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曹衝早喪,四兄弟生離死別

1

鄴城之北,司空府中。

連日陰雲密布,天氣異常潮濕悶熱。

司空府內廳堂重重,每一處廳堂都是簾幕高卷,惟有後院一座偏堂卻是例外,竟在濕熱中緊閉門窗,簾幕低垂。

曹植站在偏堂的台階下,神情憂慮,不停地走來走去。

一個侍女小心翼翼地將偏堂門拉開一道細縫,探出上半身,低呼道:“有請三公子。”

曹植放輕腳步,慢慢走進了偏堂。

頓時,一股潮熱的氣浪伴隨著藥香撲向了曹植,熏得曹植胸口發悶,幾欲嘔吐,眼前一片模糊。

曹植忙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然後又睜開眼睛,這才看清了偏堂中的景物。

偏堂正中擺著一張屏風,屏風下是一架木榻,曹衝正臥坐在木榻上。

偏堂內猶如火爐一般,但曹衝身上卻蓋著錦被,頭上也纏著絲巾。

“倉舒,你……你怎麽成了這樣啊。”曹植走至榻前,望著形銷骨立的曹衝,隻覺心如刀絞。

“三哥,你且坐下,我有幾句話要告訴你。”曹衝聲音平緩地說著。他的言語神態和平時毫無區別,似乎並未身患惡疾,正在忍受著常人難以忍受的折磨。

曹植在榻前的席上坐了下來,四麵望了望,問道:“倉舒,怎麽……怎麽沒有見到夫人呢?”

曹植所說的夫人,是指曹衝的生母、曹操的寵姬環夫人。

“夫人和司空大人正在向神靈祈禱,希望能夠消除我身上的病災。”曹衝答道。

司空大人一向不大相信神靈之事,今日為了倉舒卻在誠心祈禱,倘若倉舒有了不測之事,司空大人隻怕是……隻怕是……曹植不敢想下去了。他臉色蒼白,手心裏滿是汗水。

“小弟本來不想驚動眾位兄長的。隻是平日眾位兄長對小弟十分愛護,手足情深,使小弟不願這麽無聲無息地離開眾位兄長。”曹衝說道,聲音裏隱隱透出幾絲傷感之意。

“倉舒,你可千萬不要這麽想,你很快就會……很快就會好的。”曹植安慰道。

“不。”曹衝搖了搖頭,“我不會好的。自從見了那隻山雞,我就知道,我不會好的。我很小的時候,就像是一隻山雞,可以向許多人炫耀的山雞。我呢,也想盡力展示羽毛的美麗。司空大人就像是一麵銅鏡,我可以從銅鏡中看到自己的美麗。於是,我就竭力舞動著羽毛,一直……一直到再也不能舞動。其實,我也很累,我也有不想舞動的時候。可是……可是我還在舞動,我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隻是覺得大家都在舞動,為了銅鏡中虛幻的影像而舞動。我想,如果山雞不是那麽美麗,不是那麽善舞,也許就不會被人捉到了銅鏡之前,以致對著一個虛幻的影像不停地舞動,一直舞動到它死……”

“倉舒,你想得太多了。”

“是啊,我不該想得太多。我現在不論怎麽想,也是遲了,遲了……”

“倉舒……”

“三哥,你知道嗎,我今天是有意讓你先來一步的。”

“這……這是何故?”

“因為有些肺腑之言,我隻能對三哥一個人說。”曹衝說著,輕歎一聲,“唉!在眾位兄長之中,我最感到親切的就是三哥。我實在擔心,在我之後,三哥也將成為我這樣的山雞,會不由自主地舞動起來。”

當真會這樣嗎?曹植聽著,心中一震,半晌說不出話來。

“三哥,你文武全才,比小弟強多了,隻可惜不夠沉穩,有些意氣用事,將來恐怕會在這上麵吃大虧的。”曹衝麵帶憂色說道。

“倉舒,你要安心靜養,別多說話。”曹植說著,眼圈發紅,心想,倉舒他已病到這個份上,卻還在為我擔心。上天為什麽這般無情,將災難降到如此仁德的倉舒身上呢?

