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忠心漢室,荀文若被逼身死

1

深秋的太陽照在漳河上,泛起連天的金色波光。河畔的山嶺上雜樹叢生,無邊無際的野草隨風搖曳,發出一陣陣呼啦啦的聲響。

司馬朗、司馬懿站立在嶺上的一株大鬆樹下,向山腰望去。

但見山腰上旌旗招展,刀矛閃亮,數百人列成一個半圓陣勢,呼喝聲,鼓角聲猶如漲潮的海水一般一浪高過一浪。

半圓陣勢的中央,斜斜伸出一塊方圓十餘丈的平坦巨石。曹丕手持彎弓,身披戰袍,威風凜凜地站在巨石邊緣。

曹丕左右身後,有十餘人簇擁著,那些人大都身穿文吏袍服,另有幾個人的穿著則甚是怪異,高冠寬袍,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

巨石之下,有數十身披虎皮的勇士在來往奔跑吆喝,將林中的鹿、兔、雉等獵物都驚得四處亂竄。

曹丕大喝一聲,嗖嗖嗖連發了三箭,射倒了一頭梅花鹿和兩隻灰兔。

“好箭法!”

“大公子神箭無敵!”

“大公子神箭天下無雙!”

……

山腰上讚頌聲大起,如滾雷般傳到山頂上,震得司馬朗、司馬懿耳中嗡嗡亂響。

“大公子終於成了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興奮中已是得意忘形了。”司馬懿說道。

司馬朗皺著眉頭,輕歎了一聲。

“怎麽,大哥不高興嗎?”司馬懿笑問道。

“我無法高興。”

“此為何故?”

“大公子為什麽能成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這全是我司馬氏的功勞啊。可是,大公子現在早將我司馬氏忘在了腦後。你看看,他身邊都是些什麽人?大公子成天被這些人圍著,又哪裏會想到我們司馬氏呢?”

“那都是些什麽人,小弟倒不太明白。”

“你還不明白?”司馬朗大為生氣,伸手向山腰上指點著,“那個又矮又瘦的醜小子名叫王粲,靠出賣他的荊州主子得了個丞相掾的官職。”

“這個人我知道,他很會寫文章,在荊州寫了一篇《登樓賦》,名動天下。”

“他還很會爭寵,如今他已成了大公子跟前最親信的一個人了。”

“大公子不僅善於射箭,也對文才十分自負,他喜歡和王粲這等文士交往,自是在情理之中。”

“但是那個身材高瘦的白麵小子,就不完全是個文士了。”

“他是誰?”司馬懿做出一副十分認真的樣子,順著司馬朗的指點向山下望去。

那個高瘦的“白麵小子”緊挨著曹丕站著,手中不停地比畫,似正在對曹丕說著什麽。

“他姓吳名質,字季重,自稱有‘鬼穀子’之智,儼然成了大公子的心腹謀士。”司馬朗憤憤地說道。

司馬懿笑了一笑,道:“吳質身後站著的那個寬袍老頭,我倒識得,他叫左慈,會些法術,自稱活了一百八十歲。”

“大公子身邊不僅有左慈這樣的‘妖人’,還有什麽劍客。你看到了左慈身邊的那個少年人嗎?他姓周名不疑,自稱是天下第一劍客。”

“大公子看來大有孟嚐之風,門下的食客著實不少。”

“人情炎涼,莫不如此。當初大公子不甚得寵,有誰理會過他?如今大公子成了‘丞相副’之後,這些人全都圍著大公子團團轉了。哼!你看,那些自許才學過人,立身方正的儒士劉楨、徐幹、陳琳、應德璉、阮元瑜,還有那個什麽善寫奏章表文的路粹,不全都跟在大公子的屁股後麵吹吹捧捧嗎?”

“好!”司馬懿忽然讚了一聲。

“好什麽?”司馬朗不覺一愣。

“大哥,大公子心中明不明白他能成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全在於我司馬氏的鼎力相助。”

“他當然明白。”

“大公子明白之後,是會感激我司馬氏了,還是會妒恨我司馬氏?”

“這……這,他開始的時候多半會感激我司馬氏,但現在……現在他隻怕會妒恨我司馬氏了。”

“如果從現在開始,我司馬氏逐漸疏遠大公子,而讓王粲、吳質他們去親近大公子,可否消除大公子對我司馬氏的妒恨?”

