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來使獻雉,曹倉舒徒生惡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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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寬約五丈的大溝引導著漳河水緩緩流向鄴城之南,注入一個周長百丈的大池。池畔立有一塊高達丈餘的巨石,上麵以朱漆塗寫三個篆書大字——玄武池。
在玄武池的北麵,有一塊十餘丈見方的平坦空地,空地兩側是密密的柳林,其中隱約可聞人聲馬嘶。
空地上方建有一座高大的廳堂,堂前的石階上站滿了手執長矛的兵卒,在炙熱的日光中一動也不動。堂上賓客滿座,遠遠望去,人影晃動,十分熱鬧。
廳堂正中的木榻上,高坐著大漢司空曹操。在木榻左右的長席上,依次坐著文武官員。尚書令荀彧、侍中華歆、別駕從事崔琰、文學掾司馬懿、太中大夫孔融等文官和伏波將軍夏侯淳、典軍校尉夏侯淵、厲鋒校尉曹仁,揚武中郎將曹洪等武將坐在前麵最醒目的位置上。
眾文武官員連同曹操在內,俱是穿著樸素,布衣葛巾。惟有木榻右側緊挨著曹操坐著的一人與眾不同,身穿華麗的繡衣,光彩燦然,極是引人注目。
“諸位,此乃荊州邯鄲先生,是為當今名士,文章好,又精通兵法,且寫得一筆好字。荊州人常道‘邯鄲先生一字,可值千金’,待會兒你們可別放過了他,非讓他留下‘千金’不可。哈哈哈!”曹操手指繡衣人,大笑著說道。
眾文武官員見曹操如此推重繡衣人,不覺紛紛站了起來,爭相向那繡衣人行禮。
繡衣人連忙還禮,拱手道:“邯鄲淳奉命入朝,進獻方物,不過是一偏州使者耳。眾位大人如此多禮,本使實不敢當。”
“荊州擁有八郡土地,方圓數千裏,帶甲兵卒十餘萬,哪裏隻是一個偏州呢。”華歆說道,他年約五旬,身材瘦削,說話中不時撚著花白的長須,神態間甚是得意。
“荊州牧劉表仁德寬厚,望重天下,當世名士王粲、蒯越、韓嵩、趙戩、婁圭等俱為其座上賓客。邯鄲先生既被劉荊州拜為使者,自然不是尋常之輩。”孔融說道,他看上去有五十餘歲,玉麵烏須,氣度嫻雅。
“劉表雖有好賢之名,卻無用賢之心,不過是一庸碌之人耳。”華歆不以為然地說道。
“劉表若是生於盛世,或者不失為輔國安民的良善之臣。可惜他生在亂世,就隻能是一個昏亂之臣了。”崔琰說道。他年約五十一二,相貌端正威嚴,眉濃目亮,烏黑的長須直垂至胸脯。
“崔公之言,令人費解。劉荊州能為盛世良臣,如何在亂世就成了昏亂之臣呢?”孔融不服地問道。
“盛世之臣,隻需清廉自守,無為而治,便可稱為良善。而亂世之臣,則須多謀善斷,剛毅果決,並對天下大勢了若指掌,當行則行,當止則止,如此方可有所作為。劉表其人,遇事猶疑,隻知退避自保,又不明天下大勢,隻能算是一個昏亂之臣。”荀彧說道,他看上去意態瀟灑,但眉宇間卻透出了一種旁人難以察覺的憂鬱之意。
“哈哈哈!”曹操又是一聲大笑,“文若之言,可為至理矣。隻不過劉表雖是不明天下大勢,但他手下的賢才一定有明白天下大勢的人,此時也定在為劉表議論天下大勢。”
“司空大人明察秋毫,實是令人欽佩。如今我們荊州的智謀之士,幾乎日日在議論天下大勢。”邯鄲淳說道。
“但不知荊州人是如何議論的,還望貴使告知。”曹操大感興趣地問道。
