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情深緣淺,曹植難解心中結

1

清風徐來,拂動著池水中亭亭如蓋的荷葉。在一片無邊無際的綠色中,一朵朵嬌豔的粉紅蓮花若隱若現,分外惹人憐愛。

池畔的柳樹旁,建有一座寬敞的水閣,水閣正中鋪著一張精致的涼席。涼席上放著一架玉箏,還放著一個烏漆小案,案頭上放置著筆墨紙硯。

甄宓坐在席上,雙手在箏弦上撥動著,十指間流出柔婉而又歡快的旋律。

小玉和小翠一人拉著曹睿的一隻手,在涼席前蹦蹦跳跳著,邊跳邊唱——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

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一曲歌罷,甄宓的十指輕輕從箏弦上移了下來。小玉和小翠也停止了跳動,大口大口喘著氣。

“再來跳,再來跳!”曹睿的小臉興奮得像蓮花一樣通紅,搖著小玉和小翠的手大叫著。

“睿兒,你已經玩了好半天,該歇一歇,認認字兒了。”甄宓邊說邊轉過身,坐到了小案後麵。

“不,我就要跳,就要跳!”曹睿的眼中立刻汪出了淚水,身子直往小玉背後躲去。

“唉!你這樣貪玩怎麽能行?”甄宓歎息著,柔聲說道,“睿兒,你認了字,再和姐姐去玩,玩**秋千,好不好?”

“不好,不好!”曹睿叫著,把整個臉都藏在了小玉的衣裙裏。

“小公子怪可憐的,夫人就讓他再玩一會兒吧。”小玉央求道。

“是啊,小公子在丞相府中,從來沒有像今日這樣高興過,夫人就讓他高興個夠吧。”小翠也央求道。

“這……”甄宓沉吟了一下道,“也好,難得睿兒這樣高興,你們就領著他多玩一會兒吧,隻是別玩得太累,別熱著了。”

小玉和小翠連忙答應著,牽著曹睿走出水閣,嘻嘻笑鬧著消失在花園深處。

甄宓望著小玉、小翠和曹睿的背影,直到望不見了才轉回頭,凝視著眼前的烏漆小案。

小案正中鋪著一幅顏色微黃的上好麻紙,清風吹過,麻紙微微浮起,就似暮色中的一片雲朵從沉黯的天際飄了出來。

甄宓心中一動,不覺拿起了筆,先在貯滿了墨汁的玉硯上點了點,然後在麻紙上寫了起來——

美女妖且閑,采桑歧路間。

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

……

甄宓寫著,寫著,眼前一片模糊,隱隱似看到了曹植的人影。

曹植騎著一匹白色的駿馬,右手揮鞭,左手握弓,在高高的河堤上飛馳著,直向甄宓馳來……

我怎麽又想起他來了?甄宓放下筆,站起身,在水閣上徘徊著,心中思緒紛飛——唉,我回到娘家來,不正是為了避開植弟嗎?可是我,可是我怎麽會常常想到他呢?

從前我好像不是這樣,我好像從來沒有如此想過植弟。

為什麽我會這樣呢?難道,難道我的心中竟會丟不下植弟嗎?

不是這樣,不是!植弟他隻是個孩子,我隻是擔心他會受到傷害,就像姐姐擔心弟弟會受到傷害一樣。

是的,植弟隻是一個孩子,一個需要受人照顧的孩子。

不,植弟不是一個孩子了。植弟他其實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明白。

如果植弟還隻是一個孩子,就不會寫出“美女妖且閑”這樣柔情脈脈的詩句。如果植弟還隻是一個孩子,就不會那麽激烈地勸諫丞相大人了……

我其實非常喜歡植弟所寫的詩句,我也喜歡植弟敢於向丞相大人勸諫的熱血心腸……

不,我不能這樣想,決不能!

