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正堂訓子,曹司空獨會甄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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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日西沉,司空府上空不時飛過一群群雀鳥,消失在蒼茫的天際。

曹丕、曹彰、曹植身穿喪服,神情悲傷地踏著石階,緩緩走進正堂。

正堂是司空曹操與下屬議論軍政大事的地方,但除了比尋常的廳堂顯得高大寬闊之外,並無特別之處。惟一引人注目的,是屏風旁的一座高達丈餘、有十數個分枝、通體雕滿鳥獸紋飾的華麗燭架,燭架上每一個分枝上都插著手臂粗的巨燭,燃著半尺長的火焰,猶如一棵傳說中的仙山火樹,將整個正堂照得閃閃發光,明亮輝煌。

曹操坐在屏風下的木榻上,一動不動,就似一個深山修道的隱士。

在曹操的身旁,放著一具馬鞍和一件錦繡袍服。

“拜見司空大人!”曹丕兄弟走近木榻,跪下行以大禮。

“罷了。”曹操說道。他的聲音聽上去低沉喑啞,氣息衰弱,仿佛是大病初愈一般。

曹丕兄弟站起身,立在榻旁,微微垂著頭。

“抬起頭來,看著我。”曹操命令道。

曹丕、曹彰、曹植抬起頭,向父親望過去,心中不禁一顫——他們的父親臉色灰黃,雙眼布滿血絲,那本來烏黑發亮的長須上透出了斑斑點點的白色,就像是落滿了雪花。

“是我害死了倉舒,是我害死了倉舒啊。”曹操喃喃說著。

曹丕、曹彰、曹植嚇了一跳,互相看著,眼中露出驚疑之意——司空大人怎麽說出了這樣的話呢,莫非他已是神誌不清了?

“司空大人,倉舒仙去乃是天意,非人力可以挽回。司空大人身係天下,當善加保重。”曹丕上前一步,低聲勸慰道,心中想——我身為嫡長子,就須做出嫡長子的樣子來,既要處處爭先,敢於說話,又得事事小心,絕不能出了差錯。

“什麽仙去,分明是夭亡,分明是夭亡啊。”曹操痛苦地說道。

曹丕不敢再說什麽——男子未成年而亡,稱為夭亡。對於人們來說,夭亡是個非常不吉利的字眼,縱然真有哪家的孩子夭亡了,眾人也不會把這個字眼說出來。但曹操此刻卻似毫無顧忌,什麽話都能說出。

“司空大人,倉舒他……倉舒他……”曹彰想安慰父親,又不知他該如何說才好,憋得滿臉發紫,恨恨地在心中罵著——我怎麽就這樣笨呢,連句話也不會說。

“司空大人……”曹植欲說什麽,喉頭卻似被堵住了,哽咽著無法說出。

“什麽天意,什麽人力不可挽回,都是自欺欺人之談。倉舒本來可以不死的,是我斷絕了他的生路。我不該殺了華佗,我不該殺了華佗啊。”曹操說著,眼中隱隱有淚光閃爍。

曹丕、曹彰、曹植聽著,耳邊仿佛又響起了曹操的大呼——快請神醫華佗!

華佗與曹操同鄉,為譙縣(今安徽亳州)人,極精醫道,最善治療各種疑難病症,其術之奇,已至匪夷所思的境地。傳言華佗隻要看人一眼,便能知人是否患病,隻要說出一句話,就能活人性命。有一個叫作嚴昕的人,是華佗的朋友。一日華佗在路上遇到嚴昕,說嚴昕已患有重病,千萬不可飲酒。嚴昕卻自恃身體強壯,對華佗的話根本不信,偏要飲酒,結果酒入肚中,竟立刻病發身亡。又有一個太守患了惡疾,百般醫治不愈,慕名請來華佗。然而華佗隻望了太守一眼,也不說什麽,留下一張藥方便走。太守看那藥方,卻是滿紙咒罵之語。太守勃然大怒,口吐黑血,立刻派人去追殺華佗,但追殺者剛出大門,便為太守之子攔住。原來華佗已在事先告訴過太守之子——令尊須大怒之後,方可病愈。而太守發怒過後,果然病愈,並親自登門重謝了華佗一番,使得華佗名聲大震,人人呼為神醫。

曹操患有頭痛之疾,發作之時苦不堪言,曾請過許多名醫診治,也吃了無數湯藥,卻俱是無效。後來曹操慕名請來華佗,隻讓華佗在他身上紮了幾根針,頭便不痛了。

曹操大喜,厚賞華佗。隻是沒過多久,曹操便又舊疾複發,痛苦更甚往昔。曹操隻得再次請來華佗,詳問其故。華佗答道,司空大人之疾,非一次可以治愈,須長久醫治,方可見效。曹操言道,既是如此,先生就請留下,隨時為本司空醫治。華佗不肯,道:“司空大人之疾,並不會傷及性命,也非日日發作,用不著小人留下,到時司空大人發病,自可隨時傳喚小人。天下病者甚多,小人身為醫者,當盡量多為病者醫治。”

曹操大為不悅:“本司空身為國家重臣,豈是尋常的病者可以相比?”遂強迫華佗留下。

然而華佗人雖是留了下來,心中卻是不甘,終於借妻病為由,回到家鄉,並一再拒絕曹操催促他回返的命令,曹操大怒之下,派人將華佗抓到許都,問成死罪。

朝中大臣聞知,紛紛為華佗說情,曹操卻拒不聽從,言道:“醫者之術乃是小道,華佗這等鼠輩縱然死了一千個,也無損天下大局。”

華佗自知必死,臨刑前將醫書一卷贈給獄卒,卻被獄卒之妻一把奪去投入火中,並言道:“飛鳥因其羽毛而死,華佗因其醫術而死,夫君又何必自惹殺身大禍。”

