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南征失利,忠荀彧力諫曹植

1

漳河依舊繞著鄴城,隻是再也見不到那清碧的水波。

寒風似一隻無形的巨手,在河上一掠而過,便抹平了水波,留下銅鏡一樣平展晶瑩而又堅硬的冰麵。

河岸上的柳樹向天空伸出如矛如戈的枯枝,密密望不見盡頭,將昔日的一片柔情化作了森然的殺氣。

樹旁的大道上空寂冷漠,見不到一個人影,隻有三三兩兩的烏鴉不時從遠處飛來,停留在枯枝上麵。

灰雲在天空上緩緩飄動,層層相疊,遮住了冬日珍貴的陽光。

馬蹄聲隱隱在天際響起,一下又一下,愈來愈清晰地接近了柳林。

烏鴉自枯枝上飛起,盤旋在空中,俯首下望。

一匹高大的白馬出現在大道上。騎在馬背上的曹植腰懸佩劍,身披紫裘,搖搖晃晃,一邊晃著,一邊大聲吟誦:

餘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

世溷濁而莫餘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

駕青虯兮驂白螭,吾與重華遊兮瑤之圃。

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齊光。

……

曹植吟誦的,是屈原名賦《九章》之一“涉江”中的一段,大意為:我自幼就喜歡這奇偉的服飾,年紀老了愛好仍然沒有減退。腰間掛著長長的寶劍,頭上戴著高高的切雲帽,身上披掛著珍珠佩戴著美玉。

世間渾濁不堪,沒有一個人能夠知道我的心意。我再也不願待在這可惡的人世之間,將無所顧忌地飛馳而去,直上雲天。

我將以青色的幼龍作為高車的禦者,還將以無角的純白之龍作為駕車的驂馬,並邀請高貴的舜帝與我同行,一起欣賞天帝用美玉雕成的花圃。

我還登上了高高的昆侖山,飽食了人間所無的瓊漿玉液。

遠離了醜惡人世的我,將與天地同存,與日月同輝!

……

曹植的吟誦忽然低了下來,那匹雪白的駿馬也止步不前。

柳林中走出一人,擋住了白馬的去路。

曹植睜大了眼睛,怔怔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甄宓披著銀白的裘衣,背倚著悠遠寧靜的冰河以及憂鬱沉暗的天空,恍若一位飄**在塵世之外的神女。

“植弟。”甄宓低呼了一聲。

“我不是在夢中,不是在夢中吧?”曹植喃喃說著。

“植弟,你早該從夢中醒來了。”甄宓柔聲說道。

曹植身子一顫,緩緩從馬背上滑落下來。

“植弟,你不該……不該是這個樣子啊!”甄宓凝視著曹植,心中不覺浮起一陣難以言說的痛楚。

曹植雙目深陷,臉頰因變瘦而明顯地拉長了許多,口中、鼻中不停地往外噴著濃濃的酒氣。

“我應該是個什麽樣子?”曹植的眼中全是茫然之意。

“植弟應該是丞相大人希望看到的那個樣子!”

“丞相大人希望我是個什麽樣子?”

“植弟應該明白。”

“我不明白。”

“植弟,你不該……”

“大嫂,你怎麽忽然來到了這寒冷空寂的禁苑中?”曹植突然地轉過話頭問道。

“植弟,你就聽我一句話,不要這樣了。”甄宓並不回答,懇切地勸說道。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應該是個什麽樣子?”

“丞相大人希望他的兒子個個都是仁孝、知禮……”

“仁孝?哈哈哈!”曹植仰天大笑起來,兩眼如刀一樣,直視著甄宓,“什麽是仁孝?你告訴我,什麽是仁孝?”

“植弟,你……”

“讓我來告訴你什麽是仁孝吧。”

“植弟……”

“大嫂,你去過法場,去過那殺人的法場,那殺了九歲男孩兒、七歲女孩兒的法場嗎?”

“我……”

“你沒有,沒有去過那法場。可是我去了,我眼睜睜地看著劊子手,那舉著巨斧的劊子手走向孩子,一步步走向那兩個孩子。我清楚地看到了劊子手的雙腿在發抖,我的雙腿也在發抖。但是那兩個孩子,你永遠也不會知道,當時那兩個孩子是怎樣的情形……”

甄宓的雙眼一片潮紅,心緒頓時紛亂起來。

自從蔡文姬辭別之後,甄宓便不允許任何人在她麵前提到孔融的一雙兒女。

眾人似也知道她的隱痛,別說孔融的一雙兒女,就連任何與“孔”相關聯的事物,也不在她麵前提起。

甄宓想徹底忘了孔融,仿佛世上從來沒有孔融這個人,更沒有什麽孔融的兒女。

但是,甄宓卻清楚地知道了孔融那雙兒女臨刑時的情景。並且那情景似刀刻一般刻在了她的心上,讓她永遠也無法抹平——孔融的一雙兒女被推到法場上時,竟是毫無恐懼之意,異常平靜地望著劊子手和監斬官。監斬官依照慣例,問孔融的子女有什麽話要說。

孔融九歲的兒子一句話也沒有說,孔融七歲的女兒說道:“如果人死之後真有魂魄的話,我們就會很快見到父親。今日正是我們與父親相會的時候,我們隻盼著這個時候快些來到……”

法場上圍觀的人們聽了那女孩兒的話,無不淚流滿麵,以手遮掩著雙眼,不忍看到兩個孩子受刑的情景。

而那平日見慣了鮮血、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和監斬官,竟然在兩個孩子麵前顫抖了起來。

“植弟,已經過去了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想。”過了好一會,甄宓才壓住了紛亂的心緒,竭力以平靜的語氣說著。

“我也不願去想。我想忘了,把什麽都忘了!我不準任何人在我麵前提到孔融,我也不去想那個孔融,想那個法場上的女孩兒。可是,可是我忘不了!你知道嗎?我忘不了,永遠忘不了!”曹植幾乎是咆哮著說道。

