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欲承父業,曹丕後堂獻奇計

1

幾隻暮鴉從高高的銅雀台上空飛過,落於西花園深處的一片柳林中。

丞相府長史辛毗怔怔地立在西花園的大門下,兩眼一眨也不眨地向大門望著。

大門剛剛造好,尚未油漆,但其雄渾壯觀的氣勢已是顯露了出來。

尋常的花園大門高不過二丈,寬不過三丈,而辛毗眼前的大門,卻高有五丈,寬有八丈,幾乎和鄴城的城門一樣高大。

在那大門的門上,醒目地寫著一個“活”字。

辛毗的身後圍著數十人,大多是丞相府屬吏,還有幾人看上去是工匠的模樣,眾人外貌各異,神情卻是一模一樣——俱是疑惑不安地望著大門,想說些什麽,又不敢說出。

遠處忽有腳步聲響起,清晰地送到眾人耳中。

辛毗猛地轉過身,頓時大喜——楊修在一個丞相府屬吏的引導下,緩緩向西花園大門走來。

辛毗搶上前,迎著楊修深施一禮:“可把主簿大人給盼來了。”

楊修連忙還禮,笑道:“長史大人的吩咐,在下豈敢怠慢?隻是今日恰好有些軍務之事須向丞相大人稟告,故來得遲了,還望長史大人恕罪,恕罪!”

“唉!德祖老弟什麽也別說,且救了我這條性命要緊。”辛毗邊說邊將楊修拉到大門下,抬手向門上一指。

楊修望著大門上的那個“活”字,問道:“這是丞相大人寫下的吧?”

辛毗點點頭:“這座大門,是丞相大人令我監造的,昨日才完工。我依照慣例,請丞相大人驗看,不料丞相大人隻在門上寫了這麽一個字,就扭頭走了,竟是什麽話也未留下。”

“丞相大人寫下這麽一個‘活’字,到底是什麽用意呢?”楊修微微皺著眉頭問道。

“哎呀!我要是知道了丞相大人的用意,還用得著把德祖老弟請來嗎?”

“隻是僅僅憑著這門上的一個‘活’字,在下也難猜出丞相大人的用意啊。”

“主簿大人這麽說,分明是要斷送我的性命了。”

“這個……長史大人不必太急,且讓在下仔細想想吧。”楊修邊說邊向周圍仔細掃視了一眼——嗯,怎麽沒有看到曹植呢?

丞相大人的怪異舉動,定是傳到了曹植耳中,而曹植也定會認為這是一個與我相見的好機會。

我有意來遲,也正是為了與曹植相見啊。

可是曹植又為何蹤影全無呢……

“主簿大人聰明蓋世,哪裏還要仔細去想呢。你看天也快黑了,且趕緊救了我的急,也好讓我備下美酒,與你痛飲一醉。”辛毗神情焦慮地說著。

“長史大人當真備有美酒?”楊修問著,眼中陡地閃出異樣的光芒——他在門下圍觀的眾人中看到了崔福。

“在這個時候,我還敢對德祖老弟撒謊嗎?”辛毗苦笑著說道。

“聽長史大人這麽一說,我好像已經聞到了美酒的香味,這一聞到了美酒的香味,我肚中的饞蟲就鑽了出來,這饞蟲一鑽出來,我心裏就多了一竅,也就猜到了丞相大人的用意。”楊修神采飛揚地說著,心中十分高興——好,好!看來我這兩年的苦心沒有白費,曹植已經比從前明智了許多。曹植知道他的丞相公子身份太過引人注目,若是貿然來到西花園,定會被人告知給曹操。

此時此刻,曹操疑心最重,他若是知道了我在這兒和曹植相見,心中一定會生出不滿之意。崔福隻是一個家仆,並不會引起眾人太多的注意。

我若有什麽事要告訴曹植,自可讓崔福把話傳過去。

“啊,丞相大人到底是什麽用意,還請主簿大人快快講來。”辛毗聽了楊修的話,不覺喜出望外——如果我是楊修,定會借此機會拿腔作勢一番,撈些好處,哪知楊修他這麽快就答應幫我解了。

看來今日我是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請問長史大人,丞相大人這個‘活’字,寫在什麽地方?”楊修問道。

“寫在門上啊。”

“門裏有一個‘活’字,是什麽?”

“是……是……”辛毗說,眼中忽地一亮,興奮地大叫起來,“啊,我明白了,明白了!這門裏有一個‘活’字,分明是個‘闊’字啊。丞相大人原來是嫌這個大門做得闊了,哈哈哈!”

“哈哈哈!”楊修亦是大笑了起來。

“下官實在愚蠢,丞相大人一向儉樸,見了這個大門自是不喜,要嫌‘闊’了。”辛毗帶著些遺憾之意說道,心想——其實我隻要靜下心來,仔細揣摸,也能猜出丞相大人的用意。

“長史大人,在下肚中的饞蟲,可是等急了啊。”楊修笑著道。

“不急。下官別的不多,這美酒卻著實藏了幾壇……”辛毗正說著,忽然停下了話頭。

崔福不知什麽時候已走到辛毗身前,並彎腰行了一禮。

“你有什麽事嗎?”辛毗問道。

“三公子的坐車壞了,請長史大人派幾個工匠去修一修。”崔福說道。

“這個容易。你且回去,告訴三公子,明日一早,修車的工匠就會到他那兒去。”辛毗說道。

“是。”崔福答應聲裏,又行了一禮,這才轉身走去。

好!楊修暗暗讚了一聲,心中甚是滿意——這個崔福倒也機靈,雖然走到了我的跟前,也未對我說一句話,甚至連望也沒有向我多望一眼。

我明明見到了崔福,卻沒有說什麽話,這其中的含意,三公子定會明白。

此時此刻,是最為要緊的關頭,不論是我,還是三公子,都不能出了半點差錯。

唉!丞相大人也真沉得住氣,居然到現在尚未做出他早就應該做出的決斷。

丞相大人能沉住氣,我和三公子就更須沉住氣。

丞相大人決不會拖得太久,過不了幾天就要作決斷。依眼前的情勢來看,丞相大人不做出決斷便罷,隻要他做出了決斷,這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就一定是三公子。

