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益州疲憊,諸葛亮順勢裁軍

灰暗的天空中吐出一絲絲明亮來,雖說已是夏初,入宮路上,諸葛亮感到還是寒意入骨。處理劉備的後事,諸葛亮已是身心俱疲。而劉備最後的那番話如千斤重擔壓在諸葛亮身上,讓他又添了不少白發。蜀漢現在困境重重,東吳的威脅還未解決,北魏也虎視眈眈,諸葛亮心裏明白,先主新喪、少主根基未穩,正是強敵進攻的最佳時機,而朝中甚至有人暗暗盼望著東吳早日再開戰端。與這些相比,更讓諸葛亮憂慮的是劉禪。劉備生前命劉禪尊諸葛亮為“相父”,劉禪在百官麵前也對諸葛亮畢恭畢敬,但他近日來萎靡不振,不理朝政,他真能像劉備那樣,對諸葛亮全然信任嗎?這是當下必須解決的頭一件大事,諸葛亮和吳懿商定好時間,進宮求見劉禪。

黃皓一看諸葛亮和吳懿求見,自然不敢怠慢,怎奈劉禪還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樣子,身披皇袍,怔怔地坐在禦榻上,雙眼赤紅,隱隱透出淚光。禦榻的案幾上堆著一卷卷文書,也不知堆了多久。

諸葛亮看見劉禪如此頹廢,竭力保持著平靜,但眼中仍是透出了難以掩飾的憂慮。吳懿也神情凝重,心中琢磨著要怎麽跟皇太後說,讓她好好開導一下劉禪。黃皓彎腰垂首,心中暗暗叫苦。

“皇上,先帝已去。但基業還在,忠貞臣子還在。先帝的在天之靈,無時無刻不在盼著皇上誌向堅定,胸懷遠大,仁德賢明,成為一代聖君。”諸葛亮思忖良久,盡量用溫和的措辭勸說,“如今正是艱難之時,百業待興。皇上必須振作起來,繼承先帝遺誌,擔負起興複漢室的重任。”

劉禪哽咽著道:“父皇怎麽就這樣離開了兒臣呢?自從父皇東征之後,兒臣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父皇,盼著父皇回來……”

見劉禪感情真摯,諸葛亮心裏也是一暖,道:“皇上至仁至孝,可感天地。微臣盼皇上能稍減哀傷,以江山社稷為重,勤於政事。”

劉禪抬起頭,眼中滿是茫然:“朕知道應該勤於政事。可是朕的心中太過難受,什麽事情也不願去想……”

“皇上應該多想想先帝創業的艱難啊。”見劉禪羞愧地低下頭,諸葛亮沉聲道,“微臣盼皇上明日就能上朝議政,決斷國家大事。”

劉禪仍是默然無語。

吳懿也勸道:“皇上是一國之君,當以國事為重啊。”

劉禪抬起頭,滿是淚水的眼中,透出的脆弱和茫然讓諸葛亮心中一凜。諸葛亮仿佛剛剛意識到,劉禪不過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在他的人生中,雖然也隨劉備的征戰而顛沛流離,卻從未麵對過任何艱難抉擇,也從未經曆過真正的危險。就在諸葛亮心念急轉時,劉禪突然離開禦榻,在他麵前跪了下來。諸葛亮大驚,急忙跪下:“皇上,皇上快快請起,快快請起!”

吳懿和黃皓見此情景,先是一愣,接著臉色大變,也慌忙跪了下來。

劉禪惶然道:“父皇讓朕以父親之禮侍奉丞相,就是把朕托付給了丞相啊。丞相,不,相父!您就替朕去決斷那些大事吧。”

諸葛亮急切道:“皇上不可失禮,快快請起。”

劉禪的身子卻更加低了下去:“相父,您答應了朕,朕就起來……”

諸葛亮陡然大喝:“皇上請起!”

劉禪身子猛地一顫,慢慢站了起來。諸葛亮站起身,盯著劉禪,臉色鐵青。吳懿和黃皓對視一眼,也悄悄站了起來。

諸葛亮嚴厲道:“皇上,仁孝禮儀,乃立國之本。為臣者失禮,其國必危;為君者失禮,其國必亡!”

劉禪低著頭,不敢與諸葛亮對視:“朕、朕隻是奉父皇之命,以父親之禮侍奉丞相……”

“微臣深受先帝知遇之恩,唯有對皇上竭盡忠誠,才能報答萬一。還盼皇上能體諒微臣的一片苦心,盡快上朝決斷國家大事。”諸葛亮語氣稍緩,對劉禪的要求卻並未退讓半分。

“朕,朕心亂如麻,就算到了朝堂,也不知……也不知如何議政啊。”說著,劉禪微微抬起頭,望向吳懿,眼中露出乞求之意。

吳懿向諸葛亮拱了拱手道:“丞相大人,皇上哀傷過度,心緒不寧,一時恐難上朝。是不是先讓皇上安歇幾日?”

諸葛亮沉默地望向劉禪,劉禪眼中滿是淚水,神情躲閃,似乎承受著極大的痛苦。他強壓心中的憂慮和失望,歎氣道:“皇上對先帝最好的思念,就是時刻不忘先帝的遺誌。微臣盼皇上歇息幾日後,能夠盡快上朝。”

聞言,劉禪如釋重負:“朕,朕歇息幾日之後,一定會去上朝。”

諸葛亮又道:“朝中百官的奏章,所言俱是國計民生,還望皇上在這幾日仔細閱看,牢記在心。”

劉禪連連點頭:“朕一定仔細觀看,仔細觀看。”

諸葛亮和吳懿又安撫了劉禪幾句,一前一後走出內殿。吳懿向諸葛亮辭別,說要去見太後,讓太後設法好好勸一下皇上,諸葛亮點了點頭。

諸葛亮腳步沉重地走到宮門前,太子舍人董允似乎已經在此等候多時。看見諸葛亮,他迎上前深施一禮。

諸葛亮還禮後問道:“皇上近日起居如何?”

董允回道:“皇上太過哀傷,起居不寧。夜晚遲遲不能安睡,早晨遲遲不能起來。”

諸葛亮又問道:“皇上近日飲食如何?”

董允回道:“皇上近日飲食大減,不及平日的一半。”

“這怎麽能行?你一定要仔細叮囑那些內侍,必須千方百計安排好皇上的起居飲食,盡快讓皇上從哀傷中振作起來。”諸葛亮皺起了眉頭,“宮中之事無論大小都須分外謹慎,你切不可有絲毫疏忽。”

董允垂首道:“謹遵丞相吩咐。”

諸葛亮點點頭道:“董舍人在此等候良久,還有何事?說吧。”

董允低聲道:“丞相,侍中大人曾屢次出入後宮,與太後相見。”

諸葛亮頗感意外:“侍中大人為了何事去見太後?”

董允道:“據說是為了皇上的納采問名之禮。”

諸葛亮稍加思索,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皇宮內殿中,劉禪拿起一卷文書,緩緩展開,還沒有展到一半,就已停了下來,兩眼直愣愣地盯著殿外。門外是一片碧藍的天空,一群小鳥飛過,啾啾鳥鳴似乎組成了一曲動人的旋律。

黃皓見劉禪又出神,小聲提醒道:“皇上,皇上!”

劉禪仿佛沉浸在這隻有他能聽見的旋律中,毫無反應。

黃皓提高了聲音:“皇上,皇上!”

劉禪這才轉過臉,一臉不解地看著黃皓。

“皇上應該多看看這些奏章啊。”黃皓把剛剛的文書展開,放在劉禪麵前。

劉禪卻又向殿外望去,眼中一片迷茫,似是在問著黃皓,又似是在問著自己:“父皇真的在天上嗎?”

