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江忠源瀏陽剿匪 鮑春霆南門賣妻

“你素有澄清四海之誌,一味拘泥於古禮,於君父何益?自古以來就有墨絰出山的例子,為了請你出山,張中丞已從各縣調選鄉勇一千多人,已在長沙待命,團練局開衙的地方都選好了,專門等你到任。團練糧餉由湖南巡撫衙門供應,左季高對你出山寄予厚望,老百姓如大旱之盼甘霖,江岷樵已同意做你的副手,湘鄉縣令朱孫貽,湘鄉團練副總羅澤南都接到調令,帶湘鄉勇與你一起去長沙,你為什麽不去?”郭嵩燾言辭犀利,讓曾國藩感到無地自容。

曾國藩知道,隻要讓郭嵩燾說下去,一個時辰都打不住,便打斷他的話頭,擺了一大堆理由:“父母去世,兒子在外做官的,必須回家守製三年,最少也是二十七個月。君子重孝,在朝事君,在家守孝,這點不能改。”

曾國藩的說辭,郭嵩燾聽得索然無味,還是繼續按自己的意思出牌:“在家守製,從個人角度來說的確很重要,盡了人子的孝心。如今國家有難,長毛席卷東南數省,武昌失守,湘、鄂兩省人心不穩,朝廷讓你出來做點事,大家都能理解。你作為理學名臣,還自稱是國之藩籬,又跟隨唐鏡海先生學習理學,湖湘文化的核心是經世致用,君子要匡時濟世,又何必死守教條呢?以前你開口陶文毅公,閉口林文忠公,現在又何從談起?如果不是先帝對你青眼有加,你還不是一個窮翰林,在京虛度時光,就算你在學問上專心致誌,就能成為當今有名望的大師?湖南不缺學問大家,也不缺狀元榜眼,缺的是手握虎符,征戰四方的大將,救黎民於水火的匡時濟世之才!”

郭嵩燾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催人奮進,曾國藩不由得動心了。

郭嵩燾見曾國藩不語,知道他心有所動,又說道:“丁憂未滿,為國出征,自古有之。你的學生江岷樵丁憂在家,在新寧辦團練,他出兵桂林時,你還在賽尚阿、烏蘭泰麵前推薦他,怎麽自己說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呢?如今烽煙四起,正是英雄輩出之時。我們讀書幹什麽?每天鑽研經世致用之學幹什麽?還不是君父有憂,百姓有難,可以為他們出生入死嗎?”郭嵩燾一連串的發問,問得曾國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郭嵩燾得理不饒人,又對羅澤南說:“長毛打到湖南,羅羅山幫辦湘鄉團練,周邊百十裏一片安寧。滌生保衛家鄉,是義不容辭的責任,楚雖三戶能亡秦!”

羅澤南鐵麵胡須,目若朗星,當即點頭表示讚同。郭嵩燾繼續遊說:“我躲到鄉下,每天在東山梓木洞戰戰兢兢地過日子,你以為長毛就捉不到你?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苟且偷生有什麽意思?倘若長毛再一次大兵壓境,到時候玉石俱焚,你我都悔之晚矣!現在皇上叫你在湖南幫辦團練,維護地方治安又不是叫你出境作戰,有什麽不可以的。你不出山,皇上奪情,看你怎麽辦?”

羅澤南也附和說:“筠仙說的有道理,如今皇上有旨,讓滌生坐湖南團練頭把交椅,如果不同意,我回去後解散團練,繼續教書。”

郭嵩燾嗤笑說:“你還談什麽去教書,隻怕有朝一日,我們吃飯的家夥都讓人給哢嚓囉。”

“人道筠仙有蘇秦口才、諸葛智慧,我一直不信。幾年不見,學問見識大有長進,讓我自愧弗如,你既然苦口婆心勸我出山,我還得征求父親同意才行。”曾國藩說不過郭嵩燾,尋找借口,郭嵩燾隻好同意。

曾麟書穿一件青布長衫,頭戴素緞瓜皮帽,胡子已經花白,這時正拿著一杆水煙槍吸了幾口,舒暢地打了幾個噴嚏。

郭嵩燾將請曾國藩出山的意思說了,曾麟書眉頭皺著,那刻刀也刻不出幾兩肉的馬臉上分明寫著不快。

曾麟書做了一段時間湘鄉團練局局長,剛過了幾天官癮,見郭、羅兩人說得有理,又怕團練真的散夥,他做不了官,幾個兒子都斷了生計,便當著他們的麵對曾國藩說:“在朝為國,在家則保衛鄉梓。皇上命你出山,你還猶豫什麽?自古忠孝難兩全,你今天出山,是移孝作忠,為朝廷出力,我臉上也有光彩。家中事情均由老父做主,你上有皇命,下有父訓,名正言順,沒人說你閑話。國葆心細,可以與你一起去長沙。日常起居交給荊七,安全護衛交給國葆,至於在家給你母親盡孝的事,有幾個弟弟代你行孝,家中大小事情有國荃、國華支應,將來有機會他們再出去跟你,你要盡心盡力,忠於王事。”

“伯父考慮的周詳!”郭嵩燾內心喜滋滋的,看了曾國藩一眼,等他表態。

“謹遵父命!”曾國藩點頭答應,決定投筆從戎,墨絰出山,他看了郭嵩燾一眼又說,“隻是我才學疏淺,朝廷委以重任,我一個人恐怕不行。筠仙費盡心機勸我,我有一個條件,你答應後我才能出山。”

郭嵩燾生怕煮熟的鴨子飛了,應道:“隻要大哥出山,莫說隻有一個條件,就算十個條件我都答應你。”

“好!我要的就是這一句話。如今魚亂於深淵,鳥亂於山林,張亮基計賺左季高,你又來算計我。我出山以後,你這個‘諸葛亮’也不能獨居東山,跟你弟弟一起都到軍前效力,曾家一個進士賺郭家兩個舉人,還要帶上劉蓉,三兄弟一個都不能少。”

郭嵩燾剛遊說完曾國藩,不能打反口,當即同意。

卻說湖南巡撫張亮基看完郭嵩燾送來的書信後,當即派人將湖南團練局衙門打掃幹淨,然後在巡撫衙門等待曾國藩到來,就是不見他的人影。第二天,張亮基親自找到左宗棠,將這事跟他說了。左宗棠沉思片刻,說道:“大人勿擾,曾侍郎不會誆郭筠仙,其中必有緣故。張大人再修書一封,索性將先前答應的幾件事情一一說出,讓郭筠仙再辛苦一次。”