我知道,因為我也忘不了,永遠也忘不了!甄宓在心中說道,也隻能在心中說道。

“我終於明白了丞相大人所說的仁孝是什麽。哈哈哈!我來告訴你吧——殺了那九歲的男孩兒,殺了那七歲的女孩兒,但是仁孝,便是至仁至賢的仁孝!哈哈哈!”曹植又是仰天大笑起來。

“植弟,你,你喝多了!醉了……醉了!”甄宓聽著那大笑聲,心中異常驚駭——啊,植弟他這個樣子,就似是失去了心智一般!看來植弟所受的傷害,竟是遠遠超過了我的意料。我真不該一開始就躲著他,如果我一開始就勸慰他,也許他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我醉了嗎?哈哈哈!醉了就好,醉了就什麽也不知道了。可是我偏偏醉不了啊。你知道嗎?我偏偏醉不了,我心裏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明白啊!”曹植聲音嘶啞,透出無法掩飾的痛苦。

“植弟,我知道,你心裏很苦。可是你每日都是這個樣子,又有什麽用呢?”甄宓說著,心中恨恨地罵著——我怎麽就這樣愚笨,想不出一句能夠打動植弟的話語呢?

“你知道我心中很苦?不,你不知道,你什麽也不知道。”曹植搖著頭說道。

“我知道……”

“你不知道,不知道!”曹植大聲說道,“我從一懂事,便受到丞相大人的教導,要我時刻不要忘了仁孝之心。我從一識字,便日日寫的是聖賢之道。我也一心一意要做個仁孝之人,我也一心一意要追慕聖賢之道。我學文習武,是為了安邦定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以為天下最缺少的,就是我這樣的人。我以為丞相大人最欣賞的,就是我這樣的人。可是……可是忽然之間,一切都變了,一切都不是……都不是我以為的那個樣子,仁孝不是我心中的仁孝,聖賢之道也不是我心中的聖賢之道。就連,就連丞相大人,也不是我心中的丞相大人。我以前所有的一切,全都……全都失去了,全都失去了!我如今是什麽也沒有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為什麽還要留在這個世上。也許……也許我幻想著大嫂能夠知道我的心意。可是,可是連這幻想,如今我也沒有了,沒有了……”

“植弟,你……你知道那天在水閣中,我為什麽要唱《上邪》嗎?”甄宓打斷了曹植的話頭,問道。

“那,那一定是你心中很苦。”

“是的。我心中很苦。我隻是一個女子,沒有植弟這樣的遠大誌向。我隻盼著今生今世能遇到一個心愛的郎君,與他永相廝守。縱然是‘夏雨雪,天地合’,也不分別。可是,可是我不僅沒有遇到過心中的郎君,並且連做人的尊嚴也失去了,我根本不能依照著自己的意願活在世上,我根本不能避開曹家強加的羞辱……”

“大嫂,你……”

“我為什麽能夠成為你的大嫂,你知道嗎?”

“我……”

“你當然知道。可你從來不會想一想——當一個自幼讀過詩書,知道她必須嚴守禮法的女子麵對著血淋淋的利刃時,會是什麽樣子。而我正是在那血淋淋的利刃下成了你的大嫂。我本該拚死守住清白的,我本該……可是,可是我卻成了你的大嫂。”

“大嫂,我……”

“雖然我不願成為曹家的人,但卻願意成為植弟的好大嫂。大嫂的眼中,天下的任何一個男人,也比不了植弟。可植弟現在的這個樣子,卻不是大嫂願意看到的。”

“大嫂,你真的……你真的隻是……隻是把我看作‘植弟’嗎?”

“我曾為植弟這樣的血性男兒感到無比欣慰,我把在曹家遇到了植弟看作是上天給予我的最大幸運。我不願看到植弟現在的這個樣子,如果植弟一直是這樣,曹家對我來說,就真正成了一刻也待不下去的陰曹地府。”

啊,大嫂竟是這樣看重我!曹植心頭滾熱,眼中一片潮濕:“我今日……我今日知道了大嫂的這番心意,死也甘心了。大嫂既然不願在曹家待下去,何不和我一起遠遠離開!我不隻是大嫂心中的植弟,我還是大嫂心中的那個……那個郎君啊……”

“你不是!”甄宓陡地說著,“你隻能是我的植弟,一個世上最好最好的植弟……”

“不,我不做大嫂的植弟……”

“你隻能是我的植弟!”甄宓再次打斷了曹植的話頭,“這一切,早已被上天安排好了!植弟想要離開,也隻是一廂情願罷了。植弟所想去的地方,這個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啊。植弟心中若還有我這個大嫂,就聽了大嫂的一句話——不要這樣了。”

“一切早已被上天安排好了?”曹植喃喃念著,心中的熱流漸漸冰冷下來。他猛一轉身,躍上了馬背。

“植弟!你,你要幹什麽?”甄宓大急,忙攔在馬前,問道。

“既然一切早已被上天安排好了,大嫂又何必問呢?”曹植冷冷說道。

“植弟,你……你真是這樣讓大嫂失望嗎?你就真的不能成為大嫂希望看到的那個樣子嗎?”

“大嫂又希望我是一個什麽樣子?”

“我希望看到的植弟,是那個既能寫出‘美女妖且閑,采桑歧路間’,又能寫出‘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的瀟灑少年,英偉壯士!是一個什麽都拿得起,放得下,胸襟闊大的血性男兒。可是你自己想想,你現在是個什麽樣子?你隻不過是受了一點點委屈,便如此自暴自棄,將父親的教導,母親的愛撫,眾人的期望,全都拋在了腦後,又哪有一點男兒的血性呢?”

