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唐鑒薦賢勤政殿 筠仙遊說荷葉塘

話說太平天國剛在南京紮下根,清軍就在鎮江、揚州紮下江南、江北兩座大營,對南京形成夾擊之勢。

揚州源於《尚書?禹貢》。相傳大禹治水時,天下分九州,揚州居其一。夫差滅邗,引長江之水入淮,取名邗溝。越滅吳,楚滅越,楚在邗城舊址築新城,稱廣陵,廣陵挹江控淮,灝海沿江,地理優越,交通便利。西漢吳王劉濞平定英布謀反有功,劉邦令其鎮守廣陵,封吳王。魏晉衣冠南渡以後,揚州一時鼎盛。

隋開皇十年(590 年),楊廣任揚州總管,鎮守江都,即位後開鑿運河,以揚州為中心,北至涿郡,西至長安,南到杭州。唐朝安史之亂,關中大戶遷居江南,揚州成為全國都會,被稱為天都城市。

日本遣唐使都由揚州入運河,抵達長安,鑒真東渡就從揚州出發。揚州城內商賈雲集,有新羅、百濟、日本、大食、波斯的胡客與蕃商,他們定居揚州,經商從學,港內千帆競發,百舸爭流,真州、瓜洲日趨繁盛。

明嘉靖年間,揚州置新城,鹽商駢至。到萬曆時期,鹽商有一百多家。清朝揚州成為全國食鹽的集散地。鹽商財力雄厚,全國各地豪商巨賈,僑居揚州不下數萬人,天下稅賦鹽稅居半,天下鹽稅兩淮居半。揚州城內商鋪鱗次櫛比,翠花街皆珠寶首飾,多仔街皆布匹綢緞,揚州繁華,名冠淮左。瓊樓玉宇,繡衣朱履,車馬喧囂,鶯歌燕舞。

瓜洲是江北重鎮,地屬揚州和鎮江之間,是運河通往長江的出口。自鹹豐三年起,太平軍與清軍便在瓜洲殺得天昏地暗,林鳳祥、李開芳率軍北伐,首先進攻的便是瓜洲。

焦山地屬鎮江,一片蒼翠,像一塊碧玉浮在江上。十裏之外便是金山,兩山對峙,橫鎖大江。

太平軍奪得焦山,將船開到江北,進攻瓜洲。瓜洲守將蔡用錫十分剽悍,見林鳳祥率眾棄船登岸,率一千八旗馬隊前來進攻。雙方交織在一起,蔡用錫身中三箭,死戰不退。此時天空烏雲滾滾,幾聲炸雷,瓢潑大雨傾盆而降。不少馬匹受驚,將身穿鐵甲的清軍騎兵掀倒在地,陷入泥潭之中。林鳳祥大呼說:“天助我也,眾將士脫去帽靴,與我死戰。”

將士領命脫去帽靴,赤著腳在泥地裏騰腳跳躍。不久,八旗兵大多被斬,蔡用錫戰死,參將雷得瀛、總兵危在冕被擒。

江北大營接到警報,派兵來援。清軍攻勢如潮,太平軍如江流巨石,屹立不動,兩軍士卒視死如歸,前仆後繼。瓜洲渡口一時間喊殺聲驚天動地,血流漂杵,屍積如山。經過一天一夜的爭奪,清軍不支,退回揚州。李開芳進占瓜洲,林鳳祥自率人馬回防焦山。

攻打鎮江的先鋒是羅大綱剛剛組建的鐵甲軍,用的都是瓜洲戰利品。這支人馬全部是精兵強將,他們頭戴鐵盔,身披鐵甲,足蹬鐵靴,手執鬼頭大刀,山呼海嘯地衝向鎮江城。城上守將高攬傳令放箭,箭觸鐵甲全部落地。高攬大驚,命守軍發炮,鐵甲軍也不避炮彈,繼續攻城。高攬見長毛如此亡命,棄城而逃,女將蘇三娘率領女兵首先登上鎮江城。

瓜洲、鎮江是運河的咽喉,太平軍占領瓜洲,掐斷了運河,山東之敵不能下江南;據鎮江,浙江漕米餉銀就不能運抵京師。楊秀清認為扼守兩處,江南可不戰而定,然後收拾人心,相機北上,三個月以內,京師必然大亂。

林鳳祥、李開芳在占領瓜洲後,又趁勢進攻揚州,清兵很快不支,江北大營被攻破。

揚州清軍大營,林鳳祥、李開芳在這裏誓師北伐。各路人馬已經到齊,旌旗招展,刀槍雪亮,戰鼓聲、號角聲此起彼伏,一派臨戰的氛圍。

江北人以為林鳳祥是個高大英武的廣西漢子,其實並不是那麽回事。他個頭不高,紮著褲腳,穿著一雙麻鞋,連襪子都未穿。他額頭較寬,顴骨凸起,眼神深邃,騎在馬上一路凝視前方的隊伍。那略顯消瘦的身影如鋼鐵一樣的堅強,操一口流利的廣西官話,對接受檢閱的太平軍將士慷慨激昂道:“將士們,嶽飛爺爺有句名言叫‘直搗黃龍府,與諸君痛飲爾’。這句話讓黃龍府名揚全國。天王令我等北取幽燕,直搗黃龍,作犁庭掃穴之舉,此事非大英雄不能做到。”

“還我中華衣冠!恢複漢家江山!”下麵不少將士大喊。

林鳳祥繼續說:“太平軍是為窮人打天下的,眼下清妖貌似強大,實則不堪一擊,隻要我們直搗北京,天下就是天國的了。我們要做天國的中流砥柱,要做北伐的先鋒,大家就要勇敢頑強,英國人幾艘戰船可以打到南京,天國一萬將士也可以打到北京去。”林鳳祥的話簡短有力,煽動性非常大。

北伐將士們越聽越想聽,大家一齊喊:“打到北京去!”

