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精明謀算,司馬氏暗懷異心

1

月明星稀,清風陣陣。三三兩兩的蝙蝠不時從空中掠過,在幽靜中透出些詭秘的意味。

文學掾司馬懿府內的後堂燭光輝煌,高大的屏風上懸滿晶瑩的玉璧,顯示出主人富貴而又高雅的身份。

屏風下的木榻上相對坐著曹丕和司馬懿二人,木榻兩旁各站著一位美貌侍女,手持長柄羽扇,輕輕往榻上扇著。

“久聞仲達先生府中的美酒為鄴城之冠,今日得有口福,實為至幸。”曹丕笑道。

“大公子文武全才,名傳海內,天下英雄無不欽佩,以能見大公子一麵為終生榮耀。在下今日能得大公子屈尊俯就,驚喜之情,實是難以言說。”司馬懿說著,拱手向曹丕施了一禮。

曹丕連忙還禮道:“河內司馬氏乃是名震天下的大族,世代官居高位,道德文章俱為當世之冠。賢昆仲更是人中龍鳳,皆為非常之器。在下不過是借著丞相大人之威德,略有一些虛名而已,哪能與賢昆仲相比呢?隻可惜剛才飲宴之時,僅能與仲達先生同樂,實為憾事。”

“本來家兄和諸弟亦是極欲一睹大公子風采,隻因事先未及向大公子稟報,怕過於唐突,故不敢相見。”司馬懿謙恭地說著。

“飲宴同樂,乃是尋常小事,何須事先告知?仲達先生實在是太過謹慎了。”曹丕說著,心中大為高興,司馬懿既為世家子弟,又是當今名士,卻對我如此敬重,並不自作清高,實是難得。今後我若能得到此人相助,必是大為有利。

“來日方長,隻要大公子不嫌棄,家兄和諸弟自當灑掃庭院,恭候大公子駕臨。”司馬懿說道。

“哈哈哈!好一個來日方長。”曹丕更加高興,問道,“天下人俱呼賢昆仲為‘八達’,是否因為賢昆仲字中都有一個‘達”字?”

“正是。在下字仲達,家兄字伯達,諸弟依次為叔達、季達、顯達、惠達、雅達、幼達。”

“天下人還言道,八達之中,仲達為日、伯達為月,其他六達為星。”

“此乃過譽,在下實感慚愧。”

“仲達先生何必太謙?當初丞相大人征召先生時,特地向以知人著稱的文若先生詢問過,仲達此人如何?文若先生回答了八個字,令我至今難忘。”

“但不知是哪八個字?”

“是為‘聰亮明允,剛斷英特’也。”

“啊,文若先生實在是……實在是謬讚了。”

“什麽謬讚,今日我眼中的仲達先生,遠非那八個字所能形容也。”

“大公子此語,令在下無地自容。”

“仲達先生什麽都好,就是太過謙虛了。太過謙虛,未免有自傲之嫌。仲達先生既然是如此自傲,吾豈敢久留?”曹丕說著,做出要站起身的樣子。

“在下久慕大公子的賢名,正欲多加請教,怎麽,大公子竟要走呢?莫非大公子是嫌在下招待不周?”司馬懿說著,慌忙起身相攔。

“今日有幸與仲達先生相見,恨不得作長夜之談,豈願告辭?隻是過幾日丞相大人就要點兵出征,有些軍中之事須得料理,故不敢在外久留。”曹丕帶著歉意說道。

“既是大公子軍務繁忙,在下怎敢留客?”司馬懿說著,高呼了一聲,“來人!”

幾個健壯的家仆抬著一個三尺見方的烏漆木櫃,走上堂來。

這是什麽東西?曹丕望著司馬懿,眼中滿是疑惑之意。

“此乃在下的一點心意,還望大公子笑納。”司馬懿說著,讓家仆打開了木櫃。

曹丕的雙眼頓時放出光來,都看得癡了——櫃中竟盛著一副鎧甲。粗粗看去,那副鎧甲似是無甚特別,黑沉沉之中帶著許多利刃劃過之痕,顯然已十分陳舊。但細細一看,就會發現那副鎧甲在黑沉沉中閃出沉鬱凝重的光華,透出其無比堅韌的本質。

“這……這是犀甲嗎?”曹丕激動地叫了起來。

“此正是犀甲也。在春秋之時,楚地多有犀牛,楚人以其皮製成鎧甲,天下竟無物可摧。故當時楚軍戰無不勝,列國聞風喪膽。隻可惜後來楚人太過貪心,獵殺犀牛殆盡,致使犀甲愈來愈少,到今日已成稀世之物。此犀甲傳說為當年西楚霸王所有,輾轉流落數百年,僥幸歸於我司馬氏之家。然而我司馬氏向來文弱,不堪當此重寶,故特地獻於大公子矣。”司馬懿邊說邊向曹丕深施了一禮。

曹丕連忙從榻上站起還禮:“如此重寶,吾豈能承受,還望仲達先生收回。”

“大公子即將南征,此物正可使用。俗語雲‘有用為寶,無用為草’。此物歸於大公子,方可稱為重寶,若留在我司馬氏之家,則是明珠藏於糞土矣!”司馬懿說道。

征戰之中,隨時都會發生凶險之事,我若有此犀甲護身,當可放膽在丞相大人麵前一展武勇矣!曹丕心中想著,也就不再推辭:“仲達先生既是一片美意,在下隻得領受了。”

“哈哈!能向大公子一表寸心,大慰平生矣!”司馬懿笑了起來。

“吾平生最感暢快之事,莫過於今日矣!哈哈哈!”曹丕更是得意地大笑不止。

2

司馬懿親自將曹丕送出大門,然後又回到後堂。

此時後堂上已見不到一個侍女,卻多了一位壯年之人。那人的外貌與司馬懿甚是相像,隻是眉目間缺少些神采,年齡看上去也顯得大了許多。

“大哥今日必是有所感慨吧。”司馬懿笑問道。

“我司馬朗乃是堂堂男子,卻要偷偷躲在屏風後聽人談話,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情,能不感慨嗎?”

