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父子聚議,立嗣事暫定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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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空萬裏,見不到一絲白雲。
暖意洋洋的日光照在落滿積雪的屋頂上,融出一粒粒晶瑩的水珠,從屋簷滴下來,發出淅淅瀝瀝的輕響。
曹操站在高高的銅雀台上,手扶欄杆,極目遠望。
如帶的漳河,長長的城牆,平坦的田野,青色的遠山,無比清晰地展現在曹操眼前。
好一幅太平圖景!若使天下無我曹操,這中原之地,能夠如此平靜祥和嗎?
天下者,公器也,惟有德者居之!我曹氏既有平定天下之功,為何不能成為天下之主?
曹操自豪中又有些憤憤不平,隻覺胸中鬱悶,似乎堵著什麽。
“來人!”曹操叫道。
幾個近侍同時走到了曹操麵前。
“喚劉姬來……罷了,罷了!”曹操的一句吩咐剛剛說出口來,又連連搖著頭,心中道——那劉姬的脾氣近些時更加古怪了,我聽她歌唱,本是為了舒解心中的鬱悶,但往往聽了她的歌唱,反倒惹出了一肚皮鳥氣。
難道沒有劉姬的歌唱,我就不能舒解心中的鬱悶嗎?
曹操想著,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
幾個近侍互相望了一眼,悄悄退後了幾步。他們知道,曹操這是要放聲吟誦了。
曹操隻有在心情極好或極壞的情形下,才會放聲吟誦。
如果曹操的心情極壞,他在吟誦時就不能受到半點打擾。否則,曹操必會大發雷霆。
在幾個近侍眼裏,曹操今日便處在心情極壞的情形中。
曹操麵對著銅雀台下無邊無際的大地山川,放聲吟誦起來——
對酒歌,太平時,吏不呼門。
王者賢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鹹禮讓,民無所爭訟。
三年耕有九年儲,倉穀滿盈。
斑白不負載。
雨澤如此,百穀用成。
卻走馬,以糞其土田。
爵公侯伯子男,鹹愛其民,以黜陟幽明。
子養有若父與兄。
犯禮法,輕重隨其刑。
路無拾遺之私。
囹圄空虛,冬節不斷。
人耄耋,皆得以壽終。
恩德廣及草木昆蟲。
曹操突然停止了吟誦,他似乎聽到了細微的腳步聲。
辛毗和華歆小心翼翼地踏著石階,走到了銅雀台上。
曹操緩緩回過身,向近侍們揮了揮手。
近侍們立刻遠遠退到了銅雀台的石階上。
辛毗和華歆上前幾步,麵對著曹操行以大禮。
“罷了。”曹操說著,目視華歆,“我讓你追查的事情,有了眉目嗎?”
“有些眉目了。”華歆彎腰回答道。
“散布流言的大奸是誰?”
“少府耿紀。”
“耿紀?你可有證據?”
“耿紀十分狡詐,屬下無法拿到證據。”
“那你為什麽說是耿紀。”
“耿紀官居少府,常和市場上的商賈來往。而那些與丞相大人不利的流言,是先在許都和鄴城的市場上流傳開的。”
曹操聽著,默不作聲,心中念頭百轉——耿紀的先祖乃是光武皇帝的心腹功臣,耿家世代為漢室高官,家中廣有錢財,奴仆成千。其人又恃勇好勝,自許為漢室忠臣,對老夫早就懷有妒恨之心。隻是他立身甚正,名氣也不算小,老夫一時找不出理由除掉他。不過他雖說官居少府之職,算是朝廷重臣,但手中毫無實權。他若是大奸之人,對我曹家倒是無甚危害。
不,不!耿紀絕不可能是散布流言的大奸之人。
耿紀隻是個莽夫,並無什麽智謀。
耿紀的背後,一定是另有指使之人。
那指使之人是誰……
“丞相大人,流言既是從市場上流傳出的,就應將市場上的商賈盡數捉拿,嚴加拷問,這樣或可得到那大奸之人的證據。”辛毗獻計道。
曹操搖了搖頭:“如今大軍即將出征,各種軍資都須從市場上征集。此時捉拿商賈,對朝廷並無半點好處。”
“這耿紀也許料定了丞相大人不會捉拿商賈,才敢如此放肆。”華歆恨恨地說道。
曹操淡淡一笑:“你等也太看重這個耿紀了,他有何能,竟可以料定本丞相?哼!耿紀此人不過是個小卒而已。”
“那大奸之徒是誰?”華歆忍不住問道。
“本丞相即將領兵出征,並不想在此時驚動了那大奸之徒。”曹操說著,話鋒一轉,問道,“朝中大臣,有些什麽動靜?”
“眾人和平時並無太大的分別,除了公務之外,大都成天在家飲酒為樂,隻是互相間的來往要少了許多。”
“楊彪還是那樣從不出門嗎?”
“還是那樣。”
“崔琰還是那樣成天忙於公務嗎?”
“還是那樣。”
“司馬懿還是那樣獨來獨往嗎?”
“還是那樣。”
“荀彧還是那樣深居簡出嗎?”
“還是那樣。”
“近些時來,有什麽人拜訪過荀彧?”
“好像沒有什麽人。”華歆說著,心中又驚又喜——丞相大人似乎對荀彧更加關注,難道丞相大人是在懷疑荀彧?如果真是這樣,倒是對我大大有利。
天下人都知道——在朝廷大臣中,丞相大人最信任的人就是荀彧,其次才是我華歆。
丞相大人若是在懷疑荀彧,我就有可能成為丞相大人最信任的人……
“朝廷中的大臣,對荀彧有何議論?”曹操問著,心中隱隱作痛——我最不該懷疑的人,就是荀文若啊。如果沒有荀文若,哪有我曹孟德的今天?
但是我現在最懷疑的人,偏偏是荀文若。
我無法不疑心荀文若啊!近兩年來,他忽然對我冷淡了許多,也不肯替我出任何計謀了。
荀文若為何如此?我其實隻要仔細想一想,就不難明白。
可是我從前為什麽沒有仔細想一想呢?