“一點點委屈,你居然說我隻是受了一點點委屈,哈哈哈!”曹植又是仰天狂笑起來。

甄宓心中一顫,叫道:“植弟,我是……”

“你給我閃開了!”曹植猛地大喝了一聲。

甄宓一動不動地站在馬前,兩眼定定地望著曹植。

曹植的心中忽地跳了幾下,他猛一咬牙,閉上雙眼,韁繩往左方一拉,同時狠狠向馬腹踢了一腳。

白馬一聲長嘶,呼地躍起,從甄宓身側一掠而過,直向大道盡頭馳去。

“植弟,植弟!”甄宓踉踉蹌蹌向前追去,大聲呼喊著。

回答她的是愈來愈模糊的馬蹄聲。

植弟,難道你沒聽見我已經說過了嗎——天下的任何一個男人,也比不了植弟,也比不了植弟!植弟,你是一個真正的血性男兒,真正的血性男兒啊!剛才我那樣說你,是故意要激惱你,好讓你從迷狂中猛醒過來。可你……可你卻一點也不知道我的苦心!我是沒有辦法了,才這麽激惱你啊!植弟,植弟!你這樣下去,隻能是害了自己,隻能是自己害了自己啊!甄宓痛苦地在心中呼喊著。

天空上的灰雲不再飄動,漸漸凝成了一整塊沉暗的帷幕。

一片又一片雪花悄然而至,在寒風中飛舞著,久久不肯落下。

甄宓眼中的世界昏昏茫茫,仿佛成了傳說中的幽暝地府。

2

雪花紛飛的大道上見不到一個行人,隻有曹植在縱馬狂奔。

鄴城高大的南城門下,一員武將和數十兵卒手持長矛,肅然站立著。

忽然,一個兵卒怪叫一聲:“三公子又來了!”

“快攔住他!”那員武將大喝聲裏,當先橫矛而立,站在道路正中。眾兵卒雁翎般緊隨在那武將左右,長矛前挺,如臨大敵。

高大的白馬瞬息之間馳近了城門,在閃亮的長矛前陡地停下,險些將馬背上的曹植甩了下來。

“滾開!”曹植坐穩身子,怒聲喝道。

“辛大人有令,三公子不得擅自出城!”那武將胸脯一挺,大聲說道。

“辛毗算是什麽,能管得了我嗎?”曹植怒問道。

“辛大人管不了三公子,卻管得了末將啊。末將若是放了三公子出城,這項上的人頭就保不住了。”那武將苦笑著說道。

“辛毗能殺你,我就不能殺你嗎?”曹植伸手握住了佩劍的劍柄。

“三公子要殺末將,就請動手。”那武將說著,脖子竟是往上一伸。

“你……”曹植又急又怒,刷地將佩劍拔了出來。

“子建!”一聲高呼突然響起。

曹植聞聲轉過頭,不覺詫異地睜大了眼睛。

城門旁的馬道上,站立著麵色憔悴的楊修。

“德祖兄你……你不是隨軍南征去了嗎?怎麽……怎麽……”曹植說著,一顆心直往下沉——楊修的樣子,為何這樣狼狽?難道丞相大人南……南征……遇到了不利嗎?

“子建且請上來,愚兄有話對你說。”楊修說著,轉過身,順著馬道走到了城頭上。

曹植撥轉馬頭,踏上馬道,行至城頭。

城頭建有一座高大的城樓,樓前豎著一麵鮮紅的大旗,在飛雪中異常醒目。

楊修拱手對曹植說了一聲:“請!”當先走進了城樓。

看德祖兄的樣子,好像有著滿腹心事。曹植疑惑地想著,翻身下馬,向城樓走過去。

曹植走進城樓,心中更覺驚異——荀彧背著雙手,正站在樓中的屏風前。

“小侄拜見尚書令大人!”曹植連忙上前行了一禮,心中道——丞相大人一向將荀彧視為左右手,每逢出征,必令他隨行,一刻也不能離開。為何他今日忽然在城樓上出現了呢?

“罷了。”荀彧說著,拱手回了一禮。

“大人什麽時候回來的?”

“已回來三天了。”

“這個……這個小侄為何不知?”

“不僅你不知道,城中的許多人都不知道。我和主簿大人一回來,便住在這城樓上,連家中也未去過。”

“此為何故?”

“怕城中人見到我們後會生出疑心,問起南征之事。”

“南征……南征之事如何?”

“南征之事不妙,朝廷兵馬失陷甚多。”

“啊!”曹植不覺驚呼了一聲,怔怔地看著荀彧。

荀彧神情平靜,對楊修說道:“德祖,你給三公子仔細講講南征之事吧。”

楊修上前一步,神情凝重地對曹植講述起來——曹操出敵不意,盛暑行軍,以十數萬精銳步騎直逼荊州,勢不可當,荊州牧劉表驚恐之下,病情陡地加重,不等曹操大軍兵臨城下,便已去世,遺命次子劉琮承襲其位。

劉表一死,荊州人心惶惶,眾文武僚屬大都勸說劉琮立刻投降,以苟全性命。

劉琮年少軟弱,無甚主張,雖不情願,最終還是聽從了眾文武僚屬的勸說,投降了曹操。

唯有駐守樊城的劉備堅決不降,率領部下向南撤退。

曹操不費一兵一卒,便得到了荊州八郡的土地,大喜之下,一邊派人接收荊州各處城池府庫,一邊親率五千精騎追擊劉備。

曹、劉兩軍在當陽長阪坡相遇,一場混戰之後,劉備大敗,兵卒輜重損失殆盡,但其本人和手下的謀士武將,卻俱是僥幸逃脫了。

曹操獲得大勝之後,並未窮追劉備,而是屯兵荊州,對部下和新歸降的荊州文武僚屬大加封賞,然後派使者給孫權送去一封書信,稱本丞相親率水陸大軍八十餘萬,欲與孫權將軍會獵於吳。

