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未雨綢繆,成都大亂化無形

成都城南軍營大帳外,吳懿和廖立望向遠處,他們也看到了那道直上雲天的黑煙。吳懿倒吸一口涼氣道:“諸葛亮果然……果然是早有準備。如此說來,我們不可能把皇上救到軍營裏來?”

“諸葛亮怎麽會讓皇上來到軍營呢?他隻怕早已在皇宮外布下了埋伏,隻等著我們去自投羅網。”廖立不緊不慢道,“所以,下官才會出言激怒關、張二位小將,讓他們去攻擊皇宮。”

吳懿輕歎道:“唉!可惜了二位小將,他們……他們隻怕再也回不來了。”

“關、張二位小將必須去往皇宮。隻有這樣,朝中才算是發生了事情。”廖立淡淡道,“隻有當朝中發生了事情之後,中都護大人那兒才會發生些事情。”

“看來,我們隻能坐等中都護大人的好消息了。”吳懿轉身走進了大帳。

“不,我們絕不能坐等,必須立刻殺到城外去。”廖立跟著吳懿走進了大帳,在案幾旁坐下,“諸葛亮此刻會全力對付關、張二位小將,在軍營周圍不會留下太多的兵馬。請國舅爺立刻召集營中所有的兵馬,火速向城外進發。”

吳懿搖搖頭道:“不,我不出城,我要在城內與諸葛亮決戰。”

廖立大驚道:“國舅爺,你可千萬不能有這種想法啊。”

吳懿看了他一眼:“我為什麽不能有這種想法?在城中,我統領的兵馬要多過諸葛亮的兵馬。此時我們奮力一搏,或能死中求生,完全掌控朝廷。”

“兵貴精而不貴多,國舅的兵馬雖多,戰力卻不能令人放心啊。”廖立有點著急,“何況諸葛亮精通兵法,你我在用兵之道上絕不可能占得上風。”

“那也不必出城,我們可以留在營中死守,等待中都護大人的兵馬到來。”吳懿心中暗道,廖立畢竟隻是個文官,未免思慮不周,攻堅之兵須遠遠多於防守之兵。城南軍營牆壘重重,十分堅固。諸葛亮雖然厲害,但他能調動的兵馬畢竟有限。

“國舅爺錯了!此時此刻,我們死守營中,絕無活路。”看著吳懿錯愕的眼神,廖立心中升起一種隱隱的不安,“國舅爺不知發覺了沒有,近些天來,諸葛亮身邊少了一個人——馬謖。”

吳懿又是倒吸一口涼氣:“啊,那馬謖會在哪裏?”

廖立心中似乎早有答案:“馬謖一定是早早到了漢中太守魏延那裏。此時此刻,馬謖極有可能正和魏延率領大軍向成都撲來。”

吳懿眼中露出了驚恐的神色:“魏延統領的漢中兵卒,是,是我大漢戰力最強的兵卒,他若領大軍趕到成都,一切……一切都完了。”

“是啊,一切都完了。”廖立注視著吳懿,“這就是我們比不上諸葛亮的地方啊。他不論遇到任何事情,都能想得很遠,並且早早就布下了厲害的暗招。”

“我們為什麽沒有早想到馬謖這個人呢?”吳懿痛苦道,“看來,我們隻剩下殺到城外去這一條路了。”

廖立反而語氣很輕鬆:“成都東南的各郡縣大多為東州派的官吏掌控,我們若能占據這些郡縣,就可以與中都護大人互相呼應,進可反攻成都,退可割據一方。”

吳懿緊握雙拳道:“果真如此,蜀中必是大亂,若曹賊趁機發大兵來攻,大漢……大漢必亡啊。”

“諸葛亮絕不願看到大漢滅亡,我們也不願看到大漢滅亡。”看到吳懿已經被自己說服了,廖立鬆了一口氣,“這樣,大夥兒就將不得不停戰講和。如此,朝中就極有可能出現眾賢者共掌國政的情形。”

“但願如此。”說著,吳懿大喝一聲,“來人!營中各隊人馬速速出帳列陣,隨本將軍去往城門!”

大帳外的副將領命集結隊伍去了。

廖立沒有猜錯,此時,按照諸葛亮的安排,參軍馬謖和鎮北將軍、漢中太守魏延正帶領著軍隊向成都急行軍而來。馬謖心急如焚,三天五百裏的速度都嫌太慢,一再催促,引起了魏延的不滿。馬謖知道,在諸葛亮的布置裏,這是重要的一環,他反複計算著路程和時間,一定要及時趕到成都,希望能再快、更快一點,萬萬不能誤了丞相的大事。成都此時,是否已經亂起來了呢?

皇宮宮門外,隨著關興、張紹步步向前緊逼,趙雲步步後退,直到退無可退——他已經退到宮門的門檻前。關興手中的大刀直直地指向趙雲道:“看在你曾經救過皇上的分上,我們不想使出殺招。如果你還有羞恥之心,就快快讓開!如果你今天能讓開路,你還是我最敬佩的人!”

趙雲注視著關興道:“在我眼中,你們和我的孩子沒有什麽區別。縱然你們已犯下了十惡不赦的大逆之罪,我還是將你們當成自己的孩子。興兒、紹兒,你們就聽我一句話,退下吧!”

“你別逼我們!你難道非要讓我們動手嗎?”關興的大刀已經頂在了趙雲的胸前,張紹手裏的長矛也越握越緊。

聽到殿外隱隱傳來陣陣喊殺聲,皇宮內殿中的劉禪猛地從臥榻上坐了起來,眼中全是驚恐之意:“怎麽回事,這是怎麽回事?”

黃皓奔到劉禪身邊,竭力保持著鎮定:“沒事,沒什麽事。”

劉禪急道:“快,快去看看。”

“是。”黃皓轉身快步走出內殿,匆匆奔向內殿的宮門。

還沒到內殿的宮門,董允上前攔住了黃皓。

黃皓麵帶微笑問道:“皇上聽到動靜,想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

董允神情凝重:“外麵有叛軍作亂。”

黃皓大吃一驚,嗓音變得尖厲起來:“啊!叛軍?那皇上怎麽辦?皇上龍體欠安,可……可受不了驚嚇啊。”

“黃公公請放心,有丞相大人在,有子龍將軍在,叛軍絕不會進入皇宮。”董允沒有絲毫慌亂,似乎一切都在控製之中,“不必讓皇上知道外麵的事情,就說子龍將軍在操練軍陣。”

黃皓為難道:“在下是內侍小臣,怎敢……怎敢欺君?”