“荊州人對天下大勢的看法大致相同,都說自董卓之亂以來,天下紛爭不休,無一日安寧。幸有司空大人力保漢室,削平群賊,方使得中原一統,萬眾歸心。隻是對於如何應對這種天下大勢,荊州人卻爭得麵紅耳赤,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想法。”邯鄲淳答道,他看上去已在七旬開外,卻是聲音洪亮,吐字清晰,毫不弱於壯年之人。
“是哪兩種不同的想法?”曹操問。
“王粲、蒯越,韓嵩等人認為,司空大人能夠一統中原,不僅是出於天意,也是人謀所至。董卓亂後,袁紹吞滅異己,軍勢最盛,領有四州之地,擁帶甲兵卒數十萬,天下為之震動。而司空大人在四麵受敵,兵疲將寡之時,卻能於官渡一戰中大敗袁紹,並且乘勝而進,克鄴城、斬袁譚、誅高幹,掃滅烏桓,降伏遼東太守公孫康,建立不世奇功。漢室若非司空大人奮然獨撐,早已社稷崩塌矣!當此之時,我荊州之地應速向司空大人表示誠意,誓言從此以後,聽命於朝廷。如此,荊州八郡可免塗炭之禍,劉荊州亦可不失為漢室忠臣。但婁圭等人卻以為,司空大人雖然一統中原,又奉天子之命征伐四方,卻未必可以占據荊州。因為江東孫權已有三世經營,人心畏服,兵甲不弱,且極善水戰。而西涼馬超勇悍無比,並不甘心臣服朝廷。司空大人若是南征荊州,孫權、馬超必從側翼攻擊。如此,司空大人首尾不能兼顧,非退兵不可,故劉荊州不必未戰先降,當盡快與江東、西涼聯絡。”邯鄲淳侃侃說道。
“好,好!”曹操拍手叫道,“這兩種想法,俱為高明之策,但不知劉荊州他讚同哪種想法?”
“劉荊州舉棋不定,他心裏讚同婁圭的想法,為此甚至把韓嵩關押了起來。隻是劉荊州又害怕與司空大人對陣決戰,故派在下前來鄴城,打探司空大人的虛實。”邯鄲淳答道。
“那麽貴使又是讚同哪種想法呢?”曹操明知故問。
“在下當然是讚同王粲、蒯越、韓嵩等人的想法。”邯鄲淳神態自若地答道。
“唉!”孔融長長歎了一口氣,盯著邯鄲淳說道,“劉荊州居然派你為使,果然是個昏亂之臣。”
“孔大人是責我不忠主人嗎?”邯鄲淳問道。
孔融隻是在鼻孔裏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這個孔融處處當眾與我作對,惟恐天下不亂,實是可惡,早晚得收拾了他。曹操心中惱怒,臉上神情不變,仍是滿含著笑意,向華歆望了過去。
華歆立刻拱手向邯鄲淳施了一禮,朗聲說道:“邯鄲先生乃是漢室臣子,奉勸劉表聽命朝廷,使劉表免於叛逆之名,實為大忠臣,其見識更非凡俗浮華之徒可比,在下深為欽佩。”
“華大人之言,實是過譽,在下愧不敢當。在下臨行之際,曾對劉荊州誦樂府辭一首,以表明心跡,並希望劉荊州能夠免除在下的使命。無奈劉荊州聽了在下的吟誦之後,卻並未收回成命。”邯鄲淳回禮道。
“不知邯鄲先生吟誦的是哪一首?”曹操問道。
邯鄲淳手撚胡須,放聲吟誦起來——
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凶。
初期會盟津,乃心在鹹陽。
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
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
淮南弟稱號,刻璽於北方。
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
