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高台作賦,曹子建才高八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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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初冬時節。

西風帶著陰冷的涼意,不停地從漳河上掠過。河岸上的柳樹已是綠葉落盡,隻剩下幹枯的枝條在風中舞動,發出陣陣蕭索的聲響。

天空飄著幾片灰雲,遮住了太陽。

枝頭上難得見到一隻雀鳥,樹叢中亦是少有鼠兔的蹤影。

往年此時此地,正是最為荒涼空寂的時候。

今年此時此地,卻是熱鬧非凡,勝過了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的春天。

柳樹旁的大道上,一輛輛高車疾馳而過,竟是一眼望不到盡頭。

波濤滾滾的漳河分出一條水渠,向東蜿蜒而去。

大道順著那條水渠向東延伸,直抵一座高台之下。

高台麵臨水渠,背負長天,遠遠望去,仿佛浮在雲端之中。台上樓閣殿堂鱗次櫛比,光彩燦然,猶如傳言中的天宮一般。

一輛接一輛的高車停在了台下。一個接一個的朝臣從車中走下,神情謙恭地踏著長長的石階,向台上行去。

台階兩旁站滿手持長矛的護衛兵卒,個個都是身材魁壯,衣甲鮮明,兩眼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從麵前走過的朝臣。

高台正中是一座巍峨的殿堂,殿堂的屋頂上立著一隻巨大的銅雀,渾身上下閃爍著奪目的光芒。

朝臣們屏住呼吸,彎著腰,邁著小碎步,魚貫走進堂中。

堂內高大的屏風下,曹操身穿紫袍,腰係玉帶,倚著一張青玉案幾,傲然坐在木榻之上。

曹丕、曹彰、曹植等人侍立在曹操左右,俱是神情飛揚,滿臉紅光。

朝臣們依著官職大小,排列成隊,拜倒在地,齊齊行以磕頭大禮。

“罷了。”曹操微笑著一擺手道,“當今天下太平,萬民安樂,吾欲與諸位同賀盛世,共享繁華,故築此銅雀台,以了平生之願。今日台已建成,吾當與諸位痛飲一醉矣。”

眾朝臣又一次行以大禮,然後緩緩退到兩旁,坐在早已準備好的鋪錦蘆席上。

曹操的心腹僚屬荀彧、華歆、楊修、司馬懿、夏侯淳、夏侯淵、曹仁、曹洪等人依照慣例,被安排在最為靠前的席位上。

曹丕、曹彰、曹植兄弟,亦是在最前麵的席位上坐了下來。

每一個朝臣麵前,都放著一張閃閃發光的烏漆木案。

通!通!通!宣示宴會開始的鼓聲響了起來。

樂工們在堂下依次排列,奏起了悠揚的樂聲。

樂聲中,一隊長袖飄飄的歌舞樂女邁著輕盈的步子,走到了殿堂正中。

堂吏們忙忙碌碌,首先在曹操身旁的青玉案幾上擺滿了美酒佳肴,然後又將那美酒佳肴送到每一張烏漆木案上。

“諸位大人請!”曹操高高舉起了盛滿美酒的玉杯。

眾朝臣連忙舉起玉杯,同聲道:“丞相大人請!”

禮讓聲中,樂女們輕舒長袖,翩翩起舞,齊聲歌唱——

朝日樂相樂,酣飲不知醉。

悲箏激新聲,長笛吐清氣。

弦歌感人腸,四坐皆歡悅。

寥寥高堂上,涼風入我室。

持滿如不盈,有德者能卒。

君子我苦心,所愁不但一。

慊慊下白屋,吐握不可失。

眾賓飽滿歸,主人苦不悉。

比翼翔雲漢,羅者安所羈?

衝靜得自然,榮華何足為!

樂女們歌唱的是曹操新作的宴客之詩,大意是——今日與眾多賢士同飲為樂,不惜一醉,玉箏激昂,以新作之曲顯示英豪的悲壯胸懷;長笛悠悠,以清高之音透出賢士的高雅氣度。

美妙的弦歌之曲**氣回腸,感人肺腑,四座賓客無不欣喜歡暢。高高的廳堂上樂聲回轉,宛若涼風陣陣吹過。

君子功高亦能謙讓,德行方可有始有終。君子憂國憂民多有苦心,思慮萬千遠非一端。

訪求賢士須有誠心,不可絲毫怠慢。眼看眾多賓客醉飽而歸,主人卻不知賢士是否已盡在朝中。

飛鳥比翼翱翔在雲天上,縱有羅網也難奈何。對於那些視榮華富貴如浮雲的隱居之士,就讓他們自由自在地遊**於山野之間吧。

“丞相大人宴樂之時,尚不忘為朝廷訪求賢士,其心至誠,可感天地矣。”荀彧高聲說道,心中想——如今天下三強並立,戰事不斷,下民苦於勞役,豈有安樂可言?丞相大人妄言盛世,無非是粉飾其功,自欺欺人矣。

說什麽功高亦能謙讓,如此築造殿台,大宴朝臣,儼然以王者自居,哪裏是有德君子的作為呢?

