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小池驛侍郎奔喪 洞庭湖排客逞強

鹹豐二年四月二十五日,鹹豐任命禮部左侍郎曾國藩為江西鄉試正考官,又特別賞假兩個月,可以回湖南探親。曾國藩領旨謝恩,帶著荊七準備出京。

荊七姓王,是曾國藩的遠房親戚,道光二十五年由父親派遣入京,住在碾兒胡同曾家。荊七到北京後經常惹是生非,曾國藩批評了他幾句,荊七很生氣,跑到湘鄉籍京官陳洪坤家,住了半年不敢回來。陳家家境不錯,與曾國藩又有交情,陳勸荊七回湖南老家,荊七說寧願流落街頭也不回去。曾國藩也情願多給點銀子讓荊七回家,荊七也不幹。曾國藩無奈,又將荊七接回。荊七遭此磨煉,從此以後安分守己,老老實實在曾家看門。這幾年也虧了這個遠房親戚,前幾年外放四川主考,沿路上有荊七照顧,曾國藩非常省心。這次外放江西,自然少不了荊七在旁。荊七頭腦靈活,為人忠誠,做事盡心盡力,又燒得一手好湘菜,深得曾國藩信任。

五月京城,繁花似錦,綠樹成蔭,曾國藩走在春意盎然的碾兒胡同,望著北鬥星,思緒萬千。

想到此次外放江西主考,又可回家省親,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第二天一早,他快馬加鞭,荊七趕輛馬車在後麵,兩人出了京城直奔通州。

在通州上船後,曾國藩麵對一江春水,回顧起這一心路曆程——

嘉慶十六年(1811 年)農曆十月十一日,天氣寒冷而雪未至,長沙府湘鄉縣荷葉塘都白楊坪村(今湖南省婁底市雙峰縣荷葉鄉天坪村),老漢曾玉屏夢見一條巨蟒自空中盤旋而下,鱗光燦爛,降到曾宅就不見了。旋即家人來報孫子出世,曾玉屏大喜,給這個小孩起名叫子城,字伯涵。

曾玉屏文化不高,但是閱曆豐富,為人公正,在白楊坪很有威信。白楊坪村離縣城一百多裏,屬湘鄉荷葉塘,與衡陽交界。這裏群山環繞,環境清幽。曾玉屏認為,男兒要自立,要有血性。故教育兒子曾麟書不能懦弱,否則被人欺負。

曾麟書謹遵父訓,牢記“三不信”和“八字訣”,刻苦讀書。然而曾麟書實非科場之輩,道光十二年,四十三歲的曾麟書連試十七場,才中了一個秀才。曾家自衡陽遷到湘鄉後,五六百年間出了一個秀才也不容易,況且秀才免除徭役,還可以辦私塾教蒙童養家糊口。受其父的影響,曾子城三歲開始發蒙。

道光四年(1824 年)三月,春暖花開,十四歲的曾子城跟著父親曾麟書從白楊坪出發,第一次來到長沙府參加三年兩次的秀才考試,結果父子雙雙落第。

衡陽秀才歐陽凝祉與曾國藩的父親曾麟書關係很好,經常來曾家,看了曾國藩寫的文章,十分欣賞。曾麟書讓歐陽凝祉出題考考曾國藩,歐陽凝祉讓曾國藩以“共登青雲梯”為題賦詩一首。曾國藩領命道:“惜無同懷客,共登青雲梯;我有同懷友,各在天一方。”信手拈來,頃刻而成。歐陽凝祉一看,對其文采大為稱賞,將女兒許配給他。曾氏父子同意了,兩家成為兒女親家。曾麟書知道自己的教學方法有問題,便讓歐陽凝祉教曾國藩讀書。歐陽凝祉在衡陽唐氏祠堂當塾師,師從汪覺庵,他便將曾國藩推薦給汪覺庵,汪老師同意了。

道光十年(1830 年)春,十九歲的曾國藩帶著十歲的弟弟曾國潢去衡陽唐氏家塾讀書,正式拜師汪覺庵。曾國潢年紀雖然小,卻聰明伶俐,有問必答,甚得汪老師喜愛。曾國藩口訥,整天不說話,苦著個臉。這天,天下大雨,曾國藩想回家,又沒有帶雨傘,汪覺庵叫他背書,他心有旁騖,背得很不流暢。汪老師訓斥他說:“你這個蠢貨,讀書不用功,天生的窮苦相,將來要是有一點出息,我給你背傘!”曾國藩被老師譏落,一直記在心上,八年以後,二十七歲的曾國藩中了進士,回鄉拜謝老師汪覺庵時,特地帶了一把雨傘。進了汪老師的家門後,他故意將傘放在堂屋的神龕旁邊,走到門口告辭時,對汪說:“汪老師,我忘記了帶傘。”汪老師說:“我去給你拿。”汪老師取傘給曾國藩時,曾說:“謝謝汪老師給我背傘!”汪猛然想起當年的話,哭笑不得,隻有長揖而已。

曾國藩進入湘鄉漣濱書院讀書,號滌生。滌是“洗滌”的意思,即洗滌以前不良習慣,生即“再生”。道光十二年(1832 年),曾國藩考取了秀才,十二月,在荷葉塘與歐陽玉英成婚。兩年後,曾國藩進入長沙嶽麓書院讀書。