“當然會,可是……可是我又實在不甘心啊。”

“大哥之所以不甘心,無非是如此一來,我們應得的榮耀會被王粲、吳質他們搶走。”

“難道不是這樣嗎?”

“大哥,我司馬氏如此苦心謀劃,究竟是為了什麽?”司馬懿反問道。

司馬朗心頭大震,口中不語,心裏答道——我司馬氏如此苦心謀劃,當然是為了奪取曹氏天下。

以前我還不太相信二弟的這個謀劃能夠實現,但眼前看來,這個謀劃竟是有可能成功。

“過多的榮耀,反而會使我司馬氏引起曹家父子的注意,對我司馬氏所謀的大事十分不利。”司馬懿說道。

“隻是……隻是我又擔心大公子……”司馬朗話說半句,停了下來。

“你擔心我司馬氏會失去對大公子的控製?”司馬懿問道。

司馬朗點了點頭。

“其實,隻要我們司馬氏牢牢抓住兩個關節所在,就不怕大公子脫了我司馬氏的掌握。”司馬懿說道。

“哪兩個關節?”

“第一個是辛毗,第二個是郭姬。”

“辛毗沒有問題。郭姬呢,如今是對我司馬氏萬分感激,縱然讓她去赴湯蹈火,她也不會推辭。”

“現在正是郭姬進入曹家的時候。”

“季達已安排好了,還是讓辛毗將郭姬送進曹家去。”

“郭姬明白她要做的事情嗎?”

“明白,她必須得到曹丕和曹操的歡心,然後盡力去打探曹家的秘密,尤其是要打探關於甄宓的秘密。”

“但願郭姬會成功……”司馬懿正說著,陡地停下了話頭——他看見一匹青色駿馬順著山道直向曹丕馳去。

“是夏侯尚!”司馬朗叫道。

這夏侯尚不是跟隨曹操西征馬超去了嗎,他怎麽忽然來到了這裏?司馬懿想著,凝神向山腰上看去。

隻見夏侯尚已馳到巨石前,翻身下馬向曹丕行了一禮,神情激動地講著什麽。

曹丕聽著,神情亦激動起來,陡地大呼道——天佑丞相大人,天佑丞相大人!

曹丕周圍的眾人也一齊大呼起來——天佑丞相大人,天佑丞相大人!

司馬懿向兄長看了一眼,笑道:“丞相大人運氣不錯,居然這麽快就打敗了馬超。”

司馬朗點點頭:“是啊,丞相大人三月出征,到現在也不過是大半年。”

“都說馬超有勇無謀,看來果然如此。”

“是啊,馬超據有潼關天險,所統領的西北騎卒又是天下最為勇悍的勁旅,如果他稍有智謀,也不至於會敗得這麽快。”

“丞相大人既已平定關中,就會立刻對付孫權。”

“對付了孫權,丞相大人就要用大公子‘獻上’的計謀去對付大漢皇帝了。”

司馬懿陡然壓低了聲音:“我們司馬氏,也得盡快‘對付’曹操了。”

司馬朗一怔:“大公子已經成了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

“大哥以為曹操真的看中了大公子嗎?”司馬懿打斷了兄長的話頭,問道。

“事實上……”

“事實上,曹操封了曹植為侯,卻並未封曹丕為侯。而且聽說那曹彰曾公然反對曹丕鎮守鄴城,而曹操卻對曹彰依舊十分信任。”

“如此說來,曹操仍是……仍是十分看重曹植?”

“正是。”

司馬朗默然無語,心中道——看來我司馬氏和曹操的爭鬥,竟是永無止境。幸而我司馬氏在暗中,不然,以曹操之奸詐,我司馬氏隻怕很難鬥過他……

2

合肥城外,營帳一座連著一座,無邊無際。

一輪彎月掛在樹梢,軍營中靜悄悄地就像沒有一個人,隻聽得見大旗在風中呼啦啦的搖擺聲。

中軍大帳裏,曹操站在屏風下,神情激動。

荀彧垂手立在曹操身前,神情謙恭而又倔強。

“文若,眾朝臣認為我應當受封為國公,你為何不讚成?”曹操問道。

“屬下以為,眾朝臣此舉,是欲陷丞相大人於不仁不義之中。”荀彧答道,心中想——丞相大人擊敗馬超之後,本應立即南下合肥,但他為了迫使眾朝臣“公推”他晉升國公之位,不惜延後了一年,才親領大兵來到了這裏。

丞相大人如此,實際上是要準備對付大漢皇帝了。他在動手之前,想要明確知道——朝中究竟有哪些人是他的敵人。

誰不讚同丞相大人晉升國公,誰就會成為丞相大人的敵人。

“有功則賞,難道論功我不應受封為國公嗎?”曹操怒聲問道,心中異常悲哀——荀文若果然是“大漢忠臣”,果然是要與我曹家作對了。

上天啊上天,你對我曹操為何如此不公!

