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茅焦出使欲留秦嬴政偷琴戲美人

鹹陽城雖然恢複了往日的喧囂,但由於受嫪毐反叛的影響,城中還彌漫著肅殺之氣,不時有人被殺頭示眾。百姓更是人心惶惶,不知何時自己就會被牽連進去。

從商鞅變法開始,秦國就實行“連坐”製度。五戶人家為一伍,設伍長;十家為一什,設什長。這樣不僅方便收取賦稅、掌握全國的戶籍數,而且便於互相監督。

按照規定,有犯法者而隱藏不告的,十家都要受連坐,報告的人可以同戰場斬獲敵人首級一樣得到功爵,而隱藏罪犯者就按投敵論處。由於實行這樣的“連坐”製度,人們有時不明原因就被殺頭棄市。嫪毐雖被處死,但他還有數千家僮舍人,這些人又牽扯著千家萬戶,所以大家都不知何時災難就會降臨。

緊接著又是權傾一國的“仲父”呂不韋被罷免,這在秦國上下乃至諸侯各國之間都引起了不小的震動。百姓還感覺不到什麽,但在朝為官之人多與呂不韋有關係,都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四處尋找門路,探聽大王口風。

嬴政最終沒有殺掉呂不韋,這使不少人鬆了口氣。但有不少朝臣還是看出,這件事不會如此簡單就了結。大王這樣做不是不忍對呂不韋下手,而是有太多顧忌,怕牽一發而動全身,給東方六國可乘之機。

而各諸侯國也不甘寂寞,紛紛遣使來探聽內情。他們都被秦國逼得喘不過氣來,希望秦國從內部瓦解,從而解除對他們的威脅。但令他們失望的是,呂不韋雖然被罷免了官職,但秦國並沒有發生大的動亂。相反,不少使者拜見了秦王後,更感到一種可怕的威脅。

秦王雖然年輕,但接見眾使者時所表現出來的氣度,令各國使者不敢直視。更令他們心驚的是,秦王雖然剛剛親政,卻有不少良臣猛將對他心悅誠服。

呂不韋雖然精明能幹,但一直大權獨攬,所用之人多是門客,免不了得罪宗室大臣。而秦王扶持宗室大臣,起用一批遭呂不韋排斥的舊臣,但對呂不韋的人仍加以任用,並不排斥。同呂不韋比起來,秦王更加知人善用。

轉眼間到了秦王政十年(公元前237年)四月,嬴政已親政一年了。嫪毐和呂不韋已成了過眼雲煙,可朝中又出現了一批令人矚目的權臣。文有昌平君及其弟昌文君、馮去疾和王綰。武有王翦、蒙武、桓齮等。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昌平君了,他接替呂不韋,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右相。

宗室大臣們在朝廷上揚眉吐氣,認為大展威風的時候到了。可嬴政的態度卻很曖昧,他雖然處置了呂不韋,卻對其門客依然禮敬有加。這讓宗室大臣們有些無所適從,不敢貿然行動。

昌平君的府門前車馬往來頻繁,一派熱鬧景象。這日,他奉嬴政之命率群臣宴請各國使臣。朝中的大臣差不多都來了,大家都想借此機會與他套套交情。而各國的使臣也想借此機會一探虛實,這也是他們與秦國大臣全麵接觸的好機會。在這裏,他們不僅可以聽到各種消息,說不定還可以聯係到一些有意另謀高就的人士,為本國挖來一兩個人才。

當然,嬴政此舉也有他自己的用意——

一是為了向各國宣示秦國上下和睦,並不像外界傳言那樣。

二是為了緩和朝中的氣氛,讓那些惶惶不安的臣子能夠安心。

昌平君為了向各國使臣及朝臣們顯示自己的權勢,也不遺餘力地鋪張操辦。宴客大廳中已是賓朋滿座,左右兩旁各有四十多個案幾,而案幾各分成四排,身份顯赫者坐在最前靠近主人的一方。後麵距主人較遠的,多是職小位卑之人。

酒過三巡,昌平君舉爵道:“今日酒宴乃是奉大王之命慰勞各位使臣,各位不遠千裏,來我大秦以示友好,鄙國大王深表謝意。”說到此,昌平君話鋒一轉,“至於各位上書欲勸諫大王母子和好,就不要再行此舉了。鄙國國君行事自有主張,希望各位能謹慎從事。若惹大王雷霆之怒,即使諸位貴為使臣,恐怕也難幸免!”

使臣受辱是各國最忌之事,因為這最易引起兩國戰端。使臣進言勸諫,是代表各自的國君說話,即使言語有所冒犯,也不能隨意處罰,最嚴重的也不過是驅逐回國,像昌平君這樣暗含威脅的並不多見。眾使臣也清楚秦國為何如此囂張,秦國現在連各國合縱都不懼怕,怎會怕與一國開戰?