董允沉穩道:“黃公公並未欺君。黃公公所說的一切,都是來自下官之口,一切自有下官承擔。”

黃皓張口仿佛想說什麽,卻終於沒有說出,狠狠地一跺腳轉回去了。

董允看著黃皓的背影,鬆了口氣,這位黃公公別的本事沒有,把小皇上哄得開開心心倒是很在行。隻要小皇上那邊不出亂子,丞相托付給自己的事也就算圓滿完成了。

皇宮宮門外,趙雲注視著關興、張紹,神情異常平靜。關興握著大刀的手在顫抖:“拿起你的劍!你,你害怕了?”

“我征戰沙場數十年,不知經過了多少惡戰,麵對過多少悍將,可是我從來沒有害怕過什麽。然而今天,今天我卻害怕了。”趙雲沉痛道,“我無法將你們看成敵人,也無法對你們揮劍。興兒、紹兒,你們真把我看成了敵人嗎?真想殺了我嗎?”

張紹的額上沁出了汗珠:“你,你少來這套……”

趙雲苦笑道:“興兒、紹兒,一切到此為止吧。”

關興怒吼道:“不!”

關興隻說了一聲,就再也說不下去,遠處突然傳來呼喊聲:“丞相大人到!丞相大人到……”

關興和張紹猛地轉過身來,遠處塵霧飛揚,無數麵大旗迎風招展,呼喊聲如海潮般一浪接一浪湧起,帶著強大的威懾力向圍在宮門台階下的眾兵卒壓迫過來。

“丞相大人到!丞相大人到!丞相大人到……”

台階下的眾兵卒驚恐地四處張望,紛紛向後退縮,隊形頓時散亂起來。

一名兵卒驚恐道:“啊,我們中了丞相大人的埋伏,大夥兒快逃,快逃!”

另一名兵卒四顧左右道:“所有的退路都有伏兵,往哪兒逃啊!”

年紀最小的兵卒聲音裏都帶了哭腔:“大夥兒全都沒命了,沒命了……”

趙雲猛地一揮長劍,厲聲大喝:“丞相大人有令——降者免死!”

台階上的眾禁衛軍卒也一齊大喝:“降者免死!降者免死!降者免死……”

台階下的兵卒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然後一齊向台階上的關興和張紹望了過去。關興和張紹神情扭曲,眼中全是絕望之意。

趙雲又大喝道:“大漢兵卒不殺大漢兵卒!”

關興用盡全身氣力張開嘴唇擠出幾個字:“大夥兒……”他想說“大夥兒拚了”,但喉中好像卡住了什麽,無論如何也無法把那句話說出來。張紹望著關興,嘴唇動了動,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台階下的一個兵卒忽然扔掉了手中的長矛,緊接著又一個兵卒扔掉了手中的長刀。刹那間台階下乒乒乓乓響成一片,無數兵卒扔下了手中的武器。

諸葛亮在眾多護衛軍卒的簇擁下,出現在宮門前的大道上。扔掉了武器的兵卒紛紛向兩旁退去,讓開道路。

諸葛亮神情威嚴,一步步向宮門走去。道路兩旁的兵卒一個接一個跪了下來。諸葛亮踏上了宮門前的台階,趙雲行以軍禮:“末將拜見丞相大人!”台階上的眾禁衛軍卒也都跪了下來。

關興和張紹望著愈來愈近的諸葛亮,無法壓抑的恐懼感不知從何而來,一下子垂下了手中的兵器。

諸葛亮停下來,逼視著關興和張紹。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巨大壓力從他的眼中發出,沉重地壓在他們的身上。關興和張紹雙膝一軟,不由自主地跪在台階上。諸葛亮向台階下道:“二位小將軍,請回到軍營去吧。請二位小將軍告訴國舅爺——大亂若起,國家必亡。國舅爺是大漢的國舅,大漢若亡,大漢國舅又何以立身?”

關興和張紹猛地抬起頭來,難以置信地望向諸葛亮,又互相看了看,眼中全是困惑之意。

關興似乎要辯解什麽:“丞相……丞相大人……”

諸葛亮擺擺手道:“我諸葛孔明做的是大漢丞相,對大漢國舅一向敬重。你們回去吧。”

關興和張紹又羞愧又迷惑地離開了,他們帶來的兵卒也跟著走了。諸葛亮和趙雲站在台階上向遠處望去,遠處仍是塵土飛揚,無數麵大旗迎風招展。

諸葛亮長歎一聲道:“子龍將軍兵不血刃就化解了一場戰禍,當記上一大功。”

趙雲心有餘悸道:“如果不是丞相大人及時出現,末將未必鎮得住興兒和紹兒。吳懿和廖立居然誘使興兒、紹兒犯下大逆之罪,實是可恨。”

“子龍將軍錯了,二位小將軍隻是受人利用,絕無犯上作亂之心。一旦大事過去,子龍將軍應該找個機會好好勸說他們一下。”諸葛亮看著趙雲,“今日,沒有人犯下大逆之罪,吳懿沒有,廖立沒有,關興和張紹更沒有。他們都是大漢臣子,和你我一樣的大漢臣子。”

趙雲點了點頭:“但願……但願他們能明白丞相大人的一片苦心。”

“他們不願意明白,也不想明白。”諸葛亮一臉的苦笑,“我們隻能逼迫他們,用一切辦法逼他們,讓他們不願意明白也得明白,不想明白也得明白。”

皇宮中亂成一團,成都的大街小巷在太守楊洪的嚴格控製之下,街上沒有一個閑人。此時,一輛馬車在大街上疾馳,引起了禁卒的注意。禁卒攔住馬車,示意他們表明身份,扮作吏卒模樣的李鍾騎在高頭大馬上緊跟在馬車後,見狀拍馬上前,從腰裏解下一麵閃著金光的木牌,迎著眾禁卒晃了兩晃。黑漆木牌上刻著醒目的四個金字“禦前太醫”,眾禁卒見了木牌,立刻讓開了道路。

馬車內,秦貴欽佩道:“這一切,都是陳老先生早就安排好了的吧?如今看來,天下隻有陳老先生才是那諸葛亮的對手。”

“兵法雲,謀定而後動。要想做成大事,就必須早早做出安排。”陳奉微微一笑,“也許老朽並非是諸葛亮的對手。可是老朽眼前的對手,隻有一個諸葛亮。而那諸葛亮的對手,卻遠遠不止老朽一人。”

秦貴若有所思:“俗話說得好——猛虎不敵群狼。對付諸葛亮,就應該像群狼對付猛虎一樣。”

轉瞬之間,馬車來到了皇宮後牆,後牆上有一處小小的角門,角門外,一個禁衛軍小校領著十餘兵卒站在台階下。馬車在李鍾等人的護衛下來到角門外,陳奉和秦貴從馬車上下來,徑直走進角門。那禁衛軍小校和眾兵卒神情木然,仿佛什麽也沒有看到。李鍾等人跳下馬,匆匆跟在陳奉和秦貴的身後。陳奉等人進入皇宮,快步在宮中的小巷中穿行,一個年約六旬的老太監緊跟在陳奉身旁,神情緊張。陳奉邊走邊問道:“請問公公,還有多遠?”

