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鞭02
“我爹曾對我說,我祖上創這辮子功,是從豹子甩尾悟出來的。這便是得到‘形意’的要領。”
“更是胡說!你要說‘少林五拳’,還扯得上。‘少林五拳’為龍、虎、豹、蛇、鶴五形拳,內應心、肝、脾、肺、腎五髒,外應金、木、水、火、土五行,並與精、力、氣、骨、神交互修煉,其中確有一門‘豹形拳’。形意的‘十二形’為熊、鷂、龍、虎、龜、燕、蛇、猴、馬、雞、鷹、鳥台,哪來的‘豹’?形意要六合,心與意合,意與氣合,氣與力合,肩與胯合,肘與腰合,手與足合。還有三層道理,三層功夫,你可懂?”
“嘛叫‘三層’?”傻二搭不上腔,真像個不摻假的傻巴了。
“嘿,今兒可算費了牛勁。聽著,三層道理是——練精化氣,練氣走神,練神還虛。三層功夫是——一層明勁,二層暗勁,三層化勁。你連這個也沒聽說過?我的徒孫也能背出來呢!”
“我真正嘛也不懂。你老跟我盤道,我嘛也說不出來。”
“好笑!憑你這點道行,也想往津門武林中插進一腳來?還要稱王?可笑!你年輕,不懂事,才這樣輕狂。我可以告明白你,打你沒生下來,這世上的每一寸地麵上都有名有姓。你想立足,談何容易。你別是缺心眼兒吧!”
玻璃花和眾人一齊哄笑。
“索老師傅,我絕不想往武林裏紮。我隻會耍幾下辮子,身上的功夫就像破鞋跟兒——提不上。”傻二認真地說。
“噢?”索天響一直半閉的眼睛忽然睜開,一雙灰眼珠淡而無光。他問:“你身上沒功夫?”
“我能騙您?您不信就試試我。”
“好,我試試你。你動辮子嗎?”索天響說。
“不動辮子,就試腿腳,您一摸就知我身上沒功夫。”
索天響說:“咱有話在先,說好就試腿腳啊!”然後雙手一分,就要用武。
一個跟隨上來問索天響,是否脫去袍褂,索天響搖搖頭,隻把袍子的前襟提起來別在腰帶上,對傻二說一句:“我這叫‘三十六招連環腳’,瞧!”說著就來到傻二跟前,兩條腿使出踢、蹬、踹、點、掃、鏟、勾、彈,專取傻二下盤。一招一式,有姿有態,出手絕非尋常,頗有大家氣派。傻二忽想起春和營造廠的粉刷師傅毛吹燈,每次粉刷房子,都穿一身黑,一舉一動,像天福戲園老生馬全祿的做派那麽講究。刷完漿,身上居然一個白點不沾。凡是這種高手,舉動就不一般,自己絕不可有半點大意。他想到父親教過他的八字身法——吞、吐、沉、浮、閃、展、騰、落,一邊回憶,一邊用心使用,雖然生疏,倒能躲左避右,應付一氣。他因有言在先,不動辮子,逢到機會也絕不甩出辮子來。打了一陣子,覺得有點奇怪,這索老師傅的拳腳固然有招有式,舉手投足講究又好看,怎麽沒有叫人觸目驚心、突兀險奇的招數?看來,這老頭不願意欺侮晚輩,有意對自己擺擺樣子,並不打算傷害自己。這也是人家祖師爺該有的氣度。
這是五月天氣,今兒芒種,天陰發悶。索天響兩邊太陽穴已經沁出汗來,腦袋晃動,太陽穴,就像蟬翼一般,閃閃發亮。按說索天響這種輕功極佳的人不該這樣,也許年歲大了,畢竟不如年少,再過數招,居然“呼呼”有些微喘。傻二說:“你老是不是歇一歇?”索天響乘他說話,不大留意,冷不防揚起一腳,直踹傻二的小肚子,這一腳可是往要害的地方去的。傻二不由得來個“嫦娥擺腰”,剛好把這腳讓過去。索天響踢空,用勁又過猛,險些把身子帶出去。他趕忙收腿,一時立不穩,慌亂中兩隻手擺了擺,才算立住身子,就勢手一指傻二,說道:
“你既然累了,我讓你喘喘。”
在場的人都看出索天響有些氣力不濟。傻二心想,這老頭兒遠道來,悶在轎子裏,中了暑熱吧,便收住式子,說:“我去給你老端茶。”剛轉身,隻覺得身後寒光一閃,一陣冷森森的風直奔自己的後脖子。他心想不好,頭上的發辮反應比他的念頭更快。“啪”一響,再扭身,隻見地上插著一柄半尺多長紮眼的快刀。索天響像木頭柱子戳著發呆,右手的手背上有一條紅紅的印子,顯然是給自己的辮子抽的。而自己的發辮已然搭在肩上,就像玩蛇的,繞在肩上的大青蛇,隨時都會再躥出來。這突然的變化,叫眾人看傻了。有人想到,怪不得索天響剛才不脫袍褂,原來懷裏藏刀,那傻二又是怎麽比眨眼還快,把這刀抽落在地上的?
索天響偷襲不成,一不做二不休,搶上一步要去拔插在地上的刀子,傻二的辮子比他的手快得多,辮梢一卷刀把,往上一拔,就勁刷地扔出去,嚓!直剁到左邊一棵大柳樹上,深入寸許,震顫有聲。
四下響起叫好聲!
索天響渾身上下,數臉皮沒色了。他對傻二說話的口氣依然挺大:“你小子言而無信,稱不上武林中人,說好不動辮子,乘我不防動了。你等著,改天叫你嚐嚐少林正宗‘山’字輩兒的佛門拳。所謂內、初、山、寺、團、同、勝、國、少、年、用、者、思、多、猷、民,都是大架佛門,‘山’字是前三輩,使出這功夫,保叫你斷筋折骨,皮開肉裂!”說完這套話,一頭鑽進轎子,不等跟隨上來落轎簾,自己就把轎簾拉下來,跟著就走。那玻璃花已然跑到轎子前邊去,走得更快。
傻二站著沒動,眼瞅著飛快而去的轎子,心裏納悶,這等聲名嚇人的人物,怎麽一動真格的就完了。見麵先盤道,拿輩分當錘子,迎頭先一下,論功夫,一身花拳繡腿,全是樣子活。一分能耐,兩分嘴,三分架子。能耐不行就動嘴,嘴頂不住還有架子撐著。他原先以為天底下的人都比自己強,從來不知自己這條辮子,把這些頭頭臉臉的人全劃拉了。原來大人物,一半靠名,那名是哪來的,隻有他媽鬼知道了。他開始相信自己的本領了。他高高興興走進院子,關上門,站在當院,拿樁提氣,認認真真耍了一套祖傳的一百單八式的辮子功。他愈發感到這辮子真是隨心所欲,揮灑自如,剛猛又輕柔,靈巧又恢弘,似有一股掃**天下、所向無敵之勢。他腦袋一晃,刷,辮子順溜溜盤繞在頭頂,這時他心裏拱起一股暖乎乎的美勁兒,但冷靜下來之後,又覺得這美勁兒裏頭,還是混著一些模模糊糊、說不清楚的不安。是啊,世上的事不知道的總比知道的多,想象的總比實在的容易得多。走著瞧吧!