郭嵩燾回家以後,在梓木洞住了幾天,又接到張亮基的來信,說曾國藩並沒有到長沙履職,還請他務必再去湘鄉,定要將曾國藩請到長沙。信中還承諾以江忠源的新寧楚勇為基礎組建湘勇,江忠源隨營效力,其他營官都由曾國藩任命;團練內部事情巡撫衙門不插手幹預;新招湘勇,糧餉均由湖南巡撫衙門支付;團練衙門已騰出,等候曾大人到職雲雲。

郭嵩燾將信給郭崑燾看,郭崑燾要求哥哥帶他一起去。郭嵩燾非常喜歡這個弟弟,也想找機會帶他出去曆練一番。

上次曾國藩送走郭嵩燾後,正在家思考如何出山,隻是倉促之間組建湘勇,千頭萬緒都不知道如何梳理,以至於郭嵩燾口頭三天之約,也未成行。

鹹豐二年冬至,清晨,一隻喜鵲在曾家門前叫個不停。

荊七來報,說郭嵩燾、郭崑燾倆兄弟前來拜訪。

曾國藩滿心歡喜地說:“趕快有請!”

正說著,郭嵩燾已進了堂屋。曾國藩出門來迎,被郭嵩燾一把扯住說:“好你個曾滌生,想誆我不是?約好了三天之後去長沙,怎麽不踐約,害得我在張中丞麵前說假話?”

曾國藩掙脫出來說道:“筠仙莫要責怪,坐下來聽我慢慢解釋。”

郭嵩燾這才罷休,郭崑燾見過曾國藩,尋了個凳子坐下。

曾國藩一臉嚴肅地說道:“軍機大事,非同兒戲。我在京師雖然是個掛名的兵部侍郎,對朝廷調兵遣將也略知一二。自洪、楊起事以來,朝廷大員林則徐、李星沅、徐廣縉哪一個有好下場?一步不慎滿盤皆輸,隻是皇上一紙詔書,我無兵、無餉、無衙門,這個團練大臣怎麽做?”

郭嵩燾拿出張亮基的信遞給曾國藩說:“張中丞早就給你謀劃好了。”

曾國藩接過信,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將信放在桌子上,道:“這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郭嵩燾道:“江忠源、羅澤南皆可為將。”

“文官呢?”曾國藩問。

“劉蓉。”

兩人相視一笑,曾國藩走進書房,草寫一份手劄,交給荊七說:“去請劉蓉到府議事。”

鹹豐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張亮基接到湘鄉縣令朱孫貽的報告:“三天以後,曾國藩在午時以前來巡撫衙門報到。”張亮基大喜,吩咐布政使潘鐸、師爺左宗棠準備迎接。

且說曾國藩在家中準備了一夜,次日一早,帶著郭嵩燾、曾國葆、荊七等人離開了荷葉塘,前往湘鄉視察團練。朱孫貽已經接到曾麟書來信,得知曾國藩同意出任湖南團練大臣,已集中勇丁,在湘鄉縣城東門外校場口接受檢閱。曾國藩檢閱了湘鄉勇,稱讚一番。在湘鄉父老的殷切期望中,曾國藩先行前往長沙,臨走時吩咐朱孫貽、羅澤南過幾天將這批湘鄉勇全部帶到長沙。

曾國藩到達長沙大托鋪,江忠源率一百多名新寧楚勇前來迎接。曾國藩見了江忠源十分高興,一路閑談,將長沙各方麵情況問了一遍。新寧楚勇前呼後擁,甚是威風,一行人不知不覺地來到新開鋪。左宗棠率歐陽兆熊、黃冕、孫觀臣、嶽麓書院山長丁善慶、城南書院山長丁輔臣等前來迎接。

曾國藩下轎與眾人一一見過,一路步行說說笑笑,來到又一村。

隻見巡撫衙門大開,張亮基率羅繞典、布政使潘鐸、按察使嶽興阿、長沙知府梅不疑、提督鮑起豹等大小官員到大門口迎接。曾國藩一到,巡撫衙門口就燃起鞭炮,看熱鬧的老百姓圍滿了一條街。曾國藩非常感動,向眾人連連打躬作揖,說了很多客氣話。

張亮基笑著回禮說:“久聞曾大人威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曾國藩謙虛地說道:“大人是下官的家鄉父母官,如此抬愛下官,實在是受當不起,有勞張中丞遠迎,愧不敢當。”

張亮基執著曾國藩的手,將到場迎接的文武官員一一介紹,曾國藩也將郭嵩燾、羅澤南、劉蓉、郭崑燾等人一一引見。賓主寒暄已畢,在眾人的簇擁下,曾國藩和張亮基等一起進了巡撫衙門議事廳。

眾人坐定,衙役獻上茶,不一會兒,鼓樂大起,鞭炮齊鳴,一位衙役喊道:“請聖旨。”不一會兒,幾個衙役用木漆盤托著聖旨和湖南團練大印進來。“接聖旨”,湖南文武官員一齊跪下。張亮基當眾宣讀:“製曰:丁憂侍郎曾國藩,籍隸湘鄉,於湖南地方人情,必然熟悉,著該撫傳旨令幫辦本省團練,搜查土匪事宜,伊必盡心不負委托,欽此!”宣讀完畢,曾國藩帶頭謝恩,張亮基將一切事情安排妥當後,又在巡撫衙門為曾國藩等一行人接風洗塵。

飯畢,曾國藩告辭而去。在江忠源的指引下,一行人來到團練衙署,門口站著兩排“新寧楚勇”。見江忠源到來,一聲呼哨,眾勇丁一起向曾國藩行禮。

團練局不大,是一處老宅,前後兩進,中間有天井,後麵廂房、臥房、廚房等,十分齊全。曾國藩四處看了一遍,十分滿意。讓荊七將眾人先安排好,留東邊兩間廂房供自己和郭嵩燾、劉蓉暫居,又吩咐江忠源擺好筆墨,在一塊空白的招牌上寫上“湖南團練局”幾個大字,命江忠源掛出去,然後在門口放了一掛鞭炮,團練局就算正式開張了。