但願三公子能牢牢記住這一點:和曹丕相比,他已是大占優勢,隻要他能堅決沉住氣,小心謹慎,不出差錯,定可穩操勝券。

看來曹植也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他才會派來崔福……隻是,隻是他還能夠沉住氣嗎?

能!三公子一定能夠沉住氣。我今日不對崔福說什麽,就是告訴三公子必須沉住氣,三公子絕不會忽略了我的這片苦心。

2

一支蠟燭孤零零地立在燭架上,發出昏黃的光芒。

堂上的素白屏風下,楊修和辛毗隔著一張黃木酒案,相對坐在草席上。

席旁的火盆中燃著粗大的木炭,閃出青色的焰光。

楊修握著一隻陶杯,舉目四望,感慨地說道:“長史大人的內堂如此儉樸,全然不似官宦人家,實是令人欽佩。”

辛毗苦笑了一下:“真人麵前不說假話,我哪裏願意這麽儉樸呢,所以如此隻是為了討好丞相大人。”

“長史大人此言,似有怨意,怎麽能在外人麵前說出呢?”楊修笑著道。

“難道德祖老弟是外人嗎?”辛毗反問道,心中想——如今三公子大受丞相大人寵愛,隻怕要成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了。這楊修是三公子眼前第一個得力的人,將來在朝中必是大有勢力,我絕不可輕視了他。

何況楊修此人又善知丞相大人心意,我日後還不知有什麽事要請他幫忙呢。

從今以後,我須得在楊修身上多下些功夫,讓他將我看作心腹之交。

既是“心腹之交”,我就不能不在他麵前說些真話了……

“長史大人真的不將在下視為外人?”楊修笑著,心中道——辛毗此人深得丞相大人信任,且又知道丞相府中的許多秘事,他若真的不將我看作“外人”,則對我和三公子極為有利,也證明了三公子的確更得丞相大人的歡心。不然,以辛毗這等狡詐之人,怎麽肯對我講出“真話”呢?

他既然願意對我講出些“真話”,我就可順勢從他口中套出些“秘事”來。

不過,我還須盡量謹慎一些。

在辛毗這等人的心中,任何人都是“外人”,任何人都別想聽到他真正的“真話”……

“德祖老弟這麽問,是不相信下官的誠意?”辛毗說著,露出不悅的神情。

“在下有一件深藏在心中的憂懼之事,想請教長史大人。”楊修並未直接回答,仍是滿麵笑容地說著。

“還請德祖老弟說來。”辛毗頓時高興起來。

楊修既是願意向他請教心中的憂懼之事,則已表明相信了他的誠意。

“二公子是否痛恨在下?”楊修問道。

辛毗一怔:“你說的是二公子曹彰?”

楊修點了點頭。

“這是從何說起?”辛毗滿臉迷惑之意,心中道——如果說是大公子曹丕痛恨你楊修,那麽一點也不奇怪。若說二公子曹彰痛恨你楊修,那就十分奇怪了。

“前些日子,正當深秋,我特地請大公子和二公子去西山遊獵。大公子欣然而至,二公子卻推說有疾,不肯出城。但後來三公子告訴我,二公子那天在校場騎馬射箭,並無任何疾病。二公子如此疏遠我,必有緣故?隻是我想來想去,也不明白這緣故是什麽。對在下來說,這想不明白的事情,實是最可怕的事情啊。”楊修滿麵憂色地說道。

“難道三公子沒有告訴你這是什麽緣故嗎?”辛毗問。

“如果三公子知道這是什麽緣故,早就告訴我了。”楊修坦然答道。

“唉,三公子太大意了,其實他隻要仔細觀察一番,就能知道這是什麽緣故。”

“如此說來,長史大人一定知道這是什麽緣故?”

“這個緣故說來十分簡單,二公子不願意和大公子一同遊獵。”

“此為何故?”

“二公子對兄弟甚是友愛,不願在此刻顯得對大公子過於親近,以引起三公子的不快。”

不對!二公子如此舉動,必會引起大公子的不快。他既是對兄弟友愛,又怎會這般對待大公子?這其中必有隱情。辛毗要麽並不知道這其中的隱情,要麽他知道了卻不肯告訴我。楊修想著,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道:“如此說來,二公子並無痛恨在下之意。”

“德祖老弟看來是‘杞人憂天’,自己嚇到了自己。”辛毗笑道。

“多謝長史大人解除了我心上的憂懼。來,來,我敬長史大人一杯!”楊修說著,將陶杯向上一舉,仰起頭,一飲而盡。

辛毗亦是舉起陶杯,一飲而盡,然後關切地說道:“其實二公子也不要緊。倒是對另外一位公子,德祖老弟須得多加禮敬。”

“長史大人說的是大公子?”楊修問。

辛毗並不回答,隻是微微一笑。

“其實我和三公子相交甚厚,隻是意氣相投耳。如果大公子一定要以此怪罪我,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楊修苦笑著道。

“這件事情,大家都看得明白,怕隻怕大公子有些不明白。”

“也許我應該和大公子見見麵,解釋一下。”

“這個我倒可以幫你,不過眼下隻怕不行。”

“為什麽?”

