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齊使諍諫母子和群臣暗鬥風雲詭

嬴政和清揚正在忘情地享受著銷魂的時刻,忽然一陣腳步聲傳來,清揚連忙推開嬴政,卻怎麽也推不動。嬴政可不管這些,他依然像隻饞貓似的,緊緊地抱著她。

腳步聲越來越近,清揚連連搖頭,不斷推著嬴政。嬴政被弄得興致全無,他坐起來怒視來人。清揚也坐到了一旁,整理自己淩亂的頭發和衣裙。

隻見內府總管低著頭慢慢地走了進來,他見嬴政目如寒星,一下便跪倒在地。

嬴政怒氣衝衝地喝道:“寡人不是說過沒有吩咐不許進來嗎?你膽子不小,竟敢違抗寡人的命令!”

內府總管身體抖如篩糠,不住磕頭道:“大王饒命!實在是紫巾夫人有要事求見,小人不得不進來稟告。”

清揚不想嬴政在盛怒之下殺了內府總管,若是如此,她以後在後宮就難以立足了。她輕聲勸道:“大王,您若為剛才之事怪罪總管,妾也難以心安。總管是個能幹之人,他又不是有意違抗大王之命,您就不要怪他了。”

嬴政因他敗了興致,故怒火中燒,冷靜下來之後,他也覺得不應過分責怪內府總管。他朝清揚擠了擠眼睛,羞得她趕緊低下了頭。

他對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的總管道:“這次有清揚夫人為你說情,寡人就饒了你。你去傳令,冊封公孫美人為清揚夫人。”

“是!謝大王、夫人不罪之恩。”他沒想到公孫美人會如此快地獲得大王的青睞,被冊封為清揚夫人,這在後宮是難得的寵遇,他心中盤算著以後如何巴結於她。

清揚見嬴政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想起剛才的情景,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嬴政被她嬌俏含羞的樣子逗得直笑,他好久沒有感到這麽快樂舒心過了。總管不明所以,隻有嘿嘿地賠笑。

清揚站起來道:“大王,紫巾夫人與您有要事相商,那妾就先回去了。”

“不準你走!”嬴政跳起來抓住清揚的手,他吩咐總管道,“你去告訴紫巾夫人,有事明日再議。”

清揚見嬴政此舉,心頭便是一甜。她是個聰明的女子,如果現在依了嬴政,那以後她與紫巾必然處於對立的位置,而紫巾又是她心中敬佩之人,在後宮也頗有勢力,於是她道:“大王,您對妾之心,妾感激不盡。紫巾夫人與大王有要事相商,若因妾而耽誤,妾實在擔當不起!大王若真愛妾,就讓妾回去吧。”

“嗯……那好吧!難得你如此識禮,寡人就依你。”如果是別人不遵命令,嬴政早就勃然大怒了,不知為何,他對清揚卻如此順從。內府總管見此情景,心中暗暗稱奇。

隨內府總管出來,清揚在門口碰到了盛裝而來的紫巾夫人,她立即行禮道:“清揚見過夫人。”

“清揚?”紫巾有些詫異。她對這個有些奇特的公孫美人,一開始就覺得有些威脅。

自從太後遷居雍地之後,紫巾就開始管理後宮。宮中諸多的美女她都見過,唯有公孫美人給她的印象特別深刻。不僅因為她生得極美,更多的是那種尋常美女身上難以見到的氣質。她利用掌權之便,把公孫美人安置在一個較偏僻的地方,結果鬼使神差還是讓大王見到了她。

她見清揚喜悅而羞怯的樣子,心中有些發酸。她的擔心變成了現實,清揚成了她最大威脅。她試圖讓所有人相信,她是嬴政最寵愛的姬妾,但她清楚,自己從來沒有抓住過嬴政的心。嬴政對她就像那些良臣猛將一樣,看重的是自己的才幹。

內府總管明白紫巾的詫異,忙解釋道:“稟告夫人,大王已冊封公孫美人為清揚夫人。”

紫巾一聽忙扶起清揚道:“大王既已封你為夫人,就不必再行此大禮,以後我們就姐妹相稱吧。清揚,大王能賜你如此好聽的名字,真是羨慕死姐姐了。”她幾句話就把關係拉近了許多。

清揚微紅著臉道:“姐姐說笑了,其實清揚對姐姐才能佩服不已。這後宮除了姐姐這樣既美又有才能的人,誰還能為大王分憂呢?清揚以後還不知有多少事要麻煩姐姐呢!”

“妹妹不必客氣,姐姐還有事與大王相商,哪天有空了我們姐妹再好好說說話。”說完,紫巾夫人就進去了。

嬴政還沉浸在剛才的興奮中,他迫不及待地問紫巾道:“你急著見寡人到底什麽事?”

對紫巾,嬴政說不清楚是一種什麽感情。她的端莊美麗以及才識曾一度讓他迷戀,但與她在一起時嬴政總感到有些壓抑,得不到征服的快感。他對紫巾的敬重多於喜愛,對她才能的需要多於對感情的需要。

紫巾已察覺到嬴政的輕鬆和喜悅,這是與她在一起時難見到的。她有些苦澀,暗想自己多年的努力,竟不如他偶然一見的女子。她強忍住心酸道:“大王,今日妾是為扶蘇而來。他是大王的長子,已年滿五歲,是不是該給他請一位老師了?”

嬴政吃驚道:“扶蘇已經五歲了?真的好快啊!寡人因政事太忙,難得見他一麵。哪天有空,寡人帶他出去騎馬!”

“扶蘇要是知道了,不知道要高興成什麽樣。他平日總在念叨父王為什麽不去看他,這下總算如願了。”紫巾頗為感慨道。

嬴政心中有些愧疚,眾多兒子女兒沒有一個特別受他的寵愛。有些兒子、女兒生下來他就從沒見過,可以說毫無感情。扶蘇是他的長子,曾給他帶來初為人父的喜悅,所以他得到的關愛要比其他子女多一些。即使如此,扶蘇見他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他輕咳一聲,掩飾著內心的尷尬道:“扶蘇五歲了,是該給他找位太傅了,不知夫人心中可有合適人選?”