一連幾天,張亮基都邀請曾國藩到巡撫衙門談事。兩人知無不言,相見恨晚。曾國藩建議在長沙設一大團,對付各會匪。張亮基表示支持,同意給朝廷上一個奏折說明此事,團練人數報兵部備案,糧餉在藩庫按人頭支取。

曾國藩知道自己練兵打仗是外行,軍旅之事以前沒有接觸過。於是他向北京的師友求援,分別給唐鏡海、倭仁、吳廷棟、竇鑫、馮卓懷、吳嘉賓、邵懿辰、何紹基、湯鵬、黃彭年、劉傳瑩、王錫振、朱琦、吳尚誌、龐文壽等人寫信,請求他們支援。

唐鑒很快回信說:“可以先從史籍上學習前人的經驗,戚繼光抗擊倭寇時,從湘西帶了一隊鎮筸兵,其征兵練兵之法,值得借鑒。”

曾國藩收到來信,茅塞頓開,聯想到傅鼐平苗亂、葛雲飛守定海、江忠源戰廣西,帶的都是湘勇,戚繼光的“束隊”之法,傅鼐的“碉堡”之法對練兵打仗都有好處。他參照戚、傅的方法,結合湘勇的實際情況,製定一套招兵、選將、訓練的程序和方法。他招兵的條件是:選用年輕力壯、窮鄉僻壤的農民,那些黑腳杆,又不愛講話的鄉下人一選就中。對於那些白白淨淨、油嘴滑舌的市井之徒,水鄉碼頭的刁鑽之民一概不用。他選將的條件是:“不怕死,不急功近利,忍耐辛苦,才堪治民,不喜歡說話的人。”他選營官的條件是:“要有一副好心腸,會計算路程的遠近,會使用武器、彈藥,會公平分配糧餉,會客觀分析敵我之間強弱。”

這天,曾國藩換上二品錦雞補子官服,戴著珊瑚頂子,在親兵的擁戴下來到團練局大堂,在中間從容坐定,江忠源、羅澤南、郭嵩燾、劉蓉等各找椅子坐了下來。隻聽曾國藩輕咳一聲,朝全體文武拿眼睛掃了一下,然後用濃重的湘鄉話將戚繼光的練兵方法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

江忠源學著曾老師輕咳了一聲,扯開嗓門說:“募兵要多選鄉村樸拙之夫,山僻之民多獷悍,水鄉之民多浮滑,城市之民多懶惰,新寧楚勇都是農民獵戶。選將要知人善任,善於觀察敵情,臨陣不亂,隊伍整齊。如果將領話多,一遇危險,其神情飛動,混亂視聽,會動搖軍心。”

羅澤南接著江忠源的話,說:“湘鄉勇都是黑腳杆農民,他們僻居鄉間,訓練刻苦,作戰勇敢,幾次在本地剿匪,都是父死子代,兄仆弟繼。我選用的將領都是讀書人,書生帶兵,如王錱手下的王開化、張運蘭,兩人打仗就有一套。其他的學生如李續賓、李續宜、劉騰鴻等都很不錯。”

劉蓉點點頭,說:“綠營將領貪生怕死,桂林之戰,東調五百,西調一千,士兵之間相互不買賬,將領之間又不和諧。為將之道不僅要智勇雙全,號令嚴明,吃苦耐勞,還必須有血性。”

“劉蓉說得對,軍人就要講究血性,朝廷之所以有這麽多內憂外患,八旗、綠營兵與長毛作戰,貪生怕死,一觸即潰,望風而逃;今後要以仁義治軍,重鑄軍魂,用恩莫如用仁,用威莫如用禮。”曾國藩說完,回頭看了一眼郭崑燾,見他在逐字逐句速記,又接著往下講,“士兵以軍營為家庭,營官對待士兵,就要像家長對待子女,這就是仁。隻有平時和睦相處,營官不打罵士兵,戰時士兵對營官就像子弟對待父兄一樣,互相照應,勇往直前,這一點湘鄉勇就做得不錯。”

羅澤南見曾國藩說到湘鄉勇,站起來說:“我還要補充一下,湘鄉勇訓練時特別重視訓練家規和營規,家規是:禁止嫖賭,不準惰散,說話謹慎,尊敬師長。營規是:早晚點名,經常演操,按時巡更,夜晚放哨。我的學生帶勇,就像哥哥對弟弟,沒有得到報酬、保舉,那是小事,不能因為騷擾地方而壞了湘鄉勇名聲,不能因為抽煙喝酒,亂嫖濫賭而壞了身體。湘鄉勇人人學好,個個成材,其父母家人,哪一個不對我們感恩戴德呢?”

“是啊!”郭嵩燾目光閃爍,讓人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他用眼光朝眾人臉上掃過,看見大家帶有敬畏的神色,便用一種平靜而威嚴的語氣說,“湘勇不能有驕氣,驕氣是失敗的前提。八旗、綠營紀律鬆弛,經常擾民,因此得不到老百姓的支持。湘勇不準擾民,不準議論營官,要訓練技藝和陣法。技藝是‘刀矛能保身,能刺人,槍炮能命中,能及遠’。陣法是‘同進退,同站立,登山不亂,越水不雜,總不外乎一個熟字’;技藝練熟了,一人可抵擋十人,陣法練熟了,萬人如同一人。”

“湘勇不僅要有精神支撐,還要有銀子獎勵。巡撫衙門給的糧餉比八旗、綠營兵多,獎勵也要厚,懲罰也要重。新寧楚勇出操一日給錢一分,出省作戰一日給錢一錢半,本省作戰一日給錢一錢四。輕傷十兩、重傷二十兩,殘廢三十兩,陣亡六十兩。”江忠源是湘軍的開創者之一,蓑衣渡之戰曾重創太平軍,講到這裏故意停了一下,見眾人都在仔細聽,便接著往下說,“新寧楚勇在省內省外作戰,靠的是銀子支撐。湘勇自然與楚勇要有所不同,賞銀、記軍功要比楚勇多。兩軍對陣,殺一名、二名、三名長毛會匪,分別獎勵十兩、二十兩、三十兩銀子,另外賞九品、八品軍功,補用把總。捉拿一名長毛賞銀二十兩;繳獲一門大炮,一匹馬賞銀十兩;繳獲火藥一桶,小炮一尊,賞銀五兩;繳獲一杆鳥銃,一桶鉛彈,賞銀三兩;繳獲刀、矛,旗幟每件賞銀二兩。兩軍對壘,將士當奮勇衝陣,雖未成功,也給封賞。以物詐功,詐傷冒功,責四十軍棍,開除。臨陣後退,格殺勿論,假冒戰功,梟首示眾。”