“眼下大公子不會輕易出府。”

“這又是為什麽?”

“他要等著丞相大人的召見。”

“難道丞相大人並未召見眾位公子?”

“沒有。”

“這倒奇怪了。如今軍情甚是緊急,丞相大人必會對眾位公子有所吩咐。在下想不明白,丞相大人怎麽竟是……竟是沒有召見眾位公子呢?”楊修說著,心中又是高興又有些憂愁——我今日與辛毗相見,隻是想弄明白兩件事:曹彰是否在疏遠曹丕?曹操是否召見過眾位公子?這兩件事,我好像明白了:曹彰的確在疏遠曹丕。曹操並沒有召見眾位公子。

曹操又為何遲遲不召見眾位公子?

這兩件事,我其實並未完全明白啊。

如今我隻能猜測曹彰之所以疏遠曹丕,是發覺曹丕有對他不利的舉動。而曹操之所以沒有召見眾位公子,是有一件比緊急軍情更重大的事情壓在了他的心上,他必須想出了結那件事情的辦法,然後才會召見眾位公子。

既是如此,我便可以順勢……

不,不!在此時此刻,我還是應該以謹慎為上策,千萬不可輕舉妄動。

畢竟,我的猜測隻是猜測,僅僅憑著猜測行事,太過冒險……

“如今丞相大人行事,的確是越來越奇怪了。比如今日丞相大人在門上寫這個‘活’字,就讓人想不透。這種猜謎的遊戲,實在……實在不怎麽莊重。”辛毗猶疑了一下,才說道。

“其實這正是丞相大人的高明之處。”楊修笑道。

“此話怎講?”

“如今鄴城之中,是否有些人心惶惶?”

“眼下軍情緊急,丞相大人又舊疾複發,城中傳言紛紛,自是有些人心不安。”

“城中人心不安,大夥兒是否會對丞相大人的一舉一動格外關注?”

“當然會。”

“那麽丞相大人在門上寫這個‘活’字的舉動,是否會立刻傳遍全城?”

“當然會……啊,我明白了,明白了,丞相大人此舉雖不怎麽莊重,卻能安定人心。唉!我怎麽就想不到呢,丞相大人有閑情玩這種猜謎的遊戲,必是想好了破敵之策。丞相大人既有破敵之策,大夥兒就不用擔心了!”

“哈哈哈!”楊修聽著,不覺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辛毗亦是大笑起來。

3

夕陽漸沉,金黃的餘暈籠罩著丞相府的後堂,在一片輝煌中透出愈來愈逼近的昏黃之色。

堂上已是燭光明亮,屏風下的座席上,依次坐著卞夫人、甄宓、崔氏和李姬。

座席之前,立著兩個十六七歲的樂女,一個穿著玄衣,一個穿著青衣,神情興奮而又拘謹。

“唉!”卞夫人輕歎了一聲,緩緩說道,“丞相大人為了國事日夜勞累,以致舊疾複發,實是令人憂愁。丞相大人平生無所嗜好,隻是喜歡聽歌觀舞。但府內的歌舞樂女,卻沒有一個能令丞相大人滿意,為此丞相大人悶悶不樂,也使我惶恐不已,心中難安。”

“聽說荊州來的劉姬極善歌舞,丞相大人十分欣賞。難道丞相大人身子不適,這劉姬也病了不成?”李姬眉飛色舞地說著,毫不掩飾她的得意之態——哼!你曹丕如此厲害,怎麽又求上我了?

你曹丕不敢來見我,就把甄宓這賊婦指使來了,想讓甄宓哄住丞相夫人,把我騙回去。

我才不會上你曹丕的當呢?你曹丕不親自來求我,我便死也不回去,讓丞相夫人罵死你……

“那劉姬的確病了,病得瘋瘋癡癡,不識好歹。”卞夫人強壓心中的怒意,微笑著說道——這李姬真是個好看不中用的廢物,一點都不明白我為什麽會寵愛她。

她有著如此出眾的美貌,有著如此出眾的彈唱之技,竟然收不攏丕兒的心,竟然奈何不了甄宓。

唉!她隻要肯用心想一想,就會明白我喜歡甄宓絕不是出於真心。

甄宓這賤人有丞相大人撐腰,我就隻能做出喜歡她的樣子啊。

可是李姬就不一樣了,李姬隻是丕兒的一個侍妾,自可毫無顧忌地放出手段,把她的美貌和彈唱之技化作鋒利的刀劍,狠狠刺向甄宓,一直把甄宓刺成肉泥,永世不得翻身……

“劉姬又是怎麽不識好歹呢?”崔氏一邊問著,一邊打量著坐在她對麵的甄宓——大嫂深居簡室,一向很少出來,我這麽貼近地看著她,隻有五六次吧。

唉!我每次見到她,都覺得她比以前更加美麗,這是怎麽回事呢?

李姬也是極美,可是李姬的美麗還能言語說出,而大嫂的美麗,卻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從前我在娘家自許貌美,無人可及,哪知一到了曹家,才知我原來隻是井底之蛙。

真不明白,大哥有了這般美麗的甄宓,為什麽還不知足,又弄來了一個李姬呢?