“小弟之所以讓大哥如此,是想讓大哥能夠更加明白我的謀劃。”

“今日我總算是明白了。”

“那麽大哥是否讚成小弟的謀劃?”

“這……”司馬朗猶疑起來。

“難道曹丕其人,不是小弟預料的那樣嗎?”

“從剛才的情形來看,曹丕身受過譽之詞而麵無愧色,彬彬有禮卻又喜口舌爭勝,見厚禮竟不推拒,確乎是賢弟認為的那樣:外示沉靜而內實浮華,表麵寬和而心中忌刻,雖有智謀,卻惑於小利而缺少遠見。”

“既然如此,大哥為何又有疑惑之意?”

“唉!愚兄總覺得賢弟之謀,太過弄險。”

“欲成大事者,不避行險。”

“賢弟是否……是否痛恨曹家?”

“當然痛恨,而且是痛恨入骨。前幾年,曹操為粉飾天下,欲盡召名士入朝,將小弟也列於征召之中。當時小弟見曹操勢大,有篡漢之謀,便不願入朝,以免有損我司馬氏的名節,於是詐稱有風癱之疾,難以行動。不料曹操聞知,竟派刺客潛入小弟家中,欲向小弟行刺。當時小弟猜想曹操是有意試探,便一動不動。那刺客見此情景,以為小弟真有風癱之疾,便未下手。唉!現在小弟想起來,還是害怕啊。當時小弟如果沒有堅忍之心,哪怕是稍微動一下呢,也必會被那刺客殺死。”

“所以當曹操再次征召你時,你便說風癱之疾已經醫好,‘欣然’來至朝廷。”

“小弟仍是不願入朝。但小弟當時已買通曹操左右,知道了曹操的真實意圖,原來曹操料定小弟會拒絕征召,因此對使者下了誅殺之令,想以小弟的人頭來嚇唬那些拒絕征召的清高之士。”

“這一次曹操又失算了,他沒有想到賢弟會‘欣然應召’。”

“可是曹操對小弟依然心存猜疑,隻給了小弟一個掌校典籍的文學掾官職,毫無實權。”

“但不論怎麽說,曹操對賢弟還算看重。依賢弟之大才,若從此以後謹慎侍奉曹操,則三五年內,必可成為朝廷重臣,光大我司馬氏矣。”

“哼!我司馬氏乃名滿天下世代大族,卻要依靠曹操這閹人之後來光大,實為奇恥大辱。”

“賢弟此言差矣。自古英雄不問出身,何況曹操父親的官職也曾做到過太尉,名列三公之中。”

“哈哈哈!”司馬懿不屑地一笑,“曹操父親的那個太尉,是花一億個銅錢買來的,臭氣熏天。”

“買來的太尉也是太尉。”司馬朗正色道,“賢弟之謀劃因痛恨曹操而成,全無理智可言,不可實行。賢弟還是聽從愚兄之勸,順從天意謹慎侍奉曹操吧。”

“大哥錯矣!”

“愚兄錯在何處?”

“小弟雖然痛恨曹家,卻也絕不會因此而定大計。小弟之謀劃,是思之又思,慎之又慎,仔細觀察了天時人情之後,方才做出的決斷。”司馬懿神情凝重地說道。

“這天時人情,難道不是在曹家的掌握之中嗎?”

“從前可以這麽說。但如今上天不佑曹家,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上天如何不佑曹家?”

“上天如果庇佑曹家,就不會讓曹衝夭亡。”

“曹衝不過是一個童子,怎麽他夭亡了,就算是上天不佑曹家呢?”

“因為曹衝不死,曹操便不會舉止失措,自棄天時人情。”

“這個……這個愚兄不太明白,還請賢弟詳細道來。”

“首先,大哥看輕了曹衝。以小弟看來,那曹衝雖是小小年紀,卻有大仁大智。曹操得此佳兒,便是毫無後顧之憂,自可從容平定天下,緩緩收服人心,將大漢基業一點一滴移至曹家手中。如果真是如此,小弟也就隻好順從天意,忍辱事奉曹操,做一個太平臣子。但是曹衝突然去世後,曹操悲痛之際憂懼交加,接連做出了幾件失策之事,給了我司馬氏一個絕好的機會。我司馬氏若不能抓住這個機會,實在是上負蒼天,下負列祖列宗矣。”

“曹操做的是哪幾件失策之事?”

“至少有三件。第一,不速立承襲之人。第二,誅殺孔融。第三,設立丞相之職。”

“不速立丞襲之人,是曹操想經過仔細觀察,選定一個可以長久保持基業的聖賢之才。”

“但是在天下尚未平定之時,先求自身安穩為第一要務。速立承襲之人,雖然稍嫌倉促,卻可安穩人心。曹操不願速立承襲之人,其腹心必然懷有私意,相互結黨,極易釀成禍亂。再說,曹操出色的兒子就那麽幾個,且都已成人。若曹操肯痛下決斷,還是能夠選出一個他較為滿意的承襲之人。”

“這……這個算是賢弟說得有理。然而誅殺孔融,是曹操整肅朝廷的舉動,雖然有失人心,卻也不至於是失策之舉啊。”

“孔融其人,虛名甚高,卻無真才。將他留在朝廷,雖然會給曹操帶來一些麻煩,但絕不會有大的禍害。然而曹操卻過高地估量了孔融,不能克製心中的怒氣,以致動了殺心。孔融乃漢室忠臣,人人皆知。曹操誅殺孔融,使朝中心存漢室的臣子大為驚怒,雖一時不敢輕舉妄動,卻會出於激憤和自保之念,暗暗與曹操作對,使曹操處處受到牽製,難成大事。天下未定而擅殺名士,自樹敵手,不為失策,又是什麽?”

