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孔融遭誅,甄宓奔走護其子

1

微風吹過,廳堂前的柳枝輕輕搖動,發出沙沙低響。

廳堂的前簷長長伸出,遮住了酷熱的日光。

陰涼的堂柱下鋪著光潔的蘆席,甄宓抱著三歲的兒子曹睿坐在席上。在甄宓身旁,坐著小玉、小翠,二人手中都托著一件舊衣,仔細縫補著。

曹睿瞪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珠,一眨也不眨地注視著堂前的柳枝。

幾隻紅豔豔的蜻蜓在柳枝前上下翻飛著,有如幾瓣迎風舞動的花朵。

甄宓看著飛針走線的小玉、小翠,神情茫然——我終究隻是一個“賢妻”,精心幫助夫君的“賢妻”。

司空大人喜歡儉樸,我就給夫君找出了舊衣,並且在不太顯眼而又能讓人看見的地方補上幾塊補丁。

子桓穿上這樣的舊衣,定能受到父親的稱讚。

如今子桓最渴望聽到的,就是父親的稱讚。而我最應該做的事情,就是使他不斷地受到父親的稱讚,直至他被父親看成了是倉舒那樣的人。

如果司空大人知道我此刻正在做什麽,他定會十分滿意,定會認為我將順從他的心願,一步步接近他能夠給予我的最大快樂——母儀天下的榮耀!

我為什麽要如此順從司空大人?難道我真想得到那母儀天下的榮耀嗎?不,不!不論曹家給予我什麽樣的榮耀,也不能使我得到真正的快樂。

既然如此,我又為何要順從司空大人……

“啊——”小玉忽然叫了一聲,打斷了甄宓的思緒。

“你怎麽啦?”甄宓忙問道。

“我一不小心,讓針紮了一下手指。”小玉笑了笑,將那被紮的手指送進唇中,吮了一下。

“別急,這些舊衣也不是等著要穿,你們慢慢縫吧。”甄宓微笑著說道。

“夫人,大公子真是要穿這些舊衣嗎?”小玉問道。

“嗯。”甄宓點了點頭。

“大公子近些時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從前對舊衣裳看都不看一眼,誰若不小心把這些舊衣裳翻了出來,他還會大發脾氣呢。哪知道他現在竟會穿補丁的衣裳了,我總是覺得怪怪的,有些不明白。”小玉說道。

“你日後不明白的事兒多著呢。”甄宓笑道。

“大公子的脾氣也變好了,見了夫人聲音軟軟的,臉上總是帶著笑。”小翠說道。

“小翠,你的腰還在痛嗎?”甄宓問道。

“不痛了。其實那天大公子隻踢了我一腳,也沒傷著什麽。”小翠答道。

“大公子的性子有些急,今後你們看到他的臉色不好,就離他遠點。”甄宓說道。

“嗯。”小翠答應一聲,說道,“這些日子大公子挺高興的,就算我們犯了些小錯,他也不會像以前那樣發怒了……”

“娘,娘!”曹睿忽然叫了起來,兩隻手向天空上抓著。

“睿兒,你怎麽啦?”甄宓一邊問著,一邊向天空上望去。

幾隻紅蜻蜓互相追逐著,飛向高空,轉眼間便望不見蹤影。

“我要,我要!”曹睿帶著哭音說道。

“別鬧,別鬧,蜻蜓是回家看它的娘了,一會兒就要轉來的。”甄宓輕輕在曹睿肩上拍著,心中一陣酸痛——我也該回去看看娘了,娘當初把我們兄妹拉扯大,真不容易啊。

其實我不僅僅要為睿兒活在世上,也要為娘活在世上啊。

我惟一能夠報答母親的,就是……就是甄家保持興旺。而甄家要保持興旺,就離不開司空大人的恩賜……

唉!我命中注定隻能順從曹家,又何必心中不平呢……

曹睿在母親的輕拍下,打了一個哈欠,兩眼欲閉。

“睿兒,睿兒!你才醒來,怎麽又要睡呢?嗯,你跟娘背詩好不好?睿兒你背好了,娘就帶你到蜻蜓家裏去,看到好多好多蜻蜓。”甄宓說道。

“好。”曹睿立刻睜大了眼睛。

甄宓望著廳堂前的柳枝,低聲念道——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曹睿跟著誦讀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夫人,夫人!”一個侍女急匆匆奔了過來,跪下稟道,“蔡文姬求見。”

如此暑熱的天氣,文姬姐姐怎麽來了?甄宓大感意外,忙把曹睿交給小玉抱著,站起身向外迎去。

甄宓將蔡文姬迎進廳堂,敘禮之後,分賓主坐在屏風下的涼席上。

蔡文姬臉色蒼白,額上全是汗水,氣喘籲籲。

“文姬姐姐,你別慌,有話慢慢說。”甄宓說著,心中暗驚,一定是有什麽大事發生了!