第七回 廣來洋貨店的掌櫃楊殿起
人像蜜蜂,哪兒開花往哪兒飛。
您點兒高時,亂哄哄一大團圍住您,沒法分清;可是等到您點兒低的時候,真假遠近,可就立時看得一清二楚。天津衛有句俗話,叫做:倒黴認朋友。
這幾個月,落了坯的玻璃花算嚐到了倒黴的滋味。沒人理他,也沒人怕他。一個人,就是一股子精氣神。像他這類人,沒人怕,一切全完。他沒膽子在估衣街上露麵了,那裏的威風、便宜、勢頭、氣候,連侯家後大小店鋪以及姑娘班子裏的油水,一概都叫死崔霸去。他後悔,當年他勢頭最硬時,沒借著死崔打壞自己一隻眼,把他廢了。現在幹瞪眼、生氣,也沒轍。誰叫自己栽給傻二?怨誰,怨天怨地,不如怨自己,往往壞事的根由還是自己。
他不敢再去找人幫忙。戴奎一,王砍天,柳梆子,全弄得身敗名裂。他指望索天響打敗傻二,誰想到這祖師爺竟是唬牌的。索天響挨了一辮子,露了餡,回去後,家裏邊差點兒叫徒弟們端了。傻二“神鞭”的威名便加倍叫響。人們一談起“神鞭”,自然扯到玻璃花。就是他在皇會上一鬧,才惹出這條“神鞭”,要不傻二今天還在賣炸豆腐,埋沒著呢!因此無論誰說神鞭,還都得從他那天“四腳朝天”的大跟頭說起。愈是把神鞭說神了,就愈得把他說得慘些。他還能牛氣起來?隻有甘心當小狗子。
有一天,他沒錢花了,就來到東北城角三義廟左近的展家,敲門後,找飛來鳳借錢。胡媽出來拿一包碎銀子,說是二奶奶給他的。他覺得這樣有點像打發要飯的,又一想自己當下還不如要飯的呢,便接過銀包,對胡媽說:“告訴你家二奶奶,錢花完了,還來找她。”他用這些銀子混了二十天,花完了,真的又來敲後門,胡媽出來告訴他:大奶奶把二奶奶鎖起來了。他不信,以為飛來鳳不理他。便隔著那堵磨磚對縫的高牆,往裏邊扔磚頭,把院子裏的金魚缸砸碎了,引出展家幾個男仆要抓他,嚇得他一口氣跑到海河邊,在鹽坨裏藏了一天一夜,餓了就抓點鹽末子往嘴上抹抹。第二天清早才爬出來,剛走到宮北,忽聽有人叫“三爺”。他心裏一驚,因為這幾個月沒聽人叫他“三爺”了。扭頭瞧,原來是廣來洋貨店的掌櫃楊殿起。
楊殿起專門倒騰洋貨,賣美國斜紋布、英國麻布、日本的T字布和縐紗。各國的瓷器、金屬器、紙張、煙卷、針線等等小商品也夠齊全。這幾年,喜好洋貨的人漸漸多起來,有人見洋貨得使,有人買個新鮮,有人拿洋貨為榮,這就使他的買賣愈做愈賺錢。他還帶手收羅土產的紅棗、黃麻、駝毛、花生、蠶繭、草帽辮、牛皮羊毛以及骨角等等,賣給洋人運出海去,得利也不少。那年頭,沒有進出口一說,實際上進出口全都叫他包了,做的是來回都賺錢的買賣。這人細高挑兒,小白臉兒,目光銳利,精明外露,腦子快得很。他在紫竹林裏結識不少洋人,能說幾種洋話,家裏有的、擺的、拿的、吃的,淨是稀奇好玩的洋玩意兒,叫洋貨迷們看了眼饞。有時他還陪著藍眼睛、紅胡子、金頭發、白手套的洋人們在城裏城外逛一逛,比洋人更不把中國人放在眼裏。那時,攀上洋人算一種榮耀。站在洋人堆裏,自己也覺得比中國人高一截兒。別看玻璃花喜歡洋貨,在楊殿起看來不過是個土鱉。不過,楊殿起來船運貨,必須同玻璃花這類人打交道。玻璃花也弄點古董玩器,來和楊殿起換些新鮮洋貨,這樣一來二去,兩下就算很熟了。
楊殿起把玻璃花請到後屋,茶水點心照應,一口一個“三爺”,卻絕口不談玻璃花當下的處境。
玻璃花心想:自己的事,有耳朵不聾就能知道,多半這小子剛打外邊做生意回來,還沒聽到自己的事,不然不會這麽待承他。買賣人無論看貨看人,都瞧行情。但如果姓楊的真不知道,就該唬著他。
“三爺新近又弄到嘛好玩意兒?”楊殿起問。
“好玩意兒倒是常有。估衣街上那些老板掌櫃的,哪個弄到新鮮東西不孝敬我?”玻璃花說。
楊殿起粉白的臉上浮現一絲嘲笑,才出現又消失了。他接著問:
“有嘛,拿一件瞧瞧。”
玻璃花忽然想到飛來鳳送給他的那塊懷表在身上,便掏出來往桌上一撂,說:“瞧吧!”那神氣,好像還有十塊八塊。
楊殿起根本沒伸手去摸,隻用一種不以為然的眼神掃一下,起身從櫃子裏取出一個雞心樣的洋緞麵的小匣子,也放在桌上:
“你瞧瞧我這塊,打開——”
玻璃花也想裝得吃過見過,不去動,但心裏癢癢,止不住動手打開匣子,裏邊平放著一塊輝煌鋥亮、式樣新奇的大懷表,個兒大,又講究。自己那塊表擺在旁邊,就像不入品的小鄉甲站在人家一品中堂身邊一樣。楊殿起從匣裏拿起表來,用手指輕輕一推表殼上小小的金把兒,裏邊居然發出比胡琴還好聽的悅耳之聲。玻璃花看得那隻花眼珠都冒出光來。楊殿起對他說:
“這比你那塊畫琺琅的怎樣?三爺,你聽了別生氣,你那塊是平平常常的洋貨,我這塊在洋貨裏才是上等的,這叫‘推把帶問’。瞧!鏤金烏銀殼,打點打刻不打分,一個鍾點打四次,每刻一次。你要是想問幾點,不用看,一推這把兒,響幾下,就是幾點。”
楊殿起說著又推一下小金把兒,叮叮當當打了八下,牆上的掛鍾的時針正指在“Ⅲ”字上。
“裏邊好像有個人兒。”玻璃花情不自禁叫起來。
“比人報得還準!人還有遺忘的時候呢。”楊殿起笑道。
“嘛價兒?”玻璃花問。
楊殿起說:“這是壓箱底的寶貝,哪能賣昵?”說著把表收在匣裏。匣子卻擺在玻璃花麵前。
玻璃花忍不住總去瞅,一瞅心裏就像有個小撓子,撓他的心。他瞟了楊殿起一眼,忽然說道:
“你他媽別來這套,不想出手你給我看?你箱子裏絕不止這塊表,還不是裝滿了洋貨!”
楊殿起笑而不答,好似默認了,跟著把話扯到另一件事上去:
“您那兩個小銅爐還在手裏嗎?”
於是兩人鬥起法來。楊殿起一邊貶他的銅爐是宣德爐,年份太淺,一邊還追著要。這銅爐原是北大關落子館唱蓮花落的一鬥金孝敬他的。他曾經拿這爐子,打算和楊殿起換一副玳瑁架的洋茶鏡,沒有成交,這次又嚼了半天舌頭,還是沒談妥。楊殿起掏出一個洋指甲剪子,嘎嘎剪指甲,玻璃花頭次見到這稀奇玩意兒,看得入了迷,再也沉不住氣了,說拿自己兩個銅爐加上飛來鳳給他的琺琅表,換一塊“推把帶問”的懷表,外加這把指甲剪子。楊殿起覺得很合適了,但仍不吐口,非要玻璃花把銅爐拿來細看一看再說。
“我那兩個爐子存在一個小混混家,今晚我去取,明早給你送來。”
“那好。明早我正要你跟我走一趟。”楊殿起說。
“哪兒?”
“紫竹林。”
“幹嘛去?”玻璃花一怔。紫竹林是洋人的租界,那時候,一般人都怕去租界地。
楊殿起笑了。
“瞧你,喜歡洋貨,卻怕洋人。我不告訴你,但準有你的好處。”
玻璃花脖梗一歪說:
“三爺怕過誰?好處不好處,咱爺兒們不在乎,你得說明白,嘛事?