林鳳祥、李開芳率北伐軍從揚州出發,沿運河北進,清軍望風而逃。五個月後太平軍打到天津附近的靜海,京師震動,不少王公大臣攜帶金銀細軟讓家人先撤離。

鹹豐神情頹喪,急調各路大軍到京師死守。清朝的軍事力量主要是八旗與綠營。八旗兵約有二十五萬人,守衛京師,少數分往各地由將軍、都統、副都統管轄;綠營兵六十四萬人,少數駐紮京師,大多數在全國各地重點城市、關隘駐紮。太平軍北伐,清朝調蒙古科爾沁郡王僧格林沁統率八旗兵、綠營兵到通州一帶布防。

林鳳祥轉戰四千裏,到達靜海獨流鎮已是嚴冬。這些兩廣兄弟在南方可以在山嶺大道上赤腳奔走,而獨流鎮卻是冰天雪地,太平軍將士仍然穿著夏衣草鞋,一場大雪凍得他們不敢出營帳。士兵十有八九都被凍傷,有的還被凍死。

林鳳祥、李開芳節節勝利的消息傳到南京,洪秀全將他們兩個馬上封侯,林鳳祥被封為靖胡侯,李開芳被封為定胡侯。由於後援沒有跟進,北伐軍處境艱難,每天吃的是難以下咽的小麥、玉米、高粱。

林鳳祥、李開芳在獨流鎮堅守了三個月,實在挺不住了,來了一個“拉馬猴山石蹓”。山石蹓的意思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的暗號,北伐軍自運河往南突圍,官軍窮追不舍,春官副丞相吉文元戰死。太平軍退到東光附近的連鎮時,還剩下八千人馬。僧格林沁的鐵騎已在連鎮設下埋伏,將太平軍全部包圍,然後發揮騎兵優勢,不斷向太平軍發動攻擊。

林鳳祥占領一處高地築壘死守,清軍各路援軍陸續趕到,在僧格林沁的統一指揮下,將太平軍層層圍住。林鳳祥見狀說:“太平軍將士必須有誓死報國的決心,我以戰死沙場為榮,有敵無我,有我無敵,非敵殺我,我即殺敵。”太平軍堅守十個月後,最終彈盡糧絕援絕,林鳳祥率幾十名騎兵高唱《太平歌》向清軍陣地衝去。

僧格林沁下令開炮,一時間炮聲隆隆,塵土飛揚,不斷有戰馬中彈倒下,林鳳祥的黃驃馬渾身是血。僧格林沁拔出九龍寶刀,一群蒙古鐵騎從左右包抄而去,長刀霍霍直取林鳳祥。林鳳祥一點都不懼,依舊策馬向前,連砍幾名清兵,最終力竭被俘。

李開芳獲知林鳳祥兵敗,率軍從高唐州突圍占領馮官屯,在一處高坡上紮下營寨。僧格林沁親自來攻,李開芳掘開徒駭河水淹清兵,數百蒙古鐵騎被淹身亡。僧格林沁調集大炮猛轟馮官屯,李開芳身負重傷,不幸被俘,餘部全部壯烈犧牲。

蒙古鐵騎大獲全勝,僧格林沁將林鳳祥押到北京獻俘。

乾清宮前的廣場上,鹹豐舉行了盛大的獻俘儀式。僧格林沁因功被封為親王,節製山東、直隸、河南、安徽四省人馬。自道光八年平定新疆叛亂以後,二十七年來,朝廷沒舉行過類似的慶典了,鹹豐也是頭一遭舉行如此重大的活動,朝廷太需要一場勝利來鼓舞士氣了。

林鳳祥在菜市口就義時,他步子穩健,慷慨激昂唱道——

我為天下倡大義,男兒一死又何惜。

如果手提十萬兵,保定萬民享太平。

太平軍進攻武昌時,鹹豐下令各省在籍官吏舉辦團練,並對團練大臣的資格限定了三個條件:一是有名臣推薦,二是有號召力,三是對家鄉的情況熟悉。

太平軍離開長沙以後,左宗棠一直都在考慮在湖南建立一個大團,將新寧、湘鄉、辰州、寶慶、瀏陽等縣的練勇選調一批送到長沙集訓。綠營兵與太平軍一觸即潰,不能再指望他們守長沙了。各縣團練中,湘鄉勇人數最多,誰來統領鄉勇呢?他將羅澤南、江忠源、魁聯在心中排了一遍,羅澤南是剛候補的訓導,品級太低;江忠源是候補知府,級別也不夠,況且守長沙還得靠他,魁聯是寶慶知府,可惜沒有帶過兵。想到此,左宗棠自言自語地說:“踏破鐵鞋無覓處,湖南不是明擺著一個丁憂在家的禮部右侍郎嘛?”

左宗棠興衝衝地來找張亮基,張亮基見左師爺一臉喜氣,待他坐定便問:“師爺何事這麽高興?”

左宗棠胸有成竹地說:“中丞大人,湖南團練大臣人選有了。”

張亮基忙問:“師爺所選何人?”

“正在荷葉塘守製的禮部右侍郎曾滌生大人。”

左宗棠還沒有說完,張亮基擊掌稱好:“師爺所言極是!前段時間被長毛嚇得神魂出竅,湖北、江西巡撫衙門都送了挽聯,倒是我們湖南巡撫衙門將這事給忘了,真是對不住。聽說滌生講究名教,服喪期間,我去請他,他會出山嗎?”