老太監低聲道:“快到了。”

成都城南軍營中,氣氛也十分緊張,兵卒已在營門集結完畢,吳懿全副戎裝騎在馬上,領著眾兵卒出發準備攻擊城門,殺向城外。

一個小校突然從營門外奔進來,跪倒在吳懿馬前,氣喘籲籲道:“啟稟……啟稟國舅爺,大事……大事不好,趙將爺的兵馬奪去了……奪去了東城門。”

吳懿一驚,猛地勒住馬頭,停了下來。

又一個小校奔進營門,迎著吳懿跪下道:“啟稟國舅……國舅爺,趙將爺的兵馬突然從城外殺來,奪去了南……南城門。”

“廢物,廢物!你們全都是廢物!”怒吼聲中,吳懿猛地拔出佩劍,就要向小校的頭頂劈去。那佩劍隻劈出一半,就停在了空中。吳懿看見關興和張紹垂頭喪氣,倒拖著兵器走進了營門。他雙手突然沒了力氣,心中一片冰涼。

皇宮宮門外,遠處已隱隱浮起蒼茫的暮靄,遮住了諸葛亮和趙雲的視線,向寵騎著一匹快馬飛馳而來。不等快馬停穩,向寵已翻身躍下,疾步奔上台階,跪下行以軍禮。

趙雲急切地問道:“城門奪過來了嗎?”

向寵大聲道:“啟稟丞相大人,將軍大人,末將已奪下東城門和南城門,並且已將城南軍營的四門圍住。”

趙雲興奮道:“好,好!”

諸葛亮擔心地問道:“雙方軍卒可有損傷?”

向寵響亮地回道:“按趙將軍的軍令,我們從城外攻入,對方毫無防備,根本來不及抵抗,僅在收繳兵器時有些衝突,雙方各傷了十餘人。”

諸葛亮欣慰地點了點頭:“好,你立刻趕回去,一定要將城南軍營的營門嚴密圍困,但絕不可主動攻擊。營裏若有人往外衝,可用弩箭把他們射回去。”

“遵命!”說著,向寵站起身,迅速走下台階,躍上馬背,向遠處疾馳而去。

諸葛亮看著向寵遠去的背影,長長舒了一口氣。

趙雲欽佩道:“這時候末將才真正明白了丞相大人將兵馬埋伏在城外的用意。此時守城者防備的是城內,對城外的攻擊反倒沒有防備。”

“我最擔心的就是吳懿會帶兵衝向城外。如果吳懿領兵衝到了城外,定會不顧一切,四處勾連匪類,極有可能把外麵的郡縣卷入到叛亂中,那時我們就很難控製住情勢,而一旦國中情勢失控,大漢也就離滅亡不遠了。”諸葛亮聲音平靜,眼神中卻充滿了憤怒,“吳懿做得太過分,已到了瘋狂的地步。對付一個力量強大的瘋狂者,如果不能殺了他,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關進籠子裏。”

“吳懿已經被關進了籠子裏。”趙雲感慨道,“如果我是吳懿,此時此刻多少會明白一些丞相的苦心吧。他大勢已去,再怎麽折騰也無濟於事,應該立刻向丞相大人投降。”

諸葛亮苦笑了一下道:“子龍將軍又錯了。吳懿既非敵寇,亦非叛賊,何來投降二字?”

趙雲疑惑道:“其實……其實丞相大人完全可以將吳懿、廖立定為叛賊,發兵擊滅。”

“如果吳懿和廖立是叛賊,那關興和張紹也是叛賊了。”諸葛亮停頓了一下,“更重要的是——吳懿和廖立如果成了叛賊,中都護大人還能心安嗎?如果中都護大人不能心安,又會出現什麽樣的情形?”

趙雲沉默片刻,歎道:“丞相大人也太……也太為難了。”

“這一次的事情,難就難在’無形’二字上。”諸葛亮說得輕鬆,心裏還是有一絲後怕,“無形,就是化大亂於無形,就是把一切痕跡都消除得幹幹淨淨,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趙雲若有所思:“末將明白了——讓吳懿投降,就會留下痕跡。”

諸葛亮點了點頭:“吳懿一直不甘心平庸,一直想往高處走。可這一次,他走得太高了,下不來了。我們必須主動安排一個台階,吳懿從這樣的台階上走下來,就會把他這次往高處走的痕跡消除掉,可是這台階並不容易找到。”

趙雲讚歎道:“是啊。這個台階應該由丞相大人安排。可如今吳懿他們已與丞相大人生出了極重的嫌隙,隻要這個台階是丞相大人安排的,吳懿肯定不敢踏上去。也許,也許我們應該讓皇上出麵來安排這個台階。”

諸葛亮似笑非笑道:“吳懿會信任皇上嗎?”

“除了皇上,吳懿還能信任誰……”正說著,趙雲忽然停下了話頭,眼中陡地一亮,“太後!吳懿此刻唯一能相信的人,就是太後。”

成都城南軍營,吳懿神情木然地坐在大帳的帥案後,麵前是廖立、關興和張紹三人。關興把皇宮的情形大概說了一遍,廖立眼神中充滿了疑問:“諸葛亮就這樣把你們放回來了?”

關興訥訥道:“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麽,我見到,見到諸葛丞相,心中竟一片迷糊,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做了些什麽。”

張紹也垂下頭:“我心裏不想……不想就這樣回來,可是……可是我的腿卻不聽使喚……我怎麽……怎麽在那諸葛亮麵前就說不出話呢?”

吳懿安慰道:“二位賢侄什麽也不用說了,回來就好。我本來……本來就不願讓你們去的。可你們不聽,偏要去。”

關興慚愧道:“都怪小侄無能。”

吳懿揮揮手道:“好啦,二位賢侄且下去歇息吧。”

關興和張紹彎腰行了一禮,退出大帳。

吳懿呆坐片刻,臉上陰晴不定,不知道心裏在想什麽,廖立正欲開口,吳懿陡的一聲大叫:“拿酒來!”

