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鞭

楔子

古古古古古古古,今今今今今今今,

古非今兮今非古,今亦古兮古亦今;

多向精氣神裏找,少從口眼鼻上認,

書裏書外常碰巧,看罷一笑莫細品。

那年頭,天津衛頂大的舉動就數皇會了,大凡亂子也就最容易出在皇會上。早先隻有一樁,那是嘉慶年間,抬閣會扮演西王母的六歲孩子活活被曬死在杆子上。這算偶然,哄一陣就過去了。可是自打光緒爺登基,大事慶賀,新添個“報事靈通會”,出會時,賈寶玉紫金冠上一顆奇大珍珠,硬叫人偷去。據說這珠子值幾萬,縣捕四處搜尋,鬧得滿城不安。珠子沒找著,亂子卻接二連三地生出來。今年踩死孩子,明年各會間逞強鬥勝,把腦袋開了瓢。往後一年,香火引著海神娘娘駐蹕的如意庵大殿,百年古廟燒成了一堆木炭。不知哪個賊大膽兒,趁火打劫,居然把墨稼齋馬家用香泥塑畫的娘娘像扛走了,因為人人都說這神像肚子裏藏著金銀財寶,急得善男信女們到處找娘娘。您別笑,您也得替信徒們想想:神仙沒了,朝誰叩頭?

天津人,好咋呼。有人直眉瞪眼說,他看見娘娘給人藏在鼓樓東海福南味店的後院裏。一夥人不管掌櫃夥計阻攔,跳牆進去,把堆在院角兩垛黃醬壇子胡亂折騰一遍,也不見影兒,肝火沒處泄,就砸醬壇子,還有的往上邊撒尿。偏巧這家掌櫃和知府大人沾點親,便把鬧事的抓起幾個來。索賠卻賠不起,因為,這幾個都是整天惹禍招災、無事生非的土棍兒,家裏頂多一床褥子,兩床被,幾十個臭蟲,連吃飯的家夥都沒有。這下子,主張禁會的老爺兒們算逮住理兒了,到處嚷嚷說,天津衛這地方五方雜處,民風霸悍,重義尚氣,易滋事端,不宜舉辦這種傾城出動的皇會。可誰能把會禁掉?

您再想想,天津衛是靠漁鹽漕運發的家。行船出海,遇上黑風白浪,就得指望海神娘娘護佑了。即使頭品頂戴,大聚寶盆,也拿災病沒轍,更別說命同貓狗的小百姓們。所以人們就借著海神娘娘誕辰吉日,百戲雲集,萬人空巷,燒香祝壽,討娘娘高興。還要把娘娘的塑像從東門外的天後宮裏請出來,黃轎抬,華輦推,各會隨駕表演逞技,城裏城外浩浩****繞幾天,拿娘娘的威嚴,壓一壓邪魔妖怪。

人都說,人管不了的事,全歸神仙管。天津衛這裏的“三界、四生、六道、十方”,都攥在娘娘的手心裏。可是娘娘也有偷懶耍滑的時刻,又把一些紮手的事推回到人間來。原來神仙也會推活船兒。人不盡天職,天不從人願,於是就生出今年皇會上這樁稀奇古怪的事來。

第一回 邪氣撞邪氣

三月二十二,照例是娘娘“出巡散福”之日。

這天皇會最熱鬧。津門各會挖空心思琢磨出的絕活,也都在這天拿出來露一手。據說今年各會出得最齊全,憋了好幾年沒露麵的太獅、鶴齡、鮮花、寶鼎、黃繩、大樂、捷獸、八仙等等,不知犯哪股勁兒,全都冒出來了。百姓們提早順著出會路線占好地界,擠不上前的就爬牆上房。有頭有臉的人家,沿途搭架罩棚,就像坐在包廂裏,等候各會來到,一道道細心觀賞。

幹鹽務的展老爺今年算是春風得意了。他順順當當發了一筆財,又娶了一房如花似玉的小婆,心高氣盛,半月前就雇了棚鋪,在估衣街口最得看的開闊地,搭一個氣派十足的大看台。上頭用指頭粗的宜興埠葦子紮成遮陽棚頂,下頭用冒著鬆香氣味的寬寬的白板鬆子鋪平台麵,兩邊圍著新席,四匹紅綢包在外邊,又打勝芳買來幾盞花燈掛起來。另外還雇了幾個打小空的,換上一色青布褲褂,日夜輪班站在台前護棚。

俗話說,這叫拿錢壯的,也是拿氣壯的。怕事的小百姓們不覺站遠些,不知哪股邪氣要是和這股氣撞上,非出大事不可。誰知這預感居然應驗了。請往下看——

自打出會那天,展老爺新娶的小婆就鬧著要登台看會。誰不知,這小婆是打侯家後小班裏贖來的姑娘子,本名紫鳳,善唱檔調,藝名喚做飛來鳳。這飛來鳳本是弱中強,如今絕不像一般從良女子,隱姓埋名,穩穩當當過起清閑富足的日子。她偏偏要到這緊挨著侯家後的估衣街上露個臉兒,成心叫人認出她,看她,咬著耳朵議論她,卻不敢對她這個搖身變成官眷的老娘指指點點。她還有另一層意思:以她這種貧賤身份,隻要在人前一出頭,展家大奶奶死也不肯同時露麵,這就能壓過大奶奶一頭。但她沒料到,大奶奶不來,展老爺也不敢來,死纏硬逼全沒用,她便賭氣自己來,而且打好主意鬧出點名堂,叫姓展的一家子知道她不是軟茬兒。

她坐在一張鋪著繡花墊子的靠椅上,戴著翠戒指的雪白小手有姿有態地往扶手上一擺;在她的身後,站著一個老媽子,頭上梳著蘇州鬆兒,橫豎插滿串珠、絨花、純銀的九連環簪子,足蹬小腳細羊皮靴,青洋綢肥腿褲,月白色大襟褂子繃著四寸寬的花袖箍兒,襟口掖著一條紡綢帕子。她姓胡,人叫她胡媽,是展家最會侍候人的老傭人。當下她站在飛來鳳椅子後邊,還在飛來鳳身旁放一張茶幾,擺好各類零食,像大官丁家的糖堆兒、鼓樓張二的鹹花生、趙家皮糖、查家蒸食等等,名家名品,應有盡有,罩上玻璃罩子,防備暴騰上塵土。但飛來鳳很少掀開罩子捏點什麽吃,卻偏偏讓胡媽把台下挎小籃賣楊村糕幹的村姑叫上來,張口就說“包圓兒”了。其實她根本不吃這種街頭小食,她一是擺份兒,二是成心糟踐展老爺的錢。這還不算,每逢一道會來到棚前,她必叫仆人拿著展老爺的名帖去截會。依照皇會的規矩,有頭有臉的人家,如果專意看哪一道會,便叫仆人拿著名帖到會頭前,道一聲辛苦,換過帖,請求表演,就算把會截住了。會頭把旗子一搖,小鑼當當一敲,全會止住,表演一番,像獅子、重閣、法鼓、杠箱等,都有一段精彩的功夫。演過一段,會頭的小鑼當當再響兩聲,就走過去,後一道會便跟上來。截會的人必須送上事先預備好的點心包,作為犒勞答謝。

飛來鳳早就使錢請來“打掃會”,把台前街麵噴水掃淨。這幾天,她不管有沒有看頭,逢會必截。展老爺財大勢大,捧出他的名帖,誰敢撥棱腦袋。何況她犒賞極厚,看台上一邊堆了數百包點心,一碼十斤大包,正經八百都是祥德齋的大八件。即便天津八大家,也沒這麽大手大腳過。這一來,她看會,人家都看她,看看這個走了紅運的小娘兒們怎麽折騰法。

雖說她賭氣這麽幹,可是拿錢大把大把往台下撒,也是神氣之極。此刻,鶴齡會的鶴童們,舞著“飛”、“鳴”、“宿”、“食”四隻藤胎布羽的仙鶴,轉來轉去,款款欲飛,還朝著她唱吉祥歌。胡媽在她耳邊說:

“二奶奶,您瞧,那小童子脖上套著的銀圈圈,就是乾隆爺看會時賜給的。聽說,乾隆爺當年是坐在船上看會,還不如您這兒得看呢,嘻!”