黃皓安慰道:“皇帝是上天之子。先帝駕崩,自然是回到了天上。”

劉禪癡癡道:“父皇為什麽不把朕帶到天上去……”

聞言,黃皓大驚失色:“皇上,皇上怎麽能這樣說呢?”

“朕不想做這個皇帝,真的不想啊。”劉禪滿臉痛苦之色,“朕一直盼著父皇回來,想告訴父皇,朕願意把大位讓給二位弟弟……”

“皇上!”黃皓撲通跪下,連連磕頭,“皇上,此言萬萬不可說出口啊。亂世之中,人心險惡,若皇上此言被心懷不軌者聽去,國中必會生出大亂。皇上乃一國之君,一言一行都要萬分謹慎啊。”

劉禪頹然道:“難道朕連一句心裏話也不能說嗎?”

“皇上能承襲大位乃是天命,天命不可違啊。”黃皓又氣又急,卻也隻能好言相勸,“皇上的大位是先帝千辛萬苦、流血流汗打下來的。皇上無論如何,也要牢牢坐穩了大位,隻有如此,皇上才算是盡了孝心,先帝的在天之靈才能得到安慰啊。”

劉禪抬頭望了望天,卻再也看不見父親的笑容,失神道:“可是朕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好皇帝。”

“皇上隻要牢牢掌握朝中大權,就一定能坐穩大位。”黃皓萬沒想到眼前這位昔日的太子是真的不想當皇帝,搜腸刮肚才擠出幾句勸慰的話,“皇上是君,君為臣綱。除了皇上,天上所有的人都是臣,都必須聽從皇上的旨意。朝中的每一件事情,都應該由皇上做出決斷,然後才能實行。隻有這樣,皇上才能夠牢牢掌握朝中大權。”

劉禪苦惱地捂住了頭:“可是朕不知道該如何做出決斷啊。”

黃皓推了推案幾上的文書道:“皇上乃聖明天子,隻要多看看奏章,多用心想一想,就能夠做出決斷。”

劉禪若有所思,低下了頭,拿起剛才展開的文書,認真地看了起來。看著看著,不覺念出聲來:“治國之道,必先確定立國之策。朝廷以興複四百年漢室為己任,與篡逆之曹賊誓不兩立。故朝廷之大敵,必為曹魏。東吳孫氏背叛盟約,偷襲荊州,傷我將士,奪我城池,終至先帝不歸,此誠可恨也。然我大漢之基業,僅保有益州一地,人口亦不過為天下十分之一,且連年征戰之餘,士卒百姓疲憊至極。以此國力,獨抗兩處強敵,實不可取。皇上當以興複大業為念,暫忘舊惡,與東吳和好……”

劉禪忽地停了下來,臉上現出怒意。

一直默默站在禦榻旁的黃皓忙問:“皇上怎麽不念了?”

劉禪恨恨道:“父皇不能回到成都,正是孫權那奸賊害的。二叔、三叔也是孫權那賊害的。朕與孫權那賊,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是相父……相父竟然讓朕與孫權那賊和好……”說著,劉禪猛地伸出手,將案幾上的文書掃落下去。

黃皓慌忙上前,拾起文書道:“皇上不看這卷文書,還可以看別的文書啊。”

劉禪煩躁地捂住了頭:“朕一想起父皇心就亂了,什麽也不想看……”

丞相府的書房非常簡樸,牆上沒有字畫等陳設,隻掛了一幅蜀漢的輿圖,已被燭火熏得有點發黃。案上堆滿了各種文書,香爐中積著冷灰,顯然已經許久沒有使用了。商議完幾件雜事,馬謖環視四周,心中歎息一聲,蜀國以蜀錦聞名,這書房中卻連一片蜀錦裝飾也沒有,可見丞相是如何嚴於律己。

諸葛亮看見馬謖的神情,知道他有話要說,撫著胡須道:“幼常,你我二人,有話直說無妨。”

馬謖歎息道:“丞相這書房,未免也太樸素了。”

“我是以此來提醒自己——大漢的興複大業,絕非坦途,任重道遠。”諸葛亮也看了看四周,“這書房也夠用了,其餘都是身外之物,不要也罷。”

“丞相心係興複大業,天下皆知。如今天下三分,大漢最為弱小,人口不及曹魏五分之一,地方不及曹魏三分之一。東吳雖然難以和曹魏相比,但無論是人口還是地方,都要多出我大漢一倍有餘。此時此刻,我大漢竟同時與兩大強盛之國為敵,已處在極為不利的境地。”馬謖與諸葛亮相知已久,此時還是猶豫了一下,然後心一橫,繼續說道,“但是敵國強盛,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國中情勢已危如累卵,稍有風吹草動,就有可能引發大亂。”

諸葛亮不悅道:“幼常是在危言聳聽吧。”

馬謖激動道:“屬下絕非危言聳聽。先帝東征,使我們荊州派損失慘重,已難以控製朝政。東州派必然會趁勢而起,謀奪朝中權柄。如今東州派的李嚴名列托孤大臣,手握重兵,在外虎視眈眈。吳懿雖貴為國舅。實際上亦是東州派的人物,正好與那李嚴互為呼應,在內暗伏殺機。而益州派雖然缺少實權,在朝中卻是人數眾多,必然會與東州派暗中勾結,對我荊州派群起而攻……”

諸葛亮陡然打斷他道:“別說了。蜀中連年征戰,府庫空虛,百姓疲憊至極。朝中此時若發生爭鬥,無異於自取滅亡。在此危難之時,朝廷上絕不可以出現派別之爭。”

“但朝中的派別都實實在在擺在那兒。既有派別,這爭鬥又怎可避免?”馬謖急道,“所以屬下才會說——國中情勢已危如累卵。丞相大人,非常之時,當以非常之策應對。”

諸葛亮默然無語,神情凝重,半晌方道:“幼常的非常之策是什麽?”

馬謖毅然道:“丞相大人必須獨掌朝中大權,決斷軍國大事。”

“不,幼常之策,絕不可行。”諸葛亮連連搖頭,目光如刀似劍望向馬謖,馬謖迎著這銳利的目光,毫不退縮。

“隻有丞相大人獨掌朝中大權,才能確保我們荊州派掌控朝政,才能迅速化解朝中的危機,使丞相大人能夠毫無後顧之憂,最終輔佐皇上完成興複漢室的大業。”馬謖這番話在胸中醞釀已久,他知道能不能說服諸葛亮在此一舉,語氣極為懇切,“隻有我們荊州派才會真正忠於朝廷,東州派眾臣俱為勢利之徒,他們當年可以投降先帝,自然也可以投降其他外敵。在他們眼中隻有官位。隻要能得到高官厚祿,他們隨時都會出賣朝廷,出賣皇上,出賣丞相大人。益州派眾臣更不用提,全是心胸狹窄之輩,自認為他們是西蜀的主人,恨我們荊州派奪去了他們的私利,早已心懷不滿,絕不會忠於朝廷。可我們荊州派就不同。我們荊州派俱是堅守大義,以興複漢室為己任的忠義之士,絕不會做出任何對朝廷不利的事情。”

諸葛亮反問道:“王連是勢利之徒嗎?楊洪是心胸狹窄之輩嗎?”

馬謖一時語塞。

諸葛亮的手指在案上輕叩:“王連是公認的東州派人物,楊洪亦是公認的益州派人物。依幼常之見,我是不是應該立刻棄用此二人?”

