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波詭雲譎,蜀皇宮暗流湧動

千裏之外的蜀漢皇宮,亂雲飛卷,樹欲靜而風不止。沉重的宮門在艱澀的吱呀聲中緩緩打開。宮門衛士和眾小太監分列宮門兩邊,肅穆靜立。

蜀漢丞相諸葛亮身穿大紅官袍,神情凝重地走進宮門。在他麵前,宮門一重重打開,每一重宮門打開之後,都會伴隨著眾衛士和太監的呼喊:“丞相大人到!丞相大人到!丞相大人到……”

呼喊聲中,諸葛亮堅定而沉穩地穿過一重重宮門。昨日,白帝城信使帶來了劉備病重的消息,他要即刻起程前往白帝城,可成都是蜀漢的國都,軍政民生諸多事務哪一樣離得了他?他的目光望向前方的內殿,不由微微皺起了眉。

皇宮內殿中彌漫著沉香的香氣,精雕細琢的香爐繚繞著青煙,煙霧中,一張精美的桐木七弦琴擺放在華麗的青玉案幾上。

十七歲的皇太子劉禪端坐在鋪錦禦榻上,神情專注地撥弄著琴弦。劉禪眉目清朗,身形瘦弱,因長年在宮中,麵色有點蒼白,身上的太子冠冕也顯得過於厚重。他看著新得的這張琴,臉上有抑製不住的喜悅,眼眸中仿佛有星辰閃耀,一雙白皙的手輕輕在琴弦上劃過,發出悅耳動聽的琴音。內侍太監黃皓彎腰俯首,恭恭敬敬地站在禦榻之旁。他看上去在三十歲上下,相貌忠厚樸實,但一對眼珠卻是極為靈活,滴溜溜不停地轉動,斜著望向劉禪。

眾衛士和太監的呼喊聲由遠及近,從模糊到清晰,終於傳入內殿。劉禪身子一顫,撥斷了一根琴弦。他慌張地抬起頭來,眼眸裏的星辰熄滅,隻剩一片夜空般的黑暗。

劉禪慌道:“啊,丞相大人來了。黃皓,你快……快……”

黃皓顯然早有準備,不等劉禪把話說完,立刻搶步上前將青玉案幾上的七弦琴抱起迅速藏到禦榻的屏風後麵,緊接著又捧來一堆文書,擺放在青玉案幾上。極為熟練地做完這一串動作,黃皓又裝模作樣地為劉禪磨起墨來。劉禪拿起一卷文書,剛剛展開,諸葛亮已走進內殿。

諸葛亮看見劉禪手中的文書拿得歪歪斜斜,又看見黃皓在沒有水的硯台中幹磨墨塊,想到劉禪身為太子背負的責任、眼前的時局、今日來宮中的目的,心中不由一陣失望。他不動聲色,恭恭敬敬行禮道:“微臣拜見太子殿下。”

劉禪手足無措道:“丞……丞相免禮,請……請坐。”一邊說,一邊悄悄將文書抬高,遮住麵容,唯恐諸葛亮看見他慌張的神情。

諸葛亮在榻前的席上坐下,向劉禪望去,目光如往常一樣,溫和而平靜。劉禪卻承受不了這溫和的目光,麵紅耳赤,悄悄轉過頭,望向身旁侍立的黃皓。黃皓深深低下頭,更加賣力地磨墨,不敢與劉禪對視。

諸葛亮緩緩開口道:“太子殿下,這些緊急文書您都看了吧?”

劉禪連連點頭:“是、是啊,我、我都看了。”

諸葛亮道:“那麽以太子殿下看來,朝廷麵對目前的處境,當如何應對?”

劉禪茫然道:“目前……目前的什麽處境啊?”

諸葛亮神情嚴肅起來:“太子殿下,您不是已看過了文書嗎?又怎麽不會知道朝廷目前的處境?”

劉禪明顯不擅說謊,心中異常別扭,不覺把文書放了下來,露出滿臉的愧疚:“我還沒……沒看這些文書呢。我、我想等到明日再看……”

諸葛亮在心裏長歎一聲,神情還是稍稍放鬆,竭力露出微笑:“太子殿下,您是國之儲君,肩負皇上和天下臣民百姓的厚望,您必須關心政事,時刻不忘天下大勢。這些文書,所記俱為關係朝廷安危的緊要之事,您收到之後,就應該立即審閱,怎麽可以推到明日呢?”

“我,我這就看,這就看。”劉禪再次拿起文書,剛看了幾行,就露出驚駭的神情,“什麽?曹丕竟拜降將黃權為鎮南將軍,企圖以黃權為先鋒,攻我邊關?”

“皇上東征退兵之後,黃權被阻隔在江北,已成孤軍,為了避免精銳水軍為東吳所獲,危及皇上,這才不得已投降了曹魏。曹魏君臣既知黃權並非真心投降,又怎麽會對黃權委以重任呢?”此事的內情當然很複雜,諸葛亮隻能說得盡量淺顯,以免這位少年太子驚慌,“曹丕一向奸詐,此時拜黃權為大將,宣揚攻我邊關,隻不過是虛張聲勢,故意恫嚇,欲借此擾我民心,使我國中生亂而已。”

劉禪的神情立刻輕鬆了許多,笑著將文書放下:“原來曹賊並不是真的想攻我邊關啊。父皇早就說過,有丞相大人鎮守成都,曹賊絕不敢輕舉妄動。”說著,劉禪又拿起一卷文書。

諸葛亮沒有說出來的是,黃權本是益州降將,才智過人,卻一直不受劉備重用,劉備起兵伐吳,黃權也曾極力反對。夷陵之戰中,因蜀軍主戰場失利,孤軍作戰的黃權不得不降魏,但……諸葛亮看著劉禪年輕的臉,更多的話終於沒有說出口。

看著文書,劉禪的眉頭緊皺了起來:“南中的蠻王高定、孟獲等領兵叛變,攻襲官衙,朝廷派去的太守張裔生死不明。啊,還有……還有……”

