太尉出麵,皇上就不好說什麽了!”吳尚宮又道。
王皇後看了吳尚宮許久,覺得這女人也十分了得。她對後宮諸事如此清楚,思慮如此周密,她還真是個人物。好在她年紀大了些,否則將來難保不是自己的對手。
兩人正說到關鍵處,卻見太監進來稟奏道:“娘娘,柳大人進宮來了。”
“哦!舅父到了,快快有請!”
吳尚宮恰到好處地結束了談話,很知趣地退下了,出殿門時,她遇見中書侍郎柳奭,忙施禮道:“柳大人來了,奴婢有禮了!”
柳奭點頭笑了笑,表示還禮。進殿後,柳奭大禮參拜道:“中書侍郎柳奭參見皇後娘娘!”
王皇後道一聲“平身”,便上前攙起柳奭,吩咐賜坐、上茶,而後問道:“舅父怎麽進宮來了?”
柳奭捋了捋胡須道:“魏國公六十大壽,想舉辦壽宴,特請微臣進宮向娘娘稟奏,看要不要知會朝臣公卿。”
魏國公王仁佑是王皇後的父親。雖說是皇上冊封特進,享國公待遇,卻是一個散官。王皇後也很清楚,父親之所以能有今日,皆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於是道:“為父親慶壽,本是做兒女的責任。可皇上剛剛頒發詔令,要求朝野厲行節儉,不可鋪張。本宮的意思就不必勞動各位大人了,到時本宮請皇上恩準省親,再請褚大人寫幾個字,在府上小聚即可。”
“謹遵皇後旨意。”柳奭見王皇後如此說,就答應了下來。他正準備離去,卻發現皇後近來瘦了許多。
她一定是遇見什麽不暢快的事了。皇後懷不上龍子他是知道的,皇後遭到冷落他也有所耳聞,但勸諫的意思剛到口邊,卻變成了別的話語,他也不願意觸及皇後的痛處:“後宮諸事繁多,娘娘還要珍惜玉體才是,府上的人都牽掛著呢!”
柳奭的話一出口,王皇後的眼圈就紅了:“多謝舅父牽懷,可本宮這是心病啊!”她說完這話,就把一肚子的委屈全倒了出來,聽得柳奭心裏沉沉的。
柳奭是個明白人,如果任由眼下的情況發展下去,難免有一天皇後之位會被蕭淑妃所取代,那時勢必會危及王柳兩家。當官事小,丟命事大,既是進宮來了,就該替皇後分擔。如此想著,柳奭道:
“不知娘娘知否,皇上將在五月二十六日去感業寺做法事。”
“這事本宮早已知曉!皇上已降旨讓本宮隨他去為先帝英靈祝禱!”
“那娘娘可還記得那個削發為尼的武才人?”
“如何能不知道?正是這個狐媚當年迷得皇上神魂顛倒,為此本宮也沒有少生氣。”
“臣是在想,娘娘能不能說服皇上將武才人重新招進宮來呢?”柳奭眼睛轉了轉道。
王皇後聞言很是吃驚,不知自己的親舅父怎會說出這種話來,不由生氣道:“舅父這是說的什麽話?如今陛下身邊已經有了一個蕭淑妃,再引入一個武才人,這不是前門進狼,後門入虎麽?”
柳奭笑了笑道:“這就叫以毒攻毒啊!”
“舅父此話怎講?”
“請問娘娘,武才人與蕭淑妃相比何如?”
“武才人雖然妖媚,卻博古通今,蕭淑妃才氣自是不如。”
“這就對了!陛下之所以寵愛蕭淑妃,那是因為武才人不在身邊。依臣觀之,陛下沒有一天不思念武才人。即使娘娘一千個不願意,陛下要納她為妃,您也是擋不住的。倘若娘娘大度一些,主動諫言陛下將那個武媚重新招進宮來,那皇上的心思必不在蕭淑妃身上。”
“倘若兩個妖媚合起來對付本宮呢?”王皇後有些擔心道。
柳奭搖了搖頭:“這個娘娘不用擔心,一山不容二虎,兩個美人碰到一起,隻會相互嫉妒。豈知鷸蚌相爭,漁人得利乎?”