啊,若是夫君也像大哥那樣,弄來了一個什麽“李姬”,我該怎麽辦呢……

“那劉姬看上去好好的,卻是沒心沒肺,隻是由著性子胡來。別人說東,她以為是說西,別人說西,她又以為是說東,常常把丞相大人氣得哭笑不得。”卞夫人望著李姬,意味深長地說道。

“嘻嘻!那劉姬怎麽會這樣蠢呢?”李姬說著,竟笑出聲來。

“有些人就是蠢,怎麽說她,她都不明白。”卞夫人說著,幾乎要罵出口來——辛毗這個狗奴才好大的膽子,居然弄來了這麽一個無用的東西搪塞我。哼!過幾天我得找個機會,好好整治他一番……

“孩兒……孩兒該回去了。”甄宓忽然站起身來,向卞夫人深施了一禮。

“別忙,宓兒你深通音律,且聽這兩個樂女唱上一曲,看看她們是否出色。”卞夫人微笑著說道。

甄宓隻得坐了下來,卻又覺得那席上仿佛一下子生出了許多刺來,使她無法安坐——這兩年,我能避開崔氏,就盡量避開。可是,可是我總有無法避開她的時候。

我不知在心中說過多少次,我應該心如止水,也能夠心如止水了。

但是一見了崔氏,我的心中卻仍是無法寧靜,眼前總會有一個影子晃來晃去。

那個影子,分明就是植弟……

啊,我怎麽又想起了植弟?不,我不能想他,不能……

“這兩個樂女,是我讓辛毗尋來的,但願她們能夠代替劉姬,使丞相大人高興起來。”卞夫人說著,向身穿玄衣的樂女一擺手,“你先唱。”

玄衣樂女上前一步,彎腰向眾人深施一禮,然後輕啟朱唇,歌唱起來。

甄宓聽著,陡地一顫。

那玄衣樂女所唱之曲,竟是她異常熟悉的《上邪》。

甄宓的眼前一下子模糊起來,仿佛又看到了清碧的夜空,又看到了一個人從夜空中走下來。

那個人愈來愈近地走向甄宓,麵容也愈來愈清晰。

甄宓恐懼地後退著,她發現那個人竟是她竭力躲避的曹植。

但是她竟無法躲過曹植,或許她已不想再躲避曹植。

曹植猛地向甄宓伸出了雙臂……

“不!”甄宓陡地大叫了一聲。

卞夫人、崔氏和李姬嚇了一跳,怔怔地望著甄宓。

那玄衣樂女也停下了歌唱。

“啊,我……我……”甄宓從幻境中清醒過來,滿臉紅漲,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

“嘻嘻,看甄家姐姐的樣子,是有些犯癡呢,就像從前的三公子一樣。”李姬忽然說道。

“像從前的三公子?”崔氏有些疑惑地望著甄宓。

“是啊,三公子從前常常犯癡,是甄家姐姐苦苦勸了他一回,才把他勸好了。”李姬立刻說道,心中大感暢快——哼!我要讓這姓崔的賤婦知道她的那位三公子,也是被甄宓這賊婦迷住了呢。

但願這姓崔的賤婦會恨死了甄宓,會在丞相夫人麵前和甄宓廝打起來。

這樣,丞相夫人就不會喜歡甄宓,也不會喜歡姓崔的賤婦,而隻喜歡我一個人了……

“都過去了的事情,還提它作甚!”卞夫人皺著眉頭喝道,心中大為懊悔——為了使李姬仇恨甄宓,我曾在“無意”中向李姬暗示過丞相大人和植兒“迷戀”甄宓,甚至講過一些這方麵的事例。我的本意,是讓李姬得用這些事例去攻擊甄宓啊。

哪知李姬愚蠢至極,竟把“火苗”惹到了植兒身上。

從今以後,我一定要小心,不讓李姬和崔氏待在一塊兒。不然,天知道這李姬嘴裏會說出什麽來?

植兒好不容易從甄宓這賤婦手中脫出了身,可千萬不能再陷進去了。

今後我還得盡量少讓崔氏和甄宓見麵,免得崔氏口沒遮攔,問出了什麽尷尬事來。

植兒看上去十分喜歡崔氏,兩口子和和美美,從未有過爭吵。如此看來植兒似已是忘了甄宓這個賤婦。

但願植兒真的是喜歡崔氏,真的忘了甄宓。這樣,我至少是放了一半兒心了。

看甄宓的模樣,她好像還不肯放過植兒。

剛才李姬一提起“三公子”,甄宓就魂不守舍,露出了賤婦的原形。

哼!但凡有我一口氣在,你甄宓就休想打植兒的主意……

“過去的事兒說起來也挺有趣的。”李姬的話語,打斷了卞夫人的思緒。

“難道你沒有聽見我的話嗎?”卞夫人瞪著李姬,少見地訓斥了一句。

啊,丞相夫人怎麽忽然對我這麽凶?李姬心中恐慌地想著,垂下了頭,不敢作聲。

卞夫人強自在臉上露出笑意,伸手指著那青衣樂女:“你且唱來。”

青衣樂女上前一步,剛欲彎腰行禮,就聽見一陣急急的腳步聲傳到了堂上。

李姬忙抬起頭來,隻見一個侍女已走到了堂上,跪下稟道:“丞相大人到!”啊,丞相大人怎麽忽然來了!卞夫人詫異之中又帶著驚喜,慌忙站起了身。

4

燭光幽幽,照在曹操蒼老憔悴的臉上。

卞夫人坐在席上,隔著一張烏漆小案凝視著曹操。

曹操將手臂擱在小案上,笑道:“看夫人的樣子,就似不認識老夫一般。”

“賤妾……賤妾怕聽丞相大人說出這個‘老’字。”卞夫人說著,眼中隱隱閃出淚光。

“我也怕這個‘老’字啊,可不論你怕還是不怕,這個‘老’字說來就來了,你躲也躲不掉。”曹操感慨地說著。

卞夫人默然不語,心中道:丞相大人竟會說出這個“怕”字,倒也不易,也許他真的是老了。

“老夫好久沒有到這後堂來了吧?”曹操問道。

“丞相大人已有兩年多沒來了。”卞夫人說著,心中一陣酸澀:丞相大人有了那高入雲端的銅雀台,哪裏還記得這個後堂呢?

