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鞭03

“這幾個哥兒們功夫沒練到家,請不到神仙附體,就頂不住洋槍子兒!”

話剛說這兩句,忽然跑馬場那邊毛子們打起炮來。西瓜大的烏黑的彈丸,眼瞧著遠遠地飛過來,落在開窪地裏,炸得泥水、土塊、小樹亂飛。殷師兄一點也不怕,對眾團民叫道:

“站好啦,甭怕,怕鬼才被鬼嚇著!等大炮咋呼完了,毛子們就該出窩啦!”

團民們都迎著又涼又濕的風站著,沒一個躲藏。

這陣炮沒傷著人。隨後,在前邊墨綠色的樹叢後邊豎起一杆小洋旗來,搖了兩搖,小鼓咚咚響,毛子們出來了,前後三排,端著槍,踩著鼓點直挺挺走過來。團民們正待迎上去肉搏,毛子們忽然變化陣勢,頭排趴下,二排單腿跪下,三排原地站著。轟!轟!轟!三排槍,立即就有許多團民向前或向後栽倒。其餘團民不明其故,仍舊站著不動,殷師兄尖聲喊道:“趴下!趴下!”於是團民們和傻二都趴在泥地上。

毛子們換上子彈,轟!轟!轟!又是三排槍。

子彈貼著傻二他們的頭和後脊梁骨飛去,壓得他們抬不起頭來。殷師兄就趴在傻二身邊,他的頭巾被打湖了一塊,壓得他必須把臉貼在泥地上,他嘴巴上蹭了一大塊泥印子,氣得他臉憋得通紅,眼珠子直掉淚,奶奶娘地大罵,愈罵火愈旺,忽然跳起來,用那撕扯人心的尖嗓子大叫一聲:“操他祖宗,我娘叫他們糟蹋,我把他們全操死!”就像瘋了一樣舞著寬麵大刀衝上去。他那穿著白孝鞋的腳,幾步就闖入敵陣中間。

應聲的團民們立即全都躥起來,迎著飛蝗一般洋槍子兒上,不管誰中彈倒下,還是不要命往前衝。傻二自然也不管身上有沒有法了,夾在團眾裏,一直衝入毛子們陣中,揮刀舞辮,碰上就打。耳邊聽著哧哧槍子兒響,跟著還有一陣陣助陣的鼓樂聲從身後傳來。這樂曲好熟悉!是《鵝浪子》吧!它這悲壯的、尖嘯的、淒厲的、一聲高過一聲的聲音,好像帶著尖,有形又無形,鑽進耳朵,再使勁鑽進心裏,激起周身熱血,催人冒死上前,叫人想哭、要怒,止不住去拚死!呀!這就是劉四叔那小管兒吹出來的吧!他來不及分辨,連生死都不分辨了。一路不知辮子已經抽倒了多少毛子。忽然轟一響,眼一黑,自己的身子仿佛是別人的,猛地扔出去,跟著連知覺也從身上飛開了。待他醒來,天色已暗,周圍除去幾聲呱呱蛙叫,靜得出奇,他糊裏糊塗以為自己到了陰曹地府。再一看,原來是在一個水坑裏,多虧這坑裏水淺,屁股下邊又墊著很厚的水草,鼻尖才沒有沉到水麵下邊,不然早已憋死。他從水裏站起來,身上腿上都沒傷,肩膀給洋槍子削去一塊肉,血染紅了左半邊褂子。

他爬上坑邊一看,滿地都是死人,有毛子,也有團民,衣服給小雨淋得顏色深了,傷口的血卻被雨水衝淡,一片片淺紅濡染屍體與草地。他忽然發現殷師兄和一個毛子死死抱在一起,一動不動臥在地上。他用手一掰,原來殷師兄的大刀紮在毛子的胸口裏,毛子的槍刺捅進殷師兄的肚子,早都死了。在濕地上,那孝鞋白得分外刺眼。他四下把團民的屍體翻翻看,沒發現一個有氣兒的。不知為嘛,他急於走開這地方。