王皇後沉思了一會兒,覺得舅父所言不無道理,可是在情感上一時半會也轉不過彎來,於是起身對柳奭道:“壽宴之事,就請舅父將本宮的意思轉達給父母,至於武才人一事,還是讓本宮好好想想。”
於是,柳奭站起來告辭,臨出宮時,他又強調了一遍:“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娘娘此事確實要細細思謀。”
舅父走了,大殿裏就剩下她一人,吳尚宮和舅父的話便交替在她耳邊回旋。盤算良久,她心底漸漸現出一絲光明來。吳尚宮的諫言自不待說,舅父的主意雖為下策,可眼下也沒有什麽良方能把蕭淑妃擊敗。至於那個武才人,隻要她知恩圖報就行了,就算翻了臉,不是還有那幾個討厭她的大臣們管束麽?
夕陽西沉,晚霞在天際染出一道道玫瑰色,殿外的大樹枝頭傳來歸鳥的歡叫,一天又過去了。李尚食進來問道:“娘娘,晚膳的時間到了。不知您想吃些什麽?”
“本宮今日食欲欠佳,就喝點稀粥罷了。”
王皇後話音剛落,就聽見殿外傳來太監李榮脆亮的喊聲:“皇上駕到!請皇後娘娘接駕!”
仿佛久旱逢甘霖,王皇後整個心軟酥酥的。畢竟皇上太久沒駕臨了,她竟有些手忙腳亂了,忙率宮娥、太監等一幹人出來迎駕道:“臣妾恭迎聖駕!皇上萬歲,萬萬歲!”
“平身!”李治揮了揮手,自己先進了大殿。
一進殿他就聞到了淡淡的蘭香,再看了看殿內的陳設,花草都換了新的。臨窗幾盆蘭花,正開得歡豔。
他記得還是太子時,先帝為他選了王蘭為妃。大婚的當晚,夫妻**甚篤,都覺得銷魂。太子妃曾綿綿地告訴她,因為幼時名中有個蘭字,所以,她十分喜歡蘭花。雖說那時她的父親王仁祐還隻是個羅山縣令,可羅山上盛產蘭花。為了她,她父親派人上山挖了許多蘭花回來,種滿了府邸。
這故事曾讓李治很感動,他愛屋及烏,便也在太子府的花園內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蘭花。
“這蘭花剛開吧?”他淡淡地問道。
“稟陛下,這花是五月初開的,次第連接,二十多天不敗。”王皇後忙回道。
“哦!既是如此,你就早該奏明朕,也好與皇後同賞。”
聞聽此言,王皇後的心裏就起了漣漪,幽幽道:“臣妾見陛下國事繁忙,不忍打擾。”
“哦,還是皇後有心。”李治也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見李治沒有將話題延續下去,王皇後也就刹住話頭,小心地問道:“皇上還沒有用晚膳吧?”
“陛下批閱奏章,直到白日西沉。”這時,李榮小心地在一旁插話道。
李治立即領會了李榮的意思,便道:“朕今日就在此與皇後共進晚膳。”
王皇後聞言忙傳來尚食,要她準備了酒宴。席間,李治隻說要和她去感業寺去做法事,卻一句也沒有提武媚。王皇後心裏沒底,隻好順著李治的話走,間或插些談話調節氣氛。二人相處得雖然很平和,卻沒了當年夫妻間的那種輕快和愉悅。
飯罷,夜色益發濃了。宮娥們奉茶上來,王皇後親自捧給李治,然後就默默地坐在一旁。李榮在一旁見了,心裏就明白了八九分。皇後也是人,夫妻同床這樣的事她怎好先開口,此時隻有自己出來打圓場。
“陛下,陛下今夜……”李榮故意拖長語氣,把下麵的話留給了李治。
孰料李治的話讓大家都很吃驚:“時候不早了!移駕相思殿!”
在李榮愣神的同時,王皇後的臉“唰”地一下就白了,自己也呆著不知所措。
“移駕相思殿!朕的話你沒有聽見嗎?”李治的聲音明顯帶了惱怒。
李榮正要再傳口諭,突然聽見“撲通”一聲,就見王皇後跪倒在地了。
“陛下!臣妾有事稟奏。”
李治臉上冷冷的,語氣十分平淡道:“皇後這是為何?有話平身再說。”
但王皇後沒有起來,就跪在李治麵前把思謀了一下午的話說了出來。李治聽著聽著,眼圈就熱了。他完全沒有想到,皇後會主動請他把武媚召回宮中。
“你為什麽這樣想呢?”他還是追問道。
王皇後說著話,淚水就模糊了雙眼:“臣妾也讀了《女則》,深為長孫皇後之德行所感動。臣妾不才,然為社稷,為陛下計,臣妾願陛下接武才人回宮。”
李治的心弦被王皇後的一番話彈撥得上下翻騰,沒想到王皇後如此賢惠識大體,便為自己剛才的自私而生了微微的慚愧。
“你們退下吧!朕今夜就在這過了!”……
黎明的時候,蕭淑妃才疲勞地睡去,等她醒來時,陽光已照進了窗欞。她一摸酥胸,汗津津的,便用絲絹擦了擦一對豐滿的**,便有種麻酥酥的感覺在血液中彌漫。
蕭淑妃朝外麵嬌滴滴喊道:“蔡尚宮在麽?”
