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行美人計,司馬懿欲取兵權

魏國皇宮,司馬懿和曹真並肩站在內殿外等候曹丕召喚。幾名侍衛軍卒拖著一個小太監從台階上走下,從曹真和司馬懿的麵前經過,小太監麵色如土,五官扭曲,不知犯了什麽事。司馬懿拉住一名軍卒詢問,得知曹丕今日剛剛收到一份文書,看後怒不可遏,大發雷霆,剛才這個小太監在跟前,就成了遷怒的對象。這時,近侍太監出來宣司馬懿和曹真進殿,司馬懿和曹真對視一眼,都決定今天一定要慎言。

司馬懿和曹真進入內殿,行完禮後,曹丕猶自怒氣難消:“孫權那賊果然與西蜀結為聯盟,企圖以此對抗朝廷。”

司馬懿忙道:“皇上料事如神,早已知道孫、劉二家會在表麵上立下一紙盟約。孫、劉二賊就算是真心聯盟,也不足以對抗皇上的天威。”

曹丕又憤憤道:“朝中已有眾多元老大臣給那諸葛亮送去了勸降文書,卻無一人接到回信。”

曹真寬慰道:“那諸葛亮本是劉備死黨,幾封書信豈可令其動心?這也在常理之中。”

司馬懿也不甘落後:“皇上的天威,已使那諸葛亮膽戰心驚。否則,以諸葛亮之狂妄,怎麽會連一封回信也不敢寫呢?”

曹丕終於露出笑意:“以朕想來,那諸葛亮雖然不至動了歸降之心,但也足可讓他感知我大魏之強盛,不敢輕舉妄動。”

司馬懿搶著道:“皇上聖明。那諸葛亮不過是腐草間的螢火,豈能與皇上的日月之光爭輝?”

曹丕的目光在二人臉上掃了一遍道:“孫權那賊竟敢與朝廷對抗,必須受到懲罰。”

曹真明白曹丕的意思,上前一步道:“朝廷若發兵出征,微臣願為先鋒。”

曹丕看著曹真道:“子丹覺得,朝廷若發兵出征,當以什麽方略進兵?”

“當南下江陵控製長江中遊,然後順江而下直搗建業。”曹真挺起了胸脯。

“如此進兵方略,能夠做到出奇製勝嗎?子丹還是有勇無謀啊。”曹丕又向司馬懿望去,“仲達有什麽進兵方略?”

司馬懿為難道:“微臣一時……一時想不出能夠出奇製勝的進兵方略。微臣鬥膽,懇求皇上準許微臣多想幾日,也許,也許微臣能為皇上獻上一策。”

曹丕大度地揮揮手道:“那就請仲達回去好好想想吧。”

“微臣遵旨。”說罷,司馬懿站起身退出殿外。

司馬懿漸漸消失在殿外,曹丕轉頭望向曹真,神情變得異常凝重:“伯仁今日為何沒來?”

曹真不敢正視曹丕的目光,垂下了頭道:“聽說伯仁在遠郊遊獵,已有十數日未歸。”

曹丕不滿道:“伯仁也太過分了,怎麽能如此遊獵無度?等他回來了,你讓他立刻來見朕。”

曹真躬身道:“微臣遵旨。”

離開皇宮後,司馬懿覺得後背發涼,看來奪取兵權一事刻不容緩,夏侯尚這件事在此時了結,對司馬氏最為有利,必須讓夏侯尚馬上從朝廷消失,他要加快速度了。

第二天,司馬懿設法向郭皇後傳遞了夏侯尚在外麵尋花問柳的消息。這是一步險棋啊,郭皇後當初是在司馬懿的幫助下,才得以接近曹丕,並最終被立為皇後,因此對司馬家極有好感,願意幫助司馬懿掌握大權。但朝臣結交後宮,向來是人君之大忌。如果曹丕發覺他至今和郭皇後尚有來往,立刻就會痛下殺手,毫不留情。好在司馬懿此次萬分謹慎,沒有留下絲毫破綻,今後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可再驚動郭皇後。司馬懿坐在書房中,隨手拿起一卷書開始讀,心思卻飛到了宮裏。此刻,夏侯尚的夫人應該已經從郭皇後那裏知道一些事情了吧?

春光初現,山野中林染新綠,花蕾含紅,分外明麗。山野中露出一座精致的院落,古鬆蒼翠,斜映著白色的粉牆。鬆枝下,院落的兩扇大門緊緊關閉。夏侯尚騎著一匹高頭駿馬,身後跟著幾位隨眾,直向院門奔去。

夏侯尚迫不及待道:“潘姬,潘姬,我回來了。”

兩扇院門轟然打開,從中走出一個身體圓潤、渾身珠光寶氣的中年婦人,正是夏侯尚的夫人曹氏。夏侯尚猶如五雷擊頂,一下子呆住了。隨後而至的眾隨從見此情景,紛紛溜下馬背跪伏在地。夏侯尚不禁雙膝一軟,跪在曹氏麵前。

曹氏微笑道:“夫君行此大禮,叫妾身如何承受得了啊?”