“有位洋大人要會會神鞭。你不是跟他交過手嗎?洋大人請你去說說,神鞭那小子有嘛絕活,這還不容易。你就勁還可以逛逛洋場。”
玻璃花一聽這話才明白,原來楊殿起早就知道自己的景況。他沒給自己白眼,是因為有用於自己。準是洋人給他什麽好處,他才為洋人找自己的。好小子!想白使喚人,沒那樣便宜事!他就故意說自己明天有事去不成,想擠楊殿起現在就拿出表來。楊殿起立刻明白玻璃花這點蠢念頭,他換了一種教訓人的口氣說:
“你挺明白的人,怎麽犯傻了?這洋大人是東洋武士,要找神鞭打一架。你琢磨,咱國貨抵不上洋貨,國術哪能抵得過洋術?這東洋武士要把神鞭撂倒,你三爺不是又精神起來了,這事情一半也是幫你的忙哪!難道你打算後半輩子就這樣窩窩囊囊下去了?東西算嘛?都是身外之物,再說,我還能少你的?”
玻璃花一晃腦袋,登時明白過來,馬上答應明天去紫竹林。他把桌上的點心全劃拉到肚子裏,起身走出洋貨店,趁著肚裏有食,胡混一天,天擦黑就去金鍾橋邊那個小混混家去要銅爐。他踢開門,掏出一把刀子在自己胳膊劃一道,鮮血直淌。小混混以為玻璃花報複來的,“撲通”趴在地上直叩頭,沒想到玻璃花開口卻是要銅爐。他當即拿出銅爐來,用紙包好,交給玻璃花。玻璃花見**放著一頂嶄新的珊瑚頂子的小帽翅,不知這小混混打哪搶來的,他順手操起,扣在頭上就走了。
第八回 出洋相
轉天大早,玻璃花換上出會那天不中不洋的打扮,袍子外邊特意套上飛來鳳送給他的那件洋馬褂,來到廣來洋貨店。楊殿起見了就笑道:
“袍子外邊怎麽還套上西服坎肩?哈哈哈哈,到洋人那兒去,哪能這種打扮,甭說你這套行頭不倫不類,就是穿上地道的洋裝,在洋人眼裏也是中國人,洋人反而看不上。”
楊殿起的穿裝是頂頂考究又華美的國服。橫羅大褂,拷紗馬褂,兩道臉兒的銀緞鞋,一碼嶄新,用料上等,做工更是精致講究。腰帶上墜著九大件:扳指兒啦,懷表啦,筆筒啦,眼鏡啦,胡梳啦,鼻煙壺啦……一概裝在鑲金嵌銀的繡花套子裏,下邊垂著八寶流蘇,一走三擺,手裏還拿一把香妃竹的絹麵扇,上邊有字有畫。
“好啊,鈴鐺壽星全掛齊啦!”玻璃花叫道,“八大家的老爺兒們也不過這一身吧!”
楊殿起笑一笑,沒吭聲。
玻璃花覺得自己跟人家一比,就露窮相了。這要在過去,他準得開口向楊殿起借身行裝,現在不知為嘛,舌尖嘴皮都不硬氣。他一麵脫去洋馬褂,一麵把紙包的銅爐交給楊殿起。楊殿起打開一看,就說:“呀,那天我在燈下沒看清楚,一直以為是宣德爐,誰知竟是假宣德,你瞧這鏽,都是浮鏽,純粹是做出來的;再看底上的字兒,多賴!算了算了,帶去當做見麵禮送給洋大人吧!”說著交給同去的小夥計。
“你他媽別拿它借花獻佛,我沒錢時,還指著它當點錢花呢!”玻璃花說。
“你堂堂三爺,幹嘛說話露這種窮氣。我嘛時候叫你流過血?和你交朋友,就得認賠!你憑良心說,是不?”
楊殿起說著笑著,兩人一同穿過二道街,來到河邊,那裏早停著一輛大膠皮輪子的東洋馬車。兩人鑽進四麵透亮玻璃車篷,夥計登上車尾的踏板上,車夫“當——叮”一踩罐子樣的大銅車鈴,車子直上新修官道,刷刷地奔往東邊的紫竹林租界。
玻璃花幾年沒進紫竹林,隔著玻璃窗子認出道邊的江蘇會館、風神廟、高麗館,以及邢家木場堆成大山小山似的蒿稈木板,溜米廠晾曬的東一片西一片的白花花的小站米,都是老樣子。可是一進馬家口,滿認不得了。洋房、洋行、洋人,比先前多許多。各種各樣的洋樓都是新蓋的,鋪子也是新開張的;那些尖的、圓的、斜的樓頂上插著的洋旗子,多出來好幾種花樣。還有一些樹直花斜的園子,極是雅靜;路麵給帶噴嘴的灑水車淋濕,像剛下過小雨,又壓塵,又潮濕,男女老少的洋人,裝束怪異,悠閑地溜達,活像洋片匣子裏看的西洋景。玻璃花恍惚覺得自己留洋出海,到了洋人的世界中來。
楊殿起叫車夫停了車子。兩人下車,夥計付了車費。沒等玻璃花鬧明白這裏原先是哪條道,忽然一個東西飛來,又硬又重,“啪”的一下砸在他的腮幫上。他暈暈乎乎,還以為是誰扔來的磚頭;前幾天,在東門裏就不明不白挨了一下,多虧歪了,砸在肩上。他捂著生疼的臉大罵:
“操你姥姥,都拿三爺不當人!”
“別亂罵,這是洋人的球。”楊殿起說著,拾起一個毛茸茸的球兒給玻璃花看,“瞧,這叫網球。”
隻見左邊一片綠草地上,一男一女兩個洋人,中間隔著一道漁網似的東西。每個人手裏都攥著一個短把兒的拍子,朝他咯咯笑,那男的愈笑愈厲害,索性躺在地上,笑得直打滾兒,一會兒肚子朝上,一會兒屁股朝上。那女的邊笑邊朝這邊喊著洋話,楊殿起也朝他們喊洋話。
“你說的嘛?”玻璃花問。
“他們向你道歉,我說別客氣。”
“客氣?他打了三爺,就該賠罪!”
“您真不明事理。洋人能朝你笑,還道歉,就算很客氣了。我看這兩個洋人年輕,要是年歲大的,對你客氣?不叫狗來轟你,就算你走運。”
“我他媽要是不客氣呢?”
“叫白帽衙門的人碰見,起碼關你三個月,還得挨揍,挨餓,外帶罰銀子。行了,三爺,別瞧您在天津城算一號,在這兒,隨便一個洋人,就比咱知府大三品。這兒不是咱的地盤。咱平平安安,把東洋武士請去給您消消那口氣,比嘛不強!”
玻璃花捏捏這又硬又軟、挺稀罕的球兒,說道:
“行,三爺不跟他生氣。但也不能白挨這一下,這洋球歸我啦!”
他扭身剛要走,那女洋人穿著白紗長裙,像個大蝴蝶,跑上來兩步,喊幾句洋話。楊殿起叫玻璃花把球扔給她,少惹麻煩,玻璃花心裏窩囊,也沒轍,發泄似的把球狠狠扔過去,口中罵道:
“拿彩球往你三爺頭上砸,三爺也不要你這臭娘兒們!”
那邊兩個洋人都不懂中國話,反而笑嘻嘻一齊朝他喊了一句洋話。玻璃花問楊殿起:
“他們說嘛?三塊肉?是不是罵我瘦?”
楊殿起笑著說:
“這是英國話,說是‘謝謝’的意思。這兩個洋人對你可是大大例外了。我來租界不下一百次,也沒見過這麽客氣的!”