“設立丞相之職,乃是攬權之舉,應該對曹操有利啊。”

“不錯。設立丞相之職,有利於曹操攬權,但卻侵奪了許多人的私利,把本來不是敵人的朝臣變成了敵人,實在是得不償失。比如,丞相府設東西曹掾,東曹掾為崔琰,主掌朝廷重臣的任免,這不僅是侵奪了尚書台那幫尚書令、尚書仆射、尚書郎的權益,還使得朝廷重臣認為他們須受丞相府的一個屬吏管轄,心中自是羞辱難當,難免不會對曹操生出恨意。西曹掾為蔣濟,主掌丞相府內官吏的任免,使人一眼便能明白曹操的用心——丞相府中的官吏純為曹家私人,與朝廷無關。如此一來,承相府中的官吏和朝中的大臣就天生成了對頭,必會互相輕視,爭鬥不休,無形中反倒削弱曹操的威權,與曹操大為不利。”

“賢弟這麽一說,好像曹操的這三件事確為失策之舉。隻是愚兄想不明白,那曹操本是一個雄才大略的人,怎麽會變得如此糊塗呢?”

“這其中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小弟說過,是曹操痛失愛子,憂懼之中舉止失措。第二個原因,是曹操自認為他已平定中原,即將一統天下,其威勢赫赫足以嚇倒任何敢於反抗他的人。”

“不錯,不錯。曹操近年來驕態日露,已是得意忘形。”

“曹操行此三策,讓三歲小兒都會看出他有篡漢之心,等於是自棄‘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天時,自棄‘興複漢室,平定天下’的人情,實在是愚不可及。”

“天時人情,俱已離曹操而去。是否可以說曹操離敗亡已經不遠了?”

“這倒不一定。曹操過快敗亡了,小弟的謀劃也就無從實現,對我司馬氏來說,反倒是一件不利的事情。”

“賢弟是說,曹操不會很快敗亡,但其功業亦難有所進展?”

“不錯。曹操其人,畢竟是一代奸雄,謀略才智遠非常人所及,何況他大勢已成,根基也甚為深厚,絕不會輕易敗亡。但他一統天下的功業,隻怕難以實現。”

“賢弟是說曹操此次南征,不能成功?”

“正是。曹操此次南征,從整個布置上來說,就是大錯。首先,這盛暑行軍,便犯了兵家大忌。其次,曹操將大軍集中一路,直迫荊州,未免使關西、合肥兩線空虛,倘若馬超、孫權自關西、合肥兩線來攻,曹操勢必首尾難以兼顧,進退不得。其實曹操也未必不知他的布置不甚妥當,但他太過輕敵,急於求成,想一鼓而下荊州,然後挾戰勝之威,逼迫孫權不戰而降。荊州之主劉表懦弱無能,又身患重病,曹操或可一鼓而下,但那江東的孫權卻是血氣方剛,部下謀士戰將如雲,又豈肯不戰而降?”

“如果孫權不降,難免會有一場大戰。我中原之兵想在南方水草茂密之地取得大勝,恐非易事。”

“依小弟看來,這場大戰曹操絕難獲勝,他能確保荊州而還,便是十分僥幸。”

“賢弟能看出曹操布置上的大錯,旁人就看不出來嗎?”

“旁人當然能夠看出。”

“賢弟所指的旁人,究竟是誰?”

“朝中智謀之士比比皆是,如荀文若、賈詡、滿寵、荀攸、楊修等人,其中不論是誰,都能看出曹操布置的不妥之處。”

“這些人好像都是曹操的心腹,他們為何不出言提醒曹操?”

“從前這些人當然都是曹操的心腹,但今後卻未必是。”

“賢弟是說,曹操自棄天時人情,已使得眾人大為疑懼,不敢多說什麽。”

“隻怕也是不願多說什麽。”

“賢弟所言,似乎有些意思。曹操的功業不能進展,又不至於很快敗亡,這中間便有一段‘平靜’的時日了。”

“牢牢把握住這段時日,把曹操丟棄的天時人情一點一滴掌握在我司馬氏手中,小弟的謀劃便可成功。”

“賢弟謀劃的關鍵,好像是在曹丕身上。”

“正是。小弟的謀劃中有一個最要緊的地方,就是曹丕必須成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

“難道曹丕就是這麽不可缺少嗎?曹操的兒子之中,曹植亦是十分出色,甚得曹操的喜愛。萬一曹操選中了曹植為承襲之人,賢弟又當如何?”

“如果曹植成了承襲之人,小弟的謀劃便成為泡影矣。”

“當真如此嗎?”

