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內外相製,劉備詔命升李嚴

白帝城永安宮內殿,劉備躺在臥榻上,費力地轉過頭向榻前望去。輔漢將軍、尚書令李嚴兩眼含淚,跪在榻前。他年近五旬,須發花白,看上去十分憔悴。

劉備想起十年前,李嚴是劉璋手下的大將。與劉備決裂後,劉璋拜李嚴為大將,率領三萬精兵鎮守綿竹,阻止劉備向成都進發。當時激烈的戰況還清晰如昨日,轉眼間,自己臥病在床,李嚴的須發也已花白,不由生出許多感慨。

劉備感歎道:“正方文武雙全,品德高尚,是難得的賢能之才啊。當年劉璋關鍵時刻對你委以重任,可見也非常欣賞你。”

李嚴正色道:“微臣以詩書傳家,子子孫孫,不敢忘聖人忠孝之大義。若論私情,微臣自當以死報效劉璋。可是微臣當初投奔劉璋,也並非出於私情,而是因為西川之主劉璋乃是大漢宗親。微臣盼那劉璋能以大義為重,討伐曹賊,興複漢室。”

“是啊,當初曹操權勢熏天,發大兵南征,席卷荊州,劉表手下的文官武將幾乎全都望風而降。正方你鎮守秭歸,重兵在握,若是投降曹操,取富貴易如反掌。但你卻寧願投奔西川,也絕不做曹賊的臣子。”提到荊州,劉備似乎有點出神,臥床的時間越來越長,就常常陷於對舊事的回憶,劉備回過神來,又安慰李嚴道,“朕知道,你當時歸順朕,並非是貪生怕死,而是為了大漢,為了大義。”

李嚴有點感動,義憤道:“劉璋身為宗親,不思討伐曹賊,興複漢室,隻圖偏安一隅,苟且偷生。微臣身為大漢人,死為大漢鬼,豈能因小節而失了大義?唯有皇上才能維護聖人之大義,複興漢室。能夠歸順皇上,實是微臣之大幸也。”

劉備歎道:“可是劉璋父子卻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竟對正方恨到了極處,以為是正方的歸順,使他父子丟掉了西川。如今劉璋已死,他的兒子劉闡被孫權拜為益川刺史,率領重兵駐守在秭歸,企圖犯我邊境。”

李嚴鄙夷道:“昏庸之主大都如此。微臣從未將劉璋父子的怨恨之意放在心上,那劉闡已許下萬金之賞,要得到微臣的頭顱。”

劉備不覺笑了一笑:“不知朕的頭顱,又值多少黃金?”

李嚴忙道:“皇上如日月之光,而劉闡不過是腐草螢火,不值一提。微臣盼皇上保重龍體,早日安康。至於那昏庸之徒的狂言妄語,皇上根本不必放在心上。皇上龍威在此,即使是孫權,也絕不敢進犯西川。”

劉備歎道:“可是朕已經不行了,隻怕支撐不了多久。”

李嚴惶恐地俯伏在地,連連磕頭哽咽道:“皇上此言,使微臣心如刀割……心如刀割啊。”

劉備又笑了笑:“朕今年六十有三,縱然去見了高祖也可算是善終。”

李嚴淚流滿麵,全身都在顫抖。

“朕一直留在永安宮,就是不放心孫權那賊啊。”劉備頓了頓,神情凝重起來,又道,“這兩年來,正方竭盡心智,臨危不亂,全力輔佐朕治理軍中之事,使我東征之師慘敗之後尚能穩住軍心,堅守邊境,實是勞苦功高。這一切,朕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李嚴感激道:“微臣……微臣受皇上厚恩,縱然身受百死,也難以報答。”

“朕知道,有人借朕未能回到成都之事大造謠言,說朕有意冷落諸葛丞相,想讓諸葛丞相在眾人麵前難堪。”劉備說到這裏,李嚴一驚,剛想說點什麽,劉備又自顧說了下去,“朕怎麽可能冷落諸葛丞相,朕又怎麽可能讓諸葛丞相難堪?朕與諸葛丞相名為君臣,實為至親,朕對諸葛丞相就像是對二弟、三弟那樣,雖非同姓,卻比同胞兄弟更親。在朕遇到丞相之前,有如喪家之犬,連一塊立足之地也難以找到。可是在朕遇到了諸葛丞相之後,卻能北抗曹賊,東拒孫吳,三分天下,成為大漢皇帝。沒有諸葛丞相,就沒有朕今日的一切啊。”

李嚴已經完全猜不透劉備到底想說什麽,隻好恭維道:“皇上如此敬重臣下,實是千古未見,雖堯、舜之賢,也萬萬不及皇上。”

“朕怎麽能與堯、舜相比呢?”劉備有意無意地看了李嚴一眼,“堯、舜能將至高無上的帝位讓給賢能的臣下,朕能如此嗎?”

聞言,李嚴大驚失色:“皇上……皇上……”

劉備苦笑一下:“朕能做到的,隻是將太子托付給諸葛丞相而已。朕希望諸葛丞相能輔佐太子成為賢明之君,完成‘匡複漢室,還於舊都’的大業。”

李嚴悄悄鬆了一口氣:“皇上……皇上聖明,諸葛丞相的賢德之名聞於天下,且又號稱管樂之才,必能竭盡忠誠輔佐太子,不負皇上厚望。”

“孤木難撐大廈,在眼前這個危難時刻,朕怎忍心……朕怎忍心讓諸葛丞相獨自挑著千斤重擔。”劉備的聲音漸漸變小,似乎已經沒有力氣再說下去。李嚴渾身一顫,心中大跳起來,想抬頭向劉備望去,又強忍住了,仍是俯伏在地。

劉備又提高了聲音:“來人,來人啊。”

幾個近侍太監應聲奔到了臥榻前,小心翼翼地扶著劉備從臥榻上坐了起來。劉備剛剛坐起,突然一陣天旋地轉,眼前陡然模糊起來。模糊中出現了太子劉禪的身影,那身影漸漸清晰,卻始終無法接近。劉備想伸手去摸劉禪,卻怎麽也碰不到。就在這一刻,劉備才發覺對劉禪的感情遠比自己想象中要深。阿鬥從繈褓中的嬰孩變成淘氣的孩童,又成長為沉默內斂的少年,一幕幕在劉備眼前閃過,這是他的兒子,他的太子,他垂暮之年唯一的慰藉。

劉備看了一眼李嚴,無論如何,他也一定要保護好劉禪,絕不能讓任何人傷害到他。絕不能。

此時,成都的皇宮內殿,劉禪怔怔地坐在禦榻上,看著麵前堆滿了文書的青玉案幾,一臉的不耐煩。黃皓神情不安地站在禦榻旁,一會向殿外望望,一會又向劉禪望望。

劉禪強忍住內心的煩躁,勉強翻開一卷文書,竹簡上的字在眼前跳動,一個字也讀不進去,耳邊偏偏響起諸葛亮聲音:“您是太子,國之儲君,任何時候都必須以國事為重……”

“為什麽我是太子,為什麽?”劉禪崩潰地大叫起來,猛地伸出手,向案幾上橫掃過去,“我不想當什麽太子了!”