荀文若雖有智計,卻又是個死抱著聖人之道不放的迂腐之徒。他眼見我曹氏的權勢一天大似一天,心中的迂腐念頭必是一天更比一天深厚。
他是惟恐我曹家代漢自立,“連累”他做了不忠之臣啊。
其實我曹家若是代漢自立,他荀彧便會成為蕭何那樣的元勳之臣,足可與古之大賢同輝並美,名揚當代,福澤後世。荀彧為何偏偏想不通這一點?為何偏偏要死抱著“大漢忠臣”的虛名不放?
荀彧他既是要做“大漢忠臣”,必會與我曹家作對。
這個荀文若的立身之道雖是迂腐不堪,但他想出的計謀絕不會有半點迂腐。
丕兒所說的那三條流言環環相扣,老謀深算,隻有荀文若這樣的人能夠想出來。
看來,老夫將不得不自斬臂膀,對荀文若下手了……
“朝中的大臣,對荀文若十分欽佩,說……”華歆說著,故意停下話頭,望著曹操。
“說什麽?”曹操問著,臉色冷峻。
看丞相大人的樣子,的確是對荀彧不滿了。華歆想著,繼續說道:“朝中大臣們說自從顏回去世以來,能夠以德行名揚天下者,隻有荀文若一人而已。”
“哈哈!”曹操大笑起來,“如此說來,荀文若竟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大賢之才了。”
“朝中大臣隻是畏懼荀文若,並非真心稱讚他……”
“不!”曹操打斷了華歆的話頭,“大夥兒是真心稱讚荀文若,而荀文若也當得起眾人的稱讚。”
“這……”華歆怔住了,一時不知如何說才好。
“可惜荀文若這樣的大賢之才太少了。”曹操遺憾地說著,心中道——荀文若在朝中的名望,要大大超過孔融。當初我殺了孔融,天下洶洶,連親生兒子都對我側目而視。如今我若是殺了荀文若,天下又不知該如何議論了。
何況荀文若又是我的心腹謀士,殺了他,豈不是令眾多智謀之士心寒?
再說,我隻是猜測荀文若是大奸之徒,並無任何證據啊。
不,我還不能對荀文若下手,我還要再試他一試……
“荀文若雖是大賢之才,但若無丞相大人的賞識,恐怕終生將埋沒於草野之中了。”華歆說道。
曹操微微一笑:“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才藏在草野之中。為此我在春天特地下了一道《求賢令》,希望天下的賢才能夠盡數效力於朝廷。”
“《求賢令》一下,人才紛紛而至,朝廷幾乎容納不下。”華歆說道。
“容納不下也得容納。”曹操說著,對華歆一揮手,“你且去告訴崔琰,讓他把新征召的賢才列出一個表章,送來我看看。”
“是!”華歆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向台下退去。
曹操的目光移到了辛毗身上。
辛毗微微垂著頭,心中嘀咕道——今日丞相大人的神情有些怪異,我須得小心一些。
“植兒他近日在做什麽?”曹操問道。
“三公子近日讀了許多兵書,又拿了許多地圖去看,常常一看就看到半夜。”
“彰兒呢,他在做什麽?”
“二公子成天在教場上騎馬射箭。”
“植兒拜見過誰?”
“三公子近日從未出府,沒有見過府外的任何人。”
“彰兒呢?”
“他也未出過府。”
“丕兒也是如此嗎?”
“也是如此。”辛毗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心中想——曹丕其實出去見過司馬氏兄弟,隻是這件事十分隱秘,除了我誰也不知。眼前曹丕雖是不似曹植那樣深受丞相大人寵愛,但他畢竟是曹家的嫡長子,勢力不弱。此時此刻,還不到我能得罪曹丕的時候,這件隱秘之事也就不必告訴丞相大人。
“聽說楊修到西花園門前來過?”曹操又問。
“他來過。”
“植兒那天沒去西花園嗎?”
“沒有去。”
“楊修有沒有向你說起過植兒?”
“沒有。”
啊,植兒這一次倒是十分謹慎,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曹操想著,話頭一轉:“李姬回到家中去了嗎?”
“回去了。”
“這李姬當初是如何進府的?”
“她……她本是丞相府買來的樂女,後來被丞相夫人看中了,賜給大公子。”
“丞相府中的公子,身份非同一般,不論做任何事,都須謹慎小心。今後諸位公子的侍妾在收入房中之前,必須先領來讓我看看。”曹操正色說道。
“是!”辛毗十分響亮地回答了一聲,心中道——這個李姬看上去十分聰明,且又生得極美,卻不知為何惹惱了丞相夫人,以致連累我挨了丞相夫人的一通臭罵。偏偏丞相夫人不知為什麽對大公子特別關心,又要我為大公子再找一個侍妾,如果這次找來的侍妾仍是不能讓丞相夫人滿意,我隻怕是要大禍臨頭了。現在卻好了,隻需我找來的侍妾先讓丞相大人看了,並得到了丞相大人的許可,則那侍妾今後不論鬧出了多大的事情,也是與我無關了。
“左慈、周不疑那幫‘神仙’‘劍客’有什麽動靜?”曹操忽然問道。
“自從丞相大人下了《求賢令》之後,那些‘神仙’‘劍客’們大都得了一個小官,俱是十分得意。左慈做了一個議郎,周不疑做了一個步軍都尉,高興得見人就稱頌丞相大人。前日左慈和周不疑在市場裏飲酒,聽人傳說那些不利於丞相大人的流言,憤怒之下,竟要拔劍殺了那些人。”辛毗笑道。
“這些人裝神弄鬼,為的就是那個官兒。”
“他們既是裝神弄鬼之徒,就不應視為賢才。”
“他們都是些小人,哪裏稱得上賢才呢?不過,小人也有小人的用處,朝廷決不會白養任何一個人。嗯,你可以從那些小人中挑選幾個機警聰明的充作校事,讓他們秘密伺察鄴城商賈百姓的動靜。”
“是!”
“你且回到府中,告訴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讓他們立刻到銅雀台來。”曹操緩緩說道,聲音異常凝重,仿佛他每說出的一個字,都是用鉛鑄成的。
“是!”辛毗回答聲裏,彎腰深施一禮,快步退到了銅雀台下。
曹操轉過身,走到欄杆旁,向遠方望去。
不知在什麽時候,天際已飄出了一團浮雲。
那團浮雲顏色沉黯,形狀就似是一座巍峨的高山,愈來愈近地逼向銅雀台。
曹操的呼吸急促起來,覺得那巍峨的“高山”已壓在了他的心上——我再也不能拖下去了,必須立刻做出決斷!