殺死華佗之後,曹操令人攜帶重金,到處訪求名醫,以治其頭痛之疾。

隻是名醫尋到了無數,卻沒有一個能像華佗那樣迅速止住曹操的頭痛。

曹操失望之餘,心中也甚為後悔,從此不準任何人在他麵前提起華佗。

沒有誰敢違背曹操的禁令,眾人不僅當著曹操的麵不提華佗,背著曹操也不提華佗,仿佛天下從來沒有出現華佗這個人。不料曹衝突然發病倒下時,曹操自己卻喊出了華佗的名字,並稱之為神醫……

“華佗不死,一定可以救活倉舒,一定可以救活倉舒。”曹操茫然地望著兒子們,不停地自言自語。

“司空大人,倉舒雖去,還有……還有我們啊。”曹彰總算是想出了一句安慰父親的話語。

“你們?你們比得上倉舒嗎?”曹操憤怒地喝問道。

“我不是說……”曹彰正欲辯解,卻見曹植對他使了一個眼色,忙停住了話頭,心中想,三弟這是在提醒我——千萬別在這個時候惹司空大人生氣。

“你不是說什麽?哼,你們都不服氣,都認為我太看重了倉舒,輕視了你們,是嗎?你們都是嫡生兒子,卻要為倉舒這個庶生兒子守靈,心中俱感恥辱,是不是?告訴你們,能為倉舒守靈,不是你們的恥辱,而是你們的榮耀,是你們的榮耀,明白嗎?”曹操厲聲說著,他心中的悲傷之意似乎全都化成了怒氣,不可抑止地爆發了出來。

曹丕、曹彰、曹植不敢與父親的目光對視,再次垂下了頭。

“倉舒是誰,你們知道嗎?倉舒已不僅僅是我的兒子,他是天生的大賢之才,必可成為千載難得一見的‘聖君’,將使我曹家流芳百代,福澤萬世!”曹操大聲說著。

曹丕、曹彰、曹植聽了,俱是心頭大震,忍不住抬起頭來,互相望了一眼——司空大人此語,分明是在說將來大漢的天下,必會成為我們曹家的天下。

其實曹丕兄弟早已在私下裏聽人議論或與人議論過——漢室氣數已盡,劉氏的皇帝寶座該讓給曹家了。但這些話畢竟隻是私下議論而已,誰也不敢當眾公然說出。

曹操曾無數次當眾宣布——曹家世受漢室之恩,永遠是漢室忠臣,絕無取代之心。

偶然有人在公開場合說出了曹家代漢之言,便會被曹操毫不猶豫地定為“謀逆”大罪,抄斬全家。

曹操並且還常常對曹丕兄弟告誡道,身為臣子,便須謹守臣節,萬萬不可口出“逆言”。

但今日曹操卻當著曹丕兄弟之麵,說出了誰也不敢說出的“逆言”。

“你們知道我為什麽會說倉舒是千載難得一見的‘聖君’,你們知道嗎?”曹操盯著兒子們,厲聲喝問道。

曹丕、曹彰、曹植慌忙垂下了頭,不敢回答。

“你們都給我抬起頭來,看看,仔細看看這是什麽?”曹操大聲喝道。

曹丕兄弟抬起頭來,見父親正指點著身旁的馬鞍和錦繡袍服。

司空大人把這兩件東西擺在正堂上,本就透著奇怪,此刻又讓我們仔細去看,到底是什麽用意?曹丕兄弟望著那馬鞍和錦繡袍服,眼中滿是疑惑。

“馬鞍是我的,袍服是倉舒的。”曹操說道。

這馬鞍既是司空大人的,我們怎麽從未見過?曹丕兄弟在心中想著,不覺向那馬鞍多望了幾眼。

馬鞍十分陳舊,看上去已很久未使用了。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董卓擅權,欲拜我為驍騎校尉,企圖以此將我收服。但我身為大漢忠臣,堂堂男兒,豈肯屈從奸賊?不僅不從,我還要親手殺死董賊,為國除害。隻可惜天不助我,未能成功。為此董卓恨我入骨,派出了許多人追捕我,要將我置於死地。當時我單騎逃出洛陽,日夜兼行,經曆了無數凶險之事,方才逃回家鄉,起兵舉義,最終削平群雄,一統中原。為了永遠記住創業時的艱難,我將當時騎乘的鞍具留了下來,令庫吏善加保管,以傳給後代兒孫。”曹操沉浸在回憶中,語氣漸漸緩和下來。

那時候我隻是個不懂事的小娃娃,二弟、三弟還未出世,難怪沒有見過這具馬鞍。曹丕心中想。

“我每隔一段時日,都要去府庫中看看馬鞍,並對庫吏說,若馬鞍有半點閃失,就拿你的人頭來見我。庫吏聽了我的話,自是千小心,萬小心,卻仍是出了差錯——竟讓老鼠把馬鞍咬破了一個大洞。庫吏當時驚駭至極,自以為必死無疑。但後來他不僅沒死,反而得到了我的賞金。你們說,這是為什麽?”曹操問道。

這當然是倉舒救了庫吏。曹丕、曹彰、曹植在心中答道,卻又想不明白——司空大人一向執法嚴明,倉舒到底是用了什麽辦法,竟能將那庫吏救下呢?