蔡文姬長長吸了一口氣,竭力以平靜的聲音問道:“宓妹,你……你知道司空大人殺了孔文舉嗎?”

甄宓一怔:“文姬姐姐是說……是說孔融被司空大人殺了?”

“正是。”

“這怎麽可能?孔融名滿天下,仁孝節義稱為當世第一,連司空大人也對他十分推崇,豈能把他殺了?”

“孔文舉被殺是千真萬確的事情。他的……他的一子一女被好心人收留,送到了我家裏。”

“這……這孔融被殺,是因為什麽罪名?”

“誅殺詔令上說,孔文舉‘招合徒眾,欲謀不軌;謗訕朝廷,大逆不道’。因此……因此將他處斬。”

“這分明是羅織陷害啊!孔融乃聖人之後,向來以忠孝名聞天下,怎麽會‘欲謀不軌,謗訕朝廷’呢?”

“孔文舉性情剛直,言語無忌,得罪的人太多了。司空大人一定是誤聽了奸徒挑撥,以至於錯殺了好人。”

未必如此,未必如此!司空大人智計過人,明察秋毫,豈能輕易聽信了旁人的挑撥?司空大人誅殺孔融,定是有著難以對外人言說的緣由。甄宓在心中想著,默然無語。

“當初我父親最推重的人,便是孔文舉和司空大人。我父女倆逃亡至齊魯一帶時,曾經得到過孔文舉的保護。在這個世上,孔文舉和司空大人都是對我有著大恩的人,我一向存有報答之心。誰知,誰知司空大人竟是殺了……竟是殺了孔文舉,我……我心中……”蔡文姬說著說著,淚流滿麵,再也無法說下去。

“人死不可複生。文姬姐姐還是看開一些,別太傷心了。”甄宓安慰地說道。

“我知道……我知道人死不可複生。可是……可是司空大人不僅要殺了孔文舉,還要把他的子女也給殺了。”蔡文姬哽咽著說道。

“這……這孔融的子女,還是……還是幼童吧?”甄宓震駭地問道。

“是啊,孔融眼下隻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兒。男孩剛滿九歲,女孩才有……才有七歲啊。”

“如此幼小的孩子,也要殺害,豈不是……豈不是太過於殘酷了?司空大人怎麽……怎麽下得了手呢?”

“司空大人本來不想殺了孔文舉的兩個孩子,可恨奸徒多說了幾句話,才使得司空大人動了殺心。”

“奸徒多說了什麽話?”

“奸徒說,孔文舉被抓時,兩個孩子正端坐下棋,毫無驚恐之意。旁人感到奇怪,就問道,‘父親被抓,你們怎麽無動於衷呢?’男孩子不回答,女孩子隻回答了一句話,‘覆巢之下無完卵’。唉!就是女孩兒的這一句話,讓司空大人聽了臉色大變,立刻派人到我家中,強行……強行將兩個可憐的孩子抓走了。”

“覆巢之下無完卵。”甄宓喃喃念著,“是啊,失去了窠巢,小小的蛋兒又怎麽保得住呢?一個七歲的女孩兒,竟然……竟然對她的命運看得這麽清晰。這實在是……實在是上天不仁,上天不仁啊。”

“我救不了孔文舉,可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小孩兒慘遭殺戮啊。我讓董祀去向司空大人求情,董祀卻不敢去。我就……我就自己到司空府來了,可是……可是我雖然進了司空府,卻又……卻又無法見到司空大人。萬般無奈之下,我隻得……我隻得來求宓妹了。”蔡文姬說著,竟是伏下身來,對甄宓行以大禮。

甄宓慌忙上前扶起蔡文姬:“文姬姐姐這般大禮,小妹如何受得?若是在平時,我……我一定引你去見司空大人。可是……可是近些天來,司空大人日夜都待在正堂上。而以禮法來論,婦人……婦人絕不能進入議事的正堂啊。”

“宓妹雖說不能進入正堂,但子桓將軍可以去啊。”

“文姬姐姐想讓子桓去勸說司空大人?”