可是,可是我又該如何做出這個決斷呢?
丕兒身為嫡長子,文武雙全,又頗有智謀,我應該立他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
何況他又是宓兒的夫君,立了他,也可了卻我對宓兒的一番心願。
隻是,隻是丕兒又缺少仁孝之心,難以成為一位千古聖君。
植兒聰明過人,文才天下無雙,朝廷內外,無不對他大加稱頌。
更難得的是植兒有著倉舒一樣的仁孝之心,有望成為一位千古聖君。
如果我想讓曹家萬古流芳,避開“篡漢”之惡名,就應該將植兒立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
但是,但是植兒的性情過於仁厚,且好怒易躁,又缺乏決斷之力,我實在不放心把曹家大業交給他啊。
唉!老天啊老天,我曹孟德到底該如何決斷呢?
本來,到了這無法拖下去的時候,我會讓植兒成為曹家的承襲之人。
雖然植兒不能令我放心,但我畢竟還能活幾年啊。
趁我活著的時候,植兒可以向我學到許多東西啊。而且我還會拚盡全力,為他打下一個牢固的根基。
這樣一來,我惟一的遺憾便是不能了卻對宓兒許下的心願。
然而我曹家大業畢竟是天下最為崇高、最為重大的事情,為了情使這件事情圓滿,我縱然留下了遺憾,也足可告慰自己。
不料丕兒他忽然獻上了一道奇計,使我到了這無法拖下去的時刻,也難以做出決斷。
丕兒既能想出那條奇計,說明他已完全掌握了天下大勢,並且對朝廷內外的情形也看得十分明白。
孫子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丕兒正是一個知己知彼的人,他不論麵對任何敵手,也可戰而勝之。
有丕兒這樣的人承襲曹家大業,我就什麽都不用擔心了。
一個能夠戰勝任何敵人的君王就算不能成為千古賢君,也必能成為大有作為的明君。
為人不可太過貪求,我曹家能夠出現一位大有作為的明君,也該知足了。
唉!雖說如此,我還是……我還是心有不甘,心有不甘啊。
如果植兒也能有丕兒這樣的見識呢?那麽我選擇植兒,豈不是更好?
隻不過……隻不過植兒恐怕難有這樣的見識。
我又沒有問過植兒,怎麽知道他沒有這樣的見識呢?
也罷,且等植兒來了,我問過他之後,再作決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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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雀台正堂上簾幕低垂,曹操一個人坐在木榻上,背襯著高大的屏風,顯得異常孤單。
曹丕、曹彰、曹植三兄弟垂手侍立在木榻旁,神情肅然。
“知道我為什麽把你們召來嗎?”曹操問道。
“是為了出征之事。”曹丕回答道,隻覺一顆心怦怦亂跳,幾欲從胸腔蹦出——丞相大人決不會僅僅為了出征之事召見我們兄弟,他還要做出一個重大的決斷——誰將成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
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一定會是我,一定會是我!
“朝廷出征,兵鋒將指向何方?”曹操問著,目光直向曹植射去。
“朝廷兵鋒,將直指關中!”曹植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心中亦是大跳不止——德祖兄說過,丞相大人若出征之事召見我們兄弟,便是要做出一個重大的決斷。
德祖兄還說,隻要我在丞相大人召見之前,能夠沉住氣,不要輕舉妄動,則必將得到丞相大人的歡心。近些天來,我應該說是沉住了氣,應該說是沒有輕舉妄動。
既是如此,我也就應該得到丞相大人的歡心了。
如果我真的得到了丞相大人的歡心,那麽丞相大人的決斷,就會有利於我。
一旦丞相大人做出了有利於我的決斷,則天下離“仁孝大道”的實現,就近了一大步。
“朝廷的兵鋒,為何要指向關中?”曹操問著,心中大為興奮——近兩年來,不論是丕兒還是植兒,都是大有進步。
從前植兒雖是喜好武事,卻對用兵謀略不甚用心,但今日觀之,他已是對用兵謀略熟知在心了。
“因為關中的馬超,眼前對朝廷的威脅最大。”曹植答道。
“馬超雖是武勇,但其兵勢遠遠不及孫權,為何植兒說他對朝廷的威脅最大?”
“孫權兵勢雖眾,但為合肥堅城所阻,一時難以攻入中原腹地。而關中的險固一向稱為天下之最,號為‘百二河山’,昔者秦始皇帝據關中以臨天下,一舉掃滅六國。後來高皇帝占有關中之地,亦是平定天下,打下了大漢數百年的基業。故以眼前而論,馬超對朝廷的威脅最大。”
“好!朝廷兵鋒當指向關中,已是確定無疑,隻是應該如何進兵!”
“馬超武勇過人,而缺少智謀,朝廷當出其不意,以奇兵襲之。”
“好!這奇兵當如何襲之?”
“朝廷可將大軍屯於潼關,使馬超以為朝廷會從陸路強攻,因而將其全部兵馬布於潼關一帶。如此之下,丞相大人便可親率數萬精兵,悄悄渡過黃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水路殺入關中,襲擊馬超側翼。”
“好!”曹操忍不住又是一聲大讚。
“丞相大人!”曹彰忽然叫了一聲。
“你有什麽事嗎?”曹操有些不悅地問道,心中想——如今看來,隻有彰兒無甚長進,還是這麽莽撞,竟不等我問他,就搶先說話了。
“這次朝廷出征,孩兒願為先鋒,與那馬超決一死戰!”曹彰大聲說道。
“隻知死戰者,是莽夫而非將才也。吾喜用將才,不願用莽夫。”曹操冷冷地說道。
“孩兒……孩兒……”曹彰臉色紅漲,欲說什麽,偏又說不出來。
“朝廷大軍出征,我曹家可有後顧之憂?”曹操並不理會曹彰,仍是盯著曹植問著。
“後顧之憂?”曹植想了一下,道,“隻要朝廷牢牢守住合肥、樊城兩地,不使孫權、劉備有可乘之機,便無其他後顧之憂。”
“老夫說的是我曹家可有後顧之憂?”曹操把“我曹家”三個字說得很重。
“我曹家?”曹植現出迷惑之色,一時不明白父親問話的用意。
啊,丞相大人分明是在提醒三弟,想讓三弟想出我“獻上”的那條奇計。
如果三弟真想出了那條“奇計”,則在丞相大人心中,三弟仍是比我更為出色。
這樣一來,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就不是我了!