你既然讓我得到了荀文若這樣的謀臣,卻為何又將他的忠心留給了大漢皇帝!

荀彧望著怒容滿麵的曹操,坦然說道:“丞相大人當初舉兵起義,為的是扶助朝廷,安定國家。數十年來,丞相大人南征北討,功勳可與日月同輝,區區一個國公,不僅不能與丞相大人的功業相配,反倒會使人以為丞相大人有居功自傲之意,不免生出許多流言,對丞相大人的名望大有損害。”

“那些流言,文若一定是每字每句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曹操冷冷問道。

“荀彧不答,隻是低聲吟誦道——

威服諸侯,師之者尊。

八方聞之,名亞齊桓。

河陽之會,詐稱周王,是以其名紛葩。

曹操聽著,心中不禁一顫,欲說什麽,竟是不能說出,仿佛他的咽喉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了。

荀彧吟誦的,是曹操西征馬超大勝後所作《短歌行》中的一段,大意是——晉文公戰功赫赫,仍是尊重王室,因而贏得了眾諸侯的尊敬。

然而晉文公雖然威震八方,名聲卻次於同為天下霸主的齊桓公。

因為晉文公居然使用欺詐的手段,迫使周天子參加了臣下召集的河陽大會。

晉文公以臣迫君,實是有違禮法,引起了天下人的議論紛紛。

唉!曹操在心中暗歎了一聲——荀文若是在告訴我朝廷內外之所以流言紛紛,是因為我曹操“有違禮法”。

我曹操如果想避免後世的譏刺,就不能重蹈晉文公的覆轍。

我曹操若是連晉文公那樣“有違禮法”的舉動也不去仿效,自然更不會有什麽“不遜之誌”。

荀文若啊荀文若,你到了此時此刻,還在苦心維護著大漢皇帝,倒也稱得上是“忠心耿耿”。

你為什麽不對我曹操這般忠心?我曹操難道對你還不夠信任嗎?我曹操給予你的恩寵榮耀還少了嗎……

大帳中的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相互間都能聽到呼吸之聲。

屏風旁的燭架上光亮漸弱,那些插在架上的蠟燭已快燃到了盡頭。

“文若,你為我曹孟德立下了三大功勞,我會永遠記在心中。”曹操忽然說道。

“丞相大人的知遇之恩,屬下至死不敢忘記。”荀彧說著,眼中隱隱泛出淚光。

“文若,你是聞名天下的大賢,我絕不會殺你。”

“屬下知道。”

“你的子女,就是我曹孟德的子女,我會好好照顧他們的。”

“丞相大人恩德如山,屬下隻能來世相報了。”

“天已不早了,你且去安歇吧。”

“屬下還有一句肺腑之言相告。”

“你說吧。”

荀彧向曹操深施了一禮,緩緩道:“如果天命歸於曹家,屬下盼望丞相大人會成為周文王那樣的至賢之臣,而丞相大人的承襲之人,亦能成為周武王那樣的至賢之君。如此,縱然是千秋萬世之後,也無人能對曹家說出任何譏刺之言。”

至賢之臣?至賢之君?曹操聽著,心中劇震,怔怔地望著荀彧,眼前人影晃動,忽地閃過曹丕的麵容,又忽地閃過曹植的麵容。

荀彧再次向曹操行了一禮,退到了帳外。

已是初冬時節,寒風從帳縫中吹進來,冰冷刺骨。

曹操卻絲毫也沒有感到寒冷,心中反反複複想著一個念頭——我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必須是一個聖賢之君。

倉舒若在,一定會成為一個聖賢之君,植兒心地仁厚,也能夠成為聖賢之君。

可是,我卻選擇了丕兒成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

丕兒能夠成為一個聖賢之君嗎?不,他不能,不能……

3

荀府的正堂上肅穆寧靜,垂掛著素色簾幕,一口巨大的棺木端端正正地擺在堂上,棺木前的靈牌上寫著——漢尚書令荀公諱彧之神位。

曹植跪倒在神位前,連連行以大禮。

楊修和荀惲陪著曹植行禮,二人神情悲傷,卻又強撐著忍住眼中的淚水。

曹植禮畢站起,已是淚流滿麵。

“三公子還請節哀。”楊修說著,拱手向曹植行了一禮。

曹植喉中一陣哽咽,想說什麽,又無法說出。

堂下忽然傳來大呼聲——夏侯大人,崔大人前來拜祭尚書令大人!