劉蓉把營規強調一遍,見郭崑燾在快速記錄,說道:“現在招湘勇,編製以營為基本單位,營以下設哨,哨以下設隊。三百六十人為一個營,營官年薪二百兩銀子,與知縣養廉銀數目一樣。營官位置非常重要,既要全麵判斷前方敵人的情況,又要了解後方統領的要求。一營士兵都要聽從營官指揮,營官以上不設統領,營官皆聽從曾大人一人調遣。各營之間要呼吸相顧,痛癢相關,赴火同行,蹈湯同往,勝則舉杯讓功,敗則死力相救。”

“戚繼光以三千人**平倭寇,我們以後就參照戚大帥的用兵方法。今後招兵,招一隊人馬即為隊長,招一哨人馬即為哨長,招一營人馬即為營官,營官旗號可用自己的名字命名。除巡撫衙門固定的糧餉外,軍餉還要自籌,各營官自樹旗幟,不要相互牽製。”曾國藩還沒有說完,眾人都一齊叫好。

“今後團練局開會,由郭崑燾的記錄為憑。”曾國藩又從懷裏掏出一張紙說,“奉巡撫手諭:江忠源的新寧楚勇,羅澤南的湘鄉勇正式合並,組建湘勇。編成三個營,由朱孫貽、羅澤南、鄒壽璋各領一營,由本大臣統一指揮。”

湘勇正式開始招兵。一時間湖南境內新寧、瀏陽、南縣、湘鄉、邵陽、湘陰、平江縣城農村,或五裏或十裏,鄉鄉設有招兵旗,人人都以從軍為榮,爭相報名。

一日,羅澤南陪同曾國藩便服到長沙南門口招兵處,曾國藩見一個黑腳杆的湘鄉人在排隊報名,便用湘鄉話問:“老鄉,為什麽要來參加湘勇?”

那黑腳杆對曾國藩的問話不屑一顧,鼻孔朝天,哼了一聲。曾國藩也不惱火,回頭對羅澤南說:“好!好!這個兵可招。”

不一會兒,隻見一個油頭粉麵模樣的後生,拚命往前擠,曾國藩朝羅澤南幹咳了幾聲,用手一指。羅澤南會意,馬上派兩個湘勇將那人從隊伍中拉了出來,令其回家。

不到一個月,曾國藩招募鄉勇五千人,加上剛開始招的三營,一共編了十三個營。集訓一段時間後,那些體能較弱、油嘴滑舌的人便被陸續淘汰。

湖南東臨幕阜,西接武陵,南薄五嶺,北阻長江,中間丘陵起伏,東、西、南三麵十幾個州縣,是會黨活躍的地區。主要有天地會、征義堂、串子會、紅黑會、半邊錢會、一股香會等,至於其他會黨,不知名的不計其數。官軍來時則四散為民,官軍走後則嘯聚山林,規模小的在大白天公開搶劫財物,規模大的敢全副武裝攻村奪寨,占據州縣,焚燒衙署。太平軍初到湖南時,隻有一萬多人,半年以後即擁有十幾萬人馬,攻長沙、陷嶽州、據武昌,尤其是湘南一帶,成千上萬的會黨與太平軍合流一處。

雖然湖南會黨大半隨太平軍北上,但是留下來的一批會黨骨幹,仍與太平軍遙相呼應,四處活動,隻要有一點星火,即可成為燎原之勢。湖南官員對本地的會黨勢力也略知一二,他們不敢去碰,隻求一時平安。

石達開主持太平軍西征事宜,為盡快打通兩湖兩廣通道,他派大批兩廣兄弟潛回湘粵桂一帶,與當地的會黨聯係,支持他們扯旗造反。

卻說湖南道縣天地會首領何賤苟接到翼王來信非常激動,他利用春節來臨之際召集各處碼頭山寨大小頭領到道縣岩頭村秘密集會。衡陽常寧五洞主雷德勤,郴州桂陽縣白水洞主閉萬僚,寧遠賴子山寨主危靚南與何賤苟素有往來,這幾個人都是天地會分布在湘南一帶的骨幹成員。雷洞主與衡山草市劉積厚有“過命交情”,閉洞主與江西上饒劉洪義有“八拜之交”,危寨主與新田串子會、藍山的半邊錢會有私下往來,他們之間合夥走私粵鹽、鴉片。太平軍打到安徽寧國時,何賤苟在道縣岩頭村舉旗造反,一舉攻占道縣。把總許得祿往永州方向逃走,半路上被何賤苟追兵趕上,殺死在水田裏。典史吳世昌被俘不降,何賤苟將其斬首示眾。一時間,四方義軍雲集道縣。何賤苟認為,洪秀全、楊秀清等都稱王,那麽普天之下誰都可以稱王,於是對外自稱“普南王”。

江西上饒劉洪義是半邊錢會的首領,知道太平軍打到湖南,便在江西上饒起義,然後進兵桂東縣,與雷德勤、閉萬僚一起合兵攻打桂東。沙田一戰,他殺死總兵呂誌章。黃達三率團練抵抗,也被劉、雷二人殲滅,隻有陳士傑率廣武軍堅守桂東,與起義軍對峙。

長沙被太平軍包圍的時候,瀏陽秀才王應蘋截獲一封瀏陽征義堂堂主周國虞私通太平軍的書信,周國虞怕事情泄露,將王應蘋滅口。秀才李興銳與王應蘋是好友,發誓為他報仇,在瀏陽教諭李竹悟的支持下,到寶塔山興辦團練,密切注意周國虞的一舉一動。

瀏陽征義堂位於寶塔山南麓,堂主周國虞是當地大戶人家。周姓始祖周天賜,做過南明兵部尚書史可法的貼身侍衛,揚州城破,史可法自殺,周天賜沒有死,逃出揚州,投奔南明永曆皇帝,跟隨大將李定國東征西討。南明政權滅亡後,他從緬甸逃到瀏陽寶塔山隱居起來,建立征義堂,以反清複明為己任,是天地會的一個分支機構。