“唉!這兩年國事繁雜,老夫是顧得了朝廷,顧不了家啊。”曹操略帶著歉意說道。

哼!這句話,你會對銅雀台上的那些美人們說嗎?卞夫人心中滿是幽怨,臉上卻浮滿關切之意:“丞相大人一身關乎天下安危,千萬要多加保重,切不可過於勞累了。”

“夫人放心,老夫雖說時常犯這頭痛的毛病,一時半會還死不了。”曹操說道。

“啊,丞相大人……”卞夫人沒想到曹操會說出比“老”字更可怕的“死”字,一時怔住了。

“老夫並不怕死,也不忌諱這個‘死’字。隻是老夫還有些心事未了,不能就這麽進了地府。”曹操平靜地說道。

“聽丞相大人這麽說,賤妾的心都碎了。”卞夫人哽咽著說道。

“哈哈!”曹操大笑了兩聲,“人非神仙,生而必死!夫人也是年過半百的人了,怎麽如此看不開呢?想我曹孟德二十年來縱橫天下,也算是做下了一番事業,雖未圓滿,卻可聊以**了。隻不過……隻不過……”曹操說著,話鋒忽地一轉,“隻是老夫創下的曹家大業讓誰來承襲為好呢?”

這或許是丞相大人最難放下的心事吧?卞夫人想著,默不作聲。

“近些天來,老夫一直在想這件事,想得煩了,就忍不住要找個人說說,可是這件事老夫除了夫人之外,又能對誰說呢?”曹操的聲音中透出幾絲難以掩飾的苦惱之意。

卞夫人微微垂下頭,仍是默不作聲。

“丕兒遇事沉著,甚有謀略,卻又機變不足,缺少包容天下的胸襟,且才學稍嫌淺薄,眼光難及長遠。植兒才華過人,性情仁厚,有容納天下的氣度,看事能及長遠。隻是他又缺少謀略,好怒易躁,遇到緊要之時,難下決斷。”曹操思索著說道。

不論是丕兒,還是植兒,都是我的親生兒子,誰都可以承襲曹家的大業。卞夫人在心中說著。

“夫人怎麽不說話?”曹操問道。

“誰能承襲曹家大業,關乎天下興亡,實為至重之事。賤妾身居內室,自須嚴守婦道,豈可過問關乎天下興亡的大事?”卞夫人正色答道。

“這個……”曹操大感意外,卻又十分高興——漢室衰弱到眼前這個樣子,與婦人幹政大有關係。我曹家須得在這上麵嚴加防範,萬萬不可重蹈覆轍。當初我立卞氏為正室夫人,是看中了她能嚴守婦道。今日觀之,我當初實是有著先見之明。

隻要卞夫人能夠這樣嚴守婦道,就算我一旦撒手歸天了,漢室的外戚之禍也不會在曹家出現……

“丞相大人也別太想著大事了,且聽賤妾唱彈一曲,如何?”卞夫人察言觀色,見曹操臉上已浮出了笑意,就立刻說道。

“也好,老夫好久沒聽夫人彈唱了。”曹操笑道。

卞夫人也笑了,轉過頭,抬起手,招呼侍女拿來一張七弦古琴,橫放在膝上。

“丞相大人想聽什麽曲子?”卞夫人問。

“就聽子建的那首《美女篇》吧……”曹操話剛出口,就覺失言,不覺尷尬地笑了一笑。

卞夫人聽著,心中劇震,酸甜苦辣一齊湧上,不知是個什麽滋味——這首《美女篇》,是植兒和丕兒賭氣寫的。

植兒和丕兒為什麽會賭氣?還不是因為甄宓這個賤婦在作怪。

那《美女篇》中的美女,隻怕就是甄宓那個賤婦。

丞相大人精通詩文,難道不知這《美女篇》有什麽含義嗎?

他知道,他當然知道!當初他不是為此大為生氣,不準府中的樂女唱這個《美女篇》嗎?

可此時此刻,他竟然讓我彈唱這個《美女篇》。

丞相大人分明是忘不了甄宓那個賤婦啊,他背地裏不知聽銅雀台上的那幫妖女唱過多少次《美女篇》了。

啊,老天為什麽還讓甄宓活在世上,為什麽……

“近來我常看子建寫的詩文,越看越是喜歡。”曹操見卞夫人有不悅之意,半帶解釋地說道。

“是啊,子建寫的這個《美女篇》甚是華美,你怎麽能不喜歡呢?”卞夫人竭力想壓住心中的妒恨,言語中卻仍是透出了無法掩飾的酸澀之意。

“從前我總不相信子建會寫出這麽好的詩文,疑心是別人代他寫的,可又一直找不到這代寫之人。直到前些時子建在銅雀台上大顯身手,我才相信他的確是天降奇才。子建這孩子不論將來如何,隻憑著他寫下的這些詩文,就足以為我曹家流芳千古了。”曹操自豪地說道。