丞相大人惟恐不能網盡天下賢士,隻是懼怕忠心漢室的隱者有不利於他的言行罷了。

嗯,丞相大人即是尚存懼怕之心,我就須利用這一點來勸諫他,打消他的篡漢之念……

“丞相大人安邦定國,其武功雖是周公亦難相比。而丞相大人的文章道德,更是冠絕古今,與日月同輝矣。”司馬懿大聲說著,心中念頭百轉——曹操自赤壁大敗後,性情已是大變,竟然失去了往日的雄心,不惜耗費府庫之財,修造了這座富貴無比的銅雀台。大約曹操也知三強並立之勢已成,不可改變,就想以聲色自娛,安度晚年了?不,曹操如此,既是貪圖聲色之樂,又是另有所謀。

天下大勢既是不可改變,曹操便會專心於內,加緊進行變劉氏天下為曹氏天下的謀劃。

然而曹操又擔心他的謀劃太過明顯,會激起眾人的不滿,便有意做出安享聲色的樣子,使眾多擁護漢室的朝臣對他不加防備。

但是在暗中,曹操定會加緊實行他的謀劃。

如果真是這樣,倒是對我司馬氏大為有利……

“丞相大人功比天高,非此台難以顯示丞相大人之威德。諸位公子文才名揚天下,遇此盛事,豈可無所作為?”楊修邊說邊對曹操拱手深施一禮,心中道——近兩年來,曹植再也沒有出現差錯,丞相大人甚是滿意,卻仍然未對眾人明白宣示誰會成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

而曹丕這兩年的表現,居然也是大勝往昔,常常得到丞相大人的稱讚。

如此下去,隻怕是對曹植不利。

畢竟曹丕是嫡長子,在禮法上大占優勢啊。

曹植若想壓倒曹丕,就須得處處占先,盡量在丞相大人麵前表現他的非凡之處。

今日正是曹植搶占先機的大好時刻,但願他能牢牢把握……

“妙啊!德祖此言,甚合吾意。”曹操對楊修的提議大為讚同,當即令人端來筆墨紙硯,笑著對曹丕兄弟說道,“你等就以此銅雀台為題,各自作賦一篇,請眾位賢士指教吧。”

曹丕兄弟同聲答應了一個“是”字,神情卻是大不相同。

曹植雙目灼灼,揮筆疾書。

曹彰眉頭緊鎖,手中的筆久久懸在空中,遲遲寫不下一個字。

曹丕眼中微帶憂色,但仍努力做出從容之態,不徐不疾地在紙上書寫著。若論文才的敏捷,天下隻怕無人比得上曹植,這一番較量,曹丕恐怕要吃虧了。司馬懿擔心地想著。

楊修果然是聰明過人,善於把握時機。曹植有他輔佐,定能獲得丞相大人的歡心。荀彧滿意地在心中想著。

眾朝臣見曹丕兄弟停杯寫賦,俱是不敢再飲,放下了手中盛滿美酒的玉杯。

“諸位大人請!”曹操看著眾人謙恭的神情,十分高興,舉杯說道。

“丞相大人請!”眾朝臣隻是拱手回禮,卻無一個人舉起手中的玉杯。

“哈哈哈!在小兒輩麵前,眾位大人何須拘束?來,來……”曹操正說著,陡然停下了話頭,他看見曹植已將手中的筆放了下來。

“怎麽,子建竟是寫好了嗎?”曹操疑惑地問道。

“寫好了。”曹植竭力以平靜的語氣回答道,但眼中卻已透出無法掩飾的得意神情。

“拿來我看。”曹操難以置信地說道。

曹植離開座位,雙手托著寫好的《銅雀台賦》,恭恭敬敬地送到曹操麵前。

曹操接過《銅雀台賦》,仔細看著。

曹植退回座位,悄悄往兩旁看了一眼。

曹彰對曹植吐了吐舌頭,露出無可奈何的苦笑來。

曹丕仍是在凝神書寫著,但手腕卻在微微發顫。

曹植怎麽如此快便寫好了文章呢?他若求功心切,忙中出了差錯,豈不是弄巧成拙嗎?楊修的眉頭不覺皺了起來。

曹植如此快便寫出了文章,肯定不會出色。哼,他到底是太年輕了,沉不住氣。司馬懿心中頓時高興起來。

聖人雲“過猶不及”,曹植就算是真的才華過人,也不必如此炫耀啊。荀彧心中大為憂慮。

“好!”曹操猛地大叫了一聲。

眾人吃了一驚,不覺互相看了看,心中均想:丞相大人並未喝醉,怎麽如此失態呢?