“我們且避一避吧。”楊修說著,和曹植走下正堂,進入回廊旁的一間小室中。

室中空空,僅僅鋪著一張暖席。

曹植雙腿一軟,跌坐在席上,眼淚又是滾滾湧出:“荀大人他……他怎麽這麽突然去世了?”

“荀大人到合肥軍營去慰勞士卒,路上受了風寒,以至於病重去世了。”楊修說著,心中道——不,荀大人絕不是病重而亡,他定是丞相大人活活逼死的。

丞相大人一定是想篡漢自立,要逼迫荀大人擁戴他。當丞相大人無法使荀大人屈服時,就下了毒手。

荀大人啊荀大人,你明知必死,卻是心誌不改,其高風亮節,足可為萬世楷模。

隻是你去得實在太匆忙,實在太匆忙了。

你這一去,千萬斤的重擔就壓在了我一個人身上,我能承受得了嗎……

“不,荀大人不是病死的。他……他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的!”曹植悲傷的聲音打斷了楊修的思緒。

楊修一怔:“三公子,你怎麽會如此自責……”

“是我太不爭氣,讓荀大人失望了!如果我……”

“三公子,如果荀大人聽到了你這麽說,一定會大失所望。”楊修打斷曹植的話頭,嚴厲地說道。

“我……”

“你難道忘了荀大人的教導嗎?”

“我沒有忘記。可是事到如今,還有希望嗎?”

“有希望,大有希望!但是如果三公子放棄了‘仁孝大道’,我們就毫無希望了,若真是如此,那麽荀大人縱然是在九泉之下,也是遺恨無窮啊。”楊修懇切地說道。

“不,我絕不會放棄‘仁孝大道’!”曹植咬牙說道。他的眼前,似是出現了荀彧的身影——荀彧正跪在他曹植的麵前,哽咽著說道:三公子若願堅信仁孝大道,老朽死也瞑目了。

“好!”楊修讚道,“三公子心誌不改,一定能越過眼前的難關,做成大事!”

“可是我……可是我心亂如麻,實不知該如何行事。”曹植有些茫然地說道。

“你應該如何行事,當初荀大人已經說過,難道你都忘了嗎?”楊修問著,心中道——這兩年來,曹植竟是越來越心躁了,須得反複安慰,方能讓他鎮定下來。

唉!這也不能全怪曹植,自從他承諾了荀大人後,確乎是盡了全力,隻是……隻是上天不佑,才使得我們功敗垂成……

不,不到最後時刻,我決不可言敗!

荀大人坦然受死,是對我和三公子寄予了厚望,是完全相信我和三公子能夠成功啊。

我決不能辜負了荀大人,決不能!

“荀大人對我說過的話,我都記得。”曹植喃喃說著,耳旁清晰地響起了荀彧的聲音——自古成大事者,必有堅忍之心。昔者,周公受讒奔楚,而忠直之心不改。孔子周遊列國,屢屢受困,其克己複禮之誌不變。三公子從今以後,當抱定堅忍之心,以天下為重,謹慎侍奉丞相大人。

4

春風微吹,天碧雲白。

卞夫人領著一個年約十八九歲的少女,踏上了銅雀台,走進了正堂。

曹操頭上纏著絲巾,神情憂鬱地坐在木榻上。幾個侍女低垂著頭,站立在木榻兩旁。

“拜見丞相大人。”卞夫人和那少女跪下行以大禮。

“夫人免禮。”曹操說著,擺了擺手。

卞夫人站了起來,而那少女仍是跪在地上。

“她就是你準備賜給丕兒的郭姬?”曹操問道。

“正是。”卞夫人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心中憤憤——丞相大人年紀越大,竟是疑心越重,連我給丕兒找一個侍妾這等小事,他也要親自過問。