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
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眾人聽著,俱是默默不語,露出感傷的神情。
邯鄲淳吟誦的乃是曹操的《蒿裏行》,是曹操自認寫得最好,也最為人傳誦的一首樂府詩歌。
“唉!”曹操歎了一聲道,“當年董賊等群凶作亂,我關東諸軍本可一鼓滅之,可惜眾人俱懷私心,甚至自相殘殺,終於釀成中原戰端大起,禍害億兆生靈,今日回想,猶自令人心傷不已。”
“邯鄲先生對劉表吟誦《蒿裏行》實際上是在向劉表進諫——司空大人不僅是用兵如神,所向無敵,且深懷仁者之心,以拯救萬民出水火為己任。劉表無論如何,也不能對抗司空大人。否則,將上失天意,下失民心,自取敗亡之道。”一直未說話的司馬懿開口道。他年約三旬,身形偉岸,相貌堂堂,在眾文官中顯得最為年輕,神情也十分謙恭。
嗯,這司馬懿出身於世家大族,一向目無天下英雄,但自從受老夫征召以來,卻能謹慎自守,知進知退,不愧是個良善之才。曹操滿意地在心中想著。
“依邯鄲先生之言,劉表內心並不願意歸順朝廷,但先生向劉表透露了心跡之後,劉表卻並未對先生加罪。如此看來,劉表或許在權衡大勢之下,已然改變了心意。”荀彧思索著說道。
“不,”曹操冷笑一聲道,“劉表並沒有改變心意,他遣邯鄲先生為使,施的是緩兵之計。”
“司空大人所言極是。劉荊州年老多病,心憂後事,他想把兒子扶植起來後,再與司空大人周旋。”邯鄲淳欽佩地說道。
“聽說劉表有兩個兒子,長子劉琦,幼子劉琮,不知他要扶植的是哪個兒子?”曹操問道。
“是劉琮。”
“劉表一向標榜崇尚禮法,卻又棄長立幼,想來這劉琮定是聰明過人。”
“劉琦、劉琮兄弟俱是無甚見識、才德平平之輩。劉琮所以得寵,是因他娶了劉表後妻蔡氏的侄女,深得蔡氏的歡心。且荊州軍中的大將蔡瑁、張允也擁戴劉琮,故劉荊州疏遠劉琦而著意扶植劉琮。”
“既是如此,劉琦心中必是不安。”
“是啊,劉琦惟恐受到讒害,便自請出外,做了江夏太守。”
“昔者晉國太子申生留在京城,被獻公所寵的驪姬害死,而重耳逃亡在外,卻大得後福。劉琦自請外出,實是一條妙計。由此看來,這劉琦也不是全無見識之人。”曹操讚賞地說道。
“劉琦能行此妙計,全是受人所教也。”邯鄲淳說道。
“受何人所教?”
“劉備之軍師諸葛亮也。”
“諸葛亮?”曹操皺起了眉頭,“此為何人?”
“諸葛亮乃是琅琊人氏,因避戰亂,隱居南陽隆中,躬耕自食。其人學識淵博,智計過人,喜談兵法,常以管仲樂毅自比。劉備投奔荊州之後,到處訪求智謀之士,曾三顧茅廬,方使得諸葛亮答應出山。劉備為此喜不自禁,逢人便說——吾有諸葛先生,大業可成矣。”邯鄲淳答道。
“哼!”曹操不屑地一搖頭,“亂世之中,到處可見狂妄自大的輕薄之徒。這諸葛亮不過是一村野匹夫,能有什麽本領?劉備如此推重諸葛亮,隻是自欺欺人耳。”
“司空大人不可輕視了這諸葛亮,荊州名士但有和諸葛亮交往者,無不對其交口稱讚。若是那諸葛亮並無過人之處,又怎能如此呢?如今諸葛亮既歸劉備所有,必對司空大人有所不利。”邯鄲淳說道。
“劉備僅有新野一地,兵微將寡,縱有諸葛亮為其出謀劃策,亦不足為患。”曹操說著,話鋒一轉,“劉表有子,吾亦有子,今日且請邯鄲先生品評一番——吾子與劉表之子相比,到底如何。”