“好,好!哈哈哈!”曹操大笑聲裏,手舞足蹈。

司馬懿心中大跳起來,興奮之意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曹丕依然在凝神書寫,臉色卻已變得蒼白。

楊修和荀彧心中立刻輕鬆下來,一齊望向了曹植。

曹植此刻已平靜下來,神情謙恭地坐在烏漆木案之後。

“好賦,好賦啊!”曹操忘情地叫著,大聲吟誦道——

從明後之嬉遊兮,聊登台以娛情。

見天府之廣開兮,觀聖德之所營。

建高殿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

立衝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

臨漳川之長流兮,望眾果之滋榮。

仰春風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

天功恒甚既立兮,家願得而獲呈。

揚仁化於宇內兮,盡肅恭於上京。

雖桓文之為盛兮,豈足方乎聖明。

休矣美矣!惠澤遠揚。

翼佐我皇家兮,寧彼四方。

同天地矩量兮,齊日月之輝光。

永貴尊而無極兮,等年壽於東王。

曹操的吟誦聲停了下來,其回音卻繚繞在梁柱之間,久久不絕。

“好賦!好賦!”

“字字珠璣,句句生輝!”

“三公子之賦,雖屈、宋重生,亦不能相比矣!”

……

朝臣們爭相稱頌起來,聲音如潮,震得殿堂嗡嗡回響。

“哈哈哈!”曹操大笑道,“諸位大人過譽了,過譽了!不過子建此賦,確有獨到之處。其無拘無束,並不限於眼前實景,是子建膽識不凡也。其賦層層推進,有遠有近,不直寫銅雀台之雄偉,而以其周圍之景相襯,是子建文筆之妙也。其辭意境象壯美,氣勢沉雄,是子建心胸之闊大也。更難得的是如此好賦,子建竟能一揮而就,其才思之敏捷,足以驚鬼神矣!吾有此佳兒,實為至幸也!”

啊!丞相大人此語,竟是如同當年頌揚倉舒一般!曹丕心中劇震,手中的筆再也無法寫下去。

唉!想不到曹植竟有如此高才,這回曹丕可是大大地輸了一著。司馬懿懊喪地想著。

楊修和荀彧並未隨眾稱頌曹植,但臉上俱是透出了興奮之意,聽著曹操的誇獎之語,連連點頭。

三弟已經得了彩頭,我還寫他幹什麽。曹彰一邊想著,一邊將筆放在了案上。

“子文!”曹操忽然叫了一聲。

“啊……丞相大人!”曹彰嚇了一跳,慌忙行了一禮。

“你的文章寫好了嗎?”曹操問道。

“還……還沒有寫好。”

“既然沒有寫好,你怎麽停下了筆?”

“這……這……”曹彰神情尷尬,說不出話來。

“子文啊子文,你名為子文,卻見不到一點文氣,怎麽能行呢?”曹操遺憾地說著,向曹丕望了過去。

曹丕的身子一抖,強自鎮定著,將筆往紙上落下去。

“子桓,你也沒有寫好嗎?”曹操問道。

“快……快寫好了。”曹丕回答著,額上竟沁出了汗珠。

“你若一時寫不出,也就不要勉強了。文章當如山中清泉,須自然流出,切忌刻意為之。”曹操笑道。

“孩兒……孩兒遵命。”曹丕痛苦地說著,放下了筆——我此刻就算勉強寫好了,文采也一定不如子建。

與其寫出來讓眾人嘲笑,我不如幹脆不寫……

“哈哈哈!今日之宴,吾大感暢快矣!來,來,來!吾當與諸位大人痛飲三大杯,不醉不休!”曹操高聲說道,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眾朝臣連忙舉起酒杯,齊聲稱頌曹操教子有方,今日喜得佳文。

忽然,一陣急匆匆地腳步聲傳到了殿堂上。

眾人循聲望去,見丞相府長史辛毗手捧兩卷文書,大步走到了曹操麵前。

啊,莫非是有了緊急軍情?曹操心中一驚,臉上卻是神情依舊,笑意盈盈。

曹操曾經下過嚴令——丞相宴樂之時,任何人不得打擾。惟有丞相府長史辛毗一人例外,可以隨時在宴樂中進見曹操,但也須是有緊急軍國大事時,才能如此。

“丞相大人!”辛毗高舉文書,跪下稟道,“張遼將軍,鍾繇校尉有緊急文書送來。”