夏侯尚惶恐道:“夫人,我……我錯、錯了。”

曹氏的笑容又深了幾分:“夫君怎麽會有錯呢?”

夏侯尚哀求道:“夫人,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瞞著夫人在此……在此行樂。如今要打要罰,任憑夫人。隻求夫人、隻求夫人放過……放過……”

曹氏意味深長道:“放過什麽?”

夏侯尚痛苦道:“夫人……夫人,上天有好生之德。求夫人……求夫人放過潘姬吧。”

“妾身為什麽要放過潘姬?”曹氏冷笑道,“潘姬替我伺候了夫君這麽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妾身怎麽能放過這樣一位善解人意的美人兒呢?妾身應該把潘姬帶回府中,讓她正正經經做夫君的侍妾,好好伺候夫君。夫君快快請起,堂堂一位大丈夫,竟當眾給女人下跪,成何體統?”

夏侯尚又是恐懼,帶著一絲希望,緩緩站起身,按照曹氏的安排,把潘姬帶回了夏侯府。

夏侯府華麗的廳堂上簾幕高卷,日光從窗外映入,處處輝煌奪目。曹氏笑容滿麵,坐在彩繪屏風下,潘姬穿著豔紅的長裙,似受驚的鳥兒一樣畏畏縮縮,不敢正視曹氏。

曹氏熱情道:“看你這樣子,真是楚楚可憐,來,別站著啊,快坐下,坐下。”

潘姬戰戰兢兢,在曹氏對麵坐了下來。曹氏吩咐侍女將一張案幾抬放在她們之間,然後在案幾上擺滿豐盛的菜肴和各種酒具。

曹氏笑眯眯道:“潘姬,你在山中天天陪著大將軍喝酒吧?”

潘姬頭都不敢抬:“奴婢、奴婢見了酒就吐。大將軍在山中都是一個人自斟自飲,從來沒有……從來沒有讓奴婢陪著喝酒。”

“當真是這樣嗎?”

“真的,真的是這樣。奴婢、奴婢可以對天發誓。”

“這可不好。大將軍那麽喜歡飲酒,你多少也得陪他喝上幾杯,這才不枉他疼了你一場啊。來,今日你就喝上一杯。喝多了,你就會越來越喜歡這杯中之物。這樣,你也就能更好地伺候大將軍。”說著,曹氏向身旁的侍女看了一眼。

那侍女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在案幾上拿起一把純金酒壺,在兩隻精美的琉璃杯中注滿美酒。曹氏伸出手,端起一隻琉璃酒杯,潘姬陡然顫抖了一下。

臉色蒼白的夏侯尚在廳堂外徘徊,幾次欲走上台階去推門,但一想到要麵對曹氏,又瑟縮著縮回了手。

廳堂上,曹氏舉起酒杯道:“潘姬,請啊。”

潘姬顫抖著將手伸向酒杯,剛剛挨近,忽又縮了回去。

曹氏不高興道:“你這是怎麽啦?莫非疑我會在酒中下毒,要了你的性命?”

潘姬驚恐道:“不,不,不!夫人……夫人怎麽會下毒呢?”

曹氏逼問道:“那你為何不端起酒杯?”

潘姬帶著哭腔,聽起來分外可憐:“奴婢……奴婢實在不能喝……”

曹氏目光如刀:“如果你不喝下這杯酒,那就是懷疑我下了毒,你必須喝。”

潘姬恐懼至極,卻再也不敢拒絕,隻得伸出手,異常艱難地將那注滿了美酒的琉璃杯端了起來,竭力控製著手腕的顫抖,緩緩將酒杯送到唇邊。

聽到裏麵的動靜,夏侯尚再也忍不住了,從廳堂外衝進來大叫:“且慢!”一把將酒杯從潘姬唇邊奪過來,臉上露出恭敬的笑容,望向曹氏。

曹氏眼中透出強烈的恨意:“夫君,我們不是說好了嗎——這是我們女人間的事兒,你用不著過來瞎摻和。”

夏侯尚討好道:“夫人,潘姬天生不能飲酒,你就讓我替她喝了這一杯吧。”

“不,我就要潘姬喝了這一杯。”

“夫人……夫人,我、我求你了。”

曹氏臉上的笑容終於掛不住了:“為了這小妖精,你不惜求了我一次又一次。若是讓這小妖精活在世上,你心裏還會有我嗎?”