“我不多說了。我隻想告訴三哥,當你日後感到累的時候,感到力不從心的時候,千萬不要勉強自己去舞動。其實,山雞在舞動的時候並不明白——人們隻是利用它的爭勝本性在引誘它舞動。山雞不知道它隻是人們手中的玩物,它以為它是在為著它的美麗而舞動。”

“倉舒,你……”

“公子!”一個侍女打斷了曹植的話頭,上前稟道,“大公子、二公子來了。”

“讓他們都進來吧。”曹衝說著,凝目注視著曹植,“三哥,我今日對你所說的話,隻要你心中記著就行了,不要告訴任何人,也不要告訴司空大人。”

曹植忙點了點頭,他的眼中一片潮濕,喉頭哽咽,已說不出話來。

2

曹丕和曹彰一前一後,悄然走進偏堂。

曹衝麵露微笑,掙紮著拱手行禮:“二位兄長,小弟連累你們受熱了。”

曹丕急步上前,扶著曹衝:“你快躺著。”

曹彰一句話也不說,默默站在榻前,眼中隱隱有淚光閃爍。

曹植從席上站起,向兩位兄長彎腰施禮。

三弟他怎麽在我之前就到了呢?曹丕一邊還禮,一邊在心中疑惑地想著。

“三弟且坐著。”曹彰拱手還禮道。

“二位兄長請坐下吧。”曹衝說道。

曹丕、曹彰對望一眼,坐在了榻前的蘆席上。

曹衝凝視著曹丕,默默無語。

曹丕麵對著曹衝,心潮起伏——倉舒,你知道嗎?這麽多年,我恨你都恨得快要發狂了。我是司空大人的嫡長子,自幼習文學武,才智勇力決不輸於當世任何一人。可我卻偏偏不能得到司空大人的歡心,終日在眾人的冷眼中過日子。每逢遇到征戰之事,司空大人就令我衝鋒在前,毫不在意我隨時會命喪黃泉。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了倉舒你啊,是你奪走了本來屬於我的一切。有了你,司空大人縱然富有四海,也與我毫無關係。有了你,縱然我立下絕世武功,寫出驚世文章,也是毫無意義。總之,有你倉舒活在世上,我這一輩子就是毫無指望。倉舒啊倉舒,你何德何能,竟會受到司空大人的如此寵愛呢?你不過是生得乖巧一些,有些小聰明罷了。倉舒,你難道不知,我是嫡長子,論禮法,無論你多麽聰明,也不能越過了我啊。你如今身患惡疾,是上天對你的懲罰啊。上天有眼,容不得你違背禮法……

“大哥。”曹衝忽然幽幽叫了一聲。

“啊!”曹丕身子一顫,“倉舒,你……你……”

“大哥,你是我們曹家的嫡長子,身上的擔當太重太重,小弟我有幾言要告知大哥。”曹衝說道,他的臉上漸漸泛出紅光來,雙眼也灼灼發光。

“你說吧,我聽著呢。”曹丕說著,心中暗暗吃驚——看倉舒的樣子,竟是要好了起來?不,不!連太醫都說他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他怎麽會好起來呢?看他這樣子,也許是回光返照吧,對,他這是回光返照。

“如今我們曹家大業有望,已成為天下人仰望羨慕的所在,無數人會如賭徒一般使盡招數,要在我們曹家身上謀取富貴。大哥英武仁厚,本與兄弟極為友愛。可是小弟擔心……小弟擔心將來會有奸惡之徒從中挑撥,使我曹家兄弟不和,重蹈袁氏覆轍。”曹衝緩緩說道。

“倉舒,你放心,我曹家決非袁家,絕不會有兄弟不和之事。”曹丕連忙說道,心中卻是劇震——就算倉舒不在了,司空大人也不一定會對我另眼相看啊。二弟、三弟也是嫡子,司空大人對他們也很寵愛。何況因為甄宓,司空大人還對我記恨在心呢。唉!當初我怎麽鬼迷心竅,竟把甄宓收納了呢?如今我該怎麽辦,該怎麽辦……