幾個兵卒把酒壺、酒杯和幾盤熟牛肉端到帥案上,然後退了出去。

吳懿斜眼看著廖立道:“侍中大人,你還站著幹什麽?來,來!坐下來。你我且痛欽三百大杯,不醉不休,不醉不休!”

廖立苦著臉道:“國舅爺,現在不是醉酒的時候啊。”

“哈哈哈,難道侍中大人在這個時候還沒有明白過來嗎?”吳懿大笑起來,“我們早就成了諸葛亮的獵物,無論怎麽掙紮,都會掉進他事先設計好的陷阱裏。諸葛亮到底是諸葛亮,不服不行啊。”

廖立坐了下來:“諸葛亮是在……是在什麽時候把我們當成獵物的?”

“現在問這些還有什麽意思?來來來,現在隻有痛欽一醉,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說著,吳懿拿起酒壺,將兩隻酒杯注滿。

廖立端起酒杯飲了一口:“我們不應該是諸葛亮最想除掉的人。我們不想獨掌權柄,我們隻是……隻是想讓眾賢者共掌朝政……”

“侍中大人是在做夢吧。眾賢者共掌朝政?哈哈哈!”吳懿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想不到我吳懿也會做夢,居然夢想著眾賢者共掌朝政。我怎麽就不明白呢——朝中的賢者隻能有一個,有一個就足夠了啊!”

“不,諸葛亮不是因為我們想要眾賢者共掌朝政才設下了眼前這個陷阱,他一定是很早就開始布置了。”廖立雙眉緊鎖,“是什麽時候呢,我想一下……先帝托孤的時候……對,在先帝托孤的時候,諸葛亮就在安排這個陷阱,一定是這樣。自古以來,少主臨朝,輔政大臣之間就是水火不能相容。當初秦二世繼位,趙高殺了李斯;漢昭帝繼位,霍光殺了桑弘羊、上官桀。丞相大人博古通今,智計深沉,一定知道他和中都護大人之間早晚會有一場生死搏殺,因此早早就安排了這個陷阱。”

吳懿又斟滿了酒杯:“侍中大人是說這個陷阱其實是用來對付李嚴的?”

“正是如此。”廖立黯然道,“我們隻是誘餌,引誘李嚴撲過來的誘餌。”

吳懿思索著:“有道理。此時諸葛亮大占上風,完全可以率大兵殺過來,把我們定成叛逆之賊,滿門抄斬,誅滅九族,但他沒有。如果我們是諸葛亮真正的目標,他早就大開殺戒了。”

“對付我們,趙雲手下的兵卒就足夠了,但馬謖卻到魏延那兒去了。諸葛亮分明是想讓魏延統領的兵卒埋伏在城外,隻等中都護大人領兵趕到,就來一個伏兵齊出。”廖立對始終沒有露麵的馬謖始終心存忌憚,“在兵法上,這就叫作示敵以弱,誘敵深入,斷其歸路,聚而殲之。”

吳懿恍然大悟:“厲害厲害,可是中都護大人會往這個陷阱裏跳嗎?”

“如果諸葛亮連我們都對付不了,就絕不是中都護大人的對手,李嚴勝券在握,一定很樂意領兵前來。我們可以讓諸葛亮誘敵之計順利進行下去,也可以讓他落空。”廖立沉吟道,“我們可以告訴諸葛亮,我們很樂意做這個誘餌,並且一定能把中都護大人誘來。或者告訴諸葛亮,我們不會讓他的計謀得逞,我們將拚死殺出軍營,與諸葛亮拚個魚死網破。這樣,諸葛亮固然可以把我們全都殺死,可是李嚴卻再也不會來了,而李嚴才是他最想除掉的人。”

吳懿突然冷笑起來:“原來我們還未陷於絕境,還可以與諸葛亮做一場交易。侍中大人居然從死地中看出了一條活路,佩服佩服!”

“我願意立刻出營去見諸葛亮,告訴他……”看到吳懿臉上越來越明顯的冷笑,廖立停住了話頭,不禁後退了一步,“國舅爺,你……”

吳懿臉上的表情變得猙獰:“你繼續說,你會告訴諸葛亮什麽?”

廖立強作鎮定道:“我,我會告訴諸葛亮,國舅爺……國舅爺很樂意做誘餌,但他必須擔保永遠不得傷害國舅爺……”

“哈哈哈!”吳懿猛地從帥案後站起來,“侍中大人,你真是太聰明了。”

廖立辯解道:“下官,下官是在為國舅爺著想啊。”

“你隻是在為你自己!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兒,聽了你的花言巧語,就相信諸葛亮會放過我嗎?告訴你,從進入軍營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在諸葛亮和我之間,隻剩下了生死二字,要麽他死,我生!要麽我死,他生!”吳懿昂首道,“我是帶兵的大將,又是國戚,還曾深受先帝器重。諸葛亮最不放心的就是我這樣的人,最想除掉的,也是我這樣的人。”

廖立急切道:“不,諸葛亮最想除掉的人是李嚴,是李嚴!”

“一樣,一樣。李嚴是手握兵權的東州派大臣,我也是手握兵權的東州派大臣。其實在先帝托孤那會兒,我心中就對諸葛亮充滿了恐懼,害怕他會搶先向我痛下殺手。當我在朝堂上與諸葛亮起了衝突時,心裏就在想,我一定要搶先動手,可結果還是他搶先動手了。”吳懿的聲音中充滿了落寞,“侍中大人以為,今日之事全是你鼓動起來的。你才是真正厲害的人,你既可以讓我和諸葛亮拚死搏殺,又可以讓我和他做一個活命的交易。”

“不,我……”廖立心裏一涼。

“你和我大不一樣,你隻是一介書生,最厲害的兵器不過是那三寸不爛之舌,對諸葛亮毫無威脅。何況你本是荊州派的人,出去見了諸葛亮多磕幾個響頭,多說幾句奉承之言,完全可以保住性命!”吳懿的語氣中充滿了不屑。

“我廖公淵絕非貪生怕死之輩!”廖立被吳懿這種不屑的語氣激怒了,“太史公有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心懷大誌,為天下而死,是謂重於泰山!逞匹夫之勇,為一己之私而死,是謂輕於鴻毛。我廖公淵堂堂七尺男兒,絕不輕賤性命,作無謂之死!”

“好,好一張利口!”說著,吳懿突然拔出佩劍,將鋒利的劍刃架在了廖立的脖子上,“此刻你若死了,是重於泰山,還是輕於鴻毛?”