此時曹操威名大震,關中的馬超以及遠在西蜀的劉璋紛紛派出使者來到曹操的軍營中,向曹操表示臣服之意。

曹操得意至極,對眾人說孫權見了本丞相的書信,定會和那劉璋一樣,派來使者求降。

不料孫權不僅拒不投降,反倒與劉備聯合起來,要與曹軍決一死戰。

曹操惱羞成怒,親率北方兵馬以及新收編的荊州水軍順大江而下,欲一戰滅亡東吳。

孫權毫不示弱,拜周瑜魯肅為大將,領精兵五萬,屯守赤壁,與曹操隔江對峙。同時,孫權又親率數萬水軍攻合肥,威脅曹操的側翼,還派人與馬超聯絡,勸其乘虛偷襲許都。

曹操聞報,急欲決戰,連連向敵軍挑戰。

周瑜堅守不出,使曹軍無法取勝。

曹操軍中多為北方之人,在搖搖晃晃的戰船上待久了,俱是眩暈不已,甚至生出病來。曹操大為憂慮,苦思之下,終於想出一個妙法——將戰船以鐵鏈相連,數十艘結為一排,使戰船在水上不再晃動。

戰船連接起來之後,果然平穩了許多,兵卒們也很少感到暈眩,一時精神大振。

周瑜見此,頓時生出一計,令部將黃蓋寫了一道降書,派人送給了曹操。

曹操見到降書大喜,當即與送信人議定了黃蓋的投降日期,並許諾重賞黃蓋,賜以高官厚祿。

當議定之日來到時,黃蓋備下數十艘大船,船中放滿柴草,並澆上許多油脂,遮上帷幕。

大江上冬日多見西北風,少有東南風,但黃蓋“投降”那一日偏偏是東南風大起。

黃蓋在大船後備下小艇,然後高升船帆,乘風向北岸的曹操大營急速馳去。

曹軍見黃蓋來降,紛紛站立在船頭觀望,毫無防備之意。

黃蓋見離曹操大營不遠,便和眾兵卒跳下早已準備好的小艇,然後點燃了大船上的柴草。

大江上刹那間火光衝天,飛馳的大船瞬息之間便闖進曹軍大陣中,將連在一起的敵船推入到火海之中。

曹軍頓時大亂,兵卒們拚命逃竄,互相踐踏,不可收拾。

周瑜趁勢率領全軍出擊,跟隨在大火之後殺入曹操的軍營中。

曹操無法抵擋,和眾文武僚屬棄營而逃,一路上連遭伏兵截殺,損失慘重。

東吳和劉備乘勝追擊,將荊州之地奪去了大半,曹操僅占了幾座孤城……

曹植聽著楊修的講述,隻覺心中一片茫然,幾疑所聞所見全是虛無的幻影——這怎麽可能呢?這怎麽可能?

我莫非是在夢中?我定是在夢中?

“赤壁之戰使孫權振奮不已,日夜猛攻合肥。丞相大人惟恐側翼有失,率領剩餘的兵卒退回許都,打算稍作休整之後,便向東進兵,以解合肥之圍。隻是軍中糧草已損失殆盡,急需補充。因此丞相大人派我和荀大人急速回到鄴城,征調河北糧草。為了不使眾人知道南征失利之事,以免損傷士氣,我和荀大人隻得住在城樓上,秘密行事。一旦征調糧草完畢,我和荀大人仍會回至軍營。”楊修最後說道。

“不!”曹植陡然大叫了一聲。

楊修和荀彧一怔,都向曹植望了過去。

“丞相大人決不會敗!”曹植又是一聲大叫。

“丞相大人已經敗了。”楊修說道。

“僅僅一把火,就燒敗了丞相大人的八十萬水陸大軍嗎?”

“是的,周瑜放了一把大火,便燒敗了朝廷的八十萬大軍。”

“丞相大人難道不是戰無不勝嗎?”

“丞相大人曾經是戰無不勝。”

“曾經是?”

“或許將來丞相大人依然是戰無不勝。但是現在,丞相大人已經敗了,而且是前所未有的慘敗。”

曹植默默不語,透過城樓上的窗口,向外望去。

天空仍是一片昏茫,雪花不停地飄落下來。

曹植忽然向楊修和荀彧行了一禮,轉身便往城樓外走去。

“子建,你要幹什麽?”楊修問道。

“我要立刻南下,到軍營中去。”曹植說著,腳步不停。

“站住!”荀彧厲聲喝道。

曹植停了下來,但仍是麵對著樓外,一副隨時要走出去的樣子。

“丞相大人讓我回到鄴城,不僅僅是為了征調軍糧,還有話想讓我告訴你。”荀彧說道。

“那些話,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何況我到了軍營之後,丞相大人自會親加教訓。”曹植說道。

“老朽有一番肺腑之言,要告知三公子,不知三公子願不願聽?”荀彧的語氣忽然柔和了許多。

肺腑之言?曹植心中不覺一震,緩緩回過身來。

荀彧抬起手,向樓外一揮。

楊修放輕腳步,悄然退到樓外。

啊!荀大人究竟是有什麽話要告訴我,居然連楊修都不可以聽見?曹植心頭疑雲大起。

3

城樓中一時異常寂靜,仿佛連雪花飄落在城頭上的聲音也能清晰地聽見。

荀彧凝視著曹植,久久不語。

曹植發覺荀彧的眼中隱隱有淚光閃爍,更在疑惑中多了一些惶惶不安——奇怪,從前我隻有在丞相夫人麵前,才有這樣的感覺。怎麽今日麵對荀彧,也是如此呢?

“三公子,你此刻很難過嗎?”荀彧忽然問道。

“嗯。”曹植答應了一聲。

“是因為丞相大人打了一個大敗仗?”

“嗯。”

“如果丞相大人此刻大勝而回,你會很高興嗎?”