一卷卷文書被劉禪從案幾上掃落,滿地亂滾。黃皓彎下腰,將一卷卷文書從地上拾起,恭恭敬敬地放在案幾上。劉禪皺著眉,厭煩地轉過了頭。

黃皓壓低聲音道:“太子,眾位大人已來了好久,正在門外等候,您應該召見他們。”

劉禪痛苦地捂住了耳朵道:“他們一定會讓我舉行納采問名之禮,迎娶黑妞……不,我不娶黑妞!不娶!”

皇宮內殿外的台階下,廖立、王連、蔣琬、董允、楊洪等人已經等了很久,眾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眼中滿是困惑和焦慮之意。

侍中廖立平素自負,又受諸葛亮重托,心中不滿早已寫在臉上。聽到殿內傳來的動靜,廖立忽然轉過身,向一座宮門走去。尚書郎蔣琬見廖立神色不對,連忙追上來,迎著廖立拱手施禮。廖立隻好停下來,拱手還禮。

蔣琬拱手道:“廖大人似乎想到後宮去?”

廖立無奈道:“納采問名的吉日眼看就要到了,可太子卻不肯召見下官商議行禮之事。下官隻好去後宮求見皇後,懇請皇後出來說句話。”

蔣琬當然知道廖立的想法,但也隻能委婉地勸道:“大人想過沒有,這後宮問政的先例一開,就會引發很多事情啊。”

廖立一時語塞:“這……”

太子舍人董允也快步走過來,向廖立行了一禮。

廖立麵露不悅之意,勉強還了一禮。

董允也勸道:“廖大人還是耐心等一下吧,太子一定會召見我們。”

廖立頓了頓足,也無計可施,隻能隨他們一起重新回內殿門口等候。

內殿之中,黃皓苦著臉,跪在禦榻前哀求道:“太子,您每天做了什麽,都有人記下來,然後寫在文書上送到皇上那兒去。聽說……聽說皇上龍體欠安,太子您可不能讓皇上……讓皇上生氣啊。”

聞言,劉禪一驚:“啊,父皇到底怎麽了?”

黃皓不知該如何回答,支支吾吾道:“皇上……皇上春秋已高,不能生氣,一生氣就……就……”

劉禪著急地問:“就怎麽啦?”

黃皓硬著頭皮道:“就……就會在永安宮待得……待得更久。”

劉禪非常擔心:“父皇在永安宮好久了,也該回來了。可為什麽還不回來啊?父皇一定不會逼我娶黑妞的!”

黃皓連忙接上話頭:“太子想讓皇上盡快回來,就不能惹皇上生氣啊。”

劉禪委屈道:“我怎麽會讓皇上生氣呢。我隻是……隻是不想娶黑妞……”

黃皓知道隻要提到劉備,劉禪就不好由著性子胡鬧,忙接著道:“無論如何,您也要召見眾位大人,聽聽他們到時要說些什麽。”

劉禪垂下頭,默然無語。

見劉禪沒有說話,黃皓鬆了一口氣,彎著腰向殿外倒退出去。

劉禪猛地抬起頭欲說什麽,又強忍住了。他在心裏默默呼喚:父皇!你快回來,兒臣不想做這個太子,不想看這些文書,不想接見大臣,更不想娶黑妞啊!

永安宮內殿,劉備艱難地在臥榻上坐起身子,額上的汗珠滾滾而下。

李嚴跪在臥榻前,哽咽道:“皇上保重龍體……皇上保重龍體啊。”

劉備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一字一句道:“朕知道,正方的才能品德絕不在諸葛丞相之下,朕希望正方能夠分擔諸葛丞相的重任,與諸葛丞相同心協力,輔助太子。”

李嚴惶恐地道:“微臣……微臣怎麽比得上諸葛丞相呢……”

劉備揮手示意他不要再說:“朕將拜愛卿為中都護,統內外軍事,自白帝城至江州,沿江兩岸軍民事務俱由愛卿決斷。”

李嚴俯伏在地,連連磕頭:“皇上聖恩浩**,隻恐……隻恐微臣難當重任,難當重任啊。”

劉備又示意李嚴站起來,李嚴推辭一番後,戰戰兢兢地站起了身。劉備竭力保持著微笑,雙手緩緩抬起:“正方,朕……朕行動不便,隻好如此給你行禮,還請愛卿不要見怪。”說著,劉備彎腰拱手,向李嚴深施一禮。

李嚴驚駭之下,撲通跪倒下來,涕淚橫流:“皇上……皇上的恩情,微臣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

內殿之外的台階下,牙門將向寵神情焦慮,不時向遠處的宮門張望一下。兩個身穿官袍的人一前一後走進宮門,匆匆向內殿行來。前麵一人是蜀漢房陵太守向朗,四十餘歲,麵相白淨儒雅,他也是向寵的叔叔。後麵一人是蜀漢參軍馬謖,三十餘歲,身材頎長,外貌俊朗,神采飛揚。

向寵急忙迎上前,對二人拱手行禮。馬謖連忙還禮,向朗卻隻略略點了一下頭,淡淡道:“看你這個樣子,莫非那李嚴已是來過?”

向寵苦笑一下:“何止是來過。李嚴已被皇上拜為中都護,有統領內外軍事之權。”

馬謖大驚:“這怎麽能行?皇上如此,將置丞相大人於何地?”