紫巾想了想道:“妾知道一人可為扶蘇之師,隻是他官小職微,若為太傅,妾怕一些大臣不滿。”

“如果他確有其才,寡人可以擢拔。”

“他叫池子華,在少府馮去疾手下任職,為屬官尚書令,負責掌管圖書秘籍。妾聽說他博學多才,也曾見過他為圖書所做的筆錄見解。隻是他為人謹慎,寡言少語,聲名在諸侯各國並不顯著。”

嬴政知道紫巾最喜讀書,腹中學問不淺,若是她看中之人,必非一般學者士子。他不再多慮,便對紫巾道:“夫人眼力果非尋常,目前朝中正缺人才,若他真如夫人所說,寡人就還有重用。明日早朝後,就讓他來這裏見寡人吧。”

扶蘇之事商議完畢,嬴政又隨口問了幾句,二人再無話可談。紫巾想問問清揚之事,但一想到嬴政猜疑之心頗重,怕他以為自己是與清揚爭寵,便忍住不提。之後她又與嬴政閑談了幾句,便告辭回宮了。

紫巾剛走,趙高就來了。嬴政笑問道:“這幾天寡人派人都找不見你,還以為你被美人迷昏了頭呢!聽說你出遠門了,怎麽不稟告一聲?”

趙高訕笑道:“大王取笑了!奴婢暗中去了一趟洛陽,查證了一些事情,準備弄清楚後再向大王稟告。”

嬴政眼睛一亮道:“此行可有什麽收獲?”

呂不韋雖已罷相,但其影響還是存在的,這一直是嬴政的心病。他讓趙高監視呂不韋,趙高絲毫不敢鬆懈。

“奴婢接到密報,說各國暗中派人去拜會呂不韋,奴婢便親自前去查探。發現他們是去遊說呂不韋的,還競相許以顯爵。”

“那呂不韋態度如何?”

“呂不韋態度甚是曖昧,既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去哪一國。依奴婢估計,他可能在待價而沽。”

嬴政在殿中來回踱步,突然抬頭道:“不,呂不韋此舉決不簡單。眼下秦國強盛,非六國可比,呂不韋心中甚是清楚。他與東方六國爭鬥多年,也了解六國的實力。況且他獨斷專行的作風已名聞諸侯,試問哪國君王還敢用他?諸侯遊說他,無非是看重他在秦國的勢力,想借此來分化、削弱秦國。依寡人看,這可能是呂不韋故意放風試探寡人。否則以他謹慎的行事風格,又怎會輕易將此事泄漏,而讓你查得清清楚楚呢?”

聽嬴政這麽一說,趙高心中有些明白了:“難道他是在效甘茂之故?昔日甘茂欲投奔齊國,又怕得不到齊王的尊重,於是就讓蘇代遊說先王,說他是個很有才能的人,離開秦國將對秦國不利,結果先王便給了他很高的俸祿。之後蘇代又去遊說齊王,說甘茂輔佐秦王對齊國是個很大的威脅,結果齊王又賜給甘茂上卿之位。奴婢現在想來,呂不韋一定是效仿此法,想引起大王注意,以期東山再起。”

趙高的分析聽得嬴政連連點頭,他興奮道:“以你的才能,做個中常侍真是委屈了。寡人不可能再用呂不韋,不過也不得不防他另投他國,否則將對秦國產生巨大的威脅。趙高,你要繼續加強對呂不韋的監視!”

“是!大王!但為何不幹脆一點把他……”趙高小心問道。

“寡人何嚐不想除去這個心頭之患?隻是現在時機尚不成熟。朝中經過這麽多變故,惶惶不安者大有人在。若不能使他們安心,這朝政隻怕也難以維持下去了。對了,寡人讓你搜羅一些人才,可有什麽收獲?”

“奴婢搜尋了許久,想推薦一人,他是齊使茅焦,不過……”

“不過什麽?有話你就直說,寡人不會怪罪的。”

“茅焦執意要上殿勸說大王母子和好,奴婢……”

“寡人不是說任何人不許再提此事嗎?他是齊使又怎樣!你把他趕回去,寡人不想見這等恃才之人!”嬴政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奴婢也與他說過大王之意,但他執意要這麽做。他說若大王不見他就會失去建立萬世基業之機,他還說大王危機就在眼前而還不自知……”趙高小心翼翼道。

“他有什麽本事,竟口出狂言!無非是激寡人召見他,好一逞口舌之利罷了。”嬴政怒極後,反倒冷靜下來。

“此人的確狂傲,不過他在諸侯中倒有一些名望。大王若不見他,他定會在諸侯中非議大王,說大王嫉賢妒能,不納賢才,那對大王的威儀將是一大損害!而且齊國清議之風天下有名,這些使者尤甚。大王何不在召見他後,視其所說後再作對策?”趙高趁機大膽言道。他跟隨嬴政已有不少時日,早已明白何時該放膽直言,何時需緘口不語。

“寡人……寡人豈能忍受在眾臣麵前聽他胡言亂語?”嬴政不禁有些猶豫,他不僅想以武功震懾天下,更想以賢德威服列國。

“大王,您已聽過二十多次了,再多聽一次又何妨?這樣做才能顯示您招納賢才的決心。大王,請恕奴婢冒死進言。太後畢竟是一國之母,您真舍得讓她孤單一人老於雍地?大王何不借茅焦進言之機接回太後,以息天下人之口?還可贏得天下賢才之心。”

嬴政靜靜聽完趙高的話,當初他把母後幽禁雍地,雖然消解了一些心頭之恨,但被一些朝臣大加指責。有些朝臣進言說“禽獸知母而不知有父”,像他如此對待生母,則連禽獸都不如。為此,他連殺二十七位大臣。他恨這些朝臣出語刻薄,認為他們是有意醜化自己。不過聽趙高這麽一說,他就不得不考慮了,因為趙高是不會給他難堪的。

嬴政思前想後,然後道:“你去告訴茅焦,明日寡人就在鹹陽宮召見他。”

趙高心中大喜,但仍裝作誠惶誠恐道:“謝大王不罪之恩。”

“到時他說什麽,寡人都會克製的。如果連一個小小的齊使都不能收服,寡人又何談統一天下的大計?”嬴政的豪邁油然而生。

“大王聖明!大王能有此心,一統六國指日可待!”

“好了,奉承話就少說兩句,辦你的事去吧。”嬴政不耐煩了,畢竟他被迫接受了一件自己並不願意做的事,心中甚是不痛快。

趙高知趣地離開了,空****的內殿中又隻剩下嬴政一人不停地來回走著,清揚、紫巾、太後、呂不韋的麵容一一從他心頭掠過。他越想越心煩,走到禦案前翻開一卷竹簡,略看幾眼後又猛然摔開。他不知該如何使自己平靜,平息心中的煩躁。突然清揚那玉麵嬌羞、巧笑嫣然之態又浮現在眼前,他大喊一聲:“傳清揚夫人!”