嘻嘻,玻璃花心裏的怒氣全沒了。
沒走多遠,楊殿起引他走進一座洋人宅院。頭纏青布的黑臉印度仆人進去報過信,他們便登上擺滿鮮花的高台階,見到一個名叫“北蛤蟆”(實際叫“貝哈姆”,是玻璃花聽了諧音)的洋人,禿腦袋,黃胡子,挺著鬆鬆軟軟的大肚子。人挺和氣,總笑,還是哈哈大笑,好像覺得一切都很好玩。此外,還有兩個上了歲數、身上散香氣的洋女人,眼珠藍得像貓,腰細得像葫蘆,仿佛一碰就折。玻璃花頭次在洋人家做客,真有點蒙頭轉向。特別是處處洋貨:洋房、洋窗、洋桌、洋椅、洋燈、洋書、洋畫、洋蠟、洋酒、洋煙和種種古怪有趣的洋零碎,叫他眼睛花得嘛也看不清楚,而且一半連名字也叫不上來。連養的一隻長毛的花花大洋狗也各路,趴在地上看不出哪兒是腦袋。以前,弄點洋貨,好比大海撈針,這次算是掉進“洋”海裏了。
楊殿起和北蛤蟆去到另一間屋,不知幹嘛,甩下玻璃花一人。他正好得機會把這些洋玩意兒細心瞅一瞅,否則就白來了。他一眼先瞧見桌上有個黃銅小炮,心想多半是個小擺設,好奇地一按炮上的小鈕,“卡”一下,從炮口射出一個東西,掉在地上,嚇他一跳,再看原來是根洋煙卷。他把洋煙卷拾起來,卻怎麽也塞不回去了。他以為自己把這東西弄壞了,便將煙卷揉碎,偷偷掖在座墊下邊。他老實地坐了一會兒,不見人來,斜眼又見手邊有個倒扣著的小銀碗,上邊有柄,柄上刻著兩個光屁股的女人。他輕輕一拿,隻聽“叮叮叮”響,原來是鈴鐺。應聲就有一個大胡子的印度人跑進來,瞪圓眼睛對他說話,他不懂,以為人家罵他,可這大胡子立即端來一杯又黑又濃又甜又苦的熱水。
他不通洋話,吃虧不小。楊殿起和北蛤蟆有說有笑,說來道去。那北蛤蟆對楊殿起腰上拴的九大件感興趣,從進門到出門,不斷地摸摸這個,捏捏那個,不住地怪聲呼叫,還拉來那兩個女人看,好像見到什麽寶貝。他坐在一旁,不知做什麽,又不懂得洋人禮節,隻好隨著楊殿起去做去笑,人家點頭他點頭,人家搖頭他搖頭。一舉一動都學人家,可活活累死人。後來北蛤蟆似乎對他發生了興趣,總對他笑。到底是喜歡他,還是他臉上蹭了黑?弄不明白。一直到他與楊殿起告別時,北蛤蟆連說幾聲“拜拜”,又看著他,拍著自己的禿腦殼狂笑不止。
楊殿起進紫竹林,就像回老家,東串西串,熟得很,也神氣得很。他叫玻璃花在一個尖頂教堂門前稍稍等等,自己進去一陣子才出來,然後帶他往左邊拐兩個彎,再往右拐三個彎兒,走進一家日本洋行。這兒從院子到走廊都堆著成包成捆的中國藥材、皮貨、豬鬃、棉花之類。打這些冒著各種氣味的貨物中間穿過,在一間又低矮又寬敞的屋子裏,與洋行老板喝茶。楊殿起換了一口日本話與老板談了一會兒,老板起身拉開日本式的隔扇門,隻見當院一張竹榻上,盤腿坐著一個穿長衫的日本人,垂頭合目,似睡非睡,倒挺像廟裏的老和尚打坐。
洋老板會說中國話。他告訴玻璃花,這就是東洋武士佐藤秀郎先生。跟著,洋老板朝佐藤咕咕嘎嘎喊了幾句日本話。
佐藤把他謝了頂的腦袋一抬,露出一張短臉;眼兒一睜,一雙藏在眉棱子下邊的鷹眼,灼灼冒光。他雙臂一振,像隻大鳥,款款跳下竹榻,立在地上,原來是個矮子,矮身短腿,胳膊奇長,評書上說劉備“兩手過膝”,原來世上真有這樣的人。這家夥陰森森,真有點嚇人。
洋老板叫玻璃花講講神鞭的能耐,玻璃花雖與神鞭交過手,又親眼見過神鞭大敗戴奎一、索天響等人的情景,但至今他也沒弄明白那辮子怎麽來怎麽去,一閉眼隻覺得晃來晃去,有如一條蛇影。此時,他為了在洋人麵前表示自己是有用之人,便把那神鞭真真假假、雲山霧罩地白話一通,真說得比孫猴子的金箍棒還厲害。
沒料到,東洋武士聽得上了火。他叫人拿來一杆趕大車的馬鞭,交給玻璃花,叫玻璃花抽他。玻璃花哪敢。
洋老板說:
“佐藤先生叫你抽,你自管用勁抽。”
楊殿起也說:
“東洋武士瞧不起沒能耐的,你不抽我抽。”
玻璃花心想,三爺不抽你是客氣,打便宜人誰不會。他挽起袖口,掄起鞭子死命朝佐藤抽去。“啪”一響,並沒抽上佐藤,鞭梢好像掛在什麽地方了,抬頭看看,頭上無樹,也沒有別的東西纏繞,再一瞧,原來是給佐藤抓在手裏。玻璃花吃驚地叫出聲來:
“這——”
佐藤已撒開鞭梢,叫他再抽。他一鞭鞭,上下左右地,一鞭比一鞭狠。但每一下都給佐藤抓住,出手之快,看也看不清。玻璃花把鞭子扔在地上,抱拳說:
“佩服,佩服,佐爺!我沒見過這種本事。”
楊殿起笑道:
“你就知道洋貨好。洋人不強,洋貨能強?”
老板把這些話翻譯給佐藤,佐藤臉上毫無得意之色,大聲喊來四條身材矮粗的日本漢子,看上去個個結實蠻勇,一人手裏一杆長鞭。四人站四角,揮鞭抽打佐藤,佐藤左騰右躍,鞭子漸漸加快,佐藤的身子化成一條鬼影也似,分不出頭腳,卻沒有一鞭沾上他,隻聽得鞭子在空氣裏挾帶勁風的颯颯聲。玻璃花看得發暈,一隻眼顯然更不夠使的了。
忽然,鞭影中發出佐藤一聲怪叫,佐藤就像大鳥從閃電中躥出來一樣轉眼間落在竹榻上。四條日本漢子傻站在那裏,鞭子揮不動,原來四條鞭子的鞭梢竟給佐藤挽個扣兒,紮結在一起了。
楊殿起大聲叫好稱絕。玻璃花連“好”都喊不出來,為了表示自己不是外行,他琢磨一下,對佐藤說:
“佐爺,原來您練的是專門抓小辮!”
佐藤秀郎不答話,神氣卻傲然,好似天下所有人的辮子都能叫他抓在手裏。玻璃花真算不白來,大開眼界,由此便知,天底下,練嘛功夫的人都有,指嘛吃飯的也有。當下,佐藤拜托玻璃花,送一張戰表給神鞭傻二,約定三日後在東門外娘娘宮前的闊地上比武,到時候不到人就算認輸。玻璃花見有這樣的後戳,膽氣壯起來,答應把戰表交到傻巴手心裏,把話捎到那傻巴的耳朵眼裏。隨後,楊殿起又用日本話同老板佐藤說了一小會兒,玻璃花插不上嘴,有些氣,心想楊殿起這小子不是有話背著自己,便是有意向自己炫耀通洋語。分手時,玻璃花為了表示自己不是土鱉,就把剛才從“北蛤蟆”那裏聽來的兩個字兒的洋話說出來:
“拜——拜!”