“有大哥的這句話,小弟死也安心了。”曹衝說著,目光向曹彰望過去。

“倉舒,你放心,將來若有奸惡之徒挑撥我們兄弟不和,我就一劍劈了他!”曹彰大聲說著,隻覺心中憋悶得快要炸開——這是怎麽一回事呢?倉舒好好的一個大活人,怎麽一下子成了這個樣子呢?老天啊老天,你真是不長眼睛啊,那麽多混賬鳥人你不管,卻偏偏要將災禍降到倉舒身上……

“二哥性情耿直,素為小弟敬佩,隻是太剛易折,二哥今後遇事須冷靜些才是。”曹衝殷切地說著。

“你的話,我會記在心上!”曹彰大聲說道。

“二哥,你輕點聲。”曹植忙提醒道。

“啊,我……”曹彰慌忙垂下頭來,暗暗在心中罵自己——怎麽在這個時候,我還如此粗莽。真是該死!

“大哥、二哥、三哥,我好羨慕你們。你們……你們都是人中豪傑,又是一母所生,合則並美,分則兩傷,分則兩傷啊!小弟多麽想和眾位兄長在一起……長久在一起啊。隻是,隻是……唉!”曹衝帶著無限遺憾之意輕歎了一聲,吟誦起來——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歎。

兄弟鬩於牆外禦其務,每有良朋,烝也無戎。

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

儐爾籩豆,飲酒之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樂且湛。

宜爾家室,樂爾妻帑,是究是圖,亶其然乎。

曹衝的聲音漸漸喑弱下來,幾不可聞。

“倉舒!倉舒!倉舒……”曹丕、曹彰、曹植呼喚聲裏,同時站了起來,撲到榻前。

曹衝兩眼大睜著,卻已毫無光華,再也不能回答眾位兄長的呼喚。

“倉舒!倉舒……”曹彰、曹植淚流滿麵,失聲痛哭。

曹丕心中陡然一陣刺痛,眼中灼熱,盈滿了淚水——我為什麽要恨倉舒?他雖與我不是一母所生,卻也和我毫無怨仇啊,平日裏他對我十分敬重,絕無半點失禮之處。我以前實在是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3

陣風忽至,陰雲漸漸裂開,日光不時從雲縫中漏下來,使得地上忽明忽暗,變幻無常。

司空府中的後堂簾幕低垂,沉寂無聲。

卞夫人恍若遊魂,在陰暗的後堂上走來走去。她看上去年在四十上下,額上眼角雖已布滿皺紋,但並未顯出蒼老之態,反倒襯出一種別致的風韻,令人忍不住去猜想她年輕時驚人的美麗。

後堂十分寬敞,在高大的屏風前鋪著丈餘見方的蘆席,席上放置著一架黑漆案幾,案幾上擺著一張七弦古琴。

卞夫人繞席走著,神情忽憂忽喜,忽又露出恐懼之色。

嘩啦——堂外發出了一聲輕響。

卞夫人身子一顫,厲聲喝道:“誰?”

堂外無人回答,隻聽得見風吹簾幕發出的呼啦啦聲響。

卞夫人撲到堂前,撩開簾幕,向外看去。

後堂外空無一人,庭院裏惟有幾叢花樹在陣風中搖曳著,其中一叢花樹旁歪倒著一柄竹枝掃帚。

“原來隻是一把掃帚倒了。”卞夫人自言自語著,放下簾幕,退至席旁,又徘徊起來。

日光再次被陰雲遮住,陰暗的堂上仿佛升起了煙霧,昏茫茫似幽冥地府一般。卞夫人猛地停下腳步,喃喃道:“沒有人的。所有的人都讓我打發了出去,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敢進來。”