嶽麓書院坐落在嶽麓山下,北宋時期,嶽麓書院與白鹿洞、嵩陽、應天書院並稱“四大書院”,在湘江西邊,臨市不嘈雜,環境優雅。

曾國藩帶著行李從湘鄉到長沙走了三天三夜,又累又餓,一身灰塵,布鞋上沾滿了泥漿。從朱張渡上船以後,來到自卑亭。自卑亭距書院兩百多米,周圍是一片阡陌縱橫的農田。

“君子之道,譬如遠行,必自邇,譬如登高,必自卑。”旁邊一位青年用湘鄉話高聲吟唱。曾國藩回頭一看,隻見這人身高五尺,白麵無須,問其姓名,那人自稱劉蓉,字霞仙,湘鄉人。

曾國藩邀請他一起遊嶽麓書院,劉蓉欣然同意。兩人來到書院門口,經過大門,轉過赫曦台,前麵便是二門,二門正麵有“名山壇席”匾,兩旁的對聯是:納於大麓,藏於名山。名山指的是嶽麓山,壇席即壇位,弟子以地為壇,上設席位,以示對先生的尊敬。背麵又有“瀟湘槐市”匾。瀟湘指的是湖南,瀟湘是瀟水和湘水交匯的地方,在永州,槐市又是漢代讀書人聚會的地方,書籍集散的場所。後來就成為湖南文人名士聚集之所,有如漢代的槐市,這些曾國藩都懂。

嶽麓書院的核心部分是講堂,講堂有五間,上置兩把紅木雕花座椅,是書院山長講學的地方。據說宋代朱熹、張栻會講就坐在這兩把椅子上,聽者雲從。講堂中央懸掛兩塊木匾,一塊是“學達性天”,另一塊是“實事求是”。嶽麓山清風峽中的愛晚亭,因杜牧的詩句“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得名。愛晚亭始建於乾隆五十七年(1792 年),亭內金柱圓木丹漆,外簷四根,由整條花崗石加工而成,亭頂重簷四被,攢尖寶頂,四翼角邊遠伸高翹,蓋有綠色琉璃筒瓦,遠遠就可以看得到。

書院無固定學製,學生以自學為主,老師講解、同學之間討論為輔。曾國藩到學務處報到,辦了手續後被領到宿舍住了下來。這一年曾國藩參加湖南鄉試,中試第三十六名舉人。

船不知不覺地到山東,岸邊傳來牧童悠揚的歌聲:“東方發白天剛亮咯!清早放牛東山崗。牛兒吃了露水草哎,養的膘肥體又壯囉!”

曾國藩眼睛一亮,忙問:“荊七,前麵是什麽地方?”

“回老爺,前方是徐州,我們馬上進入蘇北了。”

曾國藩微微頷首,油然想起來了。道光十五年(1835 年)冬,大寒這天,他到禮部參加會試,卻名落孫山,參加第二年春天的恩科會試,再次名落孫山,心中愁緒又陡然升起。

“南國思紅豆,西風浣碧沙。”曾國藩非常灰心,回家途中路過徐州睢寧縣,向當地做縣令的老鄉易作梅借了一百兩銀子,又到金陵拜訪陶澍,在金陵花一百兩銀子買了一套《二十四史》,然後又將衣服當了,才從金陵買票返回長沙。

船到長沙,劉蓉、郭嵩燾到湘江碼頭迎接。這兩年,曾國藩在北京,劉蓉與郭嵩燾混得爛熟。

曾國藩到了長沙以後,在湘鄉會館住了下來。這天,三人在一起喝酒,劉蓉說:“長沙橘子洲頭有一片橘園,此時橘子飄香,我們三人既然情投意合,不如結為兄弟,學那桃園結義劉關張,搞一個‘八拜之交’,然後同心協力,再圖大事,大家以為如何?”曾滌生、郭筠仙一齊叫好。

當天晚上,曾、郭、劉三人一起到長沙橘子洲頭,在橘園中擺下薄酒,焚上三炷香。三人口中念念有詞:“曾滌生、郭嵩燾、劉蓉三人情投意合,雖然異姓,願結為生死兄弟,大家同心協力,共讀程朱理學,以求經世致用,上報國家,下安百姓,今後不論誰先發達,都需要提攜後進,共享榮華富貴,皇天後土,此心可鑒!”誓畢,換了蘭譜,曾國藩二十六歲,年紀最大為兄,劉蓉二十一歲次之,郭嵩燾十九歲最小,成為小弟。

文人自古風流,曾國藩也不例外,年輕的時候他也沒有想到去做一個聖人。長沙自古繁華,花街柳巷極多,湘春街翠柳巷便是煙花女子的聚散之地。曾國藩居京三年,生活不易,為了應付一日三餐,他不得不節省盤纏。兩考不中,曾國藩落歸故地,又有劉蓉、郭嵩燾等一幫朋友慫恿,也就經常到翠柳巷來消遣一番。

大姑姓陳名小青,是湘春街有名的花魁,在廣州、漢口跑過單,會唱荊州花鼓戲,膚色比益陽桃花江的女子還要好。她又會彈古箏,郭嵩燾跟她有詩詞唱和。那天由郭嵩燾做東,幾個人醉倒在翠柳巷大姑的客舍。良辰美景,春宵苦短,錦衾帳內,書生長跪美人膝。

棲鳳山莊位於嶽麓山西邊的棲鳳溪,嶽麓山三麵環繞,山上到處是楓林、桂樹,外人到此要繞一番山路才行,這裏遠離城區,是一片淨土。對於欲求一事,欲得一物的人來說,這段山路的蜿蜒曲折根本不算什麽。這是一個**黃、楓葉紅的季節,一群人坐在棲鳳山莊的後花園中喝酒,小青調起琴弦,邊彈邊唱《小劉海》,一曲終了,滿座喝彩。有人提議:“曾舉人何不與青青唱一曲《補鍋》?”