張遼鎮守合肥,防備東吳兵馬;鍾繇駐守關中,監視西涼馬超。二人此刻送來緊急文書,難道是東吳和關中一齊出兵來攻?曹操心中憂急如焚,看上去卻毫無驚慌之意。他接過兩卷文書,隨意放在案幾上,對辛毗擺了擺手。

辛毗磕頭行了一禮,然後站起身,退出殿堂。

“諸位大人請!”曹操看也未向那兩卷文書看一眼,高舉盛滿美酒的玉杯,大聲說道。

“丞相大人請!”眾朝臣一齊舉起玉杯回請道。

美妙的弦歌優雅地在殿堂中回響著,美麗的樂女輕盈地在酒席前旋轉著。

隻是那種“朝日樂相樂,酣飲不知醉”的氣氛,仿佛被殿堂外陣陣掠來的西風吹走了,每一個人看上去都似是在強顏歡笑,說出的話也軟綿綿地毫無底氣。

青玉案幾上的兩卷文書,就似兩塊巨石,沉甸甸壓在眾人的心頭上——又要出征了,又要麵對那些無比凶悍的敵人了!

這一次,丞相大人會征調多少人馬,其中是否有我?

如此永無止境的出征,何日能了?

……

終於到了“眾賓飽滿歸,主人苦不悉”的時候。

美妙的弦歌消失了,美麗的樂女退出了,眾朝臣亦是誠惶誠恐地走下了銅雀台。

高大的殿堂上,隻剩下了曹操父子四人。

曹操這才拿起兩卷文書,緩緩展開。

曹丕、曹彰、曹植緊張地望著父親,心緒紛飛——今日在文才上大大輸了一著,實在冤枉。待會兒丞相大人定要問起軍務之事,我須在這上麵壓倒三弟。曹丕想道。

這次若有出征之事,我定要充當先鋒,在戰場上立下大功。曹彰想。

我一定要讓丞相大人知道,我不僅可以大展文才,更能夠在戰場上一顯身手。曹植想。

曹操首先展開的是張遼送上的文書。他看著看著,先是露出喜色,接著卻是眉頭緊皺。

“好一個可惡的孫權小兒!”曹操怒喝一聲,扔下張遼送上的文書,然後又展開了鍾繇送上的文書。

“啊!”曹操看著那文書,陡然發出了一聲低呼,臉色大變。

曹丕兄弟互相看了一眼,想開口詢問,又是不敢。

曹操的雙手忽然顫抖起來,緊接著兩眼一翻,往後便倒。

“丞相大人!”曹丕兄弟驚呼聲中,一齊躍起身,撲到屏風下,扶住了曹操。

“疼……疼啊,疼死我了……”曹操雙手捂住頭部,痛苦地呻吟著。

丞相大人的頭疼之疾又犯了!曹丕想著,猛地轉過身,箭一般向殿堂外衝去。

大哥這是在幹什麽?曹彰和曹植不覺怔住了。

轉眼之間,曹丕又匆匆奔回了殿堂。此時他手中已多了一個銀盆,盆中盛滿了清水。

啊,丞相大人每次犯病之時,都須冷水浸頭,我們怎麽沒有想到這上麵呢?曹彰和曹植暗暗在心中自責道。

在兒子們的扶持下,曹操將額頭伸進了清水中。

一陣涼意迅速傳遍曹操的全身,暫時驅走了他頭部的刺骨疼痛。

“丕兒,你好好看看這兩份文書,把發生的事講給彰兒,植兒聽聽。”曹操強打精神說道。

啊,丞相大人此時讓我來看文書,是仍然將我看作了嫡長子啊。曹丕大喜,兩眼放出光來。

曹操的身子猛地一顫,張開口欲說什麽,又強行忍住了。

西風吹進了殿堂,簾幕呼啦啦地響著,似無數匹戰馬從天際馳來。

2

幾陣西風吹過,天空中又飄滿了雪花。

內室中簾幕低垂,將凜冽的寒意擋在外麵。

曹丕坐在鋪錦蘆席上,斜倚著一張烏漆案幾,手裏端著盛滿美酒的玉杯,不時舉起來喝上一口。

一個容貌極美的少女跪坐在曹丕對麵,身前放著一架玉箏。

鋪錦蘆席左邊放著一盆炭火,將融融的暖意送到室中的每一個角落。鋪錦蘆席的右邊置有一座刻滿精致花紋的銅質香爐,將幽幽的香意送進曹丕和那美貌少女的肺腑之內。

“大公子今日要聽什麽曲子?”那美貌少女輕聲問著。她口中每吐出一個字,就像高岩上有一滴水珠滑落到深潭之中,發出極為清脆而又帶著隱隱回響的天籟之音。

這位李姬當真是個天生尤物,每日能聽她輕歌一曲,簡直是神仙般的享受。難為辛毗給我送上了如此貴重的一件禮物,今後我倒要好好感謝他才是。曹丕一邊在心中想著,一邊隨口說道:“你喜歡彈唱什麽曲子,就彈唱什麽曲子吧。”