“王連和楊洪隻是例外而已。”馬謖仍不服氣。

“王連和楊洪不是例外。在王連和楊洪心中,他們隻是大漢臣子,而不是什麽東州派和益州派。可是在幼常的心中,卻念念不忘自己是荊州派。”諸葛亮目光淩厲地看了馬謖一眼,“朝廷必須是所有大漢臣子的朝廷。隻有這樣,大漢才能上下同心,消除派別之爭,化解眼前的危機。”

馬謖低下了頭:“屬下……屬下心中焦急萬分,盼著丞相大人能盡快化解朝中的危機。”

“我們必須讓皇上速下決斷,在朝中確立正確的立國之策,然後圍繞著立國之策的實行,不分派別,任人唯賢,嚴明法紀,賞罰公平。如此必能使朝廷成為所有大漢臣子的朝廷。”說完,諸葛亮也歎了口氣,眼前仿佛浮現出劉禪那張滿是淚水的臉。

“如果皇上難以迅速做出決斷,豈非誤了國家大事?”馬謖當然知道諸葛亮為何歎氣,緊追不舍,“有丞相大人輔佐,皇上一定能夠成為聖明之君。但這是將來之事,救不得眼前之急啊。在此非常之時,屬下懇請丞相大人不避嫌疑,盡快獨掌朝中大權……”

“我已說過,朝中大事必須由皇上做出決斷。”諸葛亮再次打斷馬謖,“我擬出的立國之策已奏知皇上,但今日還想就此與幼常仔細商討一番,看看有什麽疏漏之處。”

馬謖輕歎一聲,似是欲說什麽,又未說出。

諸葛亮緩緩道:“大漢立國之策可用四句話說出。其一,北拒曹魏。其二,東和孫吳。其三,與民休息。其四,修明內政。”

馬謖竭力使語氣平緩下來:“在眼前的情勢下,丞相大人擬定的立國之策是唯一可行的治國之道。我西蜀承襲大漢正統,與篡逆之賊曹魏沒有絲毫和談的餘地。故北拒曹魏,是我西蜀必須堅持的長久國策。從天下大勢看,曹魏太強,孫吳畏懼曹魏,遠遠多於畏懼我西蜀。以此而論,孫吳必不願與我西蜀長久敵對。而我西蜀既已成為曹魏死敵,再與孫吳爭戰,不僅不智,更是十分危險。故東和孫吳,是我西蜀不得不實行的權宜之策。先帝東征失利,使我西蜀元氣大傷,不僅府庫空虛,士民疲憊,更可憂者,國中極有可能會生出‘黃巾’那樣的大禍。故減輕賦稅,免除勞役,繼而與民休息,是朝廷必須立即實行的急需之策。我西蜀國力弱小,欲戰勝強敵,興複漢室,必須上下同心,以人和彌補天時地利之不足。故修明內政,以凝集人心,是朝廷絕不可忽視的必需之策。”

諸葛亮見馬謖對自己的幾項立國之策理解得甚為透徹,不禁欣慰地點了點頭:“我此刻最擔心,是先帝的突然去世,會引發曹魏和東吳的野心。如果外敵此時入侵,我們擬定的立國之策就將無法實行。”

馬謖道:“丞相大人最擔心的是外患,而屬下最擔心的仍是內憂。”

“一旦立國之策實行,內憂自可化解。我已用丞相的名義發出教令,讓各處邊關嚴守營壘,不可輕舉妄動。”諸葛亮心裏當然清楚這些教令在執行時會遇到的阻力,他殷切地望向馬謖道,“我們在此非常之時,更需要知道敵方有什麽舉動。還請幼常多派探馬,密切監視曹魏和東吳的動靜。”

馬謖拱手道:“屬下遵命。”

千裏之外,蜀漢與東吳相峙的營壘外塵霧大起,一眾兵卒正跑來跑去,甚是熱鬧。原先劉備從成都帶來的兵馬,已被諸葛亮和吳懿帶了回去,如今前方各處軍營的兵馬加起來共有兩萬,此外尚有三萬運糧壯丁在江州境內。劉備駕崩後,李嚴以東吳兵力必會趁機攻擊蜀漢營壘為名,命李豐將那些運糧壯丁送往前方,加固營壘,並挑選其中身強力壯者編入軍營中,擴充兵馬。

李豐對李嚴的意思心領神會,短短半月內將運糧壯丁全部充實到前方,又將營壘中的兵卒分為幾隊,分次分批去擾亂東吳的軍營,引誘東吳進攻。李豐明白,一旦東吳向蜀漢發動攻擊,就可以名正言順向朝廷要糧要兵,父親的實權也會進一步提升。

此刻,眾多蜀漢兵卒倒拖著武器和旗幟,爭先恐後地向營壘大門奔過來。王衝站在營壘門樓上,手中不停地揮舞著佩劍:“快,快!”

眾兵卒很快就奔進了營壘大門,兩扇厚重的營壘大門迅速關上。營壘門樓上,李豐和王衝手按佩劍,凝目向遠處的曠野望去。曠野上塵霧滾滾,眾多的人影和旗幟若隱若現。

李豐興奮道:“這一次他們會不會攻過來?”

王衝沉穩道:“難說啊。”

塵霧漸漸消散,人影和旗幟也愈來愈模糊,東吳的兵卒還是退走了,並沒有追過來對營壘發動攻擊。

李豐頓足道:“這些東吳的兵馬可真夠狡猾,無論我們怎麽引誘,就是不肯向營壘發動攻擊。”

王衝也感歎道:“是啊,這一次挑戰退回來時,我故意讓兵卒們隊形散亂,看上去似是不堪一擊,可他們仍然沒有攻擊過來。他們是不是看出了什麽?”

“這該如何是好呢?父親那邊催得很急了。”李豐一籌莫展。

王衝微微一笑道:“他們離營壘已經很近了。因此說他們向營壘發動了攻擊,也無不可。”

李豐若有所思,點了一下頭:“我這就去向父親稟報。”

白帝城的中軍大帳中,李嚴端坐在竹席上,拿著一卷文書道:“這是丞相大人發來的教令,讓我們嚴守營壘,不可輕舉妄動。”

李豐不滿道:“父親大人亦是輔政大臣,為何要接受丞相教令?何況先帝早已明言,白帝城至江州的軍民事務俱由父親大人決斷,又何勞丞相多此一舉?”

“豐兒,你一定要明白——丞相大人乃百官之首,他發出的教令我們必須尊重。”李嚴表情嚴肅,但嘴邊似乎掛著一絲諷刺的笑意,“此時此刻,我軍理應嚴守營壘,不可輕舉妄動,隻怕東吳也不會讓我們安靜下來。”

“小兒明白。”李豐垂首道,“那東吳兵馬已向我營壘發動攻擊。”

李嚴臉上現出怒意,伸手在案幾上用力一拍道:“東吳賊兵此時來攻,不是乘人之危嗎?實是可惡,可惡!”

“前敵各營中,近日屢遭東吳兵馬攻擊。幸而父親大人早有準備,已令小兒從那些運糧壯丁中挑選出了一萬身強力壯者編於各營中,及時加固了營壘,這才沒有讓東吳兵馬占到便宜。”

“好,但即便如此,白帝城中的兵馬也不足以抵擋強敵。我們必須派使者去往成都,請求朝廷發兵增援。”李嚴抑製不住心中的喜悅,雙眼發光,“看來東吳有大舉來犯的意圖,我們必須盡快做好迎戰準備。”

李豐拱手道:“小兒願去往成都。”

“大敵當前,你身為將官怎可離開軍營?”李嚴顯然早有安排,“我會派陳主簿去往成都,你快去將他請來。”

李豐道:“是。”

不一會兒,陳奉走進中軍大帳,拜伏在地:“屬下叩見中都護大人。”

李嚴忙起身,上前扶起陳奉:“下官一向敬佩陳老先生,豈敢當此大禮?陳老先生請坐,請坐。”

陳奉感動道:“屬下潦倒半生,已至窮途末路,卻幸遇中都護大人,從而得以盡展平生之誌。此天高地厚之恩,屬下難以報答啊。”

“先生滿腹謀略,乃治國之大才。當此亂世,下官能得到先生輔佐,實為至幸也。”李嚴笑道,“下官今日請先生來,就是想得到先生的指教——此時此刻,朝廷當以何策立國?”

