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嫉妒心盛,卞夫人暗弄機巧

1

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九月。江陵城外,長江北岸。

西風帶著涼意,不時從天空中拂落幾點雨滴,灑在江麵上。

曹丕、曹彰身披甲衣,勒馬立在高高的大堤上,望著滾滾東流的江水。

沉黯的烏雲下,江上煙波浩渺,蒼蒼茫茫,似是無邊無際。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丞相大人的這首《觀滄海》,其實也可用來形容長江天塹。”曹丕感慨地說著,心想我北方水卒,僅在那小小的玄武池中操演過,不論練成多麽精熟的戰法,到了這無邊無際的大江中,隻怕也是無用。

“不管是什麽天塹,也休想擋住朝廷大軍。”曹彰手揮馬鞭,豪情滿懷地說著。

“不錯,如今朝廷已占據了荊州,得到了十數萬歸降的水軍和數也數不清的戰艦,隻待丞相大人一聲令下,便可渡過長江,踏平江東。”曹丕傲然說道。

“如果倉舒能夠知道丞相大人即將平定南方,一統天下,定是十分高興。”曹彰興奮中又帶著些感傷之意。

“二弟錯了。如果倉舒地下有知,此刻一定十分憂慮。”曹丕搖頭說道。

“啊,這……這是何故?”曹彰怔了一怔,問道。

“二弟,丞相大人一統天下之後,會有什麽舉動?”曹丕反問道。

“許多人都在私下議論,說丞相大人一統天下之後,就會登上皇帝大位。”

“丞相大人登上皇帝大位之後,會不會立太子?”

“當然會。”

“丞相大人會立誰為太子?”

“這……”

“丞相大人隻會在我與二弟、三弟之中選擇一人為太子。既然我和二弟、三弟都有可能成為太子,則朝廷大臣必會如賭徒一般使盡招數,要在我們兄弟身上謀取富貴。到了那時,我們兄弟一不小心,便會陷於奸徒的挑撥之中,不知不覺間互相生起猜疑之心,勢將重蹈袁氏兄弟的覆轍。”

“這……”曹彰心中一顫,定定地望著曹丕,“不,我們曹家子弟,決不能像袁氏兄弟那樣自相殘殺。”

“我們曹家子弟要想避免自相殘殺,隻有一個辦法。”曹丕亦是定定地望著曹彰。

“什麽辦法?”

“我們三兄弟中若有二人心甘情願地退讓一步,就決不會使奸徒有可乘之機,也就不會重蹈袁氏兄弟的覆轍。而倉舒也能夠含笑於九泉之下了。”

“我們三兄弟中,哪二人應該退讓?”

“第一個應該退讓的,是三弟。”

“為什麽?”

“前日辛長史派人送信來,說三弟日日飲酒縱馬,放浪不堪,專與江湖之徒結交,以致眾人議論紛紛。二弟你想想,三弟這般胡鬧,能夠擔當太子重任嗎?”

“這也怪不得三弟,他心中委屈,一時無法排解,就成了這個樣子。”

“如果三弟成了太子,也是這樣,能行嗎?”

“當然不行。”

“第二個應該退讓的,便是愚兄。”

“大哥文武全才,遠勝小弟,怎麽能退讓呢?這第二個應該退讓的,是小弟才對。”曹彰說著,嘴角隱隱露出了一絲嘲諷的笑意。

啊,莫非二弟他已識破了我的用心,曹丕心中發慌,強自鎮定地說道:“丞相大人一向對愚兄不甚看重……

“大哥!”曹彰截斷了曹丕的話頭,“你有句話說錯了。”

“是……是哪句話。”

“丞相大人隻會在大哥和三弟之間選擇一人立為太子。如果三弟退讓了,就惟有大哥能夠成為太子。”

“不,丞相大人對我們兄弟俱是一視同仁……”

“大哥!”曹彰再次打斷了曹丕的話頭。

曹丕身子不覺顫抖了一下,喉中似是堵著什麽,無法說出話來。

“今日大哥既是把話挑明了,我也就不必顧忌什麽——對於立太子這件事,我決不會爭,因為我永遠也不能成為倉舒那樣的人。隻有大哥和三弟,才能夠成為太子。但是太子之位至為重大,惟有丞相大人才可以做出決斷,我們兄弟私下裏議論什麽‘退讓’,實是不該。但願從今以後,大哥再也不要提這件事。”曹彰肅然說道。

“其實我也不想提起這件事,隻不過擔心朝中大臣……”

“大哥放心,小弟不會去爭太子之位,也就決不會與朝廷大臣結交。對於大哥和三弟,小弟毫無成見,決不偏向任何一人。丞相大人的意思很明白——隻要大哥和三弟能夠成為倉舒那樣的人,就一定能夠成為太子。大哥和三弟根本不必去理會旁人的挑撥,隻需牢牢記著丞相大人的教導就行了。”

“二弟今日一番話,實是金玉良言,愚兄得以領教,受益匪淺矣。”曹丕謙恭地說著,心中大為懊惱——今日我本想和二弟套套近乎,試探他到底有什麽打算,哪知才說了個開頭,就劈頭受了他一通教訓,實是晦氣。