“當然不會,必須朝廷出麵。湖南團練大臣由朝廷任命,是朝廷命官,中丞可向朝廷上奏折,讓曾侍郎墨絰出山,也就不必守製三年,可以提前赴職辦差,這叫奪情,前提是要皇上同意,朝廷批準。”左宗棠深思熟慮地說。

張亮基點頭同意,說道:“好!就請師爺代我向朝廷寫個奏折。”

其實,推薦曾國藩擔任湖南團練大臣的人有很多。最後,還是他的老師唐鑒起了決定性作用。杜受田在清江浦去世以後,鹹豐情緒十分低落,曾在一籌莫展時問大學士倭仁:“南方大亂,憂得朕日夜不得安寧,這國家到底該如何治理?”

倭仁伏奏道:“奴才的老師唐鑒是南方人,南人有製南人的辦法,皇上召他一問便知。”

鹹豐又問:“你老師現在何處?”

這一問倒把倭仁問住了,倭仁誠惶誠恐地回答:“先帝在世時,唐老師已告老還鄉。”

鹹豐想起來了,高興地說:“杜師傅在世之日,對唐大人十分敬重。你代朕擬旨請唐鑒進京。”倭仁領旨。

唐鑒,字鏡海,號翕澤,湖南望城人。嘉慶十四年進士,翰林院庶吉士,後曆任檢討、禦史、府、道、藩等官,道光二十年(1840 年)內召為太常寺卿。他蜚聲京門,編了一本《朱子全集》,是當時的“理學大師”。許多人都向他學習,倭仁也是他的學生之一。

道光二十一年(1841 年)正月,時任翰林院檢討的曾國藩由倭仁帶領前去拜唐鑒為師。曾國藩為了表示敬意,按照孔子學生的標準準備了束脩,也就是十條臘肉,兩條鯉魚,臘肉長約一尺二寸,鯉魚重兩斤八兩。

兩人一起來到唐家,曾國藩遞上拜帖。

“晚生曾國藩,湖南湘鄉人,久仰鄉賢大名,今日拜先生為師,望先生不吝賜教。”曾國藩說完,非常恭敬地跪下去,給唐鑒叩了三個響頭。

唐鑒六十多歲,身材高大,胸前垂著三綹斑白長須,目光炯炯。他將曾國藩扶起,緩緩說道:“都是湖南老鄉,何必這麽認真?”

曾國藩鄭重地說:“先生是當世名儒,我等湘學弟子拜鄉賢為師,還不做出表率,這拜師之禮將來誰會繼承?”

“讀書的方法,修身的標準,你可以用《朱子全集》作為正答。”唐鑒說完拿出一本《朱子全集》對曾國藩說,“這本《朱子全集》是我花一生的心血編寫的,你回去後好好研究。”

曾國藩雙手接過書,又作了一揖道:“謝謝老師!”

唐鑒繼續說:“《易經》為五經之首,將《易經》理解透了,其他經書都可觸類旁通,遇到問題都可迎刃而解。”

曾國藩點點頭,順勢問道:“人常說‘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什麽才是學問?”

“世人之說法謬矣,學問隻有義理、考據和辭章三門,湖湘學派的經世之學即在義理的範圍裏麵。經世致用之學要精通史學,不外乎看史。”唐鑒說到這裏,朝曾國藩身邊的倭仁看了一眼說,“倭仁的修身養性功夫十分了得,他每日必早早起床、靜坐,除了讀書就不做其他的事情,讀史明智,養氣保身,日書千字不以為倦,檢攝於外,持守於內,主一無適。”倭仁見老師誇獎,不好意思起來,連忙低下頭。

曾國藩偷看同來的倭仁,見他謙卑不語,萬分感慨,又說道:“老師一番話,讓學生一下子就明白了讀書的方法,有如撥開霽霧見到了晴天麗日,多謝老師指教。”

從此曾國藩致力於經世致用之學,與倭仁聲息相通,跟唐鑒的幾個學生,如六安吳廷棟、旌德呂賢基、昆明何桂珍、羅平竇塘等成為好友。

一個月以後,唐鑒奉旨進京。勤政殿前君臣奏對,倭仁一旁候著。鹹豐向他詢問了許多軍國大事,末了問:“唐愛卿,如今長毛在南方猖亂,朕派林則徐、李星沅、賽尚阿、徐廣縉等大員前往鎮壓,這幾位大臣非死即敗,沒有一個人能治得了洪逆的,他們的人馬卻越來越強壯,掠州奪縣,朝廷官員或死或逃,陷地千裏,何人可治洪、楊之亂?”

唐鑒從容地回答道:“臣保薦一人,可平洪、楊之亂。”

“何人?”

“湘鄉曾國藩。”

鹹豐側目問倭仁:“你可知道曾國藩?”

倭仁答道:“與奴才是同學,共同受業於唐先生門下。”

鹹豐心裏有數了,但還是有些納悶,便問:“曾國藩不是丁憂在家了嗎?朕又如何讓他出來?”

“皇上可下旨奪情。”倭仁趕緊回道。

鹹豐不語,示意倭仁往下講。倭仁見皇上在仔細聽,接著往下說:“江忠源丁憂回家守製,太平軍圍攻桂林,江忠源一戰擒獲洪大全,二戰誅滅馮雲山,若非皇上下旨奪情,江忠源怎能出征廣西?當初江忠源接到皇上的詔命正在猶豫不決,是曾國藩的一封書信促使他帶領自募的五百新寧楚勇投軍於烏蘭泰手下。”

鹹豐似乎記起什麽,又問:“那江忠源為什麽聽曾國藩的?”

倭仁如實回答:“曾國藩是江忠源的老師。”

“朕知道了。”鹹豐複問唐鑒,“唐愛卿信得過曾國藩?”