“你們一定知道,是倉舒救了庫吏。但倉舒並沒有向我求情。倉舒偶然路過府庫,知道庫吏犯了死罪,就動了惻隱之心,上前安慰庫吏,讓庫吏隔天自縛請罪,可保無事。然後倉舒回到家中,立刻用小刀將他惟一的一件錦繡袍服刺了一個破洞。你們都知道,我不喜奢華,不準家人身穿錦繡衣服。倉舒的這件錦繡袍服是皇帝賜下的,本可破例穿在身上,但他卻從來不穿。隻是他雖然不穿,對這件錦繡袍服還是十分喜愛,時時會拿出來觀賞一番。然而……然而倉舒那天為了救一個身份低賤的庫吏,卻毫不猶豫地將他喜愛的錦繡袍服刺破了一個大洞……”曹操邊說邊拿起錦繡袍服撫摸著,聲音哽咽,一時無法說下去。

倉舒如此,定是受了他母親環夫人的教導,以討得司空大人的歡心。曹丕在心中說道。

倉舒要救庫吏,為何先把他的錦繡袍服刺破了一個大洞呢?曹彰皺眉想著,怎麽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倉舒心地如此善良,我等兄弟遠遠不及他啊。曹植在心中感慨不已。

“我每天都要和倉舒相見。”曹操稍停了一停,又說道,“那天倉舒見了我,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我見了自然十分奇怪,就問倉舒,吾兒為了何事憂愁?

“倉舒答道,人常言,錦繡之服不可遭受鼠咬。否則,就會有不吉之事。孩兒的袍服不幸被老鼠咬了一個破洞,怎不令人憂愁呢?

“我忙安慰道,此種怪力亂神之言,不足為憑,吾兒不必為此憂愁。

“倉舒道,孩兒雖知傳言不足為憑,心中仍是不安,望司空大人近日休動刑罰,積善消災。

“我自然是答應了倉舒。次日,庫吏便自縛向我請罪。我先是大怒,欲將庫吏推出斬首,但轉念一想——連倉舒身在居室之中,衣物有環夫人看管,尚不免為鼠所咬,何況置於庫中的馬鞍呢?再說,我又答應了倉舒積善消災,怎麽能擅動殺刑呢?於是我不僅沒有殺了庫吏,反而給了他一些賞錢,獎勵他知罪認罪,沒有刻意隱瞞。

“唉!一個小小的庫吏,不會給倉舒帶來任何好處,倉舒卻願盡力去幫助,實在是難得啊。然而更難得的是倉舒做了任何善事,都不刻意宣揚,純是出乎本心。這件事,還是在倉舒去了之後,庫吏悲痛中說出來的。老天啊老天,你為何這般不仁,要奪走了我的倉舒呢?丕兒、彰兒,植兒,非是我有偏心。你們自己想想——如果你們知道庫吏犯了死罪,也能如倉舒那樣心地仁慈嗎?”

如果我知道救了庫吏,會討得司空大人的歡心,我當然能夠像倉舒一樣心地仁慈。曹丕在心中答道。

不會,我決不會如同倉舒那般心地仁慈。在我眼裏,庫吏這等低賤之人都是豬狗之輩,見了他們我看也不會多看一眼。曹彰在心中答道。

我平日隻願與文才出眾的雅士和武勇過人的俠客來往,絕不肯理會一個庫吏。縱然我明知那庫吏犯了死罪,也不會去想法救他。曹植在心中答道。

“你們不會,你們誰也不會像倉舒那般心地仁慈。這就是我為什麽說倉舒能夠成為聖君的緣故。”曹操說著,長長歎了一口氣,“唉!自從文王、武王之後,天下已是千餘年沒有出現過一位聖君。倉舒去了,不僅是我曹家的不幸,也是天下的不幸啊。”

未必,未必!曹丕在心中反駁著,臉上卻露出了異常悲痛的神情。

“子桓,看你的樣子,好像十分哀痛?”曹操問道。

曹丕聲音哽咽,道:“人之親情,莫過於父子兄弟。倉舒仙去,孩兒傷悲之下,夜不能寐,於燭光下做《哀弟賦》一篇,以寄哀思。”

“你還作誄文?嗯,拿來我看看。”曹操大感意外,說道。

曹丕忙從懷中拿出一卷紙箋,上前幾步,恭恭敬敬地遞給父親。他在退回原位時,悄悄向曹彰、曹植看了一眼,見二人滿臉茫然之色,心中不禁大為得意——這一招你們沒想到吧。哼!論起智謀來,你二人還太淺薄了,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曹操展開紙箋,念出聲來——

於惟淑弟,懿矣純良。

誕豐令質,荷天之光。

既哲且仁,爰柔克剛。

彼德之容,茲義肇行。

猗歟公子,終然允臧。

宜逢介祉,以永無疆。

如何昊天,雕斯俊英?

嗚呼哀哉!

惟人之生,忽若朝露。

促促百年,亹亹行暮。

矧爾既夭,十三而卒。

何辜於天,景命不遂?

兼悲增傷,侘傺失氣。

永思長懷,哀爾罔極。

貽爾良妃,襚爾嘉服。

越以乙酉,宅彼城隅。

增丘峨峨,寢廟渠渠。

姻媾雲會,充路盈衢。

悠悠群司,岌岌其車。

傾都**邑,爰迄爾居。

魂而有靈,庶可以娛。

嗚呼哀哉!

曹操念著念著,陡然怒氣勃發,忽地從榻上站起,厲聲道:“倉舒夭亡,是我的大不幸,卻是你等兄弟的大幸。你等怎麽會如此悲傷?你等應該仰天大笑才是!啊,你等為何不笑,為何不笑!”