看來二弟心中早有主見,全不似外表看上去那麽粗莽,今後我可要千萬注意,別再惹怒了他。

哼,他說對我和三弟毫無成見,隻怕不是真話。

不過,他倒也有些自知之明,知道他不可能被立為太子。如此,我也不必對他太過計較,隻需用心對付了三弟,便可穩獲丞相大人的歡心。

但願上天保佑,讓三弟一直這麽荒唐下去。

這樣,我就不須使出任何心計了……

2

低垂的柳枝仍是在風中輕柔地飄**著,隻是那細長如眉的葉子已漸漸蒼老,失去了青翠的顏色。

幾隻雀鳥偶爾在枝頭上跳躍幾下,便有幾片葉子無可奈何地飄落下來,飄落在鄴城市場寬闊的大道上。

曹植騎著白馬,如閃電一般奔馳在那大道上,翻飛的馬蹄將地上的落葉踏得四處飛揚。

夕陽垂在天際,市場上已是少見人跡。

惟有“柳下”酒肆中仍是人聲鼎沸,異常熱鬧。

身披大袖長袍的方術之士,穿著短袖緊衣的俠士劍客,仿佛一下子從地底冒了出來,挨肩擦背地擠在酒肆的店堂中。

白馬在瞬息之間馳到了古柳樹下,曹植亦是在瞬息之間從馬背上躍了下來。

早有人過來殷勤地將白馬係在柳樹上,更有人謙恭地將曹植迎進店堂。

拜見三公子!拜見三公子……

無論是方術之士,還是俠士劍客,都是爭先恐後地對曹植行以跪拜大禮。

曹植對眾人理也不理,大步穿過店堂,來到了酒肆的後院中。

後院中生著一株石榴樹,結滿了圓溜溜的石榴,幾乎每一個石榴都裂開了口子,露出瑪瑙般透明晶亮的子粒。

石榴樹下,鋪著一張蘆席,席上置有酒案,左慈和周不疑相對坐在酒案兩旁。

見曹植走了過來,左慈和周不疑都站起身,彎腰行了一禮。

曹植拱手回禮,順勢在席上坐了下來。

“金杏兒,拿酒來!”曹植還未坐穩,便大聲叫道。

“來啦!”身穿紅羅長裙的金杏兒捧著銅壺,輕盈地走到席前,將酒案上放著的三個玉杯滿滿斟上。

左慈和周不疑相視一笑,也坐了下來。

“幹!”曹植舉起玉杯,不等左慈和周不疑回應,便仰頭一飲而盡。由於喝得太急,他被嗆得連連咳嗽起來。

“三公子,你總是這麽性急,可不太好。”左慈邊說邊伸出右掌,在曹植的肩頭輕拍了一下。

曹植隻覺一股暖流從肩頭傳遍全身,十分舒服,頓時止住了咳嗽。

“好酒得慢慢品嚐,才能品出滋味來。”左慈笑道。

曹植愣愣地看著左慈,一言不語。

“三公子這是怎麽啦,莫非不認得老朽了?”左慈問道。

“你是真神仙,還是假神仙?”曹植反問道。

“三公子說老朽是真神仙,老朽就是真神仙。三公子說老朽是假神仙,老朽就是假神仙。”左慈搖頭晃腦地說道。

金杏兒撲哧一笑:“左老頭,你這話說了就和沒說一樣。”

“左老先生,你必須回答我,你是真神仙,還是假神仙?”曹植緊盯著左慈,一字一句地問道。

“老朽若是真神仙,三公子會如何呢?老朽若是假神仙,三公子又會如何呢?”左慈微笑著問道。

“你是真神仙,我就立刻拜你為師。你是假神仙,我就立刻殺了你!”曹植厲聲說道。

“三公子,哪有你這麽問話的?你這麽相問,左老頭就算是一個假神仙,他也不敢說啊。”金杏兒笑道。

“依你看來,左老先生是個真神仙,還是假神仙?”曹植望著金杏兒問道。

“我不管他是真神仙還是假神仙,我隻管他是個好老頭還是壞老頭。”金杏兒說道。

“那麽我是個好老頭,還是壞老頭?”左慈笑眯眯地問道。

金杏兒認真地想了想道:“你是個討人嫌的老頭,天天在這兒騙酒喝。不過你也不壞,若不是你這個討人嫌的老頭,我這個‘柳下’酒肆早就關門了。”

“哈哈哈!”左慈大笑起來,“杏兒姑娘這幾句話還算中聽。可杏兒姑娘也太抬舉老朽了——老朽哪有本事讓你這‘柳下’酒肆不關門呢?你們這個酒肆能夠保下來,全是三公子的功勞啊。”

“我有什麽功勞?我根本不知道夏侯尚成天霸占著‘柳下’酒肆是為了杏兒姑娘。我隻想知道左老先生是不是真神仙,我隻想和不疑兄決鬥一場。可是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左老先生是不是真神仙,我更無法和不疑兄決鬥一場。”曹植悶悶地說著,望著金杏兒舉起了空空的玉杯。

“所以說嘛——左老頭還不是個壞老頭,他想救我,又沒有哪個膽量,就找個借口把三公子哄到這兒來了。也真怪,那夏侯尚平日凶得像隻老虎,可見了三公子卻像老鼠見了貓兒,嚇得再也不敢在市場裏露麵了。嗯,三公子,你可不能喝多了啊。你每次不喝醉了不罷休,長久下去會喝壞身子的。”金杏兒邊說邊斟滿了曹植手中的玉杯。

曹植又是仰起頭,一飲而盡,然後又向金杏兒舉起了玉杯。

金杏兒猶疑起來,向默然坐在酒案旁的周不疑望了過去。

“三公子,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周不疑說道。

“什麽事?”