其實,各國使臣勸諫秦王母子和好也並非出自好心,他們是想借機羞辱秦國,向天下人昭示秦王的不孝不義,打擊他的聲威,降低秦國的威信。嬴政正是看出他們的居心,才讓昌平君阻止的。

蒙武接著道:“諸位使臣恐怕還不清楚,朝中大臣為此事勸諫大王而遭殺身之禍者已有二十七人。”

“二十七人!”座中各使臣都驚呼道,他們聽說有過大臣為此事喪命,卻沒有想到會有這麽多。

“這是他們咎由自取!大王三令五申不許再議此事,他們卻恃往日聲望,妄議君王家事,意圖博取諫臣之名。大王洞悉其心,明察秋毫,自然不會讓其得逞,所以望諸位不要再行此舉。”蒙武繼續道。

各國使臣從蒙武的話中已隱約聽出此事與朝中爭鬥有關——所謂恃往日聲威者多是出自呂不韋門下的大臣,嬴政知道不可能連根拔除呂不韋的勢力,隻有借各種機會削弱他們。他們從中也看到了一個睥睨天下的年輕君王和他暴烈的主政手段,這讓他們想起本國的君王,不禁感到喪氣。各國君王在強秦的威逼下,隻知苟安求和,而秦王如此年輕就知道勵精圖治,秦國的將來將不可限量。

宴會進行得非常熱烈,充滿了秦國的粗樸豪放之氣。為了向各國使臣顯示秦國的軍力,昌平君特意從軍中調來雄壯威武的軍士作格鬥表演。秦國重視軍功,崇尚武技。在這種場合,免不了要炫耀一番。

羞辱秦國的目的沒有達到,各國使臣既無心眼前的美食,也看不進刺激的搏殺表演。他們有的思謀著回去如何向國君交代;有的結合在秦國的所見所聞,開始為自己的前途考慮。

宴會就在看似熱鬧但並不和諧的氣氛中結束了。

齊國使臣茅焦一出相府,就聽見有人在叫他:“茅焦兄,你是否還認得小弟?”

茅焦定睛一看,便認出了來人。他上前與其執手相握道:“這不是李斯兄嗎?原來你也來赴宴了,怎麽剛才沒看見你呢?”

李斯苦笑道:“你是齊國的使臣、大秦的貴客,坐在宴席前排,又怎會注意到我們這些坐在後麵的小人物呢?”

茅焦有些不好意思道:“李斯兄說笑了!請原諒小弟一直沒有去看你,這裏實在是應酬太多了。怎麽?聽李斯兄此語,好像在秦國並不如意啊!”

李斯歎了口氣道:“隻怪我當初不該投身呂不韋門下。如今呂不韋被罷黜,我等出自他門下的臣子,上見疑於君王,下陷於群臣傾軋,日子不好過啊!”

茅焦望著麵前這個年約三旬、長眉細目、有儒雅之風的同窗師弟,想起他昔日意氣風發,與今日的長籲短歎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別。

李斯是楚國上蔡人,年輕時曾為其地郡守下麵的一個小吏。他每次經過府衙廁所之時,都會看見裏麵偷食穢物的老鼠驚恐地四處逃竄,而他走進郡中囤糧的倉庫時,見其中的老鼠又肥又大,卻不擔心人的到來。他不禁感歎道:“一個人的賢或不肖,就像這些老鼠一樣,看處在什麽樣的環境中。”

於是他辭去官職,跟一代大家荀卿學習帝王之術。學成之後,他並不想回楚國效命,而是投身呂不韋門下做了一個舍人。很快他就憑著自己的才學得到了賞識,被任命為郎,後來又被呂不韋推薦給嬴政,被任命為長史。

嬴政因他出自呂不韋門下,雖然賞識他的才學,但心存顧忌,並不重用他。呂不韋被罷黜後,他更難有施展才學的機會,所以見到昔日同窗難免有諸多感慨。

茅焦不解地問道:“聽說李斯兄在秦國為長史,這可是一個上通君王,下達群臣的好位置,當不至於如此不堪吧?”

李斯搖頭道:“茅焦兄不解內情。在下雖為長史,卻毫無施展之地,每日隻為大王整理一些無關緊要的文書,這有什麽意思?唉,想起來就令人心灰意冷啊!”

茅焦見四周無人,便對李斯神秘說道:“李斯兄如果在秦國不如意,可有意到齊國謀求發展?”

李斯以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著茅焦,然後不悅地說道:“在下雖然在秦國不如意,但還沒想過另投他國。在下對茅焦兄這麽說,並不是想托你晉身齊國。當年你我同窗之時相處最是相歡,所以才對你一吐肺腑之言。如今大王雖見疑於在下,但在下敢斷言,大王英明果敢,將是昭襄王再世!在下隻希望假以時日,大王能明白在下對秦國的一片忠心。茅焦兄,在下倒有一言,不知你是否願聽?”

“李斯兄直言無妨。”茅焦想不到自己一番好意竟被李斯拒絕,頗為尷尬地說道。

“齊國因滅宋激起列國憤怒,致使各國盡出精銳共討齊國。燕將樂毅攻下齊城七十餘座,直入臨淄盡取齊之寶藏,齊閔王也亡於楚將淖齒之手,齊國再也不複往日聲威。幸好有齊君田後,賢明能幹,事秦謹慎,待諸侯仁義,才使齊國四十年未受兵災之禍。然田後死後,齊王建卻是一昏庸之人,隻知苟且偷安,難複齊國往日聲威!在下倒為茅焦兄日後擔心,像齊王建如此昏庸之主,豈是你大展宏圖的所在?相信茅焦兄對天下形勢已了然於胸,當明白在下之意。”李斯侃侃而談道。

茅焦心中暗責李斯,此言簡直沒將齊國放在眼裏。他當然明白秦國的威勢如日中天,是東方六國所不能比擬的,而他們又出現了一個英明果敢、野心勃勃的年輕君王,那六國以後的日子將更難過了。唯一對抗秦國的辦法就是六國合縱抗秦,但這實行起來卻又困難重重。六國之間存在著各種矛盾,秦國也屢屢從中破壞,使各國都爭相事秦,以求苟安過活。而六國君王又是貪圖安逸之輩,對秦國抱著避讓態度,使其勢越來越強大。

茅焦道:“我何嚐不明白李斯兄之意?如果秦國不發生內亂,一統天下將是遲早的事。實不相瞞,我原想借此出使之機一探秦國內情,看是否能求得一官半職,一展胸中所學。不過一見李斯兄之境況,讓我擔心在此謀得一席之地並不容易。”

“何以見得?茅焦兄難道已試過?”