廖立雙腿隱隱發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讓我來告訴你——什麽叫作重於泰山,什麽叫作輕於鴻毛。如果你為勝利者而死,你就是重於泰山。如果你為失敗者而死,你就是輕於鴻毛。可惜,我們注定是失敗者,注定會輕於鴻毛一般死去。”吳懿眼中全是輕蔑之意,緩緩收回手中的佩劍。廖立勉強站穩身子,額上全是冷汗。

吳懿大喝道:“來人!”

一員偏將應聲走進大帳,彎腰施禮。

吳懿高聲道:“傳我的將令,各隊飽餐一頓,人披甲,馬備鞍,弓上弦,準備廝殺!”

“是!”偏將說罷,迅速退了出去。

廖立大驚失色道:“國舅爺,你,你要幹什麽?”

吳懿眼中透出困獸般的凶光:“多謝侍中大人提醒了我——諸葛亮竟然把我當作了誘敵的誘餌。想我吳懿也是堂堂一員戰將,豈能受此羞辱?大丈夫就算去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隻等天一黑透,我就大開營門,放馬衝殺出去,見人就砍,見屋就燒,拚他個魚死網破,掀他個天翻地覆!到了那時,諸葛亮就會知道——我吳懿是不是隻配做一個誘餌?哈哈哈!”

廖立在恐懼中連連後退:“你瘋了!瘋了!瘋了……”

太後寢殿內,神情慌張的巧娘給太後吳氏帶來了叛軍攻打皇宮的消息,吳氏聽完外麵的情況,嚇得臉色慘白,連連追問道:“皇上還好吧?叛軍有沒有驚擾到皇上?快帶我去見皇上!”

巧娘安慰道:“奴婢從皇上那兒回來,皇上那裏暫時平安無事。回來時,遇上了一群從外麵調進來的護衛軍卒,奴婢偷聽過他們的談話,知道了一些外麵的事兒。”

“那就好,皇上沒事就好。”吳氏鬆了口氣,“那些軍卒說了些什麽?”

巧娘低聲道:“奴婢……奴婢不敢說。”

吳氏又緊張起來:“你快說,你快說啊。”

巧娘的聲音低不可聞:“是……是國舅爺……”

吳氏“啊”的一聲,陡然從案幾後站了起來,身子連連晃動,幾欲摔倒。巧娘慌忙站起來,撲上去扶住吳氏。吳氏軟軟地坐下來,兩眼發直。

巧娘驚駭道:“太後,太後……”

吳氏忽又掙紮著站起:“我要去見皇上,去見皇上……”

在巧娘的攙扶下,吳氏向寢殿外走去,但隻走出幾步就停了下來,痛苦道:“我就算見到了皇上,又有什麽用?皇上他毫無決斷,毫無決斷啊。一個毫無決斷的皇上,又怎麽能庇護我的兄長。”

巧娘勸道:“朝中的大權都在丞相大人的手中,太後娘娘也許應該召見丞相大人……”

吳氏沉重地搖了搖頭:“這個時候,丞相絕不會見我。”

皇宮一條長長的小巷中,老太監領著陳奉和秦貴等人謹慎地穿行著。

陳奉焦躁地問道:“怎麽還沒有到?”

老太監小聲道:“我們不能……不能從正門走,隻好繞彎兒……”

陳奉打斷他道:“就算是繞彎兒,也該到了。”

老太監賠笑道:“穿過這條巷子就到了。”

老太監領著陳奉、秦貴等人走到了巷口,示意他們在原地等一會兒,他先去看看情況。陳奉等人站在原地,注視著老太監的背影。

突然,老太監似受驚的兔子一樣抖了一下,轉身急匆匆奔了回來。

陳奉臉色大變:“怎麽啦?”

老太監哭喪著臉道:“不好,太後娘娘的寢殿門外多了許多兵卒,全是……全是老奴才不認識的人……”

陳奉如五雷轟頂般呆立在原地,眼中全是絕望之意,秦貴也驚呆了。

陳奉猛地一把掐住了老太監的脖子,低吼道:“是你這狗奴才出賣了老夫?”

老太監渾身發抖,連翻白眼,從嗓子眼裏擠出聲音:“冤枉,冤……枉……”

陳奉怒道:“那為何宮門前的軍卒全都換了?”

老太監幾乎發不出聲音:“不……不知……唔唔……”

秦貴驚慌道:“到底怎麽啦?我們別是中了埋伏吧?”

“老朽花了許多心血,早早布下了這招絕棋,可是……可是到了最緊要的時刻,偏偏……偏偏出了差錯……”陳奉痛苦道,“若有埋伏,也不會埋伏在這裏。這應該是一個意外,可是這個意外卻壞了大事啊。”

李鍾惡狠狠道:“我們幹脆衝進去,把太後劫出來。”

陳奉搖頭道:“不可。那些禁衛軍卒遠遠多過我們,就這麽衝進去,我們誰也別想出來。老朽真不甘心啊,老朽隻差一點,隻差一點……”

秦貴感覺到了一絲寒意:“既是如此,我們快快退回去吧。此乃險地,不可久留。”

陳奉忽然又向巷口走去,卻被秦貴一把拉住:“陳老先生萬萬不可冒險。”

陳奉驚恐道:“老朽剛才看見諸葛亮進了宮門。可這不可能啊?我想再看清楚一點……”

“在諸葛亮身上沒有什麽不可能的事情,陳老先生,我們還是快快離開此地吧。”秦貴拉著陳奉快速按原路離開了。

諸葛亮和趙雲在內侍太監的引導下穿過重重宮門,每一重宮門旁都站著十餘名手持兵刃的禁衛軍卒。趙雲解釋道:“遵丞相大人之令,內宮各處都加了雙倍的守衛兵卒,有些緊要之處,還加了三倍的守衛兵卒。不知此時太後是否會相信我們。”

諸葛亮滿意地點了點頭:“我們一定要讓太後明白,此時此刻,隻有她才能救吳懿。”說話間,他們已來到了太後寢殿外。

寢殿門前,數十名禁衛軍卒嚴陣以待,董允神情凝重,從眾軍卒麵前走過,邊走邊仔細打量著每一個兵卒,確保在人員上不出任何疏漏。諸葛亮和趙雲在內侍太監的引導下,來到寢殿門前。董允連忙上前彎腰施禮,眾禁衛軍卒也紛紛半跪下來行以軍禮。諸葛亮向董允和眾禁衛軍卒抬了抬手,示意免禮,他們才站了起來。

趙雲問道:“董大人怎麽在這兒?”