茅焦坐在奔往鹹陽宮的馬車上,不禁有些得意。他就要去做一件別人望而卻步的事,並且要借此獲取榮華富貴。

昨日趙高已告訴他秦王已改變心意,要召見他。交談之中,趙高還向他透露此行不會有什麽危險。茅焦遂放下心來,他為能結識秦王的心腹之臣而暗自高興。

不過通過兩次接觸,他又覺得趙高此人心計深沉,貪欲極強。他幾次送去的重禮,他都毫不推辭地收下,簡直是有恃無恐。

一個君王是否英明,看其寵臣就可知道。茅焦遊曆各國,深知其中的關係。如果不是趙高顯露出的精明能幹,他會懷疑嬴政是否真如人們所說的那樣英明、果敢。

不時有馬車從他身旁駛過,都是趕去早朝的秦國官員。茅焦希望能碰到熟人,探聽一下口風。果然,一輛馬車在他車旁放慢了速度,車上傳來熟悉的聲音:“車上可是茅焦兄?”

茅焦聽出這是李斯,心中大喜道:“原來是李斯兄,這是趕去早朝吧?”

“正是!茅焦兄要勸諫大王母子和好,此事已傳遍鹹陽。在下今日上朝,就是要一睹茅焦兄的風采!”

茅焦苦笑一聲道:“隻要不人頭落地,我就不虛此行了。”

“茅焦兄為何口出此言?難道你沒去拜見趙高?”

“見是見了,他已答應全力相助,不過……”

“茅焦兄是不是對趙高不放心?”

“也沒什麽,隻是我心中有些擔心而已。”茅焦遲疑了一下道,他本欲向李斯吐露對趙高的看法,但一想自己不過是以己度人,而且他也不清楚李斯與趙高的關係,便住口不言。

“趙高既已答應,應該不會有問題。茅焦兄,在下先行一步,咱們朝堂上見!”

望著遠去的李斯,茅焦收斂心神不再多想。現在隻有保持清醒的頭腦、敏銳的思維,才能在朝堂上不出差錯。他端坐馬車之上,向鹹陽宮疾馳。車至鹹陽宮門前停下,在宮中內侍的引導下,茅焦向宮內走去。

一進宮門,茅焦就感受到秦國威臨天下的氣概。從宮門至議事大殿,兩旁站滿執戈而立的衛士。這些衛士個個鎧甲鮮明,身材高大,無形中給步行其間之人以壓力。

內侍引導茅焦進入大殿之中,殿中兩旁黑壓壓地站滿了群臣。正前方一處高台,嬴政端坐其上。他身著黑袍,腰係玉帶,肋下掛著一柄華麗的長劍。他頭上戴著一頂通天冠,冠前的珍珠卷簾使他的麵容若隱若現。

殿中一片肅靜,茅焦甚至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更令人不安的是所有人都麵無表情地盯著自己。茅焦雖出遊各國,見過無數的大場麵,但從沒有感覺像今天這般巨大的壓力。

嬴政仔細打量著緩步走來的茅焦,隻見他中等身材,圓胖的臉上一雙細細的眼睛,鼻子大而突兀,加上他那身華麗的服飾,極像一個行走各國的商賈。不過他從容不迫的舉止,讓嬴政甚是欣賞,有不少使者在這種寂靜的威壓中,舉止失措。

茅焦行至台前,跪下朗聲道:“外臣茅焦拜見大王!”

等待片刻,茅焦沒有聽見回音,殿中依然寂靜一片。他有些愕然,抬頭望去,隻見嬴政正用冷冷的眼神看著他。他心神俱震,暗想自己有什麽失當之處。

殿中氣氛十分凝重,茅焦知道自己千萬不能表現出任何驚慌的神情,否則不但會被嬴政輕視,更會引起諸臣的嘲笑,他的名聲也將毀於一旦。

可如此對峙下去,最終對他還是不利。茅焦心思急轉,隨即一策了然於胸。他朗笑兩聲道:“外臣素聞秦人不知禮儀,未脫蠻風,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他的話引起的震動不小,群臣發出一陣嗡嗡的議論聲,但沒人出言指責。嬴政冷哼一聲道:“這是我大秦的議事大殿,你竟敢出言相譏,膽子不小!你說大秦不知禮節,寡人問你,我等有何處待你失禮?”

茅焦聽到嬴政回話,心中安定不少。他抬頭挺胸,朗聲道:“秦齊向為友邦,齊國一直與諸侯絕交而與秦國交好。茅焦身為齊使來秦晉見,大王竟多日避而不見,此為失禮之一。秦為大國,應以禮待人而不是以威壓人。茅焦來到秦國議事大殿,大王不以使節之禮相待,卻以威勢壓服,此為失禮之二。外臣此來是為大王濟危解困,大王既允召見,當以士禮相待,為何在外臣下拜行禮之後置之不理?此為失禮之三。如此眾多失禮之處,又怎能稱為禮儀之國?”

茅焦在殿中侃侃而談,他的膽識和氣度令不少人折服。嬴政一拍案幾,站起來一手按劍,一手指著茅焦喝道:“在秦國大殿之中,你竟然如此放肆狂妄,難道就不怕寡人手中之劍嗎?”

嬴政的反應讓茅焦有些心虛,但他絕不能就此示弱,否則他膽怯怕死之名馬上會傳遍諸國,就算嬴政能饒他,恐怕以後也難有立足之地。他哈哈大笑兩聲,顯露出狂放不羈之態:“大王的劍是用來斬無行犯上之人的,恐怕還不能斬殺外臣。大王知道活著的人是不避諱說死的,就像國君不避諱說國亡一樣。因為避諱說死也不可能使人不死,避諱說國亡也不可能使國不亡。可大王有諸多狂悖之處,卻不許臣子進言相勸,難道要等到國亡後才明白嗎?”

嬴政怒聲道:“寡人有何狂悖之處?”

“大王車裂假父,囊殺二弟,不慈之名已遍傳天下,又把母後遷往雍城,背負不孝之名。大臣為此勸諫卻遭殺戮,就是桀紂也不過如此。天下人聞之,不會再心向秦國。外臣以為大王若不改正,秦國社稷危矣!”茅焦把嬴政的秘密當眾一一道來,嬴政的臉色一變再變,按劍的手不住顫抖。群臣也露出驚慌之態,個個低頭不語,唯恐有災禍降臨。

茅焦心中也忐忑不安,他知道這番話嬴政若能接受,今後他的榮華富貴將不可限量。如果嬴政怒氣難消,他就會立遭殺身之禍。他解開上衣,拍著自己的胸膛道:“外臣已言盡於此,大王若認為外臣有何不實之言,就請降罪,外臣願一死以諫大王!”