曹丕大驚失色,慌忙跪倒在地。曹彰、曹植也忙跪了下來。

我這篇《哀弟賦》並未寫錯半句話啊,其中的哀痛之情,也表現得十分真切,為何司空大人看了,竟是這般狂怒呢?莫非我此舉反倒是弄巧成拙,錯走了一步?可是……可是我又錯在哪裏?曹丕臉色蒼白,恐懼地想著。

司空大人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呢?莫不是他傷悲之下,神智模糊不清了?曹彰、曹植二人心中亦是驚駭不已。

曹操舉起那卷紙箋,就要向曹丕頭上擲去,但他的手臂剛剛抬起,卻又陡地垂了下來。他怔怔地望著跪在麵前的兒子們,一聲不語。

曹丕、曹彰、曹植見父親默不作聲,更是不敢說出話來。

寬闊的正堂上一片沉寂,隻聽得見眾人的微微喘息聲。

“唉!”曹操沉默半晌後,長歎一聲,緩緩坐回到木榻上,柔和地說道,“起來吧,你們都起來吧。”

曹丕、曹彰、曹植互相望了一眼,從地上站起來。

“我今日讓你等兄弟來此,本有很多話要告訴你們,卻又……卻又不知如何說出。不過,我要說些什麽,想必你等兄弟已是明白了。”曹操說著,目光在三個兒子臉上掠來掠去。

我當然明白。司空大人是要在我兄弟三人中選出一個可以和倉舒相比的人。哼!這還用選嗎?我是嫡長子,從禮法上來講,甚至連倉舒都不能與我相提並論。曹丕在心中憤憤地想著。

司空大人是想讓我成為倉舒那樣聰明而又仁慈的人。可是我天生愚魯,隻愛弓馬之技,一心隻想縱橫沙場,殺敵立功,隻恐要讓司空大人失望了。曹彰在心中無奈地想著。

司空大人其實想說——他不願過早選定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這……這豈不是要使得我們兄弟相爭嗎?而倉舒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我們曹家兄弟相爭啊。司空大人一方麵想讓我們兄弟成為倉舒那樣的人,一方麵又要讓我們兄弟去做倉舒不願看到的事情,這……這到底是為了什麽呢?曹植在心中疑惑地想著。

“唉!”曹操又歎了一聲,“你們兄弟都是我的嫡生兒子,都是可以傲視天下的豪傑,為父看見你們,心中便是十分高興。可惜,你們兄弟又非盡善盡美,令為父深為遺憾。”

“孩兒自知無論才德都與倉舒相差太遠,還望司空大人多加教誨。”曹丕謙恭地說道。

“你們兄弟都願意聽我教誨?”曹操問道。

“孩兒願聽教誨。”曹丕、曹彰、曹植答應聲裏,彎腰深施一禮。

“我當然要對你們多加教誨。隻是……隻是我今日實在是心力交瘁,難以對你們多說什麽。我隻想告訴你們——最近你們兄弟三人,都有一件事情令我非常不滿意。現在你們兄弟自己說說,那件事是什麽?”曹操問道。

“孩兒……孩兒本該日日操練水戰,可是有幾天孩兒趁司空大人到許都去了,竟偷著出城遊獵。尚書令荀大人發現了這件事,就對孩兒加以勸止。孩兒不僅不聽,反將他羞辱了一番。”曹丕痛悔地說道。

“丕兒知道這件事做錯了,很好。但不知丕兒打算怎樣改正這件錯事?”

“孩兒當親至荀大人府中,當麵賠禮認錯。”

“好。”曹操讚了一聲,向曹彰望去。

“司空大人讓孩兒熟讀……熟讀《左傳》《尚書》《毛詩》《十三篇》《太史公書》,孩兒卻不能……卻不能靜心讀書,成天跑到校場上去騎馬射箭。”曹彰費力地說著,心中道,我天生就不是讀書種子,難道司空大人看不出來嗎?

“好。彰兒打算如何改正?”

“孩兒今後當靜下心來,多……多下功夫讀書。”

“彰兒能說出這番話來,倒也不易。但願彰兒今後能夠說到做到,不要讓我失望。”曹操說著,目光轉向了曹植。

“孩兒不孝,對司空大人為孩兒定下的親事心懷……心懷怨意。”曹植艱難地說著。

“仁孝二字,乃天下至德。植兒你既知失德,當思改正。”曹操的聲音又嚴厲起來。

曹植撲通跪倒在地,行以大禮:“孩兒年歲尚幼,不願早定婚姻。孩兒懇求司空大人……”

“住口!”曹操大怒,手指著兒子,“你怎麽如此糊塗,竟不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孩兒隻是不願早定婚姻之事……”

“你居然頂撞為父!”曹操猛地一拍木榻,“滾!給我滾了出去,都滾了出去!”

“孩兒……”

“你們難道沒有聽到我的話嗎!”曹操再次打斷曹植的話頭,厲聲吼道。

曹植心中如遭雷擊——司空大人為了婚姻之事,竟對我如此嚴厲,看來我是必須和崔氏之女成親了。不,我不能……不能和崔氏之女成親。可是,可是我又怎能違背司空大人的嚴命……

三弟怎麽能在這個時候如此固執呢?曹彰心中不解,暗暗用靴尖踢了曹植一下。

曹植木然地站起身,隨著曹彰、曹丕向堂外退去。

就算三弟不聽話,司空大人也不必這般怒氣大發啊。這其中莫非有什麽古怪?曹丕邊退邊疑惑地想著。

曹操望著三個兒子一步步退行而去,隻覺心中空落落地,整個人就似漂浮在半空中,無法落到實處。

眼看曹丕、曹彰、曹植三人就要退至堂下,曹操忽似想起了什麽,突然叫了一聲:“丕兒留下!”