“我巡查之時,發現守在太後宮門前的軍卒十分不妥,就把他們全都換了,另調了一隊軍卒過來,此刻正準備向這些新來的軍卒交代一些事兒。”董允的神情略顯疲憊,顯然此事很耗費心神,但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

諸葛亮警惕地問道:“怎麽不妥?”

董允解釋道:“依照內宮宿衛的慣例,各處兵卒三天就應輪換一次,但此處已有七天沒有輪換,而且這些兵卒全都來自同一地方,也不合慣例。”

諸葛亮心裏一緊問:“這些兵卒來自何地?”

董允答道:“全都來自江州。”

諸葛亮若有所思道:“看來這其中確有不妥,休昭應該仔細追查一番。”

董允沉穩道:“屬下遵命。”

諸葛亮請內侍太監向太後稟報一下,自己有事求見。過了很久很久,太後才傳令讓諸葛亮等人進去。

太後吳氏竭力保持著鎮定,裝作毫不知情端坐在屏風前,巧娘垂著頭站在吳氏身旁。諸葛亮把今日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之後,寢殿之中陷入了一片沉默。許久,吳氏才開口道:“丞相大人,國舅……國舅他絕無叛逆之心。”

諸葛亮神情平靜道:“發兵侵犯皇宮,不是叛逆又是什麽?”

吳氏艱難道:“難道、難道丞相親眼看見國舅領兵侵犯皇宮?”

“微臣親眼看見關興、張紹領兵殺到了皇宮門前。國舅指使關興、張紹侵犯皇宮,比他自己親自領兵侵犯皇宮更加令人不可接受。”諸葛亮停頓了一下,接著道,“先帝看待關興、張紹,就像是看待自己的兒子一般。以微臣想來,太後看待關興,張紹,也一定是待如己出。”

吳氏痛苦道:“是啊,我看待興兒、紹兒,就像看待自己的孩兒一樣。國舅現在……現在如何?”

吳氏再也承受不住這巨大的壓力,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丞相,這其中一定……一定有什麽誤會……國舅身受皇恩,對大漢一向忠心耿耿。因此先帝才對國舅格處看重,把興兒、紹兒都交給國舅照看。”

諸葛亮的語氣沒有絲毫和緩:“先帝確實很看重國舅,可是,國舅的所作所為,對得起先帝的信任嗎?”

“國舅他一定是誤聽了奸人的挑撥,做出了不該做的事情。”看著沉默不語的諸葛亮,吳氏眼中漸漸露出絕望之意,“丞相……丞相一定要將國舅置於死地嗎?”

諸葛亮斬釘截鐵道:“發兵侵犯皇宮,為十惡不赦之大逆之罪。”

吳氏突然擦幹眼睛,陡地提高聲音道:“大逆之罪,當滅其族。丞相來此,是不是在提醒我——國舅是我唯一的胞兄?”

諸葛亮站起身,向吳氏深施一禮:“微臣一向敬重太後,深知太後賢明仁慈,對皇上極為愛護,因此絕不會因私恩而忘大義,容許國舅做出危害大漢基業的舉動。微臣想請太後立即出宮,親至軍營中向國舅曉以大義,讓國舅幡然悔悟,迷途知返。”

吳氏不禁又驚又喜:“丞相……丞相願意饒恕國舅?”

諸葛亮誠懇道:“是太後饒恕了國舅。太後賢明仁慈,絕不願關興、張紹二位小將軍陷在大逆之罪中。”

吳氏一下子明白過來:“是啊,國舅深受皇恩,竟然做出叛逆之事,我第一個饒不了他。可是,可是我不能讓興兒、紹兒陷在了大逆之罪中啊。先帝最重兄弟情義,絕不願興兒、紹兒受到任何傷害。”

“關興、張紹二位將軍絕無叛逆之心,他們來到皇宮門前,隻是為了把不明真相的兵卒勸回營中。”看著吳氏不解的目光,諸葛亮解釋道,“微臣曾下過一道教令,讓各營老弱兵卒回鄉。國舅營中因故遲遲沒有放回老弱兵卒,致使那些老弱兵卒聽信謠言,以為朝廷會讓他們再次出征,情急之下,就到皇宮前跪地哭求,盼皇上能為他們做主。”

吳氏點頭道:“是啊,我也聽說近日成都的大街小巷中有許多謠言流傳。”

“國舅也許是聽多了謠言。可身為朝廷大臣,豈能被謠言左右?國舅應將那些老弱兵卒速速放歸鄉裏,然後向皇上上一道謝罪表章,如此才能讓事情平息下去。”諸葛亮步步為營,雖然隻是宮中的一場對談,在他看來,卻無異於一場戰鬥。

諸葛亮心中長舒一口氣,表麵卻不動聲色道:“城北有許多荒地,微臣想請國舅領兩千軍卒出城屯田,若非宣召,不得入朝。這是太後出於對關興、張紹二位小將軍的一片仁愛之心,不得已做出的決斷。”

吳氏沉痛道:“是啊,不得已……國舅還在城南軍營嗎?我去勸勸他。”

諸葛亮真心地行禮道:“太後深明大義。”

一炷香後,宮門大開,太後吳氏在眾多太監、宮女的簇擁下,從宮門中走出。宮門停著一輛華麗的皇家禦車,吳氏在宮女的攙扶下登上了禦車,護送太後的皇宮禁卒緊隨其後,直奔城南軍營。

暮色漸濃,城南軍營的帥帳一片昏暗,吳懿抓起酒杯,仰頭狂飲。廖立無頭蒼蠅般在大帳中走來走去,不時向坐在帥案後狂飲的吳懿看上一眼,想說什麽,又不敢說。

“天已黑了嗎?”吳懿狠狠將酒杯扔在地上,猛然站起身,拔出腰間佩劍。

廖立驚駭地望著吳懿,渾身顫抖。

一個偏將忽然奔進帳中跪了下來:“太後……太後駕到!”

吳懿提著佩劍,奔出大帳,奔向營門。廖立緊跟其後,眼中一片茫然。看到華麗的禦車緩緩從營門中馳入,吳懿手中一鬆,佩劍“當啷”掉在了地上。吳氏從禦車中走出,吳懿扶著她走進帥帳,其餘人都在帳外等候。吳氏眼圈還是紅紅的,看得出來一路上都在哭泣,吳懿跪在帥案前,眼中也有淚光閃爍。

吳氏長歎一聲道:“你是我唯一的兄長啊。你、你怎麽能……怎麽能做出這樣的糊塗事?難道你想讓吳家絕後嗎?”