夏侯尚大驚道:“啊,這果然是毒酒!”

潘姬“啊”的一聲驚呼,癱軟在地。

曹氏猛地站起身,端著酒杯撲到潘姬麵前,一隻手揪在潘姬的頭發,使勁向後拽,迫使潘姬仰起頭來,另一隻手側將酒杯抵到潘姬的嘴唇上,企圖將杯中的酒液硬灌進去。

夏侯尚情急之下伸出空著的左手,拉住曹氏的後背使勁一拖。曹氏一聲怪叫,仰天摔倒在地,手中的酒杯遠遠甩了出去,酒液潑在地上竟冒出絲絲青煙。夏侯尚呆住了,右手一鬆,琉璃酒杯翻滾著落到地上,在一團青煙中摔得粉碎。

曹氏狂怒地吼道:“為了這小妖精,你竟敢打我?好,你有本事你就打,打死我好了,打死我好了!”大叫聲中,曹氏爬起身發瘋一般撲向夏侯尚,亂抓亂打。

夏侯尚久被壓抑的怒火突然爆發,狠狠打了曹氏一個耳光。一絲鮮血從曹氏的嘴角流了下來,曹氏呆住了,愣愣地看著夏侯尚。

夏侯尚忽然感到了害怕,不禁倒退一步,竭力在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但在曹氏看來,夏侯尚此時的笑意,分明是對她表示出了最大的輕蔑。曹氏咬咬牙,猛然轉過身,向廳堂外奔去。夏侯尚知道,她一定是進宮找曹丕哭訴去了,但他沒有想到,曹氏進宮後竟是一夜未歸。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夏侯尚的心越來越涼,曹丕把曹氏留在宮中,分明是要讓他難堪,也說明曹丕知道此事後,一定大為震怒。想到曹丕的喜怒無常,夏侯尚越來越害怕。

繼續等下去會等來什麽?是曹氏先到家,還是降罪的旨意先到家?曹丕沒有讓曹氏回來,也沒有派人來斥責他,還是想給他一個機會,那麽如何抓住這個機會?夏侯尚終於冷靜了下來,他知道,若想繼續得到曹丕的信任,繼續牢牢掌握兵權,現在最理智的做法就是殺死潘姬,然後入宮請罪。

夏侯尚拿起酒壺,將酒從壺口全數倒進嘴裏,不知為何,美酒入口,味道竟格外苦澀。他提著酒壺,跌跌撞撞地走進了潘姬休息的偏房,酒壺上,清晰地映出他扭曲變形的麵容。

潘姬看到夏侯尚神情悲苦、眼中滿是淚水,渾身一顫:“大將軍,你、你怎麽啦?”

夏侯尚仰天長笑道:“大將軍?哈哈哈!我連一個心愛的弱女子都保護不了,還算是什麽大將軍?”

潘姬陡然撲進夏侯尚的懷中:“奴婢……奴婢好害怕,大將軍,您快帶著奴婢離開這兒,回到山裏去吧。在山裏,奴婢天天給大將軍唱歌,天天給大將軍跳舞,奴婢一刻也不想待在這兒啊。”

夏侯尚緊緊抱著潘姬道:“潘姬,我不能失去你……啊,不,不!我不能再看見你,不能,不能!”說著,夏侯尚猛一咬牙將懷中的潘姬推了出去,跌跌撞撞地撲到廳堂的牆壁前,從牆上取下懸掛的佩劍,轉過頭瞪著潘姬,雙目赤紅。

“啊!不,不要……不要……”淒厲的呼叫聲中,潘姬掙紮著爬到夏侯尚身前,抱住了夏侯尚的雙腿。

“潘姬,你不要怪我,我是大將軍,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統領我大魏雄兵征討四方,一統天下啊。”說著,夏侯尚猛地閉上眼睛,高高舉起了手中佩劍,向潘姬直直地劈去。潘姬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尖叫,聽起來令人心碎,夏侯尚雙手劇烈地顫抖著,再也無法使劍刃前進一寸。

夏侯尚不由自主地睜開雙眼,看見潘姬倒在地上,哽咽著道:“大將軍,您就殺了奴婢吧。奴婢……奴婢死在大將軍的劍下,心甘情願……心甘情……”

夏侯尚的手臂軟軟地垂了下來,再也沒有力氣提起佩劍,無力地說了一句:“拿酒來。”

夏侯尚手中握著酒杯,潘姬一杯接一杯地給他斟酒,空了幾個酒壺之後,夏侯尚酩酊大醉,含糊不清道:“潘姬,潘姬,你知道皇上最最喜歡什麽樣的人嗎?皇上最喜歡的是女人,絕色女人啊。”說完又灌了一杯酒,潘姬重又滿上,“你知道皇上最恨什麽樣的人嗎?皇上最恨的也是絕色女人啊。”

潘姬一顫,杯中酒潑了出來,淋在夏侯尚的胸前。夏侯尚卻渾然不覺,繼續說道:“當初先帝為了奪取一個絕色女人,害得皇上最敬重的兄長死在了亂軍之中。從那以後,皇上就恨透了絕色女人,可是見了絕色女人,一樣會去搶,搶來了……搶來了又容不下……容不下啊……”

潘姬好奇道:“那女人是……是誰?”