陳奉毫不猶豫道:“當以北拒曹魏、東取荊州為立國之策。”

李嚴點點頭:“還請先生詳細道來。”

陳奉稍加思索,沉穩道:“荊州為楚國舊地,下控吳越,北窺中原,乃天下之咽喉。昔日楚國據此地,中原諸侯如芒刺在背,日夜不得安寧。當年強秦欲霸天下,數百年不能如願,就在於屢屢受到楚國威脅,側翼難以保全。後來名將白起統領大軍自巴蜀順流而下,一舉攻占荊州之地,立刻改變了天下大勢,僅數十年後就滅亡六國,一統天下。如今朝廷欲興複漢室、還於舊都,必先奪取荊州之地。若朝廷不能得到荊州之地,勢將被強敵困於巴蜀山川險阻之中,縱想偏安一隅也難以持久,便何論興複大業?故東取荊州,應為朝廷之立國之策,萬萬不可動搖。”

李嚴深有同感:“先生之言,實為至理。先帝當初東征,絕非圖謀報複,而是用意深遠,欲奪回荊州之地,重振興複大業。雖然先帝誤中奸計,不幸戰敗。但朝廷絕不可因此放棄荊州,否則,先帝的在天之靈將無法得到安寧。”

“為人臣子者,自當竭盡忠誠,完成先帝之心願。隻是屬下擔心……”陳奉猶豫了一下,看見李嚴讚許的目光,又接著道,“屬下擔心諸葛丞相不會讚成東取荊州。當初先帝東征,諸葛丞相就曾加以勸諫。如今諸葛丞相身為輔政大臣,又處於中樞要地,必然會利用他的權威影響朝廷上下,使眾人背棄先帝的心願。如果諸葛丞相是個忠貞之臣……”

李嚴正色道:“下官相信諸葛丞相是一個真正的忠貞之臣。”

聞言,陳奉大感意外,不覺怔住了。

李嚴繼續道:“我們應該提醒朝中的眾臣,先帝之所以對諸葛丞相如此看重,是因為先帝相信諸葛丞相是一個真正的忠貞之臣,必能竭盡全力,輔佐皇上完成先帝的心願。”

陳奉聽出李嚴的言外之意,不由欽佩道:“中都護大人見識高遠,屬下遠遠不及。東取荊州,乃是先帝的心願。諸葛丞相既是一個真正的忠貞之臣,就沒有理由反對東取荊州的立國之策。”

“下官對先生的成都之行期望至深啊。”李嚴露出了微笑,“此次請先生去往成都,除了催促朝廷增援外,還有三封文書請先生送達。這第一封文書是奏章,請皇上繼承先帝遺願,及早定下東取荊州的立國之策。第二封文書是給諸葛丞相建言,盼諸葛丞相與下官同心協力,共同輔佐皇上完成先帝的心願。第三封文書是向國舅爺表達下官的謝意,感謝國舅爺在東征之時與下官同生共死,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刻。”

見李嚴所托之事如此緊要,顯然對自己極為看重,陳奉感動道:“請中都護大人放心,屬下絕不會辜負中都護大人的期望,自當日夜兼程,盡快將這三封文書送往成都。”

李嚴點點頭又道:“有一句話,下官並未在文書中向國舅爺說起。”

陳奉拱手道:“請中都護大人賜教。”

“依我大漢之慣例,似國舅爺這樣功勳卓著、德高望重之貴戚,”李嚴似乎說得輕描淡寫,陳奉卻立刻明白這才是最重要的一句,“理應被皇上拜為大將軍,與丞相、中都護共掌朝政。”

陳奉馬上領會了李嚴的意思,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此刻,國舅吳懿正在和太後敘舊,太後寢殿中簾幕高卷,陽光從窗中透入,映照在雲母屏風上,閃爍出無數晶亮的光斑。太後吳氏眼中含淚道:“先帝臨終之時還不忘叮囑兄長照顧,可我卻一直心懷幽怨,以為……以為先帝忘了我。”

吳懿眼圈也有點發紅:“先帝一直盼著能回到成都與太後相見,可……”

吳氏擺手道:“別說了。這些天來,我也不知流過了多少眼淚,今日才好了一些。可你一來,又讓我傷心起來。”

吳懿垂首道:“都怪小臣不好,惹得太後如此傷心。”

吳氏歎道:“都是自家兄妹,卻偏要以太後小臣相稱。”

吳懿惶恐道:“小臣怎敢違了禮法?”

“眼下,卻是有比禮法更要緊的事,”吳氏眼中透出深深的憂色,“自天下大亂以來,身為人主者有幾個能得到好下場?何況皇上還隻是一個孩子,又怎麽是那班朝臣的對手。”

雖然寢殿中並無旁人,吳懿還是小心翼翼道:“皇上他……他的確是令人擔心,竟然……竟然十分懼怕諸葛丞相,甚至當著小臣的麵向諸葛丞相下跪,全忘了君臣之禮。”

吳氏吃驚道:“這,這怎麽能行?諸葛丞相身為百官之首,又是負有先帝遺命的托孤大臣,本已權傾朝野。如果皇上再對他心懷畏懼,隻恐將來……將來會釀成大禍。”

“皇上甚至要將國家大事的決斷之權完全交給諸葛丞相。”吳懿驚訝於吳氏身為太後,竟對此事毫不知情,不得不把話挑明,“太後娘娘一定要好好勸勸皇上,讓皇上明白——皇上是一國之君,隻有皇上才能決斷國家大事。”

吳氏連連搖頭:“皇上真是一個孩子啊。我一定會勸說皇上。可是皇上畢竟年少,有些事情隻怕一時很難明白,兄長身為國戚,在這緊要關頭,理應承擔保護皇上的重任。”

“小臣身受國恩,自當盡忠報效皇上。隻是當此亂世,小臣必須掌有實權才能承擔保護皇上的重任啊。”吳懿一臉無奈,“小臣名為征東將軍,但手下隻有一萬兵馬,談不上有多少實權。”

吳氏道:“皇上一定會升遷兄長的官職。”

話已至此,吳懿幹脆說得更明白:“那要看是什麽官職。如果僅是虛職閑官,將來休說保護皇上,隻怕連自己的身家性命也無法保全。”

吳氏想了想道:“這件事,兄長可以找侍中廖立商量一下。”

侍中廖立的府中,蠶兒正向廖立辭行,對著廖立深施一禮。

廖立袍袖輕抬,虛托了一下:“下官已不負所托。你今日就可以到丞相府去。還望蠶兒小姐好自為之,不要辜負了你義父的一片苦心。”

蠶兒哽咽道:“謝謝大人,還望大人保重。”說著,蠶兒又深施了一禮,在仆婦的陪伴下,走出了廖府大門,門外,一輛掛著簾幕的馬車已等候多時。

在廖府側麵的窄巷中,一位賣糕餅的中年漢子攤前聚集了一些孩童,中年漢子口中念念有詞,若是有孩童能接上,便獎賞一枚糕餅。

聽見廖府門前的動靜,中年漢子問:“都記住沒?”

眾孩童參差不齊道:“記住了!”