飛來鳳忽然想到,去年皇會,她還在侯家後,同寶銀、自來醜、月中仙幾個姑娘子,嘴裏嚼著冰糖梅蘇丸,在人群裏擠得一身臭汗。說不定那姐兒幾個現在正在人群裏,眼巴巴望著自己呢!想到這裏,鶴齡會已然演完,她心中高興,叫仆人拿點心,賞給敲單皮鼓的、吹嗩呐的、舞龍旗的,連同扛軟硬對聯的,每人一大包;六個鶴童和會頭每人兩大包。

鶴齡會收獲甚豐,興衝衝就要起行,忽見一人拿著朱漆大凳子,“啪”地迎頭一撂,一撅屁股坐下來,大模大樣架起二郎腿,翹著下巴朝會頭冷口叫道:

“等等。照剛才那樣兒,給你三爺演上十八遍。點心包——二奶奶那兒有的是,她替你三爺給啦!”

這幾千人開了鍋似的熱鬧場麵,好像折一大盆涼水,登時靜下來。再瞧這人的打扮,可算各路——

古銅色湖綢套褲,褲腿緊纏著寶藍腿帶,淨襪烏鞋,上身一條半長的深棗紅拷紗袍子,挺像本地小闊佬,可袍子外邊緊巴巴套著件沒袖沒領的小短衣,像馬褂又不是馬褂,倒像張七把摔跤時那件坎肩。這件小短衣做工挺講究,上邊耷拉著懷表鏈,胸口上還掛著七八個稀奇古怪、不金不銀的牌牌兒。有些在鳥市看過洋片匣子的人,認出這是洋人身上的東西。可是他帽翅上插著那小梳子幹嘛用?廣東娘兒們好在頭發上插一把小梳子,隨時攏攏頭發,但從沒見過老爺兒們玩這套。別看這小子一身四不像的伶打扮,還挺得意,好像人人看他這身穿戴都眼饞。

有人才要拿話逗弄他,一瞅他帽子下邊瘦瘦的青巴臉,梆子頭底下一雙橫眼,尤其左邊那隻花花眼珠,一縮脖子趕緊把話咽進肚裏。這原來是大混星子玻璃花!

在這城北估衣街上,甭說招他,誰敢多瞧他一眼?連老娘兒們哄孩子都輕輕唱這麽兩句:“別哭啦,快睡吧,玻璃花,要來啦!”這也算是一種傳統教育方式——在懷抱裏就加入濃烈的社會內容。

可是,玻璃花今兒要做嘛?

凡是在這一帶世麵上混日子的人,心裏都有數,玻璃花今兒並不是胡鬧來的。要問這根由,那就得提到他那隻花眼珠子的來曆。

夠份兒的混星子,都得有一段凶烈、帶血的故事。

十年前玻璃花還是一個無名的土棍,小名三梆子。有一次,他闖進香桃店,鬧著“拿一份”。香桃店是侯家後俗稱“大地方”的大妓館,店大人多,領家招呼七八個夥計操著斧把兒圍起他來。那時打架興用斧把,因為斧把一端是方的,有棱有角,掄上就皮開肉綻。依照混星子們的規矩,必須往地上一躺,雙手抱頭護腦袋,雙腿彎曲護下體,任憑人家打得死去活來。隻要耐過這頓死揍,掌櫃的就得把他抬進店,給他養傷,傷好了便在店裏拿一份錢,混星子們叫“拿一份”。這天,三梆子就這樣抱頭屈腿臥在那兒,叫人打上一袋煙工夫。他仗著年輕氣盛,居然沒吭一聲。一個在這店裏拿份的混星子死崔,將斧把頭砸在他左眼上,血糊糊的,隻當瞎了。傷好後,眼珠子還在,卻黑不黑白不白成了花花蛋子,那個打壞他眼珠兒的死崔,在江叉胡同的福聚成飯莊花錢擺一桌請他,當麵賠罪。這死崔心毒手黑,暗中在靴筒掖一柄小刀,隻要他鬧著賠眼珠,就拔刀下手。誰知道,三梆子非但不鬧,卻花錢買下這桌酒飯,反過來謝謝他。這因為混星子們不帶傷不算橫,弄上這點彩兒,正是求之不得。真怪!這世上真是嘛人都有:有的對別人下狠手表示厲害,也有人對自己下狠手顯威風,有的把傷藏起來,以為恥辱,有的就掛在臉上,成了光榮的標記。從此,三梆子得號“玻璃花”也就名噪津門了。侯家後的妓館,無論大店小店,隨他抽份拿錢。遇到客人找茬兒鬧事,花叢荊棘,叫他知道,必來報複。那些身不由主的姑娘子,爭著要他當後戳,求他作勁,哪個不是他的相好?飛來鳳在侯家後也是個人物,沒在他懷裏打滾撒嬌才怪呢!精明人拿這些瓜葛一連,就明白玻璃花今兒成心是惡心攀上高枝的飛來鳳來了。天津人管這叫“添堵”。

其實,飛來鳳一瞧突然紮進來這人的裝束,就認出是玻璃花。雖說這混星子是地道的土造,偏偏喜好洋貨,飛來鳳脖子上掛雞心盒的洋金鏈,還是這小子送的呢!她從良之後,就一直揪心玻璃花會跟她搗亂,沒想到今兒當著成百上千的人給她難看。她不知道玻璃花要把事鬧得多大。眼下,這小子正犯勁,軟硬法子都使不上。如果叫仆人轟他,非惹得他翻天覆地,攪成滿城醜聞不可。她急得心裏有點發躁。

會頭是個識路子的明白人。二話沒說,旗子一搖,指揮鶴童們麵向玻璃花,一連演兩遍,然後走到玻璃花麵前掬著笑說:

“三爺,你老給個麵兒,改天再去拜會您。”

玻璃花麵不改容,聲不改調:

“去你媽的!向例出會都興截會,怎麽就不準你三爺?”

“這不是單給您連著演過兩遍了嗎?”會頭小心翼翼,生怕玻璃花借個詞兒,鬧得再大。

“你耳朵長倒了?沒聽三爺說,叫你演十八遍!”玻璃花說。

會頭給難住了。他明白,絕對不能動肝火,就穩穩當當地說:

“三爺,我們這會停了不少時候了,後邊還壓著三四十道會呢!壓長了人家不幹。您是天津衛最開麵的老爺。三爺您要看得起我們鶴齡會,改日給您演上整整一天,怎麽樣?”

“去去去,別他媽擇好聽的說給我!”玻璃花非但不動心,反而把話鑿死,“你三爺是嘛人,你拿耳朵摸摸去,說過的話嘛時候改過?”

兩下這算僵住了。後邊擠上來幾個穿戲裝、勾花臉的漢子。這是五虎杠箱會的人,壓在後邊,等不及了。那扮演濮天鵬的漢子,人高馬大,再給硬襯的一托,顯得魁梧粗壯。他上來對玻璃花一抱拳,說話卻挺客氣:“您先受我一拜。”聲音嗡嗡貫耳。

玻璃花斜瞅他一眼,沒當回事,踮著二郎腿,仰臉朝天,故意變尖了嗓音說:

“今兒不刮西北風,怎麽吹得夜壺直響。”

人群裏發出嗬嗬笑聲。

這一句話把杠箱會的漢子噎回去。天津人說話,講究話茬。人輸了,事沒成,話茬卻不能軟。所謂“衛嘴子”,並不是能說。“京油子”講話,“衛嘴子”講鬥,鬥嘴也是鬥氣。偏偏這漢子空長一副男人架子,骨頭賽麵條,舌頭賽涼粉,張嘴沒一句較上勁兒的話:

“三爺,眼瞅著快下晌了,弟兄們耍了一天,還餓肚子昵!不看僧麵看佛麵,不看佛麵,也看娘娘的麵子,就叫我們快點過去吧!”