“你真以為寡人如桀紂一般嗎?”嬴政忽然大笑,他走下高台扶起茅焦,為他穿好衣服,“先生之言,使寡人幡然醒悟。寡人立刻去雍城迎回太後,就請先生在秦多留幾日,以觀寡人所為如何?”

茅焦心中狂喜,但還是強作鎮靜跪下道:“外臣謹遵大王之命!”

嬴政回到祈年宮,身上感到從未有過的舒暢,一個鬱積心中的結終於解開了。太後的荒唐舉止讓他痛恨,還險些讓嫪毐顛覆了王位,但血脈相連的骨肉親情始終是他割舍不了的。特別是母子三人在邯鄲相依為命的情景,總是在他心底浮現,讓他難以忘懷。

他知道母後一人深居宮中的寂寞,把她遷往雍地,這種懲罰已很殘酷。母後已漸年老,除了自己再無親人,縱然她有千般不是,自己也不該如此待她。嬴政每想到此,都深悔自己為何不早聽臣諫。如今他可以把母後接到身邊,不僅使自己良心好過,也可以重樹仁孝之名,使天下人重新認識他。

他決定大肆鋪張渲染,讓天下人都知道此事。雖然這涉及君主隱私,但既然已有不少人知曉,再多一些人又有何妨?他越想越覺得這樣做得對,心中甚是興奮,又不由自主想起了清揚。

每當他興奮或煩躁之時,就會想起清揚那張亦喜亦嗔的臉。她在幹什麽呢?嬴政按捺不住想見她的心情,便向後宮奔去。

來到清揚的住處,嬴政見紫巾的兩個貼身侍女在園中。莫非紫巾也在這裏?他心中暗自琢磨。

那兩個侍女看見嬴政進來,連忙參拜。

“你們怎麽在這裏?”話音剛落,裏麵屋門打開,走出兩個女子,正是紫巾和清揚。

嬴政有些奇怪,問道:“紫巾,你怎麽在這?”

紫巾正欲回答,清揚搶先開口道:“紫巾姐姐是來看妾的。”

旁邊的侍女都不安地望了清揚一眼,她們知道嬴政最討厭在他問話時,有人插嘴搭話,不少後宮之人都為此受過懲罰。

嬴政恍若未覺,輕“哦”了一聲,隨即笑問道:“你剛才稱紫巾為姐姐,你們……”

“大王,妾與清揚甚是投緣,所以結為姐妹。”紫巾接上話道。

“你倆有緣,寡人也就放心了。”嬴政一直盯著清揚在看,即使與紫巾說話時也是如此,紫巾不禁暗自傷心。

清揚今日是經過一番刻意打扮的,如果說嬴政初見的一襲白衣、不作裝飾的清揚是一株空穀幽蘭,而現在立於他麵前的則是嬌豔的牡丹。她穿著華麗的宮服,盤起的烏發插著玉飾,襯托出高貴、典雅的氣質。

她被嬴政看得很不好意思,便拉著紫巾的衣袖道:“都是紫巾姐姐,讓人家穿成這樣。”

嬴政被她的嬌態逗弄得心動不已:“清揚,你這樣也很好看。”

紫巾趁機打趣道:“大王都誇你了,你還怪我?大王,你看清揚妹妹這樣打扮,是不是更美麗了?”

嬴政連連點頭道:“你這妹妹不僅美麗,而且還有些頑皮,以後可有你罪受了。”

紫巾從沒見過嬴政如此溫和的語氣和動人的微笑,他嚴肅的麵孔、生冷的語氣早已深植她的心中。眼前的嬴政是如此的陌生,又是如此的令人心動,而這一切的變化卻是因為另一個女人——清揚。

清揚沒有注意紫巾的麵色有異,仍自顧自說道:“還說,妾從沒見過哪個大王當……偷別人的琴!”她想“賊”字對嬴政實在是不恭敬,所以沒說出口。

紫巾不禁黯然神傷,再也不想待在這裏。嬴政和清揚的注意力都在對方身上,誰也沒有注意到她。於是她抑製內心的傷感道:“大王,如果沒有事,那妾就先告退了。”

嬴政知道紫巾是有意讓他與清揚單獨在一起,暗讚她善解人意。若是其他的姬妾,嬴政早把她趕走了,獨獨對紫巾,他總有些顧忌。

“你若有事,就先退下吧。對了,後天寡人接太後回宮,後宮之事你就安排一下。”

“是,妾告退了。”

清揚似乎要讓紫巾留下,但嬴政的目光好像一根繩索捆住了她的手腳。她站在那裏,低著頭,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嬴政見她這個樣子,不禁又憐又愛。他再也不顧什麽,就把清揚擁入懷中。顫抖的玉體和撲鼻的體香,讓他的心中有一團火在燃燒。

窗外有兩隻小鳥在追逐嬉鬧,給無邊的春色倍添了幾分生機。

洛陽(今河南洛陽)原是周王室的都城,一直是天下人向往的繁華之地。周武王滅了商紂,定國都於豐鎬(今陝西西安)。但豐鎬偏處西方,不利於號令天下。武王便令其弟周公旦在洛陽營建王城,作為陪都,並將洛陽號為“成周”,豐鎬號為“宗周”。

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失信天下,被遊牧之族犬戎攻破豐鎬,宗周覆滅,洛陽成了周王室的唯一都城。秦昭襄王五十一年(公元前256年),周室最後一個天子周郝王崩,洛陽隻剩下東周公保有周室一支。

秦莊襄王元年(公元前249年),呂不韋滅了東周公,莊襄王將洛陽十萬戶封給他。作為自己的封地,呂不韋對此處一直是悉心經營。他利用掌權之便,減免洛陽的賦稅和徭役,使洛陽成為四周庶民百姓向往之地,其人口也越來越多。

呂不韋退居此地後,其族人及部分門客也相繼遷入。在鹹陽,他們過慣了奢侈的生活,現在依然如此。他們都心懷恐懼,不知這種生活還能維持多久,所以他們比在鹹陽更奢侈,更瘋狂,這使洛陽看起來比過去更為熱鬧興盛。

呂不韋在此的府第比鹹陽城的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這裏他就是主人,一切都得聽他的。其府門前依然熱鬧非凡,以前的門客,各國的使者,慕名前來投靠之人,在此熙來攘往。民間見此情景,又紛紛傳言他將複出任相。

在府中的後花園裏,呂不韋正與心腹謀士司空馬在對弈。他棋藝並不高明,比起司空馬來相差甚遠,下棋隻是他們商談的借口。

連日來,各國使者不斷來訪,使呂不韋疲於應付,今日是他難得的空閑之時。司空馬投下一子後,對緊皺雙眉的呂不韋道:“除了齊使之外,各國使者都來遊說君侯去其國為相,條件優厚令人咋舌,不知君侯欲作何打算?”