他辨明方向,往城池那邊走。走不多遠,忽見一個黃土台上,橫躺豎臥一堆死人。細看竟是他老家來的吹歌會,已然全部捐了性命。牛皮大鼓被炸裂,木頭鼓梆還冒著煙兒,地上扔著嗩呐、笙、小鈸、鼓槌。在這中間,斜躺著一個老頭兒,頭上的包布脫落,腦殼露在外邊,給雨淋得像瓜似的,冒著幽藍幽藍的光。他手裏緊緊攥著一根九孔小管,呀,正是劉四叔!他差點叫出聲來。當他俯下腰給劉四合上眼皮時,心裏一陣難受,並湧起一股火辣辣的勁兒來,頭發根兒都發炸,他猛仰頭,一甩辮子,要隻身闖入紫竹林決死一拚,但他忽然感到腦袋上的勁兒不對,再一甩,還不對,辮子好像不在腦袋上,扭頭看,還在後背上垂著,真怪!他把辮子拉到胸前一看,使他大驚失色,原來這神鞭竟叫洋槍子兒打斷了,斷茬燒焦起來,隻連著不多幾根。掖在辮子裏邊的黃表符紙也燒得剩下一小半。嘛?神鞭完啦?

啊!他蒙了,傻了,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一時好似提不住氣,一泡尿下來,褲襠全濕了。

天黑時,他才回去,卻不敢回家,又怕路上撞到熟人,叫人看見。他用曹老師給他的那塊頭布包上腦袋,進城後趕快溜進丈人金子仙家。金子仙聽了,驚得差點昏過去,待他神智稍稍清醒,就忙把傻二嚴嚴實實藏起來,千萬不能叫外人聽到半點風聲!

第十三回 隻好對不起祖宗了

天津城陷後,很長時候,沒人提起傻二。有人說,他去紫竹林接仗那天,踩響毛子埋的地雷,喪了性命;也有人說,他叫毛子們施了法術,關進籠子,還用電線捆起神鞭——那時人們不知電線怎麽回事,以為其中有魔——裝上船,運到海外展覽。庚子變亂之後,一連幾年,人心不定,社會不寧。毛子們拆去天津城牆,又把租界擴大一倍,天津地麵上的毛子更多起來。中外一仗,有人打明白了,不再怕毛子;有人打糊塗了,更怕毛子。他們想,天上諸神下界,都拿毛子沒轍,一條神鞭,即便真是祖宗顯靈,也頂不住。

金子仙人夠精細。他把傻二這麽一個五六尺、咳嗽喘氣的大活人,藏在家裏半年多,居然沒人知道。傻二養好肩上的傷,斷辮子卻一直沒長好。那辮子是給洋槍子兒斜穿肩膀打斷的,上邊隻剩下半尺多,養了半年,長過了二尺卻愈長愈細,顏色發黃,好比黃羊屁股上的毛,而且尖頭出了叉兒。頭發一生叉就不再長,辮子少了一尺,甩起來不夠長,也沒勁,打在人身上就像馬尾巴掃上一樣。

這些天,金子仙父女和傻二的心情極糟,真像打碎一件價值連城、祖輩傳下來的古董。金子仙跑遍城內外的藥鋪,去找生發的秘方。直把腿肚子跑細了一寸,總算打聽到估衣街上瑞芝堂的馮掌櫃有這樣的秘方。金子仙馬不停蹄來到估衣街,誰知藥鋪的掌櫃早換了蔡六。蔡六說馮掌櫃在半年前,洋人洗城時,叫一堵炸塌的山牆壓死了。金子仙不死心,又幸虧他鼻子下邊長了一張不嫌費事的嘴,終於在北大關“一條龍”包子鋪後邊找到馮掌櫃。馮掌櫃如今在一間豆腐塊大的門臉房擺小糖攤。一提藥鋪,馮掌櫃就哭了。