曹操不語,凝神打量著跪在麵前的郭姬。

堂上簾幕低垂,不甚明亮。郭姬的麵容似是有些發黃,但五官甚是清麗,尤其是一雙眼睛幽深如古潭之水,令人一見,忍不住會怦然心動。

這孩子模樣兒挺周正的,雖比那李姬略為遜色,可看上去沒有妖氣,十分沉靜,一定不會惹是生非。曹操滿意地想著,慈祥地對郭姬笑了笑:“孩子,你起來吧。”

“是。”郭姬答應一聲,站起來,立在卞夫人身側。

“孩子,你家中都有些什麽人?”曹操問道。

“賤婢自幼喪父,家中隻有一個兄長。”郭姬答道。

“哦,你父親作何營生?”

“賤婢之父世為書吏,因遭兵亂,故早早去世了。”

“你父既是書吏,必然識得文字。你呢,也識字嗎?”

“賤婢幼時受父親教導,略識文字。”

“好。識得文字,便能知禮守德。身為婦人,容貌尚在其次,知禮守德,倒是最為要緊。”

“丞相大人的旨意,賤婢定當牢記心中。”

“好,好!”曹操連聲讚道,又問,“你兄長作何營生?”

“賤婢的兄長頗善貿易,積下了些銅錢,近日置了一處田莊,說是要做一個田舍翁,安享太平盛世之福。”郭姬說著,心中道——若非司馬大人慷慨相助,我那兄長又哪裏能夠成為一個莊園主人呢?

司馬大人對我如此恩重如山,我又怎麽能不報答呢?

何況,司馬大人又願意幫我在曹家立足,讓我得到一個女人所能得到的最大榮耀……

“你兄長願意棄商務農,實是明智之舉,自古商為末農為本。天地之間,除了讀聖賢書外,務農便是第一等的大事。”曹操說著,話鋒一轉問道,“你到曹家來,兄長願意嗎?”

“願意。”郭姬毫不遲疑地回答道,“兄長說,如今我們郭家能夠安享太平之福,全是丞相大人所賜,賤婢有幸進入丞相府中,實是上蒼降下的天大福分。”

“你兄長倒也有些見識,哈哈哈……唉喲!”曹操正笑著,忽然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丞相大人怎麽啦?”卞夫人連忙問道。

曹操苦笑了一下:“荀彧忽然離我而去,使我心中十分悲痛,以致舊疾又犯了。”

“荀大人已年過五旬,算是善終了。丞相大人身負天下大事,千萬別過於憂傷了。”卞夫人關切地說道。

“沒有荀彧,哪有我曹孟德的今天?如今上天不仁,收走了荀彧,我又怎麽能不憂傷呢?”曹操歎息道。

“常言道樂而忘憂,丞相大人何不樂上一樂呢?”

“怎麽樂?”

“可以聽聽歌兒啊。”

“聽誰唱歌?”

“當然是聽劉姬唱歌。”卞夫人笑道。

曹操也笑了:“不知怎麽回事,如今我隻聽得進劉姬的歌唱了。卻不料那劉姬竟然借此狂起來了,竟敢在我麵前放刁,想唱就唱,不想唱就不唱。害得我是想聽她唱歌,又怕讓她唱。”

“說不定她今日正想唱呢。”卞夫人勸慰道,“其實像劉姬這樣的人,不過是如同丞相大人所喜愛的狗馬一樣,隻是逗人開心的玩物而已。丞相大人萬萬不可認真與她生氣。”

曹操點點頭:“不錯。這就好比我前些時行獵差點讓坐騎甩了下來,真正的良馬,決不會百依百順,總有那麽點惱人的地方,難道我竟值得為此生氣,把坐騎給宰了嗎?”

“那麽就讓劉姬上來吧。”卞夫人探詢地說道。

“好。”曹操說著,伸出手,對榻旁的侍女揮了一下。

一個侍女匆匆走到堂外,不一會便把劉姬帶了進來。

劉姬看上去不太年輕,大約二十八九歲的樣子,臉上未施脂粉,穿著玄色衣裳,手中橫端一張七弦古琴。

“丞相大人想聽你唱一個曲兒,怎麽樣啊。”卞夫人望著劉姬,和顏悅色地問道。

劉姬也不回答,更不行禮,隻點了一下頭,便在榻前的暖席上坐了下來,將七弦古琴放置在膝上。

“丞相大人要聽什麽呢?”卞夫人又問道。

“就唱那首《龜雖壽》吧。”曹操沉吟了一下,說道。

劉姬聽了,不等卞夫人吩咐,就撥動琴弦,吟唱起來——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老驥伏櫪,誌在千裏;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盈縮之期,不但在天;