蠶兒登上馬車,車夫揮鞭策馬,拉車的馬開始邁步向前。孩童們從窄巷中跑出來,跟在馬車後麵,一邊追,一邊唱著歌謠:“白王去,留不住。木目回,成都主。白王去,留不住。木目回,成都主……”

馬車沒有停留,漸漸遠去,不見蹤影。眾孩童追了一陣馬車,紛紛轉過身,向窄巷奔來。中年漢子露出微笑,從懷裏掏出一把銅錢,撒在地上。眾孩童一齊撲到地上,手忙腳亂地搶著銅錢,嘴裏繼續唱著歌謠:“白王去,留不住,木目回,成都主……”

中年漢子挑著糕餅攤向另一個方向走去,走了兩條街,他取下頭頂的帽子,露出一張滄桑的臉,正是秦貴的手下李鍾。

蜀漢益州治中從事費章的府中,費章和秦貴相對坐在席上,默然無語。此前費章精密謀劃、秦貴全力執行的刺殺諸葛亮一事,他二人費盡心機,以為做好了萬全的安排,還聯絡了蠻王孟獲予以支援,誰知終究諸葛亮棋高一招,早早金蟬脫殼,讓他們的殺手在江州撲了個空。諸葛亮是天生謹慎、處處防範,還是對他們的陰謀早有察覺,甚至他手下是否有諸葛亮安插的眼線,費章全然不知,心裏不由生出一絲寒意。如今諸葛亮大權在握,若是握住了他的把柄,要來清算舊賬,隻怕不好應付。

良久,還是秦貴打破了沉默道:“在下無能,讓費大人失望了。”

費章勉強露出笑意:“秦兄已盡了全力,怪隻怪蒼天無眼,注定要讓西蜀之地多受磨難。”

秦貴歎道:“是啊,如果諸葛亮獨掌了朝政大權,似你我這樣的蜀人隻恐永無出頭之日。諸葛亮自詡為忠貞之士,一定會以興複漢室為己任,必將把西蜀之地拖進無窮無盡的戰禍之中。”

“我們絕不能讓諸葛亮獨掌朝中大權。”費章咬牙道,“我們的目的是要把那些外來的什麽荊州派、東州派盜賊全都趕出西蜀之地,讓我們蜀人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可諸葛亮太厲害,有他執掌朝中大權,我們隻怕很難達到目的。”

“在下無能,錯過了殺死諸葛亮的最好機會。”秦貴十分懊惱,“諸葛亮已回到了成都,我們再想殺死他,隻怕找不到什麽機會。”

“秦兄請勿自責,”費章安撫道,“當下之計,隻有挑撥離間,讓朝中的東州派和荊州派互相猜疑,互相攻擊,最終引發大亂。”

“朝中一旦生出大亂,我們西蜀豪傑就可趁勢而起,從那些盜賊手中奪回本應屬於我們的一切。”秦貴擊掌道,“隻是在下又有些擔心,這東州派的力量是否足以和荊州派對抗?如果東州派力量太弱,我們盼望的大亂就很難出現。”

費章微微一笑道:“這個請秦兄放心。荊州派是強占巴蜀之地的戰勝者。最初之時的確十分強大,東州派絕不敢與其爭鋒。但近年來,荊州派連折大將,關羽、張飛、馬超、黃忠相繼去世,所屬的精銳兵卒也十去六七。目前荊州派中最有分量的人物,除諸葛亮之外,僅有三人——趙雲、魏延和廖立。其勢力已遠不如從前。而東州派的力量不僅沒有受到多少削弱,反而有所增強,絕對有力量與荊州派對抗。”

秦貴一邊思索一邊緩緩道:“雖然荊州派人數少,但是諸葛亮既有托孤大臣的名分,在朝中權勢最大。趙雲為守護皇宮的禁衛軍首領,直接控製著中樞要地。廖立位居侍中,可以直接晉見皇帝,參與政事。魏延身為漢中太守,手握重兵,可與諸葛亮遙相呼應。由此而論,荊州派的力量還是在東州派之上。”

費章點點頭:“秦兄說得很對,但東州派的力量絕不可小覷。那李嚴亦有托孤大臣的名分,並以中都護之位鎮守白帝城,握有數萬精兵,隨時可以揮師進逼成都。國舅吳懿不僅手握數銳士卒,更有太後這個法寶,可以隨時給予諸葛亮致命一擊。而且朝廷中許多有名望的大臣,如屯騎校尉孟光、學士許慈等人,俱是東州派的人物。這些人都自視極高,絕不會眼睜睜看著諸葛亮獨掌朝政。”

秦貴皺眉道:“朝中還有一個益州派,這時候或許會和東州派站在一起。”

費章苦笑道:“下官就算是益州派吧。我們蜀人在朝中人數眾多,但官位偏低,且多為從事、諫議大夫、議郎之類沒有實權的虛官。比如目前益州派中最有名望的朝臣尹默就隻是一個諫議大夫。且尹默此人一向迂腐不堪,難有什麽作為。隻有楊洪是一個例外,官居實缺太守。但他早已被諸葛亮拉攏過去——名為蜀人,實際卻成了荊州派的馬前走卒。”

“秦兄亦是真正的益州派。”費章誠懇道,“益州的天下,理應是我們這些真正的益州派的天下。為了益州,我們必須加快行動。”

秦貴壓低了聲音道:“在下已經在行動。此時此刻,成都的大街小巷,正在流傳對諸葛亮極為不利的歌謠。”

“秦兄想得周到,隻是,”費章想到諸葛亮此前的種種手段,仍有幾分後怕,“莫要被諸葛亮抓到破綻才好。”

丞相府中,夫人黃氏正在與剛被送來的蠶兒閑聊。自諸葛亮從白帝城扶靈而歸,又身負托孤重任,陡然繁忙起來,黃氏也從農莊搬回了丞相府,操持府中事務。此前廖立的夫人托人來說,誇蠶兒如何貌美如花、知書達禮,黃氏不以為意,心想不過是個在富商家長大的女子。今日一見,卻是溫柔嫻靜、舉止大方,一副大家閨秀的風範,不由心生好感。一番閑聊下來,蠶兒談吐極有分寸,黃氏更是喜歡,要與蠶兒以姐妹相稱。蠶兒推脫不過,羞赧地答應了。

暮色漸濃,丞相府內院的書房中亮起了燭光,窗紙上清晰地映出諸葛亮的身影。黃氏攜著蠶兒來到了書房外,守在書房外的諸葛喬連忙上前行禮,並詫異地望了蠶兒一眼,蠶兒微微低下了頭。黃氏擺了擺手,示意諸葛喬不可聲張,讓蠶兒自己進去。

諸葛亮在書房中來來回回踱步,突然看見蠶兒悄然走進書房,深施一禮。諸葛亮停下了腳步問道:“你是誰?你怎麽進來的?”

蠶兒垂首道:“夫人派小婢來伺候丞相大人。”

諸葛亮奇怪道:“夫人沒和我提起過。”

蠶兒解釋道:“小婢今日方進府,夫人或許想先**幾日,所以未和丞相提起。”

諸葛亮點了點頭:“我清靜慣了,不需要什麽人伺候,你出去吧。”

蠶兒麵露難色,不知如何是好。

透過窗紙上的燭光投影,見二人陷入僵持,黃氏走進了書房。諸葛亮不悅地望向黃氏,欲說什麽,又忍住了沒有說。

黃氏向蠶兒道:“蠶兒,你先出去吧。”

“是。”蠶兒向諸葛亮和黃氏各行了一禮,放輕腳步,倒行著退出了書房。

諸葛亮歎道:“夫人,你這是何意啊?”