“好!”劉蓉帶頭鼓掌,郭嵩燾立即響應。

曾滌生在眾人的掌聲中與小青合唱了一段《補鍋》:“手拉風箱呼呼的響,火爐燒得旺又旺。女婿來補鍋,瞞了丈母娘……”

一曲終了,曾滌生給小青送來一方蘇州絲巾,表示對紅顏知己的愛慕。

深冬的棲鳳溪,清澈見底,兩岸梅花盛開,沿溪溯流而上,行一兩裏便是棲鳳山莊。回想與小青同遊棲鳳的美好時光,曾國藩不再感慨在科舉考試上屢試不第,難展鴻鵠之誌,於是隱居嶽麓山南的雲溪堂,讀書種蘭,不理那些功名事業了。曾國藩很想娶小青為妾,小青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個才女,相貌卻是一般。曾國藩怕娶妾以後,回家被老爺子曾玉屏責罵。這天,曾國藩剛踏進湘春街便聽到小青的咯咯笑聲,他腳步加快了,郭嵩燾差點跟不上。剛進院門,老鴇迎了出來,朝曾國藩道了一個萬福,大聲嚷道:“哎喲,大姑娘吔!姑爺回來了!”聽到呼叫,小青笑聲立止。過了一會,二樓西廂房的門簾自動撩開,見曾國藩走來,小青一臉笑靨,說:“唉,寬一哥,真是把我想死了,怎麽不提前送個信?”

曾國藩哼了一聲,機靈的郭嵩燾已溜進房裏,轉了一圈,沒發現什麽。老鴇嘴快說:“姑爺吔,這麽長的時間也不來看大姑,人家可是想你想得茶飯不思,都瘦得不成樣了?”

小青攙著曾國藩的手臂,一陣玫瑰花瓣香味撲鼻而來,他聞到了小青肌膚的體香。屋內一張床,一張夏布蚊帳,帳簾上繡著一排芙蓉花,小青依舊體態嬌媚。郭嵩燾借口出了房門,老鴇也知趣,將房門虛掩後又去張羅其他的事情了。小青站起來將門閂好,重新撲在曾國藩懷中笑著挑逗他說:“寬一哥,今天見到你好高興,不信你摸摸我心口,看跳得有多快。”她拉著曾國藩右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

曾國藩將手縮了回來,站起來用一雙犀利的三角眼打量小青,隻見她頭發整齊,並無紛亂,發夾上別著的芙蓉花也十分鮮豔,嘴上的紅唇膏也完美無損。他將目光停在她的胸脯上,上衣也平整,沒有皺紋。曾國藩終於鬆了一口氣,隻是剛才她的笑聲讓人疑竇叢生,難道是自己判斷有誤?小青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給他倒了一杯茶道:“寬一哥興許是累了,坐下來喝杯茶,讓妹妹給你捶捶背,唱個曲解解悶。”曾國藩看到小青實在嫵媚,又沒發現什麽。倒覺得是自己神經,不覺動情,也不多想,端起杯喝起茶來。

曾國藩在長沙幾個月不回家。新年將至,老六曾國華、老九曾國荃到長沙找到了劉蓉、郭嵩燾。曾國藩沒有辦法,隻好跟兩個弟弟一起回了白楊坪。從此,曾國藩與小青沒有再見,畢竟還是功名要緊。

道光二十三年(1843 年)冬,荷葉塘結起了堅冰,曾國藩、郭嵩燾、歐陽兆熊進京會試,曾國藩染病,住在果子巷萬順旅店。他兩頰通紅,大口咯血,有時不省人事,水米不沾,又手頭拮據,多虧歐陽兆熊、吳廷棟精心照顧,才轉危為安。

歐陽兆熊比曾國藩大四歲,精通醫術。半個月以來,他堅持守在曾國藩身邊,寸步不離。事後曾國藩問他:“花了多少錢?”歐陽兆熊始終不說,曾國藩索性不問了,將他當作兄長看待。

不久,進士榜發,曾國藩中三甲第三十八名進士,賜同進士出身,住進繩匠胡同北頭路東,郭嵩燾則名落孫山。

四月的京師正是丁香花開的季節,郭嵩燾心灰意冷,擇日南歸。臨走前,到內連升鞋店給曾國藩買了三雙鞋,希望他一年內連升三級。歐陽兆熊科舉道路不暢,四次會試均落榜,於是幹脆不考了,到湖南新寧縣謀了一個教諭的位置,以此度日。

曾國藩以優秀的成績進入翰林院讀書,正式踏上仕途,並成為穆彰阿的門生。朝考一等第三,道光親拔為第二名,選為翰林院庶吉士。散館考試,名列二等十九名,授翰林院檢討。科舉時代的翰林號稱“清要詞臣”,前途遠大,內則大學士、尚書、侍郎,外則總督、巡撫,這些高官均出自翰林。

歐陽玉英進京後,曾國藩急需尋找一處好一點的宅子,他看中了琉璃廠一處宅院,價格也便宜,很是動心。在付錢之前他到周圍一打聽,才知道這宅子剛死了人,曾國藩二話不說,趕緊另尋他處。一年後,王繼賢到曾家來做客,說房子的風水不好,對做官和居家都不利,應另尋他宅。曾國藩一聽,什麽事情也不做了,跟王繼賢到處看房,終於在繩匠胡同找到一處四合院。這個院子十八間房屋,氣象軒敞,隻是房屋的租金很貴,一年要八十兩銀子。繩匠胡同住著很多京官,不少人都是翰林,這些京官都外放了各省主考。曾國藩住進繩匠胡同,立時感到神清氣爽。兩年後的道光二十三年(1843 年),欽命曾國藩為四川鄉試正考官,一個月後補授翰林院侍講。三個月後又充文淵閣校理,一年後又轉文淵閣侍讀。

道光二十四年(1844 年)初,郭嵩燾第三次進京會試,來到曾家,見曾國藩正在埋頭練書法寫對聯。郭嵩燾上前一看,見是一副挽聯:“大抵浮生若夢,姑從此處銷魂。”

郭嵩燾看完心裏明白,問:“滌生還在戀著小青?”