夏侯尚眼神空洞,不知道看向了什麽地方:“那是天下最美……最美的女人,可惜最終還是死在了皇上手中。我知道皇上不喜歡好色之徒,就一直裝作不近女色,旁人都以為我怕夫人,其實我怕的是皇上,是皇上啊。可是這一次,這一次……”

潘姬不解道:“奴婢聽說朝中的大臣都有……都有很多侍妾。”

“別的大臣可以有很多侍妾,可是……可是我卻不能,因為我……我不能讓皇上失望啊。”夏侯尚撫摸著潘姬的臉,“可是現在,就算我立刻殺了你,也難以挽回皇上對我的失望。我知道皇上是個什麽樣的人,我知道……”

突然,一個家兵從廳堂外奔進來,跪在夏侯尚麵前,驚慌地道:“大將軍,皇上……皇上來了!”

夏侯尚渾身一抖,呆住了。

此時已是旭日東升,霞光滿天,征南大將軍府中的院門一重重打開,眾多家兵家將紛紛跪倒在門旁。曹丕臉色鐵青,在眾侍衛和太監的簇擁下走過一重重院門。眾多家兵齊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曹丕大步從廳堂外走了進來,身後跟著眾多侍衛和太監,報信的家兵慌忙轉過身,俯伏在地。曹丕停下腳步,冷冷注視著夏侯尚,潘姬渾身顫抖,縮成一團,伏在夏侯尚的胸前。夏侯尚恍然如從夢中驚醒,欲用力推開潘姬,但雙手竟是無法抬起。見狀,曹丕怒極反笑:“這就是我大魏堂堂的征南大將軍嗎?”

夏侯尚終於拚命推開身上的潘姬,伏在曹丕腳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曹丕怒吼道:“滾起來!夏侯尚,朕為什麽會拜你為征南大將軍?”

夏侯尚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微臣……微臣……”

“因為你是皇親國戚嗎?”

“不,不……”

“因為你是朕少年時結交的好友嗎?”

“皇上……微臣……”

曹丕痛心道:“是啊,你是皇親國戚,可我大魏的皇親國戚多得數不勝數。你是朕少年時結交的好友,可朕少年時的好友隻有你一個人嗎?朕信任你,重用你,是因為你不貪女色,胸懷大誌,忠心報國。朕將平定天下的大任放在你身上,實指望你能為君分憂,做出一番名垂青史的大事業來。可是你,可是你都在幹什麽,幹什麽?”

夏侯尚無地自容道:“微臣死罪。”

曹丕冷哼一聲,向地上的潘姬望去,厭惡道:“禍水,禍水。此等禍水留在世上,必會亂了天下。”

夏侯尚又跪倒下來:“求皇上饒了潘姬。”

曹丕大怒道:“你,你竟然為了一個女人向朕哀求嗎?

夏侯尚連連磕頭,淚流滿麵。

曹丕暴怒地抬起手,指向潘姬道:“絞死這禍水,立刻絞死!”

潘姬大叫一聲,頓時暈過去,幾個侍衛走上前,拖著她就向廳堂外走去。

“慢!”曹丕眼中露出殘忍之色,“就在這兒絞死禍水。讓我們這位堂堂的征南大將軍睜大了眼睛,好好看看。”

眾侍衛將潘姬架在夏侯尚麵前,然後找來一條絹巾,繞在潘姬的脖子上,緊緊勒住。夏侯尚劇烈地顫抖著,深深低下了頭。

曹丕嚴厲道:“抬起頭來。”

夏侯尚痛苦萬分,卻又不敢違抗曹丕的命令,被迫一點點抬起頭來,向潘姬望去。眾侍衛愈來愈用力地勒著絹巾,潘姬麵孔變形,眼珠突出,大張著口。夏侯尚猛地閉上了眼睛。

曹丕大喝道:“仔細看,不許閉眼!