丞相大人如此,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丞相大人從來沒有像提醒三弟這樣提醒過我啊。
看來丞相大人仍是在偏向三弟。
丞相大人為什麽總是要這般折磨我,為什麽?曹丕痛苦地想著,目光緊盯著曹植。
“是的,老夫說的是我曹家可有後顧之憂。”曹操再次提醒道,心中大為失望——植兒到底是植兒,他的毛病依舊是太過善良,缺少防人之心。
他難道不明白我曹家最大的後顧之憂,便是大漢皇帝和朝中的一些“重臣”啊。
“我曹家的後顧之憂是……”曹植思索著道,“是須得有一人鎮守鄴城,防止內亂。”
“這也算是我曹家的後顧之憂吧。”曹操說著,苦笑了一下,心中道——也不能說植兒沒有一點防人之心,隻是他在這方麵的見識,的確不如丕兒。
唉!如今天下未定,人心險惡,曹家的大業若是掌握在植兒手中,實是太過冒險。
植兒若是生在太平之世必能成為千古難得一見的賢君,隻是上天不仁,偏偏讓他生在了亂世。
曹家的大業要想在亂世中立於不敗之地,隻能掌握在丕兒手中。
“三弟應該留下來鎮守鄴城。”曹彰又突然說了一句。
曹操和曹丕聽了,都是渾身一震。
彰兒雖然莽撞,但也一定明白此時此刻留下來鎮守鄴城的人,就是承襲曹家大業的人。
彰兒突然說出這句話來,分明是要在我麵前擁戴植兒啊,嗯,彰兒一向在兄弟間不偏不倚,為何今日如此偏向植兒呢?曹操心頭疑雲大起。
這二年來,二弟一直對我甚是冷淡,今日更是公然偏向三弟?難道……難道他和三弟早有勾結?曹丕恐懼地想著,隻覺渾身冰冷。
“不,我要隨軍出征……”曹植話說半句,陡地停住了,心中道——不,這次我不能出征。我要成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就必須留下來鎮守鄴城。
“好,這次出征,彰兒和植兒可為軍中先鋒!”曹操抓住機會,說出了他最難說出的一句話——為了曹家大業,我必須立刻做出決斷,再也不能有絲毫猶豫。
唉!植兒你就隻能委屈了。這並不是為父不喜歡你,而是為父從天下大局著想,不得不如此啊……
“丞相大人是……是說……我……我和二哥為軍中先鋒?”曹植直愣愣望著父親,疑心他是聽錯了。
“正是。”曹操斬釘截鐵般答道。
“啊——”曹植眼前陡地一片昏黑,身子搖搖欲墜——丞相大人說出這句話來,分明是告訴了我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將是大哥。
曹家能夠獨當重任的人,隻有我們三兄弟,鎮守鄴城的人,亦隻能從我們三兄弟之中選出。
丞相大人讓我和二哥充當軍中先鋒,則鎮守鄴城的人必是大哥!
啊,丞相大人的這個決斷,大大出乎德祖兄的意料啊?
德祖兄一向料事如神,這次卻為何錯了?
丞相大人如此決斷,到底是因為什麽?
難道是我做錯了什麽,失去了丞相大人的歡心?
可是我又做錯了什麽,我又做錯了什麽?
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既是大哥,則荀大人和德祖兄的一片苦心,豈不是付與流水了……
“我和三弟隨軍出征,誰來鎮守鄴城?”曹彰大聲問道。
“當然是丕兒鎮守鄴城!”曹操厲聲說道。
啊!終於是我鎮守鄴城!終於是我成了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哈哈……曹丕激動之中。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幾乎忍不住要仰天大笑起來。
“大哥不能鎮守鄴城!”曹彰更大聲地說道。
“丕兒為何不能?”曹操怒聲問道。
曹丕心頭一凜。啊,我萬萬不可露出得意之態,萬萬不可。我須得顯出不勝惶恐,受寵若驚的樣子,才能讓丞相大人滿意啊。
這個曹彰竟如此與我作對,實是可恨,可恨……
“我……”曹彰又是滿臉紅漲,又是說不出話來。
“二哥休要爭執,沙場殺敵,正是小弟的心願。”曹植竭力站穩身子,以鎮定的語氣說道。
“植兒英武過人,此次出征,必可建立大功。”曹操凝望著曹植,心中溢滿了歉意——唉!植兒你休怪為父心狠,為了曹家大業,為父隻能做出這樣的決斷。
今日你受到這般沉重的打擊,尚能鎮定自若,實是不易。
與從前相比,你的確十分出色。可是,可是丕兒卻比你更加出色。
植兒你休要灰心,為父一定會好好補償你,好好補償你……
3
空****的正堂上,隻剩下了兩個人。
曹操仍是端坐在木榻上,神情凝重。
曹彰站立在木榻旁,眼中全是憤憤不平之意。
“彰兒,你知道我為什麽把你留下嗎?”
“知道。”
“你既然知道,為何不跪下請罪?”
“孩兒無罪。”
“老夫身為丞相,你卻當眾出言頂撞,這‘抗上不敬’之罪,你難道可以推脫嗎?”
“孩兒並非是對丞相大人不敬,孩兒隻是說大哥不能鎮守鄴城!”
“丕兒又為何不能鎮守鄴城?”
“因為大哥並不是倉舒那樣的人。”
“倉舒……”曹操心中一顫,再也說不出話來。
曹彰亦是黯然無語。
過了半晌,曹操苦笑著道:“彰兒,你說得一點也不錯,丕兒並不是倉舒那樣的人。可是,植兒也不能與倉舒相比啊。”
“三弟立身極正,心地善良,可與倉舒相比!”曹彰大聲說道。
“但是植兒並無倉舒的智計。”
“這……”
“這很重要。”
“可是大哥立身不正,我心中不服。”
“彰兒,不管你心中如何不服,但老夫既然做出了決斷,你就必須聽從!”曹操一字一句地說道。
“孩兒遵命!”曹彰仍是大聲說著,聲音中卻仍是透著憤憤不平之意。
“你且回去,準備出征吧!”曹操命令道。
“是!”曹彰答應聲裏,行了一禮,向堂外退去。
曹操看著曹彰漸漸消失的身影,心中隻覺沉甸甸的,異常難受——我這是怎麽啦?我已經做出了必須做出的決斷,卻為何一點也沒有感到輕鬆?