“李斯兄不是一個明證嗎?你來秦多年,以胸中所學當不致如此吧?往日呂不韋在時,還能廣納天下之士,如今昌平君、昌文君兄弟把持朝政,多用宗室之臣,像我這樣一個外來之人,又怎能得到重用?”茅焦歎了口氣。

“依在下之見,這隻是暫時的現象。我王既有一統天下之雄心,當然也有廣納賢才之胸懷。隻因呂不韋和嫪毐之變,我王才生出疑忌之心。假以時日,必有改變。茅焦兄如想在秦國一展抱負,當作常人不能及之事,以引大王的關注。”

“常人不能及之事?”茅焦思量道,“若說此事目前倒有一件,就是勸諫大王母子和好,隻是此事頗為不易啊!”想到此事有性命之憂,他也不敢掉以輕心。

“如果茅焦兄去拜見一人,或許能幫你完成此常人不易之舉。”

“此人是誰?”茅焦急切問道。

“中常侍趙高。”

趙高望著眼前默然無語的嬴政就有些心懼,他狹長的雙目盯著前方,眼神深邃難測,兩唇緊閉,棱角分明。他覺得越來越難了解這位年輕的君主了。

嬴政沉默了片刻才道:“你給寡人好好看住呂不韋!寡人讓他退居封地已是格外開恩了,可他還不知收斂,竟與六國暗中來往。趙高,你要嚴加監視!”

趙高了解嬴政這麽做是多麽困難,雖然他恨不得親手殺了呂不韋,但還是表現得極為克製,甚至違心饒了呂不韋一命。

“大王,呂不韋心計難測,奴婢以為留下他恐怕夜長夢多啊!”

嬴政頗為無奈道:“寡人何嚐不想一勞永逸把他連根拔除,可他在朝中的勢力又豈是一朝一夕能夠消除的?朝中諸事還要依靠舊臣,寡人總不能把他們全都殺掉或放逐吧?而且出自呂不韋門下的這些朝臣,其中也不乏才智傑出之士。隻希望他們不要糾纏在呂不韋這一棵樹上,畢竟這大秦還是我嬴氏的!”

“奴婢可沒想這麽多,奴婢隻知道誰對大王不忠,就要鏟除誰!”

其實趙高明白嬴政的苦衷,他知道嬴政並不是一個寬宏大量的人主,之所以他要如此表現,是為了讓嬴政以為他見識淺薄,卻一心為主,避免引起他的疑忌。

嬴政笑著站起來,拍了拍比他矮一頭的趙高道:“其實論功勞,你比昌平君、蒙武他們要大得多,但寡人沒有賞你高官,你不會怨怪寡人吧?”

趙高連忙跪下道:“奴婢不敢!即使大王真的封了奴婢,奴婢恐怕也難以勝任,奴婢隻願意服侍大王!”

嬴政把趙高扶起來,用深邃的眼神盯著他,然後轉過身去,好像要掩飾某種感情:“說心裏話,這朝中上下寡人唯一相信的人就隻有你。寡人沒有封你高官,倒不是顧忌什麽,隻是你一出去為官,就不能像這樣與寡人朝夕相處,寡人隻怕連一個說心裏話的人都沒有了。”

趙高聽了此語不由心頭一熱:大王雖貴為一國君王,也不能忍受內心的孤寂啊。大王不僅欣賞我的才幹,還對我產生了感情上的依賴,趙高心中竊喜。

“大王,您把奴婢從一個受人輕視的宮中廝役超擢為中常侍,對奴婢信任有加,這就是對奴婢最好的賞賜,奴婢已別無所求!”

嬴政擺了擺手道:“好了,這些話就不要說了。寡人心裏明白,你雖然官職不大,但權力不小,昌平君、蒙武等人都不敢小瞧於你。寡人雖寵信你,但你也要拿出點本事給他們瞧瞧。如今朝中急需用人,你就為寡人多尋幾個才智之士吧!”

為大王挑選人才,正是培植勢力的大好機會。嬴政此語無疑是恩準他可以建立自己的勢力。

嬴政忽然又問道:“你還沒有立夫人吧?前些日子,韓國使者進獻了幾個美姬,寡人看了覺得還不錯,你就挑一個回去吧。寡人雖不能賞你高官,但這些錢財、美女還是可以賞你的。”

“謝大王恩賜!”趙高本想推辭,但一想到嬴政最厭惡臣下對他的命令推三阻四,便一口答應了。

“今日已沒什麽事了,你就早點回去享受寡人賜給你的美人吧!”嬴政打趣道。

趙高心中暗自苦笑,因為嬴政賜給他的美人並不好消受,至少他不能像對待其他女子那樣對待她,而且說不定她是嬴政放在他身邊的監視之人。

趙高離去了,空****的大殿隻有嬴政,他突然感到幾許落寞襲上心頭。麵前堆積如山的奏章都等著他批閱,他打開一卷看了一會兒,卻靜不下心來。他心中有些躁動,想找個人說話以解心頭的寂寞。