曾國藩無限傷感地又看了眼他用心寫的挽聯,歎了口氣說:“劉蓉來信說,她已經去世了,自古紅顏多薄命!”郭嵩燾一聽,唏噓不已。

曾國藩仍然沉浸在往日的歡情中,想到大姑,脫口問:“筠仙可知‘大姑’的意思?”

“大,代也!代姑是廣東人、湖南人對女性的尊稱,代姑小青沒有福分啊!”郭嵩燾歎了一口氣說。

“筠仙說得沒錯!”曾國藩深有感觸地說。

“我知道,大哥回家不久,小青對您念念不忘,她不再出來應酬,說想跟您日日夜夜在一起,想不到這麽快就去世了。後來劉蓉將她葬在嶽麓山腳山棲鳳溪邊,那裏溪水青青,有很多梅花、蘭花。你們兩個人一見鍾情,都是情癡,將來我要把這段故事寫進湘劇傳唱,將小青二字合起來為情,這個劇就叫《鍾情》。開場白是:大抵浮雲若夢,姑從此處銷魂。”郭嵩燾拖長了聲調,學著戲文裏的念白,翹起蘭花指,尖著嗓子,起來一板一眼地唱起來。

曾國藩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自我解嘲一番以後又轉移話題了,問:“這幾年你去了浙江,浙江那邊的情況如何?”

郭嵩燾言歸正傳,說:“廣東戰事一起,閩、浙、蘇一帶是烽煙四起。英夷幾次兵犯浙江,浙江學政羅文俊大人招賢納士,經朋友介紹,我入幕到羅大人手下。當我知道葛雲飛帶湘西八百鎮筸兵守定海,全部壯烈殉國的消息時,內心無比憤慨,其忠義之氣,不可遏抑。”

曾國藩由己悲轉到國恨,憤憤然道:“我堂堂大國卻敗在英夷手上,林大人至今還在新疆顛沛流離,列強對我華夏虎視狼顧。據內廷密報,原來活動於廣東、福建的天地會已經擴散到廣西、湖南一帶,其支派很多,有小刀會、紅錢會、哥老會等。”

“前年夏天,我從浙返湘,與劉蓉會於長沙。聽說瀏陽天地會在湘、贛邊界有動靜,去年在辰州長沙會館見到辰州知州張曉峰,他與我分析當前形勢,我說隻有改革內政,才能改變被動局麵。”

“筠仙說得很有道理,你在我家住下,與馮樹堂一起共同學習,參加第三次會試。”

曾國藩怕郭嵩燾耽誤了功名事業,對他下一步計劃開始作出詳細安排。

郭嵩燾點頭答應,四月榜發,又未中,接著參加恩科考試也未中。好在明年還有一次考試,他便決定留在京中等待。

曾國藩在北京的朋友越來越多,大多比較合得來。唐鏡海是心儀已久的良師;倭仁賢明端莊,每天寫字,令人肅然起敬;吳廷棟學習倭仁,講話規矩,行動有規律,做事能靜下心來;竇蘭泉一言一事,實事求是;馮樹堂談經,深思明辨;陳岱雲胸懷大誌,心情急切,也是良友;邵蕙西窮讀經書,熟道德文章;何子貞談字,十分精妙講話,解讀古文,精於訓詁,一年三百六十日,每日除了作文以外,就是讀書,習練千字文;湯鵬才氣奔放,但十句話中隻有一兩句可信;黃子壽英氣逼人,寫了一篇六千字的《選將論》,真是奇才;李西倉精力堅強,聰明過人,但舉止輕佻,言語易傷人。

湖廣會館是曾國藩經常去的地方,它位於西城虎坊橋以西,曾國藩在這裏留過足跡。嘉慶十二年(1807 年)此地被指為會館,是湖南、湖北兩省旅京人士為聯係鄉誼的場所,主要用於同鄉寄寓或屆時聚會。道光年間,曾國藩提議再次修建湖廣會館。會館大門向東,門嵌精美磚雕,館內有戲樓,正廳和鄉賢閣,附有花園,戲樓在會所前部,東西北上下兩層,可容納千人看戲。湖廣會館附近有晉陽飯店,紀曉嵐故居。原湖南湘鄉知縣龍見田的兒子龍翰臣高中狀元,湖廣會館大肆慶賀。蕭錦忠中狀元,曾國藩在湖廣會館主持了慶祝儀式,這一年湖南中了十個進士,八個進士都是長沙人。

道光二十五年(1845 年),曾國藩任會試同考官,升任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四個月轉為詹事府右春坊左庶子,侍講學士,年底充詹事府日講起居注官。不久,充任文淵閣直閣事,升任內閣學士授禮部右侍郎,署兵部左侍郎、工部左侍郎。在京十年七遷,連躍十級,十分罕見。究其原因,除個人努力,更主要的是投身穆門。