吳懿不甘道:“是、是丞相大人想獨攬大權,是他在逼我……”

“胡說!丞相怎麽會逼你?”吳氏恨恨道,“一定是廖立挑唆你鋌而走險,我真是錯看了此人啊。”

吳懿垂下頭:“小臣妄為,累及太後,實是……實是罪該萬死。”

“事已至此,什麽都別說了,一切都依丞相所說的去做吧。”

“不!”吳懿猛然抬起了頭,“小臣手中若無兵權,隻能任人宰割。”

“我知道你想大有作為,你想掌有大權。可是你想過沒有,在眼前的情勢下,執掌朝中大權意味著什麽?”吳氏這時才知道自己這位哥哥有多糊塗,“你並沒有認真想過,可我一直在想。先帝為何會將朝中的大權交給丞相,甚至當眾說丞相可自為成都之主?隻是我怎麽也想不太明白,直到今日,我才有些明白了——因為先帝知道,皇上是一個重擔,一個隻能由丞相挑起的重擔。如果兄長執掌了朝中大權,那就意味著兄長必須挑起皇上這副重擔。兄長請問問自己——是否挑得起這副重擔?”

“那你想過沒有——中原的那個大漢是如何滅亡的?”吳氏的目光中滿是無奈,若是她的兒子稍稍爭點氣,吳家又何至於受製於人,“當初少帝即位之時,和我們皇上一樣,也是十七歲,也是遇事毫無決斷。太後何氏和國舅何大將軍見此情形,貪心大起,自不量力硬把少帝這個重擔挑在了自己肩上,可結果如何?結果何太後被亂臣賊子扔下樓台,活活摔死。國舅何大將軍也糊裏糊塗丟了腦袋。如今我的聰明才智,遠遠不如那位何太後。你這位國舅老爺與那位何大將軍相比,又聰明了多少呢?”

吳懿深深垂下了頭:“小臣錯了……是小臣自不量力,連累了太後。”

吳氏心中湧起一股恨意,但表麵上隻能平靜地說道:“你知道就好。今日發生的一切,你要徹底忘記。從今以後,你也不會對朝中的政事有任何興趣,你隻是一個安享富貴的國舅爺。”

吳懿喃喃道:“可是、可是丞相大人會忘記這一切嗎?”

吳氏冷哼一聲問道:“在來到這裏之前,我一直想召見丞相,卻又遲遲沒有派人傳召,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吳懿思索片刻,答道:“太後以為,丞相大人絕不會在此時應召入宮。”

吳氏歎道:“是啊。這是丞相除掉對頭的大好時機,他怎麽會來見我呢?可丞相還是來了。如果此時李嚴是丞相,他會來見我嗎?”

吳懿低聲道:“不會。”

吳氏又問道:“如果此時廖立是丞相,他會來見我嗎?”

吳懿想起廖立,聲音中帶著怒意:“更不會。”

吳氏長籲了一口氣道:“那你還擔心什麽?”

吳懿抬起頭來,羞愧道:“小臣……小臣愧對太後,愧對太後啊。”

吳氏擺擺手道:“趕緊準備移交兵權吧,萬萬不可生出留戀之心。”

夜色已深,火炬熊熊,照亮了成都軍營。諸葛亮和趙雲走在軍營中,看著麵前的一座座營帳。營帳中坐滿兵卒,手中握著各種兵器,肅然無聲。

趙雲挺起胸道:“隻待一聲令下,這些兵卒立刻就會奔出,列陣衝向敵營。”

諸葛亮苦笑了一下道:“在大漢的腹心之地居然會出現敵營,實在是我這個丞相失職啊。”

趙雲神情肅然道:“事至如此,丞相大人確有失職之處。”

諸葛亮探詢道:“以子龍將軍之見,我失職在何處?”

趙雲還未開口,突然看見向寵神情興奮,大步奔了過來。在向寵的身後,跟著幾個軍吏,每一個軍吏都拎著一捆高高的文書。趙雲知道這是從城南軍營送過來的文書,揮揮手道:“送到大帳中去。”

向寵大聲應道:“是!”

待諸葛亮和趙雲來到大帳時,大帳中的帥案上已堆滿了一卷卷文書。諸葛亮走到帥案前,伸手拿起一卷文書,欲展開觀看,趙雲走過來勸道:“這些文書還是先讓軍吏們去查看吧。”

眾軍吏應道:“是。”

說罷,眾軍吏走上前,捧起文書退出大帳。

諸葛亮興奮道:“沒想到吳懿這麽快就把他營中的名冊文書交了出來。我看從明日開始,子龍將軍就可以收編吳懿營中的兵卒。”

趙雲神情凝重道:“這說明吳懿至少是個知道進退的人。但在這個世上,還有很多人根本不知進退。”

諸葛亮笑道:“子龍將軍,今日幾次三番話裏有話啊。”

“這樣的事情還會發生,但這樣的結果卻未必會出現。”趙雲心一橫,決定說實話,“丞相大人的處境太難,如今的大漢基業,就像是裂痕遍布的冰麵,走上去稍一用力,就會崩塌。但丞相大人卻不得不走上去,甚至還要用力去走。可恨的是有人還在拚命地陷害丞相大人,甚至不惜為此毀滅大漢基業。而這樣的事情,正是丞相大人讓它發生的。”

諸葛亮大感意外:“不,我也不想今日之事發生,而且我絕不允許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剛才我對丞相大人說——丞相大人確有失職之處,指的就是這件事情本可以避免,但因為丞相大人的緣故,竟然發生了。”趙雲誠懇道,“有幾句肺腑之言我一直想告訴丞相大人。但每一次話到口邊,我又忍了回去,因為我是一個手握兵權的武將,而且還是守護皇宮的禁衛軍武將。我擔心說出心裏話後,會被人看成幹預朝政,有所圖謀。”

諸葛亮還是沒猜到他要說什麽,緩緩道:“子龍將軍太過謹慎了。”

“我錯了。正是我所謂的謹慎,使我未能及時提醒丞相大人,以至於有今日的事情發生。”這些話在趙雲心中醞釀已不止一兩日,但此刻說出來,仍似有千鈞之重,“我想提醒丞相大人:國中不可一日無主。”

諸葛亮心中震驚,他隱隱明白了趙雲的意思,卻又不敢相信,沉下臉來道:“什麽,子龍將軍在說什麽?難道皇上不是國中之主嗎?”