她口中說著,卻仍是不放心地四下看了看,然後緩緩蹲下身,輕輕將蘆席卷開一角,用鎮石壓住。

席下是尺餘見方的陶磚,一塊塊緊密相連,拚合成平坦的地麵。

卞夫人深吸了一口氣,費力地揭開了一塊陶磚。

磚下現出一個小坑,坑中平放著一枚長約六寸的木頭小人。

卞夫人雙手顫抖著,將木頭小人從坑中拿出。

木頭小人的胸上包著黃絹,上麵寫著醒目的兩個血紅小字——倉舒。

在倉舒二字上,密密插著十餘根鐵針。

卞夫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臉色蒼白,仰望著屋頂低聲道:“老天爺,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啊。我卞氏本是良善之人,並未想著要咒死倉舒。隻是……隻是司空大人他……他長幼不分,對倉舒太過偏心,竟要將大業許給倉舒。常言道,母以子貴,一旦倉舒尊貴起來,我這正室夫人的名分就保不住啊。我丟了名分倒也沒什麽,可我的丕兒、彰兒、植兒該怎麽辦啊。倉舒的母親生得花容月貌,肚中卻藏著蛇蠍心腸,她一旦得勢,定會將我母子置於死地。可憐我一個女流之輩毫無勢力,容顏也難比從前,無法讓司空大人回心轉意。無奈之下,我隻能……隻能這麽詛咒倉舒……我所做的一切,隻是為了保護我自己的兒子。如果這是……這是罪孽的話,老天爺要懲罰下來就罰我一個人好了,千萬不要為難我的丕兒、彰兒、植兒,他們對這件事毫不知情,毫不知情啊。”

陰暗的堂中回旋著卞夫人的聲音,嗡嗡似無數人在竊竊私語。

“是誰?”卞夫人驚恐地叫了一聲。

無人回答,堂上依舊隻有風吹簾幕的呼啦啦聲音。

“沒有人的,沒有人的。”卞夫人一邊低聲說著,一邊將木頭小人上的鐵針取下,解開黃絹。

“老天爺,你做好事就做到底吧。倉舒雖然走了,可是司空府中仍有妖魔作祟啊。”卞夫人說著,把寫有“倉舒”二字的黃絹藏到懷中,然後從袖中抖出了另一塊黃絹。

那塊黃絹上一樣寫著血紅的兩個小字——甄宓。

“司空大人到現在還忘不了這個賤人,還時時在念叨著她。可是這個賤人偏偏和丕兒在一起,偏偏把丕兒迷得神魂顛倒,甚至連植兒見了她也不自在。這……這……這太可怕了。長此下去,他們父子兄弟之間,非鬧出些事來不可。丕兒、植兒都是我的**,絕不能出什麽事啊。老天爺,你就做做好事,把這賤人收走了吧,收走了吧!”卞夫人虔誠地說著,又將黃絹包在木頭小人的胸上,接著把一枚枚鐵針牢牢紮在“甄宓”二字上。

寬敞的後堂上雖然垂著簾幕,但並不太熱,不時有涼爽的陣風從簾縫中吹進來,然而卞夫人卻是大汗淋漓,身上的衣裳都濕透了,臉色也是白中發青,似剛剛大病過一場。

卞夫人再次四下裏看了看之後,小心翼翼地將木頭小人放進土坑中,把陶磚蓋好,最後展開蘆席,一切恢複成原來的樣子。

“老天爺啊,你是知道的,我從來也沒有害人之心,我隻想保住我應該得到的一切,隻想保護好我的兒子。”卞夫人低聲說著,盤腿坐到黑漆案幾之前,手撫琴弦,欲彈又罷。

司空大人若是知道我在這個時候彈琴,定然生氣。卞夫人想著,站起身,再一次繞著座席徘徊起來。

忽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直向堂上逼過來。

是誰,竟敢不聽我的吩咐,擅闖後堂?卞夫人心中大怒,疾步走到堂前,呼地掀開了簾幕。

“母親!”曹植滿臉淚痕,跪倒在堂前的廊柱下。

是子建。卞夫人鬆了一口氣,憐愛地望著兒子:“你怎麽總是這樣冒失,不讓人通稟一下就闖了進來呢?若是司空大人見了,又會說你輕狂無禮。”

“母親,是您門上的侍女不給我通稟,她們說母親正在靜坐默祝,誰也不能打擾。”曹植說道。

卞夫人輕歎了一聲,道:“倉舒這孩子實在可憐,我想默祝神靈保佑與他。默祝之時,一定要心誠,不能被人打擾……”

“母親,您……您也不用……不用默祝了。”曹植哽咽著說道。

“莫非倉舒他……他……”

“他已不在……不在了!”