原來,庚子變亂之時,聶軍門武衛軍的馬弁們在估衣街上,乘亂燒搶當鋪,大火把瑞芝堂藥鋪引著。蔡六搶在水會來到之前,把賬匣子扔到火裏。藥鋪的錢賬,早就由馮掌櫃交給蔡六掌管,花賬、假賬肯定不少,這一燒就沒處查對。火滅之後,蔡六買通一夥人,自稱是債主,向馮掌櫃討債,馮掌櫃拿不出賬來,蔡六又裏應外合,點頭承認鋪子欠著這些人債款,隻有人家說多少給多少,直把馮掌櫃逼得傾家**產。最後把藥鋪盤出去,才把債還清,誰知收底盤下這鋪子的正是蔡六。馮掌櫃抹著淚說:

“這應了一句老話,真能治死你的,就是身邊的人。”

金子仙感慨不已。人活五十,都經過九曲八折,都有追悔莫及的事,聯想傻二的辮子,他後悔變亂時,不該叫傻二和**住在城外,若在身邊,他絕不叫傻二去和洋槍洋炮玩命。他見馮掌櫃膽小怕事,老實軟弱,不會在外邊多說多道惹麻煩,就悄悄把傻二辮子的事告訴馮掌櫃。他明白,如果他胡諂一個什麽親戚得了鬼剃頭,馮掌櫃不會拿出秘方來。他話到嘴邊,猶豫一下,不自主用點心眼兒,隻說傻二喝醉酒,辮子叫油燈從中燒斷的。馮掌櫃聽了,叫道:

“呀!神鞭斷了,這還得了!你老別急,我這兒有個祖傳秘方,還是太後老佛爺用的。這方子我沒給過任何人。前年頭裏,阮知縣得禿瘡,掉頭發,我也沒給他使過這方子,隻給他抄一個偏方。偏方和秘方是兩碼事。我祖上傳這方子時,有四句訣:‘青龍丹鳳,沾上就靈;黑狗白雞,用也白用。’傻二爺不是凡人,那辮子是祖傳法寶,隻要用上這方子,保他眨眼就生出黑油油的頭發!”

金子仙叫道:

“太好了!我就信祖傳的!人家告我紫竹林一家德國藥店,賣什麽‘拜耳生發膏’,靈透了,我就不信。不信洋人比咱祖宗高明。”

馮掌櫃聽得眉開眼笑。他先收了攤子,關上門,然後打開屋角的花梨木箱子,從箱底取出一個紫檀小匣,開了銅鎖,捧出一個用宋錦裹得方方正正的小包,上邊係著一條皇綾帶子,解帶剝包,再把一層又一層緞的、綢的、絹的、毛紙的包皮打開,最後才是一塊玉片壓著的幾張藥方。藥方的紙兒變黃,那些拿館閣體的蠅頭小楷寫的字依舊筆筆清晰。他恭恭敬敬把藥方放在桌上,用鎮紙壓牢,取了紙筆,一邊鄭重其事謄抄,一邊把各藥的用法細心講解出來:

“這是《千金方》。桑葉、麻葉……各三兩……米泔水煮湯,要等它不涼不熱時拿它給傻二爺洗發,它有促生毛發健旺之效。這是《聖惠方》,本是太後老佛爺最喜愛的梳頭藥。總共三味藥:榧子,三個,去殼;核桃,兩個,帶皮;側柏葉,一兩,生用,放在一起搗爛了。切切記住,藥引子必須是雪水,千萬不能用一般河水井水。要用雪水泡透藥末,再用梳子蘸這藥水梳發。這核桃的功效在於‘潤肌黑發’,如果新發赤黃,就在裏邊多加一個核桃……你能記得住麽?”

金子仙拍著手說:“行了,行了,這下神鞭保住了!”他又問道:“多少錢,我付!”