“子桓對孔文舉十分尊重,一向以師禮相待。他必不忍心看到孔文舉的兩個孩子無辜被殺。”

子桓或許不忍心看到孔融的孩子被殺,可他絕不會在此時此刻去冒犯司空大人,絕不會!甄宓的一番話已到了喉頭上,卻又無法說出。

蔡文姬眼中全是哀懇之意,令甄宓不敢正視。

“宓妹,我知道,這件事很難……很難……可是……可是……”蔡文姬說著,又一次屈身向甄宓行以大禮。

甄宓忙又扶起蔡文姬,心頭忽地一陣滾熱,衝口說道:“文姬姐姐放心,等子桓回來了,我一定讓他去勸說司空大人!”

“謝謝宓妹……謝謝……”蔡文姬感激之中,不知如何說才好。

甄宓凝望著蔡文姬,眼中淚光盈盈,心潮起伏——文姬姐姐,你經過了那麽多的磨難,心地卻依然如此善良,我遠遠不如你啊。隻是……隻是在這個如狼似虎的世道上,又怎能容得下你的善良呢?

2

一輪圓月高懸在清碧的夜空,灑下遍地銀輝,將白日的暑氣一掃而空。

甄宓端坐在內室中,膝上放著一張七弦古琴。她伸出纖纖十指,撥弄著琴弦,發出古雅而又激越的旋律。

曹丕手握一柄青銅古劍,在琴聲中揮劍舞動,邊舞邊放聲吟唱: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唱畢,曹丕仍是不停地舞動著手中的青銅古劍,心中大感暢快——甄宓她一向對我甚是冷淡,絕少為我彈奏樂曲,哪知我今日才說要舞劍,她就主動彈起琴來了。

想來甄宓也明白了,隻要我努力上進,就極有可能成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而我一旦獲得了承襲之人的地位,甄宓也就可能獲得女人中最大的榮耀了。

甄宓她深得司空大人的關切,隻要肯全力幫我,何愁對付不了二弟、三弟。

但願從此以後,我和甄宓能夠夫唱婦隨,同心協力,盡早得到司空大人的歡心……

甄宓從琴弦上移開手指,站起身,走近曹丕,柔和地說道:“夫君歇歇吧,別累著了。”

曹丕垂下手中的青銅寶劍,意猶未盡地說道:“沒想到夫人的琴技如此美妙,讓我今日大飽耳福了。可惜夫人隻彈了這麽一曲《大風歌》,難以令人盡興。”

“賤妾豈敢惜此區區薄技,使夫君不得盡興?隻是心中有一事無法放下,故難以專注樂律。”

“夫人有何事無法放下?”

“今日文姬姐姐來此,讓我懇求夫君勸諫司空大人,不要殺了孔文舉的一雙兒女。”

“夫人答應了?”

“賤妾不能不答應。”

曹丕默然無語,心中的暢快一下子去得無影無蹤,留下的全是酸澀之意。難怪甄宓她今日願意為我彈琴,難怪她言語間這般柔和,原來她隻是有求於我。

“莫非夫君不願勸諫司空大人?”甄宓問著,心中一陣陣發冷——他果然不肯冒犯司空大人。

除非我是個瘋子,是個失了心智的傻瓜,才會去勸諫司空大人。曹丕強壓著心中的不快,以平和的語氣答道:“不是我不願勸諫,而是我無法勸諫。”

“夫君不是對孔文舉十分欽佩嗎?”

“孔文舉學識淵博,文章高雅,且豪爽重義,坦**待人,不愧為聖人之後。這些都是我不能不欽佩他的地方。然而孔文舉對天下大勢卻不甚明了,且又喜好空談,不管是否適宜,就對人對事妄加評論。他自許不畏權貴,常常對司空大人的舉措大加非議,並將他的非議廣傳朝廷內外。故孔文舉被殺,實為自取其禍,誰也無法救他。”

“就算孔文舉該死,又為什麽一定要殺了他年幼的子女呢?”