諸葛亮緩緩道:“還有漢嘉太守黃元暗中招收亡命之徒,私積軍資,意圖謀反。還有奸人在成都散布謠言,恐嚇百姓,說是大亂將至,許多富商都在轉移資財,逃往外地。”

劉禪憂心忡忡道:“這、這可如何是好?南中和漢嘉兩地,都離父皇所在的白帝城不遠,父皇他……他……”

諸葛亮道:“皇上已派使者傳旨,召微臣速往白帝城,微臣此刻入宮,就是來向殿下辭行的。”

劉禪道:“為什麽?難道父皇他……他……”

諸葛亮寬慰道:“皇上召見是因為軍情緊急,欲與微臣商議應對之策。”

劉禪眼中隱隱含淚:“父皇為什麽……為什麽還不回到成都來呢?我已有兩年沒有見到父皇了……”

諸葛亮聲音也有些哽咽:“皇上留在白帝城,是為了阻止東吳之兵西進。”

劉禪起身道:“丞相,我要去見父皇。我想讓父皇看看,阿鬥長高了,在丞相的教導下也有長進了,可以為父皇分憂了。”

諸葛亮心中一暖,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太子,雖有諸多不足之處,但天性純良,一片赤誠,隻是不知道太子這種天性對於蜀漢來說,究竟是禍是福?想到此處,諸葛亮也起身道:“太子殿下絕不可以離開成都。如今城內已是謠言四起,人心惶惶。倘若太子殿下在此時離開成都,奸人必會借機生亂,危及社稷。”

劉禪道:“可是丞相大人在此時離開成都,一樣會讓人不安啊。”

諸葛亮點頭道:“所以太子殿下必須在此時有所行動,才能安撫人心。”

劉禪道:“需要我做什麽?隻要能安撫人心,我一定照辦。”

諸葛亮道:“皇上早已定下故車騎將軍張飛之長女為太子妃……”

劉禪睜大了眼睛,眼前浮現出張飛女兒黑妞的臉,腦中仿佛有一柄大錘在重重敲擊,連諸葛亮的話都聽不清了。

“……太子殿下正好趁此機會派出大臣,擺下隆重的儀仗,入張府行納采問名之禮,以顯示國中太平,朝廷內外並無大事的祥和氣象。如此,百姓們自然不會相信謠言,奸人借機生亂的陰謀也就無法得逞。太子?太子殿下?”

劉禪回過神來,臉上滿是痛苦的神情:“不,丞相,我不要太子妃……”

諸葛亮正色道:“您是太子,國之儲君,任何時候都必須以國事為重。皇上若得知此事,也必會誇讚太子明白事理。”

劉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跌坐在錦榻上,隻覺眼前模模糊糊,似乎整座內殿都在搖晃。

諸葛亮長歎一聲,叮囑黃皓照顧好劉禪,轉身向殿外走去。

夕陽斜照,在宮牆下拉出深深的暗影。頭發斑白、身穿官袍的老將軍趙雲神情凝重地站在宮牆下,望著不遠處的內宮宮門。

諸葛亮從宮門中走出,腳步有點沉重,腰身卻依然挺得筆直。蜀漢眼前的困境拖緩了諸葛亮的腳步,卻未能讓他屈服分毫。看著這個值得信任的軍師、值得托付的丞相,趙雲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

看著趙雲期待的眼神,諸葛亮微微頷首,讓他放心。等諸葛亮走到麵前,趙雲迫不及待問道:“太子起疑心沒有?”

諸葛亮道:“太子殿下已相信,皇上召我去往永安宮,隻是為了商議對付叛賊。”

趙雲明顯鬆了一口氣:“太子殿下畢竟年輕,遇到大事很難沉得住氣,他若知道皇上……病危……”說著,趙雲陡然停住了話頭,眼眶也紅了。

諸葛亮嚴肅道:“子龍,除了你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皇上病危的消息。我們必須連夜出發,盡快趕到白帝城。”

趙雲沉重地點了點頭:“末將已準備好了。隻是丞相大人僅僅讓三百護衛兵卒隨行,是不是太少?”

諸葛亮道:“人馬太多,不利速行。此去路途遙遠,崎嶇難行,還不知會生出什麽變故。”

趙雲拱手道:“是。”

諸葛亮問道:“我讓你找來的幾位大人,都到了嗎?”

趙雲道:“他們正在候朝房內等待丞相大人。”

諸葛亮深吸一口氣,又徐徐吐出,仿佛借此吐出心中鬱結,然後和趙雲一起向候朝房走去。

此時,候朝房內的五位朝官已等候多時,卻沒有人出聲,看上去神情各異,他們知道諸葛亮此次召集他們,必有重要變故發生。

身材高胖的中年朝官是侍中廖立,字公淵,臉上常帶笑容,嘴角卻不自覺地向下斜,透出難以掩飾的自負之意。

須發如雪、身材矮小的老年朝官是興業將軍、司鹽校尉王連,字文儀,臉上神情平靜,眉宇間卻明顯露出了憂鬱之意,仿佛在猜測丞相召集他們的用意。

三十歲上下、儀態軒昂的朝官是尚書郎蔣琬,字公琰,他臉上線條分明,目光灼灼,有種堅韌、隱忍的神情。

年僅二十餘歲、相貌英俊的朝官是太子舍人董允,字休昭,他看見在座的都是德高望重的朝官,而自己年輕、資曆尚淺,明顯有些緊張。

身材魁梧、烏須垂胸的朝官是蜀郡太守楊洪,字季休,他腰身挺直,右手緊握成拳,雙眼炯炯有神,透出明顯的武人氣質。

門外傳來腳步聲,朝官們對視一眼,正襟危坐起來。小太監拉開門,諸葛亮和趙雲走了進來,眾朝官剛站起來,還沒來得及行禮,諸葛亮竟已對他們深施一禮。眾朝官連忙還禮,人人都露出感動的神情。

諸葛亮道:“各位大人請就座。”

眾朝官道:“丞相請。”