呂不韋仿佛沒聽見司空馬的話,他緩緩投下一粒棋子,然後如釋重負般地吐了一口氣。

“先生認為老夫該做何打算?”他不答反問道。

“外間傳言君侯欲複出為相,但在下認為此種機會微乎其微。大王對君侯可說是恩斷義絕,前些時借太後之事斬殺二十七位大臣,其中多為君侯門客。大王做出此舉,又怎會重新起用君侯?”

“先生之意是認為該聽這些使者遊說,選一國作為安身立命之地?”

“大王對君侯忌心甚重,在下認為目前出走任何一國都要比留在秦國安全。”

“此言差矣!”呂不韋放下手中棋子,站起身來,滿臉憂慮之色。他自從出居封地,心情就沒好過。雖然現在一切都安然無事,但官場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平靜之後的風暴更加可怕。嬴政表麵上對他不聞不問,但實際上從未放鬆過對他的監視。趙高秘密潛來洛陽,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其實早被他的眼線發覺,這一切都使他心情沉重。

他背負雙手,在亭中來回踱步。亭外鮮綠的新葉,怒放的鮮花,顯現出一派生機,但這都引不起他的一點興趣:“你以為各國使者就存著什麽好心嗎?他們雖聲稱仰慕老夫,無非是為了粉飾其險惡用心!大王雖對老夫猜忌萬分,但秦國能有今天,也有老夫的一番心血。老夫若離秦,勢必會影響一些大臣,大王在盛怒之下,必定禍及他們和老夫的族人,秦國的實力也必會大大削弱,老夫又怎能忍心將這一切都毀在手中?”

“可是大王對君侯咄咄相逼,君侯又何須顧忌呢?”

“別以為大王對我等不聞不問,就已經放過我等。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其監視之下,稍有異動,大軍立至。前些日子趙高還潛來查探過,可見大王絲毫沒放鬆警惕。”呂不韋心想自己已至此境,嬴政仍沒有放過他的意思,心中甚是氣惱。當初嬴政突然把他拘捕,令他猝不及防,等他弄清楚是怎麽回事時,卻隻有束手聽命的份。嬴政的手段讓他心有餘悸,不知道下一步將如何對付他。

呂不韋回到案旁,歎了口氣道:“其實老夫也無意他往,接見這些人隻是想試一下大王的反應。現在秦國勢頭正盛,若不出內亂,統一天下隻是遲早之事。即使老夫奔往他國,也不可能阻止這種趨勢。六國積弱已深,他們並不缺少人才,而是其君昏庸,不懂得使用人才,即使老夫真的去了,他們又豈能容老夫?就拿韓國來說,其君臣與各國交往,投機取巧,見風使舵,不擇手段以求苟存,而不知以增強國力為根本。你可記得老夫在相位之時,韓國曾入薦水工鄭國之事?”

“記得,在下還曾勸君侯不要接受。韓國派鄭國前來行間,以期用修渠之事疲秦,消耗秦國國力,使秦國不能攻打韓國。”

“可笑韓國君臣目光短淺,竟想以此法獲得幾年苟延殘喘。卻不知若此渠修成,關中之地再無旱荒凶年,反而受益無窮,大大增強了我秦國國力。”

“幸虧君侯從中調撥籌劃,才使工程順利進行。隻是鄭國似乎有意拖延工期,曆經十年仍未竣工。”

“當年修渠之時,正逢秦國多事之秋,晉陽郡叛亂,蒙驁伐魏,若投入過多的人力物力去修渠,會使人心浮動,國政之上也會捉襟見肘。老夫隻好劃撥有限的人力物力給鄭國,難免使此渠修建緩慢。不過此渠修成之後,無疑又是個巴蜀之地啊!”

“在下擔心有人別有用心,以此作為攻擊君侯的借口。”

“大王若這點分辨能力都沒有,他又憑什麽掃除六國,一統天下?”呂不韋頗為自信道。

司空馬跟隨多年,對呂不韋知人用人的眼光相當佩服。當年他利用嫪毐擺脫了太後的糾纏,從容把政十餘年,使秦國方有今日之強。他又苦心教誨嬴政,使秦國有了一個不亞於昭襄王的霸君。不過人心難料,也使他一步失算,最終傾覆。

每每想起這些,司空馬就心中暗自歎息。他知道呂不韋還有一個心結未解,使他至今還在等待。

“鹹陽傳來消息,大王後天就要迎回太後。大王既能寬容太後,君侯也複出有望了。”呂不韋明白司空馬是指太後回宮後,一定會為他在大王麵前進言,或許還有重登相位的希望。

“但願如你所言,不過……”呂不韋似有話難言,便轉換話題道,“有些事不是你我所能預料的。來,下棋!”

二人對弈幾手,呂不韋突然問道:“若有一日老夫遭遇不測,你意欲何往?”

司空馬驚愕道:“君侯何出此言?”

呂不韋笑道:“老夫不過是隨便問問罷了。以你的才幹,出將入相都不為過,現在跟著老夫實在是委屈了你。”

“若沒有君侯,在下還不知會怎樣呢?在下的一切都是君侯賜予的,即使肝腦塗地,在下也不會離開君侯。”

“你的心意老夫知道,但老夫真的希望你考慮一下將來。按說留在秦國是最好的,但朝中大臣誰不知你是老夫的心腹謀士,你若留在這裏,恐怕那些憎恨老夫的朝臣都要與你算賬了,何況大王也未必敢用你。”

“六國之中,恐怕隻有趙國與秦尚有一戰之力。”司空馬揣摩許久方才道。

“你是指良將李牧、廉頗吧?但你別忘了趙王昏庸無能,任用佞臣郭開為相。那郭開與李牧、廉頗素來不睦,有他這種嫉賢妒能的小人把持朝政,縱有李牧、廉頗也未必保得住趙國。”