“必是如此。”

“這個……這個還請賢弟詳細講解。”

“小弟之所以把曹丕看得這麽要緊,是因為我司馬氏雖然有些虛名,但與曹操的勢力相比,則差得太遠,無法相敵。況且曹操又是不世而出的雄才,智謀深不可測,若正麵交鋒,小弟未必是他的對手。所以我司馬氏須得暫退一步,就像山中的猛虎一樣,在時機未到之前,隻能潛伏於草野之中,蓄養力氣。而曹丕就不一樣了,他雖然文武全才,但其見識和智謀遠遜其父,小弟對付他並非難事。至於曹植,論文論武他都不輸於曹丕,可是在見識和智謀上,他就比不上曹丕了。但小弟若想對付曹植,卻遠非像對付曹丕那般容易。”

“這是怎麽回事,愚兄都聽糊塗了。”

“因為曹植是一個血性之人,使他難以為利所惑,更難以為權欲所控製。”

“不錯。聽說曹植為勸諫父親赦免孔融的子女,竟在正堂外等了整整一夜,的確稱得上是一個血性之人。”

“小弟的謀劃,至少要達到三個目的:一、削弱曹家的權勢,使曹家疏離元老重臣。二、讓曹家宗族親黨互相殘殺,猜疑不斷,自損根本。三、我司馬氏可以逐漸擴充權勢,廣植親信。如果曹丕做了承襲之人,我的這些目的便不難實現。”

“不錯,不錯。曹丕外示沉靜而內實浮華,就不能虛心納諫,禮敬賢者,自然也就疏離了元老重臣。”

“他表麵寬和而心中忌刻,就會對同族大起猜疑之心,甚至兄弟之間也難以相容。”

“他有智謀,但惑於小利,缺少遠見,必視我司馬氏為心腹,並授以權柄,使我司馬氏能夠廣植親信而不受懷疑。”

“曹植則不然,他既然難以為利所惑,難以為權欲所惑,必會對那些元老重臣禮敬有加,使我司馬氏難以在朝中弄權。”

“曹植他既是一個血性之人,就不會猜疑族人,更不會兄弟相殘。”

“所以,我們一定要讓曹丕成為曹家的承襲之人。”

司馬朗忽然沉默下來,兩眼定定地看著司馬懿。

“大哥,你難道還是不肯讚同小弟的謀劃嗎?”司馬懿問道。

司馬朗一聲不語,就似沒有聽見司馬懿的問話。

司馬懿也就不再問了,背起手,神情悠閑地欣賞著屏風上懸掛的玉璧。

“哈哈哈!”司馬朗陡地大笑起來。

“大哥,你……”司馬懿露出困惑之意。

“賢弟的謀劃,愚兄其實早已讚同。”司馬朗得意揚揚地說道。

“那麽大哥剛才是故意為難小弟了。”司馬懿心中大喜,臉上卻滿是委屈之意。

“非也,非也。”司馬朗連連搖頭,“我隻不過是有些不放心,想知道賢弟是否思慮周密,有無缺失之處。”

“大哥現在是否放心了?”

“放心,放心。”

“大哥沒有發現小弟的缺失之處?”

“沒有。”

“但是在小弟的謀劃之中,的確有一個缺失之處。”

“什麽缺失?”

“我司馬氏若想輔佐曹丕成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還必須對付一個女人。然而直到此刻,小弟也沒有想出對付那個女人的辦法。”

“一個女人?她是誰?”

“甄宓。”

“是她?賢弟是說,那甄宓乃是絕色佳人,有可能控製曹丕,使我司馬氏白白辛苦一番?”

“不,甄宓雖為絕色佳人,卻不是那種惑君亂政的妖狐之女。我要對付她,是因為有她的存在,曹丕隻怕很難獲得父親的歡心。如果曹丕得不到父親的歡心,也就不可能成為曹家大業的承襲之人。”

“為什麽有甄宓的存在,曹丕就難得到曹操的歡心?”

“難道大哥沒有聽到那些傳言嗎?曹操早就被甄宓迷住了。”

“我聽到了許多傳言,卻並不相信。”

“傳言中的事情,往往比親聞親見更加可信。”

“不會吧。如果曹操真如傳言中所說的那樣,那麽早在當年攻占鄴城之時,就會把甄宓收進後府。”

“據說鄴城被攻破時,曹丕搶先得到了甄宓。”

“那又有什麽呢?曹操並不重視禮法,而甄宓當時隻是一個女俘。曹操若想得到甄宓,實是易如反掌。當然,曹丕可能會不情願,但是做兒子的,又怎麽能和父親搶奪一個美女呢?”

“這其中定有什麽隱情,為你我所不知。不過,曹操至今仍然迷戀甄宓,卻是千真萬確的事情。”

“賢弟為何這般肯定呢?”

“大哥,你知道辛毗嗎?”

“當然知道。他是曹操的心腹之人,聽說曹操已給了他一個丞相府長史的官兒當著——其實他隻不過是丞相府的管家而已。”

“當年辛毗出賣袁氏兄弟,使曹操最終攻破了鄴城。但辛毗的家眷及族人,也大多被鄴城守將審配殺死。曹操因此對辛毗極為信任,許多機密之事,都讓辛毗去辦。”

“這我都知道。”

“辛毗近來與季達交往甚多,大哥也知道嗎?”

“這個……這個我倒不知。”

“辛毗為什麽與季達交往,大哥知道嗎?”

“這……這個季達是我司馬氏兄弟中最不成器的家夥,成天隻知鬥雞走馬,貪戀女色。”

“正是因為季達貪戀女色,辛毗才肯和他交往。”

“此為何故?”

“季達貪戀女色,也極善尋找女色。”

“啊,莫非辛毗是想讓季達幫他尋找美女?”

“正是。”

“這……辛毗不像是一個貪戀女色的人啊。”

“辛毗是奉命尋找美女。”

“奉命?是曹操的命令?”

“正是。曹操讓卞夫人示意辛毗,給曹丕找一個美女。並且說,這個美女必須能夠和甄宓相敵。”

“啊……曹操這是何意?”

“曹操的用意,是想以另一個美女來安撫曹丕。因為曹操已經在單獨召見甄宓。”

“果真……果真如此?”

“我曾讓季達灌醉辛毗,誘使辛毗說出了許多我想知道的事情。”

“這曹操單獨召見甄宓的事情,也是辛毗親口說出的?”