夜色深沉,不時有風掠進正堂。

燭影搖曳,光芒閃爍不定。曹操父子默然相對,久久不語。

司空大人為什麽要單獨留下我?他又為何一言不發?曹丕心中七上八下,無法安定下來。

我的嫡長子為什麽偏偏是他呢?曹操一樣是心緒紛亂,無法安寧。

梆——梆——梆……巡夜的護衛兵卒敲響了木梆,一下又一下清晰地傳到了正堂上。

“你回去告訴宓兒,我要見她。”曹操陡然說道。

啊,司空大人果然仍是……仍是十分在意甄宓!曹丕心中大跳起來,一時竟忘了回應。

燭架上有幾根蠟燭燃到了盡頭,漸漸熄滅,明亮的正堂上一下子暗了許多。

曹操抬手揮了一下,示意曹丕退下去。

曹丕渾身冰涼,強自鎮定著向曹操深施一禮,緩緩向堂下退去。他隻覺雙腿似被什麽無法看見的東西扯住了,每邁出一步,都是異常艱難——

司空大人將我留下,竟然隻說了一句話,而且這一句話說的又是……唉!早知今日,當初我就不去招惹甄宓了……

罷,罷!到了這個時候,後悔已是無用,我須得打起精神,仔細揣摸司空大人的用意。

司空大人要見甄宓,自可隨時傳喚,為何要特意告知與我?

莫非司空大人是對甄宓有什麽企圖……不,不!司空大人雖是對甄宓十分在意,倒也不至於真有什麽企圖。畢竟甄宓已經和我在一起這麽多年了,還生下了睿兒……可是,可是司空大人又為何要對我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2

萬裏無雲,烈日當空。

司空府後花園中古樹參天,竹陰森森,將酷熱的暑氣擋在了高牆之外。

古樹之下,竹林側畔,是一座看上去十分簡樸,卻又極為精致華美的檀木草亭。

曹操身穿葛布長袍,手執羽扇,神態安然地坐在亭中的涼席上。

甄宓依然是一身翠色羅衣,背南麵北,斜倚亭柱站立著。

微風陣陣吹來,亭柱和欄杆中隱隱透出檀木的清香,使人頓感目明神暢,全身通泰。

“早在許多年前,我就知道鄴城的大將軍府中有一座香風亭,暑天隻要進入亭中,便是遍體生涼。當時我還不信,但如今每到暑天,我竟是離不開此亭了。”曹操感慨地說道。

“如果在許多年前,有人告訴我,袁家的大將軍府會成為曹家的司空府,而我也會由大將軍的子婦成為司空大人的子婦,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甄宓毫無顧忌地說著。

自從曹操將司空府置於鄴城之後,就不願聽人提起“大將軍”三個字,誰若觸犯禁忌,必會遭到嚴厲的處罰。

“甄宓,你知道嗎?早在十一年前,我就曾見過你。”曹操說道,他好像根本沒有聽見甄宓說出了“大將軍”三個字。

甄宓默然不語,眼中透出憤怒之意:曹操直呼子婦的姓名,不合於禮法,帶有輕薄之意。

“你們甄家也是世代大族,隻不過到了你父親這一代已是日漸衰微了。你的父親叫作甄逸,官居上蔡縣令,文才出眾,聲名遠揚。隻可惜他時運不濟,早早就在任上去世了。那會兒你好像很小,隻有三四歲吧。當時天下大亂,你們一家滯留在上蔡,無法回到河北故鄉,日子過得甚是艱難。袁紹與你父親有過交往,算是好友。當袁紹勢力漸大,占有河北之地時,便想起了你們甄家,就派人把你們接回河北。這時你已經長大了,到了出嫁的年齡。袁紹聽人稱讚過你的品貌,便將你聘為次子袁熙之妻。當你們北上路過許都時,我因仰慕你父親的緣故,特地向你們贈送了一些禮物。你母親知書達禮,帶著你和你的幾位兄長當麵向我表示謝意。我就是在那一刻看見你的。那時我已經四十餘歲了,卻如同少年人一般春心大動,幾欲把你留下來。”曹操說著,眼中透出無限遺憾之意。

“司空大人為什麽不把我留下來?”甄宓盯著曹操問道。

“如果我當時留下了你,現在你會後悔嗎?”曹操問著,眼中閃出奇異的光芒。

“或許我會後悔,但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一女嫁二夫。”

“你想錯了。當時我若留下了你,或許你現在是一女嫁三夫、四夫。”

“為什麽?”

“當時我處於張繡、呂布、袁術的三麵圍攻之中,隻有袁紹不是我的敵人。因為袁紹想借我之力為他除滅南方之敵,好讓他能夠集中全力打敗公孫瓚,以擴大兵勢,進而吞滅天下。如果那時我硬將你留下來,則非與袁紹為敵不可。而一旦兵勢最強的袁紹過早與我為敵,曹家必敗無疑。那時你仍會落到袁家,但袁家終究是難保長久。你的結果,也就很難預料,不知會流落何處。”

“司空大人果然是當世英雄,決不會為了一個女子丟失了江山。”

“對於一個真正的英雄而言,江山和美女同樣重要。”

“真是這樣嗎?”

“本朝光武皇帝,可算得上是一位英雄?”

“光武皇帝上除王莽之亂,下安萬民,使大漢社稷失而複存,當然是一位英雄。”

“光武皇帝曾留下了一句名言: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你聽說過嗎?”