“孔文舉的一雙兒女雖說年幼,卻偏偏聰明過人,留下他們必成禍根。”

“夫君最喜高祖皇帝的《大風歌》,難道不知高祖皇帝連他最痛恨的仇人雍齒都願意封賞嗎?司空大人雄才大略,胸懷天下。夫君若以高祖皇帝故事相勸,或許司空大人能夠回心轉意。而一旦司空大人接受了夫君的勸諫,則朝中內外,必對夫君的仁德之舉大加稱頌,使夫君名揚天下矣。以賤妾想來,司空大人也必會因此對夫君更加看重。”甄宓竭力搜尋著理由,想讓曹丕相信:他去勸諫父親,一樣會得到許多好處。

曹丕聽了,卻是一笑:“夫人想得太簡單了。你既然知道高祖皇帝封賞雍齒的故事,想必更知道高祖皇帝誅殺韓信的故事吧。”

甄宓無言以對,心中道,子桓說得一點不錯,自古成大事的英雄,都殺了許多在後世看來十分冤屈的人。如今司空大人權傾朝廷,殺了兩個年幼的孩子,又算得什麽呢?別說子桓不願勸諫,就算子桓答應了我,隻怕也無法讓司空大人回心轉意。

“其實,我也想去勸諫司空大人。孔文舉畢竟是我一向欽佩的人,看著他的下場如此悲慘,心裏也不好受啊。”曹丕說著,將青銅古劍插放在屏風下的木架上,然後把甄宓擁在懷中,“隻是司空大人近來脾氣十分暴躁,我去勸諫,定會惹得他大發脾氣,對我日後極為不利。”

“是啊,夫君做夢都在想著怎樣才能得到司空大人的歡心。而我卻想讓夫君去冒犯司空大人的威嚴,實在是愚不可及。”甄宓冷冷說道。

“夫人,我想得到司空大人的歡心,其實也是為了你啊……”

“是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甄宓猛地從曹丕懷中掙出身來,“因此我被司空大人召去了一整天,你問也不敢問一聲。”

啊!甄宓她……她怎麽說出了這樣的話?曹丕如遭雷擊,臉色唰地變得慘白,怔怔地站立著。

甄宓話一出口,亦是怔住了——我這是怎麽啦?我不是聽從了司空大人的意願,要成為曹丕的“賢妻”嗎?但我此刻竟說出了這樣的話來,還算是一個“賢妻”嗎?

內室中一時異常寂靜,聽得見曹丕和甄宓的呼吸聲。

漸漸地,曹丕的臉上恢複了血色,竟露出笑意來:“司空大人召見夫人,隻是為了給倉舒尋找一個合葬的良家女子,這事又何須去問。”

啊,他聽了我的話,居然毫無羞恥,居然還能笑容滿麵!甄宓憤怒之中目光若刀一樣刺向曹丕:“夫君真的相信,司空大人召見我,隻是說了些倉舒的事情嗎?”

曹丕微微側過身,避開甄宓的目光,但心中仍然如刀刺一樣劇痛——司空大人召見甄宓決不會隻說些倉舒的事情。司空大人早就在打著甄宓的主意,如今終於下手了。

司空大人到底是司空大人,他一直忍到現在,料定我不敢與他對抗時,才下了手……

唉!身為堂堂男兒,卻不能保住妻子,實是奇恥大辱,實是奇恥大辱!

隻是……隻是我又有求於司空大人,我隻能忍受司空大人強加給我的恥辱……

和整個天下比起來,甄宓畢竟……畢竟算不了什麽。再說,司空大人有礙於名分,也不能公然將甄宓收進後府。其實甄宓仍然是為我所有。何況……何況司空大人或許看在父子份上,並沒有把甄宓怎麽樣……

不,不!司空大人向來把女色看得比父子之情更重,當初他不就是因為女色害死了大哥嗎?我奪得了甄宓,他也因此恨我入骨,不顧我是嫡長子,偏將庶子倉舒看作了承襲之人。近些天來,司空大人好像對我和氣了許多,這是不是因為甄宓的緣故,使他心中有愧?

若真是如此,司空大人對甄宓的召見,倒是對我謀取大事十分有利。

自古成大事者,必須有著堅忍之心。韓信能忍受**之辱,我又為什麽不能忍受司空大人強加的恥辱呢……

“夫君怎麽不回答我呢?”甄宓逼問道。

“司空大人至聖至明,天下共知,我豈能妄加猜疑?”曹丕正色答道。

“你就算有什麽猜疑,又怎敢在我麵前說出!”