為什麽我心中這般沉重,仍似壓著一座大山?
難道我做出的決斷,真有什麽不妥之處?
不,不!我的決斷,並無任何錯處。
看人須從大處著眼,絕不可計較小節。丕兒對天下情勢的見識,大大超過植兒,更非彰兒所能相比。
讓丕兒成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無論如何要強過植兒。
隻是,隻是彰兒竟如此對丕兒不滿,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丕兒身為長兄,卻不能得到彰兒的敬重,說明他的為人的確大有缺陷。
看來我今後須得對丕兒多加教導,並盡量讓他多受考驗……
西風在長空中呼嘯,塵土在大道上飛揚。
曹植騎著白馬,直向楊修的府中馳去。
天空碧藍,陽光明媚。然而在曹植的眼中,天空卻是飄滿了雪花。
漫天雪花中,站著眼中滿含期望的荀彧。
曹植心中如被刀刺,一陣陣劇痛徹骨——荀大人啊荀大人,我再也無顏與你相見!
你對我那般推崇,將我從噩夢中拉出來,使我知道了這個世上尚有一線光明。
我聽從了你的教導,以堅忍之心侍奉丞相大人,不惜一切去爭奪那個能夠實現“仁孝大道”的機會……
可是,可是我雖然竭盡了全力,卻還是辜負了你的期望,眼睜睜失去了那個萬分寶貴的機會。
不,我這是在為自己辯解啊。我真的是盡了全力嗎?如果我真的盡了全力,會是眼前這個結果嗎?
荀大人啊荀大人,我根本不值得你那般推重,我根本不配成為一個大賢之人!
我該怎麽辦,怎麽辦……
也許我隻能成為一個“捐軀報國難,視死忽如歸”的勇壯烈士,也許我隻能在戰場報答丞相大人的養育之恩,報答荀大人的殷切期望,報答德祖兄的苦心教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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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曹丕仰天大笑著踏入內室——他已走到了自己的家中,他已遠遠離開了父親,再也不必有任何顧忌了。
內室中的甄宓和小玉、小翠嚇了一跳,怔怔地望著曹丕。
“哈哈哈!”曹丕仍是大笑不斷,邊笑邊打量著室內。
但見明亮的燭光下,甄宓和小玉、小翠圍坐在席上,正在縫補著一張毛色灰暗的皮褥。
“睿兒呢,睿兒呢!”曹丕連聲叫道。
“他已經睡了。”甄宓站起身說道,心中陡地大跳了幾下——這些天來,他一直是憂心忡忡,此刻卻為何這般興奮欲狂?
今日丞相大人召見過他,莫非是他和植弟之間的爭奪已是有了結果,而他又……
“快讓睿兒起來!”曹丕大聲道。
“睿兒受了些寒氣,剛服了湯藥,你別吵醒了他。”甄宓說道。
“這個……”曹丕露出遺憾之意,但隨即又大笑起來,“哈哈哈……”
“夫君今日為何這般高興。”甄宓問道。
“我立刻就要搬到正堂上去睡,又怎麽能不高興呢?”曹丕緊盯著甄宓說道。
“你要搬到正堂上去?”
“正是。莫非你不相信?”
“此為何故?”
“丞相大人很快就要率軍出征,我將代行丞相之權,鎮守鄴城,號令朝廷百官!”
“啊……”甄宓頓時呆住了。
“你不相信?”曹丕再一次問道。
“這……這是丞相大人的決斷?”
“當然是。”
“丞相大人他……”
“丞相大人他英明睿智,做出了一件福澤天下蒼生的決斷,哈哈哈!”
怎麽會是這樣,怎麽會是這樣……甄宓隻覺耳中嗡嗡亂響,眼前一片昏黑。
“夫人,你不高興嗎?你難道不高興嗎?”曹丕看到甄宓異樣的神情,笑意頓失,厲聲問道。
甄宓一聲不語,昏黑中隻看見了一個人影,一個騎在白馬上飛馳的人影——丞相大人如此決斷,是當頭向植弟狠狠打了一棒啊!
植弟他受得了嗎?植弟這兩年已經改變了許多,也沒有惹丞相大人生氣。從外表上看去,丞相大人喜歡植弟要遠遠多過喜歡曹丕。
植弟定是看出了這種情形,心裏定是充滿了希望。
誰知丞相大人竟是如此殘酷,毫不留情地打碎了植弟的希望,一下子將植弟……
“夫人,你聽到了我的話嗎?”曹丕的聲音中已透出了怒意——如此天大的喜慶之事,她竟毫無歡悅之意,是為何故?
難道她……難道她心中仍是放不下三弟,竟是在為三弟抱不平?
不,這兩年來,她幾乎連一句話都沒有對三弟說過,怎麽……怎麽還會將三弟放在心上?
可是,可是她又為什麽是這樣一副樣子?
“夫君在說什麽?”甄宓問道,竭力使紛亂的心緒平靜下來——我什麽也不必去想,我隻需牢牢記住兩件事就行了:在曹丕麵前,我應該是賢妻;在植弟麵前,我應該是賢嫂。
作為賢妻,我須得時時提醒,讓夫君的所作所為盡量符合丞相大人的期望。
作為賢嫂,我須得讓夫君兄弟友愛,不可使植弟受到傷害。
“我是在問——夫人難道不高興嗎?”曹丕冷冷說著。
“我不高興?”
“為什麽?”
“你鎮守鄴城,代行丞相之權,是不是已成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
“這還用問嗎?”
“曹家是否終將代漢自立?”
“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那麽夫君此刻的身份,等於是太子了。”
“難道不是嗎?”
“身當太子重任,你一點都不感到恐懼嗎?”
“恐懼?”曹丕不覺打了個冷戰。
“申生是太子,扶蘇也是太子。”甄宓的聲音平靜而又輕柔。
曹丕卻是如聞疾雷,臉色蒼白——申生、扶蘇都是天下公認的賢德之人,但被立為太子後卻是不得善終。
古往今來,下場悲慘的太子數不勝數啊。
尤其是具有開創之功的霸主,更是對太子無比苛刻,怎麽看太子都不順眼。
當年高祖皇帝劉邦不是屢屢欲廢太子嗎?