李姬嫣然一笑,手指輕撥箏弦,彈唱起來——

有美一人,宛如清揚。

妍姿巧笑,和媚心腸。

知音識曲,善為樂方。

哀弦微妙,清氣含芳。

流鄭激楚,度宮中商。

感心動耳,綺麗難忘。

離鳥夕宿,在彼中洲。

延頸鼓翼,悲鳴相求。

眷然顧之,使我心愁。

嗟爾昔人,何以忘憂。

曹丕聽著,聽著,竟是癡了,眼中潮濕滾熱,望出去模模糊糊,一片茫然。

啊,他為了我竟是這般沉醉。李姬心花怒放,嬌媚地問道:“大公子,賤妾唱的曲子好聽嗎?”

“李姬,你知道這首詩歌是我為誰作的嗎?”曹丕不答,反問道。

“這個……賤妾不知。”

“是啊,你不知道。那時候我隻有十八歲,卻成了這個世上最幸福的人。因為天下最美麗的女子,竟是為我所有了。”

“天下最美麗的女子?……她是誰?”

“不,她不一定是為我所有了。”曹丕臉上忽地現出痛苦之意,“雖然她就在我的身邊,卻又好像是如同天上的雲彩那般遙遠,縱然天天相見,也不能相親。”

“她到底是誰?”

“那一年,我剛剛得到了她,卻又要出征,心中的離愁無法排解,就為她寫下了這首樂府詩歌。丞相大人一直說我武功雖好,文章卻是差了許多。但丞相大人看了這首樂府詩歌之後,卻再也不說我的文章差了。天下許多精通詩文的名士見了這首樂府詩歌,亦是對我心悅誠服。隻有她見了這首樂府詩歌,卻是一句話也不說,一句話也不說啊。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想聽她為我彈唱這首曲子,可是她……可是她依然不肯……”

“大公子,你還沒有告訴我——她是誰?”李姬委屈地說著,眼中的淚珠撲簌簌掉落下來。

“你不用知道她是誰?”曹丕冷冷說道。

“難道我比不上她嗎?”

“你比不上。天下的女子,沒有一個比得上她。”

“大公子不說,我也知道她是誰?”

“她是誰?”

“她是一個賊婦,不要臉的賊婦。她嫁了一個男人,又嫁了一個,還嫌不夠,還要到處去勾引男人。”李姬咬牙切齒地說著。

“胡說!”曹丕陡然狂怒地大吼著,狠狠將杯中的殘酒潑了出去。

“噗——”酒水劈頭蓋臉地淋在了李姬的頭上、臉上。

“哇!”李姬捂著臉大哭起來,邊哭邊倒在了席上,身子亂滾。

“你這賤婦,還敢撒潑!”曹丕怒氣衝衝地站起身來,抬腿在李姬的屁股上踢了一腳。

“啊——”李姬長長慘呼了一聲,飛快地爬起身,捂著屁股就往室外奔去,一邊奔一邊哭叫著:“我不是賤婦,我是丞相夫人賜給大公子的。大公子罵我,就是在罵丞相夫人。我要去問問丞相夫人——我當真是個賤婦嗎?”

不好,我又做了一件蠢事!曹丕怔住了,眼睜睜地看著李姬撩開簾幕,奔到了室外,隻覺渾身冰涼——李姬的確是辛毗送給我的禮物。但辛毗身為丞相府長史,並不敢直接將美色送到我這兒來。

他隻得先把李姬獻給了丞相夫人,再由丞相夫人轉賜給我。唉!這李姬著實有些妖氣,不僅善於迷惑男人,連丞相夫人這等老婦竟也被她迷住了,以至於把她看得比我這個兒子還要珍貴,差不多每隔幾天,就要把她叫去相陪。這李姬也就仗著丞相夫人的寵愛撒起潑來,居然把我都不放在了眼裏。

若是放在從前,我也不怕丞相夫人。但現在我和子建正爭到了節骨眼上,絕不能出半點差錯啊。丞相夫人雖已年老,但她說出的話,丞相大人還是聽得進去。萬一丞相夫人聽了李姬的挑撥,對我生了氣,在丞相大人麵前多說我幾句壞話,那可怎麽辦呢?