“夫人說哪裏話來,你我乃是患難夫妻,有什麽事情不可言說?”

“患難夫妻?”甄宓淒然一笑,“你若真將我看作患難夫妻,能容忍司空大人召見我嗎?”

“夫人,你要相信我。我如今所做的一切,是為了讓你日後能夠得到一個女人最大的榮耀。為了這一天早些到來,我什麽都可以忍受。”曹丕懇切地說道。

為了我能得到一個女人最大的榮耀?你們曹家父子所說的話,怎麽竟是如此相像?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甄宓心中更加憤怒,言語也更加鋒利:“如果我此刻去見司空大人,你也能夠忍受嗎?”

“這個……”曹丕又怔住了。

甄宓猛地轉過身,向室外大步走去。

曹丕慌忙擋住甄宓的去路:“夫人,你這是……你這是……”

“我要去勸諫司空大人——他不能濫殺無辜!”甄宓堅定地說道。

曹丕大驚:“你……你瘋了嗎?休說你此刻不可能見到司空大人,就算你見到了,司空大人也絕不會聽從你的勸諫。”

“我知道,司空大人不會聽從我的勸諫,但我一定要讓司空大人明白——天日昭昭!他濫殺無辜的舉動,難逃人間公論!”

“啊……你。你怎麽能這樣說呢?”

“我為什麽不能這樣說?”

這個人一定是瘋了,一定是瘋了!曹丕驚恐地想著,雙腿一陣陣發軟:“夫人,夫人!你如此任性,司空大人定會大怒,於我……於你,都是……都是極為不利啊。”

“你讓開!”甄宓逼視著曹丕,低喝道。

“夫人,我……我求你了!”曹丕再也支撐不住,竟撲通一聲,跪倒了下來。

啊,他一個能夠上陣殺敵的堂堂男兒,居然在我麵前跪下了?甄宓看著麵前的曹丕,心中溢滿了悲哀。

“夫人,你不能這樣任性啊,你不能……”曹丕垂著頭,不敢與甄宓的目光對視,聲音也低不可聞。

甄宓一聲不語,陡然繞開曹丕,徑直向室外走去。

曹丕想撲過去,拉住甄宓,雙腿卻無法站起。一種揮之不去的恐懼牢牢壓在了他的身上——甄宓竟是無所顧忌,率性而為!她為什麽敢於這樣?分明是……分明是她自以為受到了司空大人的寵愛,就不須畏懼任何人了——連她的夫君,也不須畏懼。

她如此下去,不僅我無法忍受,隻怕司空大人也是無法忍受。

到了那時,司空大人定會遷怒於我,不知會怎樣折磨我……

曹丕的腳下仿佛突然出現了一個黑洞,將他吞了進去……

3

甄宓幾乎是奔跑著穿行在重重門廊之間。小玉、小翠緊緊跟在主人的身後,累得呼呼直喘粗氣。

道路忽然寬闊起來,一座高大的門樓出現在甄宓麵前。

門樓兩旁站立著數十名衣甲鮮明的魁梧兵卒,手中的長矛在明月下閃著森冷的光芒。

甄宓放慢了腳步,她知道,在這座戒備森嚴的門樓之後,就是那高大的正堂。

一個人忽然從那門樓裏走了出來,迎向甄宓。

是曹植!甄宓大感意外,不覺停了下來。

是大嫂!曹植一樣大感意外,怔怔地站著,竟忘了行禮。

明亮的月光下,曹植麵容憔悴,雙眼布滿血絲,看上去瘦了許多。

“植弟,你怎麽了?”甄宓問著,一種憐惜之情不由自主地從心底裏升了上來——他還隻是一個孩子,卻也被司空大人推進了兄弟相爭的境地。

他知道這一切嗎?他又能夠承受這一切嗎?

“我……我沒什麽。”曹植恍若夢中醒來,慌忙彎腰,深施了一禮——啊,大嫂她還是這麽關切我,一點也沒有怪罪我的樣子。

那天我怎麽一點也把持不住自己呢?竟對大嫂說出了那麽多無禮之言。不,不!我不是無禮,我是一片真心啊。可……可我縱然是一片真心,也不該對大嫂那樣說啊……

甄宓側身還了一禮:“植弟臉色為何這般……這般不好,是不是病了?”