唐鑒說話極有分寸,道:“知徒莫若師,曾國藩忠誠謀國,才堪大用,臣用一生名節為曾國藩作擔保。皇上可令曾國藩為湖南團練大臣,並授以實權,必能消滅洪、楊,為主分憂。”

“就依唐大人所奏。”此時,鹹豐下了丹墀,又對倭仁說,“倭愛卿,代朕擬詔,令曾國藩墨絰出山辦理湖南團練。”

倭仁十分高興地回道:“奴才領旨!”

太平天國起義以後,朝廷令各省實行團練保甲,築堡練勇,配合經製之師作戰。團練大臣一般由當地鄉紳擔負,這些鄉紳一般是在籍守製官員,他們利用鄉情鄉誼及廣泛的社會關係,協同本省巡撫辦理團練,前刑部尚書陳孚恩就是第一個被任命的江西團練大臣。

自鹹豐二年十一月起至鹹豐三年二月止,四個月的時間,朝廷任命了三批四十三人為各省團練大臣,人數最多的是山東,其次是江蘇。在籍大臣毛昶熙、杜喬羽、晏端書、龐鍾璐、王履謙、桑春榮、劉繹等先後回籍幫辦團練,不久又讓工部侍郎呂賢基、翰林李鴻章回家辦團練。經過大浪淘沙,最後辦團練有成效的除湖南、安徽兩省以外,還有臨淮軍、皖軍、豫軍、滇軍等地方武裝。

鹹豐二年十一月,天氣溫暖和煦,桃李生華,正是長沙小陽春。湖南巡撫張亮基接到鹹豐聖旨,與左宗棠、江忠源一起商量對策。左宗棠看完聖旨,對張亮基說:“要請曾侍郎出山,一個字,難!”

張亮基歎了一口氣,說:“事情正如季高所想的一樣。”

左宗棠遲疑地問了句:“中丞還要去請嗎?”

張亮基尷尬地一笑,如實說道:“我已差人前往湘鄉,會同湘鄉縣令朱孫貽一起向曾國藩宣讀皇上的聖旨。曾國藩對朱孫貽說,母親新喪,不宜出山,自會請湖南巡撫代奏皇上,讓其在家守製,如果要出來辦團練,也是三年以後的事情。這曾侍郎孝義可嘉,他不願出山又能怎麽樣?我連這件事都辦不好,豈不有負皇上?看來我這巡撫也沒辦法幹下去了,還請左師爺將大印接了,我辭官回老家去。”

左宗棠笑道:“大人此言差矣,長毛圍攻長沙時,大人從駱大人手上接過巡撫大印,與那時的情況相比,此事有那麽難辦嗎?”

張亮基推心置腹地說道:“當初若非季高出山,這長沙未必守得住。”

“這次皇上詔曾侍郎幫辦湖南團練,背後必有高人指點,否則皇上不一定起用他。曾侍郎不出山,必有緣故。”左宗棠說完看了張亮基一眼,喜怒哀樂分明寫在臉上,往下繼續說道,“曾侍郎雖署吏部左侍郎銜,他的官職實則是一個禮部侍郎。他長時間在翰林院和禮部供職,出任四川、江西鄉試主考,到底是一個文官。巡撫大人想過沒有,大人隻派一個欽差會同一個縣令去向一個二品大員宣詔,也太不給曾侍郎麵子了,難怪他不出山!”

張亮基見左宗棠說得有理,便說:“季高人稱‘今亮’,必有高見,隻要能請曾侍郎出山,不負皇上所托,就按季高說的去做。”

“大人一言九鼎,依我看來,要請曾大人出山,有四個問題需要解決:一是兵源,二是糧餉,三是辦公的衙門,四是下屬。先讓江忠源去湘鄉代大人吊唁曾母,曾、江兩人是師徒關係,無話不談,江忠源及其一千楚勇都劃給曾國藩管理,湖南團練以江忠源的新寧楚勇為基礎,然後在湖南境內招兵,所招新兵都稱湘勇,這是解決兵源;新建湘勇糧餉由湖南布政司解決,薪酬要比綠營兵高兩倍,這是解決糧餉;在城內給他找一處辦公的衙門,曾侍郎二品京官,讓他獨立辦公,團練局不受巡撫衙門節製,也不受司道衙門管轄,大家不要去插手團練局內部事務。羅澤南、劉蓉長期依附曾國藩,羅澤南是湘鄉團練副使,辦理湖南團練本來就是他分內的事,況且羅的門下聚集一幫學生,均可為國出力。以上四件事情辦妥後,再請一人出麵,必能使曾侍郎來投張大人。”左宗棠說到這裏戛然而止。

張亮基聽得起勁,見左宗棠不說話,就說道:“這四件事情本巡撫都能做到,隻是需要請哪位神仙出麵,還請左師爺不要打啞謎。”

左宗棠見巡撫大人著急,呷了一口茶說:“湘陰郭筠仙。”

江忠源聽了在一旁附和說:“曾侍郎最愛麵子,平生以理學信徒自居,又講信義,他在湖南的朋友以‘二仙’最為知交。‘二仙’是湘陰郭筠仙、湘鄉劉霞仙。霞仙是劉蓉的字,劉蓉父子在湘鄉協助曾家父子辦團練,天天在一起,讓他充當說客不合適,隻有丁憂在家賦閑的翰林院學士郭筠仙去遊說才合適。”

張亮基看著麵前熱氣騰騰的茶盅出神,不放心地問:“不知郭筠仙肯否充當說客?”

左宗棠知道曾、郭交情匪淺,非常肯定地說:“沒有問題,曾、郭相交十八年,情誼深厚,不管是在京還是在湘,兩人形影不離。郭筠仙五次進京會試,都跟曾國藩在一起,並長居曾家,曾不離郭,郭不離曾。郭筠仙有匡時濟世之誌,他常以曾國藩為榜樣,處處效仿,也學得幾分模樣。目前隱居湘陰梓木洞,帶著弟弟郭崑燾一起讀書。”

張亮基心存顧慮,又追問一句道:“聽師爺一席話,我茅塞頓開,隻是郭筠仙不出山,那又如何?”