我隻能想著我是睿兒的母親,我隻能想著我是甄家的女兒,我隻能想著——我此生注定了是曹丕的“賢妻”,我此生注定了是曹植的“賢嫂”……

甄宓在玉箏旁坐了下來,手指輕輕在箏弦上撥動著。

清純的箏音如山間的幽泉一樣從甄宓的心上流過,使她躁動的心緒漸漸平靜下來。

遠處隱隱傳來小玉、小翠和曹睿的嬉笑聲,近處清晰地傳來荷葉嘩啦啦的隨風搖曳聲。

幽幽的清香從水池中一陣陣漫湧過來,啾啾的鳥啼一聲聲從柳葉叢中透了出來。

我一輩子就這樣平靜地活下去,又為什麽不可以呢?甄宓在心中說著,隨著箏音低聲吟唱起來——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

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綢,蓀橈兮蘭旌。

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

揚靈兮未極,女嬋媛兮為餘太息。

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陫側。

桂棹兮蘭枻,斫冰兮積雪。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

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翩。

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餘以不閑。

鼉騁騖兮江皋,夕弭節兮北渚。

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捐餘玦兮江中,遺餘佩兮醴浦。

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

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

甄宓唱著,心中忽地一顫,再也唱不下去。

甄宓彈唱的是屈原所作《九歌》中的“湘君”,她彈唱的大意為——湘君你為何如此猶豫不決,遲遲不肯來到我的身旁呢?

你久久地停留在水中的沙洲上,又是為了何人?

你難道沒有看見,我為了你的到來,已是修飾得如此美麗嗎?

這麽久你還沒有來到,我不能不擔心啊,為此我將乘著桂木香舟,去往你所居住的地方。

湘君啊,如果你知道我的心意,就讓沅水和湘水風平浪靜,千萬不要掀起波濤。

那一望無際的長江之水應該平平靜靜地流向東方。

唉!你怎麽還沒有來到呢?

我吹著排簫,想忘了心中的憂愁,卻又怎麽也阻止不了對你的思念……

甄宓又一次站起身,又一次在水閣中徘徊起來——“湘君”是湘水女神湘夫人對湘水男神湘君的思念之曲,我雖然早就熟記在心,卻很少彈唱。湘夫人其實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她有一個永遠為她所追慕、所憂愁、所思念、所哀怨的心上人——湘君。

可是我呢?在這個世上,誰又是我所追慕、所憂愁、所思念、所哀怨的那個人?好像有這個人,很早很早就好像有這個人。這個人在哪裏,在哪裏?

不,世上根本就沒有這個人,從來就沒有這個人,我不過是在胡思亂想罷了……

就連湘夫人和她所思念的湘君,也非人間所有啊。

湘夫人和湘君本就不屬於人間,他們隻是天上的神仙,可望而不可即的天上神仙。

隻是,隻是此時此刻,我為什麽忽然唱起了這曲“湘君”?

難道我心中竟是……竟是有了一個能為我所追慕、所憂愁、所思念、所哀怨的“湘君”嗎?