“在下雖然身在荊州,亦知司空大人教子有方,幾位公子俱是文武雙全,才德過人,今日若能相見,實為至幸也。”邯鄲淳興奮地說道。
“哈哈哈!”曹操得意地大笑起來,邊笑邊站起身向廳堂外走去。
眾文武官員忙站了起來,跟隨在曹操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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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堂前旗幟飛揚,在風中發出呼啦啦的聲響。
曹操、邯鄲淳和眾文武官員站立在高高的石階上,俯視著水波**漾的玄武池。
石階的左側設有一隻大鼓,兩個身材高大的鼓吏手持鼓槌,肅然而立。石階的右側懸著一隻閃閃發亮的銅鉦,鉦旁站著兩個手持鉦槌的魁壯軍卒。
“擊鼓!”曹操陡地大喝一聲。
鼓聲頓時大作,轟隆隆如巨雷一般在眾人耳邊震響。
鼓聲中,一隻戰船順著大溝急速馳入玄武池中。
曹丕穩穩站立在船頭上,手執一麵鮮紅的三角小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不停地揮動著。
戰船隨著三角小旗的指向,或左旋,或右衝,極是靈活。船上的兵卒則依托著船舷,借著戰船的起伏晃動之勢,時而持矛猛刺,時而舞盾遮擋,個個身手矯健,勇猛威武。
“此乃吾長子子桓也。”曹操手指著船頭上的曹丕說道,“此兒自幼精於騎射,卻不習水戰。吾於一月之前,方命其日日駕舟操練。邯鄲先生來自荊州,對水戰之法應是熟知在心。不知在先生眼中,子桓的水戰之技是否能搏一笑?”
“在下常在荊州觀看水軍演練,雖其精銳之師,亦不過如此矣。”邯鄲淳說著,眼中滿是欽佩之色。
“哈哈哈!先生過譽了。”曹操笑著,擺了擺手。
當!當!當……軍卒敲響了銅鉦。
銅屬於“金”類,軍中行軍征戰,曆來是聞鼓則進,聞金則退。
曹丕聽到鉦響,立即指揮戰船退出了玄武池。
“擊鼓!”曹操又是一聲大喝。
如雷的鼓聲中,一匹赤色駿馬從柳林馳出,疾衝至廳堂前的空地上,然後忽地一旋麵對著玄武池立定。
馬上騎著一位戎裝少年,手挽一張黑漆長弓。
一個兵卒手持木籠,迅速奔到池畔,打開了籠門。
三隻水鴨從籠中奔出,躍入池中。
兵卒連連揮手呼喝,驚得三隻水鴨飛也似的遊動起來。
眼看三隻水鴨已遊至百步開外,赤色駿馬上的少年彎弓搭箭,連射而出。
嗖——嗖——嗖——隨著三聲羽箭的厲嘯,三隻水鴨已哀鳴著沉入池底,隻在水麵上留下三點殷紅的血花。
“好!好箭法!”曹操身後的武將們大聲喝起彩來。
少年勒轉馬頭,緩緩行到廳堂之下,在馬上行了一個軍禮。
“鴨在池中,隨水波而動,且又遠至百步,實難射中。而這位小將軍卻能箭無虛發,實是令在下大開了眼界——但不知這位小將軍是司空大人的哪一位公子?”邯鄲淳拱手問道。
“這就要請邯鄲先生猜上一猜了。”曹操手撚長須,笑眯眯地說道。
“這個麽……”邯鄲淳凝神向那少年望過去,見他年約二十,方麵大耳,劍眉星目,唇上有一圈淡淡的黃色胡須,模樣仍是剛正威猛,令人一見便生畏懼之心。
他究竟是誰呢?邯鄲淳想著,心中忽然一動——聽說司空大人的次子曹彰勇武過人,射術出眾,被司空大人愛稱之為“黃須兒”,莫非眼前的少年便是此人?邯鄲淳心中想著,口中已是說出:“這位小將軍當是曹彰曹子文也……”他話說半句,頓覺失言,忙停住了口——他身為“客人”,怎麽能當眾直呼“主人”之子的姓名呢?