唉!我為什麽要對這賤婦提起甄宓,引得她打翻了醋罐子呢?如今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啊,丞相大人寵愛的人不僅僅是李姬啊,她不也是十分喜歡甄宓嗎?曹丕想著,眼前頓時一亮,忙大步向室外走去。

3

清幽的臥房中,甄宓抱著五歲的曹睿,坐在一張寬大的案幾之後。小玉和小翠跪坐在案幾側畔,一邊照看著燃得正旺的炭火,一邊穿針引線,縫補衣裳。

案幾上放著一幅白絹,清晰地寫著幾行黑字。

“睿兒,你仔細看著,娘的手指在哪兒,你就念到哪兒。”甄宓邊說邊將手指伸出,在白絹上緩緩移動著。

曹睿隨著母親手指的移動,朗聲念道——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

“什麽求之不得?”隨著說話聲,曹丕撩開簾幕,大步走了進來。

小玉和小翠連忙放下正在縫補的衣裳,屈身行禮。

甄宓也從席上站起,向曹丕行了一禮。

“罷了,罷了!”曹丕連連擺手,望著甄宓說道,“我有要緊的事兒告訴你。”

甄宓將曹睿交給小玉、小翠,說道:“你們且把小公子帶到前邊去玩吧,仔細別凍著了。”

“不,我要和娘在一塊兒!”曹睿說著,身子便往甄宓後麵躲去。

“睿兒,聽話!”曹丕瞪著眼睛喝道。

曹睿站著,不敢再動,兩隻淚汪汪的眼睛向母親望了過去。

“睿兒乖,聽話,娘過一會兒就會讓你進來的。”甄宓心疼地望著兒子,柔聲說道。

曹睿嘟著嘴,不情願地跟著小玉和小翠走了出去。

“夫君有什麽要緊之事?”甄宓問道。

曹丕不答,目光掃向那寬大的案幾,喃喃道:“睿兒是在背這首《關雎》。”

“睿兒早已會背了,我這是在教他認字。這首《關雎》上的字,睿兒差不多都能認下。”甄宓說道。

“睿兒他有沒有問過你——這首《關雎》講的是什麽?”曹丕問道。

“他剛才還問過。”

“你給他講解過嗎?”

“講解過。”

“我告訴睿兒——鳥兒在沙洲上快樂地歌唱,君子行走在河岸上,去看望那美麗善良的姑娘。”

“你是不是還告訴過睿兒——他隻有好好讀書,長大了才會成為一個人人喜歡的君子,才能求到那個美麗善良的姑娘?”

“你……你怎麽知道。”

“當初母親教我誦讀《關雎》的時候,也是這麽說的。”

“丞相夫人她……”

“母親她很不容易。母親並非出身名門,從小無人教她識字。但她來到曹家後,卻學會了讀書寫字,並且能夠教導我們兄弟。直到現在,丞相大人還會提起母親的好學上進,以此來激勵我們兄弟。”

“丞相夫人的確是不容易。”

“正因為母親不容易,才會對我們兄弟嚴加教導,希望我們兄弟個個都能成為人人尊重的君子,為她爭氣。”

“你們如今都是丞相大人的公子,誰敢不尊重你們?”

“公子不一定就是君子,你認為我是一個君子嗎?”

甄宓默然不語,目光茫然地望著案幾上的白絹。

“我知道,在你眼中,我並不是一個君子。可我一直是……一直是想做一個君子啊。在母親教我念‘關關雎鳩’的時候,我就立誌要做一個人人敬重的君子,並且還能求到一個美麗善良的姑娘。隻是後來……隻是後來我卻不信世上有什麽美麗善良的姑娘,我以為美麗的女人都是會帶來災禍的凶煞惡鬼。我仇恨所有的美麗女人,並且想把她們全都殺死!”曹丕竭力以平靜的語氣說著,聲音裏卻仍是透出了難以掩飾的痛苦之意。

“你……你為什麽竟會這樣?”甄宓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眼前忽地閃過她最不願意回想的情景——她初次見到曹丕時的情景。

“我是怎麽長大的,你永遠也想象不出。”

“我聽說過,你們兄弟是在軍營中長大的。”

“你知道什麽是軍營嗎?”

“我……”

“你不知道,當然不知道。那時候的軍營,可不是如今的軍營,那時候丞相大人四麵受敵,差不多天天都陷在惡戰中。我在誦讀‘關關雎鳩’的同時,也在學習騎馬射箭,學習殺人!我十餘歲時,便要衝陣殺敵,見慣了鮮血淋漓的戰場。”

“你……你十餘歲便上了戰場,豈不是……豈不是太危險了?”