馮掌櫃雖然軟弱,卻好激動。他見金子仙這樣高興,又激動起來。擺著手說:“分文不取!保住神鞭,也是保住咱祖宗留下的元氣。我情願贈送!”他又另給金子仙抄了兩個秘方。一是《老佛爺護發膏》,一是《老佛爺香發散》。這樣,洗梳撒塗的藥,全都齊了。馮掌櫃囑咐他,把這藥分在幾個藥店去買,別叫人暗中抄去了方子。醫藥之道,剽竊抄襲更是厲害。

金子仙心想,自己真是碰上大好人。千恩萬謝之後,便揣起方子快快活活去抓藥。回去按方一用,果見成效。這藥仿佛藏著神道,不多天,傻二的頭發漸漸變黑變亮,仿佛用油煙墨一遍遍染上的。隨後就眼看著粗起來,有如春天的草枝。半月後,忽見每根頭發都拱出烏黑嶄亮的尖子來,好像躥芽拔節,叫金家父女驚喜得直叫。而且,用藥以來,金**用新鮮的雪水泡藥,拿它天天給傻二梳洗頭發,眼看日長三分,過年轉春,那一條光滑烏亮、又粗又長的神鞭完全複元了。

傻二耍幾下,和先前那條並無兩樣。

這時候,外邊到處傳說,傻二沒死,也沒給洋人運到海外,他的辮子叫油燈燒斷了,像禿尾巴雞一樣躲在老丈人金子仙家裏。於是就有好事的人,假裝到金家串門,包打聽。金子仙反而從這些“包打聽”口中套出,這些傳說竟是打馮掌櫃嘴裏說出來的。他想,沒錯!這些話正是自己告訴馮掌櫃的。幸虧那天留個心眼兒,真話沒全說,否則人們都會知道神鞭是給洋槍子兒打斷的,豈不壞了大事!這真叫他後怕得很。他愈想愈氣,直拍桌子,還要去找馮掌櫃算賬,但沉下心一想,對馮掌櫃這種軟弱的人,罵他一頓又有嘛用?別看這種人膿包,更壞事。他心中暗道:

“這也應上一句老話:可憐人必可恨!”

傻二寬慰老丈人:

“何必氣呢,明兒我上街一逛,露露麵,保管嘛閑話全沒了!”

第二天,金家父女陪著傻二城裏城外轉一大圈。人人都看見傻二,也看見傻二頭上耀眼的神鞭,傳言立時無影無蹤了。看來,謠言不管多厲害,經不住拿真的一碰。就像肚子裏的穢氣,隻能隔著褲子偷偷往外竄。

盡管在外人眼裏,神鞭威風如舊,但傻二的心裏不是滋味。那天,在南門外窪地上,看不見的洋槍子兒穿肩斷辮的感覺,始終沉甸甸壓在他心上,高興不起來。雖然他在眾人麵前強撐著“神鞭”的功架,“張我國威”的大匾依舊氣勢昂揚地掛在家中。他五髒六腑總覺得空****,沒有根,底氣不足。這辮子在頭頂上就像做了一個燦爛又悠長的夢。現在懵懵懂懂地醒來,就像有股氣從辮子裏散了。

近一年來,金子仙的日子不好過。花錢買他的“八破”自來多是遺老遺少,而遺老遺少總是愈來愈少。他每天唉聲歎氣,不知要念上多少遍“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但不賣畫就沒飯吃,肚皮常常會瓦解人的硬氣勁。他便改用費曉樓的筆法,給活人畫小照,給死人畫小影。偏偏這時,洋人的照相業傳進來,花不多錢,就能把人的相貌神氣,一點不差留在小紙片上。洋人的照相術雖然奇妙,卻也有缺陷,相片不能大,畫像要多大有多大。但沒等他發揮畫像的長處,排擠照相,跟著打海外又傳來一種擦炭畫法,把相片的人放大,並且畫得和相片一樣逼真。這純粹不叫金子仙吃飯了,氣得他大罵洋人,逢“洋”必罵,發誓不買洋貨,還把家裏一台對時的洋座鍾砸了。可是庚子之後,城拆了,沒城門,不用按時辰開門關門,鼓樓上又駐紮洋人的消防隊,那“一百零八杵”大鍾早就停止不打。他便無法知道時辰,隻有看太陽影和貓眼睛裏那條線了,遇事常常誤點。他犯上強勁,就是不買洋鍾洋表,於是就這樣一誤再誤地誤下去。

這時傻二與金**早搬回西頭的家去住,日子卻要靠金子仙接濟。他見老丈人手頭一天天緊起來,再下去該勒褲帶了,就對金子仙說:

“我和**一直沒孩子。辮子功必須傳給子孫這條規矩,看來是行不通了。我尋思,一來,總不能把這門祖宗留下的功夫絕了,二來,一日三餐,柴米油鹽,沒錢不成。反正肚子空了,到時候準叫。我打算開個武館,教幾個徒弟,不知這樣做,是不是犯了祖宗?”