這一來,反弄得日本人大笑。
在返回城去的馬車裏,玻璃花問楊殿起,洋人為嘛總笑自己。楊殿起說:
“三爺不知,洋人和咱中國人習俗大不相同,有些地方正好相背。比如,中國人好剃頭,洋人好刮臉;中國人寫字從右向左,洋人從左向右;中國書是豎行,洋人是橫排;中國人羅盤叫‘定南針’,洋人叫‘指北針’;中國人好留長指甲,洋人好剪短指甲;中國人走路先男後女,洋人走路先女後男;中國人見親友以戴帽為禮,洋人就以脫帽為禮;中國人吃飯先菜後湯,洋人吃飯先湯後菜;中國人的鞋頭高跟淺,洋人的鞋頭淺跟高;中國人茶碗的蓋兒在上邊,洋人茶碗蓋兒在下邊。你剛才在貝哈姆先生家把碟子當碗蓋,蓋在茶碗上,當然人家笑話你了。”
楊殿起說這些話時,有一股精神從小白臉兒上直往外冒。
“你敢情真有點見識!”玻璃花感到自愧不如。可是他盯了楊殿起的臉看了兩眼,忽然說道:“我明白了——你小子原來兩邊唬——拿中國東西唬洋人,再拿洋貨唬中國人。今兒你腰上拴這些鈴鐺壽星,就是為了唬北蛤蟆的。對不對?哎,我那兩個銅爐子呢?”
楊殿起沒說話,從懷裏摸出兩樣東西給他。一樣是指甲剪子,一樣是塊亮閃閃的金表,正是昨天見到的那種“推把帶問”的。但不是昨天鏤金烏銀殼那塊,而是亮光光、沒有做工的鍍金殼,顯然是楊殿起剛從洋人手裏弄來的。
“你小子,拿我那兩個銅爐子換了幾塊表?”玻璃花問。
楊殿起看他一眼說:“你不要就別攥在手裏,拿來!我把那兩個假宣德還你。你知道我往裏搭進多少東西?一大掛五銖錢,還有一盒子血浸銅浸的玉件!”
“好小子,反正真假都由著你說。你和北蛤蟆跑那屋搗嘛鬼,我也不知道。認倒黴吧!”玻璃花推了一下表把,放在耳邊,美滋滋地聽一聽,隨即把表揣在懷裏,鏈卡子別在胸前。
“你可還得給我再搜羅些銅佛、撣瓶、字畫什麽的。我——還有些好玩意兒,你見也沒見過呢!”楊殿起說。
玻璃花身子隨著車廂的擺動,眼瞅著在胸口上晃來晃去的金表鏈,聽著楊殿起的話,忽然精神抖擻起來:
“等東洋武士打贏,三爺我翻過把來,咱他媽就大折騰折騰!”
第九回 佐爺的本事是抓辮子
四名長衣短褲的日本漢子在娘娘宮前的闊地上,用刀尖畫個大圈,場子就打出來。不管人多擠,誰的腳尖也不敢過線。
這兒,除去山門對麵的戲台不準上人,四邊的樓頂、牆沿、煙囪,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滿了人,還有些人爬到過街樓“張仙閣”,推開窗子往下瞧。隻見東洋武士佐藤秀郎和神鞭傻二麵對麵站著。東洋武士渾身全黑,短身長臂,鼠麵鷹目,那樣子非妖即怪。傻二還是寬寬鬆鬆一件藍布大褂,辮子好像特意用蓖麻油梳過,上鬆下緊,辮梢夾進紅絲線頭繩,漂漂亮亮盤在頂上。人們都盯著他這神乎其神的辮子,巴望親眼看見他顯露神功。
東洋武士一抬手,玻璃花捧上一根碗口粗、四尺長、上平下尖的木樁子。東洋武士接過木樁,尖兒朝地,拿拳當錘,哐、哐、哐、哐,硬往下砸,眼見木樁一寸一寸往地下紮。這一出手就把人們看呆了,玻璃花高興地又喊又叫。
玻璃花純粹傻蛋一個。前三天說好,今天比武,日本洋行的老板不來,這邊全靠楊殿起和玻璃花照應,楊殿起還得當翻譯。偏巧昨晚楊殿起說鋪子裏有急事,坐船去了寧河的東豐台。玻璃花哪知道楊殿起由於天津人自打鹹豐九年望海樓那樁教案,仇洋的情緒好比漲滿的河水,使點勁就會溢出來,他怕招惹眾怒,耍個滑兒躲開了。玻璃花竟然挺美,他以為楊殿起不在,日本人又不懂中國話,他想怎麽說就怎麽說了:
“傻二,瞧!今兒東洋的哥兒們,替三爺我拔撞來了。怎麽樣?三爺的路子野不野?今兒叫你小子明白明白,是洋大人神,還是你那狗尾巴神。看誰還敢騎著三爺的脖梗子拉屎!誰他媽惡心過三爺的,今兒東洋哥兒們就替三爺出氣!哎,傻巴,你怔著幹嘛?”
傻二確是有點發怔。
大前天,有人把戰表包塊磚頭扔進他家院子,他就性頭。為嘛?說也說不明白。反正那時候中國人性洋人,誰也不知道為了嘛。有原因就有辦法,沒原因就沒辦法。直到昨天後晌,他還猶猶豫豫,依然沒有回表應戰。這當兒有人敲門,他坐在屋裏沒開門,轉眼卻見一個人站在跟前,就是一陣風刮進來,也沒這麽快。這人身材瘦小,鼻子奇大,單看目光透徹的雙眼,就知有修行深厚的功夫在身。沒等他開口,這人縱身往後一躍,竟然毫無聲息地貼在牆上,兩腳離地三四尺,原來他左手的無名指勾在牆壁的釘子上,憑借這一指之力自由自在地懸起整個身體,就像蜻蜓落在上邊一樣,這功夫可是天下少見的。這人笑嘻嘻對他說:
“我看你的神氣不對。哥兒們,難道你怵洋人?那你還算不上一條好樣的漢子。洋人不過眼珠、頭發、皮膚的顏色和咱不同,說話兩樣,至於其他麽——喜怒哀樂,行止坐臥,吃喝拉撒睡,還不都和咱一樣?他們吃飽不打嗝兒,受涼不打噴嚏,睡覺不打呼嚕嗎?要說能耐,各有各的長處,要說比武打架,非壓他們一頭不可。哥兒們,論功夫,你在我之上。可是我都不把洋人當回事,你呢?咱初次見麵,總不能叫我把你看尿了吧!尿給誰,也不該尿給洋人!洋人的武功再各色,總離不開手眼身法步,你隻要留神他用嘛法子,破法拆招,保你打贏。何況你還多一條辮子呢……哎,兄弟,你給我把扇子,這天跟下火差不多。”
傻二轉身拿扇子,邊問:
“師傅尊姓大名?”