四月正是春意盎然的季節,也是春情萌動的時候,他向後宮走去,想在那裏找到一些慰藉。他迎著暖暖春陽,漫步在鹹陽宮的小徑上,春暖花開的迷人景色使他心中萌發的欲望更加強烈。

他有多少姬妾並不清楚,除了少數幾個夫人外,其餘諸如美人、良人、八子、七子之類的後宮姬妾他連麵孔都記不住。他喜歡美色,卻從不沉迷其中,因為他的心早隨著薑玉的死而冰封。

王後之位至今仍然空著,並不是沒有人適合這個位置,而是他從來沒想過立哪位姬妾為後,因為還沒有誰值得他這樣做。

他有七個兒子,長子扶蘇已經五歲。扶蘇之母是齊國公主,因為她喜歡頭飾紫巾,被稱為紫巾公主。她生下扶蘇後,嬴政立了她為夫人。

在眾多的姬妾中,紫巾是少數幾個能得他歡心的人。她出身高貴,又生下長子,被眾大臣視為王後的最佳人選,但嬴政一直遲遲不下詔冊封。這使眾大臣納悶於心,也使紫巾幽怨不已。

嬴政何嚐不想早日立後?自從太後被遷雍地,後宮瑣事都落在他的身上,後來他讓紫巾主理後宮,自己才脫身出來。他心裏有一種渴望——再遇上如薑玉般純真美麗的女子,他要把後位留給她。對那些戰戰兢兢強顏笑臉承歡於膝下的美女,他感到厭惡。

忽然,一縷悠揚的琴聲隨著和煦的春風緩緩飄來,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忍不住駐足。那琴音似乎是在有意引他,他循著琴音找尋過去。

嬴政習過禮、樂、射、禦、書、數六藝,聽出那琴聲並不是秦國之調,而是衛國之音。那柔和、纖細的樂聲,如美人的紗裙惹人遐思,他曾聽過這種音樂,隻是從來沒有覺得這般美妙。

穿過幾重回廊,嬴政跨進一道苑門,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精致的小花園。一位麗人正居群花之中,悠然自得地彈著琴。他怕驚擾這寧靜的氣氛,便在苑門處停下,遠遠地望著。那麗人沒覺得有人前來,仍然全神貫注地彈琴。她的麵容隨著琴聲時喜時憂,時笑時嗔,完全沉浸在其中。

嬴政不知不覺往前靠近,那麗人已完全進入視野。她一身白衣,雲發高挽,全身沒見一件飾物。

一曲彈完,隨即長歎一聲,麗人才抬首眺望。她見站在不遠處的嬴政正直勾勾望著她。

平常所見的嬴政,總是華服高冠、一副不苟言笑的君王威儀,令人不敢直視。除了一些隨侍左右的近侍和一些較為親近的夫人外,一般人都難以見到身著便服的他。見一位陌生的男人癡盯著自己,麗人不禁有些驚慌,也有些惱怒,但她不知對方是誰,便沉下臉問道:“你是何人?為何闖到這裏來?”

“寡……我是大王的近侍,因聞姑娘琴音美妙,不覺駐足聆聽,打擾了。”嬴政陡起遊戲之心,便隨口捏造起來。其實隻要細想一下,便不難發現此話的破綻——哪一個近侍也不會那麽大膽盯著後宮姬妾。

那麗人恍若未覺此話的破綻,嬴政一說她便相信了。不過她顯然對內宮近侍沒什麽好感,出言譏諷道:“你也懂樂?我以為你們隻會嗬斥人呢!”

嬴政走近那麗人,不禁心中讚歎——好一個美人兒!那麗人約十六七歲,一襲白衣襯托出她的豐姿。彎如月牙的細眉下有著一雙明亮眼睛,似一汪碧潭,正好奇地注視著他。

“宮中的內侍真那麽厲害?那我沒嚇到你吧?”

麗人露出不屑的神情道:“他們隻會對那些不受大王寵愛的姬妾耍威風,可對那些夫人,他們連大聲說話都不敢!不過看你的樣子,好像與他們有些不一樣。”

嬴政不禁為她嬌俏的樣子心醉,便逗道:“看來你也不怎麽受大王寵愛,要不然怎會在此孤單,而琴聲中又充滿哀怨呢?”

麗人見嬴政聽出她琴音中的秘密,便嗔怒道:“你這人說話怎麽沒大沒小?告訴你,我可是美人,你再口出妄言,我就告訴紫巾夫人!”

美人在宮中地位僅次於夫人,一般出身較好、姿色不錯的女子才可以得到此封號。

嬴政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妄言,姑娘千萬不要告訴紫巾夫人。聽姑娘琴音,好像對衛樂甚是熟悉,難道姑娘是衛人?”

那麗人也隻想嚇唬一下嬴政,見他問起自己身世,便幽幽道:“我本是衛元君的女兒,來秦國已有半年了,除了得到美人封號外,還沒有見過大王。我們這些已滅的小國宗室,又有誰會看在眼裏?他們隻會巴結齊、楚等國的公主!嗯,還是算了。我才不會去求他們,隻希望能在這裏清靜地過下去。”

嬴政對後宮的情形知道一些——一般來說,大國的公主或出身世族的女子被封後的機會要大一些,她們也是內侍們巴結的對象。而那些出身不怎麽樣,又想得到大王眷顧的宮女就要巴結他們了。大王如果沒有點明要哪位姬妾侍寢,那侍寢之人就由內侍來安排了,如果得罪了他們,可能老死宮中也見不到大王一麵。

他雖然是大王,對這種事也不可能與內侍們計較,隻要他們做得不過分,他也懶得去管。這後宮佳麗成群,他不可能個個都照顧到。眼前的麗人來秦半年還沒見過他的麵,一定是內侍們欺她國小勢微,沒有靠山,才把她放在一邊不理。

嬴政這才發現她有些像薑玉,不禁心中一顫:難道這就是自己盼望已久的人?嬴政在心中把她與薑玉一比,果然有六七分相似,隻是她那雙眼睛比薑玉要大,看上去少了幾分嬌俏,而多了一些嫻靜。

麗人不等他回話,又接著問道:“我與你說這麽多幹嗎?你不是大王的近侍嗎?能告訴我大王長什麽樣子嗎?”