“君侯所言甚是,在下也是不得已才出此言。韓國積弱已深,已不堪再戰。魏國自信陵君死後,棟梁已毀。齊國空有大國之稱,國人隻好空談,稷下學士議政講學恐怕天下無敵,但若論耕守之道,卻不足言道。楚國地域廣闊、物產豐盛,反而使民風漸趨奢靡,其幾代君王昏庸無能,群臣相妒爭功,諂諛用事,致使百姓離心,城池不修。燕國地處偏遠,兵少將弱,也不堪與秦國爭戰。細想起來,實無一國可與秦國抗衡。”

“你的分析甚為正確。現在天下大勢已洞若觀火,你我心中雖明白,卻不能按自身所想行事,想來實在是可氣啊!唉!”他發現自己現在變得越來越愛歎氣了,是不是自己真的老了?呂不韋不禁暗問自己。

嬴政領著虎賁軍浩浩****奔向雍城,為了顯示誠意,他親自駕車前去迎接太後。這事經過刻意宣揚,已使秦國百姓盡知。嬴政一路西行,不少百姓埋首路邊,頌揚他的聖明。他就是要使天下人明白他勇於知錯就改,使他好賢納士的名聲傳得更廣,同時他也是向太後表明,沒有她和呂不韋,他同樣能把秦國治理得井井有條。本來這次他想帶清揚同去,向太後表明他已有了王後人選,但清揚並不願意。那番對話是在他們纏綿之後,現在一字一句都還在他的耳邊回響——

嬴政擁著清揚的嬌軀,現實的快樂使他徹底放鬆了,他從沒覺得像現在這樣實實在在擁有一個女人。望著蜷伏在懷中的清揚,信心充溢在他心間,讓他覺得天下已無事不可為了。

“清揚,寡人立你為王後,要你時刻陪在身邊,好嗎?”

清揚張開她那如星的雙眸,慵懶陶醉的感覺讓她有些不能自已,她隻想靜靜地躺在嬴政懷中,聽他那怦怦的心跳聲。她抬起頭望著嬴政,那張臉霎時清晰起來,兩道濃眉如刀削一般整齊,狹長的眼睛露出溫柔的目光。

“你怎麽知道?”嬴政有些奇怪,平日就覺得當他盯著哪位朝臣不露聲色時,對方一定會瑟瑟發抖,直至跪下,即使勇武如王翦、蒙武等人,也會不自在。

“是妾的感覺。”清揚知道嬴政寵她,就是因為自己不一般的氣質,若像其他姬妾一樣,早就被嬴政無情地拋棄了,“大王,妾不想成為王後,隻要能時時見到大王,妾就心滿意足了。”

“整個後宮隻有你敢拒絕寡人,你不怕寡人懲罰你嗎?”

“妾知道大王要聽真話,若妾一味奉承取悅大王,大王會喜歡嗎?大王封妾為王後,妾就不是現在的清揚了,那大王還會寵愛妾嗎?”清揚幽幽道。

“你真不願意做王後?”嬴政看不透清揚的心,這讓他有種想探求的欲望。

“大王能夠愛妾、寵妾不比做王後更好嗎?再說妾也沒能力管理後宮諸事,妾隻希望大王有空來看看妾,聽妾彈琴,陪妾說說話就心滿意足了。”

“寡人本想讓你一起去見母後,好冊封你為王後,如今看來是多此一舉了。”

“那您為什麽不帶紫巾姐姐去?以她的端莊賢能,母儀天下足夠了。”

“沒想到她這麽快就收買了你,快告訴寡人,她給了你什麽好處?”嬴政逗笑道。

“她給妾的好處能趕得上大王嗎?妾是真心佩服紫巾姐姐,她把後宮管理得井井有條,為大王分了憂,妾就辦不到。”

“好吧,王後一事以後再說。寡人希望這王後之位能留給最深愛之人,你再考慮一下,寡人不想勉強你。如果你變得同其他姬妾一樣,那寡人得不償失了。來,讓寡人親一下!”

“唔……”清揚羞紅了臉,推了一下嬴政,這更激起了他的欲望,兩人很快又纏綿起來……

幾度纏綿的快樂,依然回**在嬴政的心間,這讓他覺得一路上時間過得飛快。到了雍城,嬴政獨自去見被幽禁在宮中的太後。

當初他疾言厲色把母後趕出了鹹陽,並發誓一輩子不再見她,沒想到今日會親自來迎。他有點擔心母後不肯諒解他,那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費了。不過他已打定主意,一定要把母後接回去。憑他對母後的了解,他知道一定會成功的。

趙姬早已接到嬴政將要親臨雍城接她的消息。自從嫪毐謀反事敗,嬴政處死兩個孩子,把她幽禁於此,她就再也不想見這個兒子了。嬴政的冷酷無情,讓她心寒。

可宮中的孤寂冷清更讓她受不了,她是那種喜歡熱鬧,喜歡有人圍著轉的女人,可這裏每天圍繞身邊的隻有幾個宮女。在這裏的日子讓她覺得比在邯鄲還要難過,盡管那時受人欺淩,生活困苦,但有巨大的希望支撐著她,嬴政和成蛟也能彌補她情感上的缺憾。可在這裏,吃穿不愁,身邊的人對她唯命是從,但她感覺像是在等死。沒有愛人、沒有親人的日子,對她來說與死又有何異?

嬴政見到趙姬,發現僅僅半年她就老了很多,發胖的身軀,額頭的皺紋,鬢邊的白發,無不顯示她已不同往昔了。他不禁有些心酸,他知道母親一向自負容顏美麗,現在變成了這樣,可見那些事對她打擊有多大。趙姬也發現兒子變了很多,唇上的短髭已使他完全擺脫了少年的稚氣,顯得沉穩莊重。

嬴政走到趙姬跟前跪了下來,聲音哽咽道:“娘,孩兒來接您了。”

趙姬已是淚如泉湧,她忙扶起嬴政,望著比自己高出一頭的兒子,心頭所有的恩怨都煙消雲散了,剩下的隻有母子深情。她擦了擦眼淚道:“好!好!你終於肯來見娘了。”

“孩兒是來接您的,以前是……”

趙姬打斷了嬴政的話:“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能來接娘,娘心裏就很高興。”

待母子情緒穩定後,又敘起了家常。嬴政在宮中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同趙姬一起回了鹹陽。

為了慶賀太後回來,鹹陽宮大擺宴席款待群臣,而宴席的主角正是茅焦。趙姬親自向他敬酒道:“愛卿功勞不小。你抗枉令直,使敗事複成,我母子重歸於好,今日我敬你一爵!”