諸葛亮在主座坐下,道:“前方軍情緊急,我必須盡快去往白帝城,就不與各位大人寒暄了。這朝廷內外的事務,還有勞各位大人。”說著,諸葛亮向侍中廖立望了過去,廖立見諸葛亮先望向他,臉上的得意之色更甚。

諸葛亮素知此人自視甚高的心性,沉聲道:“請廖大人對太子納妃之禮多加督導,不可任由太子再三拖延。”

廖立聲音洪亮回道:“請丞相大人放心,屬下一定會好好規勸太子,讓喜氣充滿朝廷內外。”

諸葛亮點了一下頭,又望向興業將軍、司鹽校尉王連。王連感到諸葛亮目光中的凝重,臉上的皺紋不由又加深了幾分。

諸葛亮道:“王大人德高望重,深得國中商賈信任,必能使市場保持興旺,增加朝廷的賦稅收入。賦稅乃國力之根本,還請王大人多多費心。”

王連彎腰深施一禮:“屬下當盡力而為,不負丞相大人重托。”

諸葛亮還了一禮,向深得自己信任的下屬、尚書郎蔣琬望去,蔣琬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淡定。諸葛亮知道,不管托付給蔣琬何事,他都不會讓自己失望。

諸葛亮道:“不論在任何時候,朝廷的文書都必須及時送到皇上那兒去。”

蔣琬拱手道:“傳遞文書,使下情上達,政令順暢,是尚書郎應盡的職責。”

諸葛亮帶著欣賞之意笑了一下,又望向太子舍人董允。董允被諸葛亮這一望,更緊張了,兩隻手握住又鬆開,鬆開又握住,一時不知該放在何處。

諸葛亮緩聲道:“舍人乃名公之後,幼承家教,德行高尚,深得太子敬重,當助太子勤於政事,近賢者,遠小人。”

董允激動道:“小臣父子兩代,深受皇恩,當……當誓死報效皇上。”

諸葛亮讚許地點了點頭,又向蜀郡太守楊洪看去。楊洪是五位朝官中唯一一位武將,自知重任在身,不由挺起了胸。

諸葛亮道:“太守大人乃都城長官,當此非常之時,重任如山啊。”

楊洪堅毅地道:“不論何時,不論發生了什麽時候事,屬下也會牢牢記住——守土安民,保護太子和皇後,是蜀郡太守必須盡到的職責。”

諸葛亮欣慰道:“好,有眾位大人輔佐太子,實乃我大漢之幸也。”

諸葛亮向諸人又交代了一些具體事務,天色漸暗,廖立等人一個接一個走出候朝房。

遠處,一個小太監躲在牆角後,小心翼翼地探出頭,望向候朝房。直到朝官們全部離開,諸葛亮和趙雲也走了出來,小太監悄悄後退,退出十餘步後,向兩旁望了望,見沒人注意自己,猛地轉過身,急匆匆地奔向內宮。

一個人影突然出現在小太監麵前,擋住了他的去路。小太監抬頭一看是黃皓,嚇了一跳,慌忙跪下:“小人……小人給黃公公請安。”

黃皓皮笑肉不笑道:“小五子,你跑什麽跑?莫非你後麵有個鬼跟著?”

名叫小五子的太監不自覺地向後看了一眼:“小人怕……怕……”

黃皓低聲道:“這是內宮,你怕什麽?”

小五子聲音發抖道:“是,是……”

黃皓見他這副爛泥一般的模樣,有點不耐煩:“你起來,仔細說說,剛才都看見了什麽?說漏了一件事,小心你這身狗皮。”

小五子神情恐懼,顫抖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呼了好幾口氣才道:“諸葛丞相剛才在候朝房和五位朝官密談許久,趙雲將軍也在……”

黃皓聽著聽著,感到諸葛亮此次進宮,事態比自己想象的嚴重,眉頭不由緊鎖起來。

暮色漸漸蒼茫,城樓上的燈籠次第亮起,勾勒出城牆的輪廓。諸葛亮和一身戎裝的趙雲騎在馬上,從城門中馳出,十餘騎將官和眾多兵卒緊隨其後。沒有旗幟,沒有儀仗,一行人馬沉默地向前行進。

諸葛亮回頭看了一眼掛著燈籠的城樓,這片土地的百姓多年來飽受戰亂之苦,這座都城暫時還未被戰火蔓延,但這種安穩能持續多久?白帝城那邊情況究竟如何?一旦有變他所托付的人是否能穩定局麵?諸葛亮一時心亂如麻,轉過頭時,看到趙雲既信任又擔憂的眼神,心裏一寬。與過去經曆過的種種危局相比,眼前也隻不過是一道小小溝壑罷了。諸葛亮深吸一口氣,向趙雲微微點頭,示意讓他放心。一行人馬加快速度向東而去。

暮色漸漸蒼茫,前方大道邊,隱隱約約出現一個牽著馬的人影。打頭陣的將官放慢馬速,在大道上**起的灰塵中,可以看到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佇立在大道邊。

見這一行人馬接近,年輕人拱手高聲道:“諸葛喬求見丞相。”

諸葛亮勒住馬頭,認出這年輕人正是自己的養子諸葛喬,驚訝道:“喬兒,你怎麽在這裏?”

諸葛喬答道:“母親大人就在前麵田莊,請父親大人暫且停下,歇息片刻。”

諸葛亮沉吟片刻,黃氏一向不幹預自己,這次竟派諸葛喬來攔路求見,必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他向來敬重黃氏,若是她見不到自己,還不知會如何擔心。打定主意,諸葛亮令趙雲帶領眾人在前方十裏處休息,他和諸葛喬一起向田莊的方向馳去。

天色已經黑了,但還是看得出這座幾年前購置的田莊被黃氏打理得井井有條。桑樹枝繁葉茂,剛剛抽條的稻苗也生機勃勃。唯有黃氏住的茅舍非常簡樸,地上鋪著最普通的草席。草席的案幾上擺放著一盞陶燈,燈火忽閃,坐在草席上的正是諸葛亮的夫人黃氏。

諸葛亮走進茅舍,諸葛喬斟好茶後掩門離開。黃氏和諸葛亮相對而坐,她雖然麵帶微笑,眼神中卻透出深深的憂慮。

黃氏低聲道:“丞相來到這裏,竟然沒有一點親切感嗎?”