“當然是辛毗說出的。”

“如此說來,曹操果然是迷戀甄宓了。唉!我也知道曹操好色成性,卻沒有想到他好色已經好到了這種地步。”

“如今甄宓已為曹家生了長孫,曹操絕無公然占有甄宓的可能,隻好在私下裏召見甄宓。”

“曹操當真是……當真是色令智昏了。他這麽荒唐下去,極有可能與曹丕發生衝突。”

“所以說,有甄宓的存在,曹丕就很難得到父親的歡心。”

“這便如何是好?”

“其實曹操也不願意與兒子發生衝突,因此才讓辛毗去尋找美女。隻是要找到能夠和甄宓相敵的美女,隻怕很難。”

“季達也找不到嗎?”

“季達倒是找到了一個李姓美女,論其色藝,或許不低於甄宓,隻不過……隻不過……”

“隻不過什麽?”

“那美女我見過,她好像缺少些什麽,難以與甄宓相敵。我已吩咐季達暫緩將那美女交給辛毗,且再花些心思去搜尋一番。如果實在找不到更好的,就隻能把那姓李的美女拿出來充數了。”

“如果確有另外一個美女代替甄宓,曹氏父子就不會發生衝突。”

“難,難啊。若是甄宓能夠代替,曹操就不會如此迷戀她了。總之,我們的謀劃要想成功,非得對付了甄宓不可。隻是……隻是到底該如何對付甄宓,小弟實難想出一個妥當的辦法來。”

“賢弟也不必如此為難,我司馬氏有八位堂堂丈夫,難道就對付不了一個小小的女子嗎?”

司馬懿聽了,先是一愣,隨即大笑起來:“大哥所言,極是有理。哈哈哈!”

笑聲在堂上回旋著,發出詭異的回音,傳入幽靜的夜空中,竟如同鴟纝的怪嘯一般。

3

紅日漸漸升起,鄴城的市場亦是漸漸熱鬧起來。

鄴城地當衝要,又是冀州和魏郡的治所,更設有大漢丞相府,其繁華富庶,早已超過天下任何一座城池。

雖然正當盛暑之時,但出入市場的車馬行人卻似流水般源源不絕,喧鬧聲響成一片。

夏侯尚騎著一匹高大的青色駿馬,揚鞭馳入市場中。

十數個健壯的家仆緊跟在馬後,每一個家仆手中都握著一根手臂粗的棗木大棒。

市場中的人們見到夏侯尚,都慌忙閃開,有些走得急的,竟至摔倒在地,發出恐懼的哭喊聲。

夏侯尚高昂著頭,對眾人視而不見,縱馬直向市場深處的一株古柳馳去。

那株古柳枝幹高入雲端,濃密的樹葉遮下來一片方圓十餘丈的蔭涼。

古柳旁,是一間茅草蓋頂的酒肆,從敞開的大門中透出陣陣誘人的酒香。

市場內店鋪如林,無論是北方匈奴之地出產的牛羊皮貨,還是西域之地出產的美玉寶石,或是江南之地出產的絲絹明珠,俱是隨處可見。至於日常所需的銅器、錫器、鐵器、木器、漆器、陶器以及花果鳥獸、魚肉菜蔬、涼席草鞋等等,更是數不勝數,堆積如山。

然而市場內最不可缺少的酒肆,卻極難見到。

鄴城的市場方圓達數百丈,但酒肆僅有四五家,因此每一家的生意都是出奇的興旺。

古柳旁的酒肆店麵最大,酒質最好,名氣也最響,被人稱為“柳下”。

平日“柳下”中人進人出,幾乎是鄴城市場裏最擁擠的地方。隻是近些時來,“柳下”的門前竟是十分清冷,難得見到一個客人。

“柳下”隻有一個人在進進出出。

那個人便是夏侯尚。

每當夏侯尚走進“柳下”時,十餘個健壯的家仆就橫眉怒目地站在門外,任何人隻要稍稍挨近“柳下”,必遭大棒迎頭痛擊。

夏侯尚很快就馳至古柳之前,他一甩手中韁繩,躍下馬背,大步往“柳下”酒肆中行去。但夏侯尚隻走出了兩步,就陡地停下了腳步——“柳下”酒肆中居然有了客人。

客人有二位。一位身穿玄衣,胡須花白,麵容清瘦。一位身穿青衣,年約十八九歲,外貌十分英俊。“柳下”酒肆供客人飲酒的店麵放置著十餘張座席,那二位客人坐正中的席上,隔著烏漆酒案相對笑談,對站在門前的夏侯尚竟然不覺。

夏侯尚望著酒肆中的二人,臉色由青轉紅,又由紅轉青。他猛地一跺腳,轉過頭對身後的眾家仆狂吼起來:“給我打!打進去,打斷了他們的狗腿!”

眾家仆轟然答應一聲,一齊往“柳下”酒肆衝進去。

“柳下”酒肆的店門並不寬大,眾家仆無法同時衝進去,隻兩個腿快的奔在了最前麵,餘者緊跟在後。

席上的二人似乎並未聽到夏侯尚的狂吼,更未看到猛撲進來的眾家仆,仍是安然坐著。

眼看那兩個腿快的家仆已衝到了二人麵前,並且舉起了手中的大棒。

二人中那個年少英俊者像是動了一下,又像根本未動。

“啊!啊!”隨著兩聲慘叫,那兩個腿快的家仆竟仰天摔倒在地。

後麵緊跟著的眾家仆不及停下,前後相擠,俱被絆倒在地,撲通撲通摔成了一堆。

夏侯尚愣住了,怔怔地望著酒肆中的少年,就似身陷在一場噩夢之中。

那少年抬直右臂,將一柄佩劍放在了酒案上。

尋常的佩劍,都插在皮鞘中,而那少年的佩劍,卻裝在一隻笨拙粗糙的長木匣中。

木匣上惟一使人注目的地方,就是在靠近劍柄之處刻有兩個蒼勁的篆字——太阿。

“周不疑,是周不疑!”夏侯尚忽然大叫了起來。

“哈哈哈!”那胡須花白的老者大笑起來,“不疑老弟無論身在何處,就會一眼讓人看破本來麵目,可謂名滿天下矣!俺左慈枉活了一百八十歲,卻不為人知,哪怕是身在鬧市之中呢,遇到的也全是有眼無珠之輩,著實可恨,著實可恨。”