想到這裏,曾國藩非常感謝他的老師穆彰阿。

道光即位後重用曹振鏞、穆彰阿等人。曹振鏞做事模棱兩可,隻知道對皇上歌功頌德,唯命是從。穆彰阿善於揣摩道光心理,進士考試的初試、複考、朝考、散館等大考都由穆彰阿主持。據說羅遵殿、何桂清、張芾是同榜進士,散館時羅遵殿不去看望穆彰阿,何桂清、張芾去了,結果羅遵殿落選沒進翰林院。曾國藩是戊戌科進士,中試後即去拜訪穆彰阿。道光二十三年大考,曾即去拜訪穆,成為仕途起點。鹹豐罷黜穆彰阿,曾國藩沒有受到牽連。這一年中秋節,曾國藩準備接父母、叔父到京城看看風景,讓他們在家坐船先到湘潭。曾國潢到湘潭迎接,然後從湘潭坐船到漢口,又派荊七到漢口迎接,由漢口坐三輦轎子到北京。父母舍不得花錢,說他有這份心就夠了。

這時,岸邊傳來牧童的《馬川牛歌》——

做牛耕田,做狗望屋,做和尚化緣,做雞報曉,做小娘紡花。哪隻牛不耕田?眼睛生裏看,耳朵生裏聽。腳如鐵打,東邊上,西邊落;一腳板田,田頭地角,耕得好!放你早,耕得直,有的食,耕田耕得幾好!恰你吃個現成草。

聽著牧歌,他應著節拍仿佛回到了荷葉塘,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這一次荊七沒有喊他,在沉沉的槳聲中,船快到蘇北了。

次日,船到淮安,天降大雨,千裏淮河,一片澤國。他接到江忠源的書信,知道太平軍圍攻桂林已近兩月,心中由晴轉陰變得沉重起來。原來跟荊七一路歡聲笑語,這幾天卻一句話都沒有說。荊七知道老爺心裏難受,為了排解愁悶,唱起了《十二月放牛歌》——

正月放牛看地頭,手拉韁繩眼淚流,老板問我淚為何?年年看牛無出頭。二月放牛看後麵,後麵黃草披肩頭,手割茅草來蓋房,手割黃草來喂牛。三月放牛三月三,手拿草刀去割草,沒想割草先割手,血點滴的疼心肝……

曾國藩仍舊眉頭緊鎖,行至安徽太和縣小池驛,江貴來報:“老爺,江太夫人因病去世了!”

得知母親四月二十五日去世的消息,曾國藩不亞於晴天霹靂,想不到回鄉省親卻變成了奔喪,好事成了壞事。子欲養而親不待!望著滔滔江水,曾國藩失聲痛哭。

祖製,父母死後,文武官員必須在家守喪三年,對於這一點曾國藩是堅持的。

曾國藩急忙向朝廷上了一道奏折,請求在家守製。辭去江西鄉試主考官後,他從九江乘船逆江西上,急急忙忙趕到武昌。湖北巡撫常大淳將其接住,他告訴曾國藩,說長沙正被長毛包圍,此去湘鄉,到嶽陽以後不要走水路,而要改走陸路,經湘陰、寧鄉到湘鄉才安全。臨走前常大淳還特意為曾母寫了一副挽聯——

星使從柴桑歸來,聞慈母一笑登天,想嶽軸千尋,魂依蒼昊。

皇誥自闕前頒下,憶家門屢蒙異數,悵煙雲萬裏,望斷青山。

曾國藩十分感謝,又看到他那蒼勁有力的魏體字,心中讚歎真不愧是衡陽才子,比起江西巡撫王曉林,江西學政沈兆霖等有過之而無不及。

曾國藩母親江氏,出生殷實人家,是湘鄉江沛霖的女兒,祖父江宏輝是一名秀才,其父江沛霖成家後分得一份不錯的產業。

江氏從小勤勞節儉,農村其他女孩能做的家務她都會幹,又會紡線織布,雖沒讀過書,卻能讀書信。曾玉屏去湘鄉、湘潭,經常到她家去落腳。一來二去,江沛霖、曾玉屏兩人非常熟悉,曾玉屏非常喜歡這個小女孩。嘉慶十六年,曾麟書十六歲,江家托人做媒,曾家一口答應。兩年後曾、江正式完婚,隻是江氏比曾麟書大幾歲。

江氏長得端莊秀麗,嫁到曾家後,根據曾麟書排行老四的順序,人稱“麟四嫂”。她侍奉公婆二十四餘年,可謂孝敬有加。她接待親戚朋友,組織家庭祭祀,有條不紊。外人看到曾家人多錢少,說她這個家當得不容易。她卻說:“我家裏的男人,讀書的讀書,種田的種田,做生意的做生意,我主內,男人、兒子們主外,各有分工,有什麽好擔心錢多錢少的?”她經常勉勵孩子們要自強,在遇到困難時也會講一些風趣的話來解嘲,安慰自己。

曾國藩離開武昌,走水路花了兩天時間才到嶽州。船老大將船停在嶽陽樓腳下,對船上的一主一仆說:“客官,船到嶽陽樓,要不要下去看看?今晚就在嶽州過夜,明天早晨再出發。”

隻聽船內答應一聲:“好嘞!”