“這市場中的酒肆,為何這樣少?”

“前幾年缺少軍糧,丞相大人曾下了戒酒令,嚴禁釀酒,以節省糧食。既然不能釀酒,市場中的酒肆也就無法開張了。後來丞相大人實行屯田法,大力開墾荒地,糧食漸漸多了,就又準許釀酒了——隻是不準多釀,酒肆也不許多開。”

“這麽說來丞相大人並不喜歡飲酒?”

“錯了。丞相大人十分喜愛飲酒。”

“但是像你這個樣子飲酒,丞相大人肯定不喜歡。”

“怎麽,你也想把丞相大人抬出來壓我嗎?”曹植大怒,重重地將玉杯往酒案上一墩。砰——隨著一聲脆響,那隻玉杯竟是碎成了四五瓣。

曹植愣住了,周不疑和金杏兒也愣住了。

“三公子,這隻玉杯可是杏兒姑娘特地為你備下的,此玉杯產自昆侖山,價值十兩黃金啊。”左慈笑道。

“我賠就是了。”曹植紅漲著臉,伸手向腰間摸去,手才摸出,又停住了——他的腰中空空,並未帶著黃金,他甚至連平日常佩的玉,也忘了係上。

“三公子,你別聽左老頭瞎說,一個杯兒算不了什麽。”金杏兒安慰地說道。

“唉!”曹植歎了一聲,“我近日隻知縱馬飲酒,把什麽都忘了。反正我明日還要來的……”

“也不用等到明日。三公子,老朽能讓你不費一兩黃金,立刻就賠給金杏兒一隻玉杯,不知你相不相信。”左慈笑道。

“我相信又怎麽樣,不相信又怎麽樣?”

“三公子不相信,我也就沒法讓你賠了玉杯。三公子若是相信,老朽便可獻醜了。”

“我且相信你吧。”

“那三公子就看好了。”左慈說著,抬起寬大的袍袖,在玉杯的碎片上**來**去。

曹植大睜著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那些碎片。

“著!”左慈突地大喝一聲,將衣袖蓋在那些碎片上,然後迅速抬起了衣袖。

曹植呆住了——

那些碎片已經不見了。衣袖底下出現的是一隻完整的玉杯,和曹植弄碎了的那隻玉杯一模一樣。

“哈哈哈!”左慈得意地笑著,拿起玉杯,遞給曹植。

“唉!”曹植又是歎了一聲,“我真有些相信左老先生是神仙了。”

“老朽獻了一醜,三公子該有些賞賜吧。”左慈說道。

“你想要什麽,就直說了吧。”

“三公子的文才,就像是周大俠的劍術一樣,可以稱為天下第一。周大俠的劍術,老朽已見識過了。可三公子的文才,老朽還沒領教過呢。”

“左老先生是要我寫詩?”

“三公子快人快語,一下子就說中了老朽的心思。”

“那就請左老先生出個題目吧。”

“這題目嗎,倒也難以想出。”左慈皺著眉頭,想了想道,“老朽雖是活了一百八十歲,能夠記下來的事情卻也不多。隻有少年時一段漂泊四方的日子,可以稱得上刻骨銘心。那會兒老朽還未學成仙術,離家千裏,惶惶不可終日,早晨起來不知走往何處,天近黃昏又不知能在哪裏歇息,常常站在大風中呆望著天上的紅日,一望就是半天。三公子就以老朽少年落魄的情景為題,隨便寫幾句吧。”

曹植聽著,一揮手:“把筆墨紙硯拿來!”

金杏兒連忙奔進酒肆,很快就將筆墨紙硯拿了出來,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酒案上。

左慈和金杏兒搶著磨墨,一會兒就讓硯中汪滿了漆黑的墨汁。

曹植似是想都未想,提筆便在紙上寫道——

悠悠遠行客,去家千餘裏。

出亦無所之,入亦無所止。

浮雲翳日光,悲風動地起。

“好!”左慈大讚聲裏,一把將那寫著詩句的麻紙搶了過去。

“三公子,給我也寫幾句話吧。”周不疑說道。

“請不疑兄出題。”曹植頭也不抬地說著,再次提起筆來。

“就以我這把佩劍為題吧。”周不疑說著,輕拍了一下腰懸的“太阿”寶劍。

周不疑話音剛落,曹植已飛快地在麻紙上寫了起來——

美玉生磐石,寶劍出龍淵。

帝王臨朝服,秉此威百蠻。

曆久不見貴,雜糅刀刃間。

“啊,三公子下筆真是快呀,簡直比老朽的仙術還要麻利。”左慈大聲讚道。

“多謝三公子。”周不疑拱手向曹植行了一禮。

“三公子竟是這般稱讚周大俠,讓老朽羨慕死了。”左慈望著麻紙上的詩句,誇張地咽了一下口水。

“三公子是怎麽稱讚周大俠的?”金杏兒連忙問道。

“三公子這首詩說的是寶劍,其實也說的是周大俠。三公子說,這寶劍來曆非凡,本是出自巨匠之手,乃帝王之威儀,可以征服四方蠻夷。不幸因為年代久遠,竟為庸人不識,埋沒在尋常的刀刃中了。這也是在說,周大俠本是來曆不凡的大器之材,可惜淪落在了民間,不為眾人所識。一旦周大俠登上朝堂,必將成為帝王之威儀,領兵征伐四方,立下名揚千古的大功。”左慈撚著臉上的胡須說道。