夏侯尚嘴角抽搐著,緩緩睜開了眼睛,看見潘姬的鼻中、口中流出了鮮血。夏侯尚忽然從地上站了起來,兩眼直愣愣地盯著曹丕。

曹丕心頭劇震:“夏侯尚,你想幹什麽?”

夏侯尚似乎根本沒有聽見曹丕在說什麽,直挺挺地移動著身子,一步步走向曹丕。曹丕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兩個侍衛急步上前,抽出佩刀,用鋒利的刀刃擋住了夏侯尚。

夏侯尚仰起頭來:“哈哈哈,哈哈哈!我是大將軍,誰敢阻攔?我是大將軍,誰敢阻攔……”大笑聲中,夏侯尚竟迎著那刀鋒向前走去。

兩個侍衛隻得向後退去。

曹丕大喝道:“夏侯尚,你不想活了嗎?”

夏侯尚詭異地一笑,忽又跪倒在地,望著曹丕放聲大哭:“夫人啊,我的夫人,嗚嗚,求你饒了潘姬,饒了潘姬吧,嗚嗚……”

曹丕驚駭中連連後退:“瘋了……他瘋了,瘋了!”

曹丕下旨罷去夏侯尚征南大將軍官職的消息,司馬懿很快就從司馬馗口中知道了。司馬懿長出一口氣。為了奪取夏侯尚手裏的兵權,從設下美人計引夏侯尚上鉤,到給郭皇後傳遞消息,挑撥曹氏把事情鬧大,盡管每一步都精心安排,但也都有可能出意外。夏侯尚可能不上鉤,曹丕可能置之一笑,夏侯尚也有可能為求自保壯士斷腕……最終,這兩個人沒有跳出司馬懿對他們性格的洞悉,才上演了他想要的結局。

一隻小鳥從花樹間飛過,司馬懿和司馬馗輕鬆地走在花園小徑上。

司馬馗笑道:“夏侯尚被罷去兵權,皇上一定會重用兄長。”

“現在還不會,皇上在等我的一道奏章。”司馬懿苦笑道,“皇上還是要征討東吳,令愚兄獻上一個能夠出奇製勝的進兵方略。可是東吳占有地利,麵對著那浩浩長江,任何進兵方略,都難以取得出奇製勝的結果啊。”

司馬馗略加思索便道:“我大魏的兵力遠在東吳之上,最好的進兵方略就是占據長江中遊,然後順流而下,強攻東吳都城建業。”

“這是唯一正確的進兵方略。但是這個進兵方略得不到皇上的歡心啊。愚兄若想借此良機掌握兵權,就必須迎合皇上,猜透皇上的心思。”司馬懿搖了搖頭,“其實猜透皇上的心思並不難,可是愚兄萬萬不能讓皇上知道這一點。”

司馬馗撓頭道:“二哥不能讓皇上看出來你在揣測他,又必須迎合他……這可真有點難。”

“這就是愚兄的難處啊。”司馬懿一聲長歎,“愚兄的這道奏章既要迎合皇上,又要露出些破綻,讓皇上感到愚兄確有智謀,但這智謀和皇上相比,還是要差那麽一截。”

司馬馗嘿嘿笑道:“這樣的奏章,隻有二哥才能寫出。”

司馬懿雙眼望向遠方:“愚兄寫這道奏章的時候,心中很不是滋味啊。那諸葛亮也是人臣,但他就不用費盡心思去寫迎合皇上的奏章,我真的很羨慕他。”

成都的丞相府後園中,輕風拂過,豔紅的花瓣紛紛飄落。諸葛亮和黃氏坐在草亭中,看著亭外的一株桃樹。

黃氏有些出神道:“夫君還記得嗎?在隆中的茅廬外,有一片桃林,每當暮春之時,夫君就會看著那些落花感慨不已。”

諸葛亮感慨道:“我怎麽不記得呢——花開一年又一年,大好時光就此虛度,怎不令人感慨萬千?”

“但是夫君出仕之後,就再也沒有看過落花。”

“那是因為我已不再虛度時光。”

“是啊,夫君胸懷天下,眼中看見的都是軍國大事,哪有閑心理會這地上的落花呢。”

諸葛亮心中一顫道:“夫人……”

黃氏苦笑道:“我隻是一個女人,看見了這落花,就會想到,我又老了一歲。夫君,我一直希望你有個孩子,但是我已無法實現那心願了。”

諸葛亮寬慰道:“夫人,我並不在意……”

“可是我在意。這些年來,我心裏就像堵著一塊石頭,越來越沉重……”

“夫人,我們已經有了喬兒。”

“喬兒是個好孩子,可是這並不能減輕我心中的沉重啊。又到農忙季了,我想到田莊去住上一段時日。”

諸葛亮點了點頭道:“也好,夫人就帶上蠶兒到田莊去……”

黃氏打斷了諸葛亮的話:“不,蠶兒留下來。”

諸葛亮立刻愣住了。

諸葛亮的臥房中,案幾上擺放著一麵小巧的青銅圓鏡,鏡背雕著精美的花紋,光彩奪目。圓鏡的正麵晶瑩如月,映出蠶兒秀麗的麵容。

黃氏坐在案幾旁,望向蠶兒道:“喜歡嗎?”

