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心中有桃源

蘇東坡有一段話談自己的作文之道。他說,我寫文章就像泉水從地下湧出,並不選擇什麽地方。在平地,泉水滔滔汩汩,一日行千裏也不困難;若遇上山道、岩石,就隨它們變化形態和去向,曲曲折折地向前去,它到底怎樣發展,我也不能事先預知。但有一點我是清楚的,這就是文章總是要起於所當起的地方,停於不可不停的地方。文理自然,姿態富於變化。(《自評文》)

一句話,作文當如行雲流水,順乎自然。

這是蘇東坡的為文之道,也是他的為人之道。合乎本性,順其自然,不勉強,不造作,這就是他所推崇的生活準則。

如何達到這種自然的人生境界呢?

就說當官吧,這是古今不變的熱門話題。儒家講入世,講進取,講社會責任;道家則講出世,講退隱,講自適逍遙。對讀書人,前者主張去做官,兼濟天下;後者則堅決反對做官,希望獨善其身。看看東坡的態度。

東坡說:“讀書人不必當官,也不必不當官。”這好像有點模棱兩可,讓人無所適從。

東坡講了他的道理。一定要做官,心中隻有官,就消解了自身的存在;一定不要做官,心中隻有自己,就是忘了君主的存在。這就像吃飯,吃不吃要看是餓還是飽,如此而已。不做官的人安於現狀而不肯出仕;做官的人貪於利祿而忘記歸隱。於是就有了不奉養雙親、隔絕塵俗的譏笑;有了貪圖俸祿、苟且安逸的弊端。(《靈璧張氏園亭記》)可見,做官同作文也是一個理兒: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答謝民師書》)

人生在世,對外要順應天意,不要和老天過不去;對內要依歸本性,不要和自己過不去。

人們常說要“思而後行”。東坡對此也來了個正題反作:

沒有發言而思考,那麽思考達不到;已經發言而思考,那麽思考又落後而追不上。其實,言語是從內心感發衝口而出的。有些話,說出來可能得罪人,悶在心裏自己又難受。我認為寧可得罪人,還是要把話講出來。

有道德的人喜愛善,就像喜歡美麗的容貌;討厭不善,猶如討厭不好的氣味。哪裏是碰到事情後才思考,計算一下它的美惡,而後決定是避開它還是接近它呢!所以,碰到義而想到利,那麽義一定不能實現;碰到打仗而想到活命,那麽打仗一定不拚力。至於或窮困或得意、或獲得或喪失、或死或生、或禍或福,那是由命運決定的。(《思堂記》)

說話辦事,以自然為尚,以自適為佳。這也不失為一種生存方式。麵對大千世界、紛擾世事,憂國憂民,奮發進取,舍己為民,當然不失其社會價值;而順其自然,無為而為,適可而止,這又何嚐沒有意義!生活無限豐富,生活的方式也無限多樣。更何況,就如同休息有益於工作,收回拳頭有益於更好地出擊,順乎自然有益於創造,甚至有時它本身就是一種更高更完美的創造。反過來,人的努力和創造,往往又是為了回複到一種更高的自然境地。東坡思想糅合儒釋道,又能自辟新境。在他那裏,“情”是人最根本的自我屬性,是本體論的範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