啊,我怎麽又是這樣想呢?我不能,不能!決不能這樣想下去……

甄宓猛地抬起頭,向遠處看去,竭力轉移著心中的念頭。

遠處的花樹叢中,隱隱約約露出了一座又一座的亭台樓閣,透出驕人的富貴氣象。

唉!甄家的花園,當真修造得如同丞相府的後花園一般,實在是太過奢華了。甄宓想著,信步走出了水閣。

水閣旁的柳蔭下,立著一座秋千架。

微風中,秋千架的繩索輕輕搖晃著,似是在召喚著甄宓。

甄宓仿佛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候,頓時忘了身在何處,忘了心中紛亂的思緒。

她像一個小姑娘那樣輕盈地跳到秋千架旁,伸手抓住了繩索。

忽然,一陣腳步聲在甄宓身後響了起來。

甄宓回過身,見一個健壯的中年仆婦急匆匆走到了秋千架前。

“夫人,二老爺有事相商,請夫人到後堂去一下。”中年仆婦邊說邊彎腰行了一禮。

“知道了。”甄宓淡淡說了一句,心想這一定是哪一個朝廷大臣帶著他的夫人來了,借著拜訪甄家的名義,讓他的夫人和我相見,以此討好曹家。

唉!當時我隻想著回到娘家,會過上一段清靜日子,卻沒料到會有這等麻煩事。等一會兒見了二哥,我一定要告訴他,今後遇到了那些巧於獻媚的大臣,就應當拒之門外。

2

甄家的後堂,無論是氣派還是豪華,都遠遠超過了執掌朝中大權的曹家。

高大的屏風上漆著彩畫——四匹駿馬昂首奮蹄,拉著一乘張著紅羅華蓋傘的高車。

彩畫兩旁,懸滿了閃閃發光的玉璧。

高車和玉璧都是富貴人家的象征,也隻有富貴人家,才能驕傲地展示著高車和玉璧。

屏風下的木榻上,鋪著輕軟的涼席,席上蓋著吳越之地出產的彩繡絲絹。

甄宓的母親——白發蒼蒼,卻又滿麵紅潤之色的甄老夫人坐在木榻正中。

木榻之旁,站立著眉頭緊鎖的甄宓。

在木榻之前,站著甄宓的三位兄長——甄儼、甄堯、甄儀。

甄儼年約四旬,麵色白胖,眼角隱隱透出青色,似是帶著病容。甄堯和甄儼生得十分相似,麵相顯得隻是年輕一些。甄儀看上去有三十一二歲,身材魁壯,外貌甚是威武。

兄弟三人的眼中都是透著惶惑不安之意,一會兒看看甄老夫人,一會兒又看看甄宓。

甄老夫人為難地望望兒子們,又望了望甄宓,口中含混不清地說著:“宓兒,你二哥也是……也是一片好意,你,你就答應了吧。”