向朗頓足道:“唉,我們還是來晚了。”

馬謖忙道:“還不算晚,我們立刻去求皇上,請皇上收回成命。”

向寵搖搖頭:“皇上見過李嚴之後,龍體甚是不適。恐怕要等上幾日,才能與臣下相見。”

馬謖平日對諸葛亮極為敬重,此刻也尤為不平,恨恨道:“都怪我,沒有早料到李嚴會使出這麽一招。”

向寵慚愧道:“叔父大人早已叮囑過我,讓我注意李嚴的一舉一動。可是我直到皇上召見了李嚴,才想起應該將這件事告訴叔父大人。”

向朗麵帶憂色:“這不怪你。依我想來,這一切都是皇上的安排。既是皇上的安排,誰又能預料呢?”

“皇上怎麽會如此安排?難道皇上不知,他此時拜李嚴為中都護,對諸葛丞相極為不利啊。”在馬謖看來,諸葛亮的權威無人可以動搖,實在猜不透劉備為何要在諸葛亮還沒到白帝城時,重用李嚴這樣的人。

向朗默然無語,抬頭望向天空,此刻烏雲滾滾,如濁浪翻卷。他知道,如今的川蜀大地,危機重重,就如同這滿天的烏雲。隻有諸葛亮平安來到白帝城,才能驅散這滿天烏雲,使川蜀大地重見光明。但諸葛亮此刻又身在何處呢?

白帝城外的軍營中帳幕相連,不時走過一隊巡哨的兵卒。二十歲上下的蜀漢中郎將李豐手按佩劍,疾步走到中軍大帳前。大帳前站立著幾個身材魁梧的兵卒,見李豐前來,衝他點點頭,示意李嚴就在帳中。李豐不自覺地向左右看看,迅速走進大帳。大帳內,李嚴坐在鋪錦竹席上,斜倚著一張案幾,正在讀一卷《春秋》。李豐走到席前,彎腰施禮:“父親,小兒已將糧草運到營中。”

李嚴點了點頭,仍是看著書卷。

李豐看著李嚴喜怒不形於色的臉,有點不解,又笑道:“小兒恭賀父親榮升中都護。”

李嚴放下書卷,盯著李豐,目光異常嚴厲,李豐身子一顫,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不覺跪了下來。

李嚴壓低聲音道:“你想過沒有,皇上為何要在此時拜我為中都護?”

李豐不假思索道:“皇上是想讓父親和諸葛丞相一同成為輔政大臣。”

“當初秦始皇駕崩,李斯和趙高成為輔政大臣,結果李斯父子被趙高殺死。前漢武帝駕崩,霍光與上官桀、桑弘羊成為輔政大臣,結果上官桀和桑弘羊被霍光滿門抄斬,斷子絕孫。”李嚴雙眉緊鎖,顯然對這些曆史極為熟悉。

李豐惶恐地道:“小兒……小兒不孝,父親已身處險地,小兒竟然不知。”

“春秋之時,公子光身處險地,性命難保。但吳王僚一死,公子光立刻轉危為安,並登上大位,成為一代雄主。”李嚴撫摸著手裏的書卷,仿佛隻是在說書裏的故事。

李豐眼中一亮:“父親的教訓,小兒牢記在心。”

李嚴微微一笑,又拿起書卷,凝神看了起來。

李豐向李嚴告辭,回到自己的軍帳。陰暗的軍帳中擺著一張烏漆案幾,兩個人已在此等了很久。李豐在案幾後坐下,微笑著向坐在對麵的兩人望去。五十餘歲的是蜀漢江州主簿陳奉,身穿青色文官袍服,方麵大耳,兩眼炯炯有神。三十餘歲的是蜀漢牙門將王衝,身穿武將服飾,右手不停地捋著腮上的胡須。

李豐看了看陳奉的神情,覺得事情多半比較順利,笑吟吟問道:“陳老先生,一切都在依照我們的謀劃進行嗎?”

“正是。”陳奉得意地從衣袖中拿出一張小紙片,放在案幾上。

那小紙片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奇異的字符,如鳥獸之形。李豐和王衝看著紙片,竟是一字不識,不禁麵露困惑之意。

“這是南中祭神所用的咒文,隻有南中一帶的巫師才認識。老朽少年時曾在南中做過巫師,故識得此文。”陳奉解釋道。

王衝恍然大悟:“聽說秦貴的父親也曾做過南中巫師。”

陳奉點頭道:“對,所以秦貴也識得此文。老朽已和秦貴約好,互相以祭神咒文傳遞消息。南中山道險峻,傳信常用特別訓練的信鴿,一日可至數百裏。這封密信,就是秦貴用信鴿傳來的。”

李豐探身道:“秦貴在信中說了什麽?”

“秦貴說,諸葛亮夜行日止,十分謹慎小心。但他已牢牢盯住了諸葛亮的行蹤,並已得到蠻王孟獲的支持,準備在江州城外布下埋伏,一舉擊殺諸葛亮。”陳奉很有信心,仿佛諸葛亮的命運已然在他掌握之中,“我們已準備好了——在最恰當的時候救下諸葛亮,捉住南中蠻王孟獲的人,並趁亂把秦貴放走。”

秦貴對諸葛亮恨之入骨,這一招十分毒辣。江州是李嚴的管轄之地,秦貴就算不能在江州殺死諸葛亮,也可借此引發李嚴和諸葛亮的衝突,若是這兩大勢力的鬥爭能削弱蜀漢的實力,秦貴、費章一黨就能在亂中獲利。但秦貴做夢也不會想到,與他勾結的陳奉是李嚴的人,自然一切都從李嚴的利益出發。

因為李嚴等人是劉璋舊部,在眼下這個緊要關頭,擔心劉備對他懷有戒心,萬一劉備收回了李嚴的兵權,他們就隻能坐視諸葛亮一家獨大。但如果諸葛亮死於意外,朝中會生出大亂,對李嚴也不利,同時劉備也有可能將諸葛亮之死遷怒於李嚴,將李嚴調離江州。所以按照李豐的安排,陳奉一方麵利用秦貴把南中孟獲的人馬調來,使劉備和諸葛亮切身感受到南中的威脅,不敢輕易讓李嚴離開江州;一方麵又安排了人在江州救走諸葛亮,以穩定朝中局勢。

“現在情況有變,我們不必再考慮諸葛亮的安危。”李豐眼中閃過一道淩厲的光芒,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皇上已派飛騎馳往成都,將對朝廷百官宣讀聖旨——拜尚書令大人為中都護,統領全國內外軍事。並且皇上還特別說明——自白帝城至江州,沿江兩岸軍民事務俱由尚書令大人決斷。”

這個消息實在過於突然,陳奉和王衝不覺互相望了一下。

王衝又驚又喜:“這、這可真太好了,皇上對尚書令大人竟然如此信任!”