“嘛?看娘娘的麵子?娘娘的麵子也不如二奶奶的麵子。那台上堆著的都是祥德齋的點心,餓了就找她要去!”玻璃花說著,用他那隻灰不溜秋的花眼珠向飛來鳳瞟一眼。

看來他今兒非要向飛來鳳臉上抹一把屎不可了。

飛來鳳坐在台上一動沒動。站在身邊的胡媽看得出,二奶奶塗了紅油的嘴唇都發白了。

這一來,幾方麵的人全說不出話來。玻璃花占了上風,神氣十足,打懷裏掏出一個磨花的洋料小水晶瓶,打開蓋,往掌心倒出點鼻煙,在上嘴唇兩邊抹個大蝴蝶,吸兩下,打幾個噴嚏,益發來了精神,索性把腳拿到凳子上,看樣子今兒要在這兒過夜。

四周的百姓看不成會了,卻都瞪大眼珠子,瞧這局麵怎麽收場。天津衛逢到這種硬碰硬,向例是不碰碎一個不算結。

第二回 跳出一個大傻巴

反正老天爺不會一邊倒。這世道就像一杆秤,不會總擺不平,無論身內身外的事,都好比撂在這秤上。一頭壓下去,另一頭就該翹起來。月光照完東窗,漸漸去照西窗;運氣和黴氣一樣,在眾人頭上蹦來蹦去。日頭太毒,便逼來濃雲疾雨;雨下得過狂,又招來一陣大風,直把雲彩吹得一絲不見。就說眼下玻璃花把會硬截在估衣街口,人們幹瞪眼、愣沒轍的當口,忽然,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走進人圈,朝玻璃花作個長揖,說道:

“這位大爺,你老開心順氣,抬抬胳膊放他們幾位過去就算了。”

敢出頭管事,膽子就算好家夥,但他的話茬並不硬,不像個打算使橫的人。玻璃花打量這漢子:中等個子,方麵大耳,秤錘鼻子,眯縫著小眼,臉頰上粗粗拉拉淨是疙瘩,還帶點傻氣。再瞧他身上那件嶄新的藍布大褂,甭猜,一準是個缺心眼的窮漢子,換上新衣專意來看會,碰到這場麵,不知輕重地想當個和事佬。因此玻璃花更上了勁,撇嘴一笑,站起身,晃晃悠悠走到這人跟前:

“嘿,傻巴,哪位沒提褲子,把你露出來了?你也不找塊不滲水的地,撒泡尿照照自己。這是嘛地界,你敢紮一頭!”

這話不錯。眼前這種事躲還躲不開,竟還有人往裏邊摻和,可見此人多半是個大傻巴。他瞅玻璃花這架勢,非但沒有趕緊縮回去,偏偏期著臉笑嘻嘻地說:

“今兒,大夥都圖個吉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老也少生氣。”

“看來,你小子倒挺孝順。告訴你,三爺向來肚子裏沒氣,專會氣人!”說著又瞟了飛來鳳一眼,然後拿這傻巴找樂子,“頭次咱爺兒倆見麵,你拿嘛孝敬我?脫下你這大褂,三爺正少個門簾。哎,要說你這辮子真不賴,就揪下它來送你三爺吧!”

傻巴頭上盤著一條少見的粗黑油亮的大辮子,好像碼頭絞盤上的大纜繩。若非精足血壯,絕沒有這樣好的頭發。不等他說話,玻璃花上手抓住,打著哈哈說:

“給你三爺還舍不得?”

說話一扯,竟沒扯動。這傻巴就像一根鐵柱子,辮子就像拴在鐵柱上的粗繩子一般。玻璃花本想嚇唬他一下,叫他疼得嚷兩聲,開開心,隻用了四成力,可這一下沒扯動,立即把他的肝火逗起來。得勢人的脾氣是沾火就著的。他大叫一嗓子:“我揪下你這狗尾巴!”這回使足了十成力,猛一扯。隻聽“啪”一響,四周的人不禁抬手捂臉,不忍看這把辮子生扯下來的慘狀。誰知道,這一下根本沒扯動,由於用勁過大,反倒把玻璃花帶過來了,踉踉蹌蹌幾乎和這傻巴撞個滿懷,傻巴忙用雙手攙住他說:“你老站好了!”那樣子,就像晚輩給老輩叩頭行禮那樣。

人們止不住“哄”的一聲笑了。玻璃花大怒,待他把傻巴的辮子挽上一道,要加勁狠扯時,忽覺得攥在手心的辮子哧溜一下沒了,跟著眼前黑影一閃,哧——啪!好像一條皮鞭抽在自己臉上。由左眼角到右嘴角,斜著一道,火辣辣地疼,他瞪眼一瞧,那傻巴倒背手站在他對麵。大黑辮子已經鬆鬆繞肩一圈,辮梢搭在胸前。玻璃花蒙了,不知這一下怎麽挨的,但傻巴的小眼睛卻露出吃驚目光,仿佛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麽檔子事。

玻璃花不覺向飛來鳳瞅一眼,那小娘兒們臉上竟顯出幾分神氣。

“好你媽的,今天三爺算碰上對手啦!來,三爺非把你卸了不可!”玻璃花一邊脫去袍褂,一邊吼,“三爺叫你爹從今天就絕後!”麵對傻巴拉開動武的架勢。

傻巴雙手直搖,不願意動打。

看熱鬧的人見要出事,膽小的趕緊溜走,膽大的也往後退。隻有一些土棍兒們站著不動,拍著手,念著歌,起哄架秧子:

打一套,鬧一套,

陳家溝子娘娘廟,

小船給五百,

大船給一吊。

雖說混星子隻講使橫逞凶,要光棍兒,不講功夫,玻璃花卻跟一位本領高強的師傅練過一年半載,但他凡事不經心,心浮氣躁,半拉咯嘰會幾下子,僅僅能對付一氣。他見傻巴站在那裏不肯出招,先下手為強,上去劈胸就是一拳。這拳將要碰到傻巴,忽然一條黑蛇似的東西已到眼前。他腦子一閃,又是那條辮子!他趕忙收拳閃躲,辮梢閃電般在他眼珠上一掃,眼睛頓時睜不開了;緊接著“哧——啪”,前身重重挨了一下,好像鋼條抽的,勁力奇猛,他胸口發悶,眼前一黑,腳底朝天摔在地上。四下登時一片喊叫,有的驚叫,有的呼好。

玻璃花的腦袋像撥浪鼓那樣搖兩下,稍稍清醒就趕緊一個滾兒跳起來,卻見傻巴照舊那樣背手站著,長辮子仍然搭在胸前,好像根本沒動勁,但一雙小眼爍爍放出光彩。這一下真可謂神差鬼使。玻璃花雖然給打得蒙頭轉向,還沒忘了瞅一眼飛來鳳。飛來鳳那裏正笑吟吟嗑瓜子兒,好像看猴戲一般。

玻璃花狂叫一聲:“三爺活膩啦!”回身操起朱漆凳子朝傻巴砸去。他用勁過猛,凳子斜出去,把鶴齡會的燈牌嘩啦一聲砸得粉碎,破玻璃滿天飛。眾人見事情鬧大了,嚇得呼啦散開,由於不知東西南北,反而擠在一起。有的土棍兒們便往人群裏扔磚頭了。不知誰叫了一嗓子:“台上的點心管飽呀!”一群土棍兒就像猴子紛紛爬上台,搶點心包。玻璃花擠在人群裏,左一腳,右一腳,踢打擠來擠去的人,他心疼剛才脫下身的袍褂懷表給人亂踩,又想瞅住那傻巴拚命,但傻巴早已不見,台上的飛來鳳也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一個頭扣平頂小帽的經混混兒擠上來,扯著脖子叫著:

“三爺!嘛事?哥兒們來了!”

“去你奶奶的,死崔,早幹嘛去啦?快給我揪住那傻巴!”

“傻巴?哪個傻巴?”

“他——辮子,揪住他的辮子!”

這話奇了!在那年頭哪個爺兒們腦袋後麵沒辮子,揪得過來嗎?