蠶兒低聲道:“喜歡。”

黃氏撫摸著銅鏡道:“其實,我也喜歡銅鏡。十五六歲的時候,我天天都在照著這麵銅鏡。可是十七歲那年,我得了一場大病。後來雖然好了,整個人卻完全變了個樣子,頭發黃黃,又黑又瘦,成了一個醜姑娘。後來,我就把家中的銅鏡全都藏了起來。”

蠶兒忙道:“不,夫人看上去十分端莊……”

“我的這個模樣,此刻還看得過去。可是在十七歲的時候,我無法接受病後的變化,不知痛哭了多少次,還發誓這一生絕不嫁人。”黃氏苦笑道,“我們黃家在荊州算是大族,有財有勢。雖然我的外貌變醜了,但上門提親的人卻是絡繹不絕。我並不為此高興,反倒認為那些提親的人全是衝著黃家的財勢來的,沒有誰會真心看上我。為此,我不知推掉了多少親事,以致年過雙十,還是獨守空閨,使父母日夜憂心,不得安寧。唉!現在想來,我當時實在太任性了,隻顧自己的感受,全然不能體諒父母的一片苦心。可是我終究嫁了出去,而且是嫁給了丞相大人這樣一個相貌堂堂、名揚天下的大丈夫。當時在我的家鄉,曾有許多無聊之人嘲笑丞相大人,說什麽‘莫學孔明擇婦,隻得黃家醜女’,實在可笑。”

蠶兒誠懇道:“丞相大人胸懷大誌,所作所為,尋常之人怎能看透。”

“當時我也無法看透丞相大人,可是……可是……”黃氏臉上的神情,仿佛重又變回了少女,“可是我在媒人提親之前見過丞相大人。結果這一見啊,就讓我再也沒有辦法忘掉他,把那絕不嫁人的誓言不知拋到哪兒去了。隻是我總有些擔心,害怕他看上我,僅僅是因為黃家的財勢。為此我故意讓父親推舉丞相大人到劉表那兒去做官,結果他十分生氣,差點推掉了親事。”

蠶兒不禁神往:“夫人……夫人真是幸運。”

“是啊,像我這樣一個相貌並不出眾的女人,能夠得到丞相大人這樣的好男人真心相待,一生還有何求?新婚之時,丞相大人曾對我說過,他喜歡孩子,希望諸葛家香火鼎盛。當時我就在心中發誓,我一定要滿足丞相大人的願望,多生幾個孩子,可是……可是……”黃氏臉上的光彩漸漸褪去,“為了這件事,我不知向上天乞求過多少次,許下了多少誓願。可是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我還是沒有孩子。我開始懷疑,是不是因為我得到了不該得到的幸福,引來了上天的懲罰?”

蠶兒心中也感到深深難過,手足無措道:“不,不是這樣,絕不是這樣……”

“隨著我的歲數一年比一年大,這件事就像一塊巨石,越來越沉重地壓在我的心頭上。這時候,我已經明白了——這個心願,隻能讓另外一個人來完成。”黃氏說著,眼中充滿淚水,殷切地望著蠶兒。

蠶兒身子一顫,不自覺地低下了頭。

黃氏將銅鏡塞到蠶兒手中道:“這麵銅鏡送給你,今晚,你就在這兒等丞相大人。”

時間已近午夜,諸葛亮才處理完公務,回到臥房。臥房的案幾上,亮著一盞陶燈,諸葛亮見到蠶兒端坐在燈邊,不覺一怔:“你怎麽在這兒?”

蠶兒站起身道:“夫人已經到田莊去了。今夜……今夜我就在這兒伺候丞相大人。”

諸葛亮皺眉道:“你還是到自己的房間去歇息吧。”

蠶兒陡然抬起頭,凝視著諸葛亮問道:“我做錯了什麽嗎?”

諸葛亮有點不自在:“你沒有錯……是我,是我心裏有事放不下。”

蠶兒眼圈有點紅,抬起袖子擦眼睛時,不小心帶翻了陶燈,燈油濺到手上,疼得驚呼起來。諸葛亮忙上前把陶燈扶正,火苗撲騰了兩下重又燃起,又關切地問道:“疼嗎?”

“不疼。可是……我心裏疼。”

諸葛亮一顫:“心疼?是我傷了你?”