她一定是寂寞得太久了,便忍不住向人傾訴。嬴政在心裏想。

“大王長得什麽樣?”嬴政重複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嗯,你看我長得如何?有人說我很像大王……”

“你竟敢這樣說?幸虧這裏沒有別人,讓人聽見了告訴給大王,你就犯了妄言之罪,會被滅族的!”那麗人不等他說完就截住話頭。

“那你知道了不報豈不是要連坐?”嬴政嬉笑道。他今日興致特別好,與麵前的麗人說話真是很快活,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麗人一下子急得臉通紅,跺足責怪道:“我是為你好,你反而不識好歹!你快走,我不想和你說話了。”說完便抱起瑤琴,向屋內走去。

嬴政哪肯這般輕易放過她?他尾隨著這個女子,推開了正要關閉的屋門。那麗人沒料到一個內侍竟如此膽大闖了進來,不覺愣在那裏不悅道:“你要幹什麽?還不出去?”

嬴政滿不在乎地笑道:“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我怎麽能走?”他有一種惡作劇的快意,想看看那麗人到底怎麽辦?

麗人有些懷疑,即使是內侍也不會如此大膽,出言如此輕佻。她警惕地後退了幾步問道:“你到底是何人?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你不說出名字我就不走。”嬴政大大咧咧地走到案幾之後坐下,一副死皮賴臉的樣子。他從小在趙國市井中長大,學起來也像模像樣。

麗人何曾見過這種場麵?不禁有些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嬴政還故意抓起案幾上的瓷壺,為自己斟了一碗水,慢慢喝起來。他剛喝了一口,便挑剔道:“水都涼了,怎麽喝呀?你能不能溫一下?”

麗人目瞪口呆地望著他,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她不再多言,放下琴就出去了。

嬴政知道她一定是叫人去了,本想等著她回來,看看結果會怎樣。但他轉念一想,到時一定來人很多,在那種情況下還有什麽樂趣可言?他看了看案幾上那張瑤琴,知道是琴中極品,便心生一計,拿起那張琴就離開了。

茅焦坐在車上,心中很不平靜,對能否取得趙高的幫助他心中一點底都沒有。他以縱橫之術和機智雄辯的口才名聞諸侯,但以前遊說的多是各國大王或聞名遐邇的權臣。事前他都針對各人喜厭及弱點做好了準備,但這次李斯指點他去拜見的趙高,他多方麵打聽後,仍對其人知之甚少。

從零星的情況來看,趙高算是秦廷之中最神秘的人了。他官職不高,卻時常出沒嬴政左右;一些重要的政事他也從未參加討論,但連昌平君對他都甚是禮敬。

他還了解到趙高出身低微,有些大臣談起他來都有些不屑。但趙高為人到底如何,好像還沒人說得清楚。茅焦曾派人送去一份厚禮,趙高收下了,這多少讓他有點心安。

車行至趙高府前,那府第讓茅焦感覺有些意外。趙高是嬴政的寵臣,府第卻顯得有些寒磣,與他的身份不相符合。這裏既沒有高高的門階,也沒有寬大的門庭,若不是有人指引,一般人都不會認為這是秦王寵臣所居之宅。

進入府內,他更覺得這裏與眾不同。府中男仆很多,並且個個高大健壯,行動迅捷。略一觀察,茅焦就看出這些人都是受過嚴格訓練的戰士。他們步伐穩健有力,做事幹脆利落,感覺不到一般仆人的那股奴氣。

進入內屋,隻見一人在屋中正前依案而坐,案上堆滿簡冊。那人見茅焦進來,連忙起身相迎道:“貴使來訪,在下未曾遠迎,還請貴使恕罪。”

茅焦打量著趙高,覺得他比自己想象的要年輕得多。他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兩頰瘦削,顴骨高聳,雙眼轉動間顯出幾分精幹。

問候完畢,趙高並不問茅焦此行的目的,隻是與他漫無邊際地談論諸國之事。雖然所談散亂,但茅焦還是發現趙高觀察敏銳,列國許多不為人知的小事,他都了如指掌。

兩人閑聊一陣後,趙高笑道:“先生來秦已有些時日了吧,按禮應當是在下先去拜會先生,隻是一直有事纏身,希望先生能夠諒解。返齊時請告知在下一聲,在下一定為先生餞行。”

“大人太客氣了!實不相瞞,外臣本來早該返齊了,但有一件心事未了,故遲遲未能起程。”茅焦不再兜圈子。雖然趙高收了禮,但他看得出來,趙高並未把那份禮放在心上。

“先生有何心事?”趙高追問道,不過言語中毫無承諾相助之意。

茅焦暗覺他處事狡猾老練,但心中也早有準備:“鄙國大王派外臣前來,是為了勸諫貴國大王母子和好。齊秦兩國交好多年,外臣身為齊使而不能為齊秦兩國出力,實是有負鄙國大王之命。”

“原來是為此事啊!不過這事的確難辦,大王善納臣言,但在此事上卻寸步不讓。這事也不能全怪大王,因為這一切都傷得大王太深了。”趙高為難道。

“外臣倒不是怕死不敢進諫,隻是怕連進言的機會都沒有。外臣聽說天上有二十八宿,現在已死了二十七人,就讓外臣湊滿這二十八之數。隻希望大人能從中斡旋,讓外臣能見到貴國大王,有進言的機會。”

“那在下豈不是害了先生?這事萬萬不可!”趙高拒絕道。

“外臣縱然身死,但比起秦國的安危來,又算得了什麽!”茅焦慨然道。

“先生此話何意?”

