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蕭朝貴脅迫狀元 張亮基計賺今亮

話說李開芳率軍進攻永興。永興縣城三麵環水,一麵靠山,便江繞城而過,易守難攻。永興知縣溫德萱據城死守,拒不投降。李開芳連攻幾次沒有得手,蕭朝貴親率大軍來援,進軍塘門口,將這一帶挖煤的礦工全部解救出來。在當地人的指點下,太平軍從觀音岩渡過便江,在礦工的幫助下,挖開了一條地道通往東門。太平軍點燃火藥,將城牆炸開。太平軍蜂擁入城,溫知縣被俘,被押到蕭朝貴跟前。蕭令其投降,溫知縣罵不絕口。蕭朝貴曆數溫知縣罪惡,將其押往東門外斬首,然後開倉放糧,湘永礦工一呼百應,踴躍投軍,湘南一帶農民受到影響也紛紛前來。蕭朝貴殺豬宰牛,接待各路人馬,又將資興、湘永的兩千多名礦工聚在一起,分別組成四個工兵營,任命資興煤礦查世標、湘永煤礦譚世量為師帥、旅帥,專門負責挖坑打洞,開道炸城等事宜。太平軍在永興休整一個月,蕭朝貴與眾將商議進兵之策。

羅大綱獻計說:“瀏陽征義堂主周國虞是天地會的負責人之一,我與他有生死之交。我軍可沿井岡山西路進軍,北上安仁、茶陵、攸縣、醴陵,這條路雖然是小路,卻可以避開官軍大隊人馬,到瀏陽與征義堂會師,再由征義堂派人潛入長沙賺開城門,相機奪取長沙。東王可從湘粵官道北上,從郴州、衡陽、株洲方向進兵長沙,吸引官軍主力,掩護我軍北上。”

蕭朝貴擼了擼袖子,豎起大拇指說:“這個主意好!待我奏請天王,擇日進兵。”

天王在地圖上用朱筆圈圈點點,又在堂前踱來踱去,然後舒眉一笑,欣然同意蕭朝貴的進兵方案,然後派林鳳祥、錢江隨征長沙,還特別強調大軍到達茶陵以後,務必將賦閑在家的蕭史樓請出來做官。

蕭朝貴不認識蕭史樓,正在著急,此時錢江道袍竹冠,皂絛素履,飄然而至。蕭朝貴一把揪住錢江問:“蕭史樓是何人?”

錢江見問,忙說:“蕭史樓是你本家,你還不清楚?”

“當然不清楚,否則不用前來請教軍師。”蕭朝貴一臉懵懂,實話實說。

“蕭錦忠,字黼平,號史樓,湖南茶陵人。家住下東村,生於嘉慶八年(1803 年),道光二十五年狀元。蕭錦忠為人忠孝,回鄉探親時,兩個弟弟相繼身亡,他向清廷辭官請求在家侍奉父母,閉門著書。這樣的讀書人如果能為我所用,其作用不可低估。”錢江見蕭朝貴認真在聽,繼續說,“蕭錦忠有不少故事。據說他進京趕考路過上海時,與一位名妓好上了,兩人私訂終身。後來他狀元及第,返回上海,可惜名妓已亡。蕭史樓十分傷感,寫下一副二百多字長的挽聯寄托哀思,此聯纏綿哀婉,讀起來令人無限惆悵。”

“精彩!狀元的事情這麽有趣,將來太平天國奪取天下後要開科取士,我也要點一個狀元。”蕭朝貴興奮地說。

永興大營,蕭朝貴召開軍事會議,問:“我軍北攻長沙,前方有安仁、茶陵、攸縣三座城池,誰願去取?”

羅大綱、林鳳祥、李開芳同聲說:“屬下願往!”

“好!既然三個人都願意去,不如抓鬮,誰抓著誰去。”

蕭朝貴寫了三張紙條,讓三人抓,結果林鳳祥抓到安仁,羅大綱抓到茶陵,李開芳抓到攸縣。蕭朝貴各給一萬人馬,立下軍令狀,三人分頭準備。

卻說安仁知縣府虞萬宗聽說太平軍來攻,與訓導吳宗、千總何恪、把總潘鍾商議對策。

吳宗起身把大門打開,又回到八仙桌旁坐下,大大咧咧地說:“虞大人何須多慮,蕭朝貴是廣西紫荊山上的一個燒炭佬,他手下那些兵將都是殺豬賣肉耍江湖把式的,他老婆也是一個繩妓,有什麽可怕的?何千總手下有綠營兵八百,加上地方團練三千,就算太平軍來一萬人馬又能奈我何?何千總人稱‘千人敵’,有萬夫不當之勇,一把開山斧,井岡山都可以劈開一條路,怕什麽長毛。”

何恪見吳訓導抬高自己,一臉高興地說:“蕭朝貴敢來,我一斧砍下他的狗頭當夜壺。安仁不是永興,任他千軍萬馬,我叫他進得來出不去。”

虞知縣點點頭,把何恪端詳了一會,說:“還是小心為好!小心行得萬年船,遇敵不可大意。”

見虞知縣遲疑,何恪表示願率一千人馬出城殺敵,讓把總潘鍾守城,虞知縣同意。何恪引軍城外五裏亭紮下營寨,五裏亭是進兵安仁的必經之路。剛紮下營寨不久,探馬便來報告:“何大人,前方有一支人馬打著蜈蚣旗,上書一個‘林’字,引軍前來叫陣。”

“看來不是蕭朝貴。”何恪自言自語,然後提斧上馬,引五百人馬出戰。

兩軍對陣,何恪手持開山斧,厲聲叫道:“大膽長毛,敢犯安仁,吃爺爺一斧。”

對方陣中繡旗開處,林鳳祥橫刀躍馬,厲聲說道:“朝廷無道,天王起義師於金田,進入湖南以來,州縣無不望風而降,你有何能耐,敢拒天兵?”

何恪仰天大笑,說:“呸!你還有臉說話?你們那個破南王還沒有出廣西,在蓑衣渡被一炮轟死,看來也不怎麽樣。還不叫你們西王過來,爺爺砍下他的狗頭當夜壺。”

林鳳祥將手中的鋼刀朝前一舉,說:“好大的口氣,先贏了我手中這把刀再說!”

何恪也伸出開山板斧,喝道:“來將報上姓名,爺爺斧下不砍無名之將。”

林鳳祥一抖手中鋼刀,說道:“吾乃西王麾下先鋒官林鳳祥是也!”