在老者的笑聲中,有幾個家仆已爬起了身,再次舉起了大棒。

撲通!撲通……那幾個家仆爬起來快,摔倒得更快。

這一次夏侯尚看清楚了——那少年的確動了一下,僅僅隻一下。

少年抓起插著佩劍的長木匣,向前一伸,然後仍將長木匣放回原處。

就是那長木匣一伸,使一個家仆往後便倒,而那個家仆的倒下,又將另外幾個家仆連帶著撞倒在地。

啊,難怪人稱周不疑為當今第一劍客,他看上去竟比傳言中所說的更為厲害。夏侯尚心中驚駭,雙腿忍不住顫抖起來。

“鄴城到底是鄴城,人人都知禮敬長者。”胡須花白的老者看著倒在地上的眾家仆,滿臉都是遺憾之意,“你等行此大禮,小老兒本該賞給幾個銅錢才是,隻可惜小老兒還沒找著主顧,手中空空,有心無力啊。”

“反了,反了!”夏侯尚又是狂吼起來。老者的話,使他一下子明白了過來,他其實根本用不著害怕,在鄴城之中,勢力最大的便是曹家和夏侯家,而曹家和夏侯家又實為一體,休說是一個劍客,就算是當朝大臣也不敢不避讓三分。

“什麽反了?”夏侯尚的身後陡然響起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

夏侯尚忙回過頭,先是一驚,隨即大喜——他身後站著一人,身披白袍,腰懸長劍,正是曹植。

“三公子來得正好。今日這兩個妖人竟敢羞辱於我,分明是沒將丞相大人放在眼裏……”

“誰是妖人?”曹植打斷了夏侯尚的話頭。

“這兩個人,一個自稱是天下第一劍客,一個自稱活了一百八十歲。如此大言欺世,不是妖人,又是什麽?”

“胡說,周大俠和左老先生都是我請來吃酒的貴客,如何成了你眼中的妖人?”

啊!他們……他們竟是三公子請來的客人?天啊,三公子哪裏不能請客,卻偏偏把客人請到了“柳下”。這,還不是有意和我作對嗎?夏侯尚肚中叫苦不迭,口中卻無法說出一句話來。

曹植不再理會夏侯尚,徑直向“柳下”酒肆中行去。

眾家仆見曹植走進了“柳下”,頓時慌了,有幾個人已爬起了半截身子又連忙跪倒下來,行以磕頭大禮。

曹植對眾家仆視而不見,幾大步便走到了周不疑和左慈跟前。

周不疑和左慈已站起了身,對曹植拱手行禮。

曹植抬手還禮,也不說什麽客氣話,背朝著門外坐下來,兩眼一眨也不眨地盯著烏漆酒案上的長木匣。

周不疑和左慈亦是坐了下來,目光同樣落在長木匣上。

眾家仆趁機連滾帶爬地逃出了“柳下”,戰戰兢兢地望著他們的主人。

完了,完了!這曹植竟和那兩個妖人是一夥的,我今日若硬要鬧下去,隻會吃更大的虧。也罷,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筆賬,且讓他們欠下吧。夏侯尚恨恨地想著,轉身躍上馬背,向市場外狂馳而去。

眾家仆跌跌撞撞跟在馬後,狼狽不堪地奔跑著。

市場上的眾人詫異地看著狂馳而去的夏侯尚,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這位“太歲爺”又在耍什麽把戲?

曹植對夏侯尚的離去毫無所知。他抬起頭,向周不疑望過去。

周不疑也正望著曹植。兩個人都是神情冰冷,有若寒霜。

“不疑兄,聽說你曾對人說過,誰能與你相鬥十招,便可得到這把太阿寶劍?”曹植問道。

“我說過。”

“但你卻寧願白送給我這把寶劍,也不肯與我相鬥一招。”

“不是白送,是我有求於你。”

“你求我什麽?”

“三公子隻要收下了寶劍,我自會相告。”

“我不要寶劍,隻要與你決鬥。”

“我不能與三公子決鬥。”

“為什麽?”

“三公子身份至重,並非是尋常的劍客。”

“我也是劍客。”

“你不是。”

“我是劍客。”曹植怒吼聲中,刷地抽出腰間長劍,直向周不疑頭上劈去。

“啊呀——”左慈失聲驚呼起來。

周不疑任憑長劍劈來,端坐不動。

長劍離周不疑的頭頂不過一寸遠時,陡地停了下來。

“啊呀,怎麽二位一見麵就像兩隻公雞一樣鬥了起來呢?快,三公子快把你那嚇人的玩意兒收起來吧。老朽雖是活了一百八十歲,可也還沒活夠啊。三公子別一時手滑,錯把老朽的這顆粗頭砍了下來,那可就乖乖不得了啦。”左慈搖頭晃腦地說著,屁股向後一挪,離酒案遠了幾尺。

曹植收回長劍,向左慈望過去。

左慈滿臉是笑:“三公子,你可別這麽望著老朽。不然旁人見了,還以為你想把老朽吃了呢。隻是老朽雖說癡長了一百八十歲,卻隻長骨頭不長肉,吃著也沒什麽滋味。”

“老朽隻是比旁人多長了幾歲,並不是比旁人多長了幾個膽子,又怎敢騙三公子呢?”