那位功業赫赫的孝武皇帝劉徹不是親自下令將太子殺死了嗎?
丞相大人威震天下,一樣是有著開創之功的霸主啊。
何況丞相大人本來就對我不甚喜歡,這次讓我留鎮鄴城也十分勉強。
丞相大人能夠立我,更能夠廢我啊。
還有二弟他對我根本不服,當著丞相大人的麵就敢與我作對……
還有三弟他絕望之下,會不會對我大加報複……
曹丕越想越是害怕,背上沁出了一層冷汗,不覺拱手對甄宓行了一禮:“夫人之言,驚醒夢中人矣。”
“丞相大人從今以後,必將更加注意夫君的言行。”甄宓說道。
“這就是說,我今後的日子,將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曹丕苦笑著說道,心中湧起幾絲愧意——我原來錯怪甄宓了,她之所以未露喜色,其實是在為我擔心啊。
不,不!甄宓如此,不一定是因為心中有我。
她之所以為我擔心,僅僅是怕我失去了丞相大人的歡心,丟了到手的“太子”之位。
如果我丟掉了“太子”之位,她也等於是丟掉了將來能夠“母儀天下”,成為皇後的榮耀。
“夫君若想走過薄冰,避開深淵,言行就須比過去更加謹慎。”甄宓說道。
“也不必謹慎,我隻需依照一個方法,便是高枕無憂。”曹丕微笑著說道,心中的那幾絲愧意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什麽方法?”
“我的一言一行,隻需合於丞相的心意,就可以走過薄冰,避開深淵了。”
“這話說來容易,行起來……”
“行起來也甚是容易。”曹丕麵帶傲色說著,背著手在室內走來走去。
甄宓看著曹丕的神情,心中暗暗歎了一聲,不再說什麽了。
小玉和小翠早已站了起來,俱是低垂著頭,大氣也不敢呼出。
曹丕走著走著,猛地停下腳步,大讚了一聲:“好!”
甄宓眉頭微皺,疑惑地望著曹丕。
“你知道樂府歌曲中有一個《煌煌京洛行》的曲子嗎?”曹丕望著甄宓問道。
“知道,這個曲子氣勢甚壯,宜於多人合唱。”甄宓答道。
“丞相大人近來很喜歡這個曲子,想讓我依曲作一段歌詞,我卻一直未能作出。今日聽了夫人一番話,心中忽然有所感觸,竟然一下子想出了這段歌詞。”曹丕得意地說道。
“真是這樣嗎?”甄宓問道。
“你不信?那就聽我給你誦讀出來吧!”曹丕大聲說道。
“夫君且請低聲。”甄宓說道。
曹丕一怔,隨即笑道:“好,我低聲,低聲。”說著,他又在室中來回走動起來,邊走動邊輕聲吟誦道——
夭夭園桃,無子空長。
虛美難假,偏輪不行。
淮陰五刑,鳥得弓藏。
保身全名,獨有子房。
大幘不收,褒衣無帶。
多言寡誠,抵令事敗。
蘇秦之說,六國以亡。
傾側賣主,車裂固當。
賢矣陳軫,忠而有謀。
楚懷不從,禍卒不救。
禍夫吳起,智小謀大。
西河何健,伏屍何劣。
嗟彼郭生,古之雅人。
智矣燕昭,可謂得臣。
峨峨仲連,齊之高士。
北辭千金,東蹈滄海。
曹丕吟罷,停下腳步,笑嘻嘻地望著甄宓:“夫人,這段歌詞如何?”
甄宓不語,心中道——曹丕的這段歌詞,處處都在迎合丞相大人。
丞相大人喜歡樸實,討厭浮華,曹丕便說“夭夭桃園,無子空長。虛美難假,偏輪不行”。
丞相大人一向推許張良、魯仲連這等功成身退的高士,曹丕便對張良魯仲連大加讚頌。
其實,無論是丞相大人,還是曹丕,未必會真心欽佩功成身退的張良和魯仲連……
“夫人如何不說話,難道丞相大人會不喜歡這段歌詞嗎?”曹丕問道。
“這段歌詞氣韻高古,抒寫前人之事十分生動,筆意和丞相大人甚是相近。如果夫君將這段歌詞寫在素絹上,張掛於高堂,丞相大人見了一定非常高興。”甄宓略帶嘲諷地說道。
“哈哈哈!”曹丕大笑了起來,“夫人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也。如今朝中善書之人,最著名者當推邯鄲淳和鍾繇二人,我當請其中一人將這段歌詞寫下,懸於大堂,使丞相大人一眼能看到。”
“夫君又忘了低聲。”甄宓說道。
曹丕抬手拍了一下腦門:“我今日當真有些得意忘形了。嗯,我到夫人這兒來,還有一件事情相求。”
“何事?”
“夫人這等女眷,自然不能到正堂上去陪我,但我帶一個貼身侍妾去,還是可以的。”
“你可以帶李姬去。”
“不行。丞相大人若是見到了李姬,定會生氣。”
“那你……”
“我想讓小玉跟我去。”曹丕說,目光向垂頭站立的小玉望過去。
小玉猛地顫抖了幾下。
“不,小玉不能去。”甄宓說道。
“為什麽?”曹丕不悅地說道,心想我這是在抬舉小玉,也與你甄宓臉上有光,你怎麽就不樂意呢?
“睿兒他……”
“夫人,我願意侍候大公子。”小玉忽然上前深施一禮,打斷了甄宓的話頭。
“你……”甄宓愣住了。
“哈哈哈!”曹丕又一次得意忘形地大笑了起來。
5
暮雲重重,尚書令荀彧的府中一片昏暗,一片沉寂。
楊修麵色憔悴,怔怔地站在庭院的回廊下。
荀惲從回廊的另一頭走過來,站立在楊修身側,默默無語。
天色愈來愈暗,楊修幾乎連眼前的屋宇也難以辨認出來。
突然,昏暗中亮起了燭光。那燭光忽忽悠悠,由遠及近,漸漸移至回廊下。
楊修和荀惲一動不動,凝神向前看著。
回廊外是一條碎石甬道,甬通上行走著三個人,一個人是荀彧,一個人是高舉著蠟燭的家仆,別外一人則是個身披黑袍,年約五旬的魁壯老者。
啊,這個老者不是“柳下”酒肆的主人金褘嗎?一個小小的酒肆主人,怎麽會當得起荀彧親自送他出府呢?楊修心中疑雲大起。屏住了呼吸,仔細向甬道上的三個人打量著。
燭光微弱,照不進回廊,使楊修能看得見甬道上的三個人,而那三個人卻看不見楊修。
然而那三個人走得很快,一晃身便過去了,楊修迷惘中什麽也沒有看清楚。
楊修想問些什麽,張開口卻又覺得他無話可問。
“唉!”楊修低低歎了一聲。
荀惲聽了,心中一顫,覺得那聲歎息竟是如山般沉重。
正堂的屏風下鋪著暖席,楊修和荀彧神情黯然,相對而坐。
屏風旁的燭架上燃著根手指一樣的細燭,火苗縮成豆粒般微小,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剛才那個人,你看見了?”