黃氏聲音異常苦澀:“夫君,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

諸葛亮心中一顫,隻見黃氏麵容憔悴,眼圈青黑,鬢發一片斑白。

諸葛亮內疚道:“府中的家務之事,俱有夫人操持,實是……實是讓夫人太過辛苦了。唉,夫人坐下說話吧。”

黃氏等諸葛亮坐好後方才坐下:“夫君,我已不比從前,時常會感到很累,有心想伺候好夫君,已是力不從心。”

“夫君忙於公務,在這書房一待就是半夜,我若去歇息了,誰來伺候夫君?”黃氏與諸葛亮多年夫妻,對他身體的狀況了然於心,“夫君,你我的年歲都是一年長於一年,身體比不了少年之時。何況你一沉入公事之中,根本就不知冷熱,讓我如何放心得下呢?更別說這種時候,那日我在農莊中所擔心的事,竟一件件全都發生了,你竟一句也沒聽進去……”

諸葛亮故作輕鬆地一笑:“夫人放心,我的身體不會有什麽事的……”看見黃氏眼中的淚光,他陡然停住了話頭,再也笑不出來。

黃氏哽咽道:“夫君,你明明知道眼前是深淵,卻為何偏要走進去……”

“我知道,夫人不願我接下這托孤重擔。”諸葛亮滿臉無奈,“可是……可是先帝待我如同至親,一片殷切至誠之心,可感天地。我身為臣子,怎麽能夠拒絕這托孤重擔?”

“先帝真的是像至親那樣對待你嗎?”黃氏反問道,“如果先帝在心中真正將夫君看作了至親,又怎麽會讓那李嚴同列為托孤大臣?又怎麽會當眾說夫君可自為成都之主?”

“先帝讓李嚴同列為托孤大臣,是為了使他有足夠的權威擔當鎮守東南的重任,使我能夠安心治理朝中事務。”諸葛亮當然知道這絕非黃氏一人的想法,但隻有黃氏能在他麵前說出來,“先帝當眾說我可以……可以自為成都之主,此言確有……確有不妥之處,但先帝無非是以此激勵於我,讓我堅定北伐的信心,不忘征討曹魏逆賊,最終輔佐皇上完成興複漢室、還於舊都的大業。”

“夫君又何必自欺欺人。先帝讓李嚴與你同列為托孤大臣,已暗示李嚴可對夫君取而代之。隻要那李嚴認為夫君已生‘反心’,就可以用中都護的名義號令天下各軍進逼成都,加害夫君。”黃氏語氣和緩,卻直刺內心,“先帝當眾說夫君可自為成都之主,是在向眾人暗示,他早已料定夫君暗藏‘不臣之心’,以便讓眾人對夫君多加防備。如此種種,隻能說明先帝在臨終之時對夫君充滿了猜疑,哪裏見得到半點殷切至誠之心?”

諸葛亮氣惱道:“夫人到底是……是婦人,看事太過偏狹。依我看來,夫人的心中才是真正充滿了無端的猜疑。”

黃氏直視諸葛亮的雙眼:“為了夫君,我寧願成為一個褊狹婦人。”

諸葛亮心頭一熱,想說什麽,又無法說出,隻是輕歎了一聲。

“我知道我不該說這些,何況此時木已成舟,我說什麽都已晚了。可是……可是我心裏怎麽也放不下啊。夫君已背上了一個終生也無法解脫的重擔,必將為此耗盡心血,而我卻又無法為夫君分擔些什麽。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找到一個信任的人幫我照顧夫君……”黃氏的聲音漸漸哽咽起來,無法說下去。

書房外,諸葛喬高聲道:“父親大人!太守大人求見。”

諸葛亮和黃氏對視一眼,眼中都充滿了疑問。黃氏緩緩從書房中走出,門外等候的楊洪走上前,迎著黃氏深施一禮:“拜見丞相夫人。”

黃氏側身還了一禮,抬頭一看,天已經完全黑了。

楊洪走進書房,看著諸葛亮憔悴的麵容、簡樸的書房、案幾上堆積如山的文書,憤怒道:“丞相大人每日為國操勞,卻偏偏有些小人一味編造謠言、蠱惑人心!”

諸葛亮問道:“季休是說,最近出現了許多謠言?”

楊洪握緊了拳頭:“這些謠言對丞相大人十分不敬,意在擾亂人心,要小心防範才好。”

諸葛亮微微一笑道:“季休記下了這些謠言嗎?我倒想聽聽是如何擾亂人心的。”

“這些謠言中有一首歌謠最為惡毒,請丞相大人恕屬下不敬之罪。”楊洪低聲念道,“白王去,留不住。木目回,成都主。”

“果然很惡毒,”諸葛亮聽了,臉色變得凝重起來,“白王去,留不住。白王皇也,這是說先帝已去。木目回,成都主。木目相也,這是說我回到了成都,就要謀奪大位,自立為成都之主。”

楊洪氣憤道:“還有其他謠言用心也是險惡至極,屬下已令人在城中嚴加追查,一定要擒獲造謠惑眾之徒。”

“造此謠言者絕非尋常之人。分明是想引發亂事,以圖謀不軌。”諸葛亮背著手踱了幾步,緩緩道,“此事必須嚴查,但若是鬧得聲勢很大,勢必引起新的恐慌和猜測,所以要內緊外鬆,不可過分聲張。”

“屬下遵命。”

諸葛亮又叮囑:“在此非常之時,成都必須保持安定,不能發生任何亂事。”

楊洪點頭道:“是。不過……”

見楊洪欲言又止,諸葛亮道:“季休還有什麽事嗎?”

楊洪猶疑了一下道:“屬下在巡查之時,看見國舅爺去了侍中大人的府上。屬下以為……以為此事有些反常,國舅爺這個時候不應該去見侍中大人。”

諸葛亮大感意外:“你看清楚了嗎?”

“屬下看清楚了。”楊洪肯定道,“國舅爺和侍中大人並未有私交,一向不甚來往。由此可見,國舅爺去往侍中大人府上並非為了私事。但若是為了公事,國舅爺應該先與丞相大人商議。”

諸葛亮心中疑慮重重,嘴上卻道:“或許隻是為了私事,別想太多。近日事務繁忙,季休辛苦了。”

楊洪歎息一聲,再未多言。

侍中廖立府上,簾幕低垂,燭光明亮。廖立和吳懿相對坐在華麗的鋪錦竹席上,麵前擺放著精致的烏漆案幾,案幾上擺滿了佳肴美酒,幾位侍女為二人杯中斟滿酒後,便悄悄退下了。

吳懿忙舉杯回應:“請,侍中大人請。”

二人仰起頭,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吳懿趁著酒興道:“侍中大人德行高尚,智謀過人,望重天下,末將仰慕已久,隻恨兵甲在身,一直無緣拜見。”

廖立忙謙讓道:“國舅爺過譽了,過譽了。”

吳懿放下手中玉杯,輕歎了一聲。

廖立微微一笑:“莫非酒菜不佳,使國舅爺難以下咽?”

“哪裏,哪裏。如今國事艱難,末將憂心如焚,雖是美食當前,亦茫然不知其味。”吳懿懇切道,“末將今日上門拜訪,正是想就國事請侍中大人指教。”

廖立的神情立刻莊重起來,輕輕放下了手中玉杯:“下官對國事亦是日夜憂心,寢食難安啊。”

吳懿明白該說正題了,問道:“不知今日國中最可憂者,是為何事?”

廖立歎道:“今日國中最可憂者,乃是賢者不得其位。”

吳懿眼中一亮,問道:“此話怎講?”

廖立早有準備,道:“賢者乃立國之本也。國中無賢,大事難成。昔者高祖皇帝能得天下,在於有眾多賢者各安其位,如張良、蕭何、韓信、陳平、曹參、樊噲、周勃等不可勝數。如今國家麵臨艱難時刻,更須使賢者得歸其位啊。”

吳懿連連點頭:“侍中大人所言極是。”

廖立繼續道:“先帝以諸葛丞相和李中都護為輔政大臣,可謂知人善任。但朝中安於其位的賢者若僅有諸葛丞相和李中都護二人,又何以平定天下,興複漢室?”