“這還差不多!”何恪說完提著大斧直取林鳳祥,兩人鬥了二十個回合。林鳳祥刀法飛快,招式層出不窮,盡往何恪身上要害處招呼。何恪力氣用盡,那把開山斧已舞不動了,便撥馬回寨。林鳳祥豈能錯過機會,立馬盤弓,一箭射去,正中其右臂。何恪翻身落馬,斧頭掉在地上,軍士上前將他綁了。林鳳祥乘勝殺到安仁,在城門前叫罵,虞知縣不敢出戰,堅守不出。林鳳祥罵了一陣,不見城上有什麽動靜,收兵退走,在五裏亭紮下營寨。

當天晚上,吳榮對虞萬宗說:“長毛遠道而來,今天勝了一陣,夜晚必無防備,我等前去劫寨,打他一個措手不及。若殺不了林鳳祥,救出何千總也可以。”虞知縣認為有理,吩咐吳榮小心從事。

時近四更,吳榮領軍殺入太平軍大營,卻發現是一座空寨,急忙退軍回到安仁城門前。城門樓上火把突然舉起,林鳳祥站在城樓上喊:“我已料定你等前來劫寨,順便取了城池,虞知縣已做了俘虜,你一個小小訓導,還不下馬受降?”

“安仁有被俘的知縣,沒有投降的訓導,今夜中你奸計,來日再與你決戰。”吳榮話未說完,隻聽弓弦響處,一支羽箭射來,躲閃不及,大叫一聲,跌落馬下,眾士卒一哄而散。

且說李開芳率一萬人馬離開永興,直奔攸縣。

攸縣古稱“梅城”,位於湖南省東南部,羅霄山脈中段,武功山西端。知縣王福林接到消息,聚眾商議戰守,把總劉國光願領兵出戰。

劉國光,攸縣柏市人。從小練武,是武功山有名的獵戶,曾赤手空拳打死過老虎,人稱“活武鬆”。其弟劉光祿曾徒手活捉過雲豹,兄弟兩人在攸縣非常有名。劉國光到衡陽投軍,隨彭玉麟一起到新寧鎮壓過天地會起義,因功做到攸縣把總。劉國光平時一把鋼叉不離身,有時當作暗器使用,二十步內百發百中,憑此絕技,威震湘東。

李開芳率領一萬人馬前往攸縣,剛到攸縣境內菜花坪,便被劉氏兄弟率眾截住。還沒有擺開陣勢,劉國祿挺叉飛馬而出,李開芳舞刀來迎,雙方還未通報姓名就開始惡鬥,兩馬相交十個回合。劉國祿求勝心切,賣了一個破綻,一把小鋼叉隨手飛出。李開芳看得真切,低頭躲過。太平軍將士大喊道:“真不要臉,還會使暗器!”劉國祿卻不管這一套,又是三把鋼叉“嗖嗖嗖”飛出,均被李開芳用刀背叩飛。劉國祿使出平生本事,掏出六把鋼叉用力拋向李開芳,李開芳連續砍飛五把,最後一把插在刀柄上,叉尾嗡嗡直響。李開芳正要追趕,發現劉光祿已勒馬回營。

劉國光見弟弟輸了一陣,想挽回麵子,策馬上前。兩將對壘,雙方鉚足了勁,各展本事,一時間又刀來叉往,以快打快,幾十回合不分勝負。劉國光心想這敵將果然厲害,決定用飛叉計。李開芳早已看出,刀法使得飛快,如車輪一樣,不給劉國光任何機會。劉國祿在旁邊大急,喊道:“用飛叉。”劉國光心事被弟弟說破,心裏慌張,手法慢了一點,右臂被李開芳削去一塊皮骨,鮮血直流,不敢再戰,撥馬回陣。

李開芳揮師掩殺,幾名旅帥爭先恐後包圍過來,聲稱要生擒劉國光。劉國光揪住一個空當,五把飛叉出手,四名旅帥中叉落馬。李開芳大怒,取出硬弓羽箭,連放兩箭,正中劉國光的後心,劉國光大叫一聲栽下馬來。劉國祿飛馬來救,李開芳又是兩箭飛出,劉國祿躲閃不及,摔落馬下,跟他哥哥做伴去了。綠營兵見主將已死,四散而逃,太平軍趁勢追殺,大獲全勝。

知縣王福林得知劉氏兄弟已死,寧死不降。太平軍圍攻三天,攸縣城破,王知縣在縣衙的一棵桂花樹上吊自殺。李開芳命大軍駐紮城外人馬橋,帶五百人入城,到縣衙坐定,令人收拾王知縣屍體,讓其家人用棺材運回家鄉安葬,然後飛馬向西王報捷。

再說羅大綱率一萬人馬晝夜兼程,五天後才到茶陵。茶陵地處湘贛邊界、羅霄山脈西麓。羅大綱發兵攻打茶陵,城破,知縣高長剛逃到七裏灣,忽然前麵一隊人馬攔住去路,蜈蚣旗下衝出一將,濃眉大眼,短衣芒鞋,正是羅大綱。高知縣奪路而逃,被羅大綱趕上一刀斬於馬下。

羅大綱也不進城,帶領兵直奔下東村,蕭錦忠正在家裏給人題字、作八股文章。羅大綱將其五花大綁押到蕭朝貴軍前,蕭朝貴一見大驚失色,大聲罵道:“大膽羅大綱,蕭狀元是我本家,天王讓你去請,沒讓你去綁,還不退下。”羅大綱心中不悅,諾諾而退。

蕭朝貴親自給他鬆綁,賠禮道歉,又置酒壓驚,抱拳道歉:“久聞狀元公大名,今日一見,三生有幸。狀元公自幼刻苦讀書,詩文精妙,廣為流傳,令天下讀書人佩服。”

“區區草民,何足道哉。”蕭錦忠不卑不亢,並不領情。

“聽說本家在家鄉造了座假墳,自己則躲進雲陽山閉門讀書,莫非要終老山林?”蕭朝貴耐心地問。

“沒錯,伴君如伴虎,弄不好官沒當成,連性命都丟了!”蕭錦忠看了蕭朝貴一眼,吞吞吐吐地說。

“如今天國正是用人之際,我奉天王之命請狀元公出山,為天國效力如何?”蕭朝貴試探著問。

蕭錦忠尋了一把椅子坐下,說道:“狀元想要做官機會多的是,皇上封我為翰林院修撰,我都不在乎,天國又能給我多大的官?”

蕭朝貴一時語塞,轉移話題說:“聽說狀元公有過目不忘的本領,能否一試?”

“當然可以。”蕭錦忠爽快答應。

“好!軍中無戲言。我給狀元公看一篇文章,三遍以後如果背得出,你來去自由,否則,你就留在軍前效力。”蕭朝貴一本正經地說道。

“一言為定!”蕭錦忠怕他反悔,雙方擊掌為憑。

蕭朝貴拿出一份《奉天討胡檄布四方諭》,蕭錦忠接過去連看兩遍,當他看到第三遍的時候,蕭朝貴搶了過去要他背。蕭錦忠不慌不忙地整理一下衣服,聲音抑揚頓挫地背道——

真天命太平天國禾乃師贖病主左輔正軍師東王楊,右弼又正軍師西王蕭,為奉天討胡,檄布四方,若曰:嗟爾有眾,明聽予言!予惟天下者,上帝之天下,非胡虜之天下也;衣食者,上帝之衣食,非胡虜之衣食也;子女民人者,上帝之子女民人,非胡虜之子女民人也。

慨自滿洲肆毒,混亂中國,而中國以六合之大,九州之眾,一任其胡行,而恬不為怪,中國尚得為有人乎?妖胡虐焰燔蒼穹,**毒穢宸極,腥風播於四海,妖氣慘於五胡,而中國之人,反低首下心,甘為臣仆,甚矣哉!中國之無人也!