“我……我這是為倉舒守靈,多熬了夜。”曹植掩飾地說著,問道,“大嫂怎麽來到了這裏?”

甄宓不答,反問道:“植弟為何來到了這裏?”

“我想見司空大人。”

“這麽晚了,你還來見司空大人?”

“我有……我有要緊之事。”

“什麽要緊之事?”

“這……”

“是不是為了孔文舉的一雙兒女?”

“大嫂,你……你怎麽知道了?”曹植驚異地問道。

“你是不是想勸諫司空大人,讓司空大人改變誅殺孔文舉兒女的決定?”甄宓問著,眼中淚光閃爍。

“大嫂,你怎麽連這也知道了?”曹植的驚異中又帶著迷惑。

“我其實早就應該知道,你和他們不是一樣的,不是一樣的。”甄宓喃喃說著,心中陡地湧出一個強烈的念頭——為什麽曹丕不是曹植?為什麽曹丕不是曹植……

“大嫂,你在說什麽?”曹植不自覺地上前了一步,關切地問道。

“我沒說什麽。”甄宓忽地打了一個寒戰,仿佛她仍然站在後花園的草亭中,仿佛她仍然麵對著手持羽扇的曹操——司空大人其實也害怕他的兒子們相互爭鬥啊。

司空大人為什麽要我做曹丕的“賢妻”,又為什麽要讓我成為曹植的“賢嫂”?他是又要兒子們爭鬥,又想讓兒子們得到保全啊。

或許我難以做曹丕的“賢妻”,但我一定要成為曹植的“賢嫂”。

曹植他還太年輕,太意氣用事,根本不知道他已處在了險惡的境地中。

如果我真想成為曹植的“賢嫂”,就應該立刻勸止他,讓他明白——他必須絕對聽從父親的教導,絕對順從父親的意願!

隻有這樣,曹植才能得以保全……

“大嫂,你……你好像有什麽事?”曹植看了看甄宓身後站著的小玉、小翠,欲言又止,心道,今日我說話一定要謹慎些,可不能再對大嫂無禮啊。

“植弟,司空大人願意見你嗎?”甄宓強壓著紛亂的思緒,向曹植問道。

“司空大人不願見我。”

“司空大人為什麽不願見你?”

“司空大人知道我想勸諫他,因此不願見我。”

“這麽說來,司空大人對你今日的舉動很不滿意,是嗎?”

“是……”

“為人子者,明知他要做的事情父親會不滿意,卻偏要去做,是為不孝,你知道嗎?”

“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麽?今後你要牢牢記住,千萬不要去做這樣不孝的傻事。”甄宓猛地打斷了曹植的話頭。

“我做的不是傻事。”曹植不服地說道,“孔文舉並無大罪,殺他已是有損司空大人的仁德,如今又要誅殺其子女,天下人如何能服?司空大人一向禮賢下士,寬厚待人,決不會做出這等昏暴之舉,此中定有奸徒挑撥……”

“植弟!”甄宓再次打斷了曹植的話頭,“你……你真是……真是太傻了。”

“我太傻了?”曹植喃喃念著,“大嫂,你怎麽……怎麽會這樣說呢?”

“植弟,你怎麽就不明白呢,如今你……如今你的身份已和從前大不相同,司空大人對你寄予了厚望啊。你做任何事情,都要用心想一想,用心想一想啊。”甄宓望著神情迷惘的曹植,心中就似壓著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十分難受——植弟這個樣子,又怎是曹丕的對手呢?他若繼續如此,將來定會吃大虧的。

“我想過,反複想過。雖然此時司空大人會不滿意我的舉動,但他最終會明白過來——我的話沒有錯!我決不能讓奸徒的挑撥得逞。我要一直等在這兒,等到天亮!我不相信到了那個時候,司空大人還不肯見我。”曹植堅定地說著。

啊!植弟如此固執,司空大人定會發怒。甄宓心中著急,厲聲說道:“植弟,你錯了!自古以來,便是‘子不言父過’。你若強諫不止,將置司空大人於何地?你且聽我一句話,快回去吧!”