吳懿眯起了眼道:“是啊,朝中的賢者,並不僅僅是諸葛丞相和李中都護。”

廖立拱手道:“國舅爺武勇過人,熟知兵法,遠遠超過樊噲、周勃,實為當今朝中之大賢。”

吳懿心中一喜,卻連連搖頭:“不,不。末將怎可稱為賢者?侍中大人德才兼備,乃是天下公認的大賢,雖蕭何、陳平,也難以相比啊。”

廖立神情肅然道:“下官一向自認才智不在諸葛丞相和李中都護之下。”

見廖立如此自負,吳懿大感意外,一時怔住了,不知如何說才好。隻聽廖立加重語氣繼續道:“孟子曰,舍我其誰?當此國家危難之時,你我都應該挺身而出,竭盡忠誠,報效皇上。如此方不負人臣之道。”

吳懿不覺又是連連點頭:“侍中大人見識深遠,末將佩服,佩服。”

廖立又將二人杯中斟滿,舉杯道:“如今朝中還有大將軍和益州牧之位尚無賢者居之。下官自當立即上表推舉國舅爺為大將軍,與李中都護共掌朝中兵權。”

吳懿也舉起酒杯:“末將回去後自當連夜書寫表章,推舉侍中大人為益州牧,與諸葛丞相共掌國政。”

二人飲盡杯中美酒,相視大笑。

諸葛喬壓低聲音道:“父親又是一夜未睡。將軍……將軍若無要緊之事,就請晚些再來,也好讓父親歇息一會。”

趙雲神情凝重道:“我正有緊要之事,必須立即見到丞相大人。”

諸葛喬雖平日對趙雲也很敬重,但此時隻覺得諸葛亮太過辛苦,隻得勸道:“待父親稍稍休息片刻,我便馬上通報如何?”

趙雲急道:“哎,這、這會誤了大事!”

這時,書房內傳來諸葛亮的聲音:“喬兒,讓趙將軍進來吧。”

諸葛喬無奈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趙雲一進書房便急切道:“末將來此,是要告訴丞相大人,如今國中的情勢已是十分危急,極有可能生出大亂。”

諸葛亮坐在案幾後,難以置信地問道:“什麽,你說什麽?”

趙雲沉痛地說道:“末將營中已有兵卒逃亡,他們再也不願留在軍中,寧死也要回到家鄉去。”

就在方才,一名兵卒趁著夜色逃亡,趙雲派出一隊兵卒前去追趕,逃兵和追兵在成都街巷展開了追逐,最終,逃亡的兵卒被兩麵夾擊,斷了退路。眼看無路可走,追兵倒也沒有逼得太緊,隻好好勸他回營,趙將軍一定會寬大處理,誰知那人在絕望之中陡地從懷中抽出了一把尖刀,在步步逼近的追兵麵前,悲憤地怒吼一聲,將尖刀插進了自己的胸膛。待趙雲趕到時,看到滿地的鮮血中,一張蒼老憔悴的臉和一頭花白的亂發。他是何方人氏?幾時從軍?有多久未曾回到自己的家鄉?一切成謎,隻有地上那沉默而冰冷的屍身。

趙雲長歎一聲:“那人斷氣前,一直在說著想回家。此事發生後,我派去追他的一隊兵卒士氣也極為低落。”

諸葛亮從案幾後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戶。陽光映在諸葛亮臉上,在背光處拉出深深的暗影,使他的麵容看上去猶如銅雕般凝重。

趙雲走到諸葛亮身後:“丞相大人……”

諸葛亮歎道:“子龍將軍不用多說了。子龍將軍一向愛兵如子,深得兵卒敬重。如果連子龍將軍都無法讓軍卒留在營中,別處就可想而知了。軍卒逃亡,說明——說明朝廷正在失去軍心啊。”

趙雲痛心疾首道:“一旦軍心盡失,大亂必至。”

諸葛亮聲音中滿是疲憊:“這是最令人擔憂的事情啊。蜀中連年征戰,軍卒們拋妻別子,遠離父母,久久不得回歸,思親心切,又勞累不堪,心中隻怕對朝廷早已懷有怨意。”

“這種時候,我們絕不能讓軍卒逃離軍營。”諸葛亮轉過身,“走,到軍營去一趟。”

諸葛亮剛剛從書房中走出,就看見書房的台階下站著滿臉憂愁的尚書郎蔣琬。見到諸葛亮,蔣琬急忙迎上前,彎腰施禮道:“啟稟丞相大人,司鹽校尉王大人突然病重,已是臥床不起。”

諸葛亮震驚道:“王大人病重?什麽病?”

“屬下也是剛剛得到消息,其中的詳情並不知曉。”

“唉,眼前正是朝廷最需要王大人的時候,他……他怎麽能病倒呢?”諸葛亮長歎一聲,對趙雲道,“我此刻必須去看望王大人。請子龍將軍先回到軍營中,好好安撫眾軍卒。”

趙雲點頭道:“屬下遵命。請蔣大人轉告王大人,恕我不能前去探望。”

趙雲走後,諸葛亮在蔣琬的陪同下匆匆趕往司鹽校尉王連府上。臥房中,王連麵色青黃,側臥在床榻上,見到諸葛亮忙伸出手撐住榻沿,掙紮著坐起。

諸葛亮急忙上前扶住王連道:“王大人,躺下,快躺下。”

蔣琬緊跟著走到榻前,伸出手托著王連的後背,使王連緩緩躺了下來。

王連哽咽道:“屬下……屬下無能啊……”

諸葛亮竭力露出微笑:“朝廷在此艱難之時,尚能從容應付各處開支,多虧有忠心耿耿的王大人不辭辛苦,千方百計地維持朝廷的稅賦收入。”

王連搖頭道:“可是……可是屬下再也……再也維持不下去。近幾個月來,朝廷的收入不足三千萬個銅錢,但支出……支出卻超過了七千萬個銅錢。”

諸葛亮輕歎道:“唉!王大人病成這樣,分明是勞累過甚啊。從今日起,王大人就不要多想朝中的事情,且安心養好身子要緊。”

聽諸葛亮這樣說,王連反而故作輕鬆道:“屬下……屬下向來有胸悶氣喘之疾,心中過於焦慮就會發作。這其實……其實算不了什麽大病,過幾日……過幾日就會好的。”

諸葛亮略感寬慰:“那就請王大人好好歇息幾日吧。在此緊要時刻,朝廷可是離不開王大人啊。”

“丞相……丞相大人,屬下有……有肺腑之言……”王連似乎有點著急,這幾句話說得分外吃力。

諸葛亮忙道:“你別急,慢慢說,慢慢說。”

王連懇切道:“益州之地僅有……僅有二十餘萬戶,七十餘萬人口,所養兵卒卻近八萬之眾,各地官吏禁卒加起來又有三四萬人。朝廷的負擔實在……實在太重,僅靠口賦田稅根本無法支撐。多年來,朝廷的收入一大半出自商貿鹽鐵之稅,可是……可是自東征的戰事發生後,商貿鹽鐵之稅連續下降,連往日的三分之一都不能……不能達到。這種情形若不改變,朝廷必將……必將陷於絕境之中,無法自拔啊。”