諸葛亮四麵望望後道:“我好像回到了隆中的茅舍,可惜時光不會倒流,沒有人能夠回到過去。”

黃氏又道:“如果真的回到了過去,你還認為皇上的三顧茅廬是出於至誠之心,還會受到感動嗎?”

諸葛亮道:“夫人,我說過,沒有人能回到過去。”

“我想回到過去。茅廬雖然簡陋,可來往之人都是你能誠心相待的朋友,絕不會讓你去防備他、算計他、害怕他。”黃氏望向窗外,仿佛院子裏種的並不是桑樹,而是隆中的鬱鬱翠竹,“茅廬雖然窄小,可是我卻能夠日日與夫君琴瑟唱和,無憂無慮,隻覺眼前無比寬廣,絕不會夜夜不安,擔憂皇上的雷霆之怒,擔憂太子的無言之怨,擔憂……”黃氏忽然眼中滿是淚水,掩飾地低下頭去。

諸葛亮眼中也有些潮紅:“我一旦輔佐皇上完成‘匡複漢室,還於舊都’的大業,一定會歸隱山林,與夫人廝守終生。”

“夫君已盡心盡力輔佐過皇上。”黃氏抬起頭來注視著諸葛亮,他才四十出頭,已經有了不少白頭發,眼圈隱隱發黑,可見他這些年有多操勞。

諸葛亮喃喃道:“可是‘匡複漢室,還於舊都’的大業還未完成啊。”

“那是下一代人的事情了。”黃氏的聲音裏多了幾分凜然。

諸葛亮吃了一驚,黃氏迎著諸葛亮的目光毫不回避。諸葛亮本以為黃氏隻是勸他不要過於操勞、事事親力親為,沒想到黃氏這麽直接,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

諸葛亮沉聲道:“夫人此言何意?”

“皇上如此緊迫地召你和趙雲將軍去白帝城,說明他現在隻剩最後一件事,”黃氏知道自己這番話會讓諸葛亮很為難,但她還是堅決地說下去,“就是讓誰來舍命保住他兒子的江山。”

諸葛亮輕歎了一聲,默默無語。

“夫君,當皇上不聽你的勸諫執意伐吳時,你就置下了這座田莊。你對我說,你已經打算退隱,這兒就是我們夫妻的歸宿。當時,我聽了,心裏很高興。”黃氏的眼睛閃閃發亮,可見在她心裏,已經將那幅美景描繪了一千次、一萬次,“我知道,皇上一回到成都,你就會辭去丞相之位,像從前那樣,在茅廬中躬耕自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閑來時坐嘯山林,笑談古今……”

諸葛亮眼中透出無法掩飾的痛苦之意,打斷道:“夫人,你別說了……”

“不,這些年我都沒有說,再不說就來不及了。我到現在才看透了這位皇上的狠毒之心,東征耗盡了蜀地百姓的膏血,民怨沸騰,盜賊四起。他無法收拾這個亂局,就故意不回成都,讓夫君替他頂著,為他贏得苟延殘喘的時機。”

諸葛亮有些生氣,陡地提高聲音:“夫人,你也讀過詩書,應該知道身為臣子,忠孝為先,怎麽可以在背後議論皇上?”

“皇上,你還認他為皇上?”

“難道夫人不知,當初是我第一個力勸主公登上皇位的嗎?”

“那是因為夫君聽信了主公散布的謠言,以為曹丕殺死了大漢建安皇帝。”

“我當時就知道,那是謠言。”

黃氏吃驚道:“你、你居然知道?”

諸葛亮苦笑了一下,蜀漢和劉備都需要那個謠言。對於蜀漢來說,那個謠言能激起天下讀書人的憤怒——異姓臣子弑君篡位,是綱常之大變,是逆天而行的大奸大惡之罪。天下有正氣的讀書人為了維護聖人之道,都會挺身而出。此時劉備以大漢皇帝的名義興義師,討逆賊,所至之處,必是群起響應,定可一舉平定關中,直搗中原,完成大業。這些隱秘的原因,諸葛亮和劉備都心知肚明,但他不能說,一說出來,一切正義的理由都變得有幾分可疑。

黃氏和諸葛亮幾十年夫妻,稍稍一想便明白這苦笑的含義,她幽幽地道:“可是在主公心裏,匡複漢室的大業隻是用來欺騙世人的一種謀略罷了,隻有皇位才是真的。他根本不相信聖人之道,也不相信以他的實力能夠直搗中原。他比誰都會算計,吃柿子專揀軟的下手,絕不肯為了什麽大業與強敵硬碰。隻是主公萬萬沒有料到,他眼中的軟柿子東吳卻是一塊硬石頭,不僅沒撈到好處,反而吃了個大虧。”

諸葛亮痛苦地說道:“這一切都過去了,請夫人不要妄議。如今皇上處在最艱難的時刻,我必須盡忠報效,方不負為臣之道。”

“我知道,我無法阻止夫君去往白帝城。”感受到諸葛亮的痛苦,黃氏不忍心再苦苦相逼,放緩了語氣,“可有一件事,你必須回答我:太子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諸葛亮一怔,不覺呆住了。夜風從茅舍外吹進來,陶燈上的火苗急劇閃爍了幾下,幾欲熄滅。

“夫君,你怎麽不回答我?”