“唉!”金杏兒聽著,卻是歎了一口氣,“周大俠若去立功了,誰來‘柳下’吃酒呢?”

周不疑的眉毛忽然跳動了一下,眼中隱隱浮起幾絲旁人難以察覺的憂色。

“哈哈!”左慈大笑了兩聲,道,“‘柳下’有你金杏兒這隻鳳凰在,還招不來酒客嗎?”

“左老頭你又瞎說,不給你喝酒了!”金杏兒生氣地伸出手,把左慈麵前的酒杯拿起來,藏在身後。

“啊,這可不行!老朽能活到一百八十歲,就是靠著每天幾杯酒修煉成的。杏兒姑娘不讓老朽喝酒,豈不是要了老朽的命嗎!”左慈著急地大呼起來。

金杏兒對左慈的大呼毫不理會,轉頭望著曹植:“三公子能給小女子寫幾句詩嗎?”

“杏兒的詩,別人早就寫了出來,哪裏要勞動三公子呢。”左慈搶著說道。“瞎說,瞎說!”金杏兒惱火地回過頭,狠狠瞪了左慈一眼。

“那首天下人都會唱的《羽林郎》,寫的不是你金杏兒嗎?”左慈一臉認真的神情。

“那明明寫的是馮子都要搶一個賣酒的胡姬,怎麽會是我呢?”金杏兒氣呼呼地問道。

“前些時,夏侯尚天天到酒肆來,不就是要搶你嗎?”

“他敢搶?”

“不錯。如今是丞相大人執掌朝政,律法森嚴。夏侯尚或許不敢公然搶你,但他天天那麽待在酒肆裏,讓你金家沒有一個客人敢來,也算得上是馮子都那等人物了。”

“就算夏侯尚是馮子都,我也不是胡姬啊。”

“你當然是胡姬?”

“我怎麽是胡姬呢?”

“你姓什麽?”

“我姓金。”

“你為什麽姓金?”

“這……這……哪有你這麽問話的。”

“老朽告訴你吧。”左慈笑了,“你們金家的祖上,並不是中原人。而是匈奴人,不,是匈奴王子。在孝武皇帝時,你們的祖上投奔了大漢,改名為金日磾。杏兒你是金日磾的後代,本應該是匈奴公主啊。可恨……可恨上天不公,竟讓你做了酒家女兒。匈奴人是胡人,而你是匈奴人的後代,不是胡姬,又是什麽?”

“真是這樣嗎?”金杏兒不覺瞪大了眼睛。

“真是這樣。”周不疑忽然說了一句。

“啊,我原來,原來是胡姬,是胡姬……”金杏兒喃喃說著,臉上滿是迷茫之色。

“金日磾是大漢名臣,金家亦是大漢望族。天下人聞知金家之名,莫不欽佩。”曹植說道。

“真是這樣嗎?”金杏兒望著周不疑說道。

“真是這樣。”周不疑神情凝重地點了一下頭。

“如果是這樣,我就算是個胡姬,也不會被人輕視了。”金杏兒頓時高興了起來。

“那首《羽林郎》是一首好詩,杏兒如果不介意,我就寫了送給你。”曹植微笑著說道。

“好,你寫,你寫!”金杏兒叫著,臉上滿是笑意,如同盛開的花朵。

周不疑的眉毛又跳動了一下,眼中掠過一道疾速閃出又疾速消失的殺氣。

“我給你寫,你就將這一壺酒全給我喝了,好不好?”曹植一邊說著,一邊用左手舉起了玉杯。

金杏兒笑著,向左慈望去。

“使不得,使不得!”左慈大叫起來。

金杏兒在鼻孔裏哼了一聲,又向周不疑望過去。

周不疑臉上毫無表情,一聲不語。

“好!這一壺酒都給了三公子!”金杏兒似是和什麽人賭氣一般,抱著銅壺將酒液倒向曹植手中的玉杯。

“哈哈哈!”曹植大笑著,左手舉杯狂飲,右手揮筆疾書。

麻紙上跳出一個個筆畫尖銳而又剛直的黑字,如同是刀劍刻出的一般——

昔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

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

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

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

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

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餘。

不意金吾子,娉婷過我廬。

銀鞍何煜纞,翠蓋空踟躕。

就我求清酒,絲繩提玉壺;