“謝太後!其實太後、大王母子情深,若長久不和,也有違天倫,以大王仁孝之心早晚也會迎太後回宮。臣隻是略作提示,以盡為臣之道而已。”茅焦連忙謝讓。

嬴政也高興道:“愛卿過謙了!若非愛卿一言點醒,寡人尚在執迷之中,寡人也要好好地賞賜你。來人!封茅焦為博士,爵上卿,賞金千鎰!”

“謝大王恩典!”茅焦跪下謝恩。不過他心中還是有些遺憾,因為博士是個沒有多少實權、隻供谘詢的閑官。

群臣見嬴政厚賞茅焦,都甚是羨慕,不少人向他敬酒借機套交情。茅焦也知道眼前的情勢很容易引起一些朝臣的妒忌,他不得不小心謹慎地答話、回敬。

趙姬坐了一會兒就離去了,嬴政招來宮廷樂師舞姬與群臣同樂。李斯借敬酒之機對茅焦道:“茅焦兄,恭賀你建此大功。大王如此看重茅焦兄,日後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一切多虧李斯兄指點。若李斯兄有空,酒宴散後我倆再暢敘一番如何?”茅焦借回敬之機,小聲說道。

李斯臉上露出會心的一笑。

在場大臣中也有人對茅焦的迎合之態甚為不滿,對群臣向茅焦敬酒的熱鬧甚為不屑的。

昌平君兄弟就一直坐在嬴政身側,或與嬴政聊著,或與宗室大臣說笑,絲毫沒有向茅焦敬酒的意思。他們兄弟是群臣中最有實力的,茅焦不敢怠慢,過來敬酒道:“在下昔日奔走六國,早就聞聽相邦大名,對相邦之功德心儀不已。今日在下有幸與相邦同為一殿之臣,還望相邦以後多加指教。”

他和趙高同是嬴政對付嫪毐和呂不韋的心腹,但論及功勞,他覺得自己要比趙高大得多。多少朝臣是他出麵聯絡,多少大計是他協助籌劃,而趙高隻不過在其中跑跑腿傳傳話而已。現在一切都成功了,他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右相,反而覺得離大王遠了。

每念及此,昌平君心中就更嫉恨難平。茅焦通過趙高而得到榮華富貴,這讓他覺得茅焦根本就沒把他這個秦國右相放在眼中,所以茅焦向他敬酒時,他不冷不熱地說道:“茅博士的敬酒本相可不敢當,你能拋棄齊國的榮華富貴而來我們這不知禮儀、未脫蠻風之國,實在委屈你了。”

這幾句話便使茅焦陷入了極為尷尬的境地,他是秦國右相,茅焦不能出言頂撞,且此話表麵上也無懈可擊,但用心卻不言自明。若讓大王以為他為了榮華富貴,就叛離齊國,對他的人品產生懷疑,那他以後在秦國就難有作為了。

嬴政注意到氣氛有些僵持,便道:“相邦所言甚是,茅愛卿本執意回齊,但為寡人和太後挽留,以茅愛卿之才,博士之位是委屈了他。但我大秦對有功之臣向來不吝厚賞,隻要茅愛卿多建功勳,寡人就會倍加賞賜。相邦,茅愛卿請你多加指教,寡人望你不要偏心,對諸大臣都要指點督導,使我大秦上下齊心,國興民旺。”

嬴政的一席話就把局麵扭轉了,不僅表達了他對茅焦的看重,也表達了對昌平君的倚重。

茅焦見嬴政為他開脫,心中甚是感激,也見識到了嬴政高超的馭臣之道。一些想看熱鬧的臣子見大王出麵,就知道不會再有好戲了。於是大殿中氣氛又活躍起來,君臣同樂一直到很晚才罷。

鹹陽城的南端府第林立,這裏是秦國大臣們的居處。能住進這裏是一種身份的象征,可惜對大多數秦人來說,這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其實住進這裏的絕大多數並不是秦人,而多是投奔秦國的各國客卿。這種情形引起了宗室大臣和秦人的不滿,他們認為就是這些客卿搶走了他們的權位。

蒙武的府第也在這裏,他是這裏較老的住戶了。自從父親蒙驁開始,他們家就住在這裏,而且不少人相信他們家還將在這裏住下去。因為他有兩個兒子,雖然年輕卻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蒙武正在寫奏章,他已絞盡腦汁,反複看了幾遍,不斷刪改,希望大王能接受這份奏章。他覺得這份奏章太重要了,若得不到大王批準,不知有多少大臣要遭殃,秦國也可能陷入危險的局麵。

自從登上右相之位後,昌平君就以首席功臣自居,漸露飛揚跋扈之態。不少人見他位高權重,紛紛投到他門下。一些原是呂不韋門下的朝臣,也想轉投到他門下。但他深知嬴政對呂不韋的反感,對這些人不僅不結納,反而排擠打擊更甚。

這些人雖然失勢,但呂不韋苦心經營十餘年,勢力已觸及朝中各個階層,他們認清形勢後聚集起來的勢力也頗大,一時朝中又漸成兩派對立之勢。蒙武對昌平君之舉尤為反感,曾出言相勸,反而招致他的不滿,二人的關係也漸漸淡了。

如今他突然相邀,蒙武心想如沒有什麽大事,昌平君是絕不會請他去的。果然一到相邦府,昌平君提出“一切逐客”之策,這讓他大吃一驚。

所謂“一切逐客”,就是把各國投奔到秦國的客卿全部驅逐出去,隻留下秦人出身的官吏。原來昌平君和一些宗室大臣對客卿占據要職,阻礙他們勢力的擴張一事深為不滿,特別是茅焦一事更激起他們的反感。於是他們便商議聯合上奏秦王,提出一切逐客。為了加強奏書的分量,他們也請蒙武參加。

蒙武聞聽之後堅決反對,結果不歡而散,昌平君和宗室大臣早已互通聲息,蒙武勢單力薄,無法阻止他們。他隻好回府寫奏章,闡述“一切逐客”之弊,希望能阻止大王采納此策。

“老爺,你忙碌了半天,把這碗湯喝了再寫吧?”蒙夫人不知何時來到身側,小聲說道。

“夫人,你有所不知,此事關係大秦國運,我不得不慎重對待。”蒙武放下手中的筆感慨道。

蒙夫人乃是秦國宗室之女,不僅容顏美麗,而且知書識禮,甚得蒙武敬愛。整個秦國重臣中家無歌姬美妾的,隻有他蒙武一人。令蒙武欣慰的是,夫人還生下了兩個讓他驕傲的兒子。長子蒙恬,年近二十,熟讀兵法,精善武技,頗有其祖蒙驁之風;次子蒙毅,性格沉靜,博通儒法之道。