金子仙沒言語,想了三天,回答他:

“我看也隻有這樣了。反正功夫沒傳給洋人,就算對得起祖宗。但收弟子時千萬要挑選正派人,寧肯少而精,切忌多而濫,萬萬不可辱沒家風。”

傻二以為老丈人古板得很,這種違反祖宗的事,必定反對。聽了這話,自己反倒猶豫起來,害怕祖宗的魂兒來找他。

金子仙之所以同意,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就是金**不能生育,傻二無後,但如功夫不傳外姓,便會生出再娶一房小婆的打算,因此金家父女極力攛掇他開武館,收徒弟,金**還總拿著空麵袋、空鹽罐、空油瓶給他看。傻二被逼無奈,一咬牙,開山收徒。一時求師的人真不少,他從嚴挑選了兩個,並給這倆取了藝名。姓湯就叫湯小辮兒,姓趙就叫趙小辮兒,待到功夫練成,再稱呼大名。傻二還和金子仙商量出武館的八則戒條,為“四要”和“四不準”,由金子仙用朱砂紙寫好,貼在牆壁上:

一、要知尊師敬祖;

二、要知忠孝節義;

三、要知禮義廉恥;

四、要知積德累功;

五、不準另拜別師;

六、不準代師收徒;

七、不準泄露功訣;

八、不準損傷發辮。

收徒那天,傻二向祖宗燒香叩頭,罵自己大逆不道,改了祖宗二百年不變的規條;但又盟誓,要把辮子功發揚光大,代代傳衍。這才是真正不負古人,不違先輩創造這神功的初衷。

其實,他是給事情趕到這一步,不改不成,改就成了。祖宗早爛在地下,還能找他來算賬?總背著祖宗,怎麽往前走?

第十四回 到了剪辮子的時候

傻二開了武館,一直教授這兩個徒弟。徒弟都是富裕人家的子弟,學藝錢和額外的孝敬,足夠傻二夫婦糊口了。他一心傳藝,兩個徒弟碰上這樣難得的高師,自然認認真真學本事。幾年過去,一百單八式的辮子功,實打實地學會了三十六式。可是這時候,大清朝亡了,外邊忽然鬧起剪辮子。這勢頭來得極猛,就像當年清軍入關,非得留辮子一樣。不等傻二摸清其中虛實,一天,胖胖的趙小辮兒抱著腦袋跑進來。進門鬆開手,後腦袋的頭發竟像雞毛撣子那樣乍開來。原來他在城門口叫一幫大兵按在地上,把他辮子剪去了。

傻二大怒:

“你沒打他們?你的功夫呢!”

趙小辮兒哭喪著臉說:

“我餓了,正在小攤上吃鍋巴菜,忽然一個大兵攔腰抱住我,不等我明白嘛事,又上來幾個大兵,把我按在地上。更不等我知道為嘛,稀裏糊塗就給剪去了。”

“等?等嘛!你不拿辮子抽他們!”

“辮子沒啦,拿嘛抽……”

“混蛋!你不懂大清的規矩,剪去辮子,就得砍頭!”

金**在一旁插嘴:

“你真氣糊塗了。大清不完了嗎?”

傻二一怔,跟著明白現在已是民國三年。但他怒氣依然挺盛,吼著:

“他們是誰?是不是新軍?我去找他們!”

“眼下這麽亂,看不出是哪路兵。他們說要來找您。有一個瘦子還說,叫我捎話給您,他要找上門來報仇。”

“報仇?報嘛仇?他叫嘛?”