“哈哈哈!邯鄲先生好眼力,此正是吾之黃須兒也。”曹操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邯鄲淳的失禮之語,仍是滿麵春風,開懷大笑。
司空大人雖已執掌朝政大權,威震天下,卻仍能不拘小節,大度豁達,僅此一端,已遠勝劉荊州矣。邯鄲淳心中感慨著,拱手施禮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吾今日才知此言不虛也。”
“子文雖然精通騎射之術,也隻是匹夫之勇耳,不值一提。”曹操邊說邊擺手讓曹彰退下,傳命擊鼓。
轟隆隆的鼓聲中,曹植手持一柄寒光閃閃的長劍,從柳林中走出,大踏步行至廳堂之前。眾人見了,眼前俱覺一亮,不知不覺間向前移動了幾步。
但見曹植穿著一件純白長袍,大袖寬寬,一頭烏黑的長發披散下來,直至腰際。風吹來,寬袖和長發一齊飛揚,使曹植整個人似在雲中飄行一般,恍恍然如世外仙童。
“好一位少年公子!”邯鄲淳忍不住高聲稱讚起來。
就在邯鄲淳的稱讚聲裏,曹植陡地仰天長嘯,身形倏地躍起,左右騰挪,宛若蛟龍出水,鷹擊長空。
與此同時,曹植手中長劍連刺而出,有如狂濤亂卷,電閃雷鳴。
石階上的眾人看得眼花繚亂,心馳神迷,竟連喝彩都忘了。
曹植一邊疾舞長劍,一邊放聲吟唱——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
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
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
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
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
邊城多警急,虜騎數遷移。
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
長驅蹈匈奴,左顧淩鮮卑。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
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吟唱聲止,曹植的劍舞亦是倏然而止,整個人筆挺地立在地上,若高崖上一株背負長天的青鬆。
石階上一時異常寂靜,隻聽得風吹大旗發出的呼啦啦聲響。
“好!”
“好劍法!”
“好詩!”
……
石階上突然喝彩聲大作,就似是一陣春雷從眾人頭頂掠過,回音久久震**在天際。
“哈哈哈!”曹操放聲大笑,目光向邯鄲淳臉上掃去。
邯鄲淳再次向曹操深施了一禮,道:“久聞司空大人的三公子年少英武,才思無雙,今日一見,方知傳言之謬——三公子的十分風采竟未說出一分來。”
“邯鄲先生一眼便能認出子建,實是大快吾心,實是大快吾心啊。”曹操大聲說道,毫不掩飾他的得意之態。
眾文武官員見曹操高興,更是爭相稱讚曹植,喧嘩聲響成一片。
惟有孔融麵帶傲然之色,背負雙手,仰麵望著天空,對曹操父子看也未看一眼。
曹操聽著眾人的稱讚,連連點頭,滿臉都放出紅光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揮手讓曹植退下。
“剛才聽三公子吟唱之聲,在下隻覺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刻馳奔沙場,‘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矣。荊州文士甚多,能詩者數不勝數,然而能寫出三公子這般雄渾昂揚、大氣磅礴的詩句者,絕無一人!”邯鄲淳望著曹植遠去的背影,由衷地讚歎道。
子建此詩,乃樂府歌詞,他能作之,本不足為奇。但此詩意境闊大,慷慨激昂,詞句壯美,非凡俗之作可比,子建年歲尚幼,哪裏能夠寫出呢?子建此詩,多半是府中善文者捉刀代作,隻是不知這代作者到底是誰?曹操心中想著,口中道:“詩文之事乃雕蟲小技耳,不值一提。小兒輩如此搬弄,乃是為諸公助興耳。邯鄲先生名滿天下,可否一展絕技,令我等大開眼界?”
“在下不過是一庸碌之人,豈敢在司空大人麵前獻弄?”邯鄲淳慌忙說道。
“莫非中原喪亂之後,缺少知音,難以欣賞先生的才華嗎?”曹操問道。
“哪裏,哪裏!有司空大人的諸位公子在此,天下還有何人敢於小視中原?在下徒有虛名,並無真實才學,實不敢在司空大人麵前獻醜。不過,在下此次從荊州來到中原,倒是帶了一件稀奇之物,可與司空大人助興。”邯鄲淳說道。
“哦,是何稀奇之物?”