“我……”

“你不會高興。你不願看到丞相大人打了敗仗,因為丞相大人是你最崇敬的人。但你也不會為了丞相大人的大勝而高興,因為丞相大人又是令你失望至極的人。”

“荀大人,你怎麽能……怎麽能……”曹植臉色蒼白,話已湧到口邊,卻無法說出。

“三公子,你是否在懷疑——老朽怎麽能知道你心中的想法?”荀彧問道。

“嗯。”曹植不想回答,卻又不由自主地答應了一聲。

“其實你在鄴城中的所作所為,丞相大人知道得清清楚楚,我也知道得清清楚楚。丞相大人盡管和你是父子至親,卻又不明白你為何這般**不羈,為此十分憂慮。”荀彧說道。

一個人內心的痛苦,休說是父子至親不能明白,就算是他最愛慕的人,也未必能夠明白。曹植想著,仿佛又看到了甄宓的身影,隻覺眼中一片潮熱,幾欲流下淚來。

“三公子為何如此,或許隻有老朽能夠明白。”荀彧又說道。

“你明白什麽?”曹植脫口問道。

“老朽和三公子一樣,平生最敬佩的人,便是丞相大人。但如今丞相大人卻讓老朽失望至極。”荀彧神情黯然地說道。

“荀大人,你……你……”曹植愣愣地望著荀彧,心中震驚至極——荀彧的話已是含有“怨恨”之言,而對丞相大人“怨恨”,便是對朝廷的“怨恨”,便是“大逆不道”,按律當處以斬首大刑。丞相大人最倚重的下屬,就是荀彧啊。論理論情,荀彧都不應該對丞相大人有任何“怨恨”之意。

可是荀彧竟然有了“怨恨”之意,並且還親口對我說出了“怨恨”之意。

荀彧為何對丞相大人有了“怨恨”之意,又為何對我說出了他的“怨恨”之意?難道他不怕我會將這“怨恨”之語告訴丞相大人嗎?

“三公子,老朽是看著你長大的,知道你天性仁孝,又虛心好學,胸懷大誌,心中十分高興。你如今成了這個樣子,老朽是心憂如焚啊。”荀彧說著,聲音喑啞,喉間似是壓著重物一般。

“丞相大人常在我們兄弟麵前說起荀大人,讓我們兄弟像尊敬父親和老師那樣尊敬荀大人,丞相大人還對我們兄弟說過——當今天下,真正稱得上至仁至孝而又有著大智大勇,堪稱‘王佐之才’的人物,也隻是荀大人一人而已。”曹植邊說邊仔細觀察著荀彧的神情。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丞相大人也。隻是丞相大人對老朽實在是太過推許了。老朽和丞相大人相比,就像是腐草間的螢火與太陽相比一般,又怎麽當得起公子尊以父師之禮呢?唉!老朽就算是以死相報,也難酬丞相大人的知遇之恩啊。”荀彧說著,眼中已流出了熱淚。

看荀彧的神情,毫無虛假之意。可他又為什麽對丞相大人有著“怨恨”之言呢?曹植想著,脫口問出:“荀大人既然是如此推崇丞相大人,又為何說對丞相大人失望至極呢?”

“三公子,丞相大人最常教導你的話是什麽?”荀彧不答,反問道。

“丞相大人最常教導我的話是——好好讀書,習練武藝,做一個大賢之人。”

“如何才能成為大賢之人?”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如何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以聖人的仁孝大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何為仁孝大道?”

曹植默然無語,過了好一會才答道:“從前我自以為明白了什麽是仁孝大道,可是現在,我又不明白什麽是仁孝大道了。”

“仁者,天下為公也。所有的人都能互相尊重,而不隻是尊重自己的父親;所有的人都能互相愛護,而不隻是愛護自己的兒子。此便是聖人所說的‘仁者愛人’也。孝者,謙恭順從之德也。做兒子的,順從父親;做臣子的,順從君王。一切人都依禮而為,行所當行,止所當止。如此,世間便不會有爭奪搶掠之事,天下也不會有兵戰凶亂之事。家國安寧,人人快樂。聖人所說的‘大同’之世,現於人間矣。”荀彧說著,眼中閃爍出異樣的光彩。

“人世之間,真能出現這樣的‘大同’之世嗎?”曹植問著,心中感到了強烈的震動——丞相大人經常在我麵前說起仁孝大道,卻從未像荀彧這樣說過。

荀彧的話,才真正說明了什麽是仁孝大道啊。

隻是這樣的仁孝大道,丞相大人定然不能接受。

丞相大人雖說權傾朝廷,也隻是一個臣子——必須順從君王的臣子。可是,丞相大人又怎肯順從君王呢……

“隻要人人懷著仁孝之念,大同之世,必能出現。堯舜之時,便是大同之世。文王、武王、成王之時,雖然不及大同之世,但家國安寧,人人快樂,可稱為小康,亦為聖人賢者所追慕。”荀彧神情堅定地說著。

“為何自文王、武王、成王之後,不僅沒有出現大同之世,連小康也見不到呢?”

“你讀過《孟子》一書嗎?”

“讀過。”

“孟子見梁惠王那一章,你還記得嗎?”

“記得。”

“梁惠王問孟子——老夫子將給寡人的國家帶來什麽利益——孟子又是如何回答的?”

“孟子回答道——大王為何開口便講求利益呢?如果大王見人就說‘如何能使寡人的國家有利?’朝臣便會見人就說‘如何能使我的家族有利?’而百姓們便會見人就說‘如何能使我自身有利?’如此,上上下下就隻看得見利益,就隻會去爭相謀奪私利,國家也就因此處在了危難之中。”

“文王、武王、成王之後,所以連小康也難見到,正是上上下下隻看得見利益,上上下下隻知謀奪私利的緣故。”

“這樣的情形好像已持續了千餘年,還能夠改變嗎?”

“能。大同之世的出現,是因為有了堯、舜那樣的聖君。小康的出現,是因為有了周公那樣的聖人。隻要如今能夠出現一位周公那樣的聖人,就可以使仁孝大道行於天下,雖不能重現大同之世,但重現文王、武王、成王時的小康,還是可以達到的。”

“荀大人所說的‘周公’,是不是丞相大人?”

“正是。”荀彧說著,聲音異常沉重,“老朽少年之時,便熟讀聖賢之書,立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誌願。後來董卓亂政,群雄並起,生靈塗炭,老朽憂憤之中,更加渴慕周公那樣的聖人。盼著在天下大亂之後,能夠出現一位雄才大略而又深懷仁孝之心的聖人,使大亂歸於大治。老朽對天下英雄仔細觀察了一番,深感惟有丞相大人才會成為周公那樣的聖人,便毅然投奔到丞相大人帳下,直至如今。”

“誰知丞相大人並不是周公那樣的聖人。”曹植苦澀地說道。

“不,老朽相信——丞相大人最初的確可以成為周公那樣的聖人。”

“荀大人何以這般相信丞相大人?”