“貴國大王車裂假父,遷母殺弟,殘戮諫臣,實是行桀紂之道。特別是遷母之舉,讓人更不可諒解。若此事遍傳天下,隻怕天下再無人向秦,難道不危險嗎?”

趙高思索了片刻,然後道:“先生所言也甚是有理,隻是……這樣吧,在下盡量為先生創造進言之機,不過能否說動大王還要靠先生了。在下相信先生還是有希望的,畢竟你與那二十七位大臣不同。”

“那就一切拜托大人了。”茅焦聽出趙高的暗示。他與那二十七位大臣身份不同,嬴政處死他們是為掃除異己,而他則沒有這種危險。

嬴政麵前時常浮現出那張俏似薑玉的麗人麵容。一想起她,嬴政就覺得有種不可言傳的興奮傳遍全身。那麗人的一顰一笑已深留他的腦海,雖然那隻是一段片刻的接觸。

他可以像對待其他姬妾那樣,吩咐內侍一聲,讓她前來侍寢,可他並不想那樣做。他渴望一個能與他平心相處、真正愛他的女人,而不是一個把他當主人,刻意討好他的女人。

他從未想過寵愛哪一個姬妾,因為從來沒有哪一位女子能使他保持長久的興趣。唯一能與他親近接觸的,隻有紫巾夫人。不過,他對紫巾的感情是敬多於愛,她的端莊美麗、不苟言笑,以及與太後相似的氣質,總讓他不能全心去親近。

紫巾為他生下了扶蘇,又將後宮管理得井井有條,但這一切隻讓嬴政增添幾分敬意,並沒有增進他們之間的感情。他也知道紫巾是王後的最佳人選,太後也曾經與他商量過幾次,但總被他用種種借口回避了。

自從嫪毐之事後,太後的種種無德被他知曉,對太後的憤恨也影響了他對紫巾的感情。他有些害怕見到那張與太後相似的麵孔,他擔心自己會控製不住,在她麵前泄露內心的狂躁和軟弱,喪失君王的威儀。可他也需要向人傾訴內心的煩惱憂愁,但這個人又不是隨便可以找得到的。

能聽他訴說苦惱的成蛟背叛了他,能與他說心裏話的母親給他的傷害更深。每每想到所經曆的這一切,嬴政就有發狂的衝動。他再也不敢輕易相信任何人了,他變得喜怒無常。但在那天下午,那個彈琴的麗人讓他感到一種闊別很久的輕鬆和愉悅。

他有些擔心,一旦那麗人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後,是否會與其他姬妾一樣,隻知道討好他以求得封賞。但這不可能隱藏得太久,說不定下一次她就會知道他的身份。到時會怎麽樣呢?嬴政不願去想。

這幾日處理政事,他有些心不在焉。原來每次議事時,他總嫌臣子們知道得太少,報告得不夠詳盡。可現在他卻希望臣子們能盡快結束那些稟告,讓他有時間等待與那麗人相會。可他等了幾天,也沒人向他報告後宮出了什麽事。不過,他還是瞧出一些不同尋常之處。

內府總管頻繁找他的隨身內侍問話,雖然想瞞他,但他是有心之人,自然瞞不住。

嬴政知道內宮出現了這種事,首先由內府總管處理,大一點的事就上報給王後或太後,最後才會驚動他。不過這一次嬴政希望能親自過問,他問內府總管道:“這幾天你總是找寡人的內侍問話,是不是內宮出了什麽事?”

大王問起來,內府總管再不敢隱瞞,他稟告道:“啟稟大王,後宮之中出現了賊人。”

“賊人?”嬴政暗自好笑,不過還是裝作不解地問道,“難道丟了什麽東西嗎?”

“前幾天有人冒充大王近侍,偷走了公孫美人的琴。這張琴是公孫美人的心愛之物,她稟告了紫巾夫人。夫人命奴婢盡快查出偷琴之人,但奴婢問遍了宮中內侍,也沒有發現可疑之人。”

公孫美人雖然向內府總管形容過偷琴人的容貌,但他怎敢懷疑“偷琴賊”就是嬴政呢?