就我求珍肴,金盤膾鯉魚。

貽我青銅鏡,結我紅羅裾。

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

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

人生有新故,貴賤不相逾。

多謝金吾子,私愛徒區區。

3

幾陣秋風吹過,已是寒意襲人。

卞夫人立在後堂的石階上,怔怔地望著庭院中的一叢**。

風中的**枝葉憔悴,花瓣亦是枯萎卷曲,曾有過的明麗之色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今年的秋風怎麽如此嚴酷,竟早早把**吹成了這個樣子?唉!如今我也如同這**一樣,隻剩下些憔悴了。卞夫人心中的苦澀之意直湧了上來,怎麽也壓不下去。

一陣腳步聲響起,驚飛了庭院中的幾隻麻雀。

卞夫人臉上透出的苦澀之意頓時一掃而空,現出莊嚴肅穆的神情。

曹植身穿單薄的玄色衣袍,臉色青白,眼圈發黑,腳步虛浮地走到了石階下。

啊,這就是我那清秀聰明,心地仁厚的植兒嗎?卞夫人直瞪瞪地望著兒子,心中如針刺一般疼痛。

“孩兒見過母親。”曹植跪下行以大禮。

卞夫人緊咬著嘴唇,一聲不語。

“孩兒見過母親。”曹植又是行了一禮。

卞夫人仍是一聲不語,仍然是直瞪瞪地望著兒子。

曹植不再行禮,卻也不敢站起身來。

“逆子!”卞夫人猛地怒喝了一聲。

曹植默不作聲,心想如今我不僅是父親眼中的逆子,也是母親眼中的逆子了。

“逆子!你說,你說!你都在外麵幹了些什麽?”卞夫人恨恨地問道。

曹植依然是默不作聲,心想如今我又能幹什麽呢?

“你不說就以為我不知道麽?你把丞相大人叮囑的話全忘在了腦後。你文也不學,武也不習,竟然和夏侯家的孩子爭風吃醋,成天圍著一個酒家賤婦鬧騰……”

“她不是一個賤婦。她是一個女孩兒,好女孩兒!”曹植抬起頭,大聲說道。

“啊,你還敢頂嘴!你,你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卞夫人指著曹植,渾身顫抖。

曹植垂下頭,心中懊悔不已——我這是怎麽啦?我不是早就打定了主意——無論母親怎麽說我,我也不反駁嗎?可是我又為什麽要反駁母親呢?母親雖然不能知曉我的心意,卻也在日夜為我擔憂,害怕我出了什麽事情啊。我不聽父母之言,已是不孝,又怎麽能惹得母親如此氣惱呢?

“你這麽鬧騰,是不是要把那個酒家賤婦收進府來?”卞夫人強壓著心中的怒氣,一邊問一邊在心中想著——

如果植兒是真心迷戀那個酒家賤婦,並因此忘了甄宓,倒不是一件壞事。

曹植聽著母親的話,先是一怔,隨即搖了搖頭。

“混賬!你既然不想要那個酒家賤婦,又為何天天往什麽‘柳下’酒肆中去呢?”卞夫人厲聲問道。

曹植又是默不作聲,心想我不往“柳下”酒肆中去,又能往哪裏去呢?

“我聽說,你天天在‘柳下’酒肆中和一些不三不四的方士劍客喝酒,常常喝得爛醉如泥。”卞夫人又問道。

曹植還是默不作聲——我真能天天亂醉如泥,倒也好了。可我醉不了啊,怎麽也醉不了。

“你難道不知,那些方士都是靠著一張嘴大言欺人的騙子嗎?你難道不知,那些劍客都是恃力不法的惡徒嗎?你是堂堂的丞相府三公子,怎麽能與那些下賤之人混鬧在一起呢?你,你這個樣子,還像是一個丞相府的公子嗎?”卞夫人痛心地說著。

我並不願意做一個丞相府的公子,我並不願意!曹植在心中呼喊著,也隻能在心中呼喊著。

“若是丞相大人還在鄴城,見了你這個樣子,隻怕會……隻怕會氣出病來。”卞夫人說道。

丞相大人已經將我視為逆子,哪裏會為我生氣呢?曹植在心中悲哀地說著。

“你為什麽成了這個樣子,為什麽?”卞夫人大聲問著。

曹植無法回答,隻能默不作聲,隻能更低地垂著頭。

“你為什麽不回答!”卞夫人更大聲地問著。

“孩兒不孝,孩兒不孝……”曹植的回答低不可聞。

“啊,你還知道不孝,你還知道……”卞夫人眼圈紅紅,聲音柔和下來,“為娘知道,我兒受了委屈。丞相大人他不該把我兒當眾趕下了正堂,丞相大人也不該不許我兒從軍。可越是這樣,我兒就越是要爭氣啊。丞相大人其實是喜歡我兒的。我兒隻要不這麽任性,不這麽賭氣,丞相大人很快就會讓我兒去做大事的。我兒文武雙全,聰明仁孝,也定能做出番名揚天下的大事。”

不,丞相大人決不會讓我做任何大事,我也做不來丞相大人眼中的大事。曹植在心中痛苦地說道。

“丞相大人已經平定了荊州,你知道嗎?”卞夫人問道。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什麽也不想知道。曹植在心中回答道。

“丕兒,彰兒都立了功,你知道嗎?”卞夫人又問道。

他們立功也好,不立功也好,又與我有什麽關係?曹植在心中反問道。

“植兒,你是為娘最喜歡的兒子,也是丞相大人最喜歡的兒子,許多人的眼睛都在盯著你,你可不能讓丕兒和彰兒比下去了啊。”卞夫人說著,心中又是針紮一般疼痛——我真不該說出這樣的話來。丕兒、彰兒一樣是我的親生兒子,我不能有著偏心啊。

可是……可是植兒偏偏這樣不爭氣,我不說出幾句刺激他的話,隻怕他無法振作起來。

有大哥和二哥孝順母親,孝順丞相大人,我就算真是一個逆子,罪過也會輕一些吧?曹植在心中問著自己。

“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嗎?”卞夫人見兒子一聲不吭,焦慮之下,聲音又嚴厲起來。

“孩兒聽見了。”

“你可願改了那些毛病?”