“你說過,隻要我答應在‘柳下’請你和不疑兄吃酒,不疑兄就會答應與我鬥劍。可是事到臨頭,你又改口說不疑兄隻願將太阿寶劍送給我。”

“三公子和不疑相鬥,不就是要贏得這把太阿寶劍嗎?老朽勸說不疑將寶劍送給三公子,使三公子不用相鬥,便可如願,實是一件大大的美事,又怎能扯得上那個‘騙’字呢?”

“我不要寶劍,隻要和天下第一劍客相鬥!”曹植又是一聲大吼,轉頭逼視著周不疑。

“我隻與劍客相鬥,決不會和丞相府的三公子相鬥。”周不疑緩緩說著,透出一種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的沉靜。

“我不做這混賬三公子,我隻是一個劍客,一個劍客!”曹植狂躁地大叫著。

“三公子一生下來就是三公子,這一切早已被上天注定,並非人力可以改變。”周不疑說道。

“上天注定,一切都是上天注定。”曹植喃喃說著,突然躍起身,既不對左慈、周不疑行禮,也無一句告別之言,竟是頭也不回地奔出了“柳下”酒肆。

左慈和周不疑望著曹植遠去的背影,半晌作聲不得。

“唉!”周不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左老頭,我真不該答應你。三公子看上去是個血性之人,而我們卻在利用他。”

左慈笑了笑:“其實三公子也可以利用我們啊。隻不過近些時他在和丞相大人賭氣,心中一時轉不過彎來。”

“今日這件事,一定會傳揚出去。”

“當然。你我二人的名聲,也就因此更加嚇人了,也許很快就會嚇到丞相大人。”

“你不愧是老奸巨猾,一直等到丞相大人領兵南征了,才玩出了這套把戲。”

“丞相大人不怎麽相信神仙之事,更不喜歡什麽俠客,如果他還在鄴城,打死我也不敢這麽鬧騰。以老朽的估計,在這期間,我們爺兒們最好再弄出幾件事來,把名頭弄得大到不能再大。這樣,待丞相大人回來時,我們爺兒們已是不由他不另眼相看了。到了那個時候,你周不疑想要得到什麽,都是易如反掌。”

“左老頭,不管你今後要玩什麽把戲,也別再把三公子牽扯進來。”

“今日我們把三公子牽扯進來,隻是想讓鄴城的人都知道,三公子和左老神仙、周大俠是一條道上的朋友。如此,夏侯尚那幫太歲爺就不敢與我們爺兒們作對。這一個目的,我們爺兒們已是達到了。今後我們爺兒們要玩什麽把戲,三公子這尊神請不請來也就無所謂了。”

周不疑聽著,默然不語,伸手在長木匣上撫弄著。

“周大俠真舍得送出這把寶劍嗎?”左慈笑問道。

“周大俠,你想沒有想過,我不做天下第一劍客了!”左慈亦反問道。

“我也曾想過,不做這天下第一劍客了。”

“老朽也曾想過,不做這活了一百八十歲的老神仙了。”

“也曾?”

“對,也曾。”

周不疑又是默然不語,眼中透出旁人難以察覺的憂鬱之意。

“不疑年歲輕輕,卻好像有著滿腹心事,實是怪哉怪哉。嗯,身在酒肆,卻不知飲酒,豈非愚不可及?”左慈搖著頭,忽地大叫道,“主人,快拿酒來!”

“來啦!”酒肆深處響起一串銀鈴般的回應。

周不疑眼中頓時一亮,閃爍出異樣的光彩。

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穿著紅羅長裙的少女捧著裝滿美酒的錯金銅壺,輕盈地向二位客人走了過來。

4

暮雲低垂,仿佛壓在了屋頂上。

甄宓在小玉、小翠的陪伴下,從丞相府後堂上走下來,順著庭院中的小徑緩緩而行。

天地間似是湧動著一股潮乎乎、熱乎乎的暗流,不停地衝擊著甄宓,使她的額上沁出一層珍珠般晶亮的汗珠。

曹丕走了多少天?大約有十餘天吧。如此酷熱的時日,我就算走在丞相府中,也有些受不了。而他還要披著甲衣,走在烈日之下,又如何能忍受?啊……我怎麽想起曹丕了?難道在我的心中,還存有曹丕這個人嗎?不,不!我這一輩子縱然注定了要成為曹丕的“賢妻”,也絕不會在心中留下他這個人……甄宓想著,突然停下了腳步。

曹植迎著甄宓,從小徑的另一頭走了過來。

我怎麽又遇上了植弟?甄宓舉目四望,意欲退避,但狹窄的小徑卻令她無從避開。

“見過大嫂!”曹植搶步上前,深施一禮。

甄宓默然無語,側身還了一禮。

曹植亦是默然無語,凝視著甄宓。

甄宓的身子陡地一顫,微微垂下頭。

“這些天來,我在路上遇到過大嫂好幾次,每一次大嫂見了我,都是遠遠避開。難道,難道上次大嫂的勸說我沒有聽,大嫂就……就生了氣嗎?”曹植問道。他的聲音有些喑啞,與平日的響亮大不相同。

“是丞相夫人讓你來的嗎?”甄宓不答,反問道。

“我……我……”曹植心中的話語一下子堵在了喉間,無法說出——大嫂,你難道不明白?我正是知道你被丞相夫人召到了後堂,這才有意等在此地啊。

“沒有丞相夫人的召見,植弟怎麽敢擅自來此?”甄宓冷冰冰地問道。

“我……”曹植似被人當頭猛擊了一棍,眼前金星亂迸。

“你如今已和從前不一樣了,再也不能耍小孩子脾氣。你這麽隨意來到後堂,丞相大人日後知道了定會生氣。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麽這樣任性呢?你為什麽不肯用心想一想,丞相大人希望你是個什麽樣子呢?”甄宓嚴厲地說道。