“不。”甄宓強壓著心中的怒意說道。她萬萬沒有想到,兄長所言的“有事相商”,竟是比她想象中的事情更加可惡。

她的兄長突然想到了要大做生日,並廣邀鄴城中的權貴赴宴。

甄宓心中十分清楚,如果她不回到娘家,兄長決不會想到大做生日這個“絕妙”的主意。

甄家兄弟一向不為眾人注意,雖然極力想與權貴們來往,卻常常遭到冷遇。

在權貴們眼中,甄家縱然和曹家結了親,也不值得重視。因為甄家女兒嫁給的人隻是在曹家不甚受寵的曹丕。

雖說曹丕在名分上是曹家的嫡長子,但若得不到寵愛,其命運反倒會比尋常的曹家兒子更為可悲,毫無前途可言。

將來任何一個承襲了曹家大業的人,必視曹丕為最危險的勁敵,必欲除之而後快。許多人都曾幸災樂禍地對甄家兄弟說過他們的預言。

這些預言,使得甄家兄弟十分恐懼,也更加渴望與權貴們交往。

曹衝的去世,給了甄家兄弟一個極好的機會。

許多從來不肯正眼對甄家兄弟看一下的權貴們竟然改變了態度,開始與甄家兄弟一同在郊野行獵,一同飲宴為樂。

如今最有可能承襲曹家大業的人,就是大公子曹子桓。許多人都對甄家兄弟說出了新的預言。

但是仍有許多權貴並未改變對甄家兄弟的態度,他們相信的是另外一個預言——丞相大人最喜歡的嫡子是三公子曹子建。將來承襲曹家大業的人,必是三公子曹子建。

在甄家兄弟眼中,他們結交的權貴還是太少了。

何況那些權貴們就算改變了態度,也甚是傲慢,極少主動到甄家來拜訪。

然而自從甄宓回到娘家後,來到甄家拜訪的客人竟一下子多了起來。

那些客人中不乏當朝權貴,而權貴們前來拜訪時無一例外地攜帶著夫人,那些夫人們無一例外地請求拜見甄宓。

甄家兄弟大喜,立刻想到了一個主意——借著甄儼生日臨近的機會,廣邀鄴城中的權貴們赴宴。

在甄家兄弟的料想中,這次受邀的權貴定然不會拒不赴宴,因為他們會在邀請中提醒眾人——大公子夫人將親自招待來客中的女眷。

如果鄴城中所有的權貴都應邀赴宴,那麽甄家的名望就一下子壓倒了眾多的豪門大族,就自然而然成了新的權貴,就可以傲慢起來。

當然,如此重大的一個宴會,甄家兄弟必須在事先告知甄宓。畢竟,他們的宴會需要甄宓出來支撐。而他們也知道,甄宓並不喜歡在宴會上拋頭露麵。

為了使甄宓答應招待來客的女眷,甄家兄弟把母親也請了出來。

甄宓自幼便十分孝順母親,應該不會當著母親的麵拒絕兄長的請求。

不料甄宓家兄弟才說出了他們的打算,便遭到了甄宓的斷然拒絕。

“五妹。”甄儼有些著急地上前一步,說道,“我們甄家一向為人輕視,現在好不容易有個揚眉吐氣的機會,你卻……你卻不肯幫忙,難道你就願意我們甄家永遠被荀家、司馬家、崔家、蔣家那些人壓著嗎?”

“二哥,我且問你,荀家、司馬家、崔家、蔣家為何壓住了我們甄家?”甄宓問道。

“這……這個,這個是因為荀家有荀彧、荀攸叔侄。”甄儼答道。

“司馬家是因為有司馬朗、司馬懿八兄弟。”甄堯說道。

“崔家是因為有崔琰,蔣家是因為有蔣濟。”甄儀說道。

“難道我們甄家就沒有叔侄兄弟嗎?”甄宓又問道。

甄家兄弟互相望了一眼,俱是默默不語,垂下了頭。

“我們甄家雖然是名門之後,卻並沒有出現像荀文若、司馬懿那樣名聞天下的才智之士,能保住眼前的一切已是十分僥幸,豈可生出非分之想?”甄宓又說道。

“五妹,我也想成為荀文若那樣的才智之士,為甄家爭一口氣啊。可是你應該知道,我們甄家早早失去了父親,長兄也去世得早,我小小年紀,便要支撐門戶,以至於學業都荒廢了,哪能……哪能如荀文若那般運氣好呢?”甄儼委屈地說道。

“是啊,我們兄弟自幼便忙著下鄉催租,應付征賦的縣吏,還要想法躲避亂軍,哪有工夫學文習武呢?”甄堯一樣是滿臉委屈之意。

甄儀卻是默默不語,心道,我吃的苦頭,遠遠要多過兩位兄長。隻是我最好不要在五妹麵前說什麽。五妹和兩位兄長都是一母所生,而我偏是甄家的妾生兒子,在甄家的地位隻不過比奴才們稍高一些罷了。二位兄長可以和五妹爭吵,我卻絕對不能。也許我這樣反而能夠得到五妹的看重,將來也會多得些好處。

聽著兒子們的訴說,甄老夫人連連點頭,眼圈紅紅地說道:“宓兒,你的幾個兄長能熬到今日這一步,著實不容易。別的不說,就說你們五個女孩兒吧,哪一個不是從我甄家風風光光嫁出去的?宓兒你在女孩兒裏最小,也最受兄長們的疼愛,當初我們甄家回到河北時,一路上擔驚受怕,吃了不少苦啊。那會兒隻要是有了危險,你幾個兄長第一個想到的是我,第二個想到的便是你啊。如今你是曹家的人了,有能力幫你幾個兄長一把,又為何不幫一下呢?何況你隻是招待有身份的女客,也不會違了禮法啊。”

甄宓本欲說些什麽,聽了母親的一番話,又不願再說了——當初兄長們在亂世中苦苦支撐,確也十分不易,受盡了磨難。

何況,兄長們當初也對我極為寵愛,事事都依從我,幾乎沒有讓我受到任何委屈。

兄長們縱然有許多缺失,卻也有一樣旁人難及的好處——對母親極為孝順。不論是在過去艱難的時候,還是在如今富貴的時候,都沒有讓母親為家事憂愁過。

而我身為甄家的女兒,又為甄家做過什麽呢?