左宗棠不再跟張亮基婆婆媽媽,幹脆將底牌打出,說道:“三十六計走為上,郭筠仙不出山,張大人隻有奏明皇上,離開湖南回江蘇,以免皇上責怪,隻是……”

張亮基見左宗棠還有一計,忙問:“師爺直言不妨,我回江蘇,你還不得離開長沙回湘陰,隻是三十六計可否還有一計?”

左宗棠用手指敲了下桌子,道:“郭、曾不出山,不想為國出力,大人就奏請皇上奪情,諒他們也不敢抗旨。”

張亮基大拇指一豎說:“實在是高!皇上批複曾國藩為團練大臣的奏折這幾天快下來了,師爺馬上修書一封給郭筠仙,請他到巡撫衙門議事。”

郭嵩燾、郭崑燾兄弟先後中了舉人,消息傳開,湘陰人說:“郭家的風水好,應該大富大貴。”殊不知郭嵩燾剛點翰林不久,母親去世,喪期未滿,父親又死了,就一直賦閑在家。太平軍攻打桂陽時,見左宗棠全家移居東山白水洞,為了安全起見,郭氏兄弟也全家移居東山梓木洞,在一處幽靜的山穀裏飲酒賦詩,自娛自樂。

這天,江西龍虎山道士陳敷來見。郭氏兄弟對陳敷十分尊敬,郭嵩燾的祖父去世,就是陳敷點的墓穴。當時陳敷預言郭家不過三代,必然出大富大貴之人。郭父說要重金感謝,陳敷一文未取,說三十年以後再來。那時郭嵩燾年幼,尚不知此事。郭母去世後,郭父派人到江西龍虎山找到了陳敷,請他再到湘陰為亡妻看風水。陳敷到湘陰後相中了一處墳地,說郭母要停厝三年才安葬,他三年以後再來,郭父深信不疑。三年以後,陳敷再來時,郭父已一病不起,陳敷才將事情經過和盤托出,說:“若非郭父郭母同時下葬,否則壓不住雙鳳,這雙鳳恐怕要飛。”郭父去世後,郭氏兄弟遵照父親遺囑,選一個黃道吉日將父母同時下葬。並留陳敷在梓木洞住上一年,天天好酒好菜,殷勤招待。

家人來報,說湖南巡撫衙門送來兩封信。郭嵩燾拆開一看,信上說:“十二月十四日長毛已攻克湖北武昌,湖南、湖北自古一體,榮辱與共,武昌失守,長沙人心惶惶,郭翰林應該出山,保衛家鄉。”

郭嵩燾看完又傳給陳敷,說:“這洞中一日,人間一年果然不錯。我隱居東山期間,外界發生了這麽多事。長毛攻打長沙,曾滌生回鄉守製,左季高到巡撫衙門做了師爺,還要我去當說客勸曾侍郎出山。”

陳敷捋捋白須,問:“筠仙是去,還是不去?”

郭嵩燾心中暗暗叫苦,說:“去也不一定有效果,豈不白跑一趟?”

陳敷慫恿他說:“你父母所葬之地正是雙鳳出林之地,應了你們家兄弟倆要追隨曾滌生出去建功立業。否則終老山林,點了翰林又有何用?”

郭嵩燾內心歡喜,說:“道長相人,一看就準,我的心思被你測破。”

陳敷笑道:“郭家風水我三十年前就測定了,你能說服曾國藩出山,他必然請你相隨,一起建功立業,去吧!”

郭嵩燾相信陳敷,點頭答應。隔一日,兩人收拾行囊一起離開東山梓木洞,到長沙又一村麵見張亮基、左宗棠。

卻說江忠源到湘鄉後,直奔荷葉塘,曾國藩正在給弟弟們講如何掛匾,他說:“曾家黃金堂掛匾一點都不講究,舉人‘文魁’二字用橫匾,進士用橫匾‘進士’二字,翰林用直匾,一般是‘翰林第’‘翰林院’三個字,‘誥封光祿大夫’用直匾,‘優貢’二字用橫匾,禮部侍郎不能用匾,‘進士及第’不能用直匾。”

荊七通報後,曾國藩一身孝服走出堂內。江忠源行過大禮,命人將禮品獻上。師徒二人分主賓坐下,江忠源說:“承蒙恩師抬愛,自投烏公帳下以來,曆經多次惡戰,屢獲成功,學生感激不盡。”

曾國藩朝屋裏睃巡一遍,說:“當初勸你不要帶兵,實在情不得已。如今丁憂在家,皇上又命我幫辦湖南團練,我正準備給張中丞請辭,岷樵幫我將信帶給張中丞。”

江忠源一聽急了,將頭搖得像撥浪鼓,說道:“萬萬不可!此等大事岷樵不敢轉呈,若恩師幫辦團練,學生自願率一千新寧楚勇來投,隨時聽從恩師調遣,早晚受教。”

曾國藩擺擺手,說:“你辦團練已初有成就,幾年時間由一介書生驟升五品知府。隻是刀槍上的功名,也不容易博取。”

“湖南人才輩出,左宗棠、郭嵩燾、羅澤南、劉蓉等人的才能都在我之上。恩師若去長沙辦團練,學生第一個前來迎接。”江忠源向曾國藩表忠心。

曾國藩淡淡地說:“今天先不談這些,你將長沙的綠營及楚勇情況給我說說。”