待船靠岸停穩後,曾國藩與荊七才走出船艙。

“老爺到嶽陽樓去吃點東西吧!這兩天在船上,你也沒有好好的吃上一口。”荊七說得非常輕,曾國藩“唔”了一聲。兩人一前一後從嶽陽樓下麵的台階上走了上去。他們來到湖邊的一家酒樓,臨窗揀了一個位置坐下,荊七坐在主人對麵。

酒保見來了客人,滿臉堆笑過來伺候。一邊擦桌子,一邊放碗碟,問:“客官吃點什麽?”也不等曾國藩回答繼續說,“我這裏有洞庭銀魚、君山田螺、小炒黃牛肉、油燜大蝦……”

荊七瞪了酒保一眼說:“亂報什麽菜譜,沒見我家老爺熱孝在身嗎?”

酒保忙打住舌頭改口說道:“小店有攸縣豆腐、武岡香幹、平江蘑菇、湘潭蓮子、古丈銀耳,客官需要什麽?”

曾國藩聽到家鄉菜名十分親切,旅京十餘年,一直沒有回來過,便對酒保說:“安排三五樣小菜,打一壺水酒。”

酒保答應一聲,下去安排。過了一會兒,酒保陸續送上幾盤素菜,分別是:油燜豆腐、清炒苦瓜、擂辣椒、蘑菇湯,又將剁辣椒、米飯、醬油、醋等調料擺上幾樣,滿滿一桌。曾國藩喝著水酒,吃著小炒,心想還是家鄉好啊。荊七見老爺露出笑臉,連誇酒保不錯。

洞庭湖的天氣變化很快,剛才還是風平浪靜,一會兒風起雲湧,波浪滔天,大雨立至。有幾隻木排迅速向岸邊靠攏,湖麵數百米外有一隻木排在驚濤駭浪中起伏,隨時有被湖水吞沒的危險,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在木排上麵大喊“救命”。

“不得了,要死人噠!”荊七大聲叫喊也沒有人理睬。隻見湖邊衝出一個漢子,脫了上衣,紮進波濤洶湧的洞庭湖。幾分鍾以後,那漢子遊到木排旁邊,挽了木排旁邊的繩子,奮力將木排拖拉到岸邊,女孩獲救。

“好漢!”曾國藩也不禁感歎,“天下能人異士多啊!”又對荊七說,“你下去請那位壯士過來相見。”

沒多久,荊七領著那漢子來到酒樓,那漢子換了一條黑色短褲,上身套了一件粗布短褂,一身肌肉隆起,劍眉,國字臉,鼻梁端正,雙目有神,雙頰豐滿,左眉上方有一顆豆大的黑痣,一臉福相。曾國藩一見喜歡,說:“壯士請坐。”

那漢子並未坐下,而是抱拳問道:“在下與老爺素昧平生,不知何故相邀?”

曾國藩招招手說:“剛才閣下救人義舉,我看得一清二楚,心中佩服,故請你過來說說話。”

“原來如此,在下謝了!”那漢子坐了下來,曾國藩吩咐酒保切兩斤黃牛肉,幾盤葷菜,兩斤呂仙醉,酒保答應了。

不一會兒,酒菜陸續上來,曾國藩說:“我熱孝在身,不便於飲烈酒,借這杯水酒素菜和壯士喝幾杯。”

那漢子剛才耗了一番體力,也不謙讓,將杯中酒喝完,對酒保說:“換大碗來。”

“好!真不愧豪俠之士!”曾國藩讓荊七給他倒了一碗酒,又問道,“壯士尊姓大名?何方人士?貴庚幾何?”

見問姓名,那漢子回答道:“在下姓楊,名載福,字厚庵,湖南長沙人。三十歲了,先父早逝。承蒙老爺看得起,我借花獻佛,敬您老一碗。”

曾國藩點頭應允,楊載福一口氣將酒喝完,亮了碗底,曾國藩陪了一杯,請他吃菜。楊載福坐下後,狼吞虎咽,一斤熱牛肉下肚。荊七又上前添酒,兩人邊吃邊聊,楊載福問:“不知老爺如何稱呼?”

曾國藩說:“本人姓曾,家住湘鄉,在武昌一個官宦人家當塾師。不久前老母去世,回家奔喪,剛到嶽陽樓,不期而遇壯士,請問你這身本事如何得來?”

“原來是位飽學先生,失敬!”楊載福放下筷子說,“在下以放排為生,在沅江長大。父親從小讓我進私塾讀書,奈何我對讀書寫字不感興趣,隻愛使槍弄棒,父親幹脆讓我棄文習武,在新化梅山拜師學武。前幾年父親去世,我單獨闖碼頭,在沅水至洞庭湖一帶放排,也混出了一點小名氣。”

曾國藩也久聞排幫大名,見楊載福談起此事,大感興趣,問道:“壯士既然是洞庭排客,對排幫的事情應該略知一二,願聞其詳。”

楊載福就開始講起來:“排幫住在湘西武陵山一帶,原來是李自成、張獻忠的部下。他們結幫成團,人人強悍,有不少水上好漢。湘西排幫以雪峰山天坑嶺為中心,四處活動,在洪江、沅陵、沅江、嶽陽等地放排為生。排客水性特別好,尤其是第十代幫主李世森,二幫主湯力,三幫主龍洪春,占據棲鳳河,掌管了整個沅水流域。貴州、湘西的貨物要經過沅水出洞庭湖,必須給排幫打過招呼方可運輸貨物,這是數百年來形成的規矩。但是排幫決不允許雲南、貴州一帶的煙土經過沅江,因此這裏經常有排幫‘留客’的現象。”楊載福一口氣講了半個時辰,幫中故事如數家珍。

曾國藩一邊聽一邊仔細端詳,楊載福一雙眸子灼然有光,十分有神,尤其是左眼上那顆豆大黑痣,他猛然想起相書中所說:“此相者,中年以後必定富貴。”又見其精氣神十足,談吐清楚,曾國藩根據經驗,認為此子今後必然前途無量,隻是埋沒在江湖草莽之中。如今洪楊起事,幹戈方起,朝廷正需要這樣的人去建功立業,不如點撥一下。等到楊載福說話告一段落,曾國藩說:“壯士一身武藝,朝廷正是用人之際,不知你能否放棄吃排飯,到軍前效力?”