陳奉卻若有所思:“皇上乃當世梟雄,此時竟然作此決斷,必有深意,必有深意啊。”

“皇上如此,是在明確告訴朝中百官——尚書令大人和諸葛亮地位相當,權勢相近,同為輔政大臣。”李豐語氣中多了幾分倨傲。

陳奉擔憂道:“但在朝中百官看來,諸葛亮的地位還是遠遠高於尚書令大人。丞相之位僅在皇上、太子之下,掌管國家軍政大事名正言順。且諸葛亮又身兼錄尚書事,與尚書令同掌政令,其位卻高於尚書令。更可怕的事,諸葛亮還兼任司錄校尉,專掌刺探奸人,揭發逆謀之事。隨時可以給他不喜歡的人羅織罪名,下獄處死。”

“是啊,無論從哪一方麵看,諸葛亮的權勢都……都大過了尚書令大人。”王衝喜憂參半道,“但不管皇上是怎麽打算的,這個決斷還是大大有利於尚書令大人。”

李豐冷冷道:“如果這世上沒有諸葛亮,那又如何?”

王衝聽了,身子不覺一顫,向陳奉望去。

陳奉卻仿佛早有準備,不動聲色道:“沒有了諸葛亮,尚書令大人就是朝中唯一的輔政大臣。”

李豐點點頭:“所以,我們的謀劃必須改變。”

“我們從來沒有什麽謀劃。”陳奉眯起了雙眼,“是奸惡之徒秦貴在謀劃,他竟然賊膽包天,勾結蠻王孟獲殺害了諸葛丞相,實是罪該萬死。”

“我們必須生擒秦貴,將他五馬分屍,以告慰丞相大人的在天之靈。我們還要懇求皇上下旨,發兵征伐南中,擒殺孟獲,為諸葛丞相報仇。”李豐臉上全是笑意,眼中卻透出森冷的殺氣。

蔡儀駕著馬車穿過一個荒涼的村莊,在村中的大道上緩緩行駛。村莊中到處是斷牆殘垣。夕陽西斜,在道旁的土牆下投出長長的暗影。坐在馬車上的諸葛亮和趙雲神情凝重,向道路兩旁看去,隻見道路兩旁土坯茅屋,門窗敞開,黑洞洞的看不到一個人影。

蔡儀經商多年,對西川地理風物極為熟悉,向諸葛亮介紹道:“這裏叫作‘安樂市’,最熱鬧的時候,有幾百戶人家在此以貿易為生,貨物堆積如山,從四鄉八村趕來的人們擠得道路上水泄不通,喧鬧聲十裏之外都可以聽見。在下雖然遠在襄陽,卻也知道江州城外有個‘安樂市’,能在此處買到很多好東西。”

諸葛亮沉痛道:“如今這個樣子,還能稱為‘安樂市’嗎?說是‘鬼市’還差不多。唉,國中如此,執政者難逃其責啊。”

趙雲望望蔡儀,又望望諸葛亮,似是欲說什麽,又強忍住了。

村口的大樹下,立著幾間稍為完好的茅屋。一根長長的樹枝斜伸在茅屋前,枝頭懸著一麵破舊的酒幌,微風吹來,那酒幌不時搖晃幾下。大樹下,停著一輛馬車,車旁站著三個家仆裝束的大漢,警惕地注視著周圍。

蔡儀駕著馬車馳到茅屋門前,停了下來,打量了一番茅屋,笑道:“還好,總算有個歇息的地方。”說著,蔡儀敏捷地從車上跳下,趙雲扶著諸葛亮從馬車上下來,跟在蔡儀身後,走進茅屋。在他們身後,又一輛馬車從遠處馳來,停在大樹下,從馬車上跳下三個大漢,站在車旁。

茅屋裏非常簡陋,地上鋪著幾方草席,席上擺放著粗木案幾,案幾上放著粗糙的陶碗。蔡儀雖然平日裏養尊處優,看到如此簡陋的陳設,卻也沒有抱怨,領著諸葛亮、趙雲走到靠窗的一方草席上,盤腿坐下。

店主是一位白發蒼蒼、彎腰駝背的老人,他顫巍巍地走到了草席前,賠著笑道:“小老兒腿腳不便,慢待了幾位客官老爺,還望客官老爺不要見怪。”

蔡儀很客氣道:“我們在此借宿一夜,明日一早便走,可否使得?”

店主點點頭:“使得使得。不知幾位老爺要吃些什麽?”

蔡儀左右張望了一下:“你這小店又有什麽呢?”

店主略顯歉意地說道:“有粗米飯、蘑菇湯,還有些淡水酒。”

蔡儀對店主露出寬慰的笑容:“很好,水酒便免了,來些米飯和蘑菇湯吧。”

“是,是。”老人轉過身,大聲招呼起來,“小三!小四!快把飯菜端上來!”

隨著老人的呼喊,兩個十來歲的小童各自端著一個瓦盆,走到草席前,吃力地把盛滿了粗米飯和蘑菇湯的瓦盆放在案幾上。

趙雲奇怪道:“你這店中老的老,小的小,怎麽就見不到一個壯年人呢?”

諸葛亮苦笑一下:“這還用問嗎?壯年人一定都去服勞役了。”

店主連連點頭,滿頭白發微微顫動著:“這位客官老爺說得一點也不錯。自從前年皇上東征之後,官府就不停地催征壯丁,最初征的是十八歲到四十五歲的漢子,後來連十五歲以上的孩子和六十歲以下的老頭子都被拉走了。小老兒要是……要是年輕幾歲,這把老骨頭早就不知丟哪去了。唉!官府若是一直這麽征下去,大夥隻怕都活不了啦。”

“老丈是說,有許多人死在外麵嗎?”趙雲頗為驚訝。

“朝廷中的將官大都是東邊的人,可他們驅使的兵卒,幾乎全是我們巴蜀的子弟。”店主的語氣充滿悲苦,顯然他的親人也都一去不歸了,“不說別處,就我們這個‘安樂市’,便有四五百人在軍中,聽說活下來的,還不到一百人。可就這一百人,還得在白帝城守著,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到家鄉。”

“就算如此,這村中總該有些婦人和兒童吧,怎麽我們連一個人影也見不到?”蔡儀見話題沉重,試圖將話題從戰事上岔開。

店主搖搖頭:“村中的那些老幼婦孺因為害怕盜賊,都逃到了別處。”

趙雲對此非常警惕,皺眉問道:“盜賊?你是說這兒有盜賊?”