諸葛亮沉吟良久,字斟句酌道:“太子溫厚仁慈、心性純樸,是一個良善之人。”

黃氏仿佛早知道諸葛亮會這麽說,點點頭道:“所謂溫厚仁慈,就是懦弱無能;所謂心性純樸,就是胸中毫無主見;所謂良善之人,就是什麽事也不做,什麽人也不得罪。”

“夫人,你太過分了!”諸葛亮不禁變色道。

“夫君,在這個世上,隻有我才會毫不掩飾地對你說出真話。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夫君走進深淵——太子就是那深淵。”像每個妻子一樣,尋常的日子裏“柔”,關鍵的時刻“韌”,黃氏情急之下,柔韌的力量之大,仿佛真的要憑一己之力,把諸葛亮拉出她想象中的深淵,“其實我也知道太子是一個好人,如果他是尋常人家的孩子,我會像你一樣誇獎他、讚美他。可他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啊。他是太子,很快就會登上皇帝的大位。皇上很清楚他這位太子是什麽人,他一定會使出一切手段,引誘夫君陷於深淵,迫使夫君舍命保住他兒子的江山。”

諸葛亮感動地說道:“我知道,夫人都是為了我好。可是我身為丞相,理當為君分憂,為國盡忠,在此危難時刻,隻能挺身上前,絕無後退之理。”

“這正是我擔心的地方——夫君該退的時候,一定要後退。”黃氏身體前傾,語氣十分急切,“如果皇上以托孤的名義讓你輔佐太子,你千萬不要答應。”

諸葛亮向後縮了縮:“夫人……”

“如果夫君答應了托孤,就是陷進了深淵,將終生背負著一個無法解脫的重擔,直到油幹燈滅,心血耗盡。”黃氏這些話顯然已經醞釀了很久,竟是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夫君應該告訴皇上,太子已經十七歲了,完全可以親自執政。夫君隻能盡一個臣下應盡的職責,輔佐即將執政的太子。”

“夫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趙雲將軍還在等我,這些話我就當從未聽過,也請夫人不要再提!”諸葛亮猛地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向茅舍外走去。

“夫君,夫君!”呼喊聲裏,黃氏站起來向諸葛亮追去。

諸葛亮騎上自己的馬,回頭看了一眼,立刻更快地向外馳去。如果他此時停下來,必將無法抵擋夫人的追問,開始懷疑自己的目的。沉重的夜色包圍了諸葛亮,昏暗中隻看得見一盞孤燈在遠處搖搖晃晃,時隱時現。

諸葛亮當然知道黃氏的話不無道理,也知道黃氏擔心的原因。自古以來,托孤大臣就沒有什麽好下場,慘遭滅族大禍者比比皆是。可是身為臣子,豈能在君主麵前選擇自己的命運?除非他放棄身為人臣的職責,真正退隱山林。但在蜀漢危急存亡之時,他怎麽能後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每一個讀書人應盡的神聖職責。如今天下還未平定,“匡複漢室,還於舊都”的大業尚待完成,即使明知是萬丈深淵,他也隻能奮勇向前,絕不能後退半步。

夜色侵入蜀漢益州治中從事費章府中,寬大的廳堂看上去陰森森。費章年近不惑,身穿官袍,臉色蒼白,不安地在廳堂中來來回回地走著,還不時向外張望,好像在等什麽人。

一位年約半百的老者走進了廳堂。這位老者是成都富商,姓秦名貴,身穿錦袍、身材瘦削,從夜色中匆匆而來。

費章原是劉璋舊部,家族在蜀地頗有地位,秦貴家也是世代在蜀地做生意,兩家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過得很安逸。誰知劉備趕走劉璋,入主蜀地,又連年征戰,窮兵黷武。費章雖然做了益州治中從事,但家族勢力大不如前,秦貴的生意也越來越難做,各種賦稅都重了好幾倍。兩人對劉備和蜀漢都恨之入骨,時常關起門來痛罵一番,憚於諸葛亮機智過人、德高望重,也就止於發發牢騷。得知諸葛亮今日匆匆出城,兩人又湊到了一起。

費章見到秦貴,神情立刻鎮定下來,從容地向他行了一禮:“秦兄,請。”費章躬身後退,將秦貴讓到坐席前。

秦貴微笑著還了一禮,在席上坐下。

費章隔著一張案幾,坐在秦貴的對麵,眼中透出探詢之意。

秦貴帶著歉意道:“在下俗務纏身,來得遲了,還望大人見諒。”

費章給秦貴斟了一杯茶:“今日請秦兄來,是有一件緊要之事,想盡快與秦兄商議。”

秦貴以手輕叩案幾:“是丞相諸葛亮出城了?”

費章有些意外:“這麽快你就知道了?”

秦貴笑道:“在下是生意人。做生意全靠朋友,朋友多,耳目自然靈便,知道一些事情,也就不足為奇。”

費章點頭道:“諸葛丞相勤於政事,常常出城巡視各郡縣,出城本來也不是一件大事。可這一次,竟然是皇宮護衛大將趙雲跟隨諸葛亮出城。趙雲是劉備最信任的心腹大將,不是遇到了緊急之事,他絕不會離開皇宮。秦兄不妨猜一猜,到底發生了什麽緊急之事?”

秦貴眼神閃爍不定:“要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必須弄明白諸葛亮臨走時召見了哪些人,做了哪些安排。”

費章道:“今日沒有任何人被召入丞相府。”

秦貴不覺皺起了眉頭:“這怎麽可能?”

“但諸葛亮最器重的五個人——廖立、王連、蔣琬、董允和楊洪,卻被太子召入皇宮去了。”費章故意壓低了聲音,“奇怪的是,太子並未召見他們,這五個人隻是在候朝房中和諸葛亮待了一會,就匆匆離開了皇宮。”

秦貴眼中一亮:“果真如此嗎?”

費章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太子身邊的黃公公與我私交極好,這是黃公公透露給我的消息。”

蜀地的人都知道,在成都城裏,管大事、拿大主意的人是丞相諸葛亮。太子劉禪雖然身份尊貴,名義上有監國重任,在大事上卻沒什麽主意。廖立等人若在此時去往丞相府,誰都會猜到一定是出了大事;廖立等人若是去皇宮,反倒沒有誰會注意。不愧是諸葛亮,行事竟如此謹慎,但這更加說明——一定發生了大事。

秦貴眼中閃著興奮的光:“值得諸葛亮如此重視的大事,會是什麽呢?”

費章道:“秦兄何必明知故問?”