甄宓不語,目光越過曹操,向亭外的竹林望過去,心想,古往今來,能有幾個女人似陰麗華那般幸運?她不僅和光武皇帝情投意合,且二人終生恩愛,留下了千古佳話。

“光武皇帝二美兼得,既立下了開創大功,又能夠和他愛慕的美人廝守終身,實在是幸運之至。在曆代英雄人物中,光武皇帝不是我最欽佩的,卻是我最羨慕的。光武皇帝開始的時候誌向不大,隻想做一個護衛皇帝車駕的將官——執金吾。我在最初的時候,誌向也不太大。如果和光武皇帝相比,我在功業上或許不弱於他,但在得到心愛的美人這上麵,我永遠也不可能如光武皇帝這般幸運,永遠也不可能。”曹操喃喃說著,聲音愈來愈低,幾不可聞。

“在司空大人麵前,沒有不可能的事情。”甄宓說道。她清晰地聽到了曹操所說的每一個字。

“是的,如今我想做任何事情,也沒有誰敢加以阻攔。”

“那你為什麽不做?”

“是我不願去做。”

“為什麽?”

“因為你。”

“我?”

“正是。因為你並不願意我不顧一切,率性而為。”

我願意!甄宓話到口邊,又強行咽了回去——隻要我願意,必能使你不顧一切,率性而為。這樣,你和曹丕定然勢不兩立,不是兒子殺了父親,就是父親殺了兒子!其實我又為什麽不能這樣做呢?是你曹家依仗勢力,強迫我一女嫁二夫,永遠為人所恥……不,不!我不是已經順從天意了嗎?又為什麽這樣想呢?我這一生,隻是為睿兒活著罷了。除了睿兒,我什麽也不必去想,什麽也不必去關心……

“其實,我也曾為你不顧一切,也曾為你率性而為。”曹操凝視著甄宓說道。

甄宓神情冷漠,仿佛沒有聽到曹操的話語。

“自從我見過你之後,就再也無法忘掉你,無論如何也無法忘掉。當我兵圍鄴城之時,明知不可強攻,卻偏偏不顧一切,督師猛撲堅城。那時候我誰的話也聽不進,什麽危險也看不到。我隻擔心……隻擔心你一時糊塗,做了袁家的烈婦。後來我終於攻破了鄴城,以為就要得到你了。當時……當時我是欣喜若狂,欣喜若狂啊。卻不料丕兒竟先我一步,竟先我一步……”曹操滿臉都是無法掩飾的痛苦神情,怎麽也說不下去。

那時我為什麽不尋個自盡,一了百了,為什麽?甄宓心中一陣刺痛,仿佛是誰在她未愈的傷口上又狠狠刺了一刀。

“其實,就算丕兒先進了袁府,我也一樣可以把你收進後堂。可是我卻沒有這麽做,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曹操強自鎮定下來,竭力以平靜的語氣問著。

甄宓不答,心中的恨意不可抑止地湧上來,對於你們這些戰勝者來說,戰敗者的女人不過是如同府庫中的物品一般,可以任意掠取,還要問一個為什麽嗎?

“因為我不想殺了丕兒。”曹操自我回答道。

甄宓仍是一聲不語,眼中透出幾絲嘲諷之意,心道,上天將我如此安排,或許正是對你曹家的懲罰吧。

“怎麽,你不相信我的話?”曹操又問道。

“我相信——衛宣公殺了急子;楚平王逼死了太子建,俱有前例。”

“衛宣公、楚平王都是因為強納子婦之故,將親生兒子置於死地。但你不同,你並不屬於丕兒所有。你本來是屬於我的,是丕兒強從我手中奪去了你。丕兒他眼中已沒有了我這個父親,早就該殺了!”

“那你為何不殺?”

“因為我殺了丕兒,就會被人看作衛宣公,楚平王。”

“你害怕了?”

“是的,我害怕了,盡管你當時並不屬於丕兒,但是為了一個女人而殺死親生兒子,必定會被天下人看作是衛宣公、楚平王那樣的昏暴之徒。不,我不想被人看作是衛宣公、楚平王,留下千古惡名。我如今最大的願望,是想成為周文王那樣的聖賢之人,可以流芳百世。”

“我一直不知道,司空大人竟然也有害怕的時候。”

“我害怕的時候,遠遠要多過無所畏懼的時候。在這個亂世上,人心最為險惡,誰也不可輕信。惟有父子同心,方可做成一番大事。我之所以不殺丕兒,還讓丕兒娶了你,也不僅僅是害怕留下惡名。我更害怕父子相殘之下,給了外人可乘之機,毀了曹家大業。”

“司空大人既然不願父子相殘,又為何對我說出這番話來?”

“因為我仍然無法忘了你……”

“司空大人如果真想成為周文王那樣的聖賢之人,就不該對我如此說話。”

“你放心,我絕不會對你做出有越禮法的事情。”曹操露出苦澀的笑意,緩緩說道,“我早已在心中發下誓願——今生今世,我一定要竭盡全力,給予你我能夠給予的一切,讓你每天都是快快樂樂,無負上天賜給你的絕世美貌。”

真是這樣嗎?甄宓心中似被什麽猛擊了一下,怔怔地望著曹操,他竟會對我如此說嗎?難道,難道他對我是一片真心……

“看來你是不相信我了。其實……其實我既然成全了丕兒,的確不應該對你說出這樣的話來。但你……但你在曹家之中就似日日受著苦刑般,毫無歡悅之意。我每次見了你,心中便是十分難受。今日我既對你言明了心意,也請你告訴我——你如何才能快樂起來?”曹操懇切地問道。

還是這樣,還是這樣。你們曹家已將我這個人掠到了手中,竟仍不滿足,竟要把我的心也掠奪去!司空大人啊司空大人,你無非是認為我得到了你的關切,就應該像進了天堂一般幸福快樂,就該日日在你麵前顯得受寵若驚,就該時時不忘把媚笑掛在臉上。

你們永遠也不會明白,永遠也不想明白,當一個女人失去了做人的尊嚴之後,其實已是永遠失去了快樂。

除非我重新擁有了做人的尊嚴,我才能夠真正快樂起來。可是,可是你們會還我做人的尊嚴嗎?不,不!在你們的眼中,女人根本不是人,隻是一件東西,可以奪來奪去的東西……甄宓心緒紛亂,激動中臉色紅漲。