“何止是危險?如果沒有我大哥的拚死保護,我早就讓人碎屍萬段了。”

“你大哥?”

“是的,我大哥。如今人人都以為我是丞相大人的嫡長子,早把我大哥忘得幹幹淨淨。隻有我忘不了,永遠也忘不了。”

“我聽說過,你大哥是在丞相大人征討張繡之時突遇伏兵,不幸陣亡……”

“謊言,謊言!”曹丕猛地打斷了甄宓的話頭,“我大哥分明是……分明是被一個女人害死的!丞相大人被那個女人迷惑住了,就不顧我的性命,不顧大哥的性命……我,我從那以後,就恨死了女人,就想……就想把迷惑丞相大人的女人全都殺了!”

“你錯了。在這個世上,女人不過是戰勝者應得的物品,她們根本沒有選擇迷惑誰的權力。”

“是的,我錯了。我見到了你後,就知道我錯了。我又記起了母親教我誦讀的《關雎》,我終於求到了一個隻會在夢中出現的美麗而又善良的姑娘。我為那個姑娘寫下了‘有美一人,宛如清揚’的詩句。我渴望聽到那個姑娘彈唱我心底迸出的詩句。可是,可是我從來也沒有聽到她彈唱過,從來也沒有。也許,這不能怪她,隻能怪我。因為我並不是她心目中的君子。盡管我一直想成為她心目中的君子。”

“子桓,你詩句中的那位姑娘實在……實在太過美麗,那不是我,絕不是我。並非是我不願意為你彈唱,而是……而是我不願意給你留下一個假象:我就是你詩中所寫的那個人。”

“你就是我詩中所寫的那個美麗善良的姑娘。”

“我不是。”

“你是。”

甄宓不再說什麽,心中滿是疑惑:子桓今日為何要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這樣的話,他已好久沒有對我說過啊。

“你知道嗎?這首詩歌,是我將要出征時寫下的。從那以後,每逢出征之時,我就非常想聽人吟唱這首樂府詩歌。”

“莫非你又要出征?”

“正是。”

“這次又是南征?”

“不一定。這次的軍情十分緊急,合肥,關中兩處要地同時出了大事。丞相大人接到報急的文書時,又驚又怒,當場舊疾複發,差點暈了過去。”

“你……”甄宓欲言又止,心想軍情之事,並非是我應當知道的,何必問他。

曹丕沒有察覺到甄宓的神情變化,自顧自地說道:“赤壁一戰,丞相大人所以未能大勝,是因為孫權、劉備二賊聯合對抗朝廷的緣故。丞相大人最擔心的,就是孫權和劉備會這麽一直聯合下去。前些時,孫權手下的大將周瑜為了和劉備爭奪荊州的南郡之地,眼看就要發生大戰。丞相大人為此十分高興,打算趁孫、劉打得難解難分之際,突發大兵南下,一舉滅亡孫、劉。不料張遼將軍忽然送來了緊急文書,說那周瑜已病重而亡,孫、劉二賊複又和好,孫權竟將南郡‘借給’了劉備,讓劉備取得了西蜀之地後,再來歸還。孫權既已與劉備和好,便是沒有了後顧之憂,就日日操練水軍,欲襲占合肥,進逼許都。唉!孫權這一招本就十分厲害,偏偏關中的馬超竟也不肯安分,秘密與西邊的羌氏之族勾結,圖謀反叛,想那馬超雖是無甚智謀,卻武勇過人,威猛不下於當年的溫侯呂布。孫權、馬超俱為勁敵,丞相大人若想安寧,非得盡發精銳之師征討不可。我身為曹家的嫡長子,出征之事,已是不可避免。隻是不知丞相大人是欲先征孫權呢,還是欲先征馬超。”

“夫君是想在臨行之際,讓賤妾彈唱一曲?”甄宓問道。

“夫人會為我彈唱嗎?”

“你不是有李姬嗎?她不論是美貌,還是歌喉,都遠勝賤妾。”

“在這個世上,沒有一個女子能夠勝過夫人。我其實並不想要那個李姬。但一來李姬是丞相夫人所賜,我不敢不要。二來……二來我也喜歡聽人彈唱歌曲。你既然不肯為我彈唱,我就隻好讓李姬代替你了。”

“有了李姬代我侍奉夫君,我方能盡力教導睿兒,丞相夫人在這上麵想得十分周到。”

“可是……可是李姬不能敬重夫人,常有失禮之處。”

“李姬有代我侍奉夫君之功,我很感激她。”

“你真是這樣想的?”