“他沒自報姓名,模樣也沒看清。是個啞嗓子,細高挑兒,瘦得和咱湯小辮兒差不多,有一隻眼珠子好像……”

正說著,有人在外邊喊叫:“傻巴,滾出來吧,三爺找你結賬來啦!”隨這喊聲,還有一群男人起哄的聲音。

傻二開門出去,隻見一個瘦鬼兒,穿著“巡防營”中洋槍隊的服裝,站在一丈開外的地方,後邊一群大兵穿著同樣的新式軍衣,連說帶笑又起哄,傻二不知是誰。

“你再拿眼瞧瞧——連你三爺都不認得了?還是怕你三爺?”瘦子口氣很狂。

傻二一見他左邊那隻不灰不藍的花眼珠子,立時想到這是當年的玻璃花,心裏不由得一動,聽玻璃花叫著:“認出來了吧,俗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庚子年,那個曾經禍害你三爺的死崔,給洋人報信,叫義和拳五馬分屍幹了,也算給你三爺出口氣。不過,毀你三爺的禍根還是你的辮子。今兒,三爺學會點能耐,會會你。比畫之前,先給你露一手——”說著把前襟一撩,掏出一個烏黑烏黑的家夥,原來是把“單打一”的小洋槍。

傻二一見這玩意兒,立時一身勁兒全沒了,提不住氣,仿佛要尿褲。當年在南門外辮子被打斷時的感覺,又出現了。這時,隻聽玻璃花說聲:“往上瞧!”抬手拿槍往天上一隻老鷹打去,但沒有打中,把老鷹嚇得往斜刺裏飛逃而去。

幾個大兵起哄道:

“三爺這兩下子,還不到家。準是不學功夫,隻陪師娘睡覺了!”

玻璃花說:“別看打鳥差著點,打個大活人一槍一個。傻巴!咱說好。你先叫我打一槍,你有能耐,就拿你那狗尾巴,像抽戴奎一的泥彈子那樣,把我這洋槍子兒抽下來,三爺我今晌午就請你到紫竹林法租界的‘起士林’去吃洋飯。你也知道,三爺我一向好玩個新鮮玩意兒,玩得沒到家,不見得打上你。要是打不上,算你小子走運,今後保準再不給你上邪活;要是打上了,你馬上就得把腦袋上那條狗尾巴剪下來,就像你三爺這樣——”說著,摘下帽子,露出一個小平頭。

大兵們大笑,在一旁瞎逗弄:

“你叫人家把辮子剪了,指嘛吃飯?人家就指這尾巴唬人錢呢!”

“三爺,你先叫人挨一槍,可有點不夠,給他上一段德國操算了!”

“三爺可得把槍對準,別又打歪啦,栽麵兒,哈哈!”

玻璃花見傻二站在對麵發怔,不知為嘛?一點神氣也沒有。這樣玻璃花更上了勁:“傻巴,別不吭氣,你要認膿,就給我滾回家去,三爺絕不朝你後背開槍!”一邊說,一邊把一顆亮晶晶的銅殼的洋槍子兒,塞進槍膛。

傻二瞅著這洋槍子,忽然扭身走進院子,把門關上。湯小辮兒和趙小辮兒見師傅皺緊眉頭,臉色刷白,不知出嘛事了。牆外邊響起一陣喊叫:“傻巴傻啦,神鞭膿啦!神鞭神鞭,剪小辮啦!”一直叫到天黑。大兵走了,還有一群孩子學著叫。