第三回 請神容易送神難

玻璃花鼻青臉腫,一頭紮進估衣街上的大藥鋪瑞芝堂裏,找馮掌櫃要了後院一間房躲起身。一來因為他把皇會攪亂,保不準官府跟他找點麻煩,好漢不吃眼前虧,躲過勢頭再說。二來因為像他這種大混星子,當眾栽了,臉皮再老也掛不住,那幾下挨得又不輕,掛著彩去逛大街,豈不更難看!三來因為馮掌櫃是個膿包,在這藥鋪養傷再好不過,吃藥用藥隨便拿,馮掌櫃還精通醫道,尤擅推拿按摩,可以給他醫治。

馮掌櫃巴不得有機會叫玻璃花使喚,拉好關係,以後少跟自己攪和。他細心給玻璃花療理,還好酒好菜侍候。玻璃花的傷愈來愈見好,心裏也就愈煩躁。他不知該怎麽出去露麵,要想重振雄風,非得把傻巴那條辮子扯下來不可,偏偏找不到傻巴蹤影。如果那傻巴是外地人,碰巧撞上鬧一下就滾了,他還真沒處撈回麵子。但聽傻巴口音還是地道的天津味兒,這小子究竟在哪兒?自打那天,玻璃花一直躲在藥鋪裏,外邊一切消息都靠死崔打聽。死崔整天在外邊轉,非但沒找著傻巴,捎回來的全是氣煞人的傳聞。據說傻巴揚言,還要拿辮子把他兩眼抽成一對“玻璃花”,往後叫他連飯鍋茅坑都分不出來。還說隻要他脫下褲子在估衣街口,屁股上插一串糖堆兒,撅一個時辰,今後傻巴絕不在天津出現。還有些更難聽的話,氣得玻璃花連喊帶罵,非要找到傻巴,分個雄雌。但他冷下來一琢磨:自己不是個兒。於是隻能屋裏摔桌子打板凳,把馮掌櫃擺在條案上的一對乾隆官窯的青花帽筒都摔了。弄得馮掌櫃直撓頭,不敢言聲兒。請神容易送神難,隻好挨著。

一天,展家的老媽子胡媽來了,說要見玻璃花。玻璃花藏身在此是絕密的,因此馮掌櫃隻好搖著腦袋說沒見過玻璃花。胡媽笑了笑,把一包東西交給馮掌櫃說:“這是我家二奶奶送給他的。”轉身就走。

馮掌櫃把包兒拿到後院。玻璃花打開一瞧,竟是一件碧青嶄新的洋馬褂,兜裏鼓鼓囊囊,掏出來看,竟然是張帕子包著一塊真正洋造的琺琅表,上邊畫著洋美人打秋千。這是飛來鳳送給他的。她準是猜到,鬧事那天,自己丟了懷表馬褂,便照樣弄來兩樣更好的叫自己高興。這小娘兒們真念舊!他對馮掌櫃說:

“瞧這洋貨多愛人!哎,你他媽為嘛不賣洋藥,我聽說有種洋藥,比指甲蓋還小,無論哪兒疼,吞下去眨眼就好。你是不是有藥不給我用?看著我疼得冒汗,你好解氣!”

馮掌櫃賠著笑說:

“三爺說到哪兒去了!有好的,還能不盡著您?我這是國藥店,沒洋藥,你老要吃,我叫夥計到紫竹林去買,那藥叫嘛名號?”

“叫……叫白、白……你是賣藥的,幹嘛問我?”他忽然瞪起眼。

“洋人的東西我哪懂?您這件坎肩就沒見過。”

“這哪叫‘坎肩’,這叫‘洋馬褂’,洋人穿在小褂外邊的,你他媽真老趕兒!”他嘴裏罵罵咧咧,心裏卻挺美,手指頭捏著表鏈玩。

“你老帽子上的小梳子呢?”馮掌櫃見玻璃花高興,自己也輕鬆了。有意賣個傻,好顯得玻璃花有見識。

“這也是洋打扮!你真是不開眼,土鱉!”

馮掌櫃雖然挨了罵,卻挺舒服,他搓著手,笑道:

“趕明兒,我也學你老,頭上掛個梳子。”

“屁,土豆腦袋也想掛洋梳子!”玻璃花說著,不知想到哪兒,神氣忽然一變,問道,“哎,展家送東西來的那個老媽子怎麽知道我住在這兒?”

馮掌櫃搖頭說不知道。其實眼下滿城已經無人不知,丟人現眼的玻璃花躲進瑞芝堂藥鋪。自打他藏到這兒的第三天,就常常有人假裝買藥,掃聽他的下落。藥鋪裏的人都瞞著他。不是怕他,而是怕死崔。

但願死崔這號人隻在這書裏,世上一個別有。

這小子原先家住在河北糧店街,人刁心毒,原名崔大珠。有一次,他灌了幾掛肉腸子,晾在當院,被人隔牆用竿子挑了去。一般人碰到這種事兒,愛鬧的就四處查找,無能的自認倒黴,往後再晾腸子換個地方掛也就算了。崔大珠偏不,他買包砒霜摻在肉裏,灌了一掛腸子,仍舊掛在老地方,轉天又被人偷去。再過一天,就聽說前街上開水鋪的皮五一家四口都死了,據說是給砒霜毒死的。縣裏下來人查來查去,把崔大珠抓了去。崔大珠毫不含糊,上堂就點頭承認是他在肉腸子裏下了毒,但他說這是藥耗子用的,誰叫皮五偷嘴吃?這話不能說沒理。官府把這案子翻來倒去,也沒法給崔大珠治罪,隻好放了。可是從此糧店街上,沒人再敢搭理這個心比砒霜還毒的人了。那年頭,沒有“道德法庭”一說,他在人心中被判了死刑,得了“死崔”這個外號。他自知在河北那邊呆得沒味兒了,就挪窩到估衣街上來。估衣街上有兩個人人恨又人人怕的家夥,一個是麵狠的玻璃花,一是心毒的死崔。當下,兩條狼都紮在馮掌櫃的羊圈裏。

玻璃花轉轉眼珠,問馮掌櫃:“你說,為嘛飛來鳳那娘兒們送我這洋表洋馬褂?”臉上明顯冒出一股氣來。

馮掌櫃不知這是哪股氣,又不能不答,便說:

“討您喜歡唄。”

“滾你媽的!那天我給她添堵,她知道我丟了洋表洋馬褂,今兒成心拿這玩意兒給我添堵!”玻璃花甩手把衣服懷表狠狠摔在地上,大叫,“明兒,我弄瓶鏹水潑在她臉上,叫她成活鬼!”此時已然滿臉殺氣。

馮掌櫃嚇得腿發軟,想跪下來。他不知怎麽對付這個說火就火、軟硬不吃的混星子了。他彎腰把馬褂懷表拾起來,說話的聲音直打哆嗦:

“幸虧這洋表結實,沒壞,一點兒沒壞。還是你老這洋貨好!”

“拿榔頭來,我把它砸癟了!”玻璃花吼著。

這時,門兒“呀”地一響,進來一個細高爽利的年輕漢子。這是馮掌櫃新收進鋪子的小夥計,名叫蔡六,精明能幹,剛進鋪子一年,一個人已經能當倆人使喚。蔡六知道掌櫃的被玻璃花纏住了,在窗根下偷聽一會兒,心裏盤算好了才推門進來。他進門就說:

“三爺,小的有句話,明知您不愛聽,也得說給您聽。”

玻璃花拿眼一瞄他,分明一種找茬兒的神氣:

“有屁就放!”

蔡六並無怕意,反而坐在玻璃花對麵的椅子上,笑道:

“你老純粹給自己蒙住了!”

馮掌櫃見自己的夥計敢這麽講話,嚇得頭發根冒涼氣。玻璃花伸出的手指尖幾乎碰到蔡六的臉:

“嘛意思?”

蔡六紋絲兒沒動,還是笑嗬嗬:

“小的估摸,您到今兒還不知道那玩辮子的是誰?”

“誰?你知道,為嘛瞞著你三爺!?”

“三爺是嘛人,您不叫小的張嘴,小的哪敢在您麵前逞大尾巴鷹?”