“李姬其實很可憐。她還是個孩子,就遠離父母,進了丞相府這樣規矩森嚴的深宅大院,心情自然不會很好。我既是比她年長許多,理應讓著她一些,又何必與她處處計較呢?”

“夫人能如此大度,我……我真沒想到。唉!這李姬的心胸哪怕隻能及你一小半也好了。可她……她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居然敢在我麵前撒潑放刁,實是可惡!”

“她……她為何要撒潑?”

“為了你。”

“為我?”

“正是。我想著就要出征,便讓她彈唱一曲……”

“她不肯彈唱?”

“她倒是願意彈唱,而且彈唱的正是那首‘有美一人,宛如清揚’的樂府詩歌。她的歌喉的確不錯,我聽得入迷了,一時大意,就告訴了她:此詩乃我特意為夫人所作的。誰知她聽了竟是醋意大發,口出惡言。我惱怒之下,就……就踢了她一腳。”

“啊,你踢傷她了?”

“沒有。我隻是輕輕踢了她一下。”

“她現在怎麽樣了?”

“她哭著跑出去了,大約是到丞相夫人那兒告狀去了。”

“丞相夫人十分喜歡李姬,隻怕要責怪你了。”

“我本來不怕她去告狀,也懶得理會她。可是……可是我又擔心李姬會在丞相夫人麵前胡言亂語,挑撥離間……”

“夫君的來意,賤妾已明白了:夫君是想讓賤妾到丞相夫人那兒去,為你辯解一番。”

“知我者,夫人也!”曹丕大喜,竟彎腰深施了一禮。

“夫君的大禮,我可擔當不起。”甄宓側身避讓著,心中不覺浮起了陣陣寒意——子桓真正擔心的是丞相大人。他害怕卞夫人聽信李姬的哭訴,會一怒之下向丞相大人說出了對他不利的話。

唉!子桓是越來越善用心計了。他為了讓我盡力幫助他,竟然彎彎繞繞,說出了這樣一番言語。

子桓啊子桓,你依然是對我毫無所知。縱然你為我寫出了一百首“有美一人,宛如清揚’的樂府詩歌,也難以明白我的心意。

難道你不這麽費盡心機,我就不肯幫你嗎?

難道你到如今還不知道:你是睿兒的父親,為了睿兒,不論我是否情原,都應該幫你啊?

你什麽時候,才會真正以赤誠之心與我相待呢?

罷了,罷了!我不是早已心止如水池嗎?怎麽還會這樣想呢?

除了睿兒,我其實什麽也不必想了,什麽也不必想了……

4

曹丕獨自一人坐在內室中,將一幅關中地圖鋪在案幾上,仔細觀看著。

丞相大人一定會把我和子文、子建召去詢問出征方略,我得多多準備……不,不對!丞相大人眼前最擔心的事情,不一定是出征之事,不然,他早就召我去了!

那麽,丞相大人最擔心的事情是什麽?

曹丕的心中頓時煩躁起來,再也坐不住。他猛地站起身,在內室中徘徊起來。

我必須找個人破解心中的疑問。

這個人應該是誰呢?

這個人必須極有智謀,又願意真心擁戴我。

如今願意擁戴我的人倒是不少,但真正有智謀的人卻不多。

朝廷中的智謀之士,其實並不算少,其中荀文若名氣最大,崔琰、滿寵、賈羽等人也是名揚天下,隻是……隻是這些人俱是自高身份,對我敬而遠之,難以為我所用。

還有一個楊修也極有智謀,可他偏偏是子建一黨……

啊,子建既有楊修這等智謀之士為羽翼,說不定已猜到了丞相大人的心意。

不,不!我不能再次讓子建給比下去了,決不能!

唉!今日都怪這個李姬,把我的心給弄亂了……啊,這李姬不是辛毗送給我的嗎?而辛毗又和司馬氏來往密切。

妙!我應該立刻找辛毗,讓辛毗告知司馬氏——我曹丕要登門拜訪了。

司馬氏家的仲達先生,一樣是極有智謀啊。

仲達先生和荀彧他們不一樣,雖然極少與我來往,卻對我十分禮敬,並不有意疏遠我。

上次南征之時,仲達先生還送了我一份厚禮呢。

如果我此時去見仲達先生,向他請教,他一定不會拒絕。

曹丕愈想愈是興奮,停下腳步,大喊了一聲:“來人!”

兩個侍女連忙奔進了內室,恭恭敬敬地侍立在門旁。

“更衣,我要去見辛長史!”曹丕春風滿麵地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