養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詠誌。

劉姬的歌聲不怎麽清脆,甚至有些沙啞,但其中卻透出一種不可言狀的悠遠沉靜之意,仿佛無邊無際的大沙漠中,忽然掠過一陣天籟之音,又似黑沉沉的暗夜裏突地響起了一聲鳥啼,並拖出長長的尾音……

曹操閉著雙目,身心兩忘,整個人輕飄飄的如同立在了雲端裏,直向上升去,向上升去……

劉姬唱罷,停下手,向卞夫人望過去。

卞夫人臉上始終帶著微笑,兩眼一眨也不眨地望著曹操。

過了好一會,曹操才睜開眼睛,長長歎了一聲:“唉!此詩乃本丞相於建安十二年北征烏桓回師時所作也,轉眼之間,竟已過了六年。人生在世,當真如白馬之過隙,忽然而已。”

“人生苦短,丞相大人更當樂而忘憂,以期‘養怡之福,可得永年’。”卞夫人笑道。

“哈哈!好一個樂而忘憂。行,我聽夫人的。”曹操說著,對劉姬一揚頭,“嗯,且將那首《觀滄海》唱來聽聽。”

劉姬聽著,卻是端坐不動。

“你為何不唱?”卞夫人奇怪地問道。

“賤婢不會唱。”劉姬答道。

“《觀滄海》與《龜雖壽》同在一套曲子中,你能唱《龜雖壽》,卻為何不能唱《觀滄海》?”卞夫人問道。

“賤婢不會唱。”劉姬一字不變地回答道。

“你……你……”卞夫人怔住了,不知如何說才好。

“下去!滾了下去!”曹操大怒,咆哮起來。

劉姬神情木然,站起身,抱著七弦古琴退到了堂外。

“賤妾原想讓丞相大人樂上一樂,誰知……誰知反惹得丞相大人生了氣。賤妾實是……實是該死。”卞夫人惶恐地說道。

“這不怪夫人。”曹操搖了搖頭,“幾年來,我一直拿這個劉姬沒有辦法,我離不開她,有時非得聽她唱唱歌兒之後,心裏才覺寬舒一些。可是我每次聽她唱了歌兒,又要生一回氣。”

“唉!”卞夫人低歎了一聲,“賤妾也知道這劉姬常惹丞相大人生氣,就想找一個能代替她的人,可是總也找不到。”

“這件事夫人就不必費心了。劉姬的歌喉乃是天然生成的,獨一無二,哪裏能找到代替她的人呢。”曹操說道。

“丞相大人。”郭姬忽然走一步,對曹操深施了一禮。

“你有什麽事嗎?”曹操有些奇怪地問道。

“賤婢想,或許有一個辦法,可以找到代替劉姬的人。”郭姬說道。

“什麽辦法?”曹操大感興趣地問道。

“歌喉雖是天生的,但也可以去模仿,有些人就很會模仿。丞相大人可以找一百個善於歌唱的樂女模仿劉姬。難道在一百個人當中,就沒有一人能夠模仿劉姬嗎?”郭姬答道。

“妙!”曹操興奮地大叫了一聲,“這倒是個好主意,我怎麽就沒有想到呢?”

“丞相大人日理萬機,想的都是天下大事,哪裏會在意這些小事呢。”郭姬說道。

“哈哈哈!”曹操大笑起來,“丕兒好福氣,竟會得到你這麽一個聰明的美女。”他邊笑邊向卞夫人望過去,“夫人,你別太偏心了,也得給彰兒、植兒找幾個好一點的美女啊。”