“不在了?”卞夫人驚疑地說著,心中想,傻孩子,我身為司空府中的女主人,什麽事不是最先知道,還要你來告訴我啊。

“倉舒他還……他還這麽小,老天爺為什麽偏不容他活在世上呢?人人都說天道公平,為什麽老天待倉舒就這麽不公平呢?我……我……我想不明白,怎麽也想不明白……”

“好孩子,倉舒已經去了,你就不要亂想……”

“我不是亂想,我……我隻是不明白,老天既然讓倉舒生得這般聰明,這般仁厚,又為什麽如此不容他呢?”

“老天爺自有老天爺的道理,我們這些凡俗之人不必想得太多。”

“我不能不想,我恨……恨這個老天……”

“啊,你可千萬別說傻話,你要是心裏難過,就……就哭一場吧,哭出來就好了,哭出來就好了。”卞夫人慌忙上前抱住兒子,輕拍著兒子的肩頭。

“母親!”曹植撲倒在卞夫人懷中,失聲大哭起來。

唉!我的植兒聰明好學,心地仁厚,一點也不比倉舒差啊,怎麽司空大人眼中隻看得見倉舒,偏偏看不見我的植兒呢?但願司空大人從今以後,能夠像看待倉舒一樣看待植兒。卞夫人一邊想著,一邊抬頭向天上望去。

陰雲忽地翻湧起來,就似狂風掠過的河水一般。

轟隆隆——隨著一聲巨雷劈下,豆大的雨點灑落在堂前的石階上。

4

一場透雨落下,頓時涼爽起來。

曹丕呆呆地坐在書案前,望著窗外。

天空碧藍,白雲悠悠,遠處的青山綠樹仿佛一下子近了許多,曆曆如在眼前。

微風一陣陣吹來,帶著雨後清新的氣息,輕柔地從曹丕身上掠過。

曹丕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感受不到。他隻覺有一座無比沉重的大山壓在身上,壓得他氣都喘不過來——老天爺讓倉舒去了,分明是給了我一個絕好的機會啊。我萬萬不可放過這個機會,萬萬不可!我是曹家的嫡長子,理應成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

天下終將為曹家所有,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亦將是整個天下的承襲之人。如果我能握有整個天下,就是握有了一切,就可以為所欲為啊。到了那時,我就能夠盡展平生所學,做出一番遠遠超過秦皇漢武的大事業來,從而永垂史冊,傳之萬世……

可是……可是,隻有司空大人,才能決定誰會成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我雖然擁有嫡長子的名分,且文才武藝絕不低於世上任何一人,卻偏偏得不到司空大人的歡心。

如果得不到司空大人的歡心,我又怎麽可能成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罷,罷!既然我得不到司空大人的歡心,又何必枉費心力……

不,不!我絕不可放過了眼前的這個大好機會,否則,我仍然會和從前一樣,終日在眾人的冷眼中過日子,每逢征戰,就被迫衝鋒在前,一輩子永是個受人驅使的軍卒……不,不!我決不能隻是個受人驅使的軍卒,決不能……

我一定要得到司空大人的歡心,一定要成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

隻是……隻是我又如何才能得到司空大人的歡心呢?

司空大人寵愛倉舒,竟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居然命我這嫡長子去為倉舒那個庶子守靈,實是荒謬!

唉!我既是要得到司空大人的歡心,從現在起就必須絕對順從司空大人的意願,時時不忘司空大人的好惡,以司空大人之好為好,以司空大人之惡為惡。

司空大人不是寵愛倉舒嗎?我就應該對倉舒的去世表示萬分哀痛,並且讓司空大人能夠真切地感受到我的這種哀痛,從而改變對我的看法。

但是我又該怎樣去做,才能表示出對倉舒的萬分哀痛呢?

司空大人說他將在正堂召見我和二弟、三弟,這可是我向司空大人表示心中哀痛的最好時機啊,隻要我對倉舒的哀痛能夠打動司空大人,就一下子把二弟、三弟給比下去了,這對我日後進一步獲得司空大人的歡心極為有利,我決不可輕易放過這個時機。

我一定要在去往正堂之前,找到一個表示對倉舒哀痛的最好方法……

哇——室外忽然傳來小兒的啼哭,打斷了曹丕的思緒。

曹丕壓在心底的煩躁一下子湧遍了全身,再也坐不下去。他猛地站起來,暴喝道:“來人!”