“你好好想想吧,丞相大人希望你是個什麽樣子?”甄宓說著,大步從曹植身旁走過,心中一陣刺痛——我如此疾言厲色地教訓植弟,定會讓他心中難受,甚至對我生出了恨意。

可是我若真心想做植弟的“賢嫂”,就隻能如此。

這些天來,植弟他成天在外麵亂跑,以至於成了什麽“神仙”“劍客”的朋友,惹出了許多閑話。如果丞相大人回來聽到了這些閑話,隻怕會對植弟更加失望。

植弟好像心中很苦,好像有很多話要對我說,或許我該好好和他談一談……不,不!植弟他……他隻怕還沒有打消那些傻念頭。如果我對他稍微柔和些,他的那些傻念頭就更難打消了。而他不打消那些傻念頭,終究會因此毀了他自己……我又怎麽能讓植弟自己毀了自己……

甄宓幾乎是奔跑著走到了小徑的盡頭,走出了庭院的大門。

曹植望著甄宓的背影,隻覺有一塊沉重無比的巨石壓了下來,將他壓得粉碎——大嫂果真對我生了氣,竟是理也不願理我!如果連大嫂也不願理會我,那麽在這個世上還有誰能理解我的心意?丞相大人希望我是個什麽樣子?丞相大人不是希望我像倉舒那麽仁孝嗎?我也願意像倉舒那麽仁孝啊。可是,可是我的仁孝之念,卻被大嫂說成是在做著傻事,卻被丞相大人斥為婦人之仁。丞相大人和大嫂都是我崇敬的人,可他們卻是……卻是如此冷酷地對待我。丞相大人視我為“逆子”,當眾將我趕出正堂,並且不許我從軍南征。大嫂她……她更是理也不願理我了……

庭院大門外是一條彎彎曲曲的青石道路,道旁遍種花樹,隔不遠處就有一座草亭。

甄宓急急走著,不提防在轉彎處一個踉蹌,直向地上摔去。

小玉和小翠慌忙搶上一步,扶住了甄宓。

“啊……”甄宓呼吸急促,額上汗如雨下。

“夫人,歇歇吧。”小玉說道。

甄宓無力地點了點頭。

小玉和小翠將甄宓扶進道旁的一座草亭,斜倚著石砌欄杆,半靠半坐著。

“都怪三公子,老是這麽冒冒失失的,惹得夫人生了氣。”小翠說道。

“三公子今日這個樣子若是被丞相夫人看到了,定會倒大黴。”小玉說道。

“上次他也是這麽冒冒失失來到了後堂庭院裏,結果讓丞相夫人叫去訓了一頓。”小翠說道。

“聽後堂裏的人說,那天丞相夫人讓三公子在石階上跪著,跪了整整兩個時辰才放他起來。三公子也怪,吃了虧卻一點記性都沒有,今日又跑到後堂庭院裏來了。”小玉說道。

“三公子好像是有話要對夫人講,可夫人又偏偏不和他講,他急了,就成了這個樣子。”小翠說道。

“我不會和三公子說什麽話。”甄宓搖著頭,嚴厲地看了看小玉和小翠,“你們也別理他。就算他找上了你們,要和你們說什麽,你們也別聽。”

小玉和小翠答應聲裏,互相看了一眼,都是疑惑不已——從前夫人好像挺喜歡三公子的,夫人一天到晚,難得有個笑容,但她一見了三公子,就會露出笑意。可是近些時來,夫人卻是見了三公子就臉色不對,常常會無緣無故地生氣,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三公子在外麵亂跑,有沒有人跟著?”甄宓忽然問道。

“這倒不清楚。我們這些住在後邊的人,對外麵的事兒知道得不多,全是聽的傳言。這些日子,府中對三公子的傳言最多,說他……”小玉說著,猛地停住了話頭,心道,我說了那些傳言,夫人隻怕又會不高興。

“說他什麽?”甄宓不自覺地問道。

“說他為了一個賣酒的女孩兒,在市場上和夏侯家的少爺打起架來了。”小玉回答道。

“不,三公子他決不會如此胡鬧。”甄宓聽著,連連搖頭。

“那也說不定。三公子這些時來……這些時來瘋瘋癲癲,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小翠說道。

“是啊。夫人最好能說說三公子……”

“我不是告訴過你們嗎?我不會和三公子說什麽!”甄宓陡地打斷了小玉的話頭。

小玉嚇了一跳,悄悄轉過頭,對小翠吐了吐舌頭。

“夫人,你雖不願意和三公子說話。可是,可是三公子知道你經常到後堂來,他也就會經常像今天這樣在路上等著。夫人你應該告訴三公子,讓三公子別這樣。”小翠知道她的話甄宓聽了會不高興,但還是說了出來。

“三公子以後不會這樣在路上等的。”甄宓說道。

“為什麽?”小玉奇怪地問。

“剛才我告訴過丞相夫人,說要到睿兒他舅舅家住上一段時日,丞相夫人也答應了。”甄宓說道。

“是這樣啊,太好了!”小翠喜形於色,“聽說舅老爺家蓋了一座花園,和丞相府的後花園一般大。丞相府的後花園我們不能隨便去玩,可到了舅老爺的花園中,我們想怎麽玩就能怎麽去玩。”

“真是太好了!夫人,我們什麽時候到舅老爺家裏去?”小玉也高興地叫了起來。

“明天就去。”甄宓說著。她的聲音異常低沉,每說出一個字,心中就仿佛被什麽狠狠咬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