“看見了。”
“金褘雖然隻是一個酒肆主人,卻有著世人少見的忠肝義膽。”
“前些時市場上流言紛紛,是金褘造出來的嗎?”
“是我讓他造出來的。”
“這些流言,原本可以逼著丞相大人盡早做出決斷。可是……”
“丞相大人已經做出了決斷。”
“但是這個決斷卻將我們……”楊修說著,淒然苦笑了一下,“卻將我們逼入了死路。”
“金褘也認為我們隻剩下了死路一條,因此冒險來見我,想刺死丞相大人。”
“啊!這……”
“金褘手下有許多奇人異士,其中有一個叫作周不疑的劍客勇武過人,能夠充當刺客。”
“不,這個時候不能刺死丞相大人!”
“是啊。此時丞相大人若被刺死,中原必是大亂,中原亂,天下亦亂,將不可收拾矣。”
“大人必是說服了金褘,讓他放棄了行刺的念頭。”
“我說服了他。”
“大人是如何說服的?”
“我讓金褘相信了我們其實並非隻剩下了一條死路。”
“可是,可是我們的確是陷於了死路之中。”
“我等的圖謀,完全寄托在三公子身上。隻有在三公子成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後,我等的圖謀才能成功。但是現在,曹操卻將曹丕立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以此觀之,我們確乎陷入了死路之中。”
“這是小弟之錯,小弟太過自信……”
“不,賢弟已盡了力。事至如此,全是天意,全是天意啊。”
“如今……”
“如今還有希望。”
“大人是在安慰小弟……”
“事到如今,我又能拿什麽來安慰賢弟呢?”荀彧說著,話鋒一轉,“丞相大人已經召見了我,你知道嗎?”
“這個時候,朝廷將連續發出詔令,丞相大人自然會召見大人。”
“不錯,那些詔令,共有三道。第一道是加封丞相大人食邑三個縣,共二萬戶。”
“這……”楊修心中頓時疑惑起來——曹操已是權傾天下,任何虛名都對他無甚用處,況且曹操也不是喜歡虛名的人啊。
若說曹操想貪實利,則此區區三個縣的二萬戶食邑又未免太不足道了。
“那第二道詔令是拜曹丕為五官中郎將、準自置官屬,為丞相副。”荀彧說道。
“這道詔令發下,曹丕在朝廷中的權勢已僅次於丞相大人了,足以使他能夠鎮守鄴城,威懾百官。”楊修又是苦笑了一下。
“奇怪!”楊修聽著,心中大惑不解——曹操受封為侯的三個兒子中,隻有曹植一人是嫡子。
曹彰沒有受封為侯,曹丕也沒有受封為侯。
“還有更奇怪的一件事——丞相大人親自寫了一道《讓縣自明本誌令》,隻願保留武平一縣的萬戶食邑,而將新受封的三縣二萬戶食邑全部讓出。”
“啊,竟有這等事?那道《讓縣自明本誌令》是如何寫的?”
“丞相大人讓我仔細看過那道《讓縣自明本誌令》。唉!丞相大人不愧是當世雄才,將那道令做成了一篇錦繡文章,日後你見了定會喝彩。那道令文字甚長,大致上是說,一、他年輕之時雖有報國之心,但誌向不大,頂多想做一個‘大漢征西將軍’。二、他如今已是貴為丞相,超過了原先的誌向,不會再有任何奢望了。三、他世代受漢室之恩,絕無‘不遜之誌’。四、天下尚未平定,他不論是為國,還是為己,都不能交出兵權。不過,他一人而受四縣之封,未免太過分了,因此讓出三縣之地,使天下人都能知道他的一片苦心,再也不會說他有‘篡奪’之意。”
“謊言,謊言!”楊修激憤地大叫了起來。
“丞相大人的這番話盡管說得動聽,卻又的確是一派謊言。但他的這番話中,也透出了一個意思——近幾年內,他還不會篡奪漢室。”荀彧說道,他似是十分平靜,言語中聽不到任何激憤之意。
“大人所說的希望,是在這上麵?”楊修思索著說道。
“也不僅僅是在這上麵,丞相大人請朝廷封曹植為侯,而不封曹丕,其中必有深意。”
“大人是說丞相大人雖然立了曹丕為承襲之人,但究竟是心有不甘。”
“正是。丞相大人以‘封侯’這道詔令給了朝廷內外一個暗示,他仍是極為看重曹植。”
“這就是說,曹植仍有機會?”
“古往今來,廢立之事最是多變,難道我們不能使丞相大人改變心意嗎?”
楊修聽著,默然無語,但眼中已閃出了異樣的光芒。
“當然,現在想讓丞相大人改變心意,定是千難萬難,且又更容易引起丞相大人的疑心,惹來殺身大禍。但是,我等既然已經身許仁孝大道,又怕什麽千難萬難,又怕什麽殺身大禍呢?”荀彧說道。
楊修身子一顫,陡地站起身來,向荀彧深施一禮:“小弟知錯了。小弟不該如此灰心,小弟……”
荀彧一擺手:“賢弟如此,全是因為過於自責之故。其實,事已至此,自責又有什麽用呢?”