我其實並未主動為甄家做過任何事情。不論是在大將軍府中,還是在丞相府中,我從來沒因為娘家的事情求過夫家。

幾位兄長其實也很少讓我為難,很少讓我為了甄家的事情去求大將軍或是丞相大人。

看在母親的麵上,我或許應該幫助兄長們一次……

“五妹,如果你實在不願意幫忙,也就算了。”甄儼看到妹妹臉上已顯出柔和之意,便以退為進地說道。

“唉!”甄宓歎了一聲,緩緩道,“我答應你們就是了。”

“啊,多謝五妹,多謝五妹!”甄儼大喜之下,竟是情不自禁地向甄宓行了一禮。

甄堯、甄儀也忙跟著行禮。

甄宓慌忙還禮,責備道:“二哥怎麽連禮法都忘了,竟給妹妹行起禮來了?”

“嘿嘿!”甄儼笑了笑,“五妹幫了哥哥的大忙,受哥哥一禮也不算過分。”

“我幫了二哥的忙,也盼著二哥能聽聽小妹的幾句肺腑之言。”甄宓正色說道。

“五妹有什麽話就講吧。自小做哥哥的便看了出來——五妹雖是個女子,將來是我甄家最有出息的人。哈哈哈!如今五妹果然出息了,做哥哥的眼光著實不差啊。”甄儼得意地笑道。

難道我被強迫嫁給了有權有勢的曹家,就是有出息嗎?甄宓心中一陣刺痛,強露出笑容說道:“二哥,人貴在自知之明,我們甄家並無才智之士,也無領兵的將軍,在朝中立不了什麽功勞,永遠也難以得到別人的真心尊重。像我們這樣的人家,最易受人妒忌,稍有風吹草動,便會成為眾矢之的。二哥今後千萬不可多做招搖之事,而要牢牢記著滿招損,謙受益的古訓,處處讓著別人三分。”

“這……這……”甄儼臉漲得通紅,卻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宓兒說得有理啊。”甄老夫人深有感觸地說道,“如今我們甄家和過去相比,已是天堂一般,該知足啦。”

“五妹的話……有,有理。我們都會記著。”見母親也讚同妹妹的話,甄堯雖有滿腹反駁之語,也不敢說出。

“還有,你們修了這麽大一個花園,實在太招人注意了。”甄宓又說道。

“五妹說……說得是。不過,我們甄家處處被人壓著一頭,若連個像樣的花園也沒有,隻怕更會被人看低了。”甄儼說道。

“二哥,有些東西不是想要就能要到手的。比如你吧,因為自幼支撐門戶,少讀了書,又不習軍陣之事,若硬想去做一個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威風八麵的邊郡太守,隻怕反倒會惹出禍來。還是母親說得好——我們甄家該知足了。今後二哥千萬別再賭氣,做出什麽力所不及的事情。”甄宓看出兄長已有不悅之意,盡量以婉轉的語氣說著。

哼!這個花園雖是花了許多黃金銅錢,也隻是用去了我甄家庫中所藏的一小半而已,哪裏會是力所不及的事情呢?甄儼心中不服,臉上卻竭力露出謙恭之意:“五妹的話,句句都是金玉良言,做哥哥的一定會記在心裏。”