“三爺叫你說!”玻璃花沒想到這小子知道傻巴,急啾啾地問。

玻璃花的火氣明顯落下一截,蔡六含著笑點點頭說:

“好,我告您,那玩辮子的在西頭擔挑兒,賣炸豆腐,人叫‘傻二’,這是賤名。”

天津衛的孩子從小都有個賤名,叫什麽傻蛋、狗剩兒、狗蛋、屁眼子、大臭、二臭、三臭、禿子、狗不理等等。據說,那是為了叫閻王爺聽見,瞧不上,就寫不到生死簿上去,永遠也點不走,能長命。不管人們信不信,大家都這麽做,圖個吉利。

“這傻王八蛋的大名呢?”

“臭炸豆腐的,誰叫他大名?”

“他的窩在哪兒?”

蔡六見玻璃花被自己的話抓住了,便有意說得靜心靜氣,慢條斯理,好壓住玻璃花的火氣:

“多半在西頭呂祖堂一帶,哪條街哪個門可說不準。我小時候,家就在呂祖堂後邊。記得六七歲時,我娘領我去廟裏燒香,認師父,打小辮兒。不是說,那麽一來,就算入佛門了;有佛爺保著,不會再惹病招災。那天,正趕上傻二去剃小辮兒。按照廟裏的規矩,凡是認師父的,到了十二歲再給老道點錢,老道在大殿前橫一條板凳,跳過去,就出家成人,熬過了‘孩災’,俗例這叫做‘跳牆’。照規矩,跳過板凳,就不許回頭,跑出廟門,直到剃頭鋪,把娃娃頭剃成大人樣。這例兒三爺您聽說過吧?”

“往下說——”

“傻二的辮子長得特足。十二歲跟大人一般粗細,辮梢長過屁股。他跑出廟門,沒去剃頭鋪,直奔回家,聽說他舍不得頭上的辮子。所以他現在才長得這麽粗,像條大鞭子。”

“你總提他穿開襠褲時候的事兒幹嘛?三爺問他那狗尾巴上有嘛功夫?”

“您別急,小的全告訴您,半句也不留。聽人說他爹有兩下子,可從來沒跟人使過,天天都在西頭那邊走街串巷,賣炸豆腐,聽說他家是安次縣人,那邊人多練查拳。但傻二能耍辮子,從來沒人知道。再說天下誰聽說過辮子上還能有功夫?外邊人都議論著,拿辮子當刀槍使喚,真是蠍子屎——毒(獨)一份兒了。”

“那傻巴的功夫是他爹傳的?”

“多半是吧,還能有誰?對了,從小聽說,他爹罰他,就把他小辮拴在樹上吊著。人都說他爹做買賣挺和氣,對孩子卻夠狠的。他家就爺兒倆。還有人說,傻二是他爹領來的。親骨肉誰舍得把兒子的小辮拴在樹上吊著?現下再回回味兒,想必那就是練功吧!”

“說完了?”

“啊——”

“就這點屁,頂嘛用,滾吧!”

蔡六沒動勁兒,穩穩當當說:

“您別急。事說完,話沒完。小的想告訴您,那傻二雖然有功夫,三爺您能耐卻比他強!”

玻璃花用他那渾球般的花眼珠盯蔡六一眼:

“你小子拿我找樂子,還是捧我?”

“哪的話。小的再有膽,也不敢跟您開涮!小的雖然不會武藝,卻看得出來,傻二全靠著那條辮子占便宜。您琢磨,動手時誰還防著對方的辮子?可他的辮子一甩出來,就等於兩條胳膊再加上一條。三條胳膊對您兩條胳膊,您還不吃虧?”

玻璃花聽得入神,不覺點兩下頭。馮掌櫃忙說:

“那辮子一轉,何止三條胳膊,簡直是千手觀音。”

玻璃花沒搭理馮掌櫃,直盯著蔡六一張白淨的臉兒問道:

“你說三爺拿嘛法兒降他?”

蔡六這才給玻璃花指出一條明道:

“您有那麽多有能耐的朋友,誰有絕招就叫誰來,他們還不全聽您三爺的招呼!”

“去你媽的!三爺打架向來一對一。”玻璃花說著照蔡六當胸就一拳。蔡六卻看出玻璃花尖巴臉上有了活氣,顯然是聽得中意,也中了自己“移花接木”之計。

這時,經壯的死崔闖進來。蔡六忙給馮掌櫃使了眼色走出來。到了前屋,蔡六笑著對馮掌櫃說:

“這下子,玻璃花該滾蛋了。”

馮掌櫃迷迷糊糊,沒弄明白。蔡六說:

“我知道他怕傻二那條辮子,便出個道兒,叫他去找人幫忙。他一去,咱就算把這位爺請出去了。”

“他肯去嗎?”

“他恨不得吃了傻二,怎能不去?”

“要是打不過傻二,不又回來了?”

蔡六笑道:

“您放心,無論勝敗都不會回來了!如果勝,就用不著住咱鋪子裏;如果敗,甭說咱鋪子,連估衣街上也呆不住了。”

馮掌櫃依然憂慮未解地說:

“崔四爺未必肯叫他去吧?”

蔡六說:“您還沒看透,死崔不是不叫他出頭露麵。他這一招夠絕——他先把玻璃花關在咱藥鋪裏,然後在外邊散風說,玻璃花藏著不敢見人。為了叫人們嚷嚷玻璃花尿了,把玻璃花名聲弄臭。下邊,他巴不得攛掇玻璃花去找傻二拚命,好借傻二的辮子除掉他!”他的口氣很肯定,好像把下麵三步棋全看在心裏。

“這不能,他們是一夥的!不是哥兒們爺兒們嗎?”

馮掌櫃聽到這兒,白胖胖的臉現出笑容,他沒料到這新來的小夥計有腦子又有辦法。他像危難中碰到保護人,好像大雨中找到一塊房簷。他不由自主提起茶壺的銅提梁,給蔡六斟茶,一邊問蔡六:

“你剛才說傻二那些事都是真的?”

“管它真假,唬住他就成!”蔡六接過茶碗,不客氣地喝了。

他故意這樣不客氣,好像應該應分一樣。因為這麽一來,他在這個膿包掌櫃麵前的身份就不同以往了。

第四回 不信也是真的

不等天大亮,玻璃花就叫死崔陪著,打藥鋪出來,到南門外去請打彈弓子的戴奎一。兩人橫穿出估衣街,到了北城門口,並沒走“進北門出南門”那股近道,而是沿著城根兒往西,繞城半圈才到南門外。這因為玻璃花怕人瞧見他,一路還穿街走巷,專擇僻靜人稀的路走。混星子們在街上向來愛走街心,車轎驢馬都得躲著他們,他們還拿眼東瞅西瞅,誰要是多瞧他們一眼,茬子就來了。今兒玻璃花卻使勁低腦袋,恨不得把腦袋揣在懷裏。死崔在一旁心想:我叫你小子打今兒甭想再露臉兒啦!