“孩兒願改。”

“你真心願改?”

“孩兒真心願改。”

“那好,從今日起,你就不要出府,在家中安安靜靜地待著,好好學文習武。”

“這個……”

“怎麽,你不肯聽我的話嗎?”卞夫人厲聲問道。

“孩兒……孩兒遵命!”曹植勉強回答了一句。

一陣風吹來,滿院花草發出瑟瑟之聲。

曹植也似那花草一般,在風中顫抖起來。

“你……你竟穿得這麽少,一點也不愛惜自己。氣死……氣死我了!你還跪在這兒幹什麽?快,快回去加幾件衣裳!”卞夫人又是惱恨又是愛憐地說道。

“孩兒遵命。”曹植如逢大赦,回答聲裏,已站起來急匆匆向庭院外退去。

卞夫人望著曹植遠去的背影,心中就如同秋風中的花草一般,無法寧靜——植兒成了這個樣子,僅僅是因為丞相大人的緣故嗎?

這其中是不是甄宓在弄什麽花樣?植兒曾經毫無顧忌地在府中追著甄宓,要見那賤人,這到底是為了什麽?

幸虧丞相大人不在府中,不然,他見了植兒這個樣子,不知會氣成……

又是一陣腳步聲響起,打斷了卞夫人的思緒。

丞相府長史辛毗走到石階下,恭恭敬敬向卞夫人行了一禮。

卞夫人目光如劍,直向辛毗刺去。

辛毗不敢與卞夫人的目光對視,垂下了頭。

“辛毗,你知罪嗎?”卞夫人陡地問道。

“小人知罪,小人知罪!”辛毗更低地垂下了頭。

“你知罪?”

“小人知罪,小人不該任由三公子出府,到那‘柳下’酒肆中喝得爛醉。”

“你為何不阻止三公子?”

“小人不敢。”

“為何不敢?”

“丞相大人有交代,讓小人別對三公子管得太緊了。他愛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隻要別惹出事來就行了。”

“三公子成天和些什麽方士俠客混在一起,長久下去,必會出事。”

“小人心裏也甚是擔憂,將三公子的一舉一動,都告訴了丞相大人。丞相大人回話說……”

“丞相大人說什麽?”

“丞相大人還是那句話——別對三公子管得太緊了,他要上哪兒去,就到哪兒去好了。”

“這……這怎麽能行?如果三公子出了事,丞相大人定是……定是饒不了你!”卞夫人盯著辛毗,恨恨地說道。

“可是……可是小人又怎敢……又怎敢不聽丞相大人的吩咐呢?”辛毗哭喪著臉說道。

“丞相大人操勞的天下大事太多,哪能事事想得周全呢?今日我已經告訴了三公子,讓他從此以後再也不要出府。你呢,就把府門給我守緊些,不要讓三公子出去了。”卞夫人斷然說道。

“這……這個麽依小人之見,還是先向丞相大人稟告一下。丞相大人臨行時,反複對小人交代過——三公子的一舉一動,都須隨時稟告……”

“何止是三公子的一舉一動,這丞相府中發生的任何事情——哪怕是豆粒大的一點事情呢?你不都是派人騎著千裏快馬,急慌慌地稟告給了丞相大人嗎?”卞夫人打斷辛毗的話頭,冷冷說道。

“這……這個……小人身為丞相府長史,不能不小心謹慎啊。”辛毗說著,頭上不覺沁出了汗珠。

“你對什麽都小心謹慎,卻偏偏不肯在三公子這件事上小心謹慎,是何居心?”卞夫人怒聲問道。

“丞相夫人錯怪小人了。小人對三公子是千小心,萬小心,費盡了苦心啊。”辛毗邊說邊又行了一禮。

“你讓三公子一個人在外麵亂跑,就是千小心,萬小心嗎?”

“小人並不敢讓三公子一個人在外麵亂跑,小人在暗中布置了許多人,時時刻刻都在保護著三公子。”

“你為何要在暗中保護三公子?”

“這也是丞相大人交代過——讓小人多照看三公子,但又不能露出照看的痕跡來。”

“那你又是如何不露痕跡地照看三公子的?”