“有丞相大人的詩句為證。其《蒿裏行》《薤露行》《善哉行》諸章,無不傷時感懷,斥責逆臣,追慕前賢,哀憐下民,透出尊君盡忠之心。還有丞相大人的行動為證,其伐袁術之逆,抗袁紹另立之謀,迎當今皇帝於危難之中,俱是大漢忠臣的舉動。隻是……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丞相大人為眾多奸人所惑,難以堅守臣節,有犯上之嫌,將自棄一世英名矣。”

“所以,荀大人才會……才會對丞相大人失望至極。”

“不僅是失望至極,更是……更是痛心至極啊。丞相大人是老朽心目中的周公,又對老朽有著知遇大恩,老朽縱然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丞相大人。老朽不願看到丞相大人如此自棄,忽忽欲狂,幾次想拔劍自刎……”

“啊。荀大人千萬不可如此。”

“是啊,老朽不能輕易去死。老朽一死,倒也容易,卻是於事無補,不僅不能報答丞相大人,反而會讓丞相大人的名聲受到損害。”

“難道……難道丞相大人必須是周公那樣的聖人,天下才能重現小康嗎?”

“聖人說過——堯舜以仁義之心治天下,則天下百姓俱是尊崇仁義大道。桀紂以暴虐手段治天下,則天下百姓隻知暴虐之道。丞相大人執掌朝中權柄,一言一行,無不關乎天下風俗。丞相大人若是周公那樣的聖人,必會以仁孝之心治天下,則天下百姓俱是尊崇仁孝大道,小康必可重現矣。丞相大人若不能堅持臣節,有所妄動,就隻能以利害之術來治天下。則天下百姓無不爭相謀奪私利,世道人心不問可知矣。”

“可是丞相大人已為奸人所惑,難以保持仁孝之心,又該怎麽辦呢?”

“你說該怎麽辦呢?”荀彧凝視著曹植,反問道。

“唉!”曹植長歎了一聲,“這正是我怎麽也想不明白的地方。從前,丞相大人在我眼中至賢至明,雖是周公,也難相比。可忽然之間,一切都變了,丞相大人竟然……竟然不是我心中的那個丞相大人……我不知該怎麽辦,我隻想衝出城……衝出城,衝到軍營去,上陣殺敵,以死報答丞相大人的養育之恩。”

“錯了,錯了!你和老朽當初一樣,隻想著自己了斷,卻沒有想到過——你了斷之後,又置丞相大人於何地?”

“依荀大人之見,我……我又該如何?”

“當堅信聖人的仁孝大道,以功補過,上能治國平天下,下可報答丞相大人的養育之恩。”

“如何以功補過?”

“丞相大人萬年之後,其大業將由你來承襲。老朽盼你能夠成為周公那樣的聖人,永保臣節,以仁孝之心治天下,重現小康之世,英名傳之千秋,永為後世追慕。如此,丞相大人縱有小過,也會因你的大功而為後世所諱。隻有如此,你才可以報答丞相大人,才無愧立於天地之間。”

“難道你不願成為一個大賢之人嗎?難道你忍心看著丞相大人為奸人所惑,自棄一世英名嗎?難道你不想盡人子之孝,報答丞相大人的養育之恩嗎?難道你詩中的‘捐軀報國難,視死忽如歸’之句,隻是寫給別人看的嗎?”荀彧不容曹植多想,疾言厲色地喝問道。

曹植如同久困在幽暗的山洞中忽然發現了洞口,眼前豁然光明起來,渾身熱血沸騰——我當然不能看著丞相大人自棄一世英名!

我當然想盡人子之孝,報答丞相大人的養育之恩!

我的詩句都是發自內心,又怎麽是寫給別人看的呢?

“不!我不能隻想著自身!”曹植思緒如狂濤亂湧,激昂的話語衝口而出,“我願意堅信聖人的仁孝大道……”

“好!”荀彧不待曹植說完,便高聲讚道,並撲通跪倒在地。

“荀大人,你……你這是怎麽啦?”曹植慌忙上前,扶起了荀彧。

“三公子願意堅信仁孝大道,老朽死也……死也瞑目了。”荀彧神情激動,哽咽著說道。

“荀大人如此……如此推重小侄,不知……不知小侄能否……能否擔當得起。”曹植亦是異常激動,翻湧的心緒無法寧靜下來——我本來以為這個世上一片混濁,沒有一個人能夠知道我的心意,但荀大人的一番話,卻是如驚雷一樣把我從噩夢中震醒了過來。

原來,這個世上知我者並非沒有,隻是我昏昧不明,看不見罷了。

我以為今生今世也無法報答丞相大人的養育之恩,根本沒有想到“以功補過”。我枉讀了那麽多聖賢之書,竟幾乎忘了仁孝大道。

今日若非遇上了荀大人,我隻怕是……隻怕是鑄成大錯了……

“隻要三公子能夠堅信仁孝大道,就什麽也可以擔當了。”荀彧激動之中緊握著曹植的雙手,連連搖動。

“今後小侄應該如何行事,還望荀大人指教?”

“首先,三公子須得振奮精神,切不可重蹈往日的荒唐。”

“小侄……

“三公子再也不可似今日這樣馳馬狂奔。”

“小侄隻是在和辛毗賭氣。辛毗說——我隻能在禁苑、玄武池和城內騎馬,絕不可……絕不可出城一步。小侄偏不聽他的,就……就……”曹植臉色紅漲,不知如何說下去。

“辛毗的話,是轉述丞相大人的旨意,你必須遵守。何況辛毗身為丞相府長史,深得丞相大人信任,你也應該對他十分敬重才是。”荀彧鬆開握住曹植的雙手,正色說道。

“是。”曹植答應著,微微垂下了頭。

“那‘柳下’酒肆,三公子也不要再去了。”荀彧語氣柔和地說道。

“……嗯。”曹植猶疑了一下,才答應道。

“成親?”