楊載福說:“在下久有此意,隻是報國無門,這官門中我無一相識之人,穿不上號衣,想也是白想。”

“隻要壯士願投軍,我給你推薦,包你如願以償。”曾國藩語氣肯定。

“若能進得綠營,日後發達,一定報答先生舉薦之恩。”楊載福作了一個揖。

曾國藩問:“我與湖南巡撫張亮基大人有交往,今薦你去巡撫衙門當一名親兵,你可願意?”

楊載福拍著胸脯說:“願意,此番去長沙,我殺幾個長毛給您看看。”

“好!有誌氣。”曾國藩便喚荊七從酒保處要來紙筆,當場寫了一封信,然後封好交給楊載福說,“親手交給張中丞,必被錄用。”

楊載福雙手接過,拜謝而去。曾國藩上船時的悲傷被眼前的一幕化解了許多,望著載福離去的背影,吩咐荊七買單,欣然離開嶽陽樓。

湘鄉荷葉塘地處湘鄉、衡陽、衡山三縣交界處。這裏崇山環繞,站在玳瑁山上看到荷葉塘,荷葉塘猶如一片張開的荷葉。

自四月份以來,曾府一直在大辦喪事。曾家是大戶人家,門前的禾場上豎著一根旗杆,旗杆上掛著一條長長的招魂幡,隨風起起落落,一兩裏以外都看得見。禾場正中搭了一座碑亭,上麵寫著:“戊戌科進士前禮部右堂曾”。黃金堂門前,掛著素布燈籠,上書宋體大字“曾”字。府內六十多歲的老太爺曾麟書頹然坐在一把太師椅上,麵無表情,目光遲滯,口中念念有詞:“這老大咋還不回來呢?”

站在旁邊的男子一身重孝,接腔說:“爹,已經讓江貴到半路去接了。見到大哥,江貴肯定會提前回來報信的。”答話的是曾國潢,在族中兄弟排行第四,曾府裏的人都稱他為四爺,目前正在荷葉塘當團總。

曾麟書嗯了一聲,眼光朝靈堂四周牆上看了看,牆上掛滿了長沙府、湘鄉縣官紳送來的對聯挽幛。長沙知府梅不疑寫的是:“懿德永存”,長沙府教諭王靜齋寫的是:“風範長存”,湘鄉縣縣令朱孫貽寫的是:“千古母儀”,還有湘鄉縣團練老總的挽幛。幔帳上掛的是曾麟書自己寫的挽聯:

斷杼教兒四十年,是鄉邦秀才,金殿卿貳

扁舟哭母兩千裏,正鄱陽浪惡,衡嶽雲愁

曾麟書看了看牆上夫人的遺像,江夫人麵帶微笑看著兒女。曾麟書歎了口氣,自夫人去世,他好像失去了主心骨,這偌大的家業將來依靠誰呢?

夫人江氏比曾麟書大五歲,夫妻二人育有五子四女。依次是老大長女國蘭,老二長子國藩,老三次女國蕙,老四三女國芝,老五次子國潢,老六國華,老七國荃,老八國葆,老九滿妹,滿妹九歲就出豆去世了。曾家老兄弟五人,因此按照兄弟的排行來排——

老大曾國藩,乳名寬一,字伯涵,又名子城;

老二曾國潢,字澄侯,族輩排名老四;

老三曾國華,字溫甫,族輩排名老六;

老五曾國葆,字季洪,老幺。曾國藩兄弟五人,人稱“曾家五虎”。

曾麟書的父親曾玉屏,年輕時性格豪放,遇事強梁,生有三子,自己沒讀書,卻讓三個兒子發憤讀書。長子曾麟書,次子曾鼎尊,三子曾驥雲。次子成年後即去世,三子曾驥雲一輩子老童生,隻有曾麟書考中秀才。後來曾國藩也中了秀才,曾麟書便不好意思考了,他知道自己不是讀書的材料,將希望寄托在大兒子身上。曾國藩也不負眾望,中秀才後又中舉人,後來中進士、點翰林,十年時間做到朝中二品大官,連湘鄉縣令朱孫貽都對曾家客氣得不得了。湘鄉辦團練,朱縣令將曾麟書推上頭把交椅,還讓湘鄉孝廉方正羅澤南做副手,說曾家是湘鄉首戶,曾老太爺不坐這頭把交椅,無人敢坐。

曾麟書一生沒做過官,見朱縣令情真意切,也就答應了。湘鄉團練建立起來後,老四也被安排到荷葉塘做了團總,平時帶一幫後生在荷葉塘使槍弄棒,倒也威風得很。曾麟書外出,有人護著又不管事,大小事都是夫人操心,十分省心。這兩年過得很愜意,有一次醉後提筆寫了一副對聯掛在書房,聊表愜意:

有子孫,有田園,家風半耕半讀,但將箕裘承祖澤

無官守,無言責,世事不聞不問,且將艱巨付兒曹

如今夫人去也,往日的恩情浮現,讓他無限傷感,同時家中事情無人管,他越想越不能自拔,枯幹的雙眼裏幾滴濁淚流了出來。

次女國蕙過來安慰說:“爹,您別太傷心了,大哥這兩天應該會回來的。”

三女國芝也是一身重孝,在整理母親的遺物,說:“哥哥是個大官,在路上少不得有應酬。像他這樣的大官,路途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巴結他呢?”