瀏陽征義堂傳到周國虞這一代已經是第八代了,周國虞是第八代堂主。他有兩個弟弟,一個叫周國賢,另一個叫周國材,三兄弟從小練武,又愛打抱不平,十裏八村的後生都來歸附。羅大綱與湖南天地會首領洪大全淵源深厚,洪大全派羅大綱來湖南聯絡征義堂周氏兄弟。周氏兄弟與羅大綱一見如故,從此以後,廣西、湖南天地會往來密切。雷再浩在新寧造反時,周氏兄弟就準備響應,隻是雷再浩失敗得太快,這兄弟倆就潛伏下來。金田起義過程中,洪大全積極參加,但後來被清軍抓住,送到北京砍了頭,周氏兄弟不敢輕舉妄動。故而羅大綱幾次相邀,他們都借口天地會和太平天國目標不一樣,沒有參加。

瀏陽團練副總張義山是個好色之徒,又蠻不講理,仗著手下有兩百號團練,在瀏陽為非作歹。又與湖廣總督程橘采有姻親,瀏陽縣令饒豐平都怕他三分。瀏陽誰家娶媳婦,隻要他知曉,成婚當天,他要先睡人家媳婦。主人若有意見,他便說主人家私通太平軍,將新郎抓走,老百姓都怕他,私下罵他是“張霸山”。

這天,張義山手下團丁探得寶塔山周國賢娶親,於是騎著高頭大馬打扮成新郎模樣,在半路上劫了花轎。周國賢聞訊,帶著一夥後生追到團練局。張義山嚇得趕緊逃走,周國賢搶回媳婦,還火燒縣團局,鬧得很大。知縣饒豐平獲悉後,將此事捅到湖南巡撫衙門。

張亮基一到簽押房,左宗棠連忙讓座,本想開口匯報此事。張亮基卻先開口了,說道:“嶽陽失守,朝廷處理各級官員的折子想必你們都看了。長沙的防守也要加強,不能讓人鑽了空子。”

“嶽陽城破,就是晏仲武、唐正才這些會黨與太平軍裏應外合,否則嶽陽不可能這麽快就陷入敵手。目前湖南各縣都在辦團練,我已經給曾滌生寫了信,至今也沒見回音。征剿會黨這事還要加緊,趁熱打鐵。”左宗棠拿出瀏陽縣令饒豐平的公函,告訴張亮基征義堂火燒團練局,說這些會黨越搞越大,不如讓江忠源帶兵進剿。

張亮基有些猶豫不決,原來太平軍攻長沙以前,湖南太平已久。征義堂私下逞強鬥狠,搞得烏煙瘴氣,地方也不得安寧,官府想了很多辦法都不能將這顆毒瘤治好。張亮基知道征義堂人數較多,不好對付。長毛撤圍長沙後,他反複考慮了這個問題,認為不宜派兵進剿,但是征義堂這顆毒瘤不除,將來會危及身家性命。想到這裏,他主意已定,立即傳令差江忠源來見。

隨著一陣爽朗的笑聲,一位三十多歲年紀,身材高大,皮膚漆黑,棱高臉寬,內穿鐵甲,外披鬥篷,腰挎鋼刀的青年將領走了進來。他走得非常快,帶來一陣冷風,將左師爺案前的蠟燭晃滅了,來人正是江忠源。左宗棠示意他坐下,特意交代一番,然後去見張亮基。

江忠源參見張亮基後,立即清點本部五百新寧楚勇往瀏陽進發。周國虞得知前來進剿的官軍人數不多,容易對付,決定趁對方立營未穩進行偷襲。哪知新寧楚勇訓練有素,江忠源列隊進攻,征義堂人馬一觸即潰,紛紛逃往寶塔山。新寧楚勇緊隨其後,將征義堂困在寨內,斷其水源,又將勸降書用弓箭射進山寨,內容是凡出寨投降官兵的一律視為良民,可領取官府頒發的良民證回家種地,既往不咎,否則朝廷大軍會踏平山寨。

寨上會黨不少是附近鄉民,見官兵來剿,不降難免一死。有些膽大的偷偷出寨向官軍投降,江忠源立即發放良民證,讓其回鄉。一傳十,十傳百,當晚即有一百多名會黨前來投降,周國虞不能製止。

隔一日,山上會黨大多數來投,江忠源一一安撫,遣送回家。餘下數十人不降,江忠源下令攻寨,周國虞憑險固守,雙方激戰,不到一個時辰就被江忠源斬殺大半。周國虞不支,帶著幾個骨幹分子逃往江西野人山,餘下部眾被江忠源盡數拿獲。張亮基第一次派兵剿匪全勝而歸,抓獲幾個首要分子帶回長沙斬首示眾。

曾國藩對張亮基說:“中丞大人,各縣團練均由各縣出錢,現在湘鄉、新寧、邵陽、瀏陽、瀘溪、沅陵等縣鄉勇陸續來到長沙報到,再要各縣出錢已不合適,否則一有戰事,這些鄉勇是靠不住的。他們現在不僅是保衛各縣,而且保衛湖南全境,餉銀必須由布政司衙門支付。”

張亮基一下子變得容光煥發,神采飛揚,語氣肯定地道:“滌生說得對,餉銀以後改由藩庫撥款。各縣團練以後是官勇,不再是地方武裝,按人數撥款,在兵部備案,我向朝廷上一個奏折。”

“湘勇在長沙成立一個團,選拔各縣壯實的農民來吃餉,用戚繼光束兵之法來練兵。”曾國藩見張亮基同意自己的意見,加以補充。

朱孫貽非常認同曾國藩的觀點,說:“長毛號稱百萬,朝廷的八旗綠營都不是對手,如果訓練出來的湘勇臨陣倒戈,投降長毛則更加麻煩。團練首先要成團,其次才是練。團的職責是在各鄉各村清查戶口,緝查土匪等敲敲邊鼓的小事。練則是組建正規軍隊,不光有剿匪的任務,還得有與長毛作戰的長遠打算。”

張亮基認為他們說得有理,便讓曾國藩放手去辦,有事共同承擔。

鹹豐三年正月,太平軍放棄武昌,順流東下,進攻安徽、南京。朝廷任命張亮基為湖廣總督,駱秉章為湖南巡撫,江忠源為湖北按察使。

張亮基收到廷寄,來到簽押房,見左宗棠在看文書,便以實告知。

“大喜,祝中丞高升!”左宗棠雙手抱拳祝賀。

張亮基微微一笑道:“都是左師爺的功勞,我跟江岷樵去武昌,不能沒有左師爺。倘若長毛西取兩湖,武昌還是首當其衝。”