“是的。你已到了成親的年齡。”

“不……”

“你必須聽從丞相大人的話。”

“我……”曹植的眼前一下子出現了甄宓的麵容,耳邊也仿佛響起了甄宓的聲音——你隻能是我的植弟!一切早已被上天安排好了!

……

“你和崔氏結親,丞相大人定會高興。而且崔氏名望甚好,在朝中的勢力亦是不弱。”荀彧說著,神色間透出些憂慮之意。

“我會讓丞相大人高興的。”曹植猛地抬起頭,以堅決的語氣說道。

“好,好!”荀彧連聲讚道,臉上的憂慮之意一掃而空,“你今後要盡量發揮出自己的才智,以得到丞相大人的歡心,使丞相大人將你看作可以承襲大業的人。你必須牢牢記著——隻有在你承襲了丞相大人的大業之後,才能去做你想做的一切。”

“如此說來,丞相大人不論讓我做什麽,我都必須順從嗎?”

“正是。”

“如果丞相大人所行之事有違仁孝大道,我也不能對他勸諫嗎?”

“不能。”

“這……”

“自古成大事者,必有堅忍之心。昔者周公受讒奔楚,而忠直之心不改。孔子周遊列國,屢屢受困,其克己複禮之誌不變。三公子從今以後,當抱定堅忍之心,以天下為重,謹慎侍奉丞相大人。”

“隻是……隻是丞相大人並不會喜歡一個唯唯諾諾的人。”

“這個你不用擔心,有一個人會隨時幫助你。”

“他是誰?”

“丞相府倉曹屬主簿楊修。”

“是德祖兄!”曹植驚喜地叫了一聲——德祖兄一向與我相好,親如兄弟。他又極為聰明,足智多謀,並且深得丞相大人信任。如果有他幫助,我定能侍奉好丞相大人。

“老朽之心願,亦是德祖之心願。為避嫌疑,老朽將盡量不與三公子相見。三公子有任何為難之事,都可以去問德祖。”荀彧說道。

“想不到……想不到德祖兄亦是心懷大誌。”曹植感慨地說道。

“三公子今後想不到的事情還有很多,心中須得有所準備。”荀彧意味深長地說道。

“荀大人的話,小侄會牢牢記在心中。”曹植說著,眼前再一次浮現出了甄宓的麵容——大嫂,你再也不必為我擔心了!我再也不會讓你失望,決不會讓你失望!

我什麽委屈都能忍受,我將會像你希望的那樣——成為一個什麽都拿得起,放得下,胸襟闊大的血性男兒。

4

雪花無聲無息中改變了整個世界,從城頭上望出去,天地間白茫茫一片,處處如瓊雕玉砌般清麗純淨。

荀彧和楊修站立在城樓前,俯看著城內的大道。

曹植騎著白馬,正順著大道向丞相府行去。

“三公子果然如大人所料,完全讚同了我們的謀劃。”楊修說著,眼角眉梢全是興奮之意。

“我們沒有看錯,三公子的確是心地仁厚。隻是……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三公子就像這天上的飛雪,過於純淨,缺少機心。他對我所說的話,至少應該有一點懷疑才是,可是他卻一點懷疑也沒有。以他的這種性情,麵對至為險惡的立儲之爭,實在是有些……有些令人擔心啊。”

“如果三公子有機心,就難以是個心地仁厚的人,我們的圖謀也就無法寄托在他身上。”

“是啊,天地之間,很少有兩全齊美的事物,我等也不必太過奢求。”

“大人也無須過於擔心。曹植固然缺少機心,但小弟可以幫助他啊。”

“你?”荀彧定定地看著楊修,苦笑了一下,“恕愚兄直言,老弟雖是聰明機敏,智謀過人,其實也是一個沒有機心的人。”

“那麽大人是個有機心的人嗎?”楊修反問道。

荀彧一怔,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楊修笑道:“其實我們都是沒有機心的人。真正有機心的人,決不會想出我等如此迂腐的圖謀。”

“我等的圖謀,決非迂腐,而是天之大道,一定要成功!”荀彧正色說道。

“我等的圖謀,也一定能夠成功。小弟雖無機心,但自信還有些智謀,能夠應付丞相大人。”

“丞相大人在明,你在暗,對付他並不太難,難的是我們真正的敵人一樣在暗處。在開始之時,你根本不明白他們是誰。”

“大人所說的,是曹丕背後的人吧?”

“正是。從眼前的情勢上看,曹丕成為丞相大人承襲者的希望比三公子更大,欲謀富貴者定會把賭注押在曹丕身上。這班賭徒之中,肯定有許多足智多謀的人。他們一定會想出種種毒計,幫助曹丕對付他的敵手。”

“這些我早就想到過。隻要三公子爭氣,我定能幫助他對付所有的敵人。”“賢弟切不可過於輕視對手。”

“小弟並不敢輕視對手。小弟如今最擔心的,還是丞相大人。”

“這也是愚兄最擔心的。唉!朝廷兵馬敗到了這種地步,實是出乎愚兄的意料。愚兄固然不願看到丞相大人獲勝,但也絕不願看到丞相大人如此慘敗。賢弟也許看出來了——赤壁之戰後,天下大勢已經發生了巨變。”

“是啊。東吳經此大勝,兵力更強於往昔。而劉備不僅可以得到荊州之地,還會趁丞相大人忙於救援合肥之時,擴軍屯糧,進窺西蜀。天下從此以後,將不再是丞相大人傲視群雄,而是朝廷、東吳、劉備三強並立,一時誰也無法滅了對手。”

“如果丞相大人據了荊州之後,能夠暫緩攻擊東吳,先安撫人心,獎勵士卒,也不至於敗得這麽慘了。而且賈詡、程昱等人都曾勸過丞相大人緩攻東吳,但丞相大人就是不聽。”

“丞相大人是急於一統天下啊。”

“可現在卻是三強並立,隻怕十數年內,天下無法統一。”

“這種情形,對我們並不有利。”

“是啊。東吳、劉備太過強盛,就會根本不將朝廷放在眼裏。丞相大人‘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法寶已經失去了作用。既是如此,丞相大人就極有可能篡奪漢室,自己做了皇帝。”

“我們絕不能讓丞相大人篡奪漢室,絕不能!”