“丞相大人一點也不喜歡我嗎?”

“我喜歡你,可是……可是我不能像喜歡夫人那樣喜歡你。”

“我知道。我隻求……隻求永遠留在丞相大人身邊。”

“隻要你願意,你可以永遠留在丞相府中。”

“我隻想留在丞相大人身邊。”

諸葛亮歎了口氣道:“不是我有意要冷落你,是我心中堵著一件事情……”

“那件事情,是南中的反叛吧?這些天,丞相大人常常在無意中說起‘南中’二字。”蠶兒神情黯然,“我父親是在南中讓人害死的。一聽到‘南中’二字,我就會……就會想到許多事情。”

諸葛亮忽有所感,問道:“你父親當初為何一定要走南中這條商路呢?”

“因為我父親有一個心願。”蠶兒將手伸入懷中拿出一幅絹巾,在諸葛亮眼前展開。

諸葛亮看見絹巾上畫著山水圖形,染有幾滴暗紅的血跡,驚訝道:“這,這是南中地圖?”

蠶兒點了點頭:“這張地圖是我父親親手畫的。”

諸葛亮近日常常看南中地圖,對地形已爛熟於心,又看了片刻,沉吟道:“你父親的這張地圖和我書房的地圖不一樣,多出了幾道山穀,幾條溪流。”

“我父親走過的一些地方,就連南中當地的人也未走過。我父親說過,他一生都在尋找當年博望侯張騫沒有找到的一條道路。”蠶兒也望著地圖出神。

“我明白了。在我大漢武帝之時,曾派遣張騫出使西域。在西域,張騫發現了蜀地出產的麻布和竹杖。而這些蜀地物品,據說是從身毒國傳過去的。張騫據此猜測,在蜀地西南一定有一條通往身毒國的道路。如果找到了這條道路,大漢就可以避開匈奴的封鎖,從另一個方向去往西域。”

“父親說,朝廷派出了許多人馬去尋找那條道路,但最終都失敗了。”

“蜀地西南山高林密,險阻重重,令人無法越過。”

“可是我父親說,隻要朝廷當時能夠堅持下去,一定可以找到那條通往身毒國的道路。”

諸葛亮笑了笑道:“大漢打敗匈奴之後,使者已能毫無阻擋地去往西域。朝廷也因此對那身毒國失去了興趣。”

“但是蜀地的商人卻從來沒有失去尋找身毒國的興趣。他們一代又一代地冒險穿越高山密林,雖然屢遭挫折,卻也無怨無悔。”蠶兒的語氣驕傲中帶著幾分傷感,“我父親說,找到了通往身毒國的道路,不僅商人會得到豐厚的回報,蜀中的百姓也能得到很多好處。”

“是嗎?他還說過什麽?”諸葛亮早知道蠶兒的父親是一位奇人,但沒想到竟如此奇特。

“丞相大人,我們蜀中最好的物產是蜀錦,我父親說,天下無論何處,都以身穿蜀錦為榮。”

“不錯,無論是我住在山東老家的時候,還是住在荊州臥龍崗的時候,見到的富貴之人都是身著蜀錦。”

“可是近年蜀錦所產總有剩餘,以致價錢不高。蜀中織錦的百姓雖然眾多,但並沒有因此得到多少好處。”

“唉!天下戰亂不斷,能夠穿得起蜀錦的富貴之人已是越來越少。”

“我父親聽人說過,那身毒國人口極多,富貴之人比比皆是,一旦能找到通商之路,蜀錦的外銷必然大增,蜀中織錦的百姓所得也會增加許多。”

聞言,諸葛亮心中一動:“若果然如此,朝廷的賦稅也會增加許多啊。”

“所以我父親說,找到通往身毒國的道路,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蠶兒眼中閃出異樣的光彩,“丞相大人應該派人去尋找那通往身毒國的道路啊。”

“尋找通往身毒國的道路必須經過南中,可是南中反叛多年,怎麽可能容許朝廷的人過境呢?”一說到南中,諸葛亮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我父親認識那些蠻王,他說過,南中的蠻王並不願意反叛。”

諸葛亮先是一喜,接著又惋惜道:“可惜你父親去世了。不然,我一定可以從你父親那兒知道許多南中的事情。”

蠶兒又道:“我義父也認識那些蠻王。”

諸葛亮這才高興起來:“今日你暫且在這裏休息,我去書房休息。明日,我去見一下你義父。”

蠶兒雖然心中有些失望,但看到諸葛亮這麽高興,也笑了起來。

第二天,諸葛亮去了蠶兒義父彭暢家中。從彭暢口中得知,南中蠻王十分喜愛蜀中物品,彭暢因多年來一直與南中做生意,常在蠻王府中出入,又善於交際,因此與眾多蠻王相識。

諸葛亮點點頭道:“聽說南中的蠻王並不願意反叛?”