神鞭傻二一招沒使,就認栽給玻璃花,真叫人摸不著頭腦。外邊人都知道,玻璃花在關外混了多年,新近才回到天津,腰裏掖著些銀錢,本打算開個小洋貨鋪子,誰知在侯家後香桃店裏又碰上飛來鳳。原來大清一亡,展老爺氣死,大奶奶硬把飛來鳳賣回到香桃店,這麽一折騰,人沒了鮮亮勁兒,滿臉褶子,全靠塗脂抹粉。玻璃花上了義氣勁兒,把錢全使出來,贖出飛來鳳當老婆。自己到巡防營當大兵,拿餉銀養活飛來鳳。他這人腦袋渾,手底下又糙,嘛玩意兒都學不到手。這洋槍是從管營盤的排長手裏借來的,沒拿倒了就算不錯。今兒純粹是想跟傻二逗悶子,傴一傴,叫他奇怪的是,傻二這麽厲害,為嘛連句硬話沒說,掉屁股就回窩了?他想來想去,便明白了,使他鎮住傻二的,還是這玩意兒。於是他隻要營盤沒事,就借來小洋槍,別在腰間,找上幾個土棍無賴陪著,來到傻二門前連喊帶叫,無論他拿話激,拍門板,往院裏扔磚頭,傻二就是閉門不出。他們拾塊白灰,在傻二門板上畫個大王八,那王八的尾巴就是傻二的神鞭。這辱沒神鞭的畫兒就在門板上,一連半個多月,傻二也不出來擦去。他想,莫非這傻二不在家?

有一天,玻璃花在街上碰上趙小辮兒,上去一把捉住。趙小辮兒沒了辮子,也就沒能耐,好像剪掉翅膀的鴿子,不單飛不上天,一抓就抓住。玻璃花問他師傅在家幹嘛,趙小辮兒說:

“我師傅早已經把我趕出來,我也半個月沒去了。”

玻璃花不信,又拉了幾個土棍,拿小洋槍頂著趙小辮兒的後腰,把他押到傻二家門前,逼他爬上牆頭察看。趙小辮兒隻好爬上去,往裏一望,真怪!三間屋的門窗都關得嚴嚴的,而且一點動靜也沒有。院裏養的雞呀、狗呀、鵝呀,也都不見,玻璃花等人聽了挺好奇,大著膽兒悄悄跳進院子,拿舌尖舔破窗紙往裏瞧,呀,屋裏全空著,隻有幾隻挺肥的耗子聚在炕頭啃什麽。哎呀呀,傻二嚇跑了!傻二為嘛嚇跑了?管他呢,反正他跑了。玻璃花抬腳踹開門,叫人把梁上那塊“神鞭”大匾摘下來,拿到院子裏,用小洋槍打,可惜他槍法不準,打不上那兩個字,隻好走到跟前,在“神鞭”兩個字上,各打了一個洞。

第十五回 神槍手

一年,才剛開春,草木還沒發芽子,遠遠已經能夠看見點綠色了。南門外直通海光寺的大道兩邊開窪地,今兒天藍水亮,風輕日暖,透明的空氣裏飄著朵朵柳絮。這時候,要是在大道上放慢腿腳溜達溜達,四下望望,那才舒服得很呢!

玻璃花來到道邊一家小鐵鋪,給營盤取一掛鎖柵欄門的大鏈子。他來得早些,鐵匠請他稍候一候。他罵一句街,便在大道上閑逛逛,逛累了,在道旁找到一個石頭碾子,蹺腿坐在上邊,看見過路的大閨女小媳婦,就哼哼一段婆娘們哄孩子的歌兒,找個樂子:

小小子兒,坐門墩兒,

哭哭啼啼要媳婦兒,

要媳婦兒幹——嘛,

做鞋做襪兒,穿衣穿褲兒,

點燈說話兒,吹燈親嘴兒。

女人家見他這土痞模樣,不敢接茬,趕緊走去。他見道上行人不少,忽然想到要顯一顯自己才弄到手的小洋貨,便打懷裏摸出一根煙卷,叼在嘴上,還模仿洋人,下巴一甩勁,煙頭神氣地向上撅起來。跟著他又摸出一盒純粹洋人用的“海盜牌”的黃頭洋火,抽出長長一根,等路人走近,故意手一甩,“嚓”地在褲腿上劃著,得意揚揚點著煙,嘴唇巴巴響地一口口往裏囁,就這當兒,忽然“啪”一下,煙頭被打滅,他還沒弄清怎麽回事,“啪”又一下,叼在嘴上的煙卷竟給打斷;緊接著,“啪”帽子被打飛了。三聲過後,他才明白有人朝他開槍。他原地轉一圈,看看,路人全嚇跑了,正在驚訝不已的時候,打開窪地跑來一個瘦瘦的少年,遞給他一張帖子說:

“我師傅要會會您。”

他帖子沒看就撕了,問道:

“你師傅是哪個王八蛋?”