那時,南門外一片大開窪,淨是些蚊子亂飛的死水坑,柳樹秧子,橫七八叉的土台子,沒人添土的野墳,再有便是密不透氣的蘆葦**。住在這兒的多是雁戶。拿排槍打野雁、綠頭鴨、草鷺和秧雞,到牆子那邊去賣。這是個常年熱熱鬧鬧的野市,俗叫“南市”,凡吃、穿、用的,隨便買賣,應有盡有。鮮魚新米、四時蔬果之外,還有些打八叉的小商小販,倒騰各種日用的新舊雜貨。江湖上的“金、瓶、彩、掛”,什麽拆字的,算馬前課的,拉駱駝或“黃雀叼帖”的,打把式賣藝的,變戲法的,耍灤州影兒的,唱包頭落子、哈哈腔、西河大鼓的等等,都聚在這兒混吃糊口。天津這地方,有塊地兒就有主兒。河有河霸,漁有漁霸,碼頭上有把頭,地麵上有腳行,商會有會長,行行有師祖,官場裏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一個衙門裏有一個說一不二的老爺。在這集市上,欺行霸市要數“三大塊兒”——戴奎一,何老白,包萬斤,都是“安座子”已久的老江湖(“大塊兒”是指身上的鋼筋鐵骨腱子肉)。這三位“大塊兒”能耐最大的便是戴奎一,他手裏的一把彈弓可稱天下奇絕。頂拿手的一招,是把一個薄瓷的小酒壺橫放在桌上,瓶口放一顆泥彈兒,這泥彈兒與瓶口大小不離,他站在三十步遠的地方一彈射去,把那泥彈兒打碎在壺中,絕不損傷瓶子。他用這手絕頂功夫招人觀看,實是賣“化食丹”。隻要演過幾招彈弓,他就捧著一塊血淋淋的鮮牛肉,生嚼生吃,再吞下幾粒羊屎蛋似的丸藥,口稱這丸藥到肚裏,生冷俱消。他拿這種叫人目瞪口呆的法兒賣藥,人們花錢買藥,並非相信這藥真能化食,而是害怕他這股惡勁。據說,光緒二十年,河南來個馬班兒表演“小刀山”。河南的馬班子大都會幾手少林功,恃仗本領在身,沒有先去拜會他,把他惹惱了。當一個年輕的女把式爬上三四丈高的大杉篙拿大頂時,戴奎一站在遠處大叫一聲:“戴爺給你換個左眼!”開弓一打,“啪”地把一個泥珠射進那女把式的左眼窩,馬班子的男男女女都要跟戴奎一動武,眼望著這把上了子兒的彈弓,誰敢靠前?從此誰也不敢招惹他了,就是玻璃花那左眼放著沒用,也不願意換個泥球。

“您這是嘛話,三爺!哥兒們我在城南,您在城北,城隔著人,不隔著義氣。前兒,崔四爺來,把您的話捎給我。我跟四爺說了,隻要您三爺一句話,咱哥兒們掉腦袋也認!不過……我剛才用腦瓜又琢磨琢磨,那個賣炸豆腐的傻小子,值我戴奎一的一個泥球嗎?啊?哈哈哈哈……”

戴奎一咧大嘴岔子,仰麵狂笑。他光著膀子,這一笑滿身疙瘩肉像活耗子那樣上下直動。他長得人高麵闊,猿背蜂腰,鷹鼻豹眼,寬寬一條橘黃色亮緞腰帶上,別著一根柳木叉架、牛皮筋條的大彈弓子。當下,他正站在自家店門口,店內迎麵牆上掛著兩副死人的骨頭架子。這背景和打扮一襯一托,就愈發顯得凶厲。本來戴奎一答應好今天為玻璃花去拔撞。雖說他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但是個人就有腦子,這兩天耳邊經常聽到有關傻二的辮子的傳言,傳得神乎其神。在將信將疑之間,他開始掂量起來,為這個從來也沒對自己出過力、眼下正走背字的混星子,去碰碰那個不知根底的傻二,值不值得……

死崔好像看見了戴奎一心裏怎麽撥棋子兒。他想,如果戴奎一不幫忙,就會擠著玻璃花對傻二暗中下手。反正玻璃花絕不敢再跟傻二明著較量,而且已經幾次計劃著,派幾個小混星子暗中對傻二下手。暗著幹向來比明著幹能成事,隻要把傻二弄殘,玻璃花就會在估衣街上重新抖起來。故此,必須設法使戴奎一去和傻二打一場。如果戴奎一贏了,就在外麵散風說,玻璃花沒能耐,借刀殺人,玻璃花的臉上也不光彩;如果傻二贏了,戴奎一必然恨玻璃花毀了他的名聲,還會有玻璃花的好?想到這兒,他就拿話激戴奎一:

“戴爺,聽那傻巴說您根本算不上鹹水沽人。”

“怎麽講?”戴奎一沒聽明白這話是嘛意思。

“那傻巴是鹹水沽人。他說,鹹水沽水硬,人也硬,不出螃蟹。”死崔說。

“我聽不懂你的話。”戴奎一說。

死崔含笑道:

“就是罵您唄!螃蟹的骨頭長在外邊,肉長在裏邊,外硬裏軟,不過看上去挺硬罷了。您先別生氣,那傻巴還有話,——他說,要論胳膊大腿之外的功夫,誰也頂不住他的辮子,您的彈弓子不過是小菜兒!”

對付人的本事,全看能不能摸準對方的要害。看準要害,一捅就玩完。死崔深知,戴奎一雖然人高塊大,心眼並不比針眼大。他更懂得,嫉妒這東西挺哏:男人嫉妒男人,女人嫉妒女人,同輩嫉妒同輩,同行嫉妒同行;出家在外,同鄉還嫉妒同鄉。——沒聽說過,山海關一個名廚子,會嫉恨起廣東一個賣字畫的,哪怕這舞筆弄墨的家夥比他名氣再大。

死崔火上再澆油:

“人家都管傻巴那辮子叫‘神鞭’!”

這“神鞭”是他為了氣戴奎一,順口編出來的。

“嘛叫‘神鞭’?”戴奎一吼著。他心裏的火順著血流遍全身,手背、胳膊、脖子、太陽穴上的麵條粗細的青筋,根根都鼓脹起來。

“他說,隻要是凡人,想抽誰就抽!”死崔說著拿一雙烏黑的小眼瞅著戴奎一發怒的臉。他要眼看著這妒火,直把戴奎一的胸膛燒透了才成。

戴奎一大叫道:“他是神仙,我也把他射下來!”說著,把腰間的彈弓取在手,扭身來一招“回頭望月”,把兩個泥彈兒連珠射上去。隻聽天上“啪”一響。第二個泥彈兒飛去得更急,直把第一個打得粉碎。

玻璃花拍手叫道:

“好功夫!管叫那傻巴的腦袋成漏勺!”

戴奎一聽了,臉上立見笑容。他叫徒弟進屋取出一個緞麵繡花彈囊,再從一排排晾在青石板上的泥彈兒中間,擇出一些最圓最硬、顏色發黑的膠泥彈兒裝滿袋囊。戴奎一轉了轉眼珠兒,進屋拿了兩個鐵彈丸掖在腰間,便走出屋來,帶著兩個徒弟,與玻璃花、死崔去找傻二打架。

從西關街走到頭兒,有個土坯打牆圍著的院子。牆挺高,上邊隻露出三兩個青瓦頂子,幾棵老棗樹黑紫黑紫,沒發芽兒,帶刺的樹權,密密實實罩在上邊。院裏沒動靜,樹上沒鳥叫,煙囪眼裏沒有煙往外冒,倒像什麽奇人怪客住在裏頭。

有人給玻璃花壯膽,他頓時精神多了。上去“啪啪”拍門,扯著脖子叫喊:

“耍狗尾巴的,三爺找上門兒來了!”

砸了一會兒,毫無響動。他找了半塊磚剛要朝門板砸去,忽聽一個啞嗓音:

“我在這兒!”

他們不覺回頭瞧,隻見不遠處的幾棵大柳樹下,站著傻二。還是那件藍布大褂,粗長的辮子盤在頭上。玻璃花跑上去,恨不得把傻二撕了:

“你別以為三爺栽了,今兒找你結賬來啦!”

傻二態度謙恭,話說得誠心誠意:

“三爺說到哪兒去了?我哪有能耐跟您鬧。那天我也是稀裏糊塗,趕巧碰您三爺兩下,您不當回事就算了!”

“好小子,你還想寒穆我!你他媽‘稀裏糊塗’就把我打了?好大口氣!傻巴,明白告你,今兒還不用三爺教訓你。這位,瞧見了嗎,戴奎一,南市打彈弓的戴爺——你三爺的兄弟,來給你換眼珠子來了。有能耐你就使!”

戴奎一站著沒動,拱拱手說:“我這個屬螃蟹的,來會會神鞭!”這幾個字,酸不溜秋,拿著勁兒,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傻二聽蒙了。嘛是屬螃蟹的?神鞭?神鞭是嘛玩意兒?他說:

“我別聽差了音兒。鬧不明白您說的是嘛話,勞駕再說一遍。”

玻璃花湊上前說:“戴爺真行,往後城北有事就找我。哎,您可小心他的辮子!”