兩個侍女慌忙奔進室內,齊齊彎腰行禮。

“是誰把小公子惹哭了?”曹丕怒聲問道。

兩個侍女互相望了一眼,低垂著頭,不敢作聲。

“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不回話!”曹丕更怒,上前一步,抬腿便狠狠踢了出去。

“啊!”左邊站著的侍女慘呼一聲,倒在了地上。

曹丕正欲向右邊的侍女踢去,忽見甄宓走進了室內,抬起的腿不覺垂了下來。

“剛才睿兒怎麽也不肯識字,我瞪了他一眼,他就哭了。”甄宓說道。

曹丕哼了一聲,欲說什麽,向兩個侍女看了看,又未說出。

挨踢的侍女強忍疼痛,從地上站起,身子一晃,差點又倒了下去。

“小玉、小翠,你們出去吧。”甄宓望著兩個侍女,柔和地說道。

兩個侍女答應一聲,退到了室外。

“子桓,你怎麽啦……”

“住口!”曹丕不待甄宓說完,又是一聲大喝,怒道,“每次我要教訓這些賤奴,你便從中攔阻,讓我顏麵大失,究竟是何居心?”

“子桓,你身份至重,又何必在這些小事上與家奴計較……”

“連這些賤奴都敢與我作對,我還有什麽身份可言?”曹丕再次打斷了甄宓的話頭,滿臉紅漲地說道,“哼!就算在你眼中,我又有什麽身份?如果我真的是什麽身份至重,你會如此冷淡我嗎?你會成天在我麵前裝出一副活死人的樣子嗎……”

曹丕說著,說著,猛地停下話頭,心中急跳起來——大錯,大錯!

我怎麽就忘了,司空大人至今仍是對甄宓十分在意啊。如果司空大人知道我和甄宓常常爭吵,定是不悅,也就對我更加厭惡了。

不,不!我怎麽能讓司空大人厭惡我呢?

從今以後,我絕不能與甄宓發生任何爭吵。不僅不能與甄宓爭吵,還應該像……應該像敬重司空大人一樣敬重甄宓……

不,甄宓分明是為我所有,我想對她怎麽樣就怎麽樣,豈可自滅威儀……甄宓本就對我甚是輕視,如果見我對她敬重,隻怕會借機坐大,更不肯將我放在眼中了……

雖然我名義上得到了甄宓,卻從未獲得她的真心,若是我在她麵前失了威儀,則從此以後,將更難令她對我心悅誠服了。

不,不!甄宓和整個天下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麽呢?隻要我得到了整個天下,就算永遠不會獲得甄宓的真心,也……也沒什麽要緊。何況……何況我如果真的得到了天下,甄宓必然會改變對我的看法,也就絕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我須牢牢記住,從今以後,我要做的事情隻有一件——得到司空大人的歡心。

為了得到司空大人的歡心,我必須敬重甄宓,必須敬重甄宓……

曹丕心中的念頭不停地轉來轉去,臉上的神情也變幻不定,忽驚,忽憂,忽怒,忽悲。

“子桓,你怎麽啦?”甄宓詫異地問道。

“唉!”曹丕歎了一聲,帶著歉意說道,“倉舒不幸夭亡,我心中悲傷至極,難以安寧,因此對夫人多有衝撞,還請夫人見諒。”

啊,這是曹丕說的話嗎?甄宓難以置信地望著曹丕,眼中滿是困惑之意。

“以前我對夫人過於苛求,實是……實是不該,還望夫人不要見怪。”曹丕的聲音異常柔和,神情亦是異常謙恭。

這不是曹丕,不是!甄宓麵對著曹丕,就似麵對著一個陌生人——在這個世上曹丕最痛恨的人就是倉舒,他怎麽會為了倉舒而悲傷?

曹丕在我麵前,隻會表現他的痛苦,隻會表現他的猜忌,隻會表現他的恐懼……

他什麽時候對我說過如此柔和的話語,他什麽時候對我有過這般謙恭的神情?

究竟是什麽讓他變成了這樣,是什麽?

“夫人,難道你……難道你不肯原諒我嗎?”曹丕問著,心中不覺恐慌起來——莫非甄宓已經看穿了我的心思,知道我不敢得罪她,就……就開始坐大……坐大了?