“如今家裏比過去好多了,二哥就該多請些先生,好好教導幾位小少爺,讓他們長大了有出息,能夠像荀文若、司馬懿那些才智之士一樣名揚天下。”甄宓說道。

甄儼、甄堯、甄儀聽了,連連點頭。

“你們還有什麽事嗎?”甄老夫人問道。

“沒有什麽事了。”甄儼回答聲裏,向甄老夫人行著大禮,然後領著甄堯、甄儀往堂下退去。

“二哥!”甄宓陡然叫了一聲。

甄儼忙停下腳步,回頭望著妹妹。

“你們邀請的客人中,有沒有屯田都尉董祀?”甄宓問道。

“這個……沒有。”甄儼回答著,心想董祀的官職是個肥缺,好處甚多。可惜他在朝中沒什麽勢力,還不值得我甄家邀他赴宴。

“那你們就派人去邀請一下董都尉吧,請他們夫妻二人一起來。”甄宓說著,心想——甄家並非是曹家,也許文姬姐姐會來的。

3

半輪月亮掛在柳梢上,幾點螢火忽明忽滅地在水閣旁閃爍著。

時時有蛙鳴聲響起,回**在寂靜的夜空中。

小玉、小翠扶著步履踉蹌的甄宓,緩緩踏進了水閣。

“今日夫人怎麽喝了這麽多酒呢?我們都勸夫人別喝,可夫人就是不聽。”小玉略帶埋怨地說著,小心翼翼地彎下腰,讓甄宓坐在水閣正中的涼席上。

“放心,那些酒醉不死我的。”甄宓臉上紅紅的,滿帶著酒意,話語卻是十分清晰。

“那些女客們真是討人嫌,我們都拿眼睛瞪她們了,可她們卻裝著沒看見,一個勁地向夫人敬酒。”小翠恨恨地說道。

甄宓笑了笑,欲說什麽,又未說出。

微風吹來,水閣中涼爽宜人。甄宓隻覺身子輕飄飄地,仿佛要升入雲端一般。

遠處隱隱傳來幾聲雞鳴,小玉、小翠聽了,不覺連打了兩個哈欠。

“天太晚了,你們且回房歇息去吧。”甄宓說道。

“夫人也該歇息了吧?”小玉問道。

“不,我心裏有些熱,想在這兒坐坐,一個人安靜地坐坐。”甄宓說道。

“那我們也陪夫人在這兒坐著。”小翠說道。

“我不是告訴過你們嗎?我想一個人安靜地坐坐。”甄宓有些不高興地說道。

小玉先看了看小翠,然後轉過頭說道:“那,那我們就先回去了。夫人也……也要早些回去。”

甄宓點了點頭,目光向水池望去。

小玉、小翠悄無聲息地退到了水閣外。

清冷的月光下,水池中的荷花寧靜安詳,似是一個個美麗端莊的少女,正低頭凝思著。

甄宓眼中模糊起來,仿佛在水池裏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啊,這不是文姬姐姐嗎?

文姬姐姐,今日在酒宴上為何見不到你?難道你不知道我已經回了娘家,正盼著和你相見嗎?

莫非你將我也看成了曹家的人,連我也不願見了嗎?

不!你決不會將我也看成了曹家的人。你今日不願來,隻是怕在酒宴上遇到了曹家的人。

曹家的人的確來了。有曹仁家的人,有曹洪家的人,也有丞相府的人。

好像植弟也來了。唉!植弟,你不好好在丞相府裏待著,來湊這個熱鬧幹什麽?

甄宓想到了曹植,那水池裏的人影,也似變成了曹植。

“植弟!”甄宓脫口呼出,猛地站起身來。

無人回應。隻有荷葉在風中的搖曳聲、隻有低沉的蛙鳴聲在甄宓耳邊回響著。

甄宓茫然地望著水池,望了許久,緩緩坐了下來。

那架精致的玉箏,依然擺放在涼席上。

甄宓抬起雙手,輕撫著箏弦,仰頭向夜空中望去。

清碧的夜空裏,一雙遙遙相對的星星清晰地映入甄宓的眼簾中——

那不是織女和牛郎嗎?

唉!織女和牛郎雖然可憐,卻能每年和心愛的人相會一次,其實已勝過地上的許多人了。

地上又有多少人能和心愛的人廝守終生呢?