“公孫美人?”嬴政念叨了一句,“你去把她找來,說不定寡人能為她找回那張琴。”

內府總管心中有些奇怪,不知大王為何會對這等事留心?不過見嬴政一副篤定的神態,他已隱隱猜出其中的內情。

公孫美人聽內府總管傳她去見大王,不由心中怦怦亂跳。半年來,想不到這次會因禍得福,她能夠見到嬴政了。

她一想起這次來秦背負著整個家族的期望,就覺得負擔不起。

衛國於秦王政六年(公元前241年)被秦國滅掉。為了籠絡人心,顯示秦國的仁厚,秦王沒有滅掉衛國的宗祀,而隻是將衛元君遷到了野王(今河南沁陽),讓其繼續保留爵位,祭奉宗祀。

衛元君為了討秦王的歡心,就把女兒獻了出來,他指望憑借女兒的美貌能使衛國能借助秦國的力量重新崛起,至少也能保持現狀,不被貶為庶民。

公孫美人來秦半年,從各方麵了解到秦王雖然年輕,但並不貪**女色。雖後宮美女如雲,但從沒有聽說他對哪個姬妾特別寵愛,就連立後呼聲最高的紫巾夫人也難以得到他的專寵。

想到這些,公孫美人既有些失望,又有些高興。如果不是父王逼迫,她才不願意來侍奉秦王。秦國在諸侯中素有虎狼之國的稱號,以殘暴著稱,攻城略地常作屠城之舉。秦人性情也多粗野凶狠,所以公孫美人對秦王沒有什麽好感。何況來秦之前,她心中已有一人,雖然今生今世再難相見,但她願意守著這個人的影子過下去。

家族的期望讓她想起來就覺得好笑。若是衛國真能因為她而重新強盛,那秦國恐怕早已為諸侯所滅。可是她一個女兒身,能為家族做的也僅此而已。諸多感慨浮上心頭,她覺得好無奈。

內府總管乍一見公孫美人心中暗暗稱奇。雖然她一襲白衣,一張素麵,不見任何修飾,但流露出一種別具魅力的雅韻。憑直覺,他知道這個美人一定會引起大王的注意,因此一點也不敢怠慢。

“請美人在外稍候,奴婢這就進去稟告大王。”到了祈年宮,內府總管殷勤地說道。很快,他又急急地從殿中出來讓公孫美人進去。

公孫美人很緊張,這是她第一次見這個強大國家的君王。聽說秦王不苟言笑,甚至有些喜怒無常,如果一不小心觸犯了他,那將如何是好?她站在門外左右為難,心中埋怨自己——早知如此,就不找那張琴了。可她現在也不可能後悔了,王命下達,已沒有抗拒的餘地。她咬了咬嘴唇,走了進去。

宮殿高大敞亮,不尚巧飾,有秦國建築粗樸豪放的風格。殿中的物品不多,但都有其用處。她心中暗歎一聲,難怪秦國會越來越強盛!在這裏她沒有看見一件父王書房中常見的奇珍異寶,能見到的俱是高大的木架,上麵擱滿了竹簡帛書。

殿中的正前方有一張大方案,上麵放著的也是竹簡帛書和筆墨。她原先就聽宮女們說秦王很勤奮,經常批閱奏章至深夜,現在見此情形她已相信了幾分。

正在這時,她聽見身後傳來細細的腳步聲,轉身一看,正是那偷琴的年輕內侍。他依然是初見時的那副打扮,正笑眯眯地望著她。

公孫美人正待出言責罵,又覺得不妥。這是秦王的書房,內侍不經傳喚怎敢擅自進來?她越來越懷疑此人的身份,於是話到嘴邊又忍住了。

嬴政見她玉麵通紅、欲言又止的樣子,不覺嬉笑道:“你不是到處找我嗎?我偷了你的琴,你是不是很想罵我?你不說我也能猜到,你一定在心裏罵我。不過,被你這麽漂亮的美人罵兩句也沒什麽。”

公孫美人本想弄清他的身份後再說,但見他一出口就輕薄自己,不禁心中有氣,便斥罵道:“你這大膽的小賊,偷了我的琴還在這裏瘋言瘋語,我要稟告大王治你的罪!”

公孫美人雖然嘴裏說得很凶,但心裏對眼前的這位內侍有一種異樣的好感。他的那些瘋話既讓她生氣,又讓她有些高興。她隱約覺得麵前的人就是嬴政,但又希望他最好不是。

“你叫大王把我殺了,你就拿不到琴了。如果你能彈一曲給我聽,說不定我會把琴還給你,怎麽樣?”嬴政覺得眼前這個麗人發怒的樣子甚是惹人憐愛。

“你到底是什麽人?這裏可是大王的書房。”公孫美人見他如此有恃無恐,心中更是懷疑。

“你覺得我是什麽人呢?”嬴政狡黠地問道,甚是開心。

公孫美人咬著嘴唇想了一會兒道:“你想聽我彈琴,就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嬴政很感興趣。

“如果你是大王,就饒恕我剛才的冒犯之罪;如果不是,你就對我行跪拜之禮,不準再說輕薄之言,我也不稟告大王。”說罷,她一雙美目緊盯著嬴政。

這個美人倒是很聰明,心地也善良。她一定是猜出自己是秦王,才會說出如此條件的。不過嬴政還是想急一急眼前的俏佳人,便寒下一張臉故作沉吟。

公孫美人的臉色一下子變白了,以為他不肯原諒自己,眼淚在美目中打轉,就欲哭泣起來。

嬴政連忙開口道:“你既然開了條件,我也有個條件。你說話的聲音那麽好聽,你要邊彈邊唱才行。”

感覺到嬴政熾烈的目光,公孫美人心如小鹿一般亂撞,低語道:“你還不把琴給我?”