“丞相大人既是這麽喜歡子建的詩文,賤妾就彈唱這個《美女篇》吧。”卞夫人望著曹操,目光幽幽地說道。

“混鬧了,哪有為娘的去唱兒子寫的**歌曲呢。”曹操笑著,連擺了幾下手。

“那麽賤妾該唱個什麽曲子呢?”卞夫人問道。

“你就唱……”曹操正說著,忽又停下了話頭。

一個侍女邁著小碎步,走到了堂上。

“大公子要見丞相夫人。”那侍女跪下稟道。

“今日我……”卞夫人望了一眼曹操道,“今日我沒空見他,讓他明天再來。”

“是。”侍女答應聲裏,站起身,向堂下退去。

“慢著。”曹操叫了一聲。

侍女停下了腳步。

“是夫人讓丕兒來的?”曹操問道。

“嗯。”

“夫人有什麽事嗎?”

“丕兒和妻妾之間鬧了些閑氣,我想說他們幾句,讓他們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別太計較些小事。”

“這麽說,丕兒的妻妾也在你這兒。”

“丕兒的妻妾,還有植兒的媳婦,都在我這兒。剛才因為丞相大人到來,都回避了。丞相大人若是要見她們,我就把她們召來。”

我要見她們——曹操的一句話幾欲衝出口來,又強忍住了。

不,此時此刻,我不應該召見甄宓,哪怕是有別人陪著她呢,我也不應該召見她。

我必須讓甄宓明白我會嚴守承諾,絕不會給她帶來任何煩憂。

隻有這樣,甄宓才會敬重我,才會心甘情願地成為丕兒的賢妻,成為植兒的賢嫂。

曹操想著,盡量以平靜的語氣說道:“你且讓丕兒進來吧,我想見見他。”

“丞相大人召見丕兒,是議論家事,還是議論朝廷上的事情?”卞夫人問道。

“議論家事,也議論朝廷上的事情。”曹操答道。

“既是如此,賤妾就該回避。”卞夫人說道。

“也好,你回避一下吧。”曹操點了點頭。

5

明亮的燭光下,曹操端坐在席上,神情肅然。

曹丕恭恭敬敬地走上後堂,跪下行大禮。

“罷了。此非正堂,不必拘於禮儀,且坐下吧。”曹操語氣柔和地說道。

“是。”曹丕又行了一禮,方站起身,彎腰走到下首的座席前,側著身子坐了下來。

“聽說你和妻妾鬧了些閑氣,是吧?”曹操問。

“孩兒隻是和侍妾李姬鬧了些閑氣?”

“似你這等身份,怎麽會和侍妾鬧閑氣。”

“因為那侍妾罵了……罵了甄宓,孩兒一時忍耐不住,就踢了那侍妾一腳。”

“那侍妾罵了宓兒?她罵宓兒什麽?”

“她……她……她罵甄宓是賊婦。”

“可惱,這侍妾竟敢如此無禮,該打,該打!”曹操怒形於色,厲聲喝道。

哼!丞相大人果然十分看重那甄宓,休說是李姬罵了甄宓,就算是我罵了甄宓,丞相大人也定會這般狂怒。曹丕心中酸溜溜地想著,臉上露出一副惶恐的神情。

“侍妾這樣無禮,宓兒定是生氣了。”曹操說道。

“甄宓並未因此生氣。”曹丕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宓兒心地太過善良,縱然生氣,也不會讓人知道。”曹操感慨地說著,望向曹丕。

燭光下,曹丕臉色蒼白,眼圈青黑,似是大病初愈一般。

“嗯,你的臉色不大好,是病了?”曹操問。

“孩兒沒有病,隻是睡不著覺,心裏總像是壓著一件大事。”

“什麽事?”

“孩兒一開始不太明白,直到前兩天,才想明白了。”

“你明白什麽了?”

“孩兒覺得,不論是南邊的孫權、劉備,還是西邊的馬超,都不是我曹家最厲害的對頭。”

啊,丕兒所想,竟是與我一樣。曹操心中大感意外,不覺脫口問道:“依丕兒之見,誰是我曹家最厲害的對頭?”

“是大漢皇帝。”曹丕竭力以凝重的語氣說著,強壓住心頭的狂喜——司馬懿說過,我“想出”的這個辦法,最好能單獨獻與丞相大人。

如果我當著二弟、三弟的麵獻上這個辦法,隻恐會“驚醒”了他們,讓他們搶過了話頭,把我獨自“想出”的辦法變成了三兄弟同時“想出”的辦法。

若是真的出現了這種情形,我就是前功盡棄,枉費了一番心血。

隻是不論我怎麽著急,也找不到一個單獨求見丞相大人的機會。

哪知今日天降福運,竟然送給我這個單獨與丞相大人相見的機會。我必須牢牢抓住這個機會,牢牢抓住……

“大漢皇帝讓我養在許都,被重重高牆圍住,又能有什麽厲害呢?”曹操問道,眼中閃爍出奇異的光芒,思緒紛湧——這是我最擔心的事情,也是最難以與人言說的事情。

丕兒能想到這件事情,則眼光之長遠,已大非往昔可比。

丕兒能有這樣的眼光,足可擔當大事啊……

“大漢皇帝的厲害,不在於他本身,而在於他的名分。”曹丕說道。

“這名分又有什麽厲害?”