許多地上的人一輩子也難以遇上心愛的人,縱然遇上了,也是……也是天地不容。

甄宓想著,十指撥動著箏弦。

幽幽的箏音猶如一條清溪從岩間流出,宛轉低回,穿行在翠綠的山穀。忽然,箏音高揚激昂起來,仿佛那清泉已流入了大江,化作翻湧的波濤,滾滾東去。

就在那高揚激昂的箏音中,甄宓低聲吟唱起來——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甄宓唱著,唱著,聲音漸漸喑啞,眼中淚水盈盈。

她所唱的曲子,名為《上邪》,是一首樂府民歌,大意是:天啊!我願與心愛的郎君永相廝守,年年歲歲情義不絕。除非是上天不能相容,讓那高山崩塌了,讓那波濤洶湧的大江枯竭了,讓那寒冬響起了滾雷,讓那盛夏落下了大雪!讓那高天和大地合在了一起!隻有這樣,我才敢與心愛的郎君分別。

咚!箏弦在激昂的旋律中突然斷了。

啊,難道上天連這樣的歌曲都不許我彈唱嗎?甄宓怔怔地望著那清碧的夜空。

夜空中仿佛有一個人迎著甄宓走來。

他,他怎麽這樣熟悉,就像是……就像是我最初……我最初夢見的那個人呢?

我一直盼著有那麽一個人,讓我能夠唱出這首《上邪》。那一個人我好像看見了,看見了……

可是,可是我卻隻能在夢中看見他,隻能夢中對他唱出這首《上邪》,隻能在夢中對他說——縱然真的遇上了“夏雨雪,天地合”,我們也不分別,永遠也不分別!

隻是我就算在夢中看見了他,也總是看不清他的麵容。

是他不讓我看清楚,還是我不敢看清楚?

甄宓雙眼一眨也不眨地望著夜空。她要看清楚那個人的麵容,一定要看清楚。

夜空中的那個人愈來愈近地走向甄宓。

“啊!”甄宓驚駭地叫了一聲,她恐懼地發現——那個人竟是她竭力躲避的曹植。

不,不!那個人不是植弟,不應該是植弟!甄宓欲大聲呼喊,卻是一句話也呼喊不出。

夜空中的曹植已經走到了水閣中,走到了甄宓麵前。

甄宓清晰地看到了曹植眼中晶瑩閃爍的淚花,清晰地聽到了曹植的呼喚:“大嫂!”

“是,是你!真是你?”甄宓驚疑地問。

“是我。”

“你,你怎麽來了!”

“我來赴宴,中途逃席,一個人躲在了這個園子裏。後來我聽到了歌聲,就循聲走來,一直走到了這裏。”

“你,你早就在園子裏。”

“我早就在。”

“你,你不該來的!”甄宓猛然從恍惚中清醒過來,厲聲喝道。

“是的,我不該來。”曹植凝視著甄宓,喃喃說道。

“那你又為何來了?”

“我想見到大嫂。”

“你想見我?”

“是的,我要見到大嫂,一定要見到!”

啊,他,他竟然還是這樣?甄宓又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大嫂,我有一句話要告訴你……”

“你別說,別說!”甄宓陡地打斷了曹植的話頭。

“我要說!我若不能說出這一句話,死也不能瞑目!”曹植大聲說道。他臉色紅紅,似是酒意未消。

“這兒不是你說話的地方!”甄宓說著,忽地站起身,大步向水閣外走去。但是甄宓隻走出兩步,又停了下來。

曹植高大的身子已擋住了甄宓的去路。

“植弟,你,你是醉了。”甄宓說著,退後了一步。

“我沒有醉,沒有醉!”曹植上前一步,盯著甄宓,“你為什麽要這樣躲著我,為什麽?”

“植弟……”甄宓的聲音顫抖著,低不可聞。

“我要告訴大嫂,我,我什麽都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我再也不想留在這個世上,再也不想!可是,可是我又不甘心,又不甘心啊!大嫂,你知道我為什麽不甘心嗎,為什麽?”曹植逼視著甄宓問道。

“植弟,你怎麽能這樣想呢?你……你別忘了,你是丞相大人最喜歡的兒子啊……”

“夠了,夠了!你別再對我提起什麽丞相大人。”曹植打斷甄宓的話頭,“我不甘心的隻是你,隻是你!”