“這個容我考慮一下。”左宗棠推辭道。

“還考慮什麽?你去武昌照舊當師爺,隻不過衙門大一點而已。”張亮基說得非常誠懇。

“好,恭敬不如從命!”左宗棠不好回絕。

張亮基非常高興,說道:“今晚跟左師爺一起去又一村酒樓擺酒慶祝,我還吩咐戈什哈去湖南審案局請了曾大人赴宴。”

張亮基去湖北,帶走了江忠源、左宗棠,也帶走一千新寧楚勇,曾國藩感覺到身邊的朋友一下子少了許多,心中有些不快。在長沙湘江碼頭,曾國藩十分惆悵,這幾個最有力的支持者一齊離開,未來究竟會怎樣?望著漸漸遠去的船影,曾國藩暗下決心,一定要將湖南團練辦好。

駱秉章官複原職,對曾國藩還算客氣,湘勇大小事都由曾國藩做主,他不去幹涉。

不久,任新寧縣教諭的好友歐陽兆熊來訪。鑒於湖南會匪較多,歐陽兆熊建議應該在長沙設立審案局,專門審理被抓的會匪。曾國藩遂在團練大臣公館內設立審案局,請歐陽兆熊任文案。歐陽兆熊認為自己資曆不夠,不能擔任此重任,要調一位有審案經驗的知縣來擔任。

於是,曾國藩又在團練局門口加掛了一塊湖南省審案局招牌,規定各縣團練抓到會匪後都由審案局審案。牌子掛出去後,很多人自薦上門,曾國藩經過慎重挑選,留下十來人,最後確定嶽麓書院一起讀過書的同學黃廷瓚來當局長。黃廷瓚做過昆山知縣,有審案經驗,審案局大小事情都由他來牽頭。

曾國藩幹脆將長沙府、望城縣的審案權回收,歸省審案局統一審理。各縣團練局押往省城的會黨,視案情輕重分為三等:一等問斬、二等當堂杖斃、三等打一百皮鞭,關押三日後再釋放。

曾國藩又親擬一批布告,署上自己姓名,發至各縣團練局,告誡鄉村父老不分長幼,以同等禮節對待。不久,湖南形勢一片大好,人人都稱讚曾國藩能說話,敢做事。

這天,曾國藩從黃土嶺回審案局,剛走到太平街口,前麵一片嘈雜聲。他打開轎簾抬頭一看,隻見一個漢子身穿一件紫色粗布衣衫,腰紮一根四指寬的牛皮帶,黑色褲子,腳穿草鞋,麵黑如炭,戴著鐵鏈,朝曾國藩跌跌撞撞地跑來。後麵追著幾個捕快,那漢子嘴裏大喊:“曾大人救我。”

彭毓橘、蕭慶衍以為是刺客,衝上前去一把拖住那漢子,雙雙被那漢子摔倒在地。彭毓橘死死拖住他的後腿,那漢子也不跑了,雙膝跪下,此時幾個捕快趕了過來,將其拿住。

那漢子大聲喊道:“曾大人,您不是在到處招兵嗎?在下鮑超,是唐朝薛仁貴一般的人物,如今落難,願投大人到軍前效力,大人打仗時少不得用我。”

見那漢子說自己是薛仁貴,曾國藩一聽樂了,讓眾人鬆手,問道:“你有何本事,敢將自己比作薛仁貴?”

鮑超見曾國藩不信,急了:“大人,我與薛仁貴一樣,能開三百斤硬弓,一百五十步內箭無虛發,七八個漢子近不了我身。”

曾國藩見鮑超臨危不懼威風凜凜,心中稱讚果然是好壯士。但看那長相,豹頭環眼,燕頜短髭,黑頭黑麵,聲若巨雷,勢如烈馬,怎能跟白麵白袍白甲的薛仁貴相比,明明是鎮守閬中的猛張飛嘛!既然他自稱是薛仁貴,必然有些本事,軍中用人之際,可先帶回審案局審查,倘若有真本事,讓他投軍為國效力也是好事,便吩咐彭毓橘將鮑超押走。

幾個捕快十分為難,七嘴八舌地說:“曾大人,這漢子是我們抓獲的案犯,理應由我們帶回去交差。”

曾國藩臉色一沉,眉頭緊緊擰住,這副神情讓幾個捕快感覺到大難臨頭了,過了半晌他才開口問:“你們是哪個衙門的?”

為首的那個捕快說:“我是望城縣衙的,這漢子賣了老婆又不認賬,還打傷了我們幾個。”

曾國藩一看,那幾個捕快一個個鼻青臉腫,顯然是吃了這漢子的虧。看來這漢子果然有本事,功夫不在楊載福之下,心中又添了幾分歡喜,便對那捕頭說:“這漢子在大街上企圖行刺本官,不知是否與會匪有關?你們與我一塊去審案局辦個交接手續,回去告訴望城知縣李大人,說這個案子我曾某人接了。”

那捕頭見曾國藩官大,人又多,不敢說不,點頭同意。

眾人正要離開,此時一個婦人發瘋似的從人群中衝了出來,跪到鮑超跟前說:“春霆,你不能去審案局,那可是有名的閻王殿啊,要死就死在望城縣吧。”

這時候從人群中出來兩個壯漢,前去拽那婦人。那婦人抱著鮑超大腿,死不放手,哭叫聲十分淒慘。圍觀的老百姓無不落淚,指指點點。

曾國藩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怕場麵不好控製,說道:“將所有人犯帶回審案局。”眾團丁一起呼喝,將那婦人和兩個壯漢一同捉拿。人群中有一個老板模樣的人見勢不對想開溜,團丁眼尖,將他一起拿了。

回到審案局,曾國藩親自升堂,黃廷瓚陪審。大堂外不少老百姓在圍觀,一行案犯被帶到堂前跪下。

審案局局長黃廷瓚為人正直,遇事愛認死理。當過一任知縣,得罪了上司,後來隻有回鄉賣紅薯,又逢老母去世,無錢送葬。幸虧左鄰右舍,親朋好友湊了一點錢才辦完喪事。曾國藩就看重他迂腐、正直這一點,將他從老家請出,讓他坐鎮審案局。黃廷瓚到任後十分負責,大小案件都認真審理,任何人去求情都無濟於事。