趙雲卻絲毫沒有退縮:“皇上是一國之主。但此刻皇上太過年少,還不能承擔一國之主的重任。因此就眼前而論,大漢實已處於國中無主的困境。”

諸葛亮臉色更加沉重:“不,皇上是一國之主,永遠都是一國之主。皇上雖然年少,可已經十七歲了。孫權成為東吳之主的時候,並不比皇上大多少,卻已能繼承父兄之誌,決斷軍國大事。”

“是啊,孫權能成為東吳之主,是因為孫權能夠決斷軍國大事。可是我們的皇上,能夠決斷軍國大事嗎?”趙雲反問道。

“我與子龍將軍俱為大漢忠貞之臣,若盡全力輔佐,必能使皇上成為有著決斷之力的一代聖主。”諸葛亮堅定道,“我相信,皇上一定可以承擔一國之主的重任。”

諸葛亮當然知道趙雲所言是實,但這些並不是臣子可以討論之事,他謹慎地問道:“那麽以子龍將軍之見,我等應當如何?”

“先帝對此早有安排。”趙雲沒有絲毫慌亂,“先帝讓皇上以父親之禮敬重丞相大人,其實已明確告訴了朝廷眾臣——丞相大人可以代替皇上承擔一國之主的重任,獨自決斷軍國大事。”

“萬萬不可!”諸葛亮打斷了他,“聖人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論在什麽時候,我等都應該嚴守君臣之道。”

趙雲正色道:“不錯,但丞相大人想過沒有,嚴守君臣之道又是為了什麽?”

“是為了天下……”諸葛亮陡地停下了話頭,說不下去。

趙雲故意問道:“丞相大人為何不說下去?”

諸葛亮默然無語,眼中隱隱透出痛苦之意。

“當年我本是公孫瓚的部下。在當時,公孫瓚的勢力遠遠大於先帝,但為什麽我卻舍棄了公孫瓚而投奔先帝呢?就是為了天下。自從董卓亂政以來,天下就成了地獄,處處匪盜橫行,連年烽火不斷,屍骨露於荒野,有如朽木枯草,萬千生靈慘遭塗炭,無處可以逃避。在那個時候,我從心底裏盼望著有一位大英雄能以天下蒼生為念,**平賊臣,安撫萬民,使天下重歸一統,再現太平盛世。可是我見到的英雄都是些什麽人呢?都是些名為討滅賊臣,興複漢室;實為擁兵自強,割地稱王的自私自利之徒。”趙雲陷入了回憶之中,諸葛亮也聽得連連點頭,“但先帝卻不一樣。先帝兵勢雖弱,卻始終胸懷天下,以興複漢室,解救萬民為己任。先帝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英雄。從見到先帝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心中發下了誓願,為了天下,我甘願為先帝血灑沙場,雖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諸葛亮感歎道:“當初我甘願受先帝驅使,亦是因為先帝胸懷天下,雖無立足之地,猶不忘興複漢室,解救萬民。”

“除了先帝,我最敬重的人就是丞相。丞相出身於名門望族,親朋故交俱為當世名士,丞相無論是北投曹操,還是東歸孫權,取富貴易如反掌,但丞相卻選擇了當時無立足之地的先帝。”趙雲說到此處有些動情,“這是因為丞相和先帝一樣,都是以平定天下為己任啊。可是現在,丞相似乎已將天下忘在了身後,處處以小節為念,而不顧大義,實是……實是讓末將失望啊。”

趙雲追問道:“那麽丞相為何不願替皇上承擔一國之主的重任?”

“我隻是……”諸葛亮的呼吸陡地急促起來,額上沁出了汗水。在他眼前仿佛出現了劉備的麵容和直愣愣的眼神,在他耳邊仿佛回**著劉備的聲音——“丞相之才,十倍於魏主曹丕,必能安邦定國,成就大事。若阿鬥可輔,則輔之,如其不才,丞相可自為成都之主。”在這亦真亦假的幻象之中,諸葛亮迷茫地道,“先帝,微臣是皇上的股肱,豈敢不竭股肱之力,盡忠貞之節,繼之……繼之以列乎……”

趙雲驚疑道:“丞相大人,您、您怎麽啦?”

諸葛亮痛苦道:“皇上是元首,臣下是股肱,是股肱……”

“我明白了,丞相大人誤解了先帝的臨終之言。丞相大人以為先帝是心存猜疑,是擔心丞相大人會奪取皇上大位。不,不是這樣。先帝其實是在向丞相大人認錯。”趙雲恍然大悟,“先帝一直以天下為重,但在登上大位之後,卻不能堅守心中的信念,以致有東征之舉。先帝心不能安,故婉言向丞相大人認錯。”

諸葛亮喃喃道:“認錯?先帝,先帝……”

趙雲見諸葛亮有點不對勁,語氣稍稍和緩了一點:“丞相大人,先帝在臨終遺言中表明——安邦定國,成就大事,才是最要緊的所在。安邦定國,成就大事是什麽?就是平定天下啊。可見皇上在臨終之時,是在告訴丞相大人,一切以天下為重。為了平定天下,即使丞相自為成都之主,也不違大義。”

諸葛亮仿佛被這句話灼傷一般顫抖了一下:“不,我永遠也不會自為成都之主,永遠也不會!”

“我知道,丞相為報先帝知遇之恩,定會竭盡忠誠輔佐皇上。可是丞相萬萬不可忘記——先帝的知遇之恩,乃是私恩。先帝的平定天下之願,乃是大義。丞相大人若因私恩而忘大義,最終必將辜負先帝,危害皇上!”趙雲知道這是諸葛亮的心結,隻能慢慢開解,“丞相的立國之策為何難以被朝臣讚同?吳懿和廖立為何會鋌而走險?就是因為國中已陷於無主的困境。丞相若不及早破除這個困境,則立國之策永無實現的可能,吳懿和廖立這樣的人將會鬧出更大的動亂。到了那時,丞相休說平定天下,隻怕連眼前的大漢基業也不能保住。大漢基業不保,又有何顏麵對先帝?皇上又如何生存於世?丞相如果不想辜負先帝,不想危害皇上,就必須替皇上承擔一國之主的重任,獨自決斷軍國大事!”

“不,我不能辜負先帝,也不能危害皇上,更不能自為成都之主……”諸葛亮突然有點恍惚,白帝城突如其來的托孤、夫人的擔心、小皇帝的忌憚、成都街巷中的流言、朝堂之上群臣的不信任……他還沒有開始做真正想做的事情,就已經遇到了這麽多的阻礙,今日之事雖然已經平息,但以後會不會發生?自己的精力就要這樣陷入無休無止的內耗嗎?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能結束?眼前隻有一團亂麻,讓他怎麽也看不清前麵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