“我正在給彰兒找。植兒嘛,他還年輕,過幾年再給他找不遲。”卞夫人笑道,心中十分高興——看來辛毗這次倒是真的費了一番力氣,找來的這個郭姬要比李姬強多了。

郭姬今日第一次來到銅雀台,便能討得丞相大人的歡心,日後定會得到丕兒的歡心。

哼!她一旦得到丕兒的歡心,自會容不下甄宓。

到了那個時候,我再從暗地裏使些勁兒,就不愁對付不了那個賤人……

5

黃昏漸至,銅雀台正堂上已是十分昏暗,卻並未點上蠟燭。

曹操端坐在木榻上,神情凝重,似是若有所思。

華歆和辛毗彎腰低首,站在木榻之前。

“華歆,你如今是尚書令了,可知道這尚書令執掌何事?”曹操問道。

“尚書令總管朝廷政務和奏章及詔令之事。”華歆竭力壓住心中的狂喜,以謙恭的語氣說著——尚書令極有實權,在朝中的威風僅次於丞相和丞相副,是我夢寐以求的官職啊。可是從前荀彧卻擋在我麵前,使我無法越過去。

如今天從人願,竟是讓我心想事成……不,我千萬不能得意忘形,在丞相大人麵前說錯了話啊。

“我為何讓荀彧做了尚書令?”曹操又問道。

“荀大人有三大功勞。”華歆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是哪三大功勞?”

“一、安定兗州。二、首倡迎接天子,立都於許。三、獻策破袁紹。”

“沒有這三大功勞,我能有今日嗎?”

“這……”

“兗州是我最初立足之地,兗州不能安定,我當初豈可立足?天子若非立都於許,我豈能以朝廷的名義號令天下?不破袁紹,我豈能占據鄴城,掃平中原?”

“若非丞相大人善識賢才,荀大人隻恐至今埋沒於草野之中。”

曹操笑了一笑,道:“荀彧立下了三大功勞,才做了尚書令。今日華大人做了尚書令,是立了什麽功勞?”

華歆額上沁出了汗珠:“屬下無能,實不該……實不該居此高位。”

“我曹孟德從不重用無能之輩。”曹操語氣和緩地說道,“華大人雖無大功,但甚有才智,更有忠心,這就夠了。”

華歆撲通跪倒下來,眼中流出淚水:“屬下縱是肝腦塗地,也難報丞相大人的大恩大德。”

“華大人且請起來。”曹操伸手虛托了一下,“朝廷近日將發出幾道詔令?”

華歆站起來,恭恭敬敬行了一禮,答道:“朝廷近日將發出三道詔令。”

“是哪三道?”

“第一道詔令是追封荀彧為敬侯,賜食邑二千戶,其爵位由荀彧長子荀惲承襲,並拜荀惲為虎賁中郎將。”

“很好。荀彧有大功於朝廷,如此封賞毫不為過。”

“第二道詔令是冊封丞相大人為魏國公,加九錫,魏國可自置百官。並以河東等十郡之地為魏國食邑。”

“這道詔令,是誰出的主意?”曹操問著,露出了怒意。

“此乃百官公推,皇帝嚴命也。”華歆答道。

“胡鬧了。我前年還作了一道《讓縣自明本誌令》,隻願接受一縣的食邑。如今朝廷不僅要封我為國公,還一下子封了十個郡的食邑,這怎麽能行?我讓出的縣隻有三個,而十郡之地,卻有數百個縣。讓三縣而接受數百縣,天下寧有此理?這道詔令,我不接受!”曹操正色道。

“此道詔令,乃百官公推,皇帝嚴命。丞相大人若不接受,是上違君命,而下背公意也。”華歆亦是滿臉肅然之色。

“這我不管,反正我不會接受這道詔令。”曹操說著,話鋒一轉問,“第三道詔令又是什麽?”

“第三道詔令是皇帝聘丞相大人之長女憲、次女節、又次女華為貴人,並拜太司農、安陽亭侯王邑為迎娶使者。”華歆答道。

“過分了,太過分了。貴人乃女子爵位之極也,曹家何幸,一門中竟有三個女兒同時獲此榮耀。唉!皇上如此恩寵,叫我曹家如何報答呢?”曹操歎息著,對華歆揮了揮手。

華歆再次行了一禮,倒行著退到堂外。

“辛毗。”曹操叫道。

“屬下在!”辛毗大聲應道,心中溢滿了興奮——如今丞相大人不論與人商議任何重大之事,都不讓我回避,顯然是對我更加信任了。

“朝廷大臣們有什麽異常舉動嗎?”曹操問道。

“屬下覺得有一個人十分可疑,似是大奸之徒。”

“此人是誰?”