江忠源仍不死心,道:“長毛撤圍長沙以後,隻有廣西提督向榮一路尾追。賽尚阿大人仍在長沙,有關軍國大事,巡撫張大人仍要向賽大人請教。湖南五千綠營兵歸鮑起豹管理,副將清德、參將塔齊布是滿人。長沙城內除了我的一千新寧楚勇以外,還有田興恕的五百湘西鎮筸兵,鄧紹良的九百雲南楚雄兵。”江忠源見曾老師聽得認真,索性將太平軍為何進攻湖南,自己從新寧起兵,蓑衣渡伏擊,永州之戰,郴州助剿,長沙守城的事一件一件都給曾國藩講。曾國藩越聽越來勁,師徒兩人笑語不斷,直到後半夜方才安寢。

江忠源又陪曾國藩在荷葉塘一帶的山山水水轉了一天,羅澤南聞訊,帶著弟子王錱、蔣益澧、劉騰鴻、楊昌濬、李續賓、李續宜等人與江忠源一起探討練兵陣戰之法。

江忠源在荷葉塘住了幾天,見無法說動老師,便先行告辭,與羅澤南一起到湘鄉縣城團練大營檢閱湘鄉勇。看到曾國潢、曾國華、曾國葆兄弟幾人都在參加團練訓練,他心中便有數了。江忠源已經完成張亮基交代的任務,臨行前又與朱孫貽、羅澤南秘密交代一番。

江忠源回到長沙,即向張亮基匯報了湘鄉的情況,說:“張中丞,湘鄉勇在羅澤南的訓練下小有成效,又有朱孫貽支持。他們依靠師生、親戚、好友等關係結成團體,將來的作用會遠遠超過新寧楚勇。組建湖南團練,非得有羅澤南的湘鄉勇不可。”

張亮基非常滿意,說道:“將你的新寧楚勇與湘鄉勇合並,再招一批青壯組成湘勇如何?”

江忠源喜道:“好!隻是這次請曾老師出山未果,有負大人厚望。”

左宗棠抿嘴一笑,說:“岷樵的任務完成得很好,接下來請陳敷、郭嵩燾登場。”

鹹豐二年十二月十三日,當太平軍席卷東南數省時,曾國藩接到廷寄,令其協助湖南巡撫張亮基辦理湖南團練。其左右為難,母親棺柩尚未下葬,丁憂期間出來做官會遭人譏笑。地方人事複雜,俗話說:“當官若從家鄉過,三歲小兒喊乳名。”與其將來失歡,不如此時失歡。

曾國藩中進士、點翰林,十年時間從一個七品小官升到二品大員,按照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信條,他相信終有一天,自己會成為翱翔九重天闕的鳳凰。前思後想,他決定給朝廷寫一份辭謝的折子,表示要在家守製。奏折寫好後放在書房裏,準備過幾天托人帶到長沙去。

這天上午,陳敷身穿道服來到荷葉塘白楊坪,看見黃金堂門前的擺設,知道曾府在辦喪事。曾府門前進進出出的人很多,進來的人不論遠近親疏都會去案前上三炷香,拜奠一番。他知道當地規矩,隨兩個香客後麵進了曾府。

曾國藩正在堂前守案,一個老道前來進香,他有點意外。又見這個老道鶴骨鬆姿,形貌蒼古,手拿拂塵,走到靈堂取了三炷香,唱了幾句詞,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引得眾人前來觀看。

陳敷見一中年男子長臉美髯,肩寬背厚,一身重孝,帶著一群孝子孝媳前來還禮。他料定是曾國藩,便走上前去一揖,問道:“請問閣下可是曾侍郎?”

曾國藩點點頭說:“正是在下,不知道長如何稱呼?”

陳敷神色凜然地說:“山人道號青雲子,住江西龍虎山玉虛觀,今去崀山會一道友。山人到此見曾府在辦喪事,特來討杯茶喝。”

曾國藩倒了一杯茶,遞給陳敷說:“道長道骨仙風,是世外神仙,今天有緣,就在寒舍吃頓便飯。”

陳敷接過茶,說:“那就打擾了,出家人隨地化緣,不過不能白受曾府施舍。山人路過此地,有一事不明,聽當地人說曾家風水好,出了一個二品官。曾老夫人已去世多日,還停靈在家,怎麽不入土為安?”

曾國藩長歎一口氣說:“在下正為此事犯愁。在下遍找荷葉塘,沒有尋到一塊吉壤,故而一拖再拖。”

陳敷喝了一口茶,盯著曾國藩說:“真是有緣,前幾天我路過高嵋山發現一處吉穴,正好安葬曾老夫人。”

聞言,曾國藩心中甚喜,將陳敷讓到書房重新入座,說:“承蒙道長看得起,隻是家父從來不信地仙,道長說了也是白說。”

陳敷收回目光,說:“恕山人多事,山人吃了齋飯便走。隻是前幾日聽到當地百姓傳言說曾家風水好,山人鬥膽去七鬥衝曾家太老夫人墳前看了一下,那裏也算是好地方,但隻能保大人官至二品,曾家再多出一個秀才。如果葬在高嵋山,情形就不同了,可以保大人位至卿相,曾家富比王侯,曾家子孫代代出秀才。”

曾國藩一聽眼中閃出一絲欣喜的光芒,說:“實不相瞞,家母靈柩一直沒有下葬,等的就是尋到一塊好地,再擇吉時安葬。哪知一拖快半年了,至今沒有找到好地,不想今日遇到道長,若如道長所說,我願千金相贈。”

陳敷一臉不愉快,說:“山人豈是為錢財而來?福人睡福地,這塊地空著豈不可惜,湘鄉四十八都沒有一家能趕得上曾府的,也隻有老夫人可睡此地。山人幼從師父那裏學習《青囊經》《葬書》,幾十年來給人看地從無差錯,曾侍郎明日可隨山人進山觀看。”