“唉!說是盜賊,其實也是百姓,隻因不願被官府拉去送死,這才三五成群,聚眾為盜。”店主的語氣既充滿無奈,又有種認命的淡然,顯然是見慣了興衰,“我們這‘安樂市’平日素有富足之名,因此盜賊也就來得多了,害得大夥兒都不敢在這裏住。小老兒一來腿腳不便,二來無親友可投,隻好在這兒待著。不過,眾位客官倒也不用擔心,前些天這些盜賊都走了,一時半會回不來的。”

諸葛亮問道:“這些盜賊都是往東邊去了嗎?”

這次輪到店主驚訝了:“是啊,客官……客官老爺您是怎麽知道的?”

諸葛亮解釋道:“哦,我隻是道聽途說,那漢嘉太守黃元正在圖謀造反,這些盜賊定是投奔那黃元去了。”

店主歎息道:“不錯,東邊的漢嘉官糧甚多,盜賊們與其說是投奔黃元,不如說是想吃上幾頓飽飯。唉!這也是官府逼的。大夥若能吃上飽飯,過上安生日子,誰會去做盜賊?幾位客官一路奔波,先請用飯吧。”

諸葛亮點頭致謝,眼中透出難以掩飾的痛苦之意,缺油少鹽的粗米飯和蘑菇湯吃在嘴裏,也不覺難以下咽了。

三人草草吃完飯,各自在店主收拾的草席上休息。夜已經深了,清冷的月光從窗中漏下來,灑在臥席上,如雪似霜。蔡儀睡在諸葛亮的左側,發出陣陣鼾聲。趙雲睡在諸葛亮的右側,頭枕著佩劍,雙眼緊閉。諸葛亮仰臥在席上,大睜著雙眼,雖然已經累到極致,但想著一路上的見聞,怎麽也難以入睡。

諸葛亮悄悄坐起了身,走出茅屋,來到大樹下。兩個守在馬車旁的壯漢見到諸葛亮,急忙上前行禮,諸葛亮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要出聲。兩個壯漢行禮之後,退回到馬車旁,保持著警戒狀態。諸葛亮抬起頭,仰望夜空,一片片浮雲從天空飛過,不時將月光遮住。

趙雲忽然從茅屋內走出,來到諸葛亮身旁。諸葛亮盡量以輕鬆的語氣道:“子龍將軍,看來你也睡不著啊。”

趙雲歎了口氣:“怎麽可能睡著,近年來我一直守護宮城,很少外出。聽人說起外麵的情形,總是不以為然,疑心有人故意誇大其詞。可這一路所見,竟比我聽到的情形更糟,實是讓人擔心。”

“身為丞相,竟然使百姓遭此苦難,真是令人無地自容啊。”

“這怎麽能怪丞相呢?江州一帶本歸尚書令李嚴治理,他身為朝廷大臣,竟如此不顧百姓死活,實是可恨!我到了白帝城後一定要將他的劣跡告知皇上。”

“不,你不能對皇上說這些話。東征失利,皇上心裏比誰都難受,以致憂憤成疾,至今不能回到成都。皇上如今病情很重,我們不能再讓他為這種事動怒,就讓皇上靜一靜,想想國家未來的大事吧。”

“唉!這都怪我,怪我當初沒能阻止皇上東征。”

“朝廷上下誰不知道,當初子龍將軍反對東征之舉最為堅決,為此龍顏大怒,幾乎罷了你所有的官職。”

“可是我最終沒有堅持下去。在心中,我一直將皇上看作兄長,以為兄弟之間可以直言無忌。但當皇上龍顏大怒之時,我忽然感到自己隻是臣子而已。身為臣子,怎麽可以不顧皇上的威嚴,當眾斥責他?就這麽一想,我再也無法鼓起勇氣,眼睜睜看著皇上一步步陷入深淵。”

“我身為丞相,明知皇上做出了錯誤的決定,必將使國家陷於險惡之地,卻不能堅決加以阻止,是我的失職……”諸葛亮突然感到一陣惶恐,他的罪過之大,豈能用失職二字加以搪塞?

“丞相身為百官之首,肩負重任,又怎麽能直接與皇上對抗呢?丞相知道皇上決心已下,無法阻擋。這才以大局為重,不得不委曲求全。”

“不,我不能堅決勸諫皇上,是因私心作怪啊。我的兄長深受孫權信任,在東吳位高權重,而且兄長還將他的次子過繼給了我。這等情形,皇上自然知道。我擔心過於勸諫,會使皇上懷疑我的忠貞,認為我反對伐吳僅僅是想維持諸葛家族的私利,從而壞了我以天下為己任的好名聲。”

“丞相……這不怪您,不必如此自責……”趙雲從不認為諸葛亮有私心,聽到這樣的理由,還是忍不住感慨諸葛亮處境之艱難。

“如果我真是以天下為己任,怎麽會將自己的名聲看得如此之重?難道一個人的名聲會比江山社稷的安危更重要嗎?國家處於眼前的這種情形,絕非一人之過,我們全都有錯啊。”

“我們絕不能繼續錯下去。”

“對,我們絕不能再錯下去。”此時浮雲散去,月光照進諸葛亮的眼睛,他的眼睛顯得特別清朗、明亮,“眼前國中的一切事務,俱以防備外敵、對抗外敵為主,實是誤國之舉。民為國之本,我們的眼中怎麽能隻有外敵,而沒有國中的百姓?若國家愛民如子,能使百姓安居樂業,衣食無憂,則百姓必視國家為父母,決不能容許任何外敵入侵。若國家視民為草芥,隻知掠奪民脂民膏,使百姓畏苛政如猛虎,則百姓必視國家為仇敵,不等外敵入侵,已先揭竿而起。”

趙雲激動道:“丞相大人,我一定會全力支持您!”

茅屋中突然傳出一個響亮的聲音:“說得好!”