“前太尉楊彪。”

“楊彪?”曹操盯著辛毗,嘴角浮出了冷笑。

辛毗不敢與曹操的目光對視,慌忙垂下了頭。

“抬起頭來!”曹操喝道。

辛毗隻得抬起了頭。

“你剛才的話,是何人所教?”曹操厲聲問道。

“屬下怎敢……怎敢受人之教?”辛毗回答道,臉色蒼白,心中連呼——壞了,壞了!我今日定是自作聰明,說錯了話。

“真的無人教你?”曹操更加嚴厲地問道。

辛毗跪倒在地,行以大禮:“屬下有多大的狗膽,敢欺騙丞相大人?”

曹操不覺笑了:“你且起來。告訴我為何你認為楊彪十分可疑,是個大奸?”

“屬下幾次去拜見楊彪,他都不肯相見。屬下又聽說他十多年未出大門一步,不似常人應有的行為,因此十分生疑。”辛毗答道,卻並未站起。

曹操哼了一聲,又問:“楊彪為何十餘年不出大門一步?”

“這個……”辛毗回答不出。

“告訴你,楊彪自恃父祖三代都在朝廷做過三公之職,因此初見老夫之時,甚有傲態。後來他見老夫名望日高,便生出了畏懼之心,故十年不敢出大門一步。似楊彪這等庸蠢老朽,縱有大奸之心,也是無大奸之膽。”

“丞相大人明見,屬下糊塗……”

“你一點也不糊塗。”曹操打斷了辛毗的話頭,“若是在兩年前,你也敢懷疑楊彪嗎?”

“屬下不敢。”辛毗回答著,幾乎把頭垂到了地上。

“你為何不敢?”

“因為楊彪是楊修的父親。”

“難道現在楊彪就不是楊修的父親嗎?”

辛毗無法回答,隻是連連磕著頭。

“哼!看在你還老實的份上,今日這件事就不追究了。”曹操說著抬手一揮。

辛毗顫抖著爬起來,退到了堂下。

曹操望著堂外,看見無邊的黑暗正在向他逼來。他想站起來,卻又覺得身上似壓著什麽,沉甸甸地使他無法站起——辛毗今日的這番話,真的沒有人教他嗎?

就算沒有人教他,也有人向他暗示。

這暗示辛毗的人,十有八九是丕兒。

那楊彪雖是不敢出大門一步,卻又讓他的兒子拚命巴結老夫,以圖長保富貴。

楊修才氣過人,最擅文書之事,老夫用起來十分順手,也就把他看成了心腹之人。想這楊修熱衷富貴,喜歡賣弄,自是不會對老夫生出異心。隻不過這楊修又有一個甚是令人厭惡的毛病——喜歡自作聰明。他一直以為老夫最看重植兒,就竭力與植兒交好,甚至替植兒出些爭寵的主意,儼然成了植兒的軍師。

楊修如此,丕兒自是對他大為痛恨,必欲殺之而後快。

但是老夫既然容忍了楊修,丕兒也就不敢輕易下手。

此時丕兒定是自認他的地位甚為穩固,就對辛毗加以暗示了。

要是在前兩年,辛毗倒也不敢答應丕兒,然而現在從外表上看去,老夫似是對丕兒更偏愛一些,這辛毗的膽子也就大了起來。

如果楊彪成了大奸,這楊修也就難逃一個“奸”字。

唉!丕兒啊丕兒,你難道不知道——為父最不喜歡的,就是你心胸過於狹窄,難以容人。

其實一個人隻要真有才能,又懂得隨機應變,善識大勢,就不必對他太過苛求。惟有如此,才能使天下人才盡量為我曹家所用啊。

老夫手下的文武僚屬,幾乎一大半都曾是敵方的親信,如今不都在為我曹家出謀劃策,奮勇拚殺嗎?

丕兒你若是一直是這樣心胸狹窄,就算有一日君臨天下,也必是真正成了孤家寡人,難保我曹家大業。

唉!也不怪丕兒如此性躁,老夫其實還沒“封”他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啊。

如今我就要成為國公,可以正式立世子了。

若是我正式將丕兒立為世子,就等於是“封”他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了。

也許隻有這樣,丕兒才會安靜下來。

可是……可是丕兒眼前又是這樣,老夫能放心立他為世子?

那麽植兒呢,老夫可以立植兒為世子啊。

植兒爭寵處於下風,卻並未因此自暴自棄,甚是難得。隻是……隻是他的謀略和決斷之力,又比不上丕兒。

還是等一等吧,看看丕兒和植兒誰更能擔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