鮑超見黃廷瓚在認真聽,繼續說道:“永安之戰,為了對付會匪,我夜襲敵人大營,抓獲會匪首領洪大全時,不想連人帶馬掉入陷阱,身受重傷。向大人見我作戰勇敢,提拔我當了他的親兵。桂林城外草橋一戰,烏蘭泰大人身受重傷,死在陽朔。賽大人命向大人前往營救,向大人也深陷重圍。我死戰得脫,但是身負重傷不能隨軍,向大人將我留下養傷,我說要是能留在將軍橋韋家酒館最好。向大人找到韋老漢,留下一百兩銀子。韋老漢不敢違令,將我留下。”

原來韋家酒館有個妹子名叫韋秀英,長得濃眉大眼,顴骨突起,雖無十分姿色,卻身材勻稱,很對鮑超口味。他第一次去酒館給向提督打酒,就被這個妹子迷住了。

韋老漢夫妻倆在將軍橋邊用竹子搭了個簡易茅草屋,開了個小酒館,維持生計。這段時間太平軍攻打桂林,過往的兵多了,生意比平時好。幾張桌子經常坐得滿滿的,天地會、太平軍、綠營兵輪流來,隻要是生意,韋老漢便開門接客,平時也隻賣一點茶水、瓜子、油炸花生米、豆腐青菜之類的小買賣。

韋秀英聰明伶俐,嘴巴特別甜,跟韋老漢學寫字,又能打算盤,從小就跟著大人學做生意,幫忙送一點酒菜什麽的。韋秀英在這種環境下慢慢長大,十五六歲就長得胸滿臀圓,懂得人情世故。

又一日,鮑超前來沽酒,見韋妹子如此迷人,便想勾引她。殊不知韋大娘防範甚嚴,見鮑超過來,便將韋秀英藏了起來。鮑超不見韋家妹子,又不敢打聽,坐在凳子上等了一個時辰,直到親兵雷脫皮來找他才戀戀不舍地回到大營。

鮑超這次來沒見著韋妹子,搞得他無精打采,悵然若失,越是如此,鮑超越想見到韋秀英,不論是白天還是晚上,眼前晃動的都是韋妹子的身影。

這下好了,鮑超住在韋老漢家,他平時的生活起居都由韋秀英照顧。兩人朝夕相處,日久生情,鮑超的傷很快好了,他也不曉得開店賺錢,隻會跑馬彎弓。

這天晚上來了七八個土匪,在店內大吃大喝,劃拳猜謎,搞得烏煙瘴氣。臨走前也不結賬,還罵罵咧咧。剛出店門,一道白光衝出,呼啦啦的一陣風響,跳出一隻白虎攔住去路。幾個土匪嚇得麵無人色,將身上的銀子掏出扔在地上,然後屁滾尿流地跑了。那隻白虎也不追趕,隻對著他們的背影虎嘯幾下。

一日早晨,天剛蒙蒙亮,韋老漢起來小解,突然聽到鮑超的柴房中似有聲音。他便踮起腳趴在門縫中觀看,隻見一隻白額老虎臥在**,駭得大叫一聲跌倒在地。鮑超驚醒,出門觀看,老漢見鮑超出來,驚問:“剛才你帳內那隻白虎呢?”

鮑超說:“我睡得好好的,哪有什麽白虎?”韋老漢揉揉眼睛再打量鮑超,分明是一條威猛的漢子,哪裏是什麽白虎,剛才莫非是眼睛花了。

俗話說:“白虎當堂坐,無災必有禍。”韋老漢略懂一點相術,便將韋大娘拉到一邊,如此耳語一番。

不久,韋家夫婦就認了鮑超這個女婿,並舉行了婚禮。

鮑超成親後,有了娘子、小酒店,每天敞開肚皮吃飽飯,一頓要吃五升米,一隻雞,十斤水酒,又過了一個月,傷基本好了。

韋家也不富有,鮑超坐吃山空。這天韋秀英說:“官人,你不去幹活,這樣再吃下去,不出一月,我家的小店就要關門了。”

鮑超安慰她說:“娘子不用著急,如今草橋兩邊到處有鳥,我會射箭,待明日做一些竹箭學王三,到處打鳥。”

韋秀英笑問:“既然要打鳥,需用真弓真箭,那竹箭沒有箭頭,哪裏射得著?”

鮑超蠻有把握地說:“無妨,當年薛仁貴落難,自製竹箭,見那雁叫就一箭穿喉。我是薛仁貴轉世,打雁的手法自然跟他一樣,隻是樹林一帶無雁可打,我隻能去打鳥。”

韋秀英轉憂為喜說:“這也是條活路。”

從此以後,鮑超每天早出晚歸,到處打鳥。他打鳥方法自然是一箭穿喉,專打鷺鷥、白顴之類,打死之後掛在竹竿上,一天下來有五六十隻。鮑超留下幾隻自己受用,其他的都拿到集市上去賣,每天可得錢一兩百文,回來後將錢通通上交,韋秀英滿心歡喜。

幾個月以後,鳥都飛走了,鮑超自然無鳥可打,小酒店生意也不景氣,一天到晚也沒一個客人。加上他飯量大,韋家一家的口糧都不夠他一個人吃,身上的銀兩也不多,光治病都不夠,韋老漢實在撐不下去了,一家人在一起商量對策。最後還是韋秀英拿主意說:“與其坐吃山空,倒不如去投軍。”

韋老漢認為有理,將家中唯一的一隻母雞殺了。鮑超吃得眼淚直流,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吃到這麽好的雞。

黃廷瓚此時插話說:“你小子大難不死,還有豔福。”

“聽說長毛正在打長沙,我投向大人軍前效力。我媳婦不願意與我分開,要跟我一起來長沙,我隻好同意。到長沙後沒見到一個廣西兵,一打聽,長毛打到南京去了,向大人已去了南京。我盤纏用盡,便想回到黃土嶺綠營去當夥夫,哪知營房的夥夫告訴我,早就有人挑水做飯,現在不需要人幫忙。我就在長沙流浪,到處打臨工,東家見我飯量大,用了一次,再也不用第二次。我夫妻倆身無分文,又欠下房東不少租金。一次,我從外麵典當衣物回來,打了兩斤燒酒,一包花生米,幾個饅頭,回家以後,夫妻倆吃完喝完抱頭痛哭。誰知哭聲招來了房東,他過來討房租,我沒錢給,問他要不要老婆?房東去年死了堂客,沒有續弦,一聽大喜,問我此話當真?我說沒錢還房租情願拿老婆抵押,房東馬上找來兩個證人與我商議此事。”

黃廷瓚一拍驚堂木,說:“好你個鮑超,堂堂七尺漢子在長沙賣老婆,你且住口,跪到一旁。”

鮑超自稱該死。

黃廷瓚又喊:“帶當事人,證人!”