“一隻山雞。”
“山雞?此物隨處可見,有何稀奇?”
“此山雞非比尋常,能夠隨樂而舞,姿態極是美妙。”
“這就有些稀奇了。吾素愛樂舞之事,卻從未見過山雞之舞,今日倒要大開眼界了。”曹操興致勃勃地說著,領眾人回到廳堂上,按次序坐下,然後喚上一隊樂女,令其奏樂。
悠揚悅耳的樂聲中,邯鄲淳的從者捧著一隻山雞走到了廳堂上。
“好漂亮!”曹操忍不住讚了一聲。
但見那隻山雞朱冠高昂,雉尾長長,五彩斑斕,兩粒眼珠發出寶石般的閃光,豔麗至極。
從者將山雞輕輕放下來,雙手連招,逗引山雞起舞。
不料那山雞竟是呆呆地站立著,對從者的引誘毫無反應。
從者大急,彎下腰,雙腳連跳,兩隻手如鳥翅一樣扇動,模仿著山雞的舞姿,樣子甚是滑稽。
“哈哈!”曹操一笑,望著邯鄲淳說道,“此等‘山雞之舞’,倒也別具風味。”
邯鄲淳神情尷尬,訥訥說道:“此雞……此雞在荊州的確極善舞蹈,怎麽到了中原,就……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莫非山雞也如同人類一般,有水土不服之病?”曹操說著,目光向眾文武官員掃去,“諸位可有妙法,能令此山雞起舞?”
眾文武官員興致大起,紛紛獻計,或說可用精食誘之,或說可用彩帶逗引,或說可用刀棒嚇唬,甚至說山雞懼熱,應該使人以羽扇驅去廳堂上的熱氣……
隻有孔融對那隻山雞無動於衷,袖手坐在席上,一言不發。
孔融這匹夫如此輕視於我,莫非是自恃有些名望,我不敢殺他麽?曹操心中怒極,卻不動聲色,令人依照眾文武想出的方法,一一試著去做。
然而各種方法都試遍了,山雞仍是呆立著一動不動。
邯鄲淳心中叫苦不迭,額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你等也不必瞎忙了。依吾觀之,惟有一人可令此山雞起舞。”曹操說道。
“此人是誰?”邯鄲淳連忙問道。
曹操笑而不答,輕輕一揮手,對侍立在身旁的堂吏說道:“讓倉舒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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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堂吏便引著一位少年走到了廳堂上。
那少年年約十三四歲,穿著樸素,身材單薄,臉上微帶病容。粗粗看去,那少年似是十分平常,毫無引人注目之處,但若細加觀察,就會發現那少年目光深邃,幽幽若古潭之水,透出遠非其年齡所具有的睿智光芒。
那少年步履從容,麵對著廳堂上的眾人,毫無拘束之意,先向曹操深施一禮,然後又向眾文武官員深施了一禮。
眾文武官員慌忙站起還禮,神態間對那少年極是恭敬。
一直神情傲然的孔融見了那少年,竟也站起來拱手還禮,似乎那少年比堂堂的司空大人更值得他敬重。
此少年定是來曆不凡。邯鄲淳想著,不覺也對那少年深施了一禮。
曹操親昵地將那少年拉到身邊坐下,轉頭對邯鄲淳說道:“先生再也不必為那隻山雞發愁了。”
“這個……”邯鄲淳眼中露出了困惑之意。
“先生不信吾言麽?”曹操問道。
“不敢,不敢。”邯鄲淳慌忙答道。
曹操笑了一笑,又問:“吾年過半百,經過的事情數不勝數,但平生最得意的事情,卻隻有一件。先生知道這是哪一件嗎?”