夫中國首也,胡虜足也;中國神州也,胡虜妖人也。中國名為神州者何?天父皇上帝真神也,天地山海,是其造成,故從前以神州名中國也。胡虜目為妖人者何?蛇魔“閻羅妖”邪鬼也,韃靼妖胡,唯此敬拜,故當今以妖人目胡虜也。奈何足反加首?妖人反盜神州?驅我中國悉變妖魔?罄南山之竹簡,寫不盡滿地**汙;決東海之波濤,洗不淨彌天罪孽!予謹按其彰著人間者,約略言之:夫中國有中國之形象,今滿洲悉令削發,拖一長尾於後,是使中國之人變為禽犬也。中國有中國之衣冠,今滿洲另置頂戴,胡衣猴冠,壞先代之服冕,是使中國之人忘其根本也。中國有中國之人倫,前偽妖康熙,暗令韃子一人管十家,**中國之女子,是欲中國之人盡為胡種也。中國有中國之配偶,今滿洲妖魔,悉收中國之美姬,為奴為妾,三千粉黛,皆為羯狗所汙;百萬紅顏,竟與騷狐同寢,言之慟心,談之汙舌,是盡中國之女子而玷辱之也。中國有中國之製度,今滿洲造為妖魔條律,使我中國之人無能脫其網羅,無所措其手足,是盡中國之男兒而脅製之也。中國有中國之語言,今滿洲造為京腔,更中國音,是欲以胡言胡語惑中國也。凡有水旱,略不憐恤,坐視其流離,暴露如莽,是欲使中國之人稀少也。滿洲又縱貪官汙吏,布滿天下,使剝民脂膏,士女皆哭泣道路,是欲我中國之人貧窮也。官以賄得,刑以錢免,富兒當權,豪傑絕望,是使我中國之英俊抑鬱而死也。凡有起義與複中國者,動誣以謀反大逆,夷其九族,是欲絕我中國英雄之謀也。滿洲之所以愚弄中國,欺侮中國者,無所不用其極,巧矣哉!

昔姚弋仲胡種也,猶戒其子襄,使歸義中國;苻融亦胡種也,每勸其兄堅,使不攻中國。今滿洲乃忘其根源之醜賤,乘吳三桂之招引,霸占中國,極惡窮凶。予細查滿韃子之始末,其祖宗乃一白狐、一赤狗,**成精,遂產妖人,種類日滋,自相配合,並無人倫風化。乘中國之無人,盜據中夏,妖座之設,“狐升據;蛇窩之內,沐猴而冠。我中國不能犁其窟而鋤其穴,反中其詭謀,受其淩辱,聽其嚇詐,甚至庸惡陋劣,貪圖蠅頭,拜跪於狐群狗黨之中。今有三尺童子,至無知也,指犬豕而使之拜,則艴怫然怒。今胡虜猶犬豕也,公等讀書知古,毫不知羞?昔文天祥、謝枋得誓死不事元,史可法、瞿式耜誓死不事清,此皆諸公之所熟聞也。予總料滿洲之眾不過十數萬,而我中國之眾不下五千餘萬,以五千餘萬之眾,受製於十萬,亦孔之醜矣!

今幸天道好還,中國有複興之理,人心思治,胡虜有必滅之征。三七之運告終,而九五之真人已出。胡罪貫盈,皇天震怒,命我天王肅將天威,創建義旗,掃除妖孽,廓清中夏,恭行天罰。言乎遠,言乎邇,孰無左袒之心,或為官,或為民,當急揚徽之誌!甲胄幹戈,載義聲而生色;夫婦男女,攄公憤以前驅。誓屠八旗,以安九有。特詔四方英俊,速拜上帝,以獎天衷。執守緒於蔡州,擒妥歡於應昌。興複久淪之境土,頂起上帝之綱常。其有能擒狗韃子鹹豐來獻者,或能斬其首級來投者,又有能擒斬一切滿洲胡人頭目者,奏封大官,決不食言:蓋皇上帝當初六日造成之天下,今既蒙皇上帝開大恩,命我主天王治之,豈胡虜所得而久亂哉!公等世居中國,誰非上帝子女?倘能奏天誅妖,執蝥孤以先登,戒防風之後至。在世英雄無比,在天榮耀無疆。如或執迷不悟,保偽拒真,生為胡人,死為胡鬼。順逆有大體,華夷有定名,各宜順天,脫鬼成人。公等苦滿洲之禍久矣!至今而猶不知變計,同心勠力,掃**胡塵,其何以對上帝於高天乎?與義兵,上為上帝報瞞天之仇,下為中國解下首之苦,預期肅清胡氛,同享太平之樂。順天有厚賞,逆天有顯戮。布告天下,鹹使知聞。

蕭錦忠一口氣背完,蕭朝貴傻眼了,說:“狀元公才高八鬥,情動天地,全文沒錯一個字,我徹底服了。”說完吩咐軍士抬出重金布匹,說是送給本家。

蕭錦忠不取一文,說:“謝謝本家的好意,我靠寫字畫畫還可以維持生計,我走時就給你寫幾個字吧!”

蕭朝貴十分高興,親自擺好筆墨紙硯。蕭錦忠一揮而就,寫了一首打油詩。蕭朝貴上前一看,見是《閑居即興》詩一首:

依山傍水房數間,行也安然,坐也安然。

布衣得暖勝絲錦,長也可穿,短也可穿。

稀粥淡飯飽三餐,早也可餐,晚也可餐。

無事閑遊村市棧,棋也玩玩,牌也玩玩。

雨過天晴上小船,今也談談,古也談談。

蕭朝貴看完哭笑不得,目送蕭狀元離去,隨後向部下傳令,進兵醴陵。

醴陵位於湖南東部,羅霄山脈北段,淥水之濱,盛產陶瓷、花炮。又有官道與江西相通,自古民風彪悍。長沙道台張琪仁、長沙副將沙克清進入醴陵,與醴陵知縣程知節,千總吳斌,把總梅誌信守醴陵。

卻說瀏陽征義堂主周國虞獲知太平軍已到醴陵,帶領數十名天地會首領前來接應羅大綱。羅大綱大喜,問周國虞破城之策。周國虞說:“我率征義堂混入醴陵城內,打開南門,點火為號。羅將軍率眾攻城,醴陵可破。”羅大綱大喜,兩人約定日期和聯絡暗號。

醴陵征義堂主張友勝是醴陵城南門守將,與周國虞拜過把子,兩人是鐵杆兄弟。周國虞說明來意,張友勝答應下來,密喚心腹開始布置。羅大綱到達醴陵,沙克清召集眾將前來迎戰,張琪仁說:“羅大綱是太平軍悍將,驍勇異常,不如死守。”

沙克清不以為然地說:“要守你自己去守,哪有不戰而死守的道理?”