“丞相夫人也許已經知道了——那‘柳下’酒肆日日都有許多方士劍客在其中飲酒。”

“是啊,天知道那些方士劍客中有沒有心懷不軌的凶惡之徒。”

“這個請丞相夫人放心。那些方士劍客,一大半都是小人派去的,他們明為飲酒,實際上是在嚴密保護三公子。”

“啊,原來如此。”卞夫人大感意外,語氣頓時緩和下來,“我也太性急了,果然錯怪了長史大人。”

“丞相大人對小人恩重如山,小人縱然粉身碎骨,也不能報答萬一。”辛毗說著,眼中隱隱似有淚光閃爍。

這該死的奴才,居然用丞相大人來挾持我。卞夫人心中恨恨地想著,語氣更加柔和:“三公子的事,你該稟告的就盡快稟告。不過在丞相大人回話之前,你還是不要讓三公子到府外去。”

“小人遵命。”辛毗彎腰答道,頭幾乎垂到了地上。

“我交代你辦的那件事,有些眉目嗎?”卞夫人問道。

“有些眉目了。”

“哦。這麽說來,你已經是找到了一個美女。”

“找到了。隻是……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那個美女雖然很不錯了,但和……但和大公子的夫人相比,好像差那麽一點點。”

“你且把她領進府來,讓我看看。”

“小人遵命。”

“好啦,你該忙什麽,就去忙什麽吧。”

“是。”辛毗回答著,緩緩直起腰,倒行著退出了庭院。

卞夫人仍是站在石階上,如同庭院中的那叢**,雖已枯萎,卻依然頑強地挺立在秋風中。

4

灰色的流雲一片連著一片從天空上飛過,庭院中的花草凋零已盡,隻有一株柏樹依舊保持著蒼翠的風姿。

卞夫人孤零零坐在後堂的木榻上,望著那低垂的簾幕。

後堂中放置著火盆,紅紅的木炭散發出陣陣暖意。

坐在木榻上的卞夫人卻未感到絲毫暖意,隻覺渾身冰冷猶如坐在寒窖中一般。

簾幕微動,甄宓緩緩走了進來。

冬日的陽光在一刹那間從簾幕縫中灑進來,清晰地透出甄宓那飄逸而又靈動如鹿的身材。

啊,這賤人還是如此年輕,還是如此年輕……卞夫人心中似是被蛇咬了一口,痛苦不堪。

甄宓走近木榻,屈身向卞夫人深施一禮。

“罷了。”卞夫人微笑著道,“且上來坐著吧。”

甄宓又行了一禮然後坐在了木榻上。

“這次你回到娘家去住了一段日子,可把我寂寞死了。”卞夫人帶著些埋怨之意,卻又顯得十分親切地說著。

“啊,甄老夫人她好些了嗎?”

“她已經好多了。”

“丞相府裏還存有一些遼東出產的老人參,明兒我就讓辛長史派人給甄老夫人送幾支去。”

“多謝丞相夫人。”

“都是一家子人,還謝什麽。嗯,子桓有信來嗎?”

“他前幾日還寫了封信回來,說是江東的孫權就要投降了。”

“孫權若是投降了,丞相大人和子桓很快就會回來,你有沒有什麽準備?”卞夫人問道。

“什麽準備?”甄宓滿臉都是困惑之意。

“唉!”卞夫人長長歎了一口氣,又問道,“環夫人她瘋了,你知道嗎?”

甄宓的身子一顫,沉重地點了點頭,心道,環夫人不僅有著絕美的容貌,還有著絕世聰明。她深知,女人的美貌不過是像天上的雲霞一樣,僅僅是刹那間的燦爛,不足為恃。

環夫人在曹家惟一可恃的就是她的兒子。她把她所有的聰明,所有的仁愛之心都給了倉舒,也將她未來的一切,都交給了倉舒。

但是倉舒卻突然去世了,環夫人所有的一切也就突然失去了,她又怎能不瘋呢……

“從前住過這兒的那位劉夫人,也瘋了。”卞夫人邊說邊用眼角的餘光打量了甄宓一下。

甄宓毫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她其實並不知道劉氏已經瘋了,因為她曾是劉氏的子婦,幾乎所有的人,都不會貿然在她麵前提起劉氏。

“記得我曾對你說過——像我們這樣的富貴人家,其實有許多令人難言的苦衷,身為婦人,能夠平安待下去,就很不容易了。”卞夫人說著。

甄宓又是點了點頭,心中疑惑——卞夫人這次召我前來,好像有什麽事要說,卻又不願直接說出來。到底是什麽事呢?

“宓兒,有些事,你應該早些想到。”

“什麽事情?”

“荊州和江東之地,都是十分富庶,美貌的女子定然不少,無論是丞相大人,還是子桓,決不會空手而回。”

這話還用說嗎?丞相大人和子桓又做了一次戰勝者,又可以對失敗者的東西肆意掠奪了。美貌的女子在他們眼中,是最容易奪到手的東西,也是最不值得珍視的東西,甄宓心中激憤地想著,臉上卻仍是毫無表情,隻淡淡說了一句:“如此一來,丞相府隻怕不夠住了。”

“對這件事,宓兒有沒有準備一下?”卞夫人關切地問。

“孩兒又該如何準備?”甄宓反問道。

啊!這賤人竟是如此毫不在意,她……她必是料定了丕兒難以擺脫她,甚至丞相大人也難以擺脫她。卞夫人強壓著心頭的恨意,緩緩說道:“南方的女子聽說都是十分刁鑽,又不識禮儀,若在這丞相府中成了勢,與你我甚是不利。”