“當是官渡大破袁紹之事。”
“非也。”
“當是攻占鄴城之事。”
“非也。”
“當是千裏突襲,平定烏桓,迫使遼東太守公孫康懾於天威,斬殺袁尚、袁熙,並將其首級奉上之事。”
“非也!”
“這……這……”邯鄲淳不知如何說才好。
“吾平生最得意之事,便是得此佳兒也!”曹操拍著那少年的肩頭,大聲說道,毫不掩飾他的驕傲之意。
那少年神態平靜,似乎未聽到父親的讚賞。
聽說司空大人有一幼子,名喚曹衝,字倉舒,聰明過人,甚得司空大人喜歡,想來便是這位少年吧。隻是這位少年看上去並不怎麽出色,遠遜於曹丕、曹彰,更難與曹植相比,怎麽司空大人竟對他這般寵愛,視得到他為平生最得意的事情呢?看來老父喜歡幼子,實為人之通病,不論是劉荊州還是司空大人,俱是如此。邯鄲淳感慨地想著,拱手道:“天下英才俱出於司空大人府中,實是可喜可賀。”
“英才二字,已不足以稱譽此佳兒也。”曹操笑眯眯地看著愛子,朗聲道,“去年江東的孫權曾給朝廷送來了一頭大象,其身體極為龐大,引得眾人紛紛猜測,不知它到底有多麽沉重。吾對此亦是大感有趣,令人稱象。隻是一般的秤具又無法對其稱量。邯鄲先生,你有什麽辦法稱此大象嗎?”
邯鄲淳想了想,道:“在下愚鈍,實在想不出什麽辦法來。”
“別說你想不出來,整個朝廷上下,都想不出任何辦法。最後隻得請來吾家倉舒,方想出了一個主意。”曹操笑道。
“是什麽主意?”邯鄲淳問。
“吾家倉舒也不用秤,隻是讓人將大象趕到了船上。”
“既是稱象,怎麽稱到了船上呢?”
“是啊,大夥兒當時和邯鄲先生一樣,都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就連我也弄不明白。倉舒待大象上了船之後,就讓人在船上沿著水線畫了記號,然後把大象牽下船,接著又命人把許多石塊搬到船上去,使船下沉,一直沉到先前留有記號的水線為止……”
“啊!在下明白了,明白了!此時隻要稱得船上每一個石塊的重量,相加計算,就可知道大象的重量。”
“哈哈哈!邯鄲先生倒也聰明,一下子就明白了。”曹操大笑了起來。
“公子小小的年歲,居然能想出如此絕妙的辦法,實在是天縱其才,天縱其才也。”邯鄲淳說著,不覺重新打量起曹衝來。
曹衝凝目注視著地上的山雞,默然無語。
啊!他如此年少,卻能這般寧靜,當真有些不同尋常了。邯鄲淳在心中感歎道。
“倉舒,你能令此山雞起舞嗎?”曹操憐愛地問著兒子。
“能。”曹衝隻回答了一個字。
“公子又如何能使這山雞起舞呢?”邯鄲淳搶著問道。
“拿一個銅鏡來,鏡麵越大越好。”曹衝並不回答,隻是對堂吏吩咐道。
堂吏很快搬來了一麵銅鏡,並且依照著曹衝的指點,將銅鏡置放在山雞麵前。
山雞看到鏡中忽然出現了一個“同類”,頓時興奮起來,立刻展翅而舞。
廳堂上的眾人齊聲歡呼起來,讚頌之聲如潮水一般湧起——
“公子絕世聰明,古今少有!”
“公子實非凡人,乃天上之神仙也!”
“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也找不出公子這樣的奇才啊!……”
邯鄲淳雖然對曹衝的才智佩服得五體投地,卻並未隨眾讚頌,而是暗暗觀察著曹氏父子的反應。
曹操聽著眾人的讚頌,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已是得意忘形。
曹衝聽著眾人的讚頌,仍是神情如常,專注地望著舞動的山雞,並未露出任何欣喜之色。
了不得,了不得!此子長大之後,必是千古難得一見的大智大賢之人!邯鄲淳在心中驚呼起來。
山雞在銅鏡前不停地舞動著,雙足連跳,雙翅連連扇動,其姿態的美妙,眾人果然是見所未見。
“妙啊!”曹操拍手叫著,“我平日行獵,常可見到山雞,也曾見其於溪邊池畔徘徊,本該想到——山雞**比美,若能見其身影,爭雄之心定然大起,自會跳起舞來。可是我想了好半天,也沒有想到拿一個銅鏡來讓山雞照見其影,實在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啊,哈哈哈!”