“小弟明白了,眼前應當是我等更加努力的時候。”
“是啊。我等須更加努力。眼前最要緊的,是不能讓三公子失去了自信。”
“他的自責之意隻會比賢弟更重。”
“我苦苦勸慰了他一番,說是仍有希望,但他似是……似是不太相信。”
“你要繼續勸慰他,千萬不要讓他失去信心。”
“今日有了大人的一番教導,我一定能讓三公子恢複自信。”
“好。今後賢弟須更加謹慎,若非遇到萬分要緊的事情,切不可到我這兒來。”
“這個……”
“金褘是個大忠大義的英雄,可是他……他的想法太過激烈,我擔心他早晚會鬧出事來。”
“大人……”
“賢弟身負教導三公子的重任,心中當時時刻刻存有大局之念。”荀彧說著,站起身來,露出“送客”之意。
楊修卻是站立不動,問道:“大人,眼前是不是到了對我們極為不利的時候?”
荀彧不答,反問道:“你想打曹彰的主意?”
“三公子親口告訴過我,曹彰曾當麵頂撞過丞相大人,不讚同曹丕成為曹家承襲之人。”
“曹彰既是公然和曹丕鬧翻了,你打他的主意麽……也行。不過,你一定要牢牢記住——絕不讓三公子發現這件事。”
“我一定會記住。”楊修回答道,心中想——荀大人這麽說,其實是在心裏承認了眼前已到了對我們極為不利的時刻。
“賢弟……”荀彧凝視著楊修,心中似有許多話要說出來,卻偏偏又說不出一句。
“大人多保重。”楊修對荀彧再次深施了一禮,退向堂外。
荀彧望著楊修的背影,眼中一片潮濕——今日這一別,隻怕是再也見不到賢弟了。
唉!我的這番圖謀,是不是害了賢弟,害了三公子?
丞相大人在最後的時刻選中了曹丕,說明他將曹家本身的安危看得比他的功業更為重要。
隻要丞相大人一直是這個想法,那麽他就永遠不會選中曹植。
我到此刻,方才明白了丞相大人內心真正的想法,可惜這種明白已是太遲,太遲了。
賢弟,原諒我沒有告訴你丞相大人其實已經對我起了疑心。
我造出種種流言,原是為了迫使丞相大人立大漢儲君,使他的篡漢之謀更加難以進行。
但丞相大人卻硬是頂住了那些流言,毫不退讓。
當然,他為了安撫朝廷內外,也使出了一個《讓縣自明本誌令》的花招,不得不當眾宣稱他沒有“不遜之誌”。
可是花招畢竟是花招,一旦討平了關中之亂,丞相大人肯定會加快他“篡漢”的謀劃。
到了那時,丞相大人就決不會容許我活在世上……
6
西風獵獵,血紅的雲霞倒映在河水中,隨著流水不停地向東流去。
河畔的高崗上,曹彰、曹植兄弟騎著戰馬,向遠方望去。
遠方的渡口不時傳來陣陣馬嘶聲,無數兵卒排著整齊的隊形,在大旗的引導下,默默向前走著,依次登上渡船。
“知道。”
“一旦回到了鄴城,我就不應該與三弟有任何私下的來往。”
“這倒不必,如今天下人都知道,五官中郎將是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我曹植不過是尋常的曹家子弟,又為何不能與同胞兄弟私下來往呢?”
“三弟錯了。”
“我錯在何處?”
“你錯在不知丞相大人的一片苦心。”
“二哥是說丞相大人並未完全將大哥視為承襲之人?”
“正是。”
“二哥是在安慰我吧。”
“不。我看得出來,丞相大人讓大哥鎮守鄴城,隻是迫不得已。丞相大人真正看重的人,仍是三弟。”
“真是這樣嗎?”
“其實三弟隻要仔細想一想,就會明白——丞相大人如果不是對你十分看重,為何單單在嫡子中封你為侯呢?還有,這次西征馬超,丞相大人隻讓你在後麵看守糧草輜重,從不許你陣前殺敵,分明是對你特別加以保護啊。”
曹植聽著,默默無語,心中想——這次臨出征前,德祖兄反複勸說過我,說是大事仍有希望。讓我不到最後時刻,萬萬不可喪失信心。
其實不論大事是否還有希望,我也一定要堅持下去。
古人雲:知遇之恩,當以死相報。
而荀大人、德祖兄給予我的,又豈止是知遇之恩?
恨隻恨我太過無能,以至於辜負了荀大人和德祖兄的一番期望……
“唉!”曹彰歎了一口氣,“其實我今日本不想說這些話的,也不應該說這些話的。可是我看三弟太過消沉,全無往日的豪放氣概,心中實在有些放心不下。”
曹植勉強笑了一笑:“我隻是有些失望,並非消沉。本來,我是一心想到陣前殺敵立功的,哪知到了軍中,丞相大人偏偏將我留在了後營中。”
“陣前殺敵,隻是我這莽夫應當去做的事情。三弟身負丞相大人的期望,千萬不可自棄。大丈夫理應敢當敢為,一件事不做便罷,要做就要善始善終地做下去。”曹彰說道。
是的,大丈夫立身處世,就應該善始善終!曹植感激地看了一眼曹彰,用力點了一下頭:“二哥的話,小弟自當牢記在心。”
“三弟心地善良,立身極正……”曹彰說著,陡地停下了話頭——不,我不能再說下去了。大哥和三弟,都是我一母所生的嫡親兄弟,我不能過於偏向一人。雖然在我心中,始終對三弟更親近一些,但我絕不應該將這種親近表示出來……
遠方飛過來一隊大雁,排成人字形從高崗上空掠過。
曹彰、曹植目送大雁,望向天際。
但見夕陽已沉入河中,天際處一片蒼茫,浮動著暗紫色的暮靄。
“二哥,你知道嗎?凡是河水,都有水神。”曹植心中似有所動,忽然說道。
“不,我說的是女神。”
“女神?”
“對。女神。這洛水之神,便是女神。傳說洛水之神名為‘宓妃’……”曹植說著,心中劇震,大嫂的名字也有一個“宓”字,大嫂她風華絕代,也是……也是女神。是的,大嫂就是女神,我心中的女神!
大嫂一定不願意看到我消沉下去,大嫂一直期望著我能成為一個什麽都拿得起、放得下、胸襟闊大的血性男兒……
“這水中的女神,定是非常美麗。但不知我等凡俗之人,是否可以看到她。”曹彰笑道。
“隻要心誠,我們就能夠看見她。”曹植說著,眼中灼灼閃光——洛水之上,仿佛淩波走來了一位女神。
那女神的外貌和甄宓一模一樣。她輕舒長袖,裙帶飄飄,宛若流風拂起的飛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