沙克清領兵出城,在八裏寺遇到太平軍。兩軍對陣,羅大綱見有人接戰,異常興奮,橫刀立馬,單等敵將叫陣。沙克清被激,策馬舞刀衝了過來。

“來將留下姓名,羅爺爺刀下不殺無名之鬼!”羅大綱聲如驚雷。

沙克清嚇了一跳,旋即靜下神來,答道:“我是長沙副將沙克清。”

“廢話少說,先吃我一刀!”羅大綱不再答話,舞刀來戰,你來我往鬥了三十個回合。羅大綱暗想,這廝厲害,我用拖刀計勝他。

哪知沙克清也想到了這一招,兩將錯開馬頭後各自奔回,單等對方來追。雙方都沒中計,跑了一圈以後又回來惡鬥。羅大綱力大無比,臂長刀沉,沙克清已被酒色淘空了身體,漸感不支,兩人又鬥了二十個回合,沙克清隻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手下將領沒有一人前來幫忙,沙克清非常惱火,稍一分神,不慎被羅大綱削去四根手指,握不住刀柄,倉皇而逃。羅大綱彎弓搭箭,將他射落下馬。太平軍一擁而上,割下沙克清頭顱。綠營兵見主將身死,四散而逃。羅大綱揮師掩殺,追敵十裏,來到醴陵城下。張琪仁見前方兵敗了,緊閉城門,羅大綱傳令攻城,太平軍架起雲梯,在南門外奮力攻打。不到一個時辰,南門自動打開,原來是張友勝獻了城門。張琪仁大罵,在親兵的保護下從西門突圍而去。

太平軍連下四城,沿途會黨、貧苦百姓紛紛加入,人馬已達十萬之眾。

鹹豐剛死了師傅,六神無主。接到湖南州縣接連被陷消息,非常震怒,下詔將湖廣總督程橘采痛斥一頓,命令賽尚阿、張亮基、駱秉章、羅繞典等死守長沙。

羅繞典清點長沙守軍,隻有綠營兵二千人,湘勇三千人。新任巡撫張亮基又不能馬上到長沙接任。

“這如何是好?”駱秉章又驚又急,六神無主。正好羅繞典進來,他便將心中憂慮說出。

駱秉章、羅繞典兩人反複商議以後認為,長沙雖然暫時無主,但是防止太平軍攻城總是一件十分要緊的事情。目前最要緊的是動員守城士兵和本地居民加固原來的城牆,禁止流言蜚語。

他們又判斷太平軍主力會由耒陽、衡陽官道方向攻長沙,隻是民心已失,進城的難民在長沙奔走相告,說太平軍已到長沙南,一路都是石達開部下的人馬。

巡城哨兵將這些難民抓住交給駱秉章處理。駱秉章問他們是否見過長毛?難民回答說見過。駱又問:“你們將長毛的文告給我看看?”眾人拿不出,羅繞典將這些難民當作太平軍探子拖出去斬首。由此,謠言大為減少。

石達開率軍從耒陽、衡陽大路進攻長沙,蕭朝貴卻率幾千人馬從湘永山間小路前進,一路掠安仁、犯攸縣、陷茶陵、取醴陵,兵鋒所指,沿途皆克。蕭朝貴在醴陵整軍十日,令羅大綱為前鋒,林鳳祥、李開芳為後援,挺進長沙。

蕭朝貴來到長沙南門外,見妙高峰沿湘江拔地而起,林木茂盛,山上無人把守,大喜過望。他將西王旗插在妙高峰上,大軍依山築寨,修築工事,紮下大營,準備攻城。

長沙城南守將尹培立官至陝西潼關副將,受官文派遣率一千陝西綠營兵馳援湖南,到達後駐紮石馬鋪。

鹹豐二年(1852 年)八月,天氣變得蕭瑟起來。這天,駐石馬鋪的關中軍麵食用完,大家還未吃早餐。李開芳率五千精兵突襲石馬鋪,關中軍餓著肚子倉促出戰。雙方激戰一個時辰,關中軍體力不支,全線潰散。尹培立抵擋不住,慌不擇路往南逃。沒跑到五裏,前方塵土蔽天,一隊人馬迎麵而來。關中軍大驚失色,尹培立佯作鎮定問:“前方可是衡州人馬?”

蜈蚣旗內閃出一將,手拿大斧直奔尹培立。尹培立用力一架,沒架住,被劈為兩半。可憐潼關副將,趕到長沙寸功未立,戰死疆場。主將一死,餘下士兵一哄而散。

駱秉章、羅繞典正在長沙巡城。兩人見不少關中軍逃進長沙,又沒有接到石馬鋪屯軍敗報,也不知道這些潰軍來自何方,還以為是太平軍的探子。他們急令守軍關閉城門,不準潰軍入城,南門外的交通為之堵塞。潰軍前無出路後有追兵,一個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指著城樓上的守軍用關中話破口大罵。駱秉章置之不理,傳令長沙九門全部關閉。

林鳳祥率軍到達長沙,見東南方向有高樓,以為是城門樓,率軍前往,到後來才知道搞錯了。他又準備到城南與西王會合,哪知城南大路早被潰軍和難民阻塞不能前進,錯失攻城機會,城中綠營鄉勇已據險而守。太平軍首次攻城受挫,蕭朝貴將情況飛報天王,楊秀清與石達開開始謀劃破敵之策,長沙城出現少有的寧靜。城外老百姓也不知妙高峰一帶駐紮的隊伍就是太平軍,還以為他們和石馬鋪的關中軍一樣,是哪個省的援湘隊伍。

長沙北又一村是湖南巡撫衙門所在地,駱秉章的日子很不好過,他已經被罷官,無權節製城內兵將。

洪秀全在廣西起事,兵進湖南,駱秉章恰恰在湖南做巡撫。洪秀全的人馬離開廣西時隻有幾千人,到湖南發展到十幾萬人,本來洪秀全從湖南偷偷過境,駱秉章也就算了,但是洪秀全偏偏要打上門來,這下駱秉章不幹了。關鍵時刻,駱秉章想起兩個人,一個是新寧人江忠源,一個是湘陰人左宗棠。

駱秉章宦海沉浮二十餘年,他知道如果長沙守不住,就不是簡單的革職,弄不好還要掉腦袋。他馬上召集湖南文武到巡撫衙門開會,參會的人員有布政使潘鐸、按察使嶽興珂、長沙知府梅不疑、長沙縣知縣陳必業、善化縣知縣王葆生,還有丁憂在籍的原湖北巡撫羅繞典、陝西候補知府江忠源、湖南提督鮑起豹等。

駱秉章見眾人已坐定,開口說道:“洪秀全創邪教、執異說,在廣西造反,如今打到長沙,作為同鄉,我十分慚愧。長毛號稱十萬,長沙守兵不滿八千,此次長沙戰守,不知各位有何良策?”說完將眾人掃視一遍,等待大家發言。

王葆生素以知兵著稱,他站起來打了一躬,大聲說:“中丞勿憂,程製台率五千人馬守住了衡陽,大人八千人馬當然可以守住長沙。長沙城高池深,長毛一時難以攻破。隻是守城兵力單薄,可令長沙城十六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的男子全部上城防守,如此一來,長沙無形之中增加五萬人馬。下官願立即募兵招勇,以解燃眉之急。”

駱秉章心中歡喜,鷹一樣的目光掃了過來,又不無擔憂地問:“倉促招募之人多是烏合之眾,又沒有訓練,如何能守?”