“君為臣綱,大漢皇帝占著‘君’的名分,不論他說什麽,做臣子的都應該俯首聽命。皇帝者,天子也。大漢皇帝既然是上天之子,則無論他做出什麽事,都是順應天道。就算他……”

“就算他謀害了我曹氏父子,也是順應天道。”

“大漢皇帝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謀害我曹氏父子。建安四年,大漢皇帝甚至下了一道密詔,縫在衣帶中送給董貴人的父親車騎將軍董承,讓董承聯絡劉備等賊攻殺我曹氏父子。”

“但是董承卻讓我殺了,董貴人也讓我殺了。隻可恨沒有拿住劉備,以致讓他今日成了勢。”

“大漢皇帝因此更加仇恨我曹氏父子。”

“他無論怎麽仇恨,也對我曹氏父子無可奈何。許都皇宮外有七百精兵,俱為我曹氏心腹部下。而能夠進入皇宮的朝官,亦是我曹氏之故舊親朋。如此布置,可保萬無一失。”

“種輯、趙彥、吳碩乃跳梁小醜,俱已被我鏟除。”

“這類跳梁小醜焉知不會再有?”

“既是小醜,有何大害?”

“若小醜與大奸相勾結,則其危害之烈,難以言說。”

“誰為大奸?”

“小醜容易分辨,大奸則善掩其形,一時難以識穿。”

“既是如此,吾兒又怎知大奸存在?”

“近些時朝廷內外流言紛紛,其中有些流言與我曹氏極為不利,非是大奸之人,難以散布此類流言。”

“哦,這些流言是如何說的?”

“流言有三,一曰丞相府不宜設在鄴城,應該遷往許都。二曰皇子已經成人,可立為儲君或封藩就國。三曰丞相大人功高可比周公,為保全名譽,勿使小人誹謗,當不再執掌兵權。”

“哈哈哈!這三條流言看上去似乎都有些道理。”曹操不覺笑了起來。

“這三條流言俱是無比陰險,欲置我曹氏父子於死地。”曹丕神情凝重地說道。

“嗯,這些流言如何陰險?”

“其一,我曹家之根本在於鄴城。如果丞相大人將丞相府遷往許都,是自棄根本之地,易為奸人暗算。”

“這其二呢?”

“大漢皇帝有兩個嫡子,俱已成人,若將他們一個立為儲君,一個封為藩王,勢必使大漢皇帝多一東宮,多一藩國,此足以強固大漢皇帝而弱我曹家之勢。”

“這其三呢?”

“我曹家能有今日,正是因為手中掌有兵權。若是聽信流言,放棄兵權,則是自尋死路,任人宰殺也。”

“好!”曹操忍不住讚了一聲,又問,“依丕兒之見,這三條流言中,哪一條最厲害?”

“明麵上看,是第三條厲害。但實際上最厲害的,是第二條。”曹丕微微皺著眉頭,似是在一邊說著,一邊苦思。

“此為何故?”

“因為散布流言者也明白——想讓我曹家放棄兵權,那是癡心妄想,絕無可能。要迫使我曹家在此時此刻離開根本之地,亦是難上加難。但引誘我曹家去實行第二條流言,卻有成功的可能。”

“不錯,除非我曹家能夠立刻代漢自立,廢了皇帝,否則,為安撫朝廷內外,我曹家將不得不對大漢皇帝有所表示。”

“但我曹家又絕不能讓大漢皇帝立了儲君,封了藩王。”

“這怕不行。眼前孫權和馬超正與朝廷作對,我即將領兵出征,如果不對朝廷內外安撫一番,隻恐會激出什麽變故來。”

“丕兒所料不差,能造出這等流言者,實為大奸。”

“這大奸對天下情勢了若指掌,且又極有智謀,必是朝廷重臣。”

“朝廷重臣?他是誰?”

“孩兒隻是隱隱約約有所感知,一時……一時難以說出。”曹丕說著,心中道——司馬懿一定知道那個“大奸”是誰,但他卻推說不知。

這司馬懿是不敢說出那個“大奸”呢?還是有意瞞著我?

曹操默然不語,眼中望著曹丕,看見的卻是別處的一些人。

那些人都是朝廷重臣,都是極有智謀。

但是那些人都麵貌模糊,曹操看不清楚。

隻有一個人的麵貌十分清晰,曹操卻又不願向那個人多看一眼。

然而那個人卻固執地立在曹操麵前,令曹操無法回避。

曹操心中狂跳,思緒紛亂——怎麽會是他呢?

他應該是我最信任的人啊,怎麽會是大奸?

不,不!他不是大奸?

他就是大奸,隻有他才會成為大奸……

“莫非……莫非丞相大人不信孩兒所言?”曹丕見父親半晌不語,心中不覺發虛,忍不住問道。

“老夫相信,又有些不信。”曹操笑道,竭力使紛亂的心緒平靜下來,想——丕兒今日的一番言語,大有見識,隻恐不是他想出的,而是受人所教。

此時此刻,教丕兒說出這番言語的,也一定是個大奸,並且是一個十分可怕的大奸。

這個大奸似乎能夠看穿我的肺腑,將來必會給我曹家帶來極大的危害。

若真有這個大奸,我必須立刻殺了他!

“這個……這……”曹丕沒料到父親會如此回答他,一時不知如何說才好。

“誰是奸人,老夫心中已看得清清楚楚。今日老夫隻想問問你:我曹家應該如何對付大漢皇帝這個最厲害的對頭?”曹操一邊說著,一邊仔細觀察著曹丕的神情變化,心中道——丕兒年齡漸長,所曆之事亦是甚多,近來又甚是謹慎,與往日相比,實是大有長進。

他既是大有長進,這等甚有見識的言語,就不一定受人所教。

何況他的神情舉止也無甚異常,不似心懷鬼胎。

“孩兒……孩兒苦思之下,已想出了一條奇計。”曹丕竭力以平靜的語氣說著,心中想——我千萬要鎮定,不能露出任何慌亂的痕跡。

“你有什麽奇計?快快講來!”曹操眼中一亮,神情大為振奮——看來丕兒的才智竟是大大超過了我的期望。

“這……”曹丕露出猶疑之意。

“你如此吞吞吐吐,是為何故?”