“唉!我知道,你不會說的。其實你不說,我也明白。”曹操歎了一口氣,低聲說道。

他明白,他居然明白?甄宓望著曹操,眼中滿是驚奇之意。

“你不快樂,是因為我不喜歡丕兒。”曹操說道。

哈哈!他怎麽如此想呢?甄宓的一聲冷笑幾欲衝口而出。

“我不喜歡丕兒,你就無法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曹操說道。

“我想得到什麽呢?”甄宓忍不住問道。

“我曹家終將得到整個天下。承襲我曹家大業的人,也必將威臨天下,你希望丕兒能夠承襲曹家的大業。這樣,你就有可能得到女人最大的榮耀——母儀天下。”

“司空大人是說——我隻有得到了母儀天下的榮耀,才會快樂起來?”

“可惜我以前無法給予你母儀天下的榮耀,因為丕兒他絕無承襲曹家大業的可能。”

“難道現在司空大人會喜歡子桓嗎?會讓子桓承襲曹家大業嗎?”

“不,我不喜歡丕兒,一點也不喜歡。可是……可是突然起了變故,起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變故。雖然我仍是不喜歡丕兒,但丕兒卻最有可能成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

“正是。在我的眾多兒子之中,除了倉舒,就隻有丕兒、彰兒、植兒最為出色。丕兒身為嫡長子,名分占優,且文武全才。我若將他立為承襲之人,可以安定人心,免除許多隱患,與我曹家大為有利。隻是……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我又不甘心,我曹家的大業,本該……本該由倉舒來承襲啊。”

“但倉舒已經不在了。”

“難道丕兒、彰兒、植兒就不能努力上進,成為倉舒那樣的人嗎?”

“司空大人是說——在子桓兄弟三人之中,誰能成為倉舒那樣的人,誰就可以承襲曹家的大業。”

“正是。”

甄宓聽著,默默然無語,心中想,如此一來,曹丕、曹彰、曹植兄弟定將陷於殘酷的爭鬥之中。

“或許我的這個想法對於丕兒他們來說,是過於殘酷了。但是為了曹家的大業,我隻能如此,這便是成大業者必須付出的代價。”曹操帶著些無奈,卻又異常堅定地說道。

甄宓的心中忽地一顫,眼前仿佛出現了曹植的麵容。

啊,植弟他還隻是一個孩子,也要陷入那無比殘酷的爭鬥之中嗎?

植弟雖然才華過人,卻又過於任性,缺少心機,怎麽會是曹丕的對手?一旦他爭鬥失敗,又將怎樣生存下去……

“宓兒,這些話,我本來不想告訴任何人的。卻不知……卻不知為何對你說了出來……”曹操說著,陡然停下話頭,怔怔地望著甄宓。

她就在我的眼前,就在我的眼前,隻要我一伸出手,就得到她了……不,不!我這一伸出手,就再也不能麵對丕兒了。

此時此刻,我絕不能和丕兒鬧出了什麽事,絕不能!

孔融那幫混蛋,還有宮中的那個皇帝,正盼著我曹家鬧出些事來,好讓他們趁機作亂。

對我來說,宓兒雖是近在眼前,其實卻是遠在天邊,遠在天邊啊……曹操心中一陣痛楚,不覺閉上了雙目。

“司空大人還有什麽吩咐嗎?”甄宓問著,竭力讓紛亂的心緒平靜下來。一切自有上天注定,植弟的命運如何,用不著我去擔憂。

“我有三件事情要告訴你。”曹操睜開眼睛說道,他已鎮定如常,神態安然。

“是哪三件?”

“我雖然不喜歡丕兒,但心裏卻盼著他能努力上進,成為倉舒那樣的人。這樣,我就可以早些讓你快樂起來。你呢,也該好好幫助丕兒,時時提醒他,讓他尊崇聖賢的遺訓,以光明正大的手段來顯示他的聰明才智,爭得他應該得到的一切。”

古往今來,誰在爭奪父輩的“大業”中使出了光明正大的手段,誰就是失敗者。司空大人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嗎?甄宓心中冷笑著,口中道:“司空大人的吩咐,孩兒自當記在心中。”

司空大人的這番言語,倒不失為父子情深。隻是我若聽從了司空大人的話,豈不是……豈不是陷在了他們曹家的爭奪之中?不,我決不能陷在他們曹家的爭奪之中。否則,我將無法保持心中的那份安靜……甄宓的心緒又紛亂起來。

“宓兒,你要相信,在關乎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事上,我絕不會以私心喜惡來做定奪。不論是丕兒還是植兒,我都一樣看重,決無偏袒。”曹操見甄宓不作聲,忙又說道。

“司空大人好像還有一件事沒有吩咐吧?”甄宓問道。她忽然感到有一種沉重無比的力量壓了過來,使她無法在亭中待下去。

“這第三件事,十分要緊。倉舒早亡,未及婚配。我不願倉舒一個人待在地府中。聽說你兄長有一個女兒未及十歲,便已去世。我想讓甄氏亡女與倉舒合葬,也算是為倉舒盡了一番心意。”

“司空大人這番話,應該告訴我的兄長。”

“我不願見你甄家的人。或許是上天讓甄家的福運都落到了你一人身上,使你的幾位兄長才智太過平庸,為官又貪求無厭,缺失甚多。如果是旁人,我早就將他們治了重罪。可是我不想讓你為此憂心,對他們的缺失也就容忍了。但就算如此,我也不能讓你的兄長擔當朝中重任,隻會給他們一些十分榮耀的虛銜。讓甄氏之女與倉舒合葬,其實是給你的兄長加上虛銜找到一個合適的名目。我的這番苦心,你應該明白。”

我當然明白。如果我不對司空大人的關切感激涕零,如果我竟敢違背司空大人的意願,甄家的人就將受到最嚴厲的處罰!甄宓心中冰冷,臉上卻罕見地露出了笑意:“司空大人的好意,我全都明白。”

“你明白就好。”曹操說著,手中的羽扇向亭外揮了一下。

甄宓彎腰行了一禮,向亭外退去——司空大人啊司空大人,你既然使出了這般恩威並用的權謀手段,又何必在我麵前妄說什麽誓願?