王葆生心裏明白,眨了幾下眼睛,說道:“太平軍出廣西隻有兩萬人,能打仗的人馬不過八千,現在人數超過十萬人,大多數是郴州、桂陽、永州一帶的農民,人數雖多,也不一定能戰。市民將號衣一穿,拿著刀槍上城牆,密密麻麻地站在垛口上,太平軍又認得哪個是兵哪個是民?”

“王知縣言之有理。”羅繞典讚成王葆生意見,對駱秉章說,“大人可傳令照此辦理。”

駱秉章點了點頭,讓王葆生當場寫了一張文告。當王葆生請他加蓋巡撫大印時,駱秉章卻不敢擅越。

湖南布政使恒福被朝廷內調,潘鐸任布政使,沒到衙署辦公。其他司道、總兵、參將、守備等文官武將見省城沒有當家做主之人,都不敢過問長沙戰守事情,大家都在等待新任湖南巡撫張亮基到來。

張亮基,字采臣,號石卿,江蘇徐州人。道光舉人,當過內閣中書、侍讀。道光二十六年任雲南永昌知府、雲南按察使;道光三十年任雲南布政使、雲南巡撫兼署雲貴總督。他調任湖南巡撫後從貴州到長沙赴任,走到寧鄉縣地界,聽說長沙被太平軍包圍,退至常德。他在常德停了幾天,命令雲南楚雄副將鄧紹良先進長沙,見太平軍沒有動靜,便悄悄地進了長沙城,接替駱秉章當起湖南巡撫。此後廣西綏寧鎮總兵和春、貴州鎮遠鎮總兵秦定三、河南河北鎮總兵王家琳等陸續開進長沙。長沙守軍一下子增至兩萬人馬,加上依王葆生建議招募而來守城的三萬多名青壯,長沙兵力有五萬多人,士氣大振。張亮基和潘鐸商量說:“當兵就要吃餉,危急關頭,沒有餉誰肯給你賣命?”

潘鐸將湖南藩庫存銀全部取出,支付守城士兵餉銀,城中守兵見錢個個眉開眼笑。

卻說長沙被圍,原欽差大臣賽尚阿在永州、湖廣總督程橘采躲在衡陽都不來救長沙。林鳳祥打著西王蕭朝貴的旗號北上長沙,賽尚阿、駱秉章不敢派兵攔截,放太平軍大隊人馬從容圍攻長沙。

朝廷聞訊震怒,將賽尚阿、程橘采罷官,重新任命徐廣縉為欽差大臣、湖廣總督,飛檄廣西提督向榮出兵馳援。向榮與賽尚阿不和,太平軍撤圍桂林後,稱病居在桂林,不過問軍中事情。賽尚阿彈劾向榮,請朝廷將其充軍發配,戍守邊疆,向榮假戲真唱,臥床不起,一躺就是四個多月。看到新任欽差大臣的公函,向榮知道賽尚阿已被罷官,立刻回營,清點本部人馬,日夜馳援,八月份趕到長沙。

賽尚阿被奪官前,命程橘采死守衡陽,又令江忠源率一千新寧楚勇到耒、衡一帶伏擊洪秀全。不想石達開戒備森嚴,用兵謹慎,江忠源沒有機會,隻好一路尾隨太平軍來到長沙。

江忠源率楚勇到達長沙以後,與和春軍屯白沙井。太平軍和清軍在長沙城南防守犬牙交錯,一裏之內互不攻擊,倒給城外流民百姓留了一條通道。長沙城九座城門,除南門外,其他各門雖然緊閉卻可以縋繩入城,城內大街小巷婦人結伴出行,客棧依然人來客往,比平時還要熱鬧許多,仿佛已經忘記長沙已被太平軍包圍了。太平軍幾十萬人馬北阻長沙,西臨湘江,清軍援城的綠營兵、鄉勇已超過五萬人,還有各地援兵源源不斷地馳援長沙。

張亮基知道一場大戰即將來臨,他和羅繞典、潘鐸等分別巡城,安撫百姓,看望守城士兵。這天他按例從又一村出發,穿過貢院街,沿東正街到小吳門時,隻見城牆上旗幟迎風飄揚,守城士兵整齊,刀槍雪亮,嚴陣以待,隻有少數幾個將領在城牆上來回走動。他一打聽才知道小吳門城牆上是新寧楚勇,守將是新補的陝西候補知府江忠源,感慨地說:“江忠源如同周亞父,真將才也!”

江忠源前來參見新任巡撫。張亮基見他四十來歲,一表人才,心裏高興,拉著他的手在城門洞前的小石墩上坐下,謙虛地問:“亮基初到湖南,對長沙不熟,又沒有守城經驗。岷樵在廣西與長毛打過仗,還殲滅了馮雲山,我在貴州的時候便得知岷樵威名。前幾天長毛攻小吳門,便是將軍擊退,如今長沙被圍,長毛又沒有退意,還望將軍賜教,長沙應該如何防守?”

江忠源雙眼看著巡撫大人,坦誠說道:“自洪、楊造反以來,已有兩年整,他們流動作戰,如同明末的李自成、張獻忠,不足以成大事。遇到堅城,他們必然繞城別走,桂林、衡陽便是如此。長毛出全州時,水師與陸師應該聯合作戰,馮雲山大意,被我看破,在蓑衣渡一擊成功。龍虎關之戰,餘萬清沒有守住關城,讓長毛搶得戰機,如今各省人馬齊聚長沙城內,糧餉吃緊,治安又亂,有些將領縱兵擾民,時間一久矛盾必然加劇,不如調出部分人馬駐紮城外防守。”

江忠源見張亮基在聽,又找來一根木棍在地上畫了起來,繼續說:“和春人馬最多,可屯城東,防止敵人攻小吳門、瀏陽門;秦定三是湖北陽新人,宜守城北;西門靠近湘江,讓王家琳去駐紮;隻有南門外的敵人最強大,我願率新寧楚勇駐紮在城外蔡公墳,就算戰死沙場也是為朝廷捐軀。下官本是朝廷命官,在三湘父老眼皮底下與太平軍交戰,我要向世人展示湖湘軍人誌氣。”

張亮基聽了心裏十分受用,竟起身握住江忠源的手說:“岷樵高見,統籌全局,考慮長遠,跟諸葛亮一樣未雨綢繆。”

江忠源連忙站起,低頭說:“下官怎能與諸葛亮相比,大人說起諸葛亮,讓下官想起湖南倒是有‘三亮’,得一亮可守長沙,保三湘無虞,若得三亮,洪、楊可平。”

“願聞其詳!若能請‘臥龍先生’來長沙,我三顧茅廬也無妨。”張亮基說得非常誠懇。

“湖南三亮有三人,古亮胡林翼在貴州,新亮郭嵩燾在北京,今亮左宗棠隱居湘陰柳莊。三亮之中,要算左宗棠本事最大,隻是不肯輕易出山。若得此人相助,長沙城就是銅鑄鐵打的。”一說到左宗棠,江忠源推崇備至。

張亮基目光犀利地看著江忠源,問道:“以你的文武全才,與左宗棠相比如何?”