“孩兒說出來,怕……怕丞相大人發怒。”

“孩兒想——我曹家眼前對付大漢皇帝最好的辦法,就是……就是與大漢皇帝結親。”

“結親?如何結親?”

“丞相大人可以讓大漢皇帝娶了我曹家的女兒。”

“娶我曹家的女兒?”

“正是。隻有這樣,才可破滅流言,對付大漢皇帝!”

好計,好計!這正是我苦苦思索,卻一直未能想出的好計!可是,可是連我也未能想出的好計,丕兒怎麽想出來了?曹操心中忽地大跳了兩下,兩眼如刀一樣逼視著曹丕。

啊!丞相大人為何這樣看著我?曹丕恐懼地想著,垂下頭來,不敢與父親的目光對視。

“丕兒,這條奇計是你想出來的嗎?”曹操問著,聲音寒冷若冰。

“是孩兒苦思之下,想出來的。”曹丕雙手緊緊握著,強自鎮靜地說道,心中想——這條奇計雖說是司馬懿想出來的,但若讓我慢慢去想,也能想出。依此而論,說這條奇計是我想出的,也並非是在向丞相大人說謊。

“哈哈哈!”曹操忽然大笑起來。

“丞相大人,孩兒……孩兒……”曹丕臉色蒼白,心中怦怦亂跳。

“你害怕了?”曹操陡地停住笑,厲聲問道。

“孩兒說過,孩兒……害怕。”

“你怕什麽?”

“孩兒說過,孩兒……孩兒害怕丞相大人發怒。”

“老夫為什麽要發怒?”

“孩兒這條奇計,太過荒唐……”

“不,這條奇計一點也不荒唐,正合老夫心意!”曹操忽又大聲稱讚起來。

曹丕猛地抬起頭,瞪大眼睛望著父親。

曹操滿臉微笑,以從未有過的欣賞之意看著兒子。

曹丕悄悄鬆開了雙手——他的手掌心中,全是汗水。

丕兒的樣子,不像是在說謊。此時此刻,丕兒也未必敢在我的麵前說謊。曹操想著,問道:“丕兒,這條奇計奇在何處?”

“讓大漢皇帝娶了曹家的女兒,我曹家便和大漢皇帝成為一體。曹家即是大漢皇帝,大漢皇帝即是曹家。”曹丕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不錯,不錯。”曹操連連點頭,猶如久困暗室之中,忽然打開了窗戶,心中一片透亮——是的,我曹孟德功高可比周公,以尋常之禮,已是賞無可賞,不能不引起天下人的猜疑和誹謗。為了保全名譽,我理當還政皇帝,歸隱山林,安享富貴。

但是我曹家既然已和大漢皇帝結親,便是國戚,當可賜予非常之賞,尊以非常之禮。何況當此叛賊未定之時,國戚自當與大漢皇帝患難與共,留在朝中。

大漢皇帝如果連國戚都不能信任,又能信任誰呢?

如此,我曹家便可名正言順地繼續執掌兵權,並擴充封地,使我曹家的根基更加強固。

丕兒這條奇計的最奇之處,是能夠徹底根絕我曹家的心腹大患。

我曹家的女兒當然不能受了委屈,進宮之後,理應登上皇後大位。

大漢皇帝的那位伏皇後家族龐大,男丁極多,其中雖無出色之人,終是與我曹家大為不利。

而伏皇後名下的那兩位皇子,更是我曹家的死敵,絕不能讓他們活在世上。

一旦我曹家的女兒進了皇宮,便可迫使大漢皇帝下旨:伏皇後與其族人謀反,當誅滅伏家所有的男丁,並立即廢除伏氏的皇後大位。

伏氏名下那兩位成年的皇子,也可借此機會除去了,使大漢皇帝永遠隻是一個孤家寡人。

到了這一步,我曹家順應天意,代漢而立的大事就可以順利實現了。

隻是那大漢皇帝久困宮中,性情已變得暴戾難測,我曹氏隻讓一個女兒進宮,隻怕難以對付他。

眼前我曹氏女兒年齡稍長者,有曹憲、曹節、曹華三人,幹脆讓她們全都嫁給大漢皇帝。

唉!我曹氏終將廢了大漢皇帝,到那時豈不是連帶傷害了我曹家女兒……

罷,罷,罷!為了曹家大業,老夫已是顧不上兒女之情了……

“孩兒這條奇計,是……是可以實行了。”曹丕說著,聲音隱隱顫抖——啊,丞相大人已經看中了我這條奇計!這就是說,我必定可以壓倒三弟,得到丞相大人的歡心了……

“這條奇計極好,但應緩行一步。且待老夫安撫一下朝廷內外,收拾了孫權和馬超後,再作主張。嗯,此計關聯重大,丕兒千萬不可泄露。”曹操叮囑道。

“孩兒遵命!”曹丕神情凝重地回答道,心中興奮若狂,又透出了幾絲疑惑——既然丞相大人已願實行我獻上的奇計,又何必要另外安撫朝廷內外?

丞相大人所說的安撫,又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