傻二又聽什麽喝鹹水的話,更加莫名其妙了,不等他問明白,戴奎一狠巴巴逼著他:

“怎麽玩法?”

傻二說:

“算了,您的功夫我見過,咱們何必做仇呢?”

死崔在旁邊叫道:

“您聽明白了嗎?戴爺,他隻說見過您的功夫,可就不說好壞。見過算嘛?吹糖人、捏麵人的也見過!”

這是往火頭上再吹一口氣。戴奎一氣呼呼盯著傻二的臉說:“你不動,我動!”他已然把彈弓抻開,拉緊的牛筋直抖。

傻二想了想,走到三丈遠的地方站好,對戴奎一說:

“您打我三個泥彈兒,咱就了事,行不?”

戴奎一說:

“三個?不用,一個就穿瓢!看著——”

說著,右腿往後跨一大步,上半身往後仰,來個“鐵板橋”。這招也叫“霸王倒拔弓”。隨即手指一鬆,弓聲響處,一個泥彈兒朝傻二飛去,快得看不見,隻聽得“哧”的穿空之聲,跟著,啪!泥彈兒反落到場地中心,跳了三下,滾兩圈兒,停住了!再瞧,傻二的辮子已經從頭頂落在肩上。這泥彈兒分明是讓辮子抽落在地的。這一下真可謂“匪夷莫思”,使戴奎一和眾人親眼看到傻二辮子上不可思議的神功了。

戴奎一輸了一招,顧不得剛才自己說過的話,出手極快,取出那戴在腰間的兩個生鐵彈丸,同時射去。這叫“雙珠爭冠”,一丸直取傻二的腦袋,一丸去取下處,使傻二躲過上邊躲不過下邊。這招又是戴奎一極少使用的看家本事。

鐵彈丸又大又沉,飛出去嗚嗚響,就聽傻二叫聲“好活”,身子一擰,黑黑的大辮子閃電般一轉,畫出一個大黑圈圈。啪!啪!把這兩個彈丸又都抽落在地。重重的鐵彈丸一半陷進地皮。傻二卻悠然自得地站在那兒,好像揮手抽落兩個蒼蠅,並不當回事兒。眾人全看呆了。

這一下,如果不是親眼瞧見,誰都會不信。但事有事在,不信也是真的。

戴奎一大臉漲成紅布。他不能再打了。原本說好打一個彈兒,已經打出三個;再說,自己也沒有更厲害的招法,隻有認輸。他把彈弓子往腰帶上一插,拱手說:

“該你的了,撒開手來吧!”

傻二搖著雙手說:

“戴爺,您要再打,我也絕不還手。今兒咱們算交個朋友,不算比功夫。您不過打幾個彈兒玩玩罷了。”

這幾句話絲毫沒有帶著鉤兒刺兒,明擺著這傻二不想多事。戴奎一心裏盤算,要是就此打住,還能帶著臉兒回去;要是鬧下去,非把臉兒丟在這裏不可。自己絕對頂不住傻二這條神出鬼沒、施過法術似的辮子。還是識路子,借傻二的話趕緊下台階為好。這時,傻二又說:

這幾句話,登時把戴奎一心裏的火全撤了。他沒答話,雙手抱拳朝傻二拱一拱說:“你是亮堂人,我——走了!”轉身沒答理玻璃花和死崔,徑自去了。

傻二見事情了結,也回家了。

玻璃花趕上戴奎一說:

“戴爺,不能就這麽算了。甭聽傻巴得便宜賣乖的話。您一走,可就算栽給他了。您不是還有一手‘換眼珠’嗎……”

戴奎一好似胸膛鼓滿氣,不吭聲,大步蹭蹭往前走,走著走著,忽然停住,張嘴大罵玻璃花:“滾你媽的,我差點叫你砸了牌子!你他媽打不過人家,拉我來墊背。我姓戴的從來沒像今天這麽窩囊過,你還把我往死裏推。我先給你換個眼珠子!”說著,扯起彈弓就要打,皮筋一下拉得像線兒那麽細。看來,他要把心裏怒氣全拿這泥彈子發泄出來。

玻璃花一害怕,竟然撲騰跪在地上,驚恐地大叫:

“戴爺,戴爺,您是我爺爺!您千萬不能廢我,我家裏還有八十歲老母和懷抱的兒子呢!”

其實他光棍一條。這是江湖上求人饒命的套話。

混星子們哪能怕死?玻璃花向來拿死當兒戲,今兒為嘛膿了,難道叫傻二的辮子把脊梁骨抽折了?這一來,眾人可就瞧不起玻璃花了。

“死崔,你還不打個圓場!”玻璃花想叫死崔了事。

死崔嘿嘿陰笑,一句話不說。他要的正是這個結果。

玻璃花隻好跪在地上向戴奎一求饒。

戴奎一使勁一扯彈弓,泥彈子沒往外打,倒把雙股的牛筋條“啪啪”全扯斷了,弓架撇在道邊溝裏。他板著鐵青大臉二話沒說,帶著徒弟走了。

玻璃花跪了一陣子,忽然想到死崔,扭頭一看,空無一人,死崔早不見了。

他站起身,想了想,覺得事情有些不妙,便直奔北大關的“鍋夥”。這“鍋夥”是混星子們聚會議事的地方。死崔正在裏邊,他進屋就和死崔鬧翻了。死崔不像往常,不單不怕他,反而比他還橫;平時跟在他屁股後邊的小混星們,也都跟他上勁兒。以往,他給一股惡氣頂著,在估衣街上說一不二,今兒仿佛氣散了,怎麽也硬不起來,竟叫混混們像轟狗一樣轟出來。他沒處去,又跑到瑞芝堂藥鋪,還惦著住到後院那間屋去。此時,照看鋪麵的已是蔡六。這小子皮笑肉不笑,話裏話外使點損腔,沒叫他進去,反把他請出來,氣得玻璃花在街上大罵:

蔡六拿雞毛撣子輕輕抹著櫃台上的塵土,好像沒聽見。路上的人都站住腳,看玻璃花大吵大鬧,就像看籠子裏邊的惡虎,樣子雖然可怕,卻又沒什麽可怕的了。

第五回 誰知是吉是凶是福是禍

一連好些天,傻二沒有擔挑上街賣炸豆腐了。甭說出門,隻要門兒開條縫,就有小孩子在外邊叫:“神鞭出來嘍!”還有些閑人,蹲在家對麵的大樹下邊,等著瞧他,好像等著瞧出門子的新媳婦。平時,他整天進進出出也沒人瞧,站在街頭扯著嗓子叫喊:“油炸——豆腐!”聲音從這條街傳到那條街,也叫不來幾個。看來世上的事,不是叫喊就成的。

他真後悔!那天萬萬不該使喚辮子。他還覺得對不起死去的爹。他爹咽氣前,拿出一輩子最後一點勁兒,把平時叮囑過成百上千遍的話,吭吭巴巴再重複一遍:

“這辮子功……是咱祖宗一代代傳下來的。我一輩子也沒使過……記著……不到萬不得已,萬萬別使……露出它來,就要招災惹……禍,再有……傳子傳孫,不傳外人……記好了嗎?……”

臨終的話,就是遺言。老子的話平日少聽兩句沒嘛,遺言不能違背。可是,那天見到玻璃花截會,自己哪來那麽大的火氣?整個頭皮都發燒,連辮子好像也有了感覺!頭發根發抖,辮子往上撅,好似著了魔,控製不住要痛快地發泄一番。他抽玻璃花頭一下,幾乎想也沒想,辮子自己就飛出去了。哪裏知道辮子上竟有千斤力呢!

他自小跟爹學辮子功,不曾與人交手,不知如此神速和厲害!而且使起來,隨心所欲,意到辮子到,甚至意未到辮子已到。這辮子上仿佛有先知先覺。他疑惑,是不是祖宗的精靈附在上邊?