蒙武自知守成有餘,而光大蒙家門楣必在二子身上。他也有意培養二子參政之能,經常將朝中之事說與他們聽。

此時他想聽聽二子的意見,便問夫人道:“怎麽沒見蒙恬他們?我有事想問問他們。”

“他倆一早就被昌平君的女兒請去了。”

蒙武聽後不悅道:“我早就跟你說過,不要讓他們倆與那些人來往。那些人本事不大,就知道仗勢耀武揚威。”

秦人尚武,宗室重臣子弟尤甚。有了好的武技才能取得軍功,日後方能入朝為官。若才能出眾得人推薦也可,但推薦之人卻要擔當風險,若所推之人犯法,就以其罪判罰推薦之人。

“孩子都大了,這些事他們能把握。妾看那昌平君的女兒不錯,不僅人長得美貌,還知書識禮,不少王公大臣上門提親都被她拒絕了。恬兒也不小了,你也該關心關心他的婚事了。”

“菁露這孩子,我們看著她與恬兒、毅兒一起長大,能不了解?當年呂不韋把持朝政,兩家還常有走動,現在就不同了,這些兒女之事就由他們自己去吧!”蒙武有些無奈道。

“說實話恬兒與菁露倒甚是相配,隻是兩家……唉!他們都過了從軍的年齡,你也該替他們安排一下,讓他們早獲軍功。”

“軍中我最佩服的就是王翦將軍,可他現在正駐守邊關,等他回朝之後我就將恬兒托付給他。恬兒要想光大家門,必須得王翦這樣的大將指點才行。至於毅兒,不適合在軍中發展,我另想辦法。”

這時,一個仆人進來稟告道:“主人,池太傅前來拜見。”

“快請!”蒙武一聽大喜,他正愁心中之事無人商議,想不到老友前來拜訪。

“老爺,那妾先回避了。”蒙夫人說著就退了出去。

蒙夫人剛剛離去,池子華就隨仆人進來了。蒙武早已起身候在門旁,兩人相見,甚是高興。

“蒙兄,在下前來打擾,你不會見怪吧?”池子華聲音朗潤,說著便嗬嗬笑了起來。他身材瘦長,方臉,鳳眼長眉,貌相清俊,使人一見即生好感。

“哪裏?哪裏?池兄榮升太傅,我還未登門恭賀,今日來了一定要多飲幾爵才行!”

“在下就是肚中饞蟲作怪,心慕大嫂廚藝才來的。”池子華說罷,二人又相視大笑。

蒙武之父蒙驁與池子華之父池行燕都是齊人,一齊投奔秦國。蒙驁投身軍中,屢立戰功,很快升為將軍。而池行燕在朝中受人排擠,一直不得誌。

池子華幼承家教,又遍訪名師,學得滿腹經綸,博通儒法之道。但其為人耿介,在呂不韋當權時不願屈就其門下,一直不得重用。後呂不韋罷相,他才得到重用,在少府屬下任尚書令。兩家雖地位懸殊,卻常有往來,蒙武與池子華更是意氣相投。

“蒙兄,你的兩位虎子呢?”池子華左右望了望,奇怪地問道。往日隻要他一進門,蒙恬和蒙毅就會前來問候。他很喜歡蒙家兄弟,老少三人常在一起談論天下事,甚是融洽。

“一大早就被菁露請去了,現在還沒回來。”蒙武沒好氣道。

“昌平君這人不怎麽樣,他的女兒倒甚是出色。說起來她與蒙恬很般配,隻是……不過蒙兄,在下此來卻是為蒙恬做媒的。”池子華略感為難道。

“有池兄從中作伐,真是犬子的幸運。”蒙武深信池子華的眼光,知道他也甚是喜歡蒙恬兄弟,他一定都考慮好了,才提出來的。

“當然!若連池兄都不信,這朝中我還能信誰呢?”蒙武斬釘截鐵道。

“就衝蒙兄這句話,在下一定玉成這樁美事。說來蒙兄一定意外,女方是少府馮去疾之女馮貞。”

“馮去疾?”蒙武不由想起他那瘦削的身材,冷漠的麵孔,獨來獨往的作風。

“蒙兄是擔心馮少府孤僻冷漠,以後不好相處吧?其實他麵冷心熱,其獨來獨往的作風也是聰明之處。像他這樣在秦國無根無底之人,卷進任何勢力都很危險。自從呂不韋被罷黜之後,朝中表麵看來一團和氣,其實暗流洶湧,想必蒙兄也知道吧?”

“池兄既然說起,我也正有一事與你商議。”於是,蒙武便把昌平君等人的逐客之策一一告知池子華。

池子華聽完驚歎道:“這些人果真厲害!明白人一看就知是他們的排擠異己之舉,而厲害在於他們進諫此策的方法。逐客之策對大秦來說是弊大於利,而經他們一說則全無害處。更厲害的是他們抓住了大王痛恨呂不韋之心,又把此策與呂不韋用鄭國建渠之事相連,大王十有八九會接受。其實說起來,昌平君兄弟來自楚國,何嚐不是客卿出身?你我之父來自齊國,也在驅逐之列,那時大秦恐怕就不會有幾個大臣留下了。”

“池兄所言甚是!他們此舉不過是心嫉客卿權位越來越重,阻礙他們擴張勢力罷了。其實,宗室排外之舉早已有之。當年範雎來秦之時,幾次躲過魏冉的搜查,蔡澤入秦為相僅數月,就有人威脅要殺他。如此種種,不勝煩數,隻是都比不上這逐客之策罷了。如果大王真接受此策,我大秦可能會元氣大傷,一蹶不振。”蒙武說起這些,憂心忡忡。

“以大王之英明,未必不會認識到此舉的危害。大王有誌一統天下,就不能失去天下士人之心。若在下猜測不錯,大王就算接受此策,也一定有變通之法。”池子華自信道。

“變通之法?池兄此話何意?”蒙武不解地問道。

“大王若是接受,損失最大的恐怕是呂不韋了。大王若真的這麽做,雖然對秦國危害不大,但也勢必在諸侯中留下秦國不能容士的惡名。蒙兄若是上奏,當在此處多提醒大王,或許能與昌平君一爭。”

“池兄高明,我聞此言真是茅塞頓開啊!”蒙武對池子華的推論深為佩服。

不一會兒,蒙夫人就擺好酒菜,兩人坐下邊喝邊談。不過在他們心中始終有一層隱憂:不知逐客之策會給秦國帶來什麽?