江忠源正好與之四目相對,不禁低眉,看著自己的雙腳,突然想起當年徐庶給先主的一句話,便說:“我是螢火之光,左宗棠是一輪明月,我們兩人不可同日而語。當天下紛亂方起,非真英雄、真豪傑不能匡時救世。道光二十九年,林則徐自雲貴總督回福建養病,特繞道長沙會見左宗棠,那時左宗棠隻是個舉人,演繹出一段感人的湘江夜話,湖南誰人不知?撫今思惜,林大人都稱左宗棠為曠世奇才,是出將入相的人物。”

說起林則徐,張亮基感慨萬千,他生平最佩服的人便是林則徐。當年跟隨王鼎治理黃河,林則徐是江蘇巡撫,河官悄悄地塞給他三千兩銀票,他原封不動地將銀子退回。張亮基治河有功,升為雲南永昌知府,林則徐從新疆伊犁被召回後任陝西巡撫,不久任雲貴總督。他路過永昌,張亮基前來參見,林則徐提起當年三千兩銀子的事情,張亮基大驚失色,誠惶誠恐,林則徐一笑了之。後來他向朝廷密折舉薦張亮基,從此,張亮基青雲直上,做到雲南按察使、布政使、巡撫。

張亮基想到這一層,對江忠源說:“我來湖南之前,胡林翼向我推薦過左宗棠,隻是不知道他與林文忠公還有這樣一段佳話。林大人看人一向準確,稱他是曠世奇才,這一點不會有錯。隻是請左宗棠出柳莊,應如何禮聘才是?”

江忠源說:“中丞大人,黃金白銀不能讓他動心,據說他有一身驢脾氣,打他不走,隻能哄著走。請將不如激將,您去請他,他肯定不會出山,隻能用計賺他。”

張亮基對左宗棠越發來了興趣,巴不得立刻弄到眼前,急問道:“如何賺法?”

江忠源環視四周,對張亮基說:“此處不是說話之地,請中丞大人移步營房,下官一一告知。”

“好!”張亮基笑容滿麵,一時愁緒散盡。但他不知道此時石達開也在尋找左宗棠。

湘陰東山離縣城六十裏,這裏山巒起伏,群峰競秀,林幽穀美,山間溪水淙淙,鳥語花香。這天,一騎在東山的小道上慢跑,騎在馬上的漢子眉清目秀,一身緊衣,到半山涼亭停了下來。他見涼亭裏有三個人在喝酒、唱歌,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一僧一丐一秀才。

癩子少一目,跛一足,頭戴白藤冠,身穿青懶衣,唱的是《梁父吟》:“壯士功名尚未成,嗚呼久不遇陽春?君不見東海者叟辭荊榛,後車遂與文王親。八百諸侯不期會,白魚入舟涉孟津;牧野一戰血流杵,鷹揚偉烈冠武臣。君不見高陽酒徒起草中,長揖芒碭隆準公;高談王霸驚人耳,輟洗延坐欽英風;東下齊城七十二,天下無人能繼蹤。二人功績尚如此,至今誰肯論英雄?”

歌罷,和尚接著唱:“吾皇提劍靖寰海,創業垂基四百載;恒靈季業火得哀,奸臣賊子調鼎鼐。青蛇飛下禦座傍,又見妖虹降玉堂;群盜四方如蟻聚,奸雄百輩皆鷹揚,吾儕長嘯空拍手,悶來村店飲村酒;獨善其身盡日安,何須千古名不朽。”那和尚額陷頭尖,鼻偃齒露,身高不滿四尺,言若銅鍾,形象猥瑣。

那個秀才模樣的人單眉細眼,貌白神清,唱道:“班定遠飄零玉關,楚靈均憔悴江幹。李斯有黃犬悲,陸機有華亭歎。張柬之老來遭難,把個蘇子瞻長流了四五番,因此功名上意懶。”

歌罷三人大笑,繼續喝酒,漢子下馬問:“請問誰是‘今亮’先生?”

癩子反問:“你是何人,找‘今亮’何事?”

漢子回答說:“我是錢江先生的門人,家主人久仰‘今亮’左季高先生大名,欲求一見。”

和尚橫了一眼說:“架子蠻大,何不親自過來?”

漢子分辯說:“主人很忙,讓小的前來預約。”

“可惜我三人都隻是‘今亮’的朋友。”秀才模樣的人說,“吾乃嶽陽吳南屏,這位是怪丐李癩子,這位是怪僧空矮子,也是來訪‘今亮’的。誰知他前天出門訪友去了,也不知道何時能夠回來。”

漢子一揖,討好地說:“久聞三位大名,今日有幸得見,這頓酒錢我付了!”

吳舉人不屑一顧,說道:“區區一頓酒錢我還付得起,何必麻煩?”

那漢子訕訕笑了幾聲,告辭而去,回朱亭向錢江、石達開如實報告。翼王聞言,歎息良久。

朱亭,古稱浦灣,在株洲南端,北連平山、南接衡東、東靠鳳凰、西臨湘江。南宋乾道二年(1166 年),朱熹遊南嶽時途經此地結亭講學,故名“朱亭”。

石達開得知蕭朝貴進軍神速,他卻不急於冒進,到達朱亭後,便將大本營駐紮於此,並派出大批太平軍到四周刺探情報,與醴陵、瀏陽會黨聯絡。

這天,石達開在祖師殿內讀兵書,親兵來報說:“啟稟翼王,有一位姓柳的秀才來大營求見,進獻陳兵要策。”石達開點頭答應接見。

來人器宇軒昂,舉止儒雅,石達開將他迎入大帳,問其尊姓大名,那秀才回答:“姓柳,叫柳壯!”

石達開跟他談行武打仗,地輿分析,柳秀才談笑風生,觀點獨特,分析精辟,時有灼見。

石達開滿心歡喜,便又帶著柳秀才到各營參觀。柳秀才見太平軍各營旗幟鮮明,將士一個個精神飽滿,也不禁暗暗讚歎石達開是一位難得的軍事奇才,讚道:“翼王人馬威武雄壯,各營秩序井然,當可縱橫江漢,直抵吳楚。若派一偏師直指京師,必能拒異族出境,恢複漢家山河。”

石達開冷靜地答道:“我隻有五萬人馬,加上西王的人馬也隻有十幾萬,圍攻長沙足夠了。要攻克京師,兵力遠遠還不夠!”

柳秀才道:“不是兵力不夠,是進軍檄文模糊不清。”

石達開知道秀才出言無忌,但愛才心切也就不去計較,於是問道:“太平軍進軍檄文是天王發布的,怎麽不清楚?”