“鼻子——李。”
隻聽這三個字,回身已然不見牆上那人。頭兩字“鼻子——”聲音還是在那麵牆上,最後一個“李”字,已經是從門外邊傳進來的。
原來此人竟是赫赫有名的鼻子李。輕功蓋世,名不虛傳。人家既然如此看重自己,膽氣也就足了。至於人家說功夫在自己之下,也並非一般客套話。像這種有真本事的人,總愛把自己藏在別人的後邊;沒真本事的人才總往前躥,生怕丟掉自己。怕人忘掉是最悲慘的事——這是題外的話了。
且說這時,東洋武士已經把木樁子砸進地裏一尺半,地麵上露二尺半,他雙臂一展,落在木樁上,像隻老鷹落在旗杆頂上。他並不進攻,而是朝傻二比畫兩下,叫傻二進招。傻二想到鼻子李囑咐他的話,用心琢磨對方的招法,悟到東洋武士身材矮小,夠不上自己的發辮,故此先立個木樁,站在樁上,居高臨下,逮機會好捉自己的辮子。傻二看破對方招數,也就馬上有了對策,他縱身貼前,拳掌並用,就是不動辮子。東洋武士手法極快,把他的來拳來掌,一一抵住,而那雙鷹眼始終死盯著他頭上的發辮。傻二主意拿定,不到緊要關口,絕不使喚神鞭。東洋武士也看透了他的用意,故意賣個破綻,待傻二貼前,猛出雙掌,快若迅雷疾電,傻二趕忙招架,兩雙胳膊頓時絞在一起,傻二的左腕被撥在中間,隻要對方發力,就可能被撥斷。使辮子!他剛一動念,辮子已經抽在東洋武士的臉上,這一下,打得東洋武士立即鬆開雙臂,身子一晃,險些掉下木樁,但傻二這一辮子打出去,似乎感覺辮梢碰到什麽,這是東洋武士的手!他立即明白東洋武士今天憋足勁是來捉自己的辮子的,挨了打也沒忘了抓他的辮子。他變個招數,不用橫抽,而是如蛇出洞,尋到空隙直戳出去。軟軟一條辮子,使得像鐵杆紮槍,剛猛異常。玻璃花在一旁叫道:“佐爺!小心辮梢掃眼睛!”東洋武士不懂中國話,怔了一下,就給傻二的辮梢飛快地戳上眼睛,不等他睜開眼睛,傻二掄起辮子就抽,“啪”聲如霹雷,打得東洋武士在木樁上轉了兩圈,若不是腳下有根,早跟土地爺熱乎去了。
在眾人叫好和哄笑中,東洋武士就像名醜劉趕三,傻乎乎立在戲台上。不知誰大喊一聲:“打他媽洋毛子呀!”跟著一大群人跳進場子和四條日本漢子打成一團。看熱鬧的人見鬧事了,有的往南跑,有的往北跑,反而擠成大瞎團。一時拳飛棒舞,不知誰揍誰。死崔忽然帶著一幫小混混,衝進人群,圍住玻璃花,一把將他胸前的金表奪去,跟著混混們手舞斧把、竹竿、門栓,把玻璃花打得殺豬一般嚎叫,一直把嗓子喊劈了,出不來聲音。
第十回 它本是祖宗的精血
傻二鞭打東洋武士,不單威震津門,也落得美名四揚。本地鄉紳送來厚禮和錢帖,才子們送來條幅對聯,還有梅振瀛寫的兩對大漆描金的橫匾。一塊是“張我國威”,一塊就是這“神鞭”二字,尤其這“神鞭”寫得尤見氣勢。“鞭”字最後一捺甩出來,真像傻二的辮子一甩那股勁——又灑脫又豪猛。可惜他房小屋低,沒處懸掛。本地的山西、閩粵兩家會館就召集買賣人募捐銀錢,張羅泥工瓦匠,給他翻蓋房屋。因為他這一鞭,壓住了洋人的威風,也壓住了洋貨如潮、猛不可當的勢頭。一連多少天,賣國貨的鋪子盈利眼看著往上增。故此,無論傻二怎樣推卻,也推不掉眾人這份盛情。緊接著,就有更多好武少年求他開山收徒,傳授神功。他祖輩的規矩非子不能傳,但不知誰在外邊嚷嚷,說他大開門庭,廣收弟子。每天叩門拜師的人很多,雜七雜八,嘛樣都有。有的腦袋後邊的辮子不比老鼠尾巴長多少,毫不自量,也要學辮子功。有一天,來一個黑臉的胖大漢子,辮子比棒槌粗,長得幾乎挨地,竟然比傻二的神鞭還長。傻二愈看愈不對,上去一抓,掉下來一多半,原來摻了假發!傻二沒工夫和這些人胡纏,便關上門,門板上貼張黃紙,寫明不收徒弟。可外邊照樣有人自稱是他的嫡傳弟子。大儀門口的益美豐當鋪迎麵牆上,掛出一條大辮子,說是當年“傻二爺”送的。下邊貼張紅紙,寫著“神鞭在此,百無禁忌”八個大字,引得不少人去觀看,說真說假,議論不已。後來各買賣鋪一窩蜂都掛出辮子來,也就沒人再論真假了。
王老六是寶坻縣人,本領出眾。據說他當年在老家學藝時,師傅叫他抱著掛霜的老冬瓜剃,隻準剃去瓜皮上的一層白霜,不準劃**皮。老冬瓜都長得坑坑窪窪,練過這一手才算真本事。王老六在西頭一帶,走街串巷二十多年,沒聽人說他劃破過誰的頭皮。可他今兒有點反常,不一會兒已經在傻二的頭上劃破五條口子,每劃破一道口,就趕緊用胰子沫堵住,不叫血出來,殺得頭皮好疼。傻二抬眼見王老六握剃刀的手直抖,便問:
“你怎麽啦?”
這話問得直。王老六以為傻二看出自己心裏的鬼來,撲騰跪在地上,渾身都抖起來,聲音都發抖:
“您饒了我吧,傻二爺!”
傻二摸不著頭腦,但覺得事情裏邊有事,往深處一追,王老六招出。原來玻璃花和楊殿起把他找去,說洋人要花一百兩銀子買傻二頭上的辮子。他們先給王老六十兩,待王老六割下辮子,再把賞銀補齊。王老六一時貪財應了這事,臨到動手心裏又怕起來。王老六說到這兒,把頭磕得山響,掉著淚說:
“不管您打我罵我,還是饒了我,從今兒我都再不在天津衛擔挑剃頭了。我白活了六十歲,什麽發財的機會沒碰上過,如今百十兩銀子就把我買了。別看我歲數大,到老不做人事,也不算人!”
這事叫傻二聽了吃驚不小。
他好言把這財迷轉向的老東西安慰一番,打發走後,西城的金子仙來訪。這位金先生在各大南紙局掛舉單,賣字畫,自然一手好字好畫,以畫“八破”稱名於世。這八破,即破碎的古瓶,蟲咬的古書,黴爛的古帖,鏽損的古佛,熏黑的古畫,斷殘的古錢,磨穿的古硯和撕裂的古扇。他原先最愛吃傻二的炸豆腐,現在就自稱是傻二的“老哥兒們”,常來串門。每來必送一幅字,都是用最考究的紅珊瑚箋帛寫的。
傻二把剛剛發生的事告訴金子仙,並說:
“我納悶,他們割去我的辮子有嘛用?至多半年不又長出一條?”
金子仙慌忙說:“不,不,你快敲木頭,這話不能說。這神鞭既是你父母的精血,又是國寶,焉能叫洋人弄去。”他沉一下,放緩口氣又說:“老哥兒們,雖說你神功蓋世,要論您這人……我下邊要說的話就有點愣了……”
“你有話幹嘛留在肚裏!”
“您——哩!您這人可算冥頑不靈。對外,看不明白世道;對己,看不明白……您這神鞭。”
“對、對、對!是這麽回事。你怎麽看,說說。”
金子仙的話題非同一般,神色也變得莊重起來,皺成幹棗兒似的眉頭上,還頗有些憂國憂民之意:
“如今這世道是國氣大衰,民氣大振,洋人的氣焰卻一天天往上冒。他們圖謀著,先取我民脂民膏,再奪我江山社稷。偏偏咱們無知愚民,不辨洋人的奸詐,反倒崇尚洋人。就說市麵上那些怪怪奇奇的洋貨,都是海外洋人的棄物,愚民竟當做珍寶,怪哉!還有洋人的圖畫,徒有形貌,毫無神韻,更是無筆無墨,上無劉李馬夏,下無四王吳惲,全然以媚俗取悅於人,愚民也好奇爭買。有人瞧見,紫竹林一家商店擺著一件塑像,名號叫‘為哪死’(維納斯),竟是赤身**的婦人!這豈不是要毀我民風,敗我民氣!洋人不過都是貓兒狗兒變的,能有多少好東西?民不知祖,就有喪國之危!老哥兒們,您再想想自己頭上這辮子,哪來這樣出神入化?您自己也說過,想到哪兒,辮子就到哪兒,想多大勁兒,辮子就多大勁兒。凡人豈有這樣的能力?這本是祖先顯靈,叫你振奮國威民誌,所謂‘天降大任於斯人’!洋人想偷神鞭,意在奪我國民之精神!身上毛發,乃是祖先的精血凝成,一根不得損傷。您該視它為國寶,加倍愛惜才是。老哥兒們,我看您為人過於憨厚,凡事不計利害,怕您吃虧,才不管您愛不愛聽,把話全扔出來!”