“我沒有錯,我不回去!”曹植毫不退讓。

“植弟,就算……就算我求你回去,好嗎?”甄宓凝望著曹植,柔和地說道。

曹植心中一顫,垂下頭,默然不語。

“植弟,我讓你回去,是為了你好。”甄宓又說道。

曹植抬起頭,眼中晶瑩閃爍:“大嫂的話,我本該聽從。可是……可是今天這件事,我隻能……隻能讓大嫂失望了。”

“植弟,你……”甄宓喉頭被一股熱流堵住,說不出話來。

“大嫂,如果你是我,難道不會去勸諫司空大人嗎?”曹植問道。

甄宓無法回答,那強壓下去的思緒又紛飛起來——植弟是個孩子,又不是個孩子。他寧願冒犯司空大人,寧願不聽我的勸說,也不肯失去赤子心腸。如今這個世上,似植弟這樣的人,實是太少了。可恨他偏偏生在了曹家,可恨他偏偏是司空大人喜歡的兒子……

忽有腳步聲響起,直向甄宓和曹植逼過來。

甄宓、曹植轉過身,不禁都怔住了——卞夫人在十數個侍女的簇擁下,站在甄宓、曹植麵前,神情威嚴,臉上罩著一層寒霜。

甄宓和曹植跪了下來,行以大禮。

卞夫人看也未向曹植看一眼,目光緊盯在甄宓身上。

甄宓麵對著卞夫人的逼視,神情坦然。

“宓兒,你跟我來。”卞夫人說著,轉回身,向司空府後堂走去。

甄宓默默站起身,跟在卞夫人後麵。

曹植望著甄宓遠去的背影,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處——我又見到大嫂了,又見到了!這一次不是夢,絕不是夢!可是我都和她說了些什麽呢?她好像是在勸我,而我偏偏不聽。啊,我怎麽能不聽她的話呢?她是不是生氣了……

4

後堂上燭光忽閃,將卞夫人的身影長長拖出,黑幽幽地遮住了大半個屏風。

甄宓微微垂著頭,站在卞夫人的身旁。

“知道我為什麽叫你來嗎?”坐在涼席上的卞夫人問道。

“孩兒不知。”

“是司空大人讓我叫你來的。”

“司空大人他……”

“司空大人知道蔡文姬去了你那兒,擔心你會到正堂去,因此讓我把你叫來了。”

甄宓不語,心想,司空大人到底是司空大人,什麽都能預先知道。

“你難道不知,身為婦人是不能到正堂上去嗎?今日我幸好攔住了你。不然,你若硬闖正堂,司空大人非得嚴厲處置你不可。”卞夫人道。

我到正堂去,正是要看看,司空大人會如何嚴厲處置我。甄宓在心中說道。

“你為什麽不說話?”

“孩兒無話可說。”

“這麽說,你是知道錯了?”

甄宓又是默然無語。

卞夫人的語氣緩和下來:“我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犯錯。隻不過文姬她求了你,使你不得不如此罷了。可你想過沒有,你就這麽硬闖,能夠見到司空大人嗎?”

是的,我這麽硬闖,根本不可能見到司空大人。但是我的舉動至少能讓司空大人知道,他的所作所為,都在眾人眼中。他縱然權勢熏天,也不能封住所有人的口舌。甄宓在心中答道。

“宓兒啊,你是我曹家長媳,做什麽都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卞夫人說著,聲音愈加柔和。

“孩兒知道。”甄宓低聲說道,眼前忽地閃過劉氏的麵容,心想,我今日的舉動,大大違背了曹家的家規,假若我還是在袁府之中,有了同樣的舉動,劉氏定會緊緊抓住不放,狠狠整治我一番。如今卞夫人雖然一開始也很生氣,卻並未借此大擺威風,實是不易。難怪府中上下都說卞夫人心地善良,至為賢明。從前我因痛恨曹家之故,對卞夫人並不如何敬重,未免太過失禮了……

“你剛才和植兒說了些什麽?”卞夫人問道。

“孩兒在勸說植弟,讓他別太性急了,做什麽事都要先想一想。”甄宓答道。

“好。植兒做事,向來顧前不顧後,太過冒失。你身為長嫂,自是應該勸勸他。”卞夫人說道。

“我勸了半天,植弟也不肯聽。若是司空夫人勸他,或許他就不這麽固執了。”甄宓說道。

“該勸的,我自會勸他。隻是植兒也不小了,凡是和朝廷有關的事兒,還是讓他自己拿主意為好。司空大人也是這意思,說我曹家的男兒,絕不能讓女人替他做出決斷,哪怕這個女人是他的母親也不行。今後隻要是外邊的事情,你就不要和植兒談起。倒是崔氏之女這件事,你若有機會,就好好勸勸植兒吧。因為倉舒的緣故,植兒的婚姻之事也許得拖一拖,但也不會拖很久的。如果到時植兒使起性子來了,司空大人又會不高興的。唉!我真不明白,那崔氏之女究竟有什麽不好,讓植兒這般不樂意呢?”卞夫人憂愁地說道。