“但若是丞相大人一定要代漢自立呢?”

“我會拚出了這條老命,去阻止他。不然,丞相大人篡漢之後,就是朝代的變換了。我們若要把變換了的朝代再變回來,不僅更加艱難,且會使天下又生出大亂,更不可收拾。”

“可是大人的阻止,不一定會讓丞相大人改變主意啊。”

“那我們就隻好鋌而走險,殺了丞相大人。”荀彧說著,身子劇烈地抽搐了一下。

楊修聽著,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不,不能走到這一步。這樣太冒險了,而且……而且一樣會使天下大亂。”

“但是我們必須有最壞的打算。所以,賢弟要盡快使曹植得到丞相大人的歡心,使他在曹家的地位更加凸顯。這樣,萬一丞相大人有了什麽‘意外之事’,曹植就會成為眾人公認的曹家大業承襲者。”

“小弟定當不負大人所托。”

“有一件事,賢弟須多加注意。”

“什麽事?”

“這次大軍回到許都時,愚兄發覺曹彰對曹丕甚是不滿,幾次想在丞相大人麵前指責曹丕,又強忍住了。”

“啊,這件事倒是對我們大為有利。”

“是啊。曹彰雖然不可能成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但他卻在丞相大人心中很有分量。如果曹彰對三公子友善而與曹丕為敵,則丞相大人在確定誰能成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時,會更傾向於三公子。”

“我們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

“但你千萬不可露出了痕跡。丞相大人對他的幾位嫡子十分注意,我們除非到了極有利或者極不有利的時候,才能去打曹彰的主意。”

“小弟明白最鋒利的長劍須在最恰當的時候刺出,才能得到一擊而中的奇效。”楊修笑道。

“大人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嗎?”楊修問道。

“愚兄對賢弟有些不放心。”

“這……這是從何說起?”

“賢弟太聰明了。”

“聰明難道不好嗎?”

“孔子曰‘過猶不及’,我擔心賢弟太過聰明,反倒會引起丞相大人的妒恨。”

“可是丞相大人最看重我的地方,正是那些小聰明啊。一旦我忽然不那麽聰明了,丞相大人豈不是要生出了疑心?”

“我不是要賢弟將聰明藏起來,而是想提醒賢弟——遇事須少用聰明,多用智謀。”

“多用智謀?”楊修喃喃念著,若有所思,“大人的話,小弟一定會記在心上。”

荀彧抬起頭,望著漫天飛雪,低聲吟道——

仲尼之世,王國為君。

隨製飲酒,揚波使官。

楊修聽著荀彧的吟誦,心中不覺感慨萬千——這幾句詩,是丞相大人受到皇帝賞賜之時,在我和荀大人等僚屬麵前即興吟出的,言道:孔子之世,王室衰微,無人敬重。孔子深有感觸,便稱讚當年立有大功的管仲出使王室之時謹守禮法,隨製飲酒,絲毫不敢逾越規矩。

丞相大人吟出此詩,無非是要告訴我和荀大人,他無論立下多麽大的功勞,也會像管仲那樣謹守禮法,絕無僭越之意,以期能夠得到後世賢人的稱讚。

如果丞相大人真能如他所說的那樣,實為天下之福,我等也不必如此苦心謀劃了。

可惜,丞相大人的這幾句詩,隻是說給旁人聽聽而已。

一個有著雄才大略,滿腹智謀的人為什麽要這般口是心非,刻意掩飾?

這說明丞相大人已經有了疑懼之心,對任何人都不肯加以信任。

荀大人此刻吟誦丞相大人的詩句,既是在排遣心中的遺憾,也是在提醒我決不可輕視了丞相大人!

5

仿佛隻在一瞬間,又仿佛過了許久,春天重又降臨到了人間。

桃花紅了,楊柳綠了,嘰嘰喳喳的紫燕也回來了。

甄宓坐在內室中,怔怔地望著麵前的青銅鏡。

鏡中的甄宓依然是那樣的年輕,依然是那樣的美麗。

遠處隱隱有樂聲傳來。那樂聲十分歡快,細細去聽,樂聲中還帶著許多人的笑語。

“唉!”甄宓聽著那樂聲,不由自主地歎了一聲,隻覺心頭壓上了一塊無比沉重的巨石,壓得她無法站起。

我這是怎麽啦?我怎麽會這樣呢?

我應該感到高興,應該感到輕鬆才對呀!

植弟再也不像前些時那樣荒唐了,再也沒有對我說出那些傻話了。植弟還聽從丞相大人的意願,和崔氏之女成親了。植弟又成了一個人人稱讚、文武雙全的聰慧少年。

我不一直是希望植弟這樣嗎?我不一直是在勸說植弟這樣嗎?

甄宓的眼圈漸漸潮紅起來,眼中的銅鏡也漸漸模糊起來。

曹植似乎從銅鏡中走了出來,曹植似乎在對甄宓說著——你是我在這個世上惟一放不下的人,我不甘心就這樣離開了你,死也不甘心!

“植弟!”甄宓陡地呼喊了一聲。

曹植消失了,銅鏡中仍然是甄宓的麵容,淚光盈盈的麵容。

植弟,我也不甘心,我也不甘心啊!甄宓在心中說道。

“夫人,夫人!”小玉和小翠興奮地奔了進來,“三公子和新娘子來拜見夫人了。”

“快請,請……請他們進來。”甄宓緩緩站起身,竭力平靜下來——過去的一切都過去了,永遠也不會回來。

我應該是植弟的賢嫂,我也隻能是植弟的賢嫂。

我應該為植弟感到高興,更應該為植弟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