“那倒不一定,江貴回來對我說長毛正在打長沙,寧鄉、益陽一帶都不太平。”接話的是沅甫,他長相酷似曾國藩,讀書也上進,已進了縣學,說話做事考慮得較為長遠。

“怕什麽長毛?寧鄉、益陽都有團勇,太平軍敢來,抓他幾個就是了。”老四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眉毛像兩把掃帚一樣,說話不經考慮,好像消滅太平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四哥,如今寧鄉、益陽都還沒有辦團練呢!這湖南的團練隻有湘鄉、寶慶、新寧幾個地方才有。”說話的是曾家三子國華,他已過繼給三叔曾驥雲做兒子,雖然也是披麻戴孝,卻一邊蹺起二郎腿一邊抽著旱煙,好像死的不是自己的親娘。他認為自己的見識比澄侯高明,繼續挖苦說,“四哥,省城裏的八旗、綠營、鎮筸兵都不是長毛的對手,你帶的那一班團勇能行嗎?一個月都不出幾次操,隻怕一上戰場就跑光了。”

次日中午,江貴急匆匆地來到曾府,向曾老太爺報告:“今天一大早,我就在縣城外的歇馬鎮遇到了大表哥,傍晚時分,大表哥肯定可以回荷葉塘。”江貴是江老太太的侄兒,平時到曾家跑得最勤。他又將見到曾國藩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眾人才放下心來。

曾國荃、曾國葆自告奮勇地說:“我倆去賀家坳迎接,隻要一見到大哥,老幺馬上回來報信。”曾麟書點頭同意。兄弟倆飯也不吃,換下孝服,喜滋滋地朝著賀家坳方向去了。

國荃、國葆足足等了一個下午,也沒見人影。臨近傍晚,一頂小轎匆匆來到賀家坳,兩人輪流眺望,估計是大哥回來了。曾國荃對著轎子喊了幾聲大哥,曾國藩聽得真切,忙令停轎。兄弟相見少不了一番痛哭,曾國藩與曾國荃並肩而走,曾國葆則回家報信。

兄弟倆回到黃金堂已是掌燈時分,堂屋門口素燈高懸,禾場的招魂幡隨風飄**,堂內三道大門洞開,曾家老幼大小十幾口全體出動,站在中門兩旁。曾國藩進得門來,見老父親拄著拐杖站在中間,跌跌撞撞地走過來,跪倒在地,納頭便拜,慌得眾姐妹急忙來扶。曾國藩拜見父親、叔父、叔母完畢,來到母親靈前跪下,痛哭起來,一時間,曾家老少哭聲震天。

十幾分鍾後,曾國藩突然暈倒在地,眾人嚇了一跳。曾麟書慌忙令人七手八腳地將他抬進內室休息,國蘭、國蕙在一旁看守。

一個時辰以後,曾國藩才醒了過來。大姐國蘭給他喂了幾勺薑湯,曾國藩掙紮著坐起來,到靈堂重新上香,下跪,然後令人打開棺材蓋,看了母親最後一眼,隨即將棺材蓋釘死。曾國藩回想母親一生操勞,死前自己又不在身邊,千言萬語湧起,陣陣心酸,心中無限悲痛,又放聲大哭,引得闔府上下哭聲一片。

曾麟書顫巍巍地走過來,輕聲說道:“寬一,這人死不能複生,你還是節哀順變,不要太傷心了。”曾國藩見父親勸,方才止住淚。叔父曾驥雲過來將他扶起。此時廚子來報,說晚飯已經準備好了。曾麟書點頭開飯,在曾驥雲的簇擁下,眾人隨著曾國藩一起來到白玉堂,按族中長幼順序依次坐定,大家相見禮畢,才正式開飯。

當曾國藩再次出現在黃金堂的時候,已經換了一身孝服,一雙白鞋,他到靈前重新上香磕頭完畢,又繞四周牆壁看了看,以手觸摸挽幛布料,然後指揮家人將湖北巡撫常大淳、江西巡撫王曉林、江西學政沈兆霖等人的挽聯取出,高高掛在靈堂前最顯眼的地方。當夜,曾國藩即在堂前守靈。

鹹豐元年,湘鄉辦團練,曾麟書是團總局局長,羅澤南為副,曾國潢整天跟著羅澤南的學生混在一起。羅澤南給曾國藩寫信,言及王錱進京告狀一事,請曾國藩從中幫忙,曾國藩同意了。王錱走到湖北得了病,被迫返鄉,進京一事就不了了之。後來羅澤南又給曾國藩寫一封信,給曾紀澤提親,女方是賀熙齡的女兒。曾國藩認為不妥,他說賀熙齡是學界長輩,是老師一級的人物,年紀跟他父親曾麟書差不多,輩分不合。但曾麟書卻應了,曾、賀兩家的親事就這樣定了下來。曾紀澤與賀熙齡女兒成婚,後來入贅賀家,婚後兩年,賀氏體弱多病,不久去世。

羅、曾兩人神交萬裏,但私下交情並不深厚。正是:

天降大任誰可擔,湘軍統帥曾國藩。

因奔母喪遭非議,自古忠孝兩全難。

不知羅澤南如何一步步緊跟曾國藩建功立業,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