“我找了幾個中原美女,大部分留給了丞相大人,也給子桓留了一個。”

“這是……”

“這些女子是我們找來的,自然會聽我們的話。”

“丞相夫人是想用這些女子來……來係住丞相大人的心。”

“也係住子桓的心。”卞夫人苦笑著說道。

甄宓默然不語,心道,卞夫人也實在可憐,她為了丞相大人,竟是將任何一個女人都難以避免的嫉妒之心也消磨掉了。隻是丞相大人他未必會對卞夫人有什麽真情,此刻也未必會把卞夫人放在心上。

“如果宓兒不願意我給子桓留一個美女……”

“我願意。”

“唉!宓兒,我也不想這樣,可是……可是我又隻能這樣啊。”

“孩兒知道。”

“我給子桓留下的那個美女,叫作李姬。模樣兒甚是周正,能歌善舞,心地也不壞。必能得到子桓的喜歡,也必能敬畏宓兒。”

“丞相夫人想得如此周到,孩兒感激不盡。”

“我已將那李姬召進了丞相府,正在教她熟悉府內的禮儀,你想不想見她一麵?”

“這……這還是免了吧。”

“也好。等子桓回來了,你再見她,也不算遲。”

“丞相夫人還有什麽事要吩咐嗎?”甄宓心中忽地躁動起來,不願在這陰暗的後堂待下去。

“還有一件十分要緊的事情。”

“什麽事情?”

“子建近來有許多不端的行為,你知道嗎?”

“我……”甄宓陡地明白了——她之所以心中躁動,正是害怕卞夫人會說起曹植。

那晚在水閣中,植弟他定是受了傷害。

唉!我也許應該慢慢開導植弟,不必那麽惶急……可是,可是在當時那樣的情景中,我又怎麽能不惶急呢……

“我怕子建鬧出什麽事來,就不準他到府外去。”卞夫人憂慮的聲音打斷了甄宓的思緒。

“啊,植弟他……他隻怕受不了。”甄宓吃驚地說道。

“他的確受不了,在府中幾乎……幾乎憋出了病來。丞相大人知道了這件事也很不高興,讓我別把子建管得太緊了。子桓也和丞相大人一樣憂慮,也說子建不能這麽憋在家中。唉!心病還須心藥治,子建他需要人開導啊。丞相大人是父親,子桓是長兄,他們若在府中,一定會好好開導子建。但如今丞相大人和子桓不在府中,就該由我們來好好開導子建了。”

“丞相夫人是……是說……”

“我是說,你應該見見子建,好好勸勸他。”

“這……這是丞相夫人的意思,不是丞相大人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丞相大人也十分讚同。前些時我讓辛長史給丞相大人去了一封信,講過這件事。丞相大人昨日才回信,讓我立刻召你來,請你開導子建。”卞夫人說著,心中一陣陣刺痛——我是堂堂的丞相夫人,卻要對這個賤人撒謊。

我為什麽會這樣?是不是我擔心這個賤人會……會看穿了我的心思?

啊,這個賤人會不會早已知道我其實恨死了她,會不會在心中藏著對付我的歹謀?

不,不會的!老天爺生著眼睛,會保佑我的……

“丞相大人也許不知道,孩兒對夫君說過——他南征之時,我,我不會與植弟相見。”甄宓說著,心中道——卞夫人什麽都明白,就是有一件事不明白——子桓的確會憂慮家中的子建,但他的憂慮,卻和丞相大人的憂慮截然不同。

“啊,你為何要對子桓說出這樣的話來?”卞夫人問著,心中更加痛苦——子桓竟把這賤人當成了至寶,生怕她落在了子建手中。

“因為夫君他想聽到這樣的話。”甄宓坦然答道,心中想——卞夫人對我一片真情,我也不應該對她隱瞞什麽。

“唉!子桓從小就有些怪心思,想不到他長大了竟還是這樣。嗯,你也不用把對他說的話放在心上。畢竟丞相大人的吩咐要緊,隻要你是在依照著丞相大人的吩咐行事,誰也不會說你什麽閑話的。”

“這……”甄宓猶豫著,眉頭緊皺。

“宓兒,難道你就願意子建一直是這個樣子嗎?”卞夫人問著,心中大為憂慮——丞相大人的意願,我絕不能違背。一切惟丞相大人之命是從,是我的立身之本啊。

如果甄宓不去開導植兒,丞相大人回來後定會不高興,定要責怪我。

“我……我願意去勸說植弟。”甄宓毅然說道。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曹植憔悴的麵容——植弟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無論如何也不能這樣下去。他再這樣下去,一生就白白斷送了。植弟還是這樣年輕啊,我怎麽能忍心看著他斷送了自己?

就算是丞相夫人沒有說這番話,我也應該去勸說植弟。

子桓回來後若是要怪罪於我,就讓他怪罪好了。

“你願意去勸說子建,我就放心了。”卞夫人的神情頓時輕鬆起來,臉上浮滿了笑意。但她心中一陣刺痛,卻是一陣更緊一陣地湧了上來——天啊,天啊!你怎麽能如此折磨我呢?明明是我最不願意去做的事情,卻偏要做出心甘情願去做的樣子。

老天爺,你快把這賤人收走了吧,你快把這賤人收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