“屬下相信……相信丞相大人,可是眼前府庫已十分空虛,就連……就連朝廷的俸祿,也發不出來。何況……何況還有那麽多的軍卒都在等著糧餉。屬下……屬下想了兩個救急的辦法,”王連繼續說下去,顯然已經考慮了很久,諸葛亮明白,這裏才是王連今日要說的重點,“成都……成都富商甚多,朝廷可以勸其捐獻銅錢,然後根據其所捐銅錢多少授予高低不等的官職。還有……還有一個辦法是鑄造千文大錢。聽說……聽說東吳和曹魏都……都鑄造過千文大錢。一個千文大錢,所需銅料隻相當於五十文銅錢,朝廷……朝廷可以從中獲利二十倍……啊……咳咳……”王連陡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諸葛亮與蔣琬對視一眼,蔣琬輕輕搖了搖頭,諸葛亮握著王連的手道:“王大人不用再多說了,好好歇息要緊。”

辭別王連,諸葛亮和蔣琬一前一後走出王府,門口有兩輛馬車在等候。諸葛亮停下腳步,歎了口氣,蔣琬也正望向諸葛亮,眼中溢滿了憂慮之意。

“王大人的病看上去並不會很快康複,他所掌的職事極為重要,一天也不可閑置。”諸葛亮憂心忡忡道,“公琰,你就留在這兒,一來可以就近照顧王大人,讓他安心養病,早日康複;二來也可將王大人的職事暫時接掌過來,維持朝廷的日常開支。”

蔣琬道:“屬下遵命。隻是據王大人所言,府庫已十分空虛,這個月的俸祿遲遲沒有發出,許多朝臣都是心懷不滿,私下裏議論紛紛。”

“在此艱難之時,一切並不急需的開支都應停止。”諸葛亮思忖片刻道,“朝臣的俸祿可以發出,但應減半。”

蔣琬一聽,朝臣們若是不滿,豈不是要和自己為難?不禁麵有難色,喃喃道:“這……”

諸葛亮看出他的心思,道:“朝臣們大都置有田莊等私產,就算俸祿減少了一半,也不會讓他們的日子太過艱難。”

蔣琬點點頭,想到下一項開支,頭皮發麻,但也不得不硬著頭皮道:“朝廷最大的支出乃是軍卒的糧餉,此項是否可加以削減?”

諸葛亮斷然道:“軍卒們的糧餉萬萬不可削減。”

“可是……可是朝廷的收入,又實在不足以支撐軍卒們的糧餉。”蔣琬有點為難,試探道,“剛才王大人所說的辦法,似有……似有可取之處……”

諸葛亮神情肅然道:“捐獻之法,實是賣官,買官之徒花了本錢必會在任上百般盤剝,謀取厚利。如此,吏治必然大壞。大漢四百年基業崩裂至此,與靈帝之時朝廷賣官鬻爵大有關聯,我輩豈可重蹈覆轍?”

蔣琬也知此中弊端,歎道:“王大人此法,是為解救眼前之急的權宜之策。”

蔣琬興奮道:“一個千文大錢可獲利二十倍,若行此法,朝廷必能渡過眼前的難關。”

“朝廷如此與民爭利,實為失德之舉。”諸葛亮無奈道,“獲利二十倍,未免太過分了。可將千文大錢改為五百文大錢,得利十倍即可。”

蔣琬一怔,默然無語。

諸葛亮疲憊道:“這件事情,就請公琰主持吧。”

“屬下遵命。”

諸葛亮坐上馬車,吩咐諸葛喬一起前往趙雲的軍營。坐在馬車上,倦意一陣陣襲來,眼前事務千頭萬緒,竟是容不得片刻喘息。用五十文錢的銅料鑄造五百文的大錢,雖可解眼前朝廷缺錢的燃眉之急,但遺禍甚遠。想起去白帝城的路上所見所聞,諸葛亮心痛不已,蜀漢的百姓,實在是不能再承受連年征戰的重負了。

諸葛亮等人到達軍營時,隻見一座座營帳緊密相連,帳內悄然無聲。透過帳門,可隱約看到睡在草席上的軍卒。

“這些都是東征歸來的軍卒,暫無營房棲身,隻好讓他們在營帳裏安歇。”趙雲陪諸葛亮在營中四處巡察,“這批軍卒十分疲憊,為了讓他們盡快恢複過來,末將減少了操練的時辰,並且每到午時,就讓他們回到營帳中安睡一會。”

諸葛亮感慨道:“子龍將軍果然是愛兵如子啊。”

趙雲苦笑了一下:“如果真正愛兵,我們就應該讓他們回家與家人團聚。”

諸葛亮看著這些兵卒,百感交集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剛剛發生變故的危急時刻,朝廷不能不對東吳和曹魏嚴加防備……”正說著,趙雲忽然停住了話頭。

此時,眾人已走到營門前。營門前有兩排軍卒把守,一眼看過去,幾乎見不到一個青壯漢子,要麽是鬢發斑白的老者,要麽就是滿臉稚氣的少年。

諸葛亮也停下腳步,怔怔地望著那兩排守衛軍卒,然後緩緩走到軍卒們麵前,一個一個看過去。

眾軍卒都低下了頭,不敢仰視,趙雲也低下了頭,輕歎一聲。

諸葛亮望向一個老者:“你今年多大年歲了?”

老者低聲道:“小人……小人六十……六十三歲。”

諸葛亮又問:“你有幾個兒子?”

老者聲音更低了:“小人有……有三個兒子,一個……一個讓東吳人害了,另外兩個都在……都在營中。”

諸葛亮沉重地搖了搖頭,又望向一個少年:“你今年多大了?”

諸葛亮又問:“你是什麽時候來到軍營的?”

少年爽快道:“去年。”

諸葛亮皺起了眉頭:“這麽說,你十四歲就進了軍營?”

少年這才發現說漏了嘴,驚慌道:“不,不……不,小人……小人說錯了。小人去年……去年已經十五歲了。真的,真的十五歲了。”

諸葛亮想了想,緩聲道:“不用慌,你告訴我,家中是否還有人也在營中?”

少年也低下了頭:“小人的父親……父親已在白帝城的軍營傷重而亡。小人的兄長也受了傷,可還在軍營裏。”

諸葛亮默然無語,陡地加快腳步向營門外走去。營門外是一片寬闊的演兵場,諸葛亮疾步行走在演兵場上,似乎在發泄心中的憤懣。

“丞相大人!”趙雲大步追上來,“末將已對眾軍卒多加安撫,隻是……”

諸葛亮停下了腳步,沉聲道:“隻是僅憑言語已無法讓眾軍卒安下心來。”

趙雲點頭道:“是啊。我們不能隻用言語來安撫這些軍卒。”

“我將以丞相府的名義向各軍發出教令——凡是父子同在軍中者,應讓父親回鄉。凡是兄弟同在軍中者,應讓兄長回鄉。”剛才看到的情景像針一樣紮在諸葛亮心頭,他竭力保持著平靜的語氣,“此外,年過六旬和未滿十六的軍卒也應讓其回鄉,還有那些疾病在身以及身為獨子者,亦應讓其回鄉。”

趙雲又高興又擔心:“丞相大人此舉極得軍心,實為上上之策。可如此一來,各軍人數勢必大減,有些軍營中甚至會減少一半以上,兵力會極為空虛。東吳和曹魏見先帝去世,定會有所企圖。”

“雖說兵卒減少會影響兵力,但朝廷若失去軍心,就算兵馬再多,也無濟於事。何況眼前朝廷的收入十分有限,也養不起眾多兵卒。”諸葛亮眼前一片混沌,浮現出劉備托孤時殷切的囑托、劉禪滿不在乎的神情、楊洪氣憤的臉、王連懇切的眼神、黃氏額頭的白發,如一團亂麻,怎麽也理不清頭緒。

趙雲欲言又止,眼中透出難以掩飾的憂慮。他抬起頭來,隻見午後的天色突然暗了下來,一場暴雨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