“奴婢在!”蔡尚宮應聲進來,站在帷帳外問道,“娘娘昨夜睡得好麽?”
“好什麽呀!沒有皇上在身邊,本宮一夜都夢魘不斷。隻有被皇上抱著,本宮夜裏才睡得安穩。”
蔡尚宮沒有答話,卻在心裏道:“娘娘也真是的,這樣的話也說得出口。”
蕭淑妃起身,身邊的宮娥立即伺候她穿衣著裳。先是穿了一件束胸,那乳溝就顯得分外明顯;接著就是一件淺黃色的襦衣,外套一件紅衫,長及膝下;下裳是裙子,高及束胸,然後是一件紗羅衫披上肩頭;最後是束上腰帶。不一會兒,蕭淑妃就光彩照人了。
蔡尚宮上前扶著蕭淑妃來到梳妝台前,幾位宮娥開始為她梳頭。
蔡尚宮在一旁問道:“今天為娘娘梳個孔雀開屏髻如何?”
見蕭淑妃點了點頭,宮娥們就一邊編發辮,一邊盤頭,待盤成一個錐髻,就用珠翠製成孔雀開屏簪飾於髻前。
最後就是化妝,可此時蕭淑妃的目光已不再那麽集中了。蔡尚宮猜想,娘娘的心這會兒一定又四處放飛了。
的確,蕭淑妃感謝父母給了她一張豔若桃花的臉,不僅養了皇上的眼,也讓宮中的女人們羨慕嫉妒。但在她看來,嫉妒又算什麽呢?隻要皇上喜歡,嬪妃們就是恨掉牙也沒有用。她也在心底感謝上蒼,僅僅一夜,李唐未來君主的種子就在自己的肚子裏生根發芽,並迅速長成了一個六歲的男兒,這使得皇後在她麵前都黯然失色。她還得從心底感謝祖先,為她留下了高貴的門第,從根源上論,她也是南梁皇家的後裔呢!就說那個劉氏吧!她也為皇上生了個兒子,可是因為出身低微依舊抬不起頭來。
“小王爺起床了麽?”她問的是自己的兒子。他雖然擔任了雍州牧,但實際上人還住在宮裏,所有的軍政事務都由朝廷派去的長史打理,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份文書傳進宮裏向雍王報告轄內情勢。
“起來了!小王爺正在書房讀《小學》呢!”蔡尚宮答道。
“傳他來見!”
“是。”
一個宮娥去了不一會兒,雍王李素節就來到了相思殿。
向母親行禮問安後,蕭淑妃看著兒子,眼裏就溢出滿滿的幸福。這孩子真是隨了皇上,少年英俊,難怪皇上喜歡呢!
“《小學》讀完了麽?”蕭淑妃等兒子坐下後便問道。
“母親!兒臣快讀完了,徐師傅說,下一步要為兒臣講《大學》呢!”
蕭淑妃點了點頭:“好好好!節兒啊,你得文武皆備,才能當得大任。娘的全部希望都在你的身上,懂麽?”
“兒臣一定不負母親期望。”
“記住!你母親可是皇家的後代,你不要與那些出身卑微的弟兄們混在一起。”
“可李忠、李孝都是兒臣的哥哥啊?大家在一起玩耍很有意思呢!”李素節有些不解。
蕭淑妃聞言立刻變了臉,聲音中就帶了嚴厲:“鳳凰與雞能一樣嗎?你要不爭氣,娘可不饒你!”
見兒子點頭答應了,蕭淑妃才雲破日出道:“嗯,那你回去吧!”
李素節便歡快地走了,像鳥兒飛出籠子一樣。
看著兒子離去的背影,蕭淑妃又問蔡尚宮:“陛下昨夜去了哪兒?”
蔡尚宮搖了搖頭隻說不知道。
蕭淑妃的眉頭頓然皺起來了——莫不是宮裏又來了迷惑陛下的年輕女人。正胡思亂想間,一個太監進來稟奏道:“皇上那邊傳來旨意,說皇上與皇後去了感業寺,叫各宮娘娘不必隨行。”
“你說什麽?”蕭淑妃大驚,直到消息得到證實後,她才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很久才狂怒地喊道,“出去!都給本宮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