諸葛亮和趙雲猛地轉過頭,隻見蔡儀神情激動地從茅屋中走了出來。

晨霧迷茫,霧中的營帳若隱若現。此前曾打扮成獵戶打探並傳遞消息的中年壯漢伏在草地上,小心翼翼地向營帳爬行過去。中年壯漢名叫李鍾,是秦貴的手下,奉命一路跟蹤至此。這一隊人馬行進時他遠遠跟著,紮營時他卻不能好好休息,躲在暗中觀察動靜,一路過來甚是辛苦。好在牢牢掌握了“諸葛亮”的行蹤,回頭秦貴必有賞賜,想到這裏,李鍾也不覺得辛苦了。

營帳旁的樹林中,王平手握佩劍,領著十多個兵卒,伏在樹後,眾兵卒張弓搭箭,瞄著遠處的草叢。伏在草地上行進的李鍾忽然感覺不對,停了下來望向營帳旁的樹林。陽光從葉縫中漏下,映照在兵卒們的甲衣上、箭鏃上,閃爍出刺目的反光。反光照進李鍾的眼睛,他臉色大變,開始緩緩向後倒爬,一直爬進一片茂密的深草叢中。判斷出從樹林那邊看不到這裏,李鍾迅速站起轉過身,向大道的方向跑去。

樹林中,王平神情緊張,凝神望著遠處的草叢中若隱若現、漸漸消失的身影,心道:果然被丞相猜中了,卻不知這番布置到底能不能騙到那人?見那身影消失,王平對身後的兵卒們擺了擺手。眾兵卒紛紛從樹後站起,收起了手中的弓箭。

李鍾跑到大道上,一邊向前狂奔,一邊頻頻回頭張望,生怕後麵有人追過來。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前麵出現一塊平坦的巨石,巨石旁停著幾匹馬,正低頭啃著道旁的青草。兩名家仆手持長刀,站在馬匹旁,警惕地注視著周圍。

秦貴拎著一個鳥籠,悠閑地坐在巨石上,逗弄著一隻足係竹管的灰鴿。那灰鴿在鳥籠中蹦蹦跳跳,甚是活潑。

李鍾跑到秦貴麵前,喘了好一陣才能開口說話,上氣不接下氣地向秦貴描述他觀察到的營地情形。

秦貴放下鳥籠,沉吟道:“諸葛亮真在那營中嗎?”

“從諸葛亮一出成都我就跟在後麵。前幾天夜裏太黑,我幾乎什麽也看不見。這幾日有月亮,我看得清楚,穿著大紅袍的諸葛亮一直在那營中,隻是……”李鍾緩過氣來,語速也變快了,隻是有點欲言又止。

秦貴瞥了他一眼:“隻是什麽?”

李鍾回想起剛才草叢中閃亮的箭鏃,仍然心有餘悸:“隻是他們白天的防備太過嚴密,我幾次想接近軍營,都差點讓他們發現了。”

“好,這樣我就更放心了——正因為諸葛亮在那營中,他們才會如此格外小心,嚴加防備。”秦貴擊掌道,“哈哈,今日一定是黃道大吉之日,我連得了兩個好消息,心裏實在高興。”

李鍾見秦貴如此興奮,笑著問道:“不知是什麽好消息?”

秦貴將手指伸進鳥籠,逗弄著被擊掌聲驚得展翅欲飛的灰鴿道:“這第一個好消息,是漢嘉太守黃元已公開舉起反旗,聲言將發大兵直撲成都。這第二個好消息,是孟獲大王已派出了五十名神弩手,埋伏在江州城外的青龍山上。”

李鍾獵戶出身,細想一下便明白了安排的關鍵所在,不由讚歎道:“妙!青龍山道路狹窄,地勢險峻,最適合弓弩手的埋伏。”

“那些神弩手射出的弩箭都是見血封喉的毒箭。五十支箭一齊射出,休說是一個諸葛亮,便有十個諸葛亮,也難逃活命。”秦貴目光凜然道,“所以你一定要打探清楚,千萬不能出任何差錯。”

如今黃元已經造反,諸葛亮若在此時死去,蜀中就會人心大亂,前方的兵卒也會不戰自潰。到時候費章、秦貴出來振臂一呼,憑借他們的聲望和實力必定四方響應,從此蜀人可以在自己的故土休養生息、遠離戰火,不必再為大漢、為劉家的江山賣命。

蜀漢富商彭暢府中,今日氣氛有點不同尋常。前院門口,彭暢有點焦灼地走來走去,似乎在等一個重要的人物。後院的閨房中,香爐前立著一個牌位,牌上寫著“父親大人之神位”。彭暢的義女蠶兒年約二十,穿著一身素衣,跪在牌位前,一雙纖細的素手握著幾根供香,插在香爐中。她低頭默默禱告著,嫋嫋的青煙縈繞著她俏麗而素淨的臉,平添了幾分哀愁。

坐定後,廖立開門見山道:“彭兄,你托下官辦的事已經差不多了。頂多再過兩天,你就可以把蠶兒小姐送到下官那去。”

彭暢連連稱謝:“多謝大人。”

“下官眼下有一件為難之事,須得彭兄幫忙。”

“請大人賜教。”

“下官正在承辦太子的納彩問名之禮。這件事情若放在平日當以節儉為上,但此時此刻,朝廷必須借此事渲染太平氣象,因此會略微鋪張一些,所花的銅錢也就相當可觀。”廖立語氣有點為難,“可是眼前朝廷的開支,全都用在了東征之事上,很難拿得出這筆銅錢。”

彭暢點點頭:“在下願意拿出這筆銅錢。”

廖立興奮道:“好,好。在此艱難之時,彭兄不忘為國分憂,實是忠義之士。彭兄放心,下官當親筆寫下借據,待朝廷富足之時,全數奉還。”

廖立和彭暢又聊了幾句,起身告辭。送走廖立後,彭暢來到蠶兒的閨房。

正在默禱的蠶兒緩緩站起,回過身來,彎腰向彭暢行了一禮。

彭暢輕歎道:“唉!轉眼之間,你父親去世已過了三年,我卻沒有安排好你的終身,實是愧對故人啊。”

蠶兒眼中一片潮紅,默默無語。

“蠶兒,你也知道,商家雖富,卻是毫無地位,在這亂世之中,極易受到傷害。”彭暢知道自己所圖之事有點突兀,想先安撫一下蠶兒的情緒,“這麽多年來,我能維持住彭家的產業,已是費盡了心機。可仍然惶惶不安,不知明日會發生些什麽事情。”

蠶兒垂首道:“義父,女兒的性命是您救回來的。不論您讓女兒去做什麽,女兒都會答應。”

“我隻想給你安排一個最好的歸宿。”彭暢仔細觀察著蠶兒的反應,“侍中大人今日來過,說過兩天,你就可以到他那兒去。”