正如父親再三囑告的話,辮子一使出來,就給他招惹一串麻煩,先是玻璃花,玻璃花引來戴奎一,戴奎一引來在西市上的砸磚頭的王砍天,王砍天又引來鳥市上拉硬弓的柳梆子……全都叫他抽跑了。幾天前,四門千總馬老爺打發人拿來帖子請他去,想派給他一個小缺,在護城營當什長,隻教授武功,別的不幹,餉銀不高,倒是清閑得很。但他家世代不沾官場,他相信:進了官場,沒好下場。當即對千總爺說,自己隻會耍辮子,屬於歪門邪道,拳腳棍棒,一概不通,推掉了這個差事。千總爺也不勉強他,隻叫他耍耍辮子,當玩意兒看看,他不好再推辭,花裏胡哨耍一通,耍上性,還當場打落飛來飛去的幾隻蜻蜓,千總爺看得眼珠子都瞪圓了,當即把府、縣、鎮、署、前後左右中各營的幾位老爺用轎子抬來,叫他重新再耍一遍。他隻得照樣再耍要,不用真本事,幾位老爺已經開了眼,賞了他許多財物。老爺們一點頭,傻二的大名就不是歪名。於是,從早到晚,都有人來拜師。人們不知道他的姓氏名號,又不好問,人家都出了名,還好問人家姓嘛叫嘛,隻得尊稱他“傻二爺”。他三十來歲,一直被人稱呼賤名“傻二”,忽然賤名後邊加個“爺”字,反而有點別扭。他還想叫傻二,還想賣豆腐,但已經不行了,眼下,隻有一條祖傳的規矩得牢牢把住,便是不收徒弟。他不管那些求師心切的人怎麽死磨硬泡,索性拴上門,砸門也不開,餓了就炸豆腐吃。但是,總不能天天吃炸豆腐活下去吧。

第六回 祖師爺亮相

不出所料,三天後,有人又嚷又叫,使勁砸門了。聽聲音,就知不是好來的。開門看,又是玻璃花。但這小子一見傻二就後退三步,好像是怕叫辮子抽上,看來他是給辮子抽怕了。

然而,今兒玻璃花精神挺足,大拇指往後一挑,撅著下巴說:

“傻巴,你看看,今兒誰來會你了?”

大門外停著一頂雙人抬的精致的轎子。前後跟著八個漢子,一水青布衫,月白緞套褲,粉綠腰帶,帶子上的金線穗兒壓著腳麵;腳上穿薄底快靴,頭上各一頂短梁小帽,顯得鮮亮爽利。單從這跟隨的衣著上看,轎子裏坐的絕非一般人。此地人多官多,官兒從七品數到一品,城裏城外到處都豎著旗杆刁鬥,老爺便是各種各樣的了。誰知這是誰?但這陣勢已經把傻二唬住了。

“怔著幹嘛?”玻璃花朝傻二厲聲叫道,“還不有請索老爺。”

傻二說:“有請索老爺!”心裏卻糊裏糊塗,不知這索老爺是哪位。

轎夫揚起轎杆,兩個跟隨上去左右一齊撩起轎簾,打裏邊走出一個老者:清瘦臉兒,灰白胡子,眉毛像穀穗長長地從兩邊耷拉下來;身穿一件紮眼的金黃團花袍子,寶藍色貢緞馬褂,帽翅上頂著一塊碧綠的翡翠帽正,鑲在帶牙的金托子上。他耷拉眼皮,像閉著眼,似乎根本沒瞧傻二,大氣之極。看上去,不是微服私訪的大官,就是家財萬貫的大老爺,多半是來請自己去做武師或護院的。他正盤算,萬一這位大老爺請他,自己怎麽謝絕。但玻璃花一說出這老頭姓名,叫他心裏像敲鑼似的一響:

“索天響,索老爺。津門武林的祖師爺,不認得,還是裝不認得?”

天津誰人不知索天響的威名!他在武林中穩坐頭把交椅。都說,單指拿大頂,腳踢蒼蠅,躺在蜘蛛網上睡覺,是他的“三絕”。他住在西門裏鎮署對過的板橋胡同,但幽居深院,找他不見,也從不在公眾前露麵,他的名帖卻沒有走不通的地方。大人物都是金臉銀臉兒,本都是難得瞧見的,今兒居然找到他門上。傻二不明其故,又有些受寵若驚。他恭恭敬敬給索天響作了長揖,說道:

“你老要是不賺髒,就請屋裏坐,我給您泡茶。”

索天響好像沒聽見他說話,眼睛仍舊半閉半睜,不說話,也不動地方。

“索老爺是嘛身份,能進你狗窩?索老爺聽說你小子眼裏沒人,叫你見識見識,也教教你今後怎麽做人。”

傻二慌忙搖手,驚慌地說:

“不成,不成,我哪是索老師傅的對手!身份,輩分,能耐,都差著十萬八千裏,絕不成!索老師傅,傻二在您麵前,屁也不是。”

索天響的神氣好像睡著一樣。待傻二說完,他卻開口冷冷地說:“你不是要拿什麽‘神鞭’,把我當‘冰猴’抽嗎?”嗓音又啞又硬,像是訓人。

“我可不敢這麽狂!索老師傅,我……”傻二不知是驚是怕,說不出話來。

“好,我問你,你的功夫跟誰學的?”索天響依舊半閉著眼。

“傻二這點能耐是家傳的。”

“哪門哪派?”

“門派?提不上門派。我爹也沒跟我說過。”

索天響輕蔑地一笑,依舊閉著眼說:“沒有門派,叫嘛功夫?那不成了戴奎一的江湖之技了?好,我先考考你的見識,你——”他雖然聽見傻二惶恐的推辭聲,還是硬逼著問道:“天津衛誰的功夫最高?”

“自然是您索老師傅,您底下才是霍元甲、鼻子李、鐵手黃。”傻二說完臉上掬出笑容,以為索天響聽了準高興。

誰知索天響聽到霍、李、黃三個,兩邊嘴角同時向下一撇,似乎說那三個在他名字後邊也不行,應當隻提他一個才是。索天響幹咳兩聲,又問:

“武林人常說,南拳北腳。你會幾種南拳?”

“我——一種也沒見過。”傻二挺窘。

“哼,你這也自稱練武之人。那你說,你聽說過幾種南拳?”索天響的口氣,很像主考官。

“……聽人說,梅花拳厲害得很。我還聽……”

“胡說!”索天響截住他的話說,“南北都有梅花拳,你說是哪個?北方查拳分十路。一路母子,二路行手,三路飛腳,四路升平,五路關東,六路埋伏,七路才是梅花。南拳分大小梅花拳,並非十分厲害。厲害的要數——劉拳,蔡李佛拳,洪佛拳,白眉拳,虎鶴雙形拳,龍形拳,南杖拳,螳螂拳,插拳,黑虎拳,太虎拳,龍門拳,鐵線拳,天罡拳……”

索天響一口氣順溜地說出一百多種,傻二聽得瞪圓小眼,心想今兒碰上高人,該栽跟頭了。

玻璃花得意之極,叫著:

“傻巴,聽傻了吧!你有師娘嗎?”

索天響的跟隨們也都麵露譏笑。

索天響接著問道:“你上輩說沒說,你這點功夫,是從哪路拳裏化來的?”這口氣愈加咄咄逼人。

“形意吧——好像是。”

“好,你說,形意為誰所創?”

“說不好!是不是達摩老祖創的?”

“哈哈,達摩老祖!那都是鄉野之人,不學無術,以訛傳訛。你連形意拳的開山鼻祖都說不出來,也敢把自己和形意扯到一塊。這形意本是國朝初年山西蒲州人姬龍豐所創。張芸的《形意拳述真》說,‘明清之交有姬公際可,字隆風者,蒲東諸馮人,精大槍術,遍遊海內,訪求名師,至終南山,得嶽武穆五拳譜,意既純粹,理亦明暢,後受之於曹繼武,於是傳衍下來。’這在雍正十三年的《心意六合拳譜》、馬學禮的《形意拳譜》上都有記載。形意分三派。河南一派,傳馬學禮,山西一派傳戴龍邦,河北一派由戴龍邦傳給李洛能。你既是安次縣人,家學形意,可知道李洛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