彭暢恭謹道:“據草民所知,南中的蠻王絕大多數都不願意反叛朝廷。現在南中的反叛,隻是極少數蠻王的作為?”

諸葛亮好奇道:“為何這極少數蠻王竟能控製絕大多數蠻王,發動叛亂?”

“南中的蠻王大致分為夷帥蠻王和大姓蠻王兩種。夷帥蠻王乃是土蠻,有數十人之多,但部眾較少,每個夷帥蠻王的部眾隻有數千人。大姓蠻王的先祖多數是移居南中的漢人,隻有十餘人,但部眾卻是不少,每個大姓蠻王的部眾都有上萬人。”彭暢解釋道,“反叛朝廷的蠻王,乃是孟、朱、高幾個大姓蠻王。劉璋當年為控製南中,曾有意扶持孟、朱、高幾個大姓蠻王,使他們的勢力越來越大,已完全壓服了其他的蠻王。故孟、朱、高幾個大姓蠻王一舉反旗,眾人就不得不呼應。”

“孟、朱、高幾位大姓蠻王,先生都認識嗎?”

“都認識。”

“如果朝廷此時招降幾位大姓蠻王,他們會聽命嗎?”

“依草民想來,他們恐怕不會聽命。孟、朱、高幾個大姓蠻王氣勢正盛,野心極大,退則欲自立為南中之主,進則想奪取蜀中之地。此時朝廷若發出招降之令,在他們看來分明是示弱之舉,隻會助長他們的驕狂之意。”

聞言,諸葛亮若有所思:“先生此時去往南中,可有什麽凶險?”

彭暢坦率道:“此時去往南中,自是比平日多了些凶險,但若是丞相大人有令,草民自當萬死不辭。”

“先生是否願意朝廷早日平定南中?”

“草民經商之利十有八九來自南中,自然是盼著朝廷能夠早日平定南中。”

“我打算請駐守江州的中都護大人招降孟、朱、高等大姓蠻王。先生可以秘密去往南中,告訴孟、朱、高等大姓蠻王——朝廷意欲北伐,對南中的招降實是出於一片誠心。”

彭暢為難道:“我可以試試,不過,那些蠻王絕不會相信朝廷的誠心。”

“先生隻要把話傳到那些蠻王耳中,就是為朝廷立了大功。”諸葛亮忽然站起身來,拱手向彭暢一揖。

彭暢沒想到諸葛亮會這樣看重自己,慌忙還禮,心中感動不已。

又到了晚上,輕風習習,一輪彎月斜掛在樹枝上。諸葛亮的臥房內,案幾上放著一架七弦古琴。諸葛亮坐在案幾旁,十指在琴弦上劃過,彈出一串悅耳的琴音。

蠶兒坐在案幾旁,崇敬道:“沒想到丞相大人還能彈出這麽美妙的琴音。”

諸葛亮淡淡道:“讀書之人必須精通六藝。樂為六藝之一,琴為君子之器。我自幼學琴,至今已有數十年,不知彈過了多少樂曲。”

“樂為心聲。心中無樂,我又怎麽會彈琴呢?”

蠶兒竊喜道:“此刻丞相大人定是心中有樂了。”

諸葛亮輕鬆道:“是啊。這些天來,我一直對南中之事放心不下。但是今日,我終於把這件事放了下來。”

蠶兒幽幽道:“丞相大人的心中有樂,隻是因為如此嗎?”

“南中之事對朝廷至關重要,但究竟如何應對,我一直是沒有把握。可是現在,我已經知道該怎麽去應對……”正說著,諸葛亮看見蠶兒眼中隱約閃爍的淚光,忽然停下了話頭,低聲道,“我心中有樂,也是因為蠶兒在身邊啊。”

蠶兒喜極而泣道:“當真是……是這樣嗎?”

諸葛亮點了點頭。

“那麽……那麽丞相大人能為蠶兒彈奏一曲嗎?”

“常言道,弦而歌之。我為蠶兒彈奏,蠶兒可否為我歌唱?”

聞言,蠶兒臉上浮滿紅暈:“我一直想為丞相大人唱一支歌——上邪。”

諸葛亮心裏一動,看見蠶兒望向他的眼神中,含著無盡的柔情。他輕輕抬起手,撫弄著琴弦。優美柔婉的琴音從琴弦上流出,回**在臥房中。

蠶兒低聲吟唱——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在琴聲和歌聲的餘音中,諸葛亮和蠶兒的身影漸漸合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