蠶兒默默無語。

彭暢又勸道:“侍中大人與諸葛亮私交極好,他答應我一找到機會,就把你送到丞相府去。”

蠶兒眼中隱隱閃出淚花:“多謝義父。”

彭暢一時也不知蠶兒是歡喜還是悲傷,又安慰了她幾句,這才走出門來。

大江之上,一艘帆船順流而下,疾如離弦之箭。諸葛亮、趙雲和蔡儀站在船頭,看著兩岸壁立千仞的青山。蔡儀趕著馬車日夜疾馳,到江州長碼頭棄車登船,一路的顛簸甚是疲憊,還要隱藏行蹤,登船後隻剩下滔滔江水和連綿的風景。諸葛亮雖然不是第一次走這條水路,但也覺得神清氣爽,感慨道:“川江之雄偉險峻,果然冠絕天下,名不虛傳啊。”

趙雲也感到一身輕鬆:“諸葛大人一路平安至此,多虧了你這位財主老爺精心安排啊。”

“在下乃一‘奸商’耳,從不無故助人。此次甘冒奇險,供丞相大人驅使,全都是為了自己。”看到趙雲不解的神情,蔡儀解釋道,“荊州位於蜀吳之間,商賈從兩地互換貨物,獲利甚豐。但自蜀吳交惡以來,商路斷決,吾等‘奸商’大失其利,慘不忍睹。在下深知唯有諸葛丞相才能使蜀吳和好,恢複商路,這才甘願助丞相大人一臂之力。”

趙雲不覺笑了:“我今日才知,‘奸商’也有可取之處。”

“似你這等’奸商’是越多越好啊。”想起成都受連年戰事影響,物資流通大大減少,諸葛亮深感責任重大,“近日成都市場上少了許多外地‘奸商’,結果賦稅大減,成天有人上朝哭窮,弄得我是心煩意亂,不知如何是好。”

蔡儀並不懂朝廷稅賦是怎麽回事,隻是在商言商:“蜀中漢路甚是不便,貨物大多依靠水路出境。但貨物從水路走必入吳境,因此丞相大人除非能夠一戰滅亡東吳,不然千萬不可輕啟戰端。”

諸葛亮點了點頭:“蔡兄此言,雖然讓人聽著不甚舒服,卻是大有道理。”

趙雲深有同感:“良藥苦口,忠言逆耳,自古皆然。”

諸葛亮默默無語,似是陷入了沉思。趙雲察覺自己失言,觸到了諸葛亮的痛處,連忙轉過話頭問道:“我們在江州長碼頭上船時,聽說那黃元已公然舉起了反旗,聲言要向成都進兵,不知朝廷方麵是否做好了準備?”

諸葛亮淡淡道:“黃元不過是一跳梁小醜,成不了什麽氣候,我早已安排好了對付他的辦法。”

說完,諸葛亮沉默下來,抬頭望著高高的青山。黃元是明處之敵,不難對付。真正可怕的強敵,往往是那些深藏在暗處,讓你無法看清麵目的人。遠處的青山上雲霧繚繞,山峰在霧中忽隱忽現,變幻莫測。

永安宮內殿,簾幕一重重垂下,將明媚的陽光擋在殿外。劉備躺在昏暗的臥榻上,看見向寵站在榻前,眼中含淚。

劉備竭力露出笑意:“朕今日感覺好多了,你應該高興才對啊,怎麽、怎麽竟是這個樣子?”

向寵勉強露出笑意:“小臣……小臣心裏高興。”

劉備問道:“二位小王爺來了嗎?”

向寵回道:“已派人到軍營中傳旨去了。二位小王爺,還有關、張二位小將軍,明日就可以趕到。”

這時,殿外隱約有爭吵聲響起。劉備皺起眉頭:“去看看,是誰在外麵?”

內殿外的台階下,參軍馬謖被幾個太監攔住了,神情異常焦急。幾個太監彎著腰,謙恭而又堅決地擋在馬謖身前。

眾太監一動不動,仿佛根本沒有聽見馬謖在說什麽。

向寵從內殿出來,匆匆奔下台階,高聲道:“參軍大人,皇上有旨,今日不見臣下。”

馬謖不滿道:“難道你也要阻止我見皇上嗎?”

向寵壓低聲音:“你應該和我叔父一起去見皇上。”

“你還不知道吧,李嚴故意把向太守支到軍營去了,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來。”馬謖急切地道,“這是我們改變皇上心意的最後機會了。”

“你先等一下,我去稟報皇上。”向寵想了想,無奈地轉身走進內殿。

劉備已經聽到了外麵的動靜,微微閉著眼睛疲憊道:“是馬幼常要見朕嗎?讓他進來吧。”

“是。”向寵走出內殿,傳皇上旨意召見馬謖,讓太監們不要再阻攔。

見馬謖的神情緊張而又興奮,向寵擔憂地小聲道:“參軍大人,皇上龍體今日稍有好轉,你說話一定要委婉一些,千萬……千萬不要激怒了皇上。”

馬謖眉頭微皺,但還是點了一下頭。

進入內殿,馬謖行過禮後,高聲道:“微臣有機密大事奏知皇上。”

劉備向站在榻旁的近侍太監和向寵揮揮手,眾近侍太監和向寵悄然退到了殿外。

劉備親切地道:“愛卿有什麽話,盡可直言。”

馬謖深吸一口氣:“微臣懇請皇上,立即下詔誅殺李嚴父子!”

劉備眼中陡然射出異樣的光芒,如刀似劍一樣刺向馬謖。馬謖坦然麵對著劉備的眼光,毫不退縮。

劉備冷冷道:“漢室未複,東吳未平,朕為什麽要自斬手足,殺心腹大臣?”

“皇上的手足不是李嚴,是諸葛丞相。皇上的心腹大臣,也隻有諸葛丞相才稱得上。”馬謖激動道。

劉備沒想到馬謖竟會如此口無遮攔,耐著性子問道:“那麽李嚴又是什麽樣的大臣?”

馬謖正色道:“李嚴是權謀之臣,是勢力之臣。當國家平安之時,他會像毒蟲一樣蟄伏在地下,貌似溫良恭順,實則包藏禍心。當國家麵臨危難之時,他就會趁勢而出,興風作浪,為謀取一己之私,不惜危害江山社稷。此人不除,大漢基業必將毀於一旦。”

聽著這些誅心之論,劉備一時竟有些出神。他與諸葛亮相識數十年,經曆過無數風浪,見過諸葛亮麵對強敵時的耀眼鋒芒,在他麵前的諸葛亮卻從來都是溫柔敦厚,即使有分歧時,也從不曾用過這等乖張的詞語。劉備在心裏歎息一聲,有些意興闌珊道:“如此說來,國家已到了危難之時嗎?”