秦貴忽然壓低了聲音:“我想讓費大人親口告訴我。”

費章咬緊了牙:“劉備快要死了,諸葛亮必須去往白帝城,辦理後事。”

秦貴會心一笑:“你是大漢臣子,卻對大漢皇帝絲毫不敬,竟敢直呼其名。”

“什麽大漢皇帝,那是劉備自封的。”費章不屑道,“劉備用‘忠孝仁義’四個字盜取了號稱天府之國的蜀地。你是蜀人,我也是蜀人,但你我這樣的蜀人卻被硬綁在‘大漢’這輛戰車上,身不由己地成為一個大盜的馬前卒,直到流幹最後一滴汗,流盡最後一滴血。”

“劉備還想用‘興複漢室,還於舊都’的忠孝之道盜取天下。老天有眼,總算讓這個大盜得到了應得的下場。”秦貴連聲附和。

“劉備看起來是活不長了,可諸葛亮比那大盜更可怕。”費章的語氣沉重,想必是見識過諸葛亮的厲害之處,至今仍心有餘悸,“何況諸葛亮為人正直,我們可以像仇恨劉備一樣仇恨諸葛亮,卻無法像鄙視劉備一樣鄙視他。”

秦貴眼中陡地透出殺氣:“正因為如此,我們絕不能讓諸葛亮活在世上,絕不能!”

夜色中的蜀漢皇宮也並不平靜。太子劉禪的寢殿中,青銅燭架上燃著一支支紅燭,紅色的燭光映在太子劉禪的臉上,竟然顯現不出絲毫生氣。劉禪就像木頭人一樣呆坐在禦榻上,直愣愣地盯著眼前的青玉案幾。青玉案幾上擺滿玉碗金盤,盛著各色佳肴。

黃皓哭喪著臉,跪在榻前哀求道:“太子,您多少吃一點啊。您若是一點也不吃,皇後娘娘怪罪下來,奴才們可擔待不起啊。”

劉禪似從噩夢中驚醒,忽地跳下了禦榻。

黃皓一驚:“太子,您有什麽吩咐?”

劉禪堅決道:“不,我絕不能接受黑妞這樣的太子妃!我要去見皇後娘娘。”

劉禪從榻上一躍而起,膝蓋磕到青玉案的一角,案上的碗碟被震得哐啷作響,劉禪卻渾然不覺,隻顧向外走去。黃皓頓頓足,也隻能提著燈籠跟了出去,隻見劉禪走得飛快,直奔皇後的寢宮。看門的太監見是太子,也不敢阻攔。

皇後吳氏的寢宮內,明亮的燭光下,華麗的雲母屏風閃爍著異樣的光彩。吳氏端坐在屏風前的鋪錦竹席上,靜靜地聽劉禪訴苦。劉禪坐在皇後對麵,眼中全是哀求之意:“皇後娘娘,我真的不想要什麽太子妃,不要逼我納妃行嗎?”

吳氏委婉道:“禪兒,翼德將軍是你父皇的結拜兄弟,是你的三叔啊。他的女兒,你隻能敬重和喜歡,萬萬不可生出嫌棄之心。”

“我哪敢嫌棄黑妞啊。我隻是怕她,想著要和她過一輩子,我怕得夜裏都睡不安穩,眼一閉上就做噩夢。”劉禪眼前閃過小時候見過的黑妞,萬分委屈。

吳氏好奇道:“黑妞隻是一個女孩子,你怕她什麽?”

“她生得和三叔一樣黑,還長了一對和三叔一樣的豹子眼,這麽望著我一瞪,就嚇得我心裏撲騰撲騰地跳上好半天。”說著,劉禪腦袋一歪,瞪起雙眼,努力做出猙獰的神情,在他白皙清秀的五官上卻顯得有幾分滑稽。

吳氏忍不住笑了:“你還學得真像。不過,現在黑妞已不是這個樣子了。她已經長大了,是個挺懂事的大姑娘。”

劉禪苦著臉道:“她不論多大了,也還是黑妞啊。”

吳氏安慰道:“那可不一定,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自從你住進這皇宮之後,已有三四年沒見過黑妞。你想想,都三四年了,黑妞還不會變得好看嗎?”

劉禪有點動搖,又不太敢相信,遲疑地道:“她……她真的變好看了?”

“你不信,可以先見見她嘛。明日我就安排翼德將軍的夫人到後宮裏來,到時候黑妞會陪著她的母親一同進宮,你不就見到她了嗎?”吳氏看出了劉禪的動搖,趕緊又推了一把。要知道這樁婚事是劉備的心願,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改變結果。

劉禪高興地行禮道:“謝謝母後。”

吳氏眼圈隱隱發紅:“禪兒,能聽到你這一聲母後,為娘心中熱乎乎地,好高興啊。”

劉禪忽地有些不自在,神情尷尬,起身告辭。從皇後的寢殿裏走出來後,劉禪仰望夜空,如釋重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黃皓迎上前,討好地問道:“太子爺,皇後娘娘答應您了?”

“是啊,娘娘答應我了。”

“太子納妃乃是朝中大事,皇後娘娘雖然尊貴無比,可也不能讓這事說沒就沒了啊。”

“皇後娘娘答應讓我先見見黑妞。”

“可太子爺是來求娘娘罷了納妃之事啊。”

劉禪呆了一呆,歪著頭回想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是啊,我不想娶黑妞,是來求皇後娘娘阻止納妃之禮的。可……可是皇後娘娘三說兩說,就讓我……讓我……”

劉禪懊惱地一跺腳:“都怪你。我心裏剛剛舒服了一些,又讓你弄得沒了興頭。”

“都怪奴才,奴才這張臭嘴怎麽這麽賤啊,三天不打,就不認得它的主人是誰了?”黃皓抬起手,使勁向自己的嘴上打去,卻又似用力過猛,身子一晃,怪叫著倒在地上摔了個四腳朝天。

劉禪見此情景,不覺開心大笑起來,一下子將納妃之事忘到了九霄雲外。

吳氏聽著寢殿外傳來的笑聲,忽地輕歎了一下,眼中透出難以掩飾的苦澀之意。她已經做了兩年多的皇後,可太子還是和她這麽生疏,從來就沒有在她麵前發出過這樣開心的笑聲。

近侍宮女巧娘站在屏風旁,抬眼悄悄看了一眼皇後,勸慰道:“娘娘,太子已經稱您為‘母後’了啊,應該高興才是。太子年少,總歸會越來越懂事的。”

吳氏苦笑道:“他隻是有求於我而已。”

“皇後娘娘會答應太子的請求嗎?依奴婢看來,太子一定還會來求皇後娘娘的——他打心眼裏不喜歡……不喜歡車騎將軍的女兒。”

“這門親事是皇上定下的,他不喜歡也得喜歡。”

“可是……可是太子也會成為皇上啊。”

吳氏陡地轉過頭,盯著巧娘,巧娘慌忙垂下了頭。

吳氏沉聲道:“你莫非聽說了什麽?”