房東聽到傳喚,上前跪著,如實交代說:“小人馬山立,家住桐梓坡,平時做一點小本生意為生。前段時間鮑超到我家租房,說好每個月一兩銀子,半年過去了,他隻給了兩個月房租,其餘的一直欠著。中途他還在我家借了不少米麵,針頭線腦等日常生活用品,累計起來一共欠下十兩銀子。我多次找他催討,他總是以各種理由拖延,前幾天他買了酒菜,夫妻兩人在一起痛飲,我過去找他還錢,他斜著眼將我扯到一旁,問我要不要他老婆?我問此話當真?他說當真。沒錢還債,情願以老婆抵押。我知道他老婆長得好看,就問價錢。他說要二百兩銀子。我說娶一個黃花閨女也要不了八十兩銀子,何況你老婆是二手貨。他想了一會兒說,就打個八折,六十四兩銀子。我還價六十兩,扣去欠款十兩銀子,給五十兩。他說馬老大你也是個好人,幹脆好人做到底,就給六十兩銀子,六六大順,以後我們各不相欠。我同意了,就喊隔壁鄰居陳四、馮五作證,雙方簽字畫押。當天晚上我給了他六十兩銀子,準備領人。他說就算是鍾馗嫁妹也要等個三天吧,我想想也是。又怕他拿著銀子跑了,就和陳四、馮五輪流看守,同時準備娶親。三天後,我去接新娘子,哪知鮑超反悔,還當場將我暴打一頓。要不是幾個鄰居來幫忙,我都被他打死了,後來此事就驚動了地方。”

黃廷瓚又問捕頭:“你講事情經過。”

捕頭像溺水者抓到了一根浮木,搶著說:“大人,我帶幾名兄弟正在巡街,見一夥人正在打架,為首那名漢子人高馬大,將一夥迎親的人攆得雞飛狗跳,好幾個人被打得哭爹喊娘。我們見那漢子凶惡,絕非善類,就上前詢問,哪知他見我們就打。我們五六人都圍他不住,又喊來了一群幫手,才將他製服。正要押回大牢看押,剛走到太平街,那漢子見曾大人一行人過來,他知道遇到了一個大官,就掙脫開來向曾大人這邊跑來。我們還以為他是行刺大人,就追了過去。”

黃廷瓚心裏明白了,問道:“你們講的都是實話。”眾人齊說句句屬實。黃廷瓚取了口供,讓他們當堂畫押,眾人依了,審案結束,事實清楚,都說鮑超不是!

此時曾國藩開口了,問道:“鮑超,你在街上當眾行凶,又跑到本官麵前說你是唐朝薛仁貴,明日到黃土嶺訓練場考試武藝,如果所言不實雙罪並罰。今晚將你夫妻收監,去掉枷鎖,休息一晚,退堂。”

第二天,鮑超被眾湘勇押著來到黃土嶺練兵場,曾國藩令他在眾人麵前展示武藝。

鮑超已吃飽喝足,又睡了一個晚上,精神大振。他知道今天不展示平生所學,這腦殼說不定會被曾大人砍了去。隻見他來到場子中間,將褲帶紮緊,活動了一下手腳,然後一個立定,吸了一口氣,一個擺頭,打了一套少林羅漢拳。呼喝聲不斷,動作連貫,進退自如,虎虎生風,引得湘勇一陣喝彩。

彭毓橘喜歡武藝,將一根白蠟杆淩空拋起說:“鮑春霆接杆。”隻見鮑超一個鷂子翻身,騰空接住白蠟杆,舞起來如同一輪風車。又見鮑超一聲斷喝,那白蠟杆砸在地上,叭的一聲裂為兩片,眾人又是一陣喝彩。

蕭慶衍見鮑超如此身手,有心再試,隨手抓起一杆八尺長的長槍,說了一聲:“鮑春霆看槍。”從背後紮來。隻見鮑超一個前滾翻,那槍便刺了空,鮑超順手抓住槍柄,引得眾勇一片唏噓。鮑超有心賣弄,又演示了一套六合槍法。隻見槍紮一條線,快如閃電,十分驚險,一路槍法玩完,突然收式,臉不紅,心不跳。

曾國藩頭也不抬,說:“抬硬弓,在一百五十步以外擺上箭靶。”眾兵將聽令,馬上有兩個士兵抬來一張硬鐵胎弓,擺上三支長箭,那箭靶也很快抬到場外立定。鮑超也不言語,左手拿弓,右手拉弦,叫聲起,那張硬弓被他拿起來,試了試,果然是一張好弓。他用力拉了半圈朝箭靶試了試,調整了一下力度和角度,眾人見那靶子遠得看不清,不少人為鮑超捏了一把汗。

曾國藩心裏暗自驚奇,這三營湘勇的功夫,估計沒有一個能超過鮑超,果然是當今的薛仁貴,於是大聲喊道:“鮑超過來。”

鮑超聽見,幾步跑到曾國藩跟前跪下。

曾國藩說:“你一身武藝淪落到如此地步,十分可惜。你也不用去南京尋找向提督了,就在軍中做一個教練,將你一身功夫傳給眾湘勇。將來與長毛作戰,軍前效力博一個封妻蔭子,你可願意?”

鮑超大喜過望,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大聲說:“小人願意!”

“鮑超聽令。”曾國藩說。

“請大人發落。”

“本官任命你為湘勇副總教官,協同總教官訓練士卒,聽從總教官安排。你務必盡心,不準有絲毫保留,否則軍法從事。”

“是!”鮑超連忙答應。

“本官同意你去營醫務處支取一百兩銀子將欠賬還清,給馬房東賠禮道歉。打傷了別人,應該把醫藥費全部給人家算清,剩餘銀子將老婆安頓好,三天以後到大營效力。望城縣那邊,本官與你具結。”

鮑超喜從天降,當場跪地叩了幾個響頭,千恩萬謝,隨彭毓橘離去。從此,鮑超視曾國藩為再生父母,唯命是從。正是:

自古湘軍出湘鄉,今到長沙演兵場。

南門口外收鮑超,又得猛士征四方。

不知鮑超後來表現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