馬謖激動起來:“豈止是危難?東征之役,耗費軍資以億萬計,傷亡士卒以十萬計,民力衰竭益州疲憊至極矣。國境之內民不聊生,怨聲載道,盜賊四起。而國境之外更是烽火連連,強敵環伺——東有孫權步步緊逼,北有曹賊虎視眈眈,西有羌人不服,南有蠻王謀亂。更可怕的是,朝中百官竟暗立門戶,結黨營私,企圖趁亂謀利,侵奪皇上基業。眼前之勢,分明已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啊。”

“不,不!隻要有諸葛丞相在,大漢基業就能保住,皇上就能成為光武帝那樣的中興聖君。”馬謖發覺劉備語氣有點不對,但還是硬著頭皮道,“可是,有諸葛丞相在,就不能有李嚴;有李嚴在,就不能有諸葛丞相。”

劉備想了想,並未聽過諸葛亮與李嚴不和的傳聞,詫異道:“難道丞相與李嚴竟是水火不能相容嗎?此為何故?”

“大漢中興之基業,立於川蜀之地。但朝中的川蜀官吏,卻並不願意為朝廷盡心盡力。此等見識短淺之徒,人稱益州派。劉璋的舊部,大都來自川蜀之外,人稱東州派。皇上的親近之臣,多出於荊州,人稱荊州派。皇上心胸寬廣,可容大海,明知益州派和東州派並非真心歸順,卻也毫不計較,俱是量才錄用,使其遍布朝廷內外。”馬謖知道成敗在此一舉,侃侃而談,“往日皇上天威遠揚,自可震懾益州派和東州派,使其不敢輕舉妄動。但自東征失利之後,皇上身邊的精兵猛將傷亡殆盡,益州派和東州派已對朝廷失去敬畏之心,無不蠢蠢欲動,甚至公然謀逆。李嚴在東州派中名望最高,權柄最重,必會借此機會興風作浪,趁亂謀利。但我大漢若有諸葛丞相掌控朝廷,李嚴之謀,必定難成。故李嚴勢必千方百計,對諸葛丞相加以陷害。一旦諸葛丞相有任何意外,則大漢中興之基業,必將落入外人之手啊。”

劉備勃然大怒:“什麽益州派、東州派,全是別有用心的奸惡之徒造出的謠言!在朕的眼中,朝廷百官俱是大漢臣子,絕無親疏遠近之別。朕視丞相為股肱,讓丞相留守成都,執掌朝政,是因為丞相之德可比周公,才能遠超管仲。朕視李嚴為心腹,讓李嚴統內外軍事,是因為李嚴深明大義,對漢室忠心耿耿,且又任勞任怨,臨危不亂,治理軍中之事遠非他人可比。朕一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愛卿勿複多言,且退下去吧。”

馬謖以頭叩地道:“皇上!李嚴若掌兵權,諸葛丞相必會遭到陷害,國家必會滅亡……”

劉備厭惡道:“危言聳聽者,必是權謀勢利之徒。”

“微臣一片赤臣之心,天日可表。微臣隻是不願看到皇上千辛萬苦創下的大漢基業毀於一旦。微臣隻是不願看到……”馬謖眼中含著淚水,心中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

“你隻是不願看到丞相失去權柄。”劉備卻毫不留情地打斷他,“自古身為人君者,最恨臣下結黨。天下誰人不知,幼常乃丞相之腹心。幼常口中所言,必是丞相心中所思。李嚴在朕的麵前,處處不忘敬重丞相。而丞相卻借你之口,欲加害朕的心腹大臣,用意何在?”

馬謖這才意識自己失言,臉色慘白:“微臣……微臣所言,全是發自肺腑,絕無權謀之念,更與諸葛丞相無關。皇上……皇上萬萬不可因此……因此猜疑諸葛丞相。”

馬謖連連磕頭:“皇上乃聖明之君,絕不會如此猜疑諸葛丞相。微臣……微臣死罪,微臣死罪啊。”

劉備說了這許多話,有些頭暈目眩,心中有股無名的燥熱,恨不能一腳把馬謖踢出去。但馬謖是諸葛亮的心腹,劉備強壓住心中的無名怒火,沉聲道:“如果朕是曹操那樣的權謀之主,立刻就會下旨誅殺你和丞相。可朕不是曹操,朕從來不以權謀之術對待臣下。朕向來以誠心對待臣下,也相信臣下會以誠心回報朝廷。朕和丞相親如家人,絕非尋常君臣可比,豈有猜疑之心?幼常你自許謀略過人,為何在此時如此不智?你這是在幫助丞相,還是在陷害丞相?”

馬謖渾身顫抖,說不出一句話來。

劉備以手撫額道:“你退下吧。”

馬謖心中如響起無數個炸雷,茫然地走出內殿,一時竟記不起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要往何處去。他抬腳信步向殿後走去,向寵急忙上前,攔住馬謖道:“參軍大人,你走錯了,宮門在這邊。”

馬謖喃喃地說道:“我真的見到了皇上嗎?他還是我熟悉的那個皇上嗎?”

向寵沒聽清他在嘟囔什麽,問道:“參軍大人,你這是怎麽啦?”

馬謖眼中全是痛苦之意,突然加快腳步,向宮門走去。

內殿之中,微風一陣陣從殿外吹來,簾幕輕晃,隱隱約約透進幾絲陽光。劉備望著低垂的簾幕,眼角滑落一滴滴淚珠。

馬謖說的那番話,劉備自然知道是實情,可是這一次,為了阿鬥,他不得不用權謀之術來對待那個他本該赤誠相待的人。劉備一生艱辛,年近半百才生了阿鬥,如今病體支離,舐犢之情愈發無法克製,對諸葛亮的猜忌也因此而生。阿鬥太年輕又太善良,不知人心險惡,諸葛亮若想對付阿鬥,實是易如反掌。

這番對話似乎耗盡了劉備殘存的心力,他虛弱地倒在榻上,此時他對諸葛亮既感到羞愧,又想馬上見到他,似乎隻有看到諸葛亮的神情,才能打消他心中最後的疑慮。也許,改正這個錯誤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