巧娘暗暗悔恨自己多嘴,聲音低到幾不可聞:“娘娘恕罪。奴婢……奴婢聽到了一些……一些謠言。”

吳氏追問道:“什麽謠言?”

“奴婢……奴婢不敢說。”

“巧娘,你是從我娘家帶來的人,名分上雖有尊卑之別,情感上卻如同姐妹一般。在我麵前,你還有什麽話不敢說呢?”

“娘娘對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就算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巧娘心一橫,咬咬牙道,“那些謠言……那些謠言說,說皇上不會再回來了,太子爺很快就會登上大位。”

吳氏倒像是鬆了一口氣,一直端坐著的身體也有些放鬆:“這一次,也許不是謠言。”

巧娘猶豫道:“那麽太子他……”

吳氏平靜地道:“他是太子,注定會登上大位。”

“既是這樣,娘娘不如送給太子一份天大的人情,幫他退了眼前這門親事,另找一個他喜歡的姑娘。”巧娘從小就在吳家,吳氏嫁給劉備後又跟著入宮,自然一心隻為吳氏打算,“這樣,太子一定會從心底裏感謝娘娘,就像敬重親生母親那樣敬重娘娘。”

吳氏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你錯了。如果太子喜歡黑妞,我一定要想法退了這門親事。如果他不喜歡,我反倒要盡全力保全這門親事。”

“這,這是為什麽?”巧娘有點迷惑了。

巧娘稍稍一想就明白了:“是啊,就算在民間,婆媳也難以相容,何況……”

巧娘閉口不言,吳氏微微一笑,她當然知道巧娘沒有說出口的是什麽——何況這是在皇宮,何況她吳氏並不是太子的親生母親。如果太子不喜歡黑妞,不僅不會受黑妞控製,反而會冷落黑妞。這樣,黑妞就會來求皇後主持公道。而太子為了對付黑妞,也不得不對皇後格外敬重。這樣,吳氏才能牢牢地將後宮控製在自己手中,年輕的太子妃一時也無法興風作浪。

想到這裏,吳氏向身旁的燭架望去,燭架上的紅燭已快燃盡,火焰微弱,幾欲熄滅。

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刻,朗月疏星的天空之下,都城和皇宮還在沉睡,幾十裏之外的一片樹林中,一輛裝飾普通、沒什麽特色的馬車停在一條狹窄的林中小路上。馬車旁,一位年近五旬的將官和一位身穿錦袍的中年人正在焦急地等著什麽人。將官是蜀漢牙將王平,中年人是襄陽富商蔡儀,平日裏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知道是什麽人讓他們深夜苦等,也不知道他們等了多久。寒氣侵人,夜露沾濕了他們的發梢和衣擺,他們卻仿佛渾然不覺。

遠處傳來馬蹄聲,王平和蔡儀對視一眼:來了。

馬蹄聲越來越近,來人正是諸葛亮和趙雲,他們在幾個將官的護送下,走到了樹林旁。

諸葛亮跳下馬,向王平和蔡儀拱手道:“二位辛苦了。蔡兄,就是這輛馬車嗎?”

蔡儀上前一步回道:“回丞相,馬車和馬匹狀況良好,食水用具一應俱全。”

諸葛亮道:“讓蔡兄費心了。王將軍,你記住我的話了嗎?”

王平回道:“屬下已牢記在心——天黑行軍,天明安營。每夜行九十裏,至江州城外停下,靜候將令。”

諸葛亮點了點頭,和趙雲分別換上蔡儀備好的錦袍,看上去和蔡儀的裝束十分相似,然後坐上了馬車。蔡儀駕著馬車,向樹林外駛去。王平則騎上馬,往諸葛亮來的方向飛馳而去。

天色漸明,馬車由小路馳到了大道上,大道上停著一模一樣的兩輛馬車。見到蔡儀,那兩輛馬車的車夫立刻策馬而行,一前一後將蔡儀的那輛馬車夾在中間。朝霞映照在馬車上,諸葛亮紅光滿麵,神采奕奕。趙雲看看眼前的諸葛亮,又看看駕車的蔡儀,一臉的不解。

諸葛亮向趙雲解釋道:“這位蔡兄你認識吧,當年在荊州經常打交道。”

“蔡儀末將自然認識,隻是今日這般相見,實是太過意外。”

“子龍將軍,這一切都是我安排好的,事先未告知子龍將軍,還請見諒。”“丞相大人如此安排,必有深意。”

礙於正在駕車的蔡儀,趙雲沒有再往下說。身邊這個昔日的軍師、今天的丞相,趙雲當然知道他有大智大勇,不管麵對多大的危險都沒有畏懼過。要說害怕,無非是害怕在此劉備病重的緊要關口,刺客、叛軍趁機作亂,會動搖國家的根本。現在的蜀漢實在太脆弱了,諸葛亮必須避免任何事端的發生,不給心懷不軌之人可乘之機。