曾國藩見他不圖錢財,心中對他更加敬重。中午陪陳敷吃飯,飯後曾國藩帶著曾國葆等幾個莊客一起去高嵋山。

陳敷走到一個山口,指著荷葉塘說:“整個荷葉塘如一片夏天張開的荷葉,荷葉旁邊有一小山,形同一隻金龜,是一處‘荷葉釣金龜’的風水寶地。”

曾國藩順著陳敷手指方向一看,果然如此。他興趣大增,跟著陳敷登上山頂,陳敷又指著左右起伏的一座山脈說:“天上有二十八宿,地上有二十八個地方與之對應,山形水脈環環相扣。你看這兩座山脈,如同大鳥的雙翅,史書記載:楚國有一隻大鳥,三年不飛,一飛衝天,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原來這隻大鳥就葬在湘鄉高嵋山。山人昨天看到這隻大鳥的尾部有一座墳,也不知是誰家葬的,正好葬在大鳥的腚下,也不知是那一路高人給指點的。這家主人將來發家,但不顯貴。”

曾國藩一聽樂了,說道:“那是一家外來戶葬的。嘉慶年間,川楚白蓮教造反,又趕上荊襄大旱,兵災連年,有一對母子流落到荷葉塘,在這裏要飯。一年冬天,那老婆婆在乞討回家的路上走到此處,腳下打滑,摔了一跤,再也沒起來。做兒子的無錢安葬就此挖了一個坑,將母親埋了,以後遠走他鄉。十年後,兒子發了大財,回來祭奠母親,將附近幾十畝山林都買下,請了一個當地的佃戶看守,年年代祭。”

“哦,原來是碰上的,怪不得!隻是這鳥尾比不得那鳥嘴,如果葬在鳥嘴,這隻大鳥衝天而起,出個王侯都不奇怪。”陳敷指指點點,帶頭前行。

一行人來到鳥嘴,隻見這裏林木蔥蘢,開闊向陽,後有背山,前有流水,山環水抱,氣勢非凡。曾國藩一看連連點頭,認為確是好地。

“葬在龍口出天子,鳳口出皇後,大鳥出將相,小鳥出公卿,曾老太太可葬在此地。”陳敷說完用羅盤仔細測了一下方位,然後折了一根樹枝插在地上,“此處便是正穴,宜早不宜遲,否則被別人看破,大人則前功盡棄。”

曾國藩把周遭仔細看了一遍,說:“好!就依道長,在下擇日將家母葬於此地。”

曾麟書聽說來了一位道長,給曾家選了一塊好地,前來感謝。晚上曾家五虎陪著陳敷吃飯,陳敷一肚子奇聞怪事,盡揀郭沆、陳摶的故事說開去,曾家兄弟聽得津津有味,越發對陳敷敬重。

曾國藩從**坐起,說:“道長所言差矣,曾家十幾代才出了一個進士,功名路上我已用盡全力了,何敢再有其他非分之想?”

陳敷略一思忖,道:“這些年山人在荊楚一帶遊曆,經常夜觀天象,軫翼之間將星閃爍,有一顆大星十分耀眼,正對長沙府湘鄉縣。司馬遷的《史記?天官書》記載:天有列宿,地有州域。山人從長沙以東北測到西南,將星以湘鄉為多。山人心中十分奇怪,今天見到大人,方知這是天意。天賜不取,必遭其咎。山人已道破天機,也會遭到天譴,明天山人即告辭。”

第二天早晨,曾家男女老幼都守在門口,將陳敷供得像神仙一樣。曾麟書取出二百兩銀子,代表全家送給陳敷。陳敷分文未取,說:“待曾侍郎功成名就之日,再賞山人不遲。到時候曾府不給,山人也會登府來要。”

曾氏兄弟聽到此言,一齊感謝。吃罷早餐,曾國藩率曾氏兄弟將陳敷送到賀家坳才拱手分別。

陳敷前腳剛走,兵部火票就由湖南巡撫衙門轉到湘鄉縣衙,縣令朱孫貽命人二百裏加急送到白楊坪。曾國藩一看是聖旨讓他出山,這下算是服了,陳道長果然神機妙算。墓穴既已找到,曾家按荷葉塘的規矩,請了二十四個和尚做了一天法事,在曾家孝子孝媳的啼哭聲中,白楊坪男女老少全體出動,將曾母送到高嵋山安葬。

卻說郭嵩燾從湘陰坐船到湘潭,湘潭縣到湘鄉路遠,郭嵩燾雇了匹騾馬直奔湘鄉縣衙。縣令朱孫貽早就接到巡撫衙門的密函,郭嵩燾一到,留他吃中飯,飯後再用一頂綠呢官轎抬著郭嵩燾慢悠悠地前往荷葉塘。到荷葉塘時已是晚上掌燈時分,曾國藩正與曾國潢、羅澤南等人圍坐在一起,說著太平天國的事情。

荊七來報,說湘陰郭翰林來訪。

曾國藩一聽,出來迎接。郭嵩燾以晚輩身份在曾母靈前行了跪拜大禮,然後與曾麟書、曾家兄弟一一見麵,荊七安排用餐。

餐畢,幾個人來到偏房聊天。郭嵩燾開始閑扯了,說:“自父親去世後,我丁憂在家,久居東山梓木洞不問世事,前段時間小岑來訪,他說在嶽陽見過你,我才知伯母大人仙逝。今天特來拜奠,隻是晚了一些,請滌生兄見諒。”

曾國藩雙手微微一揖,說:“郭伯父仙逝,我遠在京師也沒去湘陰,若說見諒的話,筠仙應該先原諒我才是!”