柳秀才不慌不忙地答道:“太平軍信奉天主教,天主教是外來教派,兄弟之間稱天父天兄,教義晦澀難懂。我中華一向排斥外來教,稱外來教派為邪教,中華向來尊崇孔孟之道,以儒教為正統,如果太平天國尊重儒教,必然得到天下儒生的支持,到時候兵鋒所指,那些落魄的儒生莫不景從,則奪取江山容易。否則,天下儒生站在太平軍的對立麵,太平軍不是處處受製嗎?”

柳秀才從容答道:“非常重要,三國時‘竹林七賢’陳琳幫助袁紹討伐曹操,一篇檄文天下傳頌。戰爭之初,袁紹每戰必克,所以說,一篇好的檄文可敵十萬雄兵。”

石達開覺得言之有理,便說:“我軍中無此文人,待我稟告天王再做打算,柳先生在我大帳暫居時日,我有問題需要慢慢請教柳先生。”

柳秀才點頭同意,石達開親自將柳秀才安排在大帳營房休息。隨後石達開又寫了一封親筆信,將軍情向天王一一報告,特別提到那篇檄文。

此時,李開芳前來匯報軍情,見翼王在千年古樟前麵跟一個書生在侃侃而談,非常奇怪,便問:“這個書生是誰?”

翼王“啊”了一聲,回道:“秀才柳先生,正在跟我談論兵事。”

李開芳壓低聲音,告訴翼王說:“西王有要事要稟報!”

石達開讓柳秀才幕後回避,然後問道:“李總製所報何事?”

李開芳這才打開話匣子,說:“駱秉章已經接到衡陽戰報,綠營和團練打了勝仗,湘潭告急,他派兵去了湘潭,如此一來,長沙西邊也就失去了屏障。西王到達湘潭,湘潭知縣胡全不敢出戰,緊閉城門堅守不出。西王從湘潭征用了不少民船,將所獲糧草全部裝船沿湘江而下,到達長沙猴子石後,將大本營紮在長沙城南部的妙高峰一帶,同時派兵向寧鄉、益陽方向出擊,林鳳祥率領西王大軍不日即到。”

石達開在大帳裏麵來回走了幾步,說道:“可命林鳳祥駐軍城東馬坡嶺,從東門圍城。本王防守朱亭,配合西王進攻長沙,同時監視衡陽方麵的綠營兵。”

李開芳領命離開朱亭,柳秀才在幕後聽得清清楚楚。

過了幾天,天王傳旨,翼王協同西王進攻長沙,不日親自到大營與翼王會合,督戰長沙,而對那篇檄文的事是隻字未提。

石達開接旨後,將天王的旨意與柳秀才說了。柳秀才歎了口氣,默不作聲。石達開請柳秀才在軍前效力,柳秀才說:“家中有老母需要安排,待安置好家小以後,再來投奔翼王。”

石達開見狀也不好久留,就將自己的腰牌交給柳秀才道:“柳先生拿著我的腰牌可以平安出入太平天國轄境,若遇盤查,你亮出我的腰牌便是!”

石達開又叫人送上一百兩銀子,柳秀才謝絕了,隻拿了腰牌向石達開告辭。柳秀才從祖師殿後麵的小門出來,沿著山間小路離開朱亭。

柳秀才走後不久,太平軍占領湘陰,又有一個柳姓秀才前來投奔石達開,石達開非常高興地接待這位柳秀才。

石達開問:“你認識貴縣有一位叫柳壯的秀才嗎?”

“不認識!”這位柳秀才答道。

秀才回答道:“隻有我一個人姓柳,該不會是有人冒充我吧,那位柳秀才長得怎麽樣?”

石達開將相貌、神態、談吐說了一遍,又說:“此人胸懷韜略,有誌用世。”

這位秀才說道:“這人叫柳壯,應該是柳莊的左宗棠啊!翼王,可惜您放走了左宗棠。”

石達開聞言後悔不已,他派人去湘陰遍訪了左季高,又偏偏放走了左宗棠。他一跺腳,長歎一聲。

這些日子,張亮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長沙城內一日數驚。他的軍隊都派到外地去了,急調邵陽勇、平江勇、湘西鎮筸兵前來長沙,協同綠營兵守城,但兵力還是不夠。

長沙老百姓害怕太平軍攻破長沙,紛紛前來守城。短短不到十天時間,長沙城集聚了十萬人馬,主要由綠營、勇丁和老百姓組成,整個長沙城變成了一個大兵營。張亮基見長沙城有兵無將,又想起了左宗棠,估計左宗棠不在湘陰柳莊,就在安化小淹。他又派兩撥人分別去柳莊和小淹兩地,想盡一切辦法把這位今亮給請到身邊。

這天下午,湖南安化小淹陶家來了一隊衙役,擁著兩頂小轎,安化縣令張大淳到陶家剛落座,陶府上下都來參見。

張大淳接過陶家人獻過的安化黑茶以後,陶桄上前問道:“不知張大人來陶家何事?”

“奉新任巡撫張亮基大人之命前來送信。”張知縣拿出一封一尺來長的大紅信封,封口用火漆膠著,上麵印有巡撫衙門的大印。

陶桄接過信小心地拆開封口,抽出信紙一看,大驚失色,信中說太平軍圍攻長沙,長沙軍民都在浴血奮戰。為了保衛省城,全省官紳士民,不分貴賤,有錢出錢,無錢出力。陶家是大戶人家,世受國恩,此時應以國事為重,在五日之內籌十萬兩銀子送到湖南巡撫衙門,否則就讓他到長沙南門外守城。

陶家老小看了一遍,陶桄愁眉苦臉對張大淳說:“張大人,我家住在窮鄉僻壤,哪有十萬兩銀子?就算把陶家的田莊、房產全部變賣,也湊不齊一萬兩銀子,何況隻有五天時間,這件事不可能辦好!”

“我是奉巡撫大人命令行事,陶家不願意出銀子,就是有意破壞長沙守城。”張大淳一改進門時的溫和,換了一副冷麵孔說,“左右,將陶桄拿下,帶回巡撫衙門聽張中丞發落。”

衙役一抖鐵鏈,不由分說將陶桄鎖了。陶家老少麵對這飛來橫禍,急得大哭,眼睜睜地看著陶桄被眾衙役押進轎內,出門而去。陶桄仿佛與家人生離死別,哭著對左惠芳說:“夫人啊!家中遭此大變,讓陶恭去找你爹,讓老丈人來救我!否則,我死定了。”

左惠芳收住淚,馬上給老父親左宗棠寫了一封信,將今日發生的事詳細地說了一遍,簽上名,用信封封好,讓家人陶恭騎上快馬送到湘陰東山。

湘陰與長沙有百裏之遙,天心閣、小吳門外戰火紛飛,這裏卻是鬆濤不驚,仿佛一處世外桃源。左宗棠率妻子兒女在白水洞結廬隱居,這裏離柳莊不過三十裏地,相互之間往來也比較方便,這兩天新寧教諭歐陽兆熊來訪。

歐陽兆熊,字小岑,湖南湘潭人,道光十七年舉人,出身豪富之家,年輕的時候**不羈,後來幡然醒悟,立誌讀書,幾年的時間學問大進,連中秀才、舉人。

歐陽兆熊住在白水洞,兩人整天在東山飲酒談詩,甚是相得。左夫人在旁邊倒茶,見兩人說得投機,忍不住插話:“道光十三年,季高與小岑赴京會試,舟過洞庭遇水賊,季高仗劍與賊相搏,將賊擊退,有此事吧?”