“是我?”

“是你!你是我在這個世上惟一放不下的人,我不甘心就這樣離開了你,死也不甘心!”

“植弟,你又在說傻話……”

“我說的是心裏話,心裏掏出的話。這個世上,不是我能夠待下去的地方,也不是大嫂能夠待下去的地方。我知道大嫂心裏也很苦,大嫂的心中若不是很苦,就不會在這個時候唱起了《上邪》……”

“植弟,你不明白……”

“我什麽也不想明白。我隻想告訴大嫂——我們為什麽要待在這個不是我們能夠待下去的地方?我們為什麽不能遠遠離開這個地方,遠遠離開?”

“離開?”

“是的,離開!我們到一個沒有什麽丞相大人,沒有什麽朝廷,沒有什麽曹家,沒有什麽忠臣、逆臣,沒有什麽仁孝、禮法的地方,永遠在一起,在一起。”

啊,我和植弟在一起,永遠在一起!甄宓心中就似有一團火呼呼地燃燒了起來,燃燒得她一陣暈眩,身子搖搖晃晃。

曹植伸出雙臂,猛地將甄宓抱在懷中。

甄宓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那心中的大火已將她整個人都燃燒了起來。

啊!就讓我這樣燒死了吧,就讓我這樣燒死了吧……甄宓緊緊閉上雙眼。

“我們在一起,永遠在一起!縱然是‘夏雨雪,天地合’,也不分別,永遠也不分別!”曹植的聲音在顫抖著,身子也在顫抖著。

這不是我常在夢中對那個人說出的話嗎?啊,植弟他也這樣對我說了,他分明就是我夢中的那個人,他分明就是那個人啊!甄宓又陡地睜開了眼睛。

月光下,曹植激動而迷狂的麵容是那樣貼近地出現在甄宓眼前。

一聲長長的雞鳴聲在遠處響起,似鋒利的劍刃在空中劃過,尖銳地刺向甄宓的雙耳。

天就要亮了。每過去一個夜晚就是白天,每過去一個白天就是夜晚。誰也不能改變,誰也無法改變。

這世上的一切,也是似白天和黑夜一樣,誰也不能改變,誰也無法改變。

植弟想去的那個什麽也沒有的地方,其實根本就不存在,也根本不可能存在……

甄宓眼前的曹植,一下子幻化成曹操,幻化成曹丕。

曹操和曹丕就如同兩塊巨大的寒冰,沉重地壓在了甄宓身上。

甄宓心中的大火刹那間熄滅了,渾身僵冷。

“植弟,你不能這樣!”甄宓厲喝聲中,奮力一掙,從曹植懷中掙出身來。

“啊,你……”曹植仍是滿臉迷狂,怔怔地望著甄宓。

“植弟,這一生一世,我永遠隻能是你的大嫂。”甄宓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說著。

曹植如雷轟頂,臉色慘白:“你……你……”

“你忘了我吧!”甄宓逃也似的從曹植身旁衝過,奔出了水閣。

曹植舉步欲追,雙腿卻如同生了根一樣,怎麽也邁不開步子。他隻覺有一把刀插進了腹中,將他的心挖了出來,一點點割著——

大嫂的心中果然沒有我,無論我怎麽向她表明心意,她也不願理我!

老天啊老天!既然你不肯讓大嫂理會我,又何必讓我看到她呢?

曹植猛地舉起拳頭,向雙眼擊去。

“啊!”曹植痛苦地呻吟著,捂著雙眼蹲下了身。

他一頭跌進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隻隱隱約約看到有幾點光斑在閃爍著。

曹植似溺水的人那樣伸出手,向那幾點光斑抓過去。

可是那幾點光斑是那樣的微弱,那樣的稍縱即逝,曹植怎麽也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