“有,前兩天接到湖南巡撫張亮基轉來的聖旨,皇上任命我為湖南團練大臣,協助張中丞辦理團練。我已寫好了謝恩折,向皇上推掉這個差事。”曾國藩說完,轉身拿出兵部火票、謝恩折,交給郭嵩燾看。

郭嵩燾看了一遍,將它放在桌上,歎了一口氣說:“唉,看來唐老先生看錯人了。我一生與你相知,以你為楷模,讀你《戎行圖》詩句,讓我熱血沸騰:生世不能學夔皋,裁量帝載歸甄陶;猶當下同郭與李,手提兩京還天子。我原來以為你會做郭汾陽、李光弼式的人物,不想你隻是尋章摘句,說的都不是心中真實想法。”

曾國藩被他指責,臉上一陣潮紅,很不自在,解釋道:“筠仙,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我喪期未滿,怎能出去做事?”

“如今皇上讓你出山,這叫奪情,你又不是不懂。你還寫了一份謝恩折,難怪湖南提督鮑起豹說,讓曾國藩出來辦團練,他懂個鳥?隻曉得寫詩吹牛,什麽手提兩京還天子,他媽的見鬼啦!”

“鮑起豹真的這樣說?”曾國藩被郭嵩燾一激,很是氣惱。

“豈止是鮑起豹如此說,湖南官場都這麽認為。說湘鄉曾滌生一介書生,寫寫文章,送送挽聯還可以。若論練勇帶兵,非他所長,隻能以守製為名躲在家中不出,做一個縮頭烏龜。”郭嵩燾掏出一封周壽昌的來信交給曾國藩,又繼續說道,“自皇上召唐先生詢問湖南團練大臣一事,老先生以一生名譽為你擔保,說你是可用之人。皇上又詢問過倭相,倭相說:洪、楊造反,賽尚阿、烏蘭泰都不頂用,扼製不住太平軍,宜啟用漢人。曾國藩是先帝的破格重用的人才,皇上完全可以重用,效仿嘉慶年間平定川楚白蓮教的做法,消滅太平軍。江西已任命了陳孚恩,湖南完全可用曾國藩。皇上一聽,龍心大悅,此時湖南巡撫張亮基大人的奏折也到了,奏請皇上批準你為湖南團練大臣。你不出山,冷了大家的心,將來在官場上怎麽立足?”

曾國藩接過來信仔細看了一遍,正是周壽昌的筆跡。周壽昌在道光二十四年(1844 年)中順天鄉試南元,是湖南在京官員中有名的百事通,他說話基本可信。

曾國藩沉思良久說:“筠仙,你不是不知道,張中丞這個人與你我素無交往,若不能相處,豈不是進退兩難?”

郭嵩燾繼續打氣說:“張中丞做過江蘇上元知縣,是林則徐大人培養的人才。林大人任江蘇布政使時,張大人就協助林大人治理運河,自古河官都是肥缺,唯獨張中丞不愛財,是一個清廉的官員。後來他被林大人推薦到雲南永昌做知府,林大人總督雲貴期間,又推薦張大人做了貴州巡撫。他到湖南後,充分信任江岷樵、左宗棠等人,最終守住了長沙。左季高這種騾子脾氣的人都能在巡撫衙門做師爺,張中丞為人如何,不是一目了然嗎?”

郭嵩燾繪聲繪色地將張亮基巡視小吳門遇到江忠源,江忠源如何向張亮基獻策,計賺左宗棠的事說了一遍。曾國藩聽後捧腹大笑說:“若幹年後,湖南人都會說左宗棠這個‘諸葛亮’是如何上當受騙的。”

郭嵩燾婉轉問道:“滌生,你我相交多年,也不要兜圈子了,實話實說,你的顧慮在哪裏?”

曾國藩反問道:“筠仙,你是我肚裏的蛔蟲,你且說說看?”

“你是害怕一個人勢單力薄,搞不掂洪、楊,毀了你一生清名。我看洪、楊未必難以對付,連鮑起豹都知道搬出城隍菩薩坐鎮天心閣,以正壓邪,結果人心大聚,一炮打死了蕭朝貴,長沙就保住了。長毛所到之處砸菩薩,打神像,將廟宇當營房,又不尊孔孟,若你能打出捍衛名教的旗幟,天下讀書人都會擁護你,何愁洪、楊不消滅,天下不太平?”郭嵩燾滔滔不絕,當說到曾國藩的現狀時,又說,“先帝去世前對你恩重如山,十年七遷,官至二品,自大清開國以來,湖南得此待遇的不過三人。你已飛黃騰達,身居高位,祖父都得到誥封,效忠朝廷是你的本分。”

曾國藩的內心為之所動,但疑慮不減,便直言不諱道:“我也想一心報國,當今聖上即位時,讓大臣們上書言事,據實直陳,封章密奏,道光三十年八月,我向皇上推薦李棠階、吳廷棟、王慶雲、嚴正基、江忠源五位賢才,奈何朝廷不用。鹹豐元年三月,我又再上了一道奏折,主張裁減五萬綠營兵,朝廷也不認可。”

郭嵩燾免不了一番感慨,口若懸河道:“你的建議沒有被朝廷采納,但是你憂國愛才之心已溢於言表。長毛起事以後,綠營兵不能戰,天下皆知。難怪劉蓉批評你,奏折沒見效果就灰心喪氣。如今士林不振,天下禍亂方起,聖賢應當挺身而出,救黎民於水火,光說公正廉潔,為人師表,武將不怕死,文官不愛錢,又有什麽用處?”正是:

滌生本是不凡才,陳敷去後嶽雲開。

筠仙又來做說客,不由聖人不開懷。

不知曾國藩如何應對郭嵩燾這張利嘴,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