“我隻是為你曹家所有的一個弱女子,哪裏擔當得起大公子的原諒呢?”甄宓的話語冷如冰水。她已豁然明白——曹丕還是曹丕,變了的不是曹丕,而是時勢。

倉舒的夭亡,使司空大人失去了一個最佳的承襲之人,卻給曹丕兄弟帶來了一個最好的機會。

曹丕又怎麽能夠放棄這個機會?曹丕又怎麽能夠不改變呢?

曹丕要想抓住這個機會,就必須得到司空大人的歡心。

司空大人對我的“好意”,曹丕自然知道。從前曹丕根本沒有成為曹家大業承襲之人的可能,因此曹丕也就不用理會司空大人對我的“好意”了。可是現在,曹丕卻再也不敢不將司空大人對我的“好意”放在心上。他哪裏是在對我謙恭,他謙恭的隻是司空大人的“好意”。

看來我又將陷於一場男人們的爭奪了,這一次的爭奪,結果會是如何?

唉!他們的爭奪的結果,又和我有什麽關聯?

男人們的爭奪,改變的永遠隻是男人們的命運。

女人們的命運早已被上天注定,永遠也不會改變。

可是……可是曹丕他如果放棄了那“最好的機會”,放棄了爭奪,而又能夠對我說出那麽柔和的話語,該是多麽……多麽令人神往啊……

不,曹丕不會放棄那“最好的機會”,不會放棄爭奪的。

在這個世上,也絕不會有一個男人會真正放棄“最好的機會”,放棄爭奪。

唉!那“最好的機會”當真“最好”嗎?那爭奪當真是對男人們不可缺少嗎?

古往今來,為了那“最好的機會”,發生了多少父子相殘,兄弟廝殺的慘烈之事?為何那一代又一代血淋淋的事情總是不斷地重複,又總是不能令這些男人們望而卻步?

也許這一樣是上天注定的吧……

其實我隻是一個女人,心喪若死的女人,又為何要想這些事情?

不,不!我不僅僅隻是一個女人,我還有睿兒啊。我可以對他們這些男人間的爭奪毫不關心,卻不能不對睿兒毫不關心,而他們這些男人間的爭奪,卻又分明和睿兒的命運相連啊。

我該怎麽辦?難道為了睿兒,我也要和他們這些男人一樣去爭奪嗎?

不,我永遠也不和他們這些男人去爭奪。隻是……隻是我又必須保護我的睿兒,不能讓我的睿兒受到任何傷害。

天啊,你怎麽偏偏將我安排在了這個曹家之中呢……

“夫人,我是一片真心啊。”曹丕見甄宓言語冷淡,頓時急了,忙上前一步,拉著甄宓的衣袖,懇切地說道。

“你的真心,我早已明白。”甄宓強壓著紛亂的心緒,甩開曹丕,走向室外。

曹丕啊曹丕,或許在這以前,你還對我有些真心。在那個時候,你也還有些讓人尊重的地方。可是從今以後,你再也不會對我有什麽真心了,也不敢對我有任何真心……

曹丕是否有著真心,其實都與我無甚關聯,難道我竟會在意曹丕對我有沒有真心嗎?

隻是我又為何起了這樣的念頭,難道我並不是真的心喪若死嗎?難道我對這個世上還有什麽指望嗎?

甄宓隻覺雙腿沉重如鉛,幾乎連室中的門檻也無法邁過。

啊,她果然坐大了起來!曹丕望著甄宓的背影,心中的酸甜苦辣全都湧了上來,不知是個什麽滋味。

我不必去管她,更不必去想她!我隻需牢牢記住——得到司空大人的歡心!就行了,就行了!曹丕再一次提醒著自己,竭力鎮定下來,在室中來回走動,四麵望著。

室中的陳設十分簡單,僅是一架屏風,一張席,一個書案而已。

曹丕忽地停下來,望著那個書案,心中怦然一動——司空大人一向對文章之事極為看重,我何不寫一篇文章來表示對倉舒的哀痛呢?

妙,妙!如此一來,既可讓司空大人真切感受到我的哀痛,又能展示我的文才,豈不是一舉兩得?

曹丕興奮地想著,幾大步便走到書案之前,端端正正地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