啊,植弟在婚姻大事上使性鬧氣,和我……和我也有些關聯。我不論從哪一方麵說,都應該在這件事上好好勸勸植弟。甄宓想著,帶著愧意地點點頭:“司空夫人的話,孩兒一定記在心裏。”

“你記著就好。我們這種人家外麵看上去榮華富貴,如天堂一般,其實卻有許多令人難言的苦衷,不為外人所知。尤其是你我這等婦人,能平安待下去就算不容易了。”卞夫人感慨地說著。

司空大人喜好女色,內寵甚多,卞夫人周旋其中,不知要忍受多少閑氣,耗費多少心思。甄宓同情地想著,深施一禮:“孩兒一向任性,不知禮法,還望司空夫人多加教訓。”

“宓兒出身世家,知書達禮,府中上下,誰不稱讚?隻是宓兒過於安靜,到後麵來得少了。今後宓兒若有空閑,是否能常到後麵來和我說說話兒?唉!我一個人待在這裏,實是寂寞。”卞夫人歎道。

“司空夫人但有召見,孩兒立刻便來。”甄宓說道,毫無猶疑之意。

“好,好。今日天太晚了,你且回去吧。”卞夫人連連點頭,微笑著說道。

甄宓又是深施一禮,緩緩退到堂外。

卞夫人看著甄宓走下後堂,臉上的笑意頓時消失了,露出痛苦仇恨的神情。

夜風吹進後堂,拂動簾幕,發出陣陣輕響。

“辛毗!”卞夫人陡然低喝了一聲。

“小人在。”一個身穿官袍,年約四旬,矮小瘦削的中年人幽靈般出現在後堂上。

“我讓你辦的事情怎麽樣了?”

“小人正在盡力去辦。”

“我要你在三個月內辦好這件事。”

“這個……”

“怎麽,這點小事,你堂堂的辛管家就辦不來嗎?”卞夫人怒聲問道。

辛毗慌忙跪了下來,行以大禮:“司空夫人若是要找一個尋常的美女,休說三個月,三個時辰內小人便能辦到。可……可司空夫人要找的,卻是能和甄宓相比的美女,這……這就不容易了。”

“在你們這些混賬男人眼中,甄宓當真是那麽天下無雙嗎?”卞夫人更怒。

辛毗不敢回答,隻是連連磕頭。

“好吧,我就寬限你幾個月。隻要是在今年之內把事情辦好了,你就算立了一功。”卞夫人強忍著怒氣說道。

辛毗鬆了一口氣,忙又磕頭行了一禮,站起告退。

“回來!”卞夫人喝道。

辛毗身子一顫,停下了腳步。

“這件事,司空大人反複叮囑過,須得悄悄去辦,不能走漏了任何風聲。”“小人明白。”

“去吧。”

“是!”

辛毗退了下去,後堂上隻坐著孤零零的卞夫人。

老天爺,你睜開眼睛看看——甄宓這賤人更加猖狂了啊!她居然毫無顧忌,公然去正堂見司空大人。

是誰使得賤人這般猖狂?這分明是司空大人在縱容她啊。司空大人卻假惺惺地讓我照看賤人,讓我阻止賤人去往正堂。這不是專拿刀子往我心上紮嗎?

更可怕的是,司空大人自恃他權傾朝廷,可以無所顧忌,竟然不顧禮法單獨召見這賤人。

丕兒毫無骨氣,對這賤人怕得要死,連賤人犯了家規他也不聞不問。

植兒他見了這賤人,更是不堪,癡癡呆呆地毫無男兒模樣。

不!我不能讓賤人這麽猖狂下去,決不能!

醫者常說以毒攻毒,我要對付這賤人,也須得以毒攻毒,另尋一個絕色美女來……

老天爺,你可得幫幫我,幫幫我啊……

卞夫人雙目微閉,在心中祈禱著,一遍又一遍祈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