瘦小子一笑,說:“隨我來!”走了幾步,故意回頭逗他一句,“您敢來嗎?”

“去就去,三爺怕嘛!神鞭都叫你三爺嚇跑了!”玻璃花毫不含糊,氣衝衝跟在後邊走。

他隨這瘦小子從大道下到開窪地,走不多遠,繞過一小片野樹林子,隻見那裏站著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闊臉直鼻,身穿寬寬綽綽的藍布大褂,頭上纏著很大一塊蛋青色綢料頭巾。他見這人好麵熟,再瞧,喲,這不是傻二嗎!怎麽這樣精神?臉上的糟疙瘩都沒了,一雙小眼直冒光,可是玻璃花立即也拿出十足的神氣唬住對方:“傻巴,你是不是想嚐嚐‘衛生丸’嘛味的?”他一撩前襟,手拍著別在腰間的小洋槍啪啪響,叫道:“說吧,怎麽玩法?”他拿傻二最怕的東西嚇唬傻二。

誰知這傻二淡淡一笑,把雙襟的褂子中間一排扣兒,從上到下挨個解開,兩邊一分,左右腰間,居然各插著一把六眼左輪小洋槍,他雙手拍著左右兩邊的槍,對瞪圓眼睛的玻璃花說:“眼下,我也玩這個了。你既然要玩這東西,我陪著。我先說個玩法——咱們一人三槍,你一槍,我一槍,你先打,我後打。你那兩下子我知道,我這兩下子你還不知道。我要是不告訴你,那就算我欺負你了!你看——”傻二指著前邊,十丈遠的一根樹權上,拿線繩吊著一個銅錢,在陽光下鋥亮,像一顆耀眼的金星星。

“你瞧好了!”

傻二說著一扭身,雙槍就“刷”地拿在手裏,飛輪似的轉了兩圈,一前一後,“啪啪”兩響,頭一槍打斷那吊銅錢的線繩,不等銅錢落地,第二槍打中銅錢,直把銅錢頂著飛到遠處的水坑裏,騰地濺出水花來。

玻璃花看得那隻死眼都活了。他沒見過這種本事,禁不住叫起來:“好槍法,神槍!神槍!”再一瞧,傻二站在那裏,雙槍已經插在腰間。這一手,就像他當年甩出神鞭抽人一樣純熟快捷,神鬼莫測。玻璃花指著傻二說:“你那神鞭不玩了?”

傻二沒答話,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微笑,抬手把頭布一圈圈慢慢繞開取下,露出來的竟是一個大光葫蘆瓢,在太陽下,像剛下的鴨蛋又青又亮。玻璃花驚得嗓音變了調兒:

“你,你把祖宗留給你的‘神鞭’剪了?”

傻二開口說:

“你算說錯了!你要知道我家祖宗怎麽情況才創出這辮子功,就知道我把祖宗的真能耐接過來了。祖宗的東西再好,該割的時候就得割。我把‘鞭’剪了,‘神’卻留著。這便是,不論怎麽變,也難不死我們;不論嘛新玩意兒,都能玩到家,絕不尿給別人。怎麽樣,咱倆玩一玩?”

玻璃花這才算認了頭:

“三爺我服您了。咱們的過節兒,打今兒就算了結啦!”

傻二一笑,把頭布纏上,轉身帶那瘦徒弟走了。玻璃花看著他的身影在大開窪裏漸漸消失,不由得摸著自己的後腦殼,倒吸一口涼氣,恍惚以為碰到神仙。他回到營盤後,沒敢跟任何人說起這件事,怕別人取笑他。不久,聽說北伐軍中有一個神槍手,雙手打槍,指哪兒打哪兒,竟說一口天津話,地地道道是個天津人,但誰也說不出這人姓名,玻璃花卻心裏有數,暗暗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