這一席話,已然使傻二聽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人們常說,神呀,仙呀,靈呀,魂兒呀,現在竟都在自己身上。他瞥一眼自己的辮子,仿佛弄不明白是嘛玩意兒了。好像腦袋後邊拖著的不是辮子,而是整個大清江山,那麽莊嚴,那麽博大,那麽沉重。但再尋思尋思,這事情確乎有點神。誰有這辮子,誰又聽說過這樣的辮子?一時,他有種當皇上那樣的氣吞山河之感。還有種感覺——那時沒有“使命感”這個詞兒——他就是這種自我感覺。他心想,既然自己的功夫不能外傳,就該趕緊娶妻生子,否則便會打他這兒中斷了祖輩傳衍的神功,對不起祖宗。他見金子仙是個古板人,循規蹈矩,能信得過,便拜托金子仙幫他找個媳婦。金子仙家正好有個老閨女,就送過門來。這女人名叫金**,模樣平常,人卻勤懇誠實,對他的辮子真當做寶貝一樣愛惜,三日一洗,一日一梳,為了安全,剃頭的事都由她自己來做。梳洗好拿塊蛋黃色繡金花的軟綢巾包上;還專門縫個細絹套,睡覺時套上,怕壓在身子下邊挫傷了。逢到場麵上的事該出頭露麵,她在這辮子每一節都插上一朵茉莉花,香氣四溢,黑中綴白,煞是好看。這女人就一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防備歹人意外偷襲,這樣子極像四月初八城隍廟賽會上,各所看守古董玩器的童子。
光緒二十六年,有個歌兒唱徹天津城:
一片苦海望天津,
小神忙亂走風塵。
八千十萬神兵起,
掃除洋人世界新。
這歌兒來得突然,事情來得更突然。天下鬧起義和拳!但如果您要在那時候活過,身子叫在教的二毛子們當驢騎,眼見過知府大人在洋人麵前不如三孫子,您又不會覺得義和拳來得離奇突然。俗話這叫:事出有因嘛!
清明一過,直隸省遍地義和拳紛紛樹旗立壇。一入五月,文安、霸州、靜海、豐潤、青縣、滄州、安次、固安等地團民,呼啦啦潮水般擁進天津衛,憑借著兩丈高的城垣,與紫竹林的毛子們交上火。炮彈來回來去,像蝗蟲一樣飛。人都說義和拳能避洋槍洋炮,天津衛的哥兒們應聲鬧起來,把各個廟宇、祠堂、公館、公所、學院,甚至大家宅院,全都占做壇口。鎮守天津的總督裕製軍彈壓不住,換個笑臉,穿著朝衣補褂,方頭靴子,向各路拳首三拜九叩行大禮。這一來,滿街走的都是義和拳了。文官遇上下轎,武官碰上下馬,叫這些平時仰頭走路的大老爺兒們垂頭喪氣,小百姓們自然高興。這時,像廣來洋貨店那樣的字號,在“洋”字上邊貼個“南”字,像玻璃花去紫竹林坐的那類東洋車,也改稱作太平車。一切沾“洋”字都犯忌。信教的二毛子、三毛子、直眼們大都給團民們捉去。腿快的逃往租界。楊殿起雖然不在教,平時發了洋財,無人不知,他機靈得很,不等義和拳鬧起來,便提早躲進紫竹林,後來“天下第一團”的首領張德成,用八十一條火牛往租界裏一衝,他怕租界守不住,就隨同貝哈姆的家眷坐輪船出海渡洋,從此不當中國人了。
這些日子,外邊人都嚷嚷傻二去紫竹林拿神鞭打毛子,其實他一直呆在家。他心裏癢癢,想擺個壇口,但又犯嘀咕,不大相信義和拳真能閉住洋槍洋炮。金子仙更是不叫他和亂民摻和一起。他整天悶在屋裏,並不死心。
五月十七日,傻二在家,聽大街上有人叫喊,傳告各家用紅紙蒙嚴煙囪,不許動火吃葷,三更時向東南方供饅頭五個,涼水一碗,銅錢五枚。義和拳大師兄要到紫竹林去拆洋人大炮上的螺絲釘,如果馬到成功,洋毛子的炮彈就落不到城裏來了。不一會兒,又有人喊叫,各家都用竿子挑起紅燈一盞,紅燈照仙姑今晚要降神火燒教堂。傻二將信將疑,叫金**照樣做了,一天一夜,竟然真的沒有洋人炮彈落下來;當晚城那邊果然起了大火,冒起三柱粗粗的黑煙,夾著一閃一閃的大火星子,直把東半邊天都燒紅了,比正月十五放煙火盒子還要輝煌壯觀。一掃聽,原來是西門內、鎮署前、倉門口的三座洋教堂,給紅燈照借來神火燒著了。
“你聽說一個外號叫‘青頭愣’的嗎?”老頭兒問他。
傻二想起,爹爹生前提到過此人,吹一口好笛,在村裏的“吹歌會”領頭。這會是純粹的音樂會,紅白喜事不吹,隻在逢年過節演奏一番,講求音調和味道。“青頭愣”本姓劉,排行老四,由於頭皮青得發藍,鄉人給他起了這個螞蚱的綽號。傻二說:
“原來您是劉四叔啊!”
老頭兒高興地咧開嘴唇,直露出牙花,連連點頭。這劉四說,早在鄉間就聽說天津衛出了一個“神鞭”,他猜到這是傻二爹,誰知這次到天津一掃聽,沒料到傻二爹沒了,但功夫已經傳到他身上。傻二問劉四,怎麽會猜到是他家。劉四說,天下還有誰會這獨門奇功?跟著,他告訴傻二所不知道的事兒——
傳說傻二的老祖宗,原先練一種問心拳,也是獨家本領,原本傳自佛門,都是腦袋上的功夫。但必須仿效和尚剃光頭,為了交手時不叫對方抓住頭發。可是清軍入關後,男人必須留辮子,不留辮子就砍頭,這一變革等於絕了傻二家的武藝。事情把人擠到那兒,有能耐就變,沒能耐就完蛋。這就逼著傻二的老祖宗把功夫改用在辮子上,創出這獨異奇絕的辮子功……
劉四嘖嘖讚賞地說:
“你祖輩有能耐,這一變,又是絕活!”
傻二好似一下子找到自己的根兒,心裏十分快活,呼叫金**備些酒菜招待。劉四說,團有團規,不準吃葷、喝酒、逛窯子、詐錢財,違者挨一百杖,還要給趕出壇口。然後就問傻二身懷絕技,為什麽呆在家,不去樹一杆旗,上陣滅敵,光宗耀祖。他正色說:
“東洋武士都敗在你手下,難道你還怕洋人?你匾上寫著‘張我國威’,掛在這兒給誰看的?你要是把這辮子當做古玩,它可就成死的了。如今,大男兒不去為民除害,以身報國,等啥?我老漢鄉下還扔著一大家子人呢!”
“您……今年高壽?”
“整整七十啦!”劉四說。但鄉下人操心少,活動多,吃新米鮮菜,都顯得年輕硬朗。
“這樣高齡也上陣嗎?”
“不上陣,我一百多裏下衛來幹啥?雖然舞不動鐵槍鋼刀,窮哥兒們殺毛子時,我也吹吹笛,鼓鼓勁兒唄!”
傻二心裏一動,眉毛也一動,問道:
“劉四叔,我入你的團如何?”
金**一旁想要阻攔,卻給傻二的目光逼得沒敢張嘴。
劉四笑道:
傻二把擱在心裏的話說出來:
“人都說義和拳都避槍炮,這話當真?”
劉四看他一眼,說:
“不假。你要看,就隨我來!”