我居然差一點相信了你,相信你是個非同尋常的男人。

其實你費了這麽多苦心,無非是讓我順從你的意願活下去罷了。

在你麵前,我連桃花夫人也做不到,桃花夫人還能使心中保持一份安靜,哪怕那是死水一樣的安靜呢。可是我卻不能,我必須聽從你的吩咐。我必須成為曹丕的賢妻,必須成為曹植的賢嫂,必須成為你想看到的那個樣子……

不,我真要忍受這樣的日子,永遠忍受下去嗎?

既然我注定無法保持心中的那份安靜,何妨去努力爭奪,爭奪本該屬於我的一切!

可是,那屬於我的一切是什麽呢?我失去的已經永遠失去了,再也奪不回來。

是曹家使我失去了一切,我又為什麽要做曹家的賢妻,為什麽要做曹家的賢嫂?

我難道不能報複曹家嗎?我難道不能讓司空大人的一番謀劃成了泡影嗎?

不,不!我不能這樣想,不能……

可是,我又甘心就這樣順從曹家嗎……

3

斜陽西沉,天上浮滿了雲霞。

曹操依然坐在草亭中,隻是身旁多了兩個手持絹扇的侍女。

晚風習習,暑氣漸消,但兩個侍女卻仍在不停地向曹操輕揮著絹扇。

曹操凝望著亭外的石徑小道,恍若又看到了甄宓的身影——我在此時此刻單獨召見甄宓,是否明智,是否會引起丕兒的疑心?

可是我今日不召見甄宓,隻恐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

但願宓兒明白了我的一片苦心,能夠依照我的吩咐去做。

她離去的時候好像神情不寧,是不是因為我說得太多了,她心中……

一陣腳步聲響起,打斷了曹操的思緒。

曹操的神情頓時肅然起來,挺直腰,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上。

侍中華歆邁著小碎步走進草亭,向曹操深施一禮:“屬下拜見司空大人。”

曹操雙目微閉,看也沒有向華歆看一眼,問道:“皇上近來如何?”

“皇上好像十分高興,飯量比以前增加了許多,還常常讓伏皇後彈琴唱歌。”華歆垂著頭,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不論我有任何不幸之事,都會讓皇上高興。如果我此刻暴病而亡,皇上隻怕會喜歡得發瘋。哼!皇上你也不想想,沒有我曹操,你今日還能安安穩穩地坐在宮中嗎?你總是盼著我死了,卻永遠也不會明白——我身死之日,也就是你的皇位到了盡頭之日。曹操心中憤怒地想著,臉上並無任何表情,淡淡地問道:“孔融還是那麽忙嗎?”

“他很忙,家中日日賓客滿座,高談闊論直到深夜。”

“他們都談些什麽?”

“他們說,司空大人家遭不幸,乃是上天示警,今年不應有殺伐之事。”

“原來如此。嗯,荊州和江東有什麽動靜嗎?”

“邊關守將曾擒獲了一個江東奸細,從他的身上搜得一封書信。”

“信上怎麽說?”

“書信上說,司空大人心中傷悲,已有十餘日不議公事,朝廷南征之舉,將不會進行。”

“哼!”曹操不覺冷笑了起來,又問道,“我讓你去請教文若,如今荊州、江東不服朝廷之命,時勢非同尋常,當罷三公官職,重新設置丞相之位。文若是怎麽回答的?”

“好。文若說得好。”曹操點點頭,揮手讓華歆退下。

雲霞漸漸消散,花園中暮靄深鎖,一片灰暗。

曹操站起身,向草亭外走去,心中有如海潮般狂濤亂卷——孔融這賊依仗他有些虛名,竟是毫無顧忌地廣交賓客,並借著倉舒之死大放厥詞,危言聳聽,企圖阻止我南伐荊州、江東,進而一統天下。如果我仍然對他加以容忍,隻恐要壞了大事。何況此人自許忠心漢室,將來終會成為我的死敵。若要除掉此人,就須趁早動手。隻是孔融又無大罪,殺他該用什麽名目呢?

我南征之意,早已明示朝廷內外。如果僅僅傷心倉舒夭亡,便改變主張,豈不是貽笑天下,還有什麽威信可言?而且劉表病重,嗣子無能,部眾不和,正是我南征的絕好時機啊。

漢室自光武皇帝中興以來,惟恐臣下權勢過重,便罷去了丞相之職,以太尉、司徒、司空為三公,共同輔佐皇帝,分掌朝政。雖說如今我的權勢無人可及,但畢竟隻是三公之一,獨掌朝政未免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容易受人非議。如果恢複了丞相之職,我總攬朝政便是名正言順,誰也找不出攻擊我的理由。

可荀彧他為什麽不讚同我恢複丞相職呢?莫非他已生出異心,要背叛我麽?

不,不會!荀彧對我一向忠心耿耿,且又足智多謀,是我的左臂右膀啊。沒有荀彧,我根本不可能一統中原。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背叛我,不會!可是,他又為什麽不願我恢複丞相官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