歐陽兆熊問:“當時我也在場,怎麽沒有聽說此事?”

左宗棠坦然地說:“你當時睡著了,我為了保護你與水賊搏鬥,水賊若是過來傷害你,我可以保護你。”

“你說一說當時的經過?”歐陽兆熊繞著彎子,明知故問。

左宗棠當然不說了,左夫人就替他說:“那天晚上舟過洞庭,突遇強盜,季高被執,盜首知道他是一個進京趕考的舉人,審問後說:久聞大名,原來是三湘才子,願贈一首詩足矣。於是季高題寫一首七言絕句:暮雨瀟瀟江上村,綠林豪客夜知聞;他時不用藏姓名,世上如今半是君。盜喜,說:的確是一首好詩,對我等評語也好!水盜不搶詩人,左舉人可以離開了。哪知季高並不離開,而是仗劍要將眾盜抓往官府大牢。雙方鬥了起來,結果是眾盜被季高打得落花流水。”

歐陽兆熊說:“好哇!你編個故事回家騙嫂子,真是該罰。我一生浪跡江湖,幾時怕過洞庭水賊?”

左宗棠拍著歐陽兆熊的肩膀說:“我編個小故事回家哄老婆,被你戳穿,我以後怎麽騙老婆?範曄在《後漢書》上麵描寫昆陽大捷,說劉秀率領幾百人打敗幾十萬敵軍,說起來誰信?二十四史,不知有多少故事是假的。我騙騙老婆,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左宗棠一向能言善辯,歐陽兆熊本想笑話他,反被左宗棠奚落一番。歐陽兆熊看到左宗棠一副誌得意滿的樣子,心中釋然,說:“我這次從廬山回湘潭,途經嶽陽遇到一個人,你猜猜這人是誰?”

“不對,你再猜!”歐陽兆熊搖搖頭。

“難道是湘陰郭筠仙?”左宗棠又問。

“哈哈!也不對,你自稱當今諸葛亮,諒你也猜不出。”

歐陽兆熊揶揄地說,左宗棠一點也不氣惱,反而是急切地問道:“我實在想不起來,你到底碰到誰了?”

“湘鄉曾滌生。”歐陽兆熊笑了笑,終於說出了答案。

“真是沒想到,滌生兄這次外放江西鄉試主考,秋闈還沒開始,他怎麽跑到嶽陽來了?”左宗棠心中也是不解。

“曾伯母去世不久,他是回家奔喪的。”歐陽兆熊說出了答案。

“這做父母的生老病死,真是無法抗拒,隻是他沒有給我一點信息。前段時間郭筠仙父親去世,郭家兄弟雙雙回湘陰,我倒是去過。這人哪,盡管功名富貴並不相同,隻是這生老病死都是公平的。滌生兄比我大一歲,學問做得好,官運也好,隻是文才方麵讓人不敢恭維。他那一點本事,湖南超過他的就有好幾個。”

兩人正在談笑,夫人過來說:“安化陶家來人了。”

陶恭進屋,本是急著要見公子的丈人,但被眼前的堂屋擺設所吸引,便不斷在打量著堂屋擺設。這地方雖然位置偏僻,室內布置卻也不失典雅,堂屋正中央寫著諸葛亮的《隆中對》,上麵一塊匾額刻著“東山草堂”四個字,左右兩邊各掛著一副對聯:“身無半文,心憂天下;讀破萬卷,神交古人。”兩邊牆壁的書架整齊地放著不少書,牆上還掛著一把不知名的古劍。陶恭還想繼續欣賞,左宗棠已經進來了。他連忙上前參見,將信件呈上。

左宗棠看信後大怒,“啪”的一聲將信箋摔在桌上,說:“張亮基欺人太甚!”聲震屋頂,陶恭嚇得站在一旁,不敢作聲。

左夫人與歐陽兆熊聽見聲響後立即出來,歐陽兆熊不解地問:“季高何事生氣?”

左宗棠以手指信,歐陽兆熊拿過去看完後又交給左夫人。左宗棠如同一隻騾子,在堂屋裏氣呼呼地打轉,說:“陶公子年輕,張亮基欺陶家無人,如此攤派,十萬兩銀子放在窮鄉僻壤的安化小淹,那是一筆天文數字,就是在長沙也沒幾個人能捐得出。陶文毅公為官清廉,身無餘資,陶家家產全部變賣也不值一萬兩銀子,張亮基分明是在敲詐勒索!”

陶澍已死去多年,但左宗棠對他很是尊敬,開口閉口便是陶文毅公。左宗棠將袖子一擼,對陶恭說:“備騾子,我要馬上去長沙救女婿。”左宗棠又轉過身對歐陽兆熊說,“小岑兄,對不起,張亮基欺負陶家,就是欺負我左某人,我去湖南巡撫衙門找他。”

歐陽兆熊見左宗棠火氣未消,也不便勸說,便道:“好!我陪你一起去長沙。”

歐陽兆熊見他驢脾氣犯了,隻好說:“好!我在筠仙家等你。”兩人拱手而別。

次日上午,左宗棠準備從營盤路小北門入樓,不想這幾天長沙城門緊閉,隻好找巡撫衙門的人向城上喊話。守將聽了,就將一個竹籮筐用粗麻繩係好縋入城下。左宗棠坐上籮筐,守城士兵再將籮筐拉上城去。

長沙又一村,湖南巡撫衙門口來了兩位鄉下人,直接往衙門裏麵闖,守門的綠營兵問:“找誰?”

左宗棠沒有好口氣,大聲說:“湘陰左季高,要找張亮基。”

綠營兵一聽也不阻攔,手指前方大廳說:“張大人在大廳裏辦公,你自己去找他。”

左宗棠氣呼呼地來到大廳,裏麵走出一位官員,上前拱手問道:“來者就是湘陰左季高?”

左宗棠沒好聲氣地說:“正是本人,如假包換。”

那官員一聽,撲哧一笑說:“左先生請坐,我去報告巡撫大人。”說完泡上兩杯茶,雙手遞給左宗棠。左宗棠隨手接過,然後重重地擱在桌子上,茶水濺得桌上到處都是。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氣呼呼地吹胡子瞪眼睛。

不一會兒,張亮基從裏麵走出來,朝左宗棠拱手說:“左先生,下官在此恭候多時了。”正是:

三湘四水刀兵起,長沙百姓陷恐惶;

湖南巡撫求良將,今亮開出濟世方。

不知左宗棠如何應對張亮基,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