傻二把“神鞭”往頭上一盤,對劉四說聲:“走!”就拉著劉四走出大門。
他們來到呂祖堂,這清靜的廟宇如今大變模樣。殿頂牆頭插滿牙邊繡麵的黃紅團旗,就像戲台上武生後背插著的靠旗,好不威風!大殿前月台上,團民正操演排刀,殿前擺一條大香案,供著大大小小許多神牌。一尊水缸大的生鐵爐子插著數百棵線香,團團濃煙往上冒,直與那些旗子卷在一起。團民們齊刷刷站了一圈,四周還有不少百姓,觀看團民拜神上法,表演過刀。這場麵可是既奇特又神秘,傻二以前在鄉間看過白蓮教、紅槍會鋪壇,連氣氛都很相像。
義和拳按八卦中的乾、坎、艮、震、巽、離、坤、兌,分八門,又分紅黃白黑四色。曹團是乾字團,主黃,故團民一色黃包頭,黃裕膊,黃裹腿。有的青藍布衫外邊罩一個金黃兜肚,鑲滾紫邊,當胸拿紅布縫個“三”字,高矮胖瘦,老少豪秀,嘛樣都有,卻一概威風凜凜,神情莊重,若有神在。
一個年輕團民跳到月台中央。這小子圓胖小臉,肥嘟嘟小撅嘴,左眼下有塊疤,嗓門又啞又尖,一口地道的天津話。他腳上穿一雙白布孝鞋,十分刺眼,自稱能求來孫猴子附體。他走到香案前對著神牌先叩三個頭。這些木頭做的神牌上,用墨筆寫著神仙的姓名,卻都是戲裏的人物。有關羽、薑太公、諸葛亮、張天師、周倉、孫行者、黃天霸、黃三泰、竇爾墩、楊六郎、武鬆、秦叔寶等等,他叩過頭,站在香案旁一位絡腮胡須、個子高大的師兄,拿起一道符,口中念道:
快馬一鞭,
幾山老君,
一指天門開,
二指地門開,
要學武技請師傅來。
這穿孝鞋的圓臉團民也口念一咒語:
北六洞中鐵布衫,
止住風火不能來,
天有天道,地有地道,
齊天大聖護我身,五雷剛。
念過後,閉上眼,渾身猛地一抖,好像有神附入體內,跟著就陡然旋身疾轉,手舞足蹈,每一動作都極像猴子。傻二看出這是“猴拳”的招式。大個子師兄問團民:“何人下山?”這團民尖聲答道:“我乃悟空,刀槍不入也。不信就拿刀來試一試!”這聲調與戲台上孫猴子的道白差不多。師兄操起一柄開了刃的九環大刀,朝這團民嘩嘩響舉起來。這團民並不怕,拉開衣褲,一運氣,肚子鼓得像扣上去的一個小盆兒。師兄一刀砍在肚子上,但聽“哢”一響,居然皮肉不傷,刀刃砍過之處,隻有一道白印,漸漸變紅。這一來,團民愈發神氣,對師兄叫道:“你拿洋槍來,我也不怕!”師兄就從香案下取出一支洋槍。這洋槍裏沒上子彈,而是塞滿摻了砂子的火藥,抬起來,槍口對著團民。這場麵可夠驚心動魄,誰料這小子膽大包天,非但不避,反而把肚子湊近槍口,帶著股剛烈氣息,尖聲叫得刺耳:“來呀,毛子們來呀!”隻聽轟一響,硝煙飛過,這小子毫無損傷!他像撣塵土那樣,把打在肚皮上的沙子用手都拂下來。眾人看得說不出話來。傻二心想,這團民用的是不是硬氣功!即便如此,這也是頂上乘的功夫。他從未見過,也沒聽說過。因此對這附神上法也就信多疑少。哪知道,那時義和拳就是用這樣的高手,稀世的絕招,鼓動士氣,使人相信上陣能避槍炮、滅洋人,以此招徠團眾。經過這叫人信服的操演,那些要去打洋人、卻畏懼槍炮的哥兒們,就都嚷嚷著要入壇了。
曹老師是行伍出身,渾身帶著幹練精悍的勁頭,見傻二就單手打個問心說:
“神鞭一到,不愁趕盡洋毛子!”
眾人見是神鞭傻二來入壇,一齊歡呼起來,氣氛很是熱烈。
傻二說:
“曹老師為咱中國人雪恥,要率弟兄們去紫竹林與洋毛子一決雌雄,膽量氣節,都叫我五體投地。”
曹老師說:
“哪的話!您的神鞭給我添了十倍的力量。就請您當眾略施神功,壯我士氣!”
傻二馬上慨然答應,叫八名團民揮刀砍他,眨眼之間,啪啪數響,不及看清,那八柄腰刀早給橫七豎八抽落在地。驚得眾人一時無聲,然後哄地同聲喊起好來。
傻二這幾辮抽出精神來,他對曹老師說:
“幾時去紫竹林接仗,我願同往!”
“今日後晌就去。我給您兩隊團民,由您帶領,殷師弟——”曹老師扭頭對剛才演排刀、穿孝鞋那個圓臉團民說,“你跟著去!”
“好!”殷師兄過來對傻二說,“隻要您叫我上,迎著槍子兒也上,如有半點含糊,就是狗娘養的!”
傻二對他含笑點頭。他已經深為這團民的豪氣所感動。
“眼看晌午,我就不回家送信了,快快上陣。”傻二說到這兒,心想還是上法在身更牢靠些,便抱拳對曹老師拱拱手說,“願借神威!”
曹老師當即拿出黃表朱墨,寫了咒符一張給他,傻二接過來看,上邊寫著:
家住東海南,
日沒昆侖山
砂子賽冰淩,
閉炮不冒煙。
這四句咒語後邊還畫個“五雷正法”的符圖:
他看了半天,似懂非懂,等他把這符咒折成三折,塞進辮根裏,感到滿腦袋的頭發都發燙,似乎真有法力注入他的辮子裏。他想:神鞭加神拳,毛子全玩完。心裏有種縱入紫竹林,一掃洋人的渴望。
這時,曹老師已經派遣三名精壯團民到紫竹林去下戰表。那戰表上這樣寫著:
統帶津、靜、鹽、慶義和神團曹,謹以大役布告六國使臣麾下:刻下神兵齊集,本當掃平疆界,玉石俱焚,無論賢愚,付之一炬,奈津郡人煙稠密,百姓何苦,受此塗炭。爾等自恃兵強,如不畏刃避劍,東有曠野,堪作戰場,定準戰期,雌雄立見,何必縮頭隱頸,為苟全之計乎?殊不知破巢之下,可無完卵,神兵到處,一概不留,爾等六國十載雄風,一時喪盡,如願開戰,晌後相候。
晌午,傻二隨同團民飽餐一頓百姓送來的得勝餅和綠豆湯,然後,列齊隊伍,刀上貼了符紙,開拔上陣。兵分做二路,曹老師一路出東門直搗馬家口,傻二一路出南門徑取海光寺。臨行時,曹老師贈給傻二一塊縫著乾字圖樣的頭巾。他掖在懷裏沒戴,而是故意把那四尺多長的神鞭烏光光頂在頭上。
第十二回 一個小小的洋槍子兒
地有準,天沒準,說陰就陰。雖然沒有傾盆瓢潑往下澆,空中飄起又細又密的雨毛毛,不一會兒,樹皮草葉就濕乎乎冒光,地皮也發滑了。
剛剛,傻二帶領團民與毛子們打了一場硬碰硬的交手戰。毛子果然有各路的招數,挺著槍刺隻捅不紮,與咱中國人使喚紮槍的法子大不相同,傻二也使出拿手好戲,辮梢專抽毛子們的眼睛,隻要毛子睜不開眼,團民上去揮刀就砍。毛子吃了大虧,忽然脫開肉搏,退到土崗子後邊放一排槍。傻二頭一次與毛子們交戰,這洋槍子兒比戴奎一的泥球神得多,連聲音都聽不見,辮子自然也毫無舉動,身後的團民卻一個個倒下去。待他們衝上土崗子,毛子們連影兒也沒了。傻二見倒在身邊一個團民,胸口給洋槍子兒穿三個洞,鮮血直冒,心裏犯起嘀咕,還有幾個年少的團民看著發怔,似乎也對“刀槍不入”起了疑惑。那個穿孝鞋的殷師兄走過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