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知識分子的理想人格
曠達是一種人生態度,又是一種胸懷,一種境界。
曠達出於自然,然而,社會人生又斷難自然,這就決定了蘇東坡的人格、思想十分複雜,充滿了矛盾。這裏有儒家的正統,道家的自然,還有佛家的空幻。有積極的成分,也有消極的因素。有些東西,積極中含有消極,謬誤中又蘊藏著真理,是是非非,難以分辨,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蘇東坡的複雜,大略看來呈現出兩種麵貌。一是儒士,一是隱士。
對君主忠心耿耿,對國家的貧弱憂心如焚,對老百姓的疾苦深切關注。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甚至不以一身禍福,改變其憂國之心。這是東坡形象的一麵:儒士、忠臣。
有的人已注意到,蘇東坡留給後人的主要形象並不是這一麵,而恰恰是他的另一麵。東坡屢次遭受挫折、打擊,有幾次差點送了命。即便這樣,一旦皇帝有召,他便“召之即來”。他也曾想到過退隱,並且打心眼裏喜歡不為五鬥米折腰的陶淵明,但他一生始終不曾真正歸田、隱退山林。從行動上看,他不是一個隱者;若從精神上看,他通過詩文所表現出來的那種人生空漠之感,卻比前人任何口頭上或事實上的“退隱”“歸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沉重。李澤厚先生曾指出:東坡的這種“退隱”心緒,“已不隻是對政治的退避,而是一種對社會的退避”(《美的曆程》)。它已不是對朋黨爭鬥、政治殺戮的恐懼哀傷,盡管這種具體的政治哀傷東坡也有;而是對整個人生、世上的紛紛擾擾究竟有什麽目的和意義這個根本問題的懷疑、厭倦和企求解脫與舍棄。對政治的退避是可能做到的,而對社會的退避卻是不可能的,除非離開人世。所以這便成了一種無法解脫而又渴望解脫的人生厭倦和感傷。
蘇東坡的退隱不是實際行動上的退隱,而是精神上的、哲學意義上的,後者比前者又深了一層。
透悟了人生無可回避的煩惱,就可以以一種相對超脫、曠達的態度麵對人生,麵對世界。東坡被貶黃州時,他同一個友人一同劃船遊玩於赤壁之下。當友人哀歎生命短促,羨慕長江無窮,希望同神仙一起遊玩、與明月一起長存的時候,東坡卻說:“你真正知道江水和月亮嗎?長江之水不斷地流淌,而實際上並沒有流走;月亮圓缺交替,但也並沒有增減什麽。若從變化的角度來看,天地間的萬事萬物連一眨眼的工夫都不能保持原樣;若從不變的角度來看,人類自身和宇宙萬物都是永存的。既然這樣,那人又何必羨慕長江的無窮無盡呢!天地之間,物各有主,如果不是我的,即便一毫一厘也不取。隻有江上的清風,山間的明月,耳聽為聲,眼看有色,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是大自然無窮無盡的寶藏,可供我們賞玩適意。”(《前赤壁賦》)物我齊一,榮辱互通,生死也沒有什麽絕對分界,既然如此,人們還有什麽理由不保持樂觀的精神呢?在我們看來,蘇東坡的樂觀實際上是一種徹悟人生,且頗具悲劇精神的樂觀,甚至可說他是一個樂觀的悲觀者,或悲觀的樂觀者。
怎樣才能達到樂觀和達觀呢?蘇東坡有一套解脫困苦、超越悲哀的獨特的思維邏輯和方法:嶺南惠州一帶瘴癘害人,住在北方又何嚐不生病;是病都死得人,何必瘴氣。人們苦於嶺南缺醫少藥,但在都城,醫術高明的醫生手裏死人也不少見。(《與參寥子書》)這種自譬自解的方法,可能導致泯滅一切是非的自滿自足的混世哲學,也可能成為厄境中堅持生活信念的精神武器。東坡顯然選擇了後者,這種解脫方式對後人的啟迪和教益也正在此處。
人生在世,難免有苦惱、失敗和困頓。身處逆境或遭逢不幸,人如果不善於自我解脫,沒有一點曠達的胸懷,難免陷入泥沼,不能自拔。蘇子的人生態度,是失敗、挫折中的一種智慧,是苦惱、病痛中的一劑藥方。
精神的痛苦,最終隻能在心靈中求得解放和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