“在下枉活了七十餘年,方才見到了司空大人文武雙全的三位公子,已歎為人世間百年難遇的奇事,哪知還能見到倉舒這樣的天生奇才。在下……唉!在下縱然是生出了百張利口,也不知該如何表示心中的羨慕。”邯鄲淳心悅誠服地說著。
“吾兒之中,子桓、子文、子建雖然各有所長,也隻是人中之傑,可供朝廷驅使,或為民之良牧,或為邊塞戰將。而吾之倉舒,卻是應運上天而生的大賢之才,將來必能建立流芳百世的功業,使當今朝廷亦為之增光矣!”曹操滿懷豪情地說著。
啊!司空大人此語,分明是要將整個天下給予曹衝。此等豪壯之語,也隻有司空大人能夠說出。難怪司空大人手下的文武大員們會對曹衝如此恭敬,原來他竟是曹操身後的承襲之人啊。邯鄲淳心中感慨著,又一次向曹衝望了過去。
曹衝的臉上忽然現出憂色,怔怔地望著那隻山雞。
眾人見曹衝如此,目光不覺全都移到了山雞上。
但見那隻山雞愈跳愈是興奮,舞姿也愈是美妙,就像一塊五色的美玉在陽光下不停地旋轉,看得眾人眼都花了。
“快,快,快把銅鏡拿開!”曹衝手指堂吏,失聲叫道。
堂吏遲疑著,向曹操望去。
“山雞正舞至妙處,眾人尚未盡興,吾兒為何要移開銅鏡呢?”曹操不解地問。
“山雞不知鏡中的山雞隻是它的影像,為了比美爭勝,它會不停地跳下去,一直跳到死去。”曹衝說道。
“是這樣。”曹操點了點頭,命堂吏速將銅鏡移開。
堂吏慌忙移開了銅鏡,但仍是遲了——山雞失去爭勝的對象,陡然停下來,又陡然倒了下去,一動也不動。
音樂聲倏然而止,眾樂女麵麵相覷,不知所措。
“它怎麽啦?”邯鄲淳慌忙向從者問道。
從者奔上前,在山雞的身子上撫弄了幾下,抬起頭,欲說什麽,又未說出,眼中全是絕望之意。
“它死了,為了它的美麗而死了。”曹衝喃喃地說著,臉色灰白。
廳堂的眾人聽了,神情俱是不安起來——邯鄲淳獻上五彩山雞,本是一件皆大歡喜的吉祥之事,但這隻山雞偏偏當眾死去,不僅把吉祥之意衝得幹幹淨淨,反倒透出了一種陰氣沉沉的凶兆。
“死就死了,也不過是一隻山雞罷了,吾兒不必將此事放在心上。”曹操心中亦是不快,卻又強露笑意,安慰地說道。
“荊州之地,善舞之山雞甚多,下次若有機會,定當為公子多奉上幾隻。”邯鄲淳心中惴惴,竭力以鎮定的語氣說著。
“它不僅僅是一隻山雞,它……它……”曹衝說著,身子忽地一晃,往後便倒。
“倉舒,倉舒!你怎麽啦!”曹操一把拉住兒子,惶急地叫著。
曹衝雙目緊閉,嘴唇微張,好像在說些什麽,但卻沒有一絲聲音發出。
一片陰雲遮住了太陽,廳堂上頓時昏暗起來。
仿佛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廳堂上下死一般沉寂。
陡然,曹操的聲音如裂帛劃破了沉寂——“快請神醫華佗!快請神醫華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