所有人都以為諸葛亮連夜出行,是要夜行日息,悄悄去往白帝城。諸葛亮偏偏甘冒奇險,扮作商賈,白日乘車疾行。等有意阻撓之人發覺他們上了當,諸葛亮和趙雲早已到了白帝城。

諸葛亮的這番布置並非多餘。在樹林的另一邊,王平正指揮一隊兵卒停止前進,就地安營休息。

紅日東升,樹林中飛過一隻隻小鳥,嘰嘰喳喳響成一片。兵卒們奔波了一晚,也有些累了,紛紛放下背囊,準備搭建營帳。在一棵大樹後,一個獵戶打扮的中年壯漢正在遠遠地偷偷窺探。透過成片的樹林,他隱隱約約看見幾名兵卒正在搭建營帳。

中年壯漢似乎想靠近,看得更清楚一點,但王平已經安排了兵卒進行哨戒。其中一名兵卒似乎向自己藏身的方向看過來,中年壯漢心裏一慌,借助樹木和草叢的掩護,輕手輕腳地離開了。

中年壯漢回到自己的木屋,在一小片薄如蟬翼的絹帛上寫了幾個字,又把絹帛卷起來,塞進一根細細的竹管。中年壯漢打開掛在屋簷的鳥籠,把竹管係在鳥籠中的灰色鴿子足上。係好竹管後,他抬起手,鴿子撲了兩下翅膀,展翅飛走了,很快就消失不見。

鴿子消失的地方,正是去往成都的方向。他知道,不久後,這鴿子會飛進成都的某個院落,他不知道的是,竹管中的消息被取出後,會以一種更隱秘的方式傳送到更遠的地方。

成都的藍天下,緩緩馳來一輛四麵遮著錦簾的彩漆馬車,停在高大威嚴的皇宮前。幾個中年仆婦走到車前,撩起錦簾,小心翼翼地扶出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這少女正是蜀漢已故車騎將軍張飛之長女,乳名黑妞,膚色較黑,濃眉大眼,身材也較為粗壯。

巧娘奉皇後之命前來迎接,見到黑妞自然是大大誇獎一番,說黑妞端莊嫻靜,一派大家閨秀的風範,作為太子妃人選是再合適不過。說得黑妞心花怒放,立刻和巧娘親近起來。

巧娘說讓黑妞去禦花園看看風景,兩人有說有笑,往禦花園的方向走去。禦花園中春光燦爛,繁花似錦,黑妞對禦花園裏的一切都感到好奇,興奮地感歎道:“皇宮的花園真大呀!”

巧娘笑嘻嘻道:“是呀,這兒可是太子最喜歡來的地方。”

巧娘又打趣道:“皇後正和你娘商量怎麽辦喜事呢。你想聽,就快點去吧。”

黑妞雖然是將門之女,此時卻也漲紅了臉:“不讓你說,你還偏說。”

“好,好,不說了,我們到那邊去看看吧。”說著,巧娘拉著黑妞的手,走到了甬道上。

此時,劉禪在黃皓的幫助下費力地爬上一堵假山,假山下麵,就是禦花園的甬道。劉禪躲在假山上的一塊巨石後麵,向甬道上張望著。巨石上垂下一片青藤,剛好遮住劉禪從巨石後探出的腦袋。

透過青藤的縫隙,劉禪緊張地注視著愈來愈近的黑妞。黑妞對此渾然不覺,隻是好奇地東張西望,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無意掃過了假山的方向。那雙眼睛仿佛對劉禪造成了巨大的傷害,劉禪臉色蒼白,陡然發出一聲怪叫,向後倒去。黃皓慌忙上前扶住,劉禪才沒有從假山上栽倒下來。

劉禪痛苦地大喊:“我不娶黑妞,絕不!”

黃皓大驚失色,用衣袖掩住劉禪的嘴道:“我的太子爺爺,您可千萬別在這兒說啊!”

劉禪卻更大聲地叫了起來:“我不娶黑妞!”

甬道上,黑妞聽到了劉禪的聲音,如遭雷擊,身子一顫,掩麵而逃。巧娘看了看假山的方向,也搖搖頭,向黑妞跑的方向追去。

皇後吳氏送走了黑妞母女,回到寢殿。寢殿中簾幕低垂,在高大的梁柱映襯下,跪伏在地上的劉禪看上去格外瘦弱。吳氏望著劉禪,眼中又是無奈,又是關切。好在她知道劉禪性子軟弱,沒什麽主意,隻要給點壓力,還是會聽從安排,便盡量用和藹的語氣道:“禪兒,我也想滿足你的願望,另找一個你喜歡的姑娘。可是你與黑妞的婚約是皇上定下的,誰也無法改變啊。”

劉禪絕望地說道:“我不做這個太子了。我不做太子,總可以不娶黑妞吧?”

吳氏也沒想到劉禪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臉色陡變:“太子怎麽可以這樣說呢?你是皇上的長子,你不做太子,誰又能做太子?”

劉禪哀求道:“母後,我真的不想娶黑妞。”

吳氏板起了臉,厲聲道:“無論怎麽樣,你也不該說出這等話來。如今皇上遠在白帝城,丞相也離開了成都,朝廷全靠太子你支撐大局啊。你的一言一行,都是萬眾矚目,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引發亂事,危害江山社稷。”

劉禪喃喃道:“我,我……”

吳氏追問道:“禪兒,皇上臨出征之時對你說過什麽話,你不會都忘了吧?”“我怎麽會忘記呢?”劉禪對父親極為敬重,兩年前說的話都記得很清楚,“父皇臨出征時,反複叮囑過,說宮中之事,要多聽皇後娘娘的話;宮外之事,要多聽丞相大人的話。”

劉禪沮喪起來:“怎麽會是這樣?我還以為……以為這是後宮的事情,母後可以幫我。誰知……誰知……”

吳氏見劉禪已被自己唬住,語氣漸漸溫和:“婦人幹政乃國之大忌。我雖然身為皇後,也不能隨意幹預國家大事。”

劉禪抬起頭來,眼中滿是淚水:“可是我,我真不想娶黑妞……”

吳氏打斷他道:“太子,你是國之儲君,應以國事為重。你可千萬別讓皇上失望啊。”

劉禪無言以對,他真心希望父皇早日平安歸來,父皇平日裏最疼愛他,一定不會逼著他娶黑妞的。可是,父皇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