“好,我這就拿琴給你。”

公孫美人抿嘴一笑,心中有一絲甜甜的滋味。眼前的嬴政好像往日那些在她身邊大獻殷勤的貴族少年,隻是他轉身而去的背影顯示出無與倫比的君王氣概,讓她覺得眼前之人與那些貴族少年不同。

她有些迷惑了,憑直覺眼前這人已對她大有好感。難道他真是秦王?怎麽和別人口中所說的秦王如此不同?公孫美人在心中煩亂地想著。

嬴政把琴拿來交給了她,可是在哪裏彈呢?這裏除了那張大案,再無放琴之處。公孫美人不知如何是好。

嬴政愣了一下就明白了,他三下兩下就把書簡整理好,然後對公孫美人道:“你就在這裏彈吧。”

“那是大王用的地方,我可不敢坐。”公孫美人有心刁難嬴政。

“他知道有你這個美人坐在那裏,高興都來不及,怎麽會怪罪呢?”嬴政仍是那副嬉笑的麵孔。

公孫美人被嬴政的話羞紅了臉,她覺得嬴政十分隨和,甚至還有些少年頑皮的心性。她把琴放在案上坐了下來,嬴政也挨著她坐下,把她嚇了一跳。她驚慌道:“你坐這麽近,我怎麽彈琴?”

“以前我聽娘彈琴的時候,總坐在她身邊,可現在再也聽不到了。”嬴政說這話的時候,一副黯然神傷的樣子。

秦王的母親不就是趙姬嗎?他有遷母的惡名,所以外界才傳言他冷酷無情,可是看他現在的樣子,仍然對母親有深厚的感情。公孫美人雖有一些疑問,但不便開口相問,畢竟這是君王的家事。

可嬴政坐在身邊讓她很不自在,他那灼灼的眼神、近在可聞的男人氣息攪得她心神不寧,這如何還能讓她靜下心來彈琴呢?

“看來我坐在這裏,你真是彈不成了。”嬴政衝她笑道,然後站起來走到離她一丈來遠的地方坐下。

公孫美人調好琴,平穩了呼吸,才開始彈起來,很快就沉浸到琴音之中。她想起了遠在野王的家人,隻有這琴音,才能略解她的鄉愁。她輕啟朱唇,緩緩唱道:

籊籊竹竿,以釣於淇。

豈不爾思,遠莫致之。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

女子有行,遠兄弟父母。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

巧笑之瑳,佩玉之儺。

淇水滺滺,檜楫鬆舟。

駕言出遊,以寫我憂。

這首衛風《竹竿》描述了衛女遠嫁異國,回想幼時淇水邊嬉戲的情形。琴音和歌聲相互映襯,再加上公孫美人對衛音淋漓盡致的表現,一股濃濃的思鄉之情頓時充溢著整個大殿。

餘音繚繞,琴聲徐歇。嬴政恍若未覺,依然沉浸在回憶之中。

公孫美人見嬴政雙眼微閉,怔怔地坐在那裏。她仔細打量這位年輕的君王,見他兩道濃眉斜飛入鬢,挺拔的鼻梁,高起而渾圓的顴骨,緊閉的雙唇,透露出堅毅、固執的性格。

君王的威嚴及與權臣的爭鬥,使嬴政的心智遠遠高於同齡人,而此時他那掛於眼角的淚水卻讓公孫美人感覺到了這個年輕君王的內心。這琴聲是他們彼此感應的橋梁,把他們聯結在一起。公孫美人心中油然生起強烈的憐惜之情,為自己,也為麵前的嬴政。她輕勾琴弦,打斷了他的回憶。

嬴政驚醒過來,他看見一雙大眼睛正盯著自己,眼神中透露出幾分愛憐,幾分嬌羞,幾分矜持。她遞出一塊潔白的絲巾,嬴政為她的善解人意而感動,輕輕接了過來。

他擦去臉上的淚水,把絲巾遞給公孫美人。公孫美人伸手欲接絲巾,卻被他捉住了小手。她情急之下,欲要掙脫,卻被嬴政一下拉到了身邊。

公孫美人已確定了他的身份,不便過分掙紮引起他的不快,何況她心中已有些喜歡他了。嬴政深情地看著身旁的公孫美人,望著她那如黑瀑般傾瀉的長發、潔如凝脂般的麵容、不勝嬌羞的神情,抑製不住心中的愛憐。

“大王……”公孫美人嚶嚶地叫了一聲,從嬴政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看著她嬌羞的麵容上欲睜欲閉的雙目,嬴政托起公孫美人垂下的頭,不禁心動神搖,他輕輕地說道:“你真美!寡人要賜你一名,就封你為清揚夫人吧!”

公孫美人因受父母寵愛,隨兄弟習過六藝,她知道清揚是讚揚女子美目的。她雖然出身高貴,但也隻有姓氏,嬴政賜名給她,是對她極大的恩寵。宮中蒙受此種禮遇的,除她之外就隻有紫巾夫人了。

公孫美人羞怯道:“您是大王,為何這般戲弄妾?您不會責怪妾對您無禮吧?”

“你早知寡人是大王對不對?知道寡人是大王,還敢說出那種話,寡人該怎樣懲罰你呢?”

“誰知道您是大王?當初您偷了妾的琴不說,還瘋言瘋語的,就像是……”清揚說到此處住口不語,她想自己的比喻實在不雅,不禁捂嘴笑了起來。

“像什麽?你快說!”嬴政被她毫無拘束的嬌態所吸引,忍不住追問道。

“就像是個不懷好意的小無賴!”清揚脫口而出。

“好啊!你竟敢罵寡人是無賴,看寡人怎麽懲罰你!”嬴政從未感覺像現在這般快活,他把清揚拽入懷中,手腳不老實起來。

不消片刻清揚便馴服在嬴政的魅力下,她本是一個情竇已開的少女,對嬴政又有好感,因此兩人由一個